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紫琴蕭共雙棲(上)-劍龍
──僅以本文贈和泉──
(小小的序)
窗外的楓紅一片,襯著微有涼意的空氣,彷彿連清白透藍的天都蒙上了一層黯淡。
龍宿靜靜的斟了茶,水聲在安靜的室內更顯的清晰。
琥珀色的瞳,流轉著清淺的思緒。
劍子離開了多久?看這時節,彷彿也要兩三個月了吧。
這樣子時間的流逝,龍宿有點驚訝,但不是驚訝時間,而是驚訝,原來生活中若少了劍子,他還是可以安然的過下去。
那天劍子靜靜的跟他說,他想去協助遠方發生洪患的災區。心知劍子來告訴他這樣的事情,詢問的口氣背面帶著的是堅定,也就是說,「他要去」,而不是,「他可不可以去」。
他以為習慣了和劍子兩人的生活,劍子離開了,他就會像回到當初,那寂寞的日子,孤獨的惶恐,會再度啃蝕他的心。
但是啊,彷彿……
彷彿那外頭清涼的秋意,他的心也靜的無波。
「鳳兒,幫吾準備一下。」對門外的仙鳳喚了喚,自己也準備起身打理。
※ ※
那華麗的紫服緩步離開疏樓西風。入秋以來,是第幾次目送這光景了?
仙鳳看著背影,腦袋裡浮現的是華紫身旁,那抹虛空的淨白,伴著自己的主人離開。但是冷風一起,思緒一回來,她的主人終究還是孤獨一身。
劍子先生離去甚久,但是前陣子捎了封信回來,簡潔的說近日將歸來,她沒有想過,從不把思緒掛在嘴上的龍宿,那天開始便日日都前往宮燈幃。
不禁有點氣憤。
即使說愛不可以用量來形容,但是劍子先生對主人的心,究竟有沒有辦法補償主人的付出?
※ ※
(正文開始)
一大清早,東方的天空透著昏昏暗暗,即將破曉的微弱訊息。伸長了脖子,向著欲曙的東方,公雞洪亮的聲響劃破天際,彷彿連鎖效應,還昏沉打盹的公雞們一個個迷迷糊糊的也跟著鳴起。
拉緊了棉被,懶懶的不想起床,但是卻被慣例呼喚揪起了身子。
「起床啦,快下來幫你爹打理打理!」
「喔。」不情願的應著,拉開了被單,在接觸到冷空氣的瞬間顫了顫,他趕緊準備著裝。
日復一日相同的生活,沒有什麼樂趣可言。但或許平凡就是市井小民的宿命,每天辛勤的工作,為了生計,沒有什麼好抱怨,也沒時間抱怨。
進入廚房,囫圇吃下早餐後,便開始幫忙砍柴打水,準備開店。
圍牆外喧鬧的人聲,喲喝著村民一起幫忙收割。時節已經入秋,今年村子大豐收,聽村長說,今年很有可能將停辦兩年的謝天祭典,再度展開。
嘻嘻,到時候就好玩了。
將砍好的柴放進灶房備用,聽見娘在前頭喚著客人上門,抓了條布甩在肩上,便將茶水端將出去。
「客倌需要些什麼?」
揚起一個笑容,斟上了茶水,問道。
粗獷的一口飲下,綁著頭巾的男子盯著他,問:「欸,小哥,你聽說了嗎?」
「什麼?」
「街頭的言家啊…」
兩個男子開始你來我往的說著,而小張則是震驚的回不了神。
在這個豐收的年頭,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言家兄弟,大哥和二哥都客死他鄉…
◎ ◎
是夜,倚在半掩的客棧門口,天空沒有星子,沒有月光。言辛今天沒有來找他,應該是在處理那項噩耗……看來他明日自己去言家一趟好了,看到言辛,要說些什麼呢……
靜靜回想著從前,他和言家的兄弟本是情同手足,差點沒拜把了。沒想到人命竟是如此容易消逝的,他沒想過,那承諾要為他從京師帶回好東西的兄弟倆,就這樣永遠離開了。
沉默,鬱積的心情反而讓自己哭不出來,只是有種深深的無力和沉痛。
「小兄弟,這間客棧有空房供留宿嗎?」
抬頭,發現有個白袍男子,不知站在自己面前多久了?
在微暗的天色下,男子一身的白袍彷彿像月般的透著,讓人目眩的光。剛毅的臉龐上是淡淡的笑容,清風一起,彷彿連衣袖的擺動都讓他誤認為是劍仙下凡。
「嗯?」詢問般的語調喚回了神志。
「啊……是的!今晚還有空房,客倌想留宿嗎?」
「麻煩你了。」
◎◎
入秋的夜晚總是帶著涼意。
這夜,太多的思緒積鬰在心中,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最後他倏的起身,披上了外衣,輕手輕腳的推門出去。
冷清漆黑的大街上,月不知何時露了臉,靜靜灑下一地銀亮。透著昏暗的月色遙看街口,彷彿可以看見從前的小小身影在嬉鬧追逐的模樣。彷彿在此刻才有了熱淚盈眶的感覺,吸了吸鼻子,冷空氣卻熱酸了鼻腔,幾欲落淚。
「小子,睡不著啊?」
驚訝的抬頭,發現方才那男子正坐在屋簷,對著他輕輕問道。
隨著風擺動的衣帶,那風景就像仙人正臨視他。
「若你也睡不著,上來陪吾聊聊?」清亮的嗓音再度響起,好聽的令人難以拒絕。
點點頭,轉身回了屋內。
端著冷下的茶水,輕輕推開門,男子早已在窗邊候著他。
雖然說是找自己來聊天,男子卻始終不發一語。
天邊的星宿明晃晃的。這間房間的視野很好,白日可以眺望美景,夜晚又可以欣賞遠處船舶漁火點染的湖面。平常這間房若是空著,他都會跑上來偷閒。
輕輕嘆一口氣,男子坐了下來,開始和他聊起村上的一些事情。
啊,原來,言家的噩耗是眼前的男人捎來的。基於和言家兄弟匪淺的交情,他緊張的拖著白衣男子問著更多事情。
發生什麼事,死於哪裡,有沒有什麼遺言要交代……
眼前的人已經把他所有的事情都講給他聽,這場對話無疑真正確定了事實,他想著想著,低下了頭,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想說什麼。
「那你也跟那個叫言辛的孩子很要好?」
靜靜點頭。
言辛是言家最小也是身體最差的孩子,小張看著桌上的一尾拂塵、一口劍和一樣用布包起的事物,不禁想起他和言辛都曾將『要拜豪俠為師』作為最大的心願。這些兒時的約定,也是希望自己能變強的心願。
果不其然,言辛找了眼前的男子,說要拜他為師。
「好小子,小小年紀就有了男子漢的氣魄。只可惜吾還和人有急約在身,不能久留……再說……」
小張用充滿詢問的眼神看著他。
「呵,沒事。」露出莫測的眼神,男子嚐了口茶,轉移了話題,嘀咕道:
「茶不熱怎算的上是茶。」
然後茶壺在男子的手中,大氣不吭一聲,壺口就漸漸冒出煙,真實的內力武功呈獻在自己面前,小張瞪大了眼,還確認了一下,茶的確是被催熱了。
「白大俠,您真的是俠客!」讚嘆道,眼神瞬間也充滿了欽佩。好奇心壓過了許多惆悵的感覺,他早就覺得眼前的人很不凡,現下更是激動不已。
「大俠,您打哪兒來?打哪兒去?您有斬過奸臣,除過妖魔嗎?」
男子似是愣了愣,隨即哈哈大笑。
怎麼會有這樣有趣的小子,是看太多戲子還是聽太多說書,把他當成那些俠士了?
但是聽人家叫自己『大俠』似乎也挺有趣,還是就這樣吧。
止住了笑意,男子的眼神彷彿閃著狡黠的光芒,裝模做樣的板起臉孔。
「是啊,你有所不知,吾可擒過『龍』喔。」
「真的?」他的眼神更是欽佩,立即肅然起敬,不覺挺直了背脊。
「是啊。」男子的眼神,不覺漸漸變的溫柔。
「那是高傲又華麗的紫龍,他氣勢非凡,每每都讓吾心底發出讚嘆。當他一發威,山河便會震動,天地欲將崩裂;翱翔便可畫破天際,翻騰就會刮起大風。」
那個人的喜怒哀樂,在吾心就是這般份量。
「那您……降伏了這條惡龍?」
「吾降伏不得,一身傲骨的龍不可能屈服於人的。」看著小張眼中的疑惑,大俠笑了笑。
「吾只是暫時擒住了他,這次趕回來便是回來見他,不然分離太久,那紫龍可能將從吾身邊飛離,飛回屬於他的龍潭。還有,他不是惡龍,只是個因神聖而孤獨的龍。」
腦袋一愣一愣的,消化不了太過艱深的字眼,但即使如此,知道白大俠原來是個降龍劍客,不覺對眼前的人越來越好奇,也越來越欽佩。
「您還有什麼故事可以跟小的說嗎?」口氣中多了敬畏,朝思暮想的英雄就在眼前,小張感到全身熱血沸騰,看來今晚,他和白大俠有得聊了。
清冷的夜晚,開心的暢談令他暫時忘卻了憂鬱,這樣的放鬆彷彿也軟化了緊繃的心,聽到白大俠在說他遊歷所見得的異聞時,他已經累的趴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男子靜了下來,把床上唯一的被單給小張蓋上。看看外頭的星空,然後伸手將夜幕關上。
天機不可洩漏,他所能做的,也只是靜靜的等時序過去。
◎ ◎
「小子,醒醒」。
感到有股力量在搖著自己的肩,小張迷濛的張開雙眼,腦袋慢慢的運轉著,為什麼起床第一眼的景色和平常不一樣?然後瞬間驚醒,坐了起來。
「唔……」用不良的睡姿睡了整夜,他只感到雙腿刺痛,頸脖僵硬。
「吾跟你娘說了,今天晚點才去幫忙,有些事情想問你,你打理打理。吾先去用早膳。」
白大俠把劍,拂塵都揹在背上了,然後掩門而出。
搔搔頭,看著窗外的景色,天啊,外頭都已經這麼亮了?
想站起來,卻被腳掌傳來一種刺肉的麻痛感軟了腳,哀鳴一聲,跌坐在地上。緩緩的用手揉著,忍著那種難受,通順著腳底的血氣。下次,再也不要趴著睡了!
半個時辰過去後下樓,大俠正在院子幫他做砍柴的動作。只見他揮著劍舞,白光紛飛,隨著舞動的白袍,凌厲的劍氣揚起風,吹落樹梢最後幾片落葉。最後劍尖一點,那堆疊在牆邊的木材一一發出啪機聲,滾了一地大小適當的柴薪。
手順勢往後一擺,帥氣的將劍入了鞘。
小張拍手大聲喝采,看著向他走來的大俠,他只覺得內心欽佩是越來越重。
如果可以,也真想拜他為師!
「好了好了,這麼興奮。」大俠笑著,但是小張沒看出他眼中噙著的某種意味。
「這樣你可以有好幾天不用早起砍柴了吧?」
小張用力點頭,大俠人真好。
「那拿這個來抵住宿費可以嗎?」
小張疑惑的停頓下來,「應該可以吧?我幫你去問問爹。」
就這樣,又是個不花半毛錢的日子過去了。男子還正得意笑著,看著小張離去的背影,突然想起某件事情,不覺低聲驚呼。
正午,男子婉拒了留下用午膳的邀請,在客棧門口,他看著街上的人忙碌來來往往,問道。
「好忙的樣子,有什麼活動嗎?」
「過幾天鎮上要舉辦謝天的祭典,今年大豐收,會有很棒的活動,大俠有空的話,一定要抽空前來走走看看。」
「哦?」大俠挑了挑他雜亂的濃白眉,隨即輕笑。
「吾知道了,三日後吾會再度造訪,希望小哥幫吾留兩間空房。」
「兩間?」大俠要帶朋友過來嗎?「大俠您……」
「到時候,帶另一個『大俠』來給你認識。」
奇妙的眼神,緩緩的望向藍天。「吾得走了。」
望著遠行的背影,小張趕忙回到客棧,和他那掌櫃的爹,談這個天下無雙的大俠。
而另一邊,男子的腳步越加越快,最後,甘脆施了輕功,飛躍出去。
再不快點,某神聖的紫龍大概會暴走,某紅影會對他碎碎唸…他的飯碗(?)也會不保。
※ ※
宮燈幃,亭中那人琥珀色的瞳盯著清淺的茶色。
接到劍子的信有幾天了?好像有……很久了。
他曾經說服自己,到宮燈幃只是因為成天在疏樓坐久了;到宮燈幃只是因為他想到無人之處獨自靜靜;到宮燈幃只是為了感受那份恬靜的感覺;到宮燈幃只是為了看看那細雨景緻;只是為了……
每天一個理由,到現在他也懶得找理由。
但是,用上了每個理由,就是不說為了誰。
有種莫名的,淡淡的怨懟在累積。
居然讓吾找不到等汝的理由了!那何必又再等下去?
可惡的是即使每天都這樣想,隔天還是會忍不住,想抓住那第一時間就和對方相遇的可能。於是乎,又這樣獨自在宮燈幃,度了一日。
微慍的,右手隨意撥了一下白玉琴,力道稍重,彷彿給了玉琴的主人一個反手巴掌一樣。
「呦,吾聽見白玉琴的泣音。」
遠遠的,沒聽聞宮燈幃有任何聲響的劍子原還有點心虛。但走近,看見龍宿的表情和動作後,知道對方久候的不耐煩,一邊暗自開心龍宿仍願意等他,一邊卻忖度著自己的不是。
龍宿克制的將眼神盯在某一點,不看劍子,但卻忍不住心臟的狂跳。
「吾來遲了。」
「劍子大仙要務纏身,遲來算是給龍宿面子,怎敢奢望大仙汝早到啊。」
「耶,這句話聽起來有點酸。」
「哦?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劍子坐了下來,看著桌上的茶壺和未開封的酒,臉上泛起輕笑。再看看龍宿,劍子打量著好久不見的身影。華麗依舊的服飾,未曾改變的薰香味,漸漸的挑起劍子心中的情。眼神移動,看著龍宿瘦尖的下巴,緩緩開闔飲著茶的唇,直挺的鼻樑,然後定在琥珀色的眼眸上。
「多日不見,想必吾皮膚是更細緻,相貌更英挺,讓劍子仙跡看得出神了嗎。」
華扇半掩,掩去半面,也掩回了劍子的意識。
「多日不見,想必吾是形銷骨立,衣帶漸緩,所以讓疏樓龍宿認成大仙了嗎。」
輕笑,給自己斟了茶,聞聞屬於龍宿手藝的茶香,緩緩品嚐。
「汝言下之意是在責怪吾一人逍遙,讓汝一人勞苦?」
「耶,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哼,這個說者倒真是『無心』,多虧了聽者『有意』。」
龍宿起身,背對著劍子,靜靜看著亭外景致。要是劍子有心,他推算推算,那段路程,七八天總趕的回來吧!說的也是,當初他到底是何必心急的第一天就開始枯等呢?
夕陽的顏色給龍宿鑲了個金紅的邊,有一瞬的錯覺,讓劍子以為那是龍宿的怒火。
也站了起來,上前,壓抑許久的感情再也無法控制,手臂一張,就將龍宿攬住。嗅著專屬龍宿的味道,環抱著對方滿手珍珠的觸感(汗),還有那瞬間的一顫,都沒漏掉。
「一回來就跟你吵是吾的不對,對不起。」
「哼。」悶哼一聲算是抗議道歉不夠補償,不過還是沉溺於失散許久的體溫。
「這次耽擱了,吾想帶你出去玩玩,當作陪罪,好嗎。」
「哦?」龍宿巧妙的挣開劍子。「然後讓吾來結帳?」
劍子內心黑了三條線,心想著自己這麼沒信用嗎?(是的…)然後反駁。
「不,這次由劍子全程包辦。」
「唔?那什麼時候出發?」龍宿輕笑,劍子這個小氣鬼,總算肯請客啦,那麼他要等等看明天的太陽會不會打西邊出來了。
「後天。」
喔?龍宿漾起了一個笑靨,讓劍子看得愣了。
伸出手,順著劍子的右頰往上,順著眼下,沿著鼻樑,停在唇上。
劍子握住了,將手拉開,順勢就要吻住龍宿。
雙唇貼合,交纏了一會後,龍宿推開了劍子。帶著些微的暈紅,龍宿抹去嘴角的口沫。
「今晚……」劍子低沉的聲音誘惑著。
「今晚吾得打理打理和汝出遊的衣物,而且吾等汝等累了。」
龍宿正色道,但眼底還是不禁為劍子的表情偷笑。
「那可以明天……」
「明天吾要交代一下出遊其間,儒門天下的事務。」
劍子大仙,汝想吾疏樓龍宿是你這頭為天下奔波的白色種馬,忙碌之餘的慰藉嗎。
若是真情,就拿出汝道家的定力給吾看看。
「那末……吾就不打擾,但可讓吾借宿在疏樓西風嗎?」至少讓吾待在你身邊。
「看看汝的表現囉。」
手輕撥,琴弦微鏗,意味著許久未有的合奏。
笑,劍子將納在長盒中的紫金蕭拿了出來,隨著龍宿開始的節奏,幽幽的響起。
劍子閉上了眼,龍宿的琴是隨意的,他也隨意的合奏,昔日自己的白玉琴到了華麗的人手上,連琴聲都多了份華美。
那抹代表自己的白色,在遠遊其間一直陪著龍宿。就像對方的紫金蕭在自己手上一般,每當夜深人靜,四下無人之時,他會靜靜的撫著屬於對方的紫色,幽幽的吹出曾經屬於龍宿的聲音。
就像對方的靈魂陪著自己,便沒有那麼寂寞。
眼神落到了劍子身上,龍宿仔細觀察,那腰帶的下擺,似乎是長了一點。原本就是國字的臉,顴骨好像明顯了。
嚴格來說,『形銷骨立』、『衣帶漸緩』這種形容詞用的並不錯。
唉,又感到自己的心軟。最後,龍宿答應讓劍子留宿疏樓西風。
(待續)
[ 此帖被think在2009-05-04 08:43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