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页主题: 雲從龍(上下全)+番外1~2 3F/04.11 打印 | 加为IE收藏 | 复制链接 | 收藏主题 |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yang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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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從龍(上下全)+番外1~2 3F/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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呣...因為在下俗務眾多,只好拿舊文拜碼頭,劍子前輩應該會替在下於龍首大人面前圓說吧...?






雲從龍‧上‧留雲

2005.8.20.by吾蓁





凌晨三點,人好好躺在自家床上,但獨居教職員宿舍的單身男人,赤身裸體地醒來時枕邊還多了另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兩百天前首次發生這種事的時候,雲桓曾經覺得苦惱,後來通常也會假裝苦惱。
不過,既然已過了半年多──
「龍宿。」
賴床是一般學生的天性,何況距離天亮至少還要二小時。
薄唇噙笑的青年,依舊袒露他健康的麥色胸膛、仰頭把珍貴的脖子擱在雲桓肩膀,坐沙發似地賴著雲桓這個大靠枕裡安安穩穩兀自酣眠。
雲桓注意到原來自己亦半夢半醒犯了不是,捏捏眉心修正錯誤,一把推開青年狠狠把自己折彎成九十度。
「嗚……!」
「我記得你今天早上有專討,而且報告還沒動筆。」
雖說並未因此滾下床,差點頭身分家的龍宿還是瞇著眼維持下巴抵在床緣的姿勢搓揉著後頸幽怨地咕噥:「昨天傍晚仙人明明很溫柔……」
淺紫翻領的米蘭POLO衫「啪」地命中龍宿後腦杓的同時,雲桓已套上白底印著彩色乙炔碳碳三鍵混成示意圖的詭異T恤,「昨晚忘記吃晚餐是我不對。你把報告完成,我去便利商店買吃的。」
「我不要田園沙拉。」
雲桓行動如風沒聽見龍宿的話,龍宿也沒乖乖趕工而是依照正常程序先去沖澡。
逾半年來,總是如此。


國立曇華大學從正門朝左前方直進,經過集禮堂、會館、辦公場所、臨時圖書館於一身的桐文堂,可以準確無誤地到達那排中等身材略寬的大樓隊列,依序是海藍的土環大樓、雪白的資訊大樓、土黃的理學大樓,它們的顏色和它們的功能毫無關聯,用來指路雖然方便,但對某人而言實在太不協調、不合邏輯、近乎逆鱗了。
「……再過去即理學大樓。學弟,你是什麼系的?」
桐文堂功用之一是新生入學式的舉辦場所,亦是學長姐、學弟妹聯絡感情的第一站,自然也會生產無法回到系館的菜鳥及偶然被攔下問路的老鳥。
「物理系。」
「物理系,穿著白袍,研究精微與深奧,」高挑俊美的青年依循某種韻律及聲調評論著,「而根植於土色的樓房裡?」
「嗯。」
「『嗯』?學弟,這種回答方式頗悶的欸!」
「嗯,謝謝學長。」
「也罷,快上課了,後會有期。」
「學長再見。」
在以樸實、樸素、樸拙聞名的曇大,可能是創校至今唯一會穿著亞麻質襯衫、純白西裝褲加尖頭皮鞋上課的這位大學部學生,輕輕甩動他那有違精英份子裝束、脫色染成淡紫的長髮,跨上他身旁據傳花了二十萬另換零件組裝並漆成帶有不規則條紋桔梗紫的自行車,順著方才那名學弟走過的路線,騎了半分鐘到達系館,期間喃喃唸著「還以為那種把長髮染白的小子會很有趣」、「難不成單純是少年白」之類的奇妙話語。

散落在對大學男生來說異常迷你的桌面,信差可憐兮兮從破舊的傳達室那經常卡住的信箱中拿回的幾封信件,其中一封的來源引發眾所矚目:智海學社。
「學校裡有這個社團嗎?」
「看起來像來路不明宗教集會。」
「誰的啊?」
「喂,江流,你的!」
「江流你和尚啊?」
「聽說還有智燈學社耶!」
「靠!真的假的!」
「屌喔!江流大師。開釋一下唄!」
剛剛的整堂課,口不發一語、頭不動如山、身彷若磐岩、整個人是入定狀態幾乎讓人當作教室主樑柱結構的物理系一年級生,十七歲卻留著與樑柱一樣的白髮,這位同學眼觀鼻鼻觀心超然喧鬧之外收拾好筆記,進入那群的中心點,取了他的信──講是信,也不過就張摺了三折有關社團活動的影印通知函而已──然後嚴肅地回答「不由分說!」四字便走人。
他的同學們立刻記起,兩週前,入學式結束後集合在班上做的自我介紹,這隻白毛仔同樣只說了四個字:『我叫江流。』

鶴立雞群終是惹眼。
有長袖善舞、口若懸河的花蝴蝶,便有惜話如金、不由分說的智海學社江流大師。雖則原因不同、表現各異,但大一的江流確實成了某種程度的風雲人物。這情況與其說非江流所願,倒不如說他本人對此完全沒有感想吧!
幸與不幸,所謂八卦,縱使在當事人從未關心且不受影響的情況下,亦能發揮力量。
同在理學大樓生根的化學系講師,怎不能在偶遇瞬間認出江流來?於是乎,江流此刻正與不認識的年輕教師閒談。
「看,夠醒目吧!」
「嗯。」
紮在腦後飄逸滑順的紫色長髮、曇大校園內簡直不可思議的襯衫西褲加皮鞋打扮、修長得讓女性傾慕的雙腿和讓男性嫉妒的身段,以及騎乘著閃亮到令人懷疑是不是添加深海珍珠粉去上漆的自行車,行經某對理學院師生面前俐落地滑進灰撲撲又矮墩墩的植物系館中、令那幢蒼老建築瞬間青春亮麗的,可不是全校盡人皆知的無雙華麗男、應用數學系四年級的龍宿同學嗎?
「那隻花樣蝶龍真是車社的嗎?」
「自行車社確實位於植物系館一樓。」
「往返圓廳或山社時,也偶爾看見那輛自行車停在車社前。」
……那麼,這位疑似同學們口頭禪裡「裝熟魔人」的青年,是登山社的指導老師啊!想至此,在理學大樓前廣場巧遇跟自己一樣白長髮、寬鬆白T恤、白長褲、白運動鞋的這名男子的江流,表示同意似地點點頭。
「怪的是,從未看到他人在車社內唷!另外,他對圓廳自助餐不像有興趣的樣子,卻常往圓廳裡面走。很神秘吧?」
「嗯。」江流想,這位年輕老師的神秘度,和傳說中的大四學長倒是不相上下。
「相差六歲似乎不甚吉利,無妨,順其自然吧!」
「嗯?」

佔據學生活動中心──渾名「圓廳」──四樓的盡頭,智海學社的社課排在週二、四,正好和隔壁國畫社的週三社課錯開。倘若由於害怕吵到對方而這般安排,那真是多慮了,這兩個社團最大的共通點便是社員少、乖乖出席社課的社員更少。
社課外的時間也可進到社辦內,不過,江流平日總在系圖自習。
今天系圖老師、值勤同學都請假,省去望門鎖興嘆的力氣,已經不致在校園迷路的物理系一年級生江流攜著書本直接穿越水保系館、森林系館、運銷系館走到圓廳,上了四樓。
電影研究社、動漫社……國畫社。國畫社所需空間大,通常可見到小貓兩三隻在空曠的教室裡作畫,或者一整片黑漆漆半個人也沒有。
原來,星期三晚上還算熱鬧。
髮色尚黑而頭頂微禿,年紀四五十歲的男子想必是國畫社的指導老師了,他正在示範山石皴法。
寬大桌面上有幾處擱著學生們練習到一半的畫紙。三、四位女同學立在師長兩側觀看,兩名男同學委屈些站到對面拉長頸子,而那位老師身後是挺眼熟的高個兒,髮色淺紫、亞麻襯衫、環抱著手肘,唇揚優雅的笑意淡然。
新生入學那天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應數系龍宿學長啊!

山石、岩景等的繪畫技巧講解已畢,指導老師轉頭關切道:「展覽準備得怎麼樣?」
「再五張左右,數量便足夠了。」
「課業也很重吧!來得及嗎?」
「沒問題,」龍宿笑得自信滿滿。「另外想請教人物畫法,現代與古風的面部細節描繪。」
一旁的前副社長,農經系四年級的女同學促狹地插言,「咦?去年你當社長的時候,還曾經用你不畫人物這種理由來推辭呢!」
「哈!不過是玩笑話。」仍是不折不扣國畫社大將的前社長,故作神秘地,「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已有想畫的人。」
「終於死會了?」
聽見愛徒們的對話,做老師的立刻扔開勾到一半的山僧野叟,興沖沖白描起古典仕女的輪廓,「有女朋友啦!那……」
「慢著,」趕忙制止逐漸走偏的話題,「老師您別誤會,我沒有打算畫女性。」
想留存於畫紙的是──

與其說社團學長一意推崇這場水墨畫展,不如直稱大力推薦某張畫。親眼看見,江流無言以對。
應該不能形容為「感動」吧!再觀緊接著的這幅,站立畫前,奉寡言為圭臬的江流益發無語問蒼天。
藝術乏人問津的不幸時代,桐文堂四樓的曇大藝術中心亦見證了今日的不例外。沿著階梯徒步爬到四樓途中,江流並未和任何人擦身而過,參觀畫展的當兒,江流獨自坐擁整個場地。
「……鳳髓宣……」
「是嘛!」
因此,耳畔忽然傳來談話聲時,連天地崩於前也面不改色的江流都禁不住好奇:來者為誰?
展場門口是一位淺棕色襯衫、灰西裝褲、繫著黑白紋領帶,身形略顯瘦小的老先生,以及──那天同自己搭訕,聊起龍宿學長的男人,他還是同樣身穿白T恤,但這件背上印有弧形的「‘99化學週」深藍字樣。興許沒察覺到江流,結束交談後男子靜靜開始欣賞展出畫作。江流繼續對剛才那幅作品行注目禮。
光陰迅速推移了一刻鐘。「欸呀!」男人說。
再度望向男子,只見對方已在學長們愛不忍釋的圖畫前跟自己擺手招呼。心下瞭然,江流走了過去。
「哦?確實有得道高僧的氣味。」畫與人,兩相比較,男子作了結論,「不愧是龍宿,感性之筆,觀察入微。」
畫中僧者,一頭銀舍利,銀白袈裟,雙手合什,眸光肅穆,法相莊嚴,臉孔倒是出乎預料地年輕,與江流少說也有九分神似。畫題「三藏」,水墨畫常重底蘊不重寫實,此畫二者兼備,有模特兒為證。
「法師覺得如何?」
「我叫江流。」
「……江流,」男子輕笑著,「我忘了自我介紹。我是雲桓,雲海的雲、齊桓公的桓。化學系講師。」
雲。
江流回頭朝他方才挪不開視線的畫一指。
「是你正在看的……」雲桓一呆,好傢伙,果然非應數系第一鬼才的龍宿不敢這麼做。
道者一身素白,衣袂飄飄,雲霧繚繞半掩了道者出塵之姿,卻藏不住眼裡的幾分超然、幾分鄭重、幾分似笑非笑、幾分欲蓋彌彰地嚴肅著。
畫題一字「仙」。
畫與人,兩相比較,江流道:「像。」
──尤其是雲桓的確正在表現嚴肅。「剛剛那位是兼任藝術中心主任的森林系張教授,」他很快地說。
「森林?」
「林產工業。紙漿化學算是他的專長之一唷!經由國畫社指導教授的牽線,龍宿這次展覽作品使用的宣紙,便是張教授研發的『鳳髓宣』。」
「鳳髓……?」
「因為主要素材是鳳梨葉。」
絕對在笑!即使江流只看到雲桓一臉嚴肅,然而用心體會,真相不辨自明。

「覺得這次展出還可以嗎?」聽起來內容謙遜,語調卻信心十足,是作者本人到來無疑。「雲老師、學弟,不如再看下一幅?」
「危險。」江流蹙眉。
「龍宿同學,騎單車東張西望不免危險。」雲桓挑眉。
圖中背景是理學大樓,白髮、白衣,二道相若的身影,手捧原文書的在右、手捧一疊報告的在左,菩提樹葉自左方翻捲而至漫據了半張畫面。
──題為「忘塵」。
藝術家就算是一瞥而過的景象也會印在腦海啊!佩服地微微頷首,而後江流發覺學長他兩頰生著挺吸引人的酒窩。
龍宿得意地眨眨眼。
據聞,一次的眼神接觸,那些人即可以辨識出同類。江流並不是同類,所以沒能辨識出什麼,不過,多多少少曉得身邊某兩人當著自己的面打啞謎。江流不介意這個。觀自在。
「龍宿同學,」悠然地,雲桓輕鬆地問:「真不懂你是挑釁,或是……」
酒窩更深了。




[ 此贴被風宇狼在2006-09-05 23:4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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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腹黑:6(kmcx0620)
  • [我很喜欢你的文章,送朵给你!] [我对你的文章有点意见,扔个给你!]
    蕭蕭幾葉風兼雨。離人偏識長更苦。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驚被薄,淚與鐙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納蘭詞)
    顶端 Posted: 2006-04-11 22:06 | [楼 主]
    yang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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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從龍‧下‧當風

    2005.9.3.by吾蓁





    打完啞謎,接著是脣槍舌劍的較勁。上天垂憐,在江流進入恍惚的失神狀態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雲桓、龍宿兩人,良心發現地移師藝術中心展場內的小辦公室繼續東拉西扯。
    江流則在嗡嗡作響地謎之聲遠離後青空了腦袋,恢復人體系統的正常運作,接著把展覽欣賞完。
    「余豈好辯哉?余不得已也!」
    既然如此,丟下保證能辯到天荒地老的他們,江流帶著「原來亮晶晶學長擁有悠然寧靜的內心,就算近距離接觸也看不出來呢」如此這般地感觸良多,離開展場。
    回程在樓梯間,意外碰見一名正拾級而上的女學生。她那「短袖」襯衫寬大的袖口直達肘部、米色直筒長褲有數道曲折的壓痕、藍面慢跑鞋繫著曾經雪白現為淺灰的鞋帶,她斜背單肩的某高中紀念書包、底部磨破了一角,鼻樑上鬆鬆架著眼鏡,薄薄的黑長髮不燙不染、在腦後紮成一束,長卵形臉孔上的五官沒什麼笑意。
    龍宿學長的作品,吸引了許多稀奇古怪的角色呢!
    憑著直覺,江流正確判斷出偶然打了個照面的女學生,在她班上雖稱不上異端,但也絕對是個特立獨行份子。只是,江流不曉得自己也非常人一類,且由於那位女學生,他的姓名容貌即將在理學院外亦廣為人知。

    這名女學生是張教授系上三年級生,她約了同班的死黨觀展,好歹她待過一學年的國畫社。不巧她同伴身為班代,此時在桐文堂一樓禮堂參加頒獎彩排,她便自個兒先上藝術中心。
    或許她不具過不不忘的本領,卻能夠清楚牢記國三時返家途中遇見一次、站交通崗那位脣紅齒白的漂亮學弟。
    她注意到國畫社的龍宿學長人在辦公室,然而他們並不熟稔,她不好意思過去打招呼。半數男生和少數女生,羨灧同時興許懷著惡意批評龍宿做作,但她倒是頗欣賞美男子某種程度的裝模作樣,就像影帶裡LAREINE那個雙手作勢捧起菸霧再「呼」地吹散的主唱。
    幸好她確知此行目標是畫展而非追星,故令人欽佩地不受外物所惑,專心看畫。看著看著……
    「春花妳好像很興奮。」踏入藝術中心,博美便瞧見他朋友佔據了室內的長椅一角,顯得幸福洋溢。
    春花指著她正前方,「剛剛我看到這個唐三藏的真人版。」白白淨淨、眉清目秀、儀表斯文的男生,哪怕骨子裡躲著鬪神戰鬼的,她都會把他的長相記住。「西遊記」裡文弱無用的娘娘腔和尚,同樣的僧帽僧袍下改成那張臉,竟然英姿凜凜地端正了起來。大直正果,好像受封旃檀功德佛……是吧!
    「真的?」
    「一模一樣!搞不好就是他,『忘塵』右邊那個。」
    博美細細端詳,點點頭。「嗯,有可能。」
    「還有,我覺得『仙』那幅很像以前普化實驗的雲桓老師哦!」
    「大一的事你還記得?」
    「普化、有機、普物,理學院的講師都超帥的。」
    「……」
    春花的朋友雖不多,朋友的朋友可不缺;女生固然被稱為三姑六婆長舌婦,男生愛八卦的程度也不輸。就這樣,到了畫展結束時,不認識物理系一年級「江流大師」的檀大師生已瀕臨絕跡了。

    何謂諦觀的境界?江流無法回答。
    在圓廳自助餐點菜時,他無奈地確認了自己尚未到達諦觀的境界。
    大傢夥排排隊,他點了道羊肉絲炒空心菜,圓廳阿姨用兩支長柄勺俐落地一舀,往他餐盤裡一放,剎那間,女性淒厲高亢的尖叫破空而起──「不行!和尚吃素啊啊啊啊啊啊!」圓廳內正待填飽肚皮的眾人紛紛側目。
    江流完全石化的當兒,一位長手長腳、高大爽朗的男學生,接過江流手上裝好一格羊肉絲炒空心菜的餐盤,在江流手裡放下他本來拿著的空盤,露出一口白牙安撫女友道:「別擔心,換換就沒事了。」忙碌的圓廳阿姨立刻為那只空盤補上一勺羊肉絲炒空心菜旁邊的涼拌美國芹。
    最後,江流端了整盤蔬菜和挑掉了皮蛋及柴魚片的皮蛋豆腐同白飯,在大家的注目禮中,不費吹灰之力在擁擠的座位區找著四把椅子都沒佔人的桌位落座。

    雲桓到圓廳覓食極其自然,但他同時端起餐盤、尖尖的白飯、大量冬瓜的冬瓜湯、滿杯紅茶及筷子湯匙物色空位的特技,每每觀者視為奇蹟。
    兩眼一掃馬上搜索到江流這桌。
    三番兩次碰頭,老面孔了。
    不對勁兒,雲桓看光景異乎平常,江流同學模樣是泫然欲泣──日後對龍宿轉述這日情景,龍宿肯定下這個註解──再一望,明白了。
    「我的皮蛋分你罷!」師徒如父子,雖然沒帶過班,都在一個學院也算他姪子。
    雲桓吃得簡單。今天他點的是開陽白菜、馬鈴薯泥、皮蛋豆腐,與江流盤裡的相差不太多。江流看著僅有的半個皮蛋從那盤裡搬到這盤裡,心中頓時充盈著感激。
    「謝謝老師。」
    「不會不會,八成是龍宿那傢伙的畫留下的後遺症,對不?」
    江流恍然大悟。
    ──無論江流、雲桓甚至龍宿,都不會知道始作俑者目前正在應數系館一樓的計算機中心專心翻閱網路上的布袋戲同人文。
    而後,類似事件發生的頻率之高,讓老僧入定心如止水的江流也大受影響。忖著龍宿學長那等人物恐怕非是一般斬得斷的孽緣,江流認真考慮起替代方案:乾脆真的出家!從此吃齋念佛敲木魚以求六根清淨四海昇平。

    綜合大樓為中文系、外文系、歷史系所的大本營,樓高十五層,其建築圍成長方形,中庭空曠,猶如棺槨一副,加上已跳了六個人的輝煌成績,「自殺大樓」名號不脛而走,盛傳不跳第七個不罷休。
    校方基於立場,終於開竅地在三樓以上張了幾面又粗又韌的白繩網,希冀意外不再發生。
    大一新生英文課必修,當練習聽寫、繪畫等活用英語時,綜合大樓十三樓的視聽教室即派上用場。
    這個樓層實際利用的空間不多,路過視聽教室對面整排空教室前的走廊,還能依稀聽得重複不斷的誦經聲。偶然地,江流找到聲音來源,卻是消防箱裡擺設了一台小型錄放音機,日夜不停播送著往生咒。
    超度及鎮魂……
    江流對同學提起它,他們全扮出雞皮疙瘩掉滿地的神情,有些惡作劇又有些敬畏地開始談論自殺大樓種種傳聞,諸如跳完七人後風水會逆轉重演、幾人跳內側便幾人向外跳等等。現在大樓中央已張開救命網,外頭呢?
    同學們循循善誘下,江流本不再靠近人少的那段走廊,但此刻他覺得聽聽往生咒應該可以沉澱心靈。
    消防箱前,江流站了整整半個鐘點,直至心緒靜定下來、不為紛雜所擾,出家的事畢竟需要從長計議。
    準備離開綜合大樓,他朝最近的電梯走去。
    電梯越過江流,在頂樓暫停一陣子才降回十三樓。自殺大樓的電梯間也有許多故事,但不足以令江流像女孩子一樣害怕單獨撘乘,何況──十一樓、九樓、八樓、七樓,縱使上課時段,往來進出的教職員工和文學院學生仍不算少。電梯門開開關關地等待數次,總算來到一樓。

    「那個人哪!不發怒時彷彿是個普通的、呃不、華麗的紈袴子弟,」綜合大樓正門右側,人牆繞著單車架圍了一圈,圈外的雲桓向江流介紹眼前的情形。
    人們噤聲聚在一起,戰戰兢兢,連應該近前關切的師長都躲了老遠,「嗯?」雖然雲老師看上去像在打什麼壞主意。
    雲桓擺擺手請幾位同學讓路,攬著江流往人牆內部行進。「這跟他那招搖的代步工具即使不上鎖也沒人敢碰,是同樣的道理。」
    亮晶晶閃珍珠光的艷紫色自行車,大家一望便知,除龍宿學長外找不到別的主人。「嗯?」那和大家鴉雀無聲地聚在一塊兒有關嗎?
    「土龍先生正在氣頭上,假如有人敢吵他,是不是不要命了?」雲桓淡笑,湊在江流耳邊囑咐:「深呼吸。」
    江流乖乖深呼吸了一回。「土龍?」怎會扯到921大地震的?
    「那麼,雲桓老師您不想要命了?」
    「啊!」
    不曉得是被忽然冒出的龍宿的聲音嚇著,還是為了腳邊兩呎內的扭曲屍體而驚,總之,雖只有輕呼一聲,已證明現下可謂非常、異常、失常狀態。

    大氣不敢喘的人牆中間,便剩下三個活人、一個死人、幾輛倚在車架的單車。
    雲桓面無表情,他向來鎮靜從容。
    江流面無表情,從方才嚇了一跳後,他打算放棄選擇該露出什麼表情。
    龍宿本來沉著臉,怒眸微瞇,見雲桓和江流過來,他兩臂環胸,似笑非笑地挑高了墨眉。
    年約三十的墜樓男子,肢體變形以外,破裂的腦殼蘸著血污,腦漿迸散。
    整齊排列的自行車和淑女車,有四、五輛倒楣遭殃,車框、車胎斑斑點點沾了血漬,及死者粉紅色的、破碎的腦。
    淑女車的女性車主,六神無主地哭了起來。
    龍宿一瞟,那女孩的女伴們忙忙摀住她的嘴,哄她到外圍去。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笑。
    「你是仙。」藝術家之怒。
    「……」不解。
    「還好嗎?」正經貌。
    「你想呢?」哼。
    「……」
    「聽說你租住的地方離學校挺遠。」
    「自行車程二十分鐘罷了,對了,那地方是買的。」
    「……」
    「有沒有公車搭?」
    「我會去苦等公車嗎?」
    「……」
    「你想坐計程車上下學?太浪費了。」擰眉。
    「雲老師不如說說我現在該怎麼節省?」詭笑。
    「……」
    龍宿學長的自行車,就在死者墜地位置的正前方,閃亮亮的紫色染了好幾處紅褐,支架、後車胎、甚至座墊下方,都能發現腦柔軟的碎屑。往生者固然有難以排解的悲哀,但──
    那是華麗無雙的龍宿學長最寶貝的自行車。
    「江流,走吧!那個留給警察。」江流很難過的樣子,讓他看屍體似乎不太適合。
    「鳳、小默,」龍宿對系上朋友說:「那個我不要了。替我通知車社,改天訂了零件,我再去組裝一輛。」
    江流愕然望了龍宿一眼,收起他的同情。
    「……總而言之,」雲桓差點失笑。「先離開現場吧!」

    檀大校門跟傳達室間的側門前,設有加油站及公車站牌。加油站後來廢棄,站牌倒是隨著競爭者增加而打理得新穎。
    正對面的巷子,是不起眼的檀大教職員宿舍悄悄隱身於住宅區。
    叱吒校園三年多,龍宿第一次有機會踏入教師宿舍。
    「跟男宿的感覺沒兩樣。」
    龍宿嘆氣,腦中浮現發霉的床墊、灰泥牆和在磨石子地磚上閒蕩的不知名昆蟲。三年前……不想和臭男人擠一間房是一回事,赴同班同學之邀卻駐足門外後悔是另一回事,還好自己入學前先相中了新蓋住宅作為住處。
    雲桓領頭走,「打退堂鼓了?」
    「我怕什麼!」龍宿嗤道。「反而是你、你真的習慣?」
    白色仙人吶──
    木葉落、風引吭,龍宿喜愛騎著自行車與風並行,拽撒風涼,激盪葉影翻飛的景象。天高氣爽,教人心曠神怡的光景,與遺世出塵的一雙白衣人,是他的欽羨和渴望,是他理想的仙鄉圖畫。
    可是看看這個屋子,實地搬演所謂的出淤泥而不染麼?
    一個大男人的單身套房,對外鋁門一扇、喇叭鎖,室內一個寬一米的衣櫃附兩個抽屜、一張四個抽屜的鐵製桌子、一張雙人床,浴室裡既沒有浴缸也無淋浴間,牆上吊個蓮蓬頭就算完了。鋁門上方那台老式冷氣機,雲桓大概無意動用,龍宿也不想叫他開,天知道一開除了灰塵還有哪些居民會跑出來。
    唯一可取的是這房間連同浴室共三個窗戶,挺通風。隔音效果就難保證了。

    什麼也不能做,待下來有何意義?
    「換洗的衛生衣褲和盥洗用具,我去便利商店買,順便帶晚飯回來。」
    「晚餐到德馨解決就──」
    雲桓行動如風沒聽見龍宿的話。
    被單獨留下的龍宿益發焦躁。沒見蟲子出沒,沒有碎屑和飛砂,纖塵不沾的,果然還是那天的仙人。乾淨是乾淨,硬體嚴重不足。有桌子沒椅子,報告在學校寫OK;梳洗方面雲桓去應付了,勉強OK;未加寬的雙人床,讓兩個一百八以上的男人擠,又不能做點別的,OK嗎?
    牆角,字紙簍、龍宿的皮鞋和棉襪。
    地板,基礎化學方面的原文書、辭典。
    桌面,學生們的報告、作業簿。
    抽屜,實驗衣、防護眼罩、矽膠手套。
    床鋪,棉被一條、枕頭一個。
    床頭,電子鐘一個。
    衣櫃,純白或白底印花的化學系紀念T恤、其他運動T恤和長褲、內衣褲和白襪。
    果然沒有套子。
    還是先沖個澡吧!近乎空無一物的斗室居然大得令他發瘋。

    雲桓回來的時候,龍宿正在擦乾頭髮。
    浴室門半敞,雲桓笑著注意到龍宿一點也不介意用的是別人的毛巾。
    鏡子映出雲桓溫和的笑容,龍宿轉過頭瞪了一眼,才接過貼身衣物換上。他借了雲桓的運動褲,但裸著光潔結實的上身。
    「隨便拿件衣服吧!這樣你會感冒。」
    「我情願穿你的實驗衣。」
    「不是亞曼尼什麼的名牌襯衫你就不穿嗎?」雲桓似是有些動怒。
    「我要紫色的衣服。」
    「你呀……」
    他們大眼瞪小眼花了三分鐘,接下來見雲桓往衣櫃底層掏呀掏,掏出還包在塑膠袋裡的淺紫色白翻領米蘭POLO衫。
    「快穿上。現在可不是夏天。」
    總算龍宿對衣裳沒意見,但是,「為什麼有這件?」
    「畢業生送的。」取出來自便利商店的伙食,雲桓悠然道:「你吃醋?」
    「堂堂龍宿怎麼會吃醋,你、你,我不吃田園沙拉和麵包!」
    「麵包我吃,沙拉是補充維生素、纖維質,莫非傳說中的龍宿也會挑食?」
    惱火地俯視地板的沙拉、燴飯、POLO衫,以及盤坐在苔綠色地磚的雲桓,「我偏不……」忽然意識到爭執這點小事確實滿蠢的,龍宿住了口,往背後的床上倒,揪了棉被轉向裡側。

    「欸,蠻橫的土龍,耍脾氣看一下時間地點,待會兒隔壁教授、副教授全來撞門罵街怎麼收拾?」
    雲桓的手臂貼上龍宿腰際,龍宿悶頭道:「我可沒干擾他們。」
    「既然你不肯穿衣服地躲進我被窩,我總得做些什麼。」
    「沒、沒有套子啥也不准做!」不知何時雲桓也褪了上衣,龍宿感覺到欺近的胸肌和乳尖,一陣緊張莫名。
    「剛剛買了,」輕囓龍宿的肩。「我不會用,你教我不?嗯?」
    「唔嗯……」龍宿咕噥,「我是,不代表跟他們有經驗,哪知怎麼幫你戴呀!」
    「那就省去吧!」
    「騙小孩的把戲對我沒用,你不戴我就不做!誰曉得你有幾個……」翻過身,龍宿雙手拉開他們的距離,旋即後悔不迭。雲桓的黑瞳深邃廣垠,吸盡一切拒絕的言語,而龍宿除了與那雙瞳眸對峙,不敢多往下一望。「POLO衫到底什麼人給的?」
    「不是告訴你『畢業生』麼?是女的,別跟她計較。」雲桓怡然迎上猶如狂風、盛焰強襲的悍然眼神,低哂著再度抱緊他、捕捉他的唇,「我可不是BI。」
    「那,你和男人已有經驗?」
    雲桓細細地誘他輕吟。「這嘛……」兩個沒跟男人做過愛的GAY上床,還是先別承認才不至引發初夜恐慌。
    反正,龍宿暫時是沒工夫追究的。

    凌晨三點,人好好躺在自家床上,但獨居在教職員宿舍的單身男講師,赤身裸體地醒來時枕邊還多了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學生。昨晚鄰居沒抗議,八成都在實驗室趕工熬夜了。運氣不賴,大約減輕雲桓百分之十七的苦惱。
    「好餓。」龍宿也醒了。
    「晚餐當宵夜。」
    「便當涼了,我不吃沙拉。」
    「呶,麵包。」
    「仙人為什麼這麼寒酸!」

    「龍宿,你預備唸本科系上去,或者考美術方面的研究所?」
    「校內沒有美術系所。」我才遇見你沒多久。
    「──師生戀外加同性戀,再維持兩三年以上,後果你是否考慮過?」
    「原來你是這種人!」
    龍宿忿忿說著,便要開門往外衝。
    「我不是你想的意思。」雲桓眼明手快地扣住龍宿肩膀,「你向來是風雲人物。我要知道,假如有一天,人們對你指指點點的內容變成『龍宿學長?那個和講師上床的GAY嘛!』」
    龍宿回頭。雲桓表情嚴肅,不是平時故作正經地欲蓋彌彰。
    「……你受不受得了?」
    得意地笑開,龍宿鳳眸熠熠,神態彷彿居高臨下。「哪位不上道的仁兄敢批評我們?」
    果真是土龍。
    雲桓暗暗咋舌,他手上沒什麼小道消息,本是瞎矇的呢!
    他很愉快。

    舊加油站旁側門裡側,一邊是小禮堂,一邊是兩棵一名成人無法環抱的高大鳳凰木。
    夏季能綻放滿樹火紅的鳳凰木,此時空餘枝葉因風窸窣;地面曾有紅毯成片,現在唯有從地磚縫隙裡的敗蕊殘瓣猜測端倪。
    那讓人眼睛一亮的美景,江流只能用缺乏藝術細胞的腦袋想像了。兩顆樹幹皆纏上一圈粗鐵絲,掛上木牌:「樹齡老邁,近日伐砍,危險勿近。」傍晚昏沉的天光,好似正為它們的命運惆悵。
    迎面,是騎著嶄新自行車要出校園的龍宿。
    與旁邊老樹呈現對比,龍宿學長神采飛揚、目燦如星,淺色的衣著讓他顯得精神奕奕、格外瀟灑,新車還是一副摻了珍珠粉的紫羅蘭色襯上葛紫的手把、踏板、載物架,然而輻條漆成了紫、白相間還串上許多銀色珠子,更是明晃晃照得人睜不開眼。
    奇怪,好像不僅這些改變。
    龍宿並非呼嘯而過,他在江流身旁駐足,任他研究。但江流清澈的眸子滿溢疑惑,良久仍未找出答案。「衣服是和雲老師借的,」龍宿苦笑。他還特地添購了球鞋以配合這身打扮。
    「喔!」關於品牌、式樣,雲桓是沒興趣,江流叫做不懂。
    他們道別,江流目送同樣閃耀的龍宿和單車離去。過了三分鐘,由於沒課待在屋裡改作業的雲桓,不意外地在應門後,看見某位應該沒理由單獨被放行進入教職員宿舍的學生。
    「你的車沒裝好?」方才看見那台亮晶晶莫非錯覺?
    「我來還衣服。」龍宿說著,撩起衣裳脫下那件翻領的運動衫。
    「你又不願吃晚餐了?」
    鎖好門,雲桓悠閒地審視令人讚嘆的修長頸子與光滑背脊,還隱約能看見昨夜的記號。
    「附近新開一家『黑洞』,營業到凌晨一時。」龍宿道:「晚點我們去那裡解決空腹問題,還可以叫個試管酒。」
    「那是什麼?」
    「考驗你膽量的調酒。」
    「喲……」


    兩百天前雲桓還一度苦惱,後來通常也會假裝苦惱。不過,已經過了半年多──
    「昨晚忘記吃晚餐是我不對。你把報告完成,我去便利商店買吃的。」
    「我不要田園沙拉。」
    雲桓行動如風,沒聽見龍宿的話;龍宿也沒乖乖趕工,而是依照正常程序先去沖澡。
    反正,龍宿向來喜歡雲桓的聲音,更高興獨享雲桓唸他的語調。反正,雲桓會義正辭嚴地教訓他之後餵他吃,或硬把他塞飽塞撐。
    而龍宿是唯一能經常打破雲桓老師紀律的人。






    ‧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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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蕭蕭幾葉風兼雨。離人偏識長更苦。欹枕數秋天,蟾蜍下早弦。
    夜寒驚被薄,淚與鐙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納蘭詞)
    顶端 Posted: 2006-04-11 22:11 | 1 楼
    yang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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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豔遇』

    2005.11.14.by吾蓁




    雲桓不被歸類在特別受女學生青睞的單身男教師中,然而,若想撈幾朵女色嚐嚐,扭轉頸子左右前後四下打量,顯然也犯不著勞駕雲桓風塵僕僕奔至天涯。
    可惜落雲成雨,雨匯長流,世上偏有流水無情這句話的。

    「雲老師,這邊!」
    四名眼露捕獲獵物般的精光、臉頰浮著興奮紅潮、真實身分應該是檀大在學學生的女孩子,通力合作把雲桓架到行政大樓後方草坪時,她們不像正常女生的氣勢驚動了草坪一隅整叢連體嬰似的另外四位女孩。
    身為獵物,雲桓面上從容赴義的神情十分逼真,全然不同於那叢連體嬰瞬間地精神百倍,彷彿接受了完美的分割手術。她們當中的二個立刻蹦著上前,迅雷不及掩耳以強勢姿態一人一側奪走攬住雲桓雙臂的權利,由此可知她倆少說比競爭者高一至二個年級,曾經剛強威武地通過各科原文書嚴殺盡兮的慘烈磨練。
    勝負位置判定後,又一陣前呼後擁地女孩們重新佔據原本那隅草皮。將雲桓扣留在中心點,她們七嘴八舌地表示「這邊是看啦啦隊最好的角度」,雲桓相信,女孩子確實有這方面的特殊能力。
    隨著開賽時間接近,預賽場地逐漸堆積起小規模的環狀人潮,雲桓他們按兵不動,最後在觀眾群構成平均為雙層的橢圓時,不負所望地取得極佳視角──與裁判呈九十度角,正對著參賽隊伍的出場方向。
    平均兩層的人牆在不特定幾處重疊了三、四層,雲桓這裡便是一例。
    齊人之福不是福,雖不曉得在旁人虎視眈眈的眼裡,自己是恁般左擁右抱左右逢源的光景,雲桓絲毫不認為給女性團團圍住有啥好處。

    信步漫遊在洋紫荊與羊蹄甲輕舒淡色枝枒、綻放粉粧紫花的校園,雲桓或可引人注目──為他束在腦後長長的白髮。不是白子,他睿智的雙眸漆黑幽深,而他年輕有彈性的肌膚泛著健康的小麥色;又不像閒閒美代子跑去染白了頭髮,它們純淨地不帶一丁點兒雜色,襯著黑眸的濃密羽睫也同樣潔白──視覺效果好似挺夢幻的。
    那麼,何故任教曇大三年,雲桓從未擠入女性教職員或女學生們的黃金單身漢排行榜前五名?這並非肇因於他只是個小小講師。不管雲桓的舉止是否老成持重,對教職員而言,他仍舊太過年少;以學生的眼光來看,把雲桓三振出局另有原因。
    一瞥地驚為天人──總括來說皆發生在下午三時至六時──之後,普通女孩就不可能再當他是白馬王子。
    首先,雲桓不擅打扮,且無意打扮;一年到頭,除了虛有其表總會令人聯想到某高薪職業的實驗衣經常非穿不可外,T恤上衣、運動長褲永遠是白底的那幾件交互替換,而一雙白色運動鞋年復一年日日相見多麼親切眼熟。他的衣著比他週一到週五必在圓廳解決午餐更加平凡乏味,結果,沒有人想到他這樣身長一八七比例勻稱的高個子倘若西裝革履該有多挺拔。
    唯一可取之處,是雲桓十分注重整潔吧!論及男性生物,即使身屬能保持衣物清潔的亞種,依然難得從鞋櫃掏出像雲桓那雙白鞋穿了大約三年還會是白鞋……問題是女性似乎希望男伴別每天都穿同一雙鞋。
    再者,雲桓並無一邊步行一邊維持笑容的高尚情操,此外,碰見他在課堂外開口的人還不太多;雲桓健談,可他的習慣是向值得敬佩的或有趣的傢伙打招呼,其餘點頭之交足矣。不笑不語還則罷了,古羅馬英雄雕塑般的挺直鼻樑和抿著的堅毅的唇,搭配起來固然端正、甚至英俊,壞就壞在始終緊壓的白色濃眉及皺幅猶如馬里亞納海溝仰望珠穆朗瑪山峰的眉宇,不遺餘力地將他出色的五官給浪費個清白徹底。
    ……即便如此,現下雲桓仍然遭到逼近一打的女性的重重包圍,主因是他受歡迎的程度,其實不受針對曇大校內女生的田野調查影響,而是取決於他當學年或學期帶到的班級,有幾個腦袋異於常女、眼光異於常女、氣魄異於常女、訪查時通常被男調查員一不小心眼花跳過的、奇貨可居的理工農相關科系的女孩子。今年恰恰遇上理工農學院各年級女性總量出乎意料聲勢浩大的一年。
    相較於班上鬍子老忘了刮的男同學,雲桓是多麼的愛潔!相較於班上把程式碼當情書、把PAPER當A書的男同學,雲桓是多麼的風趣!她們自然另眼相待。
    於是,陽光普照的今天,大一新生啦啦隊預賽──晉級的學系將參加校慶當天的決賽──現場,雲桓的眉頭擰得眉、眼、鼻不負所託地深深攪在一起了。

    到曇大第一年,初次參觀預賽的雲桓曾經由衷佩服女孩子們,竟然願意讓大量暴露的嬌嫩皮膚,在執行往往包含了或躺或跪的動作時接觸刺刺硬硬的草屑、半乾不濕的土壤與不知名的昆蟲。可是,幾乎歇斯底里的、逼尖了的嗓子,在首支隊伍表演結束後立時傳進雲桓耳裡:「討厭!痛死了,早知道就不參加了。」「好癢,一定有螞蟻!」「看,那邊的完蛋了,她們要光著腳跳……」其中也夾帶有濃濃哭腔的嚶嚶埋怨:「唉唷!好可怕,能不能放棄啊……」那日,雲桓不顧失禮地沒等第二場開始便走人了。啦啦隊預賽留給雲桓其差無比的印象,脾氣失控的經驗也讓他在自省後調整了心態,重新體認水泥石膏像撲克臉在人際關係中所佔的一席之地。
    第二年,也就是前次被抓來這種場合的時候,雲桓左看看右看看,有了新的疑惑。不少男學生帶著數位相機和攝影機滿面紅光,雲桓便萬分納悶起為何興奮莫名地企圖捕捉他到場的總是女孩兒?難不成自己缺乏男學生緣到這種地步嗎……
    那時候,陷入自我厭惡前他很快就懂得了真相。跟現在是一樣的情形。
    「小姬、小姬!」巴著雲桓右手的女生忽然放鬆胳臂朝準備區那片嚇得人不敢正視的螢光粉紅軍團用力揮手,「小姬快看這邊!」
    粉紅軍團中應聲冒出一張白皙的鵝蛋臉,奮力舉高兩手的銀色彩帶指揮棒旋轉舞動著,「哇!雲桓老師,要幫我加油喔!莎莎,愛妳唷!」她用類似地球亞洲華人語言的不知名星系粉紅星人語叫喊著。
    雲桓努力讓嘴角上揚,並忽視「小姬」和「莎莎」互拋飛吻的奇特儀式,接著非自願地想起右邊這女生是畜產系什麼雅莎的,是他們班前年的副班代,不到一百六的嬌小身材,卻是馴服山羊、乳牛和鴕鳥的好手。
    尖銳的喉音、大驚小怪的語調、容易受傷的多愁善感、以及一窩蜂,有些會搽香水,不是耷旯著腦袋匆匆經過裝不認識便是迅速黏上身來甩也甩不開,是謂女性。基於突變、個體差異的種種原因,她們之中亦存在有不符合上述辨識條件的異類……這項認知根本無法使雲桓好過些,反而真真切切不偏不倚提醒著雲桓,他自己就是個不折不扣如假包換的異類啊……

    三分鐘前,雲桓被大太陽下極端刺目的六十六支銀彩帶狠狠射花了眼,只好掏出棉手帕裝作拭汗。雲桓倒不是容易熱得冒汗的體質,可冷汗涔涔畢竟不假,他因此得以大剌剌依靠手帕遮擋彩帶的閃光,進入神遊狀態。
    回過神來,雲桓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收好手帕,正跟著人群一塊兒鼓掌。掌聲趨緩後再度響亮,第二支隊伍進場,第三支隊伍則進入等待區。
    「不會吧?短褲耶!」
    曇大的啦啦隊比賽沒規定全年級都得參加,但為了疊羅漢這類倚賴膂力的動作之需,清一色女生的隊伍少見,然而,男女混合隊伍中男生不當道具用,卻和女生所佔份量各半的更為希罕。按捺摀住兩耳的衝動,雲桓順著女「同伴」歡笑中手指著的方向望去,哦!緊接在剛入場的鮮橘色亮面小可愛響鈴指揮棒軍團後頭,正挪入準備區的隊伍拿著搞錯時代的紅黃彩球──雲桓不禁眨眨眼──女孩上身是大紅背心、下面搭配跟穿幫沒兩樣的紅色超短一片裙,男孩則為鮮黃背心加緊身短褲、所謂犧牲色相豁出去了的打扮。
    雲桓滿心期盼地集中精神。
    這個眼睛黑白分明、靈活有神;左起第二個男生笑起來有點靦腆,娃娃臉一個;那個肩膀有點寬;那個挑染成桃紅色頭髮的……可惜跟現在的服裝不搭。大體而言都稱得上上相,只是看看短褲下露出的那兩截腿,不是天天渾身汗臭的籃球小子,就是散步十分鐘便軟腳的白斬雞。

    觀察末了,雲桓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雲桓承認自己挺注重對方外表,而且標準不低。
    魁梧、粗獷、充斥陽光與汗水味的臭男人敬謝不敏,但相反意味的娘娘腔,或言語笨拙行為遲緩的莊稼漢更不在守備範圍。雖然沒有進一步的詳細設定,但活了二十六、七年,雲桓確實沒遇到半個命定之人。
    不管從曇大開始走社會人這條路是否選錯了,執教鞭三年來,除了被女學生逮住看過三次啦啦隊預賽以外,雲桓已經務實地屏棄「下個學校會更好」的想法,在認命獨身到四十歲與降低擇偶標準之間選擇了前者,寧缺毋濫。
    假使雲桓多參與些聯誼交際活動,情況可能好點兒,他卻沒出席任何一次曇華GTO聚會,也不曾在週一晚間一訪校門附近的BAR。意識到自己恐怕非得經由那類特殊管道才能找到情人,雲桓十分不服氣,他就不能擁有自然而然地與某人邂逅、墜入情網的幸運嗎?可以確定的是,再這麼被小女生糾纏下去,他想必會獨身到八十歳。一思及此,雲桓如同往常開始心灰意冷,對身邊一切的一切煩躁不已。

    越過曇大排球場,有一小塊不見圍牆而直接與校外相連的空地,注意到這地方的人甚少。
    那裡被幾簇生氣盎然的綠竹竿兒圍繞,叢生的竹、茂盛的葉,構築了一處不懼夏日驕陽荼毒、不畏秋老虎威脅迫害的小型桃花源。
    雲桓是懂得忙裡偷閒的人,無須刻意爭取,便能掌握充裕的個人時間,可惜,一旦不速之客入侵雲桓的任何時段,他難免失去心情上的餘欲。坐在竹蔭底下的水泥平台、它事實上是個大排水管,俯瞰稍遠處小河樣兒的大水圳,溝圳兩旁有果樹、菜畦和紅瓦專牆的人家,雲桓在這裡,開闊的視野、寧靜的竹林,可以使人胸襟豁達、思緒鎮定,使雲桓無論在鬱悶或煩心時恢復平穩從容的常態,重新獲得心靈的餘暇。
    ──搶在折騰到身心勞瘁以致於無力逃離之前,雲桓藉口脫了身,朝著他秘密的豁然仙境而去。

    自行政大樓前往排球場後方的途中,會經過校園景觀重要的設計之一,大池塘「曇華湖」。
    雖然雲桓不曾瞧見曇華湖裡有什麼魚兒魚兒水中游,但依照湖的形狀沿岸鋪設的大小石塊上,棲著爬上來曬太陽、一察覺人類接近便以閃電般驚人快速投入水中的烏龜們,以及環湖小徑上,搖搖擺擺、白白胖胖的二十餘隻鴨子,牠們皆是萬分可愛討喜的。
    「看不出來你會知道今天啦啦隊比賽!」
    「我們系有參加啊!」
    「喔,那個長辮子的小學妹跟你講的?」
    暈頭轉向、心跳加速。
    雲桓半憤慨半意外地發現自己聽見化不開扔不掉如影隨形的啦啦隊預賽夢魘時,反應竟然是和情竇初開對美人一見鍾情的小男生相同。豈有此理……雲桓感到惱火,於是稍微偏離了石板道決意離那群興沖沖的男學生遠些,又覺有點惋惜、不、是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因此雲桓停下腳步,側過頭觀察他們。
    汗衫、運動短褲及或揹或挾著網球拍的扮相,外加一致半濕不乾的凌亂頭髮和滿身黏膩,顯而易見他們剛上完網球課,從談話內容得知,他們來自不同系所,正準備趕往──雖然沒人打算拔腿開跑──行政大樓欣賞學妹們的表演。
    然後,雲桓暈頭轉向、心跳加速。

    那人是特別的!
    雲桓在腦海中吶喊著。
    一群男孩子當中他顯得特別不同,實際上,雲桓幾乎第一眼就望見他,那小子光彩奪目地簡直像渾身鑲滿二十克拉頂級美鑽。他被同伴們簇擁在正中央,不知有意或無意形成視覺的屏障,不過,他比其他同伴都至少高出半個頭,因而雲桓有幸鎖定目標、遙遙拜見他頸部以上。
    即使只能遠觀,他已夠教人驚豔。
    他剛掏出手帕輕輕摁著額角與後頸,但汗液似乎未能沾濕他淡色的長髮。他學女孩子將長髮束成馬尾再繞一圈鬆鬆挽在腦後,他的髮絲竟呈現淺淺的珍珠紫色,很可能是全世界唯一一瓶的染髮劑顯然完全沒傷到他的髮質。它們潤澤且有彈性,左右輕輕晃盪,滑順地泛著柔光。
    他輪廓深邃,不免俗地讓人聯想到混血兒,倒卵型的面龐鑲嵌著巧奪天工的精美五官,卻不只是造物主的工藝品,眉骨、鼻樑、下顎的優美線條,還出乎意料地強而有力。他正揚起燕剪一樣爽利瀟灑的墨眉,更接近一位馳騁大半個歐亞大陸的遊牧民族皇帝。
    他眼尾微翹、鳳目明亮、顧盼神飛。或許為著那雙清澈的棕眸太過靈動閃耀,少有人形容他「目朗如星」,而雲桓只道那對明媚的桃花眼絕對足以勾魂攝魄,何況他擁有彷彿時時帶笑的菱唇。形狀姣好的唇稜噙含瑰紅,令雲桓迫不及待一聞他的聲音,無論清朗或低沉,屬於他的音色定然彈奏著獨特且誘人的芬芳。
    這個願望可說立刻被實現。

    一行共計八個大男生為了避開白胖胖、圓滾滾、堵在道上的鴨群而自然四散,鴨群同樣也亂了隊伍兩翼半展翹著臀一搖一擺躲向另一側,雙方禮讓本該相安無事,可鴨群的領頭大哥好似心有不甘,蓬了蓬一身羽翮認出那俊美的高個兒學生便朝他衝過去!
    「噢!」他呼了聲,雲桓跟著喉頭一緊。
    接在「噢」之後的其實還有「啊」、「哇」等短音及「噢噢」的長音,不過除去第一聲是來自那人吃痛的輕喊,其餘的雜音雲桓根本充耳不聞。
    不曉得佛經裡一個彈指是幾十個剎那,總之瞬間發生的事絕對可以不只一項。
    鴨老大被踢翻了。
    講踢翻也不全然正確,以雲桓親眼目睹的事件順序,應該是當鴨子扁扁的硬喙啄上「敵方頭子」足踝同時,那人低呼一聲,受到攻擊的左腿也向前一抬正巧勾著大白鴨的肥嫩肚子,把白鴨凌空掀翻了個兒。
    似乎難得在乾燥的空氣中腳不踏實地,兇猛的鴨首領真給嚇著了,呱呱呱呱地望反方向逃跑。
    接著,雲桓不易肯定自己是由於那人燦爛的笑顏,抑是他條件反射般迅速──且奇怪──的行動而傻眼。
    那個漂亮小夥子仗著手腳長度是鴨掌的幾十倍,惡劣地任憑大白鴨小碎步狂奔的努力付諸東流,迅雷不及掩耳一跨步、眼明手快彎身一撈,直起腰時他已將那隻鴨密合合抱了滿懷。他這樣的一個瘦高個兒甚至有一對甜甜的酒窩……他笑得像個十歲男孩正在擁抱春天。
    ──或者像隻輕鬆撲到肥老鼠的暹羅貓。
    美色當前是另一回事,遠比那張嚴肅的臉來得精明敏銳的雲桓,並沒漏看了那對眸子一閃而逝的得意洋洋。雲桓考慮近前保護那隻鴨,猶豫的是該不該順便搭訕?

    鴨子們毫無義氣可言地丟下老大再退三步遠,那人的同伴也效法群鴨眾星拱月卻不敢靠近。事出有因,鴨老大身陷險境呱啊呱啊卯起來猛揮雙翅踢著騰空的鴨掌拚命掙扎,猶如進行激烈的單人枕頭仗也似漫天白羽亂亂飄,數秒鐘後那人終於決定放棄,把鴨子往空中一拋。
    保護動物協會大概很想舉發那人虐待鴨子,不過,實則他僅僅把肥壯的白鴨再上拋幾公分,然後張開兩手十指捧獎盃一般捧著鴨子降落直到牠靠近石板小徑自個兒伸蹼恐慌地跳開。
    ……他的手指與他的身材同樣修長,骨節不甚突出,卻充滿力道。他的雙手保養得很好,就像他的腿脛、他的腳踝,沒有粗糙長繭、也決不枯瘦慘白。他的膚色和雲桓一樣是均勻的小麥色,唯有先時被鴨子啄到的左踝顯現淡紅的短弧。
    眾人又圍上前問他如何如何、嘻嘻哈哈彼此打趣,他則用既不高亢亦不低啞,卻有某種程度的銳利的嗓音回應:「鴨肚子雖然軟,可是比想像中紮實,抱起來很舒服呢!可歎我不計前嫌,牠居然一心想逃……」說著還故意喬張作致地蹙眉捧心,惹得大家──與他自己──樂得東倒西歪差點兒忘了路怎麼走,吊在右手虎口的深紫羅蘭色比賽用金線拍緩緩晃呀晃。
    那小子打從剛來到曇華湖畔、被兇暴鴨子啄了一口、把鴨子捉過來戲弄、到現在與友伴談笑時,一直是這般地適性隨意拎著他的球拍。
    雲桓吁了口長氣,悄悄笑了。那人幾分壞心同幾分淘氣的眼神、頗具節奏感的的語調和網球拍悠然擺動的週期,讓雲桓覺得自己看到的該是那人慵懶地歪在深紫天鵝絨貴妃椅中半瞇著眼聆聽卡儂。

    後來雲桓沒有去他的秘密桃源,因為他的煩悶早已一掃而空,也大可不用沉澱他的好心情。
    一度想折返行政大樓,但那枚粉紅「小姬」可能還在附近,雲桓為此打了個寒顫,於是說服自己,若與美人有緣,自有機會再遇到他、問到他的名字。
    高潮迭起的一日便結束在靜默裡,接下來雲桓度過了清如涼水、無風無浪的一週。

    無雙夜市是固定每週二、五出現在曇大前的小型夜市,學生們多少會選擇去湊湊熱鬧,有時,上達教授級的師長也可能穿梭其中。雲桓是常客,無雙夜市的地點距他的宿舍不到兩條街。
    雲桓提著一只塑膠袋,裡頭有無雙夜市的炸鮮乳外加一杯西瓜汁,回到害他相思了整整一星期的曇華湖。八點多實在不夠晚,偏向男學生行走過的那一側三三兩兩有人來去或短暫徘徊,所以雲桓繞到對面,坐在大花紫薇樹下,預定享用點心、享受美景,並緬懷七天前湖的對面始終點滴在心的佳人儷影。
    呀!思美人,不可觸;望明月,水中央。
    抬起頭,四面是烏七抹黑的樹冠,正上方是一樣漆黑的葉影,隨著時間的流逝,四周暗了下來,暗得讓雲桓真有伸手不見五指的錯覺。好在遠處還剩路燈孤寂的橘紅燈火,不是真的任何東西都看不見,否則雲桓上哪兒去翻找他的西瓜汁呢?
    月落在湖心,雲桓注視著湖中波紋起伏,與鋪在湖面粼粼的月光。收回他的凝注,雲桓把叼在嘴上超過半小時的竹籤扔回塑膠袋,掏出還有三分之二滿的西瓜汁拿在手上晃盪,嘗試性地配合著月影方才在水面晃盪的節奏。
    這也像是雲桓記憶裡那人充滿韻律的說話方式。
    驀地,雲桓被某個不尋常的景像吸引住目光,他忘了數他的節拍、甚至停了手上的動作。
    輕快的、輕盈的,一群微微跳動著的細碎光點,流暢地從雲桓視野的左方滑向右方,那光景彷彿有什麼人捻著剛點燃的仙女棒一路揮舞奔跑,但仙女棒的火花是金色與橙色,那片翩翩然靈巧地繞湖小半圈的光點,卻是銀色、白色、帶著點紫色光暈,好像草叢中的小仙子撲著半透明的羽翼探出頭來,依序召喚了一陣星星魔法。
    光點群很快地接近,目標居然像是雲桓似的,停在他面前,比最初出現在湖那一邊的更大、更明亮,雲桓看出那是一個人騎著自行車,他已跳下他的車……是那個人!

    大概是夜晚的影響,視線有些模糊,雲桓看不清來人容貌,但雲桓知道對方個子很高,也看見對方有雙在暗夜裡仍漾著光采、魅惑人心的美麗眼睛。
    怎可能不是那個人?
    對方居高臨下地開口了,以笑意隱隱、具有音律悠揚的語調,「我看到這兒坐著一道白影,你確定自己不是穿著月光的仙人?」明明是夜,那人的雙眼似乎同他的自行車一般閃閃發光,雲桓沒煞風景地猜測那晶亮的神采是出自友善或者不懷好意。
    以後有的是時間,搞定這難以捉摸的小子。
    聳聳肩,「我叫雲桓。」與其浪費時間反駁,不如好好欣賞美人披著夜幕的另一個姿態。
    他牽著車走近,把它略傾倚在樹幹,接著在雲桓對面盤腿坐下。
    「龍宿。」
    美人名叫龍宿,龍宿……雲桓倏地記起幾年來教職員耳語中華麗招搖的應數系高材生,與自己待在曇大的時光完全重疊,龍宿今年大三。面前,龍宿毫不忸怩像自己一樣坐在乾硬、長著稀疏雜草的泥土地,而且見鬼地坐得舒舒服服。
    「幸會,」雲桓低語著幾百年前的招呼用詞,而後深深皺眉想著自己竟然有對著學校的風雲人物講古的不良癖好。
    而龍宿答覆著,「幸會。」短短二字竟也有著獨特的韻律。
    是依樣畫葫蘆抑是表示友好?職業病,雲桓終究忍不住琢磨著龍宿的從善如流。
    「這時間,從球場過來?」
    「星期三下午我常把車停在網球場邊。」
    「哦。」是了,所以當時沒想到會是他。

    龍宿坐的位置雖近,然而兩人皆是長手長腳的使他們隔了段距離,雲桓估計,就算自己伸手碰觸也碰不著他的臉。不過……
    雲桓取下手裡那杯西瓜汁的吸管,打開塑膠蓋子把不到七分滿的飲料遞將過去,「呶。」它甚至已經不冰了。看不清龍宿的表情,但他猜道龍宿多半愣了一下吧?雲桓惡作劇地想像著龍宿的反應。
    龍宿的反應是,就這麼接過雲桓的西瓜汁,微微仰首喝了口。
    飲料濡濕了上唇,盈盈爍閃的微光勾勒著龍宿的唇,唇的主人無聲地笑著──這回雲桓用不著思考也知道對方不懷好意──微光流淌成細細彎彎的弧。
    凝視那片唇瓣的晶瑩水光,雲桓想著,會不會美人正好是同類?






    ‧終‧



    *
    番外篇,同時也是前傳。
    寫前半段的時候我很擔心沒法兒從劍子扯到龍宿來啊~幸好還有順利登場(當然,所以文才能完成)ˇ
    我本想讓雲桓和龍宿晚點認識,也就是在江流(佛劍)出場的本篇裡雲桓才和江流一起在藝術中心認識龍宿……不過,要是那樣他們未免表現得太熟了。
    雖然當初那樣寫的用意是想說反正三教流氓都滿異常的=_= 只是作者畢竟是正常人嘛~(←少數人會相信。)
    另外,關於年齡,我想認為劍子比較年長懂事(或腹黑,所謂薑是老的辣)的人應該比較多。
    但針對本文我準備了另外的解釋:
    既然我寫出來兩人性格上攻受仍然模糊,請參照正篇,龍宿是交過女朋友的,而雲桓(劍子)就算不是初戀至少龍宿是他第一個LOVER,以需要程度而言(咳~生理>心理),劍子是攻。
    以上。
    *
    毫無關聯的補敘:
    恭賀金馬獎新科影帝郭富城ˇ(今天我整天傻笑得沒辦法把嘴關上~寫這篇文也保持同樣表情~所謂「笑得合不攏嘴」……)
    *
    這篇將是近期(《暗香矇矓》、《月窟》友版完結篇之後)內唯一貼在創線的文,也是我最後一篇貼在創線的文。
    包括轉貼在內,我的文不應出現在創線。
    假如哪天我忘了,請把我敲醒。假如(雖然我沒有受歡迎到那種程度)這篇之後創線出現轉貼我的文,那絕對未獲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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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納蘭詞)
    顶端 Posted: 2006-04-11 22:12 | 2 楼
    yang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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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跨年』



    2006.1.25.by吾蓁




    身為團體的一份子,有人是天涯一匹狼,極端狀態是在由你玩四年的生活中全班沒人認識你,期中期末考試到場時連監考的助教或學長姊亦投以懷疑的眼神;有人則是校園中隨便抓個路人都曉得他的名字,所謂的路人包括扶老攜幼到曇華湖野餐的張三家、李四家以及前來拍攝婚紗照的某某藝廊員工也叫得出名字。
    前者難以舉例,因為沒有一只是熟面孔、更別提姓甚名誰了。不過,可靠消息來源指出,森林系三年級在樂團擂台賽活躍的鼓手某某,大致屬於這類,只是情節沒那麼嚴重。
    「不會吧?我們課堂上常碰到啊!」該系同年級匿名為大鵰的男同學說。
    這話有待商榷,他們兩個是一掛的嘛!想不到能逮著大鵰進行訪問,此行算是小有成果。
    至於後者的代表,非鼎鼎大名從一年級到研究所年年蟬連風雲榜榜首的應數所龍宿學長莫屬,最新消息是他的碩士學位拿定了,雖然現在才十二月底,上學期還沒完呢!可是綜合大樓旁小吃部的阿姨信誓旦旦,龍宿本人也笑得仙女星雲般華麗燦爛。
    「他一向華麗燦爛。」理學院某位終年白衣的助教如是說。
    也對。看來本傳言還是再查證一下較妥當。
    曇大學生何其多,自然不只兩類,除了分站兩端的奇妙種類之外,形形色色不可生數,比方說同樣是風雲兒,也有行事低調、獨來獨往,卻不知為何盡人皆識但凡活動必要拉他參加的類型。
    例如物理系三年級的江流,順帶一提,他是這學期他們班的班代,上個學期、上上學期也都是他當班代,只有大家還不太熟的大一那學年例外而已,預料三下他也會被任命為班代,誰叫班導知道他是從不缺課又從不缺交報告的模範和尚、咳、模範學生呢?
    「來了!」
    一隻拖兩隻、兩隻拖四隻、四隻拖六個的一行十三人,這絕非算錯而是其中有位沉默是金的江流大師所以少抓兩個同伴乃必然,風風火火湧向跨年晚會會場,千年不變的多功能行政大樓前戶外廣場。
    途中經過萬頭攢動的園遊會攤位,這邊從下午開始擠到現在愈發水洩不通,好在看不到前面的小歌手沒關係,帶大家跨年的游鴻明沒錯過就行。不上道的「誰啊?」這種問題,這群物理系男生倒是沒人問,畢竟不知道答案的只有最沉默的那一百零一位。
    混沌地與人流緊密結合的物理系十三太保感覺體力消耗過速,倘若到達行政大樓前就癱了豈不糗大?於是一頓分組猜拳派出最後的倒楣鬼到前方兩公尺處購買補給品,經過半小時漫長的等待,買好十三杯柳丁汁、十二份各類燒烤和十二份炸香菇的補給員拎著沉重龐大的塑膠袋一回頭,十二名同學學長學弟正對著他笑逐顏開。
    沒有人抱怨柳丁汁難喝,有得填填肚子就好。
    唯有江流只分到飲料。會被捉去人擠人的他顯然不是因為身為乖乖牌而人緣不好遭到聯合欺侮,大家實在是為他好。
    差不多兩年啦!不習慣也早該習慣,江流平心靜氣地開始喝柳丁汁,心靜自然涼,無心插柳柳成蔭,總之不知不覺間行政大樓就在眼前了。
    問題是,不曉得幾時人潮衝散了江流與他的同伴,前後左右望一望,那群似乎也拆成兩堆,一團遙遙在外圍橫眉瞪眼,一團則樂瘋了六親不認貼著舞台邊邊,江流自己不幸給沖到擴音器下方,轟呀轟呀呀啊啊啊啊啊……!
    不僅止於震耳欲聾,頭昏腦脹的江流還以為自己視神經訊號傳遞錯誤眼花了。
    啥時開始倒數的江流不敢肯定,倒是確知現在就是一月一日零時零分某秒,否則他不會看見好幾堆人抱在一起,或者一男一女黏在一起,或者──
    畫面停格。視點移動九十度。
    視線對上了。
    嗯。
    吸了最後一口柳丁汁,江流轉身往人群外游動,並發覺逆向行駛意外地輕鬆,早知道兩分鐘前應該先走一步。
    當海闊天空、新鮮空氣通透呼吸系統,江流也聽見背後傳來熱情地讓人寒毛直豎的親切問候。
    「江流同學,一個人來跨年嗎?」終年白衣的化學系某助教牲畜無害地笑著搭上江流的肩膀。
    「原來學弟也會出來跨年啊?剛剛的表演有趣嗎?」披著紫紅色長大衣的人科人屬鳳蝶種花蝴蝶學長華麗燦爛地繞到江流正前方。
    「雲老師、龍宿學長。」
    這年頭固然風氣開放,但兩個男人公然擁吻還大剌剌跑來打招呼順便威脅恐嚇的實在少如珍禽異獸。
    「來來來,想吃什麼儘管說,這位大哥會請你。」
    「呵,今天恰好是準副教授要請客。」
    「耶,此話差矣……」
    「燒烤和炸香菇。」原來雲老師快要不是助教啦?想了想,「恭喜。」
    「呃,」雲桓難得被人出奇制勝。「謝啦!」
    龍宿得意洋洋地伸出右手接收雲桓可憐兮兮掏出的兩張百元鈔,大步往攤位區排躂而去。雲桓哼哼唧唧哀嘆著手裡扣著人質跟上。
    咳,開場白,「江流同學,你……你喜歡吃燒烤和炸香菇?」
    「剛才沒吃到。」本日怨念。
    「原來是這樣啊!」雲桓苦笑,兩年來還是沒人發現這小子不是和尚嗎?「關於,你看到的,」話到半途──那邊老老少少一見龍宿駕臨,立刻雙手奉上剛到手的食物熱騰騰和飲料冰涼涼,偉大的曇華土龍優雅頜首優雅取物優雅往回走──龍宿提著貢品回來了。
    「謝謝。」
    三份燒烤、三份炸香菇、三份西瓜汁。兩張百元鈔。
    雲桓鬆開江流。
    龍宿故意瞇著眼湊近低喃道:「背著我咬什麼耳朵?」鈔票直接塞進雲桓長褲口袋。
    「龍宿,喂,收斂點。」
    旁邊小朋友看傻了。
    「說了公開也無所謂嘛!不過,會影響你升副教授是嗎?」龍宿哼道。
    「你清楚我不是這個意思,」雲桓臉色一肅。
    氣氛於是降至冰點。如果江流不在場的話。
    江流說:「眾生平等。」
    ……如果,江流不在場的話。
    江流滿足地吞下炸香菇,喝口西瓜汁,開始進攻雞心串。
    龍宿哈哈大笑。一揚龍爪抄走了江流的雞心串與他手上的整袋燒烤。
    江流錯愕地睜大眼睛。
    雲桓抱著手肘朝上下端詳了江流一趟,「想不到,你真的出家了!」
    好心酸的跨年夜。
    江流淚汪汪。
    為人師表,雲桓拍拍他,把燒烤從龍宿手裡搶回來還給江流,「說笑的、說笑的。」
    欺負單純的人,就算土龍一尾亦會良心不安。「告訴你,我跟這個不良老師第一次見面時,他請我喝他喝掉一半的西瓜汁,而且他搭訕的說辭是……」
    哦!
    雲老師和龍宿學長交往順利呢!
    『新年快樂!』
    望著繼續打情罵俏的兩人,江流想。





    ‧終‧




    看起來像年賀文或遲到的的元旦賀文,不過一切全是偶然OTZ
    雖然滿短的…但我真是勞碌命|||b
    [ 此贴被養素在2006-04-12 22:15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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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6-04-11 22:13 | 3 楼
    血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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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雖然看過了N次......
    但還是忍不住想說.....
    吾蓁大是否還能再寫相關的續....

    我很喜歡這篇裡華麗的土龍和腹黑又搭訕技巧超拙的雲老師~
    當然還有很無辜很可憐其實不是吃素的江流~XD

    意猶未盡啦~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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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6-04-11 22:54 | 4 楼
    yangs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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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kmcx0620版大請安心吧~
    顯然版大的加減修改都在在下睡眠中和不能上網的可憐工作狀態中完成,那是一丁點麻煩都不曾造成呀^^a



    Quote:
    引用第4楼血弒2006-04-11 22:54发表的“”:
    雖然看過了N次......
    但還是忍不住想說.....
    吾蓁大是否還能再寫相關的續....

    我很喜歡這篇裡華麗的土龍和腹黑又搭訕技巧超拙的雲老師~
    .......


    哎呀哎呀果然是熟面孔囉ˇ
    話說──續呀,大學通常都是讀四年嘛~四年間特別有意思的也許就這麼牽牽扯扯地扯出番外...也有可能牽不著只好放棄的...很難說呀...畢竟這篇堅持寫實際發生的事唷(而,三位的科系都和我無關orz)~
    不過,確定第3篇番外"遲早"會寫,事件已經決定好了...不過挺想壓著慢慢來倒是...(遠目)您知道,光是布文同人我外務就數不清了...|||

    雖然是自己用上的,見到"土龍"二字心總是會忐忑一下呀!龍首大人可千萬別氣....
    [ 此贴被養素在2006-04-12 22:08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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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寒驚被薄,淚與鐙花落。無處不傷心,輕塵在玉琴。
    (納蘭詞)
    顶端 Posted: 2006-04-12 21:45 | 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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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問·霹靂劍龍主題論壇·古生物王道 » 疏楼梦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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