午后，暖暖的阳光从窗棂中穿过来，落在席上那些杂乱散放着的纸张上，淡紫的信纸上印着黯金的花纹，阳光一映，晃着些许灿灿的光，纸上清逸的墨迹织绘着的词句，有平淡的家常，暧昧的情语，甚至还有曾经轰动江湖的计谋，现在都漫不经心的摊在地上，除却信札，还有不少的卷轴，有画，有字，黑檀木的小箱子已经空无一物了，席子上的人合上箱子，随手推到一边，伸出手去，袖袍是沉沉的蓝，一如三更的天空，织着纤细连绵的墨色菊花，罩着黑色的薄纱，底下又透出满月般的明黄镶边，衣尾逶迤在地上，宽宽松松的，越发显得人清瘦了，修长细如苍竹的手白得有些病态，拣起一张手信，看了看，又放下。安静了一会儿，却把居室一角的书几下的火笼拿了过来，然后继续看着席上的旧时手迹。

门外响起细碎的声音，屋里的人也不作声，却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僵持了片刻，文雅的唤声传了进来：“无欲，是我，现在能进来么。”礼貌温和掺着犹豫或者说是疏离。以前，这个人会是一边唤着名字一边自己推开门，不会等里面人的反应。

怎么会想到这个呢，谈无欲自嘲的笑笑，答道：“进来吧。”清冽的，平静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起伏。

门拉开了，素还真走了进来，掩上门，转身看见杂乱的地板，有些惊诧，以谈无欲嗜洁成癖的性格，屋子里这样乱，实在少见，拣了块整洁的地方坐下，看向谈无欲，玄色的罩衣只是松垮的披在白色单衣上，看上去单薄瘦伶伶的，银发并未梳髻，而是散着，长长的垂在身后，拖在地上，刘海别在耳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细细的柳眉斜斜的飞扬入鬓，

雪白的脸似乎憔悴，但羽睫下眸子的波光却张显着清矍之气，现在这双眼眸仍旧流转着冷冷的光采，少的是往日的深不可测的锐利，多的是云淡风轻的平静。

见素还真迟迟不开口，谈无欲放下手中的纸卷，随手拿起身侧的紫檀扇子，握在手里，看着素还真。

“这把扇子，我未曾见过。”素还真开了口，话语却很寻常。

“召奴临走前送的。”谈无欲回答着，挥开扇子，紫檀的扇骨，墨蓝的扇面，上面绘着一轮孤月，以及月光下清水中的一朵莲花。

“召奴回东瀛已经大半个月了吧，他可没给我这个三哥送什么东西，真是偏心啊。”素还真还是继续说着没边际的话。

“你，是不会缺这个的，你收藏的那些扇子，也有好几格子了吧。”也不抬头，谈无欲只是欣赏者手中的扇子。

“现在，天下总算无事，召奴回东瀛了，无欲，我……也决定退隐了。”终于说到了正题，简单的话，素还真却似乎说得很费力。

“嗯，我清楚，这么多年的奔波，现在能够休息，也是好事。”谈无欲合上扇子，回看素还真，不欢喜也不惊诧，似乎听的是无关紧要的寻常琐事。

“无欲，我决定和小钗回翠环山隐居，以后若有事，可在那里找我。”素还真匆匆地说话，低着头，看到了那些信纸，熟悉的颜色花纹，自己曾经很爱用这种手札。

“我知道了，不过我又能有什么事情去找素还真你呢。”平静的回答着，捏住扇子，怎么还是有些冷，熏笼里的炭快烧没了么，谈无欲想。

“那好，我告辞了。”素还真急急得站起来，似乎这个地方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开口告辞。

“一路保重，师兄。”谈无欲也不起身，只是开口相送，却是唤出了已有百年未曾叫过的称呼。

拉门的手顿住了，时间空气霎时凝固，“无欲，你是可以不需要我的。”素还真的声音带着酸涩，也不回头，也不出去，只是站在那里。

“那对水晶钩子和莲花，还有我身上的这套衣服，是我当年复出时你送给我的，如今，我也用不着了，明天我会托人送给你。”清冷的声音响起，平淡的，不曾泛起丝毫的涟漪。

素还真终于离去，屋子里又寂静下来，谈无欲继续翻看着墨迹，这些信的落款都只有一个，清香白莲素还真，几百年前，遥远得快要忘记的时代，素还真写了这些信，交给他，那些字画，也是这样，多为素还真所赠，其中还有二人合写的诗句。

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从前，灯光下，自己在纸上题了句“谈悟红尘欲”，那个人微笑着靠过来，揽着自己，握着自己执笔的手，牵引着，在下面添上“素观江湖真”。

噗—，卷轴投在熏笼里，燃烧起来，跳跃的火苗过后，是松软的残炽，一如殒丧的黑蝶，那是记忆死亡的痕迹。


一张一张的看过，然后一张一张的焚烧，满地纸卷边这样化为灰烬，不见踪迹了。消磨掉整个下午，阳光早就隐去，天空笼上一层灰朦朦的白翳，十分惨淡。

谈无欲把那几套墨蓝明金玄纱袍子，还有相配的几套赤金镶宝水晶头饰收好，用白绵纸包住，搁进那个曾经放书信的箱子里。这箱子，还是师尊当年送的。描金雕花，年代太久，都模糊了，但质感却也益发的厚重古朴。

用过晚饭，沐浴之后，谈无欲在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天色已经晚了，不见星光月华，只有重重的乌云沉沉的压着，片刻，又起了夜风，越发的冷了，这是要下雪了么，他心想着，踱着步子，走回屋里。

小童已经收拾过了，烛光透过纱罩，散漫的温和着整个房间。自己吩咐的布也准备好了，放在书桌上，细密滑腻的白绢，谈无欲想了想，自己调了墨，挥笔在绢布上画了幅墨荷图，看看了，蹙了蹙眉毛，心想自己终归多年没画过荷花，手真是生了，晾干墨迹，用布将小箱子裹上，挽成包袱，便算完工了。

外面的风声更紧了，呜呜作响，像野兽的哀鸣，又似女人的哭泣。这样糟糕的天气，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出去呢，不过想必素还真也不会急着走，休息拜别加上收拾行李，怎么着也要耗上大半个月吧，谈无欲盘算着，起身灭了书桌上花架的烛光，房间里顿时暗了下来，转身走到屏风后，脱下袍子，搭在架子上，又吹灭了最后一盏烛灯，屋里漆黑一篇，只有地上熏笼里火炭闪着暗暗的光。

被褥是今天新换的吧，晒过了，松松软软，透着丝丝阳光的味道，嗯，也熏过了，不过，不是平日里的白昙或者是万年果，这香，好熟悉，嗯？是白莲，琉璃仙境一年四季拿白莲熏香当柴火烧，在那里喝盏茶的功夫，都会沾上一身的白莲香，自己是太久没去，居然还要想一想才能记起来。不过，无欲天并没有这种香，怎么来的呢，这香味华贵，不是市面上的廉价之物，倒像是琉璃仙境自己密制的那种，谈无欲裹紧被子，心中也有了个大概，想着明天问问童儿便可，也不去思忖了。

合上眼帘，可是不知怎的，久久不能入眠。风声倒是停了，窗外突然传来小孩惊喜的欢呼声“下雪了，下雪了，好大的雪花啊。”随即声音又弱了下去，想来仆人们怕影响到自己的休息，压低了声音，反正睡不着，不如起来看看这今冬的第一场雪吧，于是他掀起被子，走出里间，推开书桌后的窗户，一股刺骨的寒气顿时袭来。就这院子里挂着的灯笼里微弱的光，只见漫天雪花坠落，竟都有莲瓣大小，急急的扑天盖地而来，有吞噬万物之势。

好些年没这样大的雪了，谈无欲缩了缩肩膀，自己身体不如以往，抗不住这样的冻了，以前自己可是能赤着脚在这样的雪天，踏雪舞剑，感叹着把窗户关上，哈了口气，搓搓冰凉的脸，重新躺回床上。

在莲香的包围中，气息漫漫的沉缓下来。恍惚中，谈无欲觉得自己踏入了另一重世界。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一道光线，他向那个光亮的角落走去，却看见两个小孩一前一后跑过来，他停下脚步，只见前面的瘦小一些的孩子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对后面孩子喊叫着：“不要跟着我。”那个孩子却冲到他面前，这个孩子圆圆润润的，一看就是健康讨喜的样子，面容上也是笑得甜甜的，拉住幼小些的孩子的手，笑嘻嘻的说：“师弟，师弟，不要生气啦，我赔你一块桂花糕就是了。”

那个小师弟想甩开师兄的手，却又挣不脱，小脸气得通红，大声说：“谁要你赔啦，我才没有那么小气。”

“那你生气干嘛。”师兄很无辜的看着他。

“你……你……，我都吃到嘴里了啦，你还凑上来从我嘴里抢，你……，你这个贪吃的讨厌鬼。”

“我又没抢你嘴里的那半块，我吃的是你嘴外的那半块，那半块还没到你嘴里，怎么算你的，又怎么算抢呢。”

“你，你就是抢了。”

“好啦好啦，是我抢的，走吧，我那里还有好多，我赔给你就是了。”

“我才不要吃你的，喂，你自己明明有，干嘛要抢我的。”

“师弟你的更好吃呀。”

“哼……”

“好啦好啦，走吧走吧。”笑眯眯的师兄硬是把撅着嘴的小师弟拖走了。

谈无欲想叫住他们，问问这是什么地方，可是两个小孩子像没听到他的声音，跑得远远的，消失在看不到尽头的光线中。

他走了几步，这个空间似乎通向无法估量的尽头，却又是禁锢的，因为未知，所以封闭，他试探了一下，并没有什么阵法机关，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时候，却又隐隐约约的响起了声音，走来的还是两个人，有着一双细长柳眉的青年背对着身后的人，冷冷的说：“我不会一直输给你，你能的，我也能。”

“是么。”那个人走上前来，挑起身前人的一缕头发把玩着，又凑到鬓间，在他耳边慢条斯理的说到：“你这样想，那我便等着罢。”

谈无欲看清了那个人的面目，丰圆的脸庞，带着笑意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眸，还有那两条漩涡眉，分明就是清香白莲素还真，或者说，是年轻时的素还真。

这，是在自己的梦里么，谈无欲感到了通透了骨子的无力感，自己，还是没有做到忘记么，眼前一阵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了，他缓缓地坐了下来，埋着头，不想去想，可是，各种声音却如魔音穿孔，硬是充斥着每一条神经。

“师弟。”这是有人在温柔着唤着他。

“师兄。”是无忌的声音么。

“无欲，答应我。”这是谁的声音，很深情，像永远不变的誓言一样的深沉。

“与歧路人搭档，胜过与谈无欲配合。因为歧路人是一名以公为重，毫无私心的人，更何况他的才智武功，都超出谈无欲。这个认识我战场上的良伴。”这又是谁的声音，是在说自己么，这么冷，这么无情，谈无欲不由自主的捂住耳朵，可是这句话却一遍一遍的回响着。

那又是些什么声音，好像是众人的咒骂，讽刺，嘲弄，他不在意这些，他的心里只响着那一个声音。

有人在交谈，在说什么，“谈无欲，你回来了。”

“素还真。”
对，那是素还真的声音，这又是什么，是自己和素还真在说话么。

“师弟，无欲，无欲啊。”那也是他在唤自己么，然后自己又再一次的默许沉沦了？

“就当我是还欠你的。”是啊，自己欠他的，谈无欲轻轻地笑了起来。

“师弟，你是可以不需要我的。”对，你需要的是一个需要你的人，你需要被需要，而我，没有你也能很好的活着，你是相信这一点的，不是么。

“去争和等着被选择都是一种侮辱，所以我要先离开。”这是那天自己对召奴说的话吧。

呵呵呵呵，不过自己还是被衡量着，或许当初三个在一起，就已经是一种侮辱了吧，不对，谁说是三个呢，也许是四个，五个……。

有笑声，这是谁在笑，尖利，无奈，凄凉……，是自己的笑声么，不，不能这样，只求无欲，无欲……，拼尽全身的力气挣扎着……

“先生，先生……”

谈无欲睁开眼睛，原来是使女在叫自己。

“天亮了么？”谈无欲眯着眼睛，神智还不太清醒。

“是，先生。”使女拿过来待穿的衣袍，又端来洗漱的东西。“先生，你似乎睡得不太好。”

“嗯？？”

“我进来时，先生在笑，可是不是高兴的笑声，好像很悲凉。”

“是么”

“怪了，昨天素贤人还说白莲香能安神呢。”

“嗯？这是怎么回事？”

“昨天端着白昙去熏香的时候，遇上了正要走的素贤人，他看到了我手里的香，便拿出自己的白莲熏香来换，还说熏香安神，我就用了他的香。”

“这样啊，雪怎么样了。”谈无欲在镜子前梳理着长发。

使女在一旁递上簪子，声音里有掩盖不住的欢喜：“可大了，都这么这么厚了。”小姑娘忍不住比划着，“而且还在下着呢，也不见小，怕是要下好几天，好久没看到这么大的雪了，真漂亮。”

“是啊。”整理完毕，刚刚要开窗看看，却听到了清脆的折裂声，“这倒是，未看知雪重，因闻折竹声。”谈无欲笑着打开窗户，果然天地远远看去，白茫茫的一片，窗边的的绿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有几枝已经不堪重荷，生生的折断了，而雪花，却还是在不断的飘落。

“给我准备好伞和斗篷，我下午要出去。”

“啊，这么大的雪。”使女很是担忧。

“无妨，你准备就是了。”谈无欲看着昨天就收好的箱子，不想拖延下去。

“是。”


用过午饭，他系好斗篷，打着油纸伞，拿着包裹，离开了无欲天，幸好没有风，雪也小了些，松松软软的雪上印着一个一个脚印，又很快被新雪覆盖，如果记忆也能如此，那是再好不过，谈无欲苦笑一声，不再回头。

鼻间嗅到一股清香，一看，是路边一片梅林，想必是前几日天暖，梅花开得正好，却碰上现今的大雪，花瓣儿怒放的模样便被冰雪凝固在那一刻，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谈无欲折下一枝梅花，插在包袱上，向前走去。

琉璃仙境内，素还真素续缘叶小钗等人正围坐着赏雪闲谈，看见一个人影向琉璃仙境走来，近些了一看，竟是谈无欲，众人忙起身去迎接。

谈无欲收好伞，掸了掸身上的雪，脱下斗篷，也不交给屈世途，只是自己拿着，看了看屋里人，笑着说：“今日只有我一个客人啊。”

屈世途奉上茶，答道：“这样的雪天，愿意出门的也没有几个，谈无欲你总是不一样。”

“没有客人，你不是要轻松许多，这倒是好事呢。”谈无欲接过茶，笑着打趣。

“多做何少做的区别罢了，呵呵呵。”

又和续缘小钗素还真寒暄了几句，谈无欲推过包袱，对素还真说道：“这是当日你借给我的，虽然你是不在意这个，但我心里总是不安，在你走之前，还给你吧。”

素还真接过包袱，放在一边，也不作声，只是拿过那枝梅花把玩着。

又聊了几句，谈无欲起身要走，众人如何也留不住，只好起身送到院外，素续缘连声邀请师叔以后多去他的宅子做客，谈无欲一一应下，又握着叶小钗的手，深切的道着保重，叶小钗反握住他，拍了拍，让他放心。最后走到素还真面前，却是什么也说不出，抬起头，凝视着那个人的双眼，清脆的唤了声：“师兄，告辞。”便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众人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雪中，待到地上的痕迹也不见踪影，大家各自散去，素还真还是站在那里看着，叶小钗走上前来，帮他拂了拂雪，又递上一把伞。素还真看了看他，也不接伞，只捏着那枝梅花，轻声道：“进去吧。”转头走进琉璃仙境，叶小钗微微的摇了摇头，终究没有说什么，也跟着走了进去。

天地又寂静下来，只有皑皑白雪，缠缠绵绵，无止无尽。

这样安静而淡然的告别，应了题目，却有了难以抵御的伤感，或者，这对于无欲是最好的，对于傲气的无欲来说，素还真并不是最适合他的人，但至少他选择了，于是他满足了。那个需要无欲的人，难道真的不能是师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