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龍吟不知流年載,歲深料峭聞。
無風、無雨、無晴。
點星蒼黝,天光微微,徹邐一地漼溰清洌,坤如寒波空幽青。
離曉明尚久長,劍子仙跡卻已逐醒夜寐些許時間,矇矓裡依舊保持著盤坐於榻的態勢;稍後,略整素衫,便步出起居。
端看肩無拂塵,負少劍器,兩袖清風,一派蕭然入骨。
大呂末盡最彰勁風摧折,然豁然之境景致雖顯凔澹,猶缺荒頹景氛,放目但有瞿枝委脊繫雪衣,昭顯四季疏別。
劍子仙跡負手於後,來到亭下就坐;桌面有茶具一副未收,緣於佛劍分說午間的造訪。
來是興起,覺無兀然。
合該風塵僕僕的行旅,佛劍卻未露疲態,腳步穩健,眉目沉定一如任時所見,意態簡單專致,不著想其它,亦不被妄想。
在佛劍到來之前,豁然之境已有訪客:過午穆仙鳳便手挽笸籃,從雙岔路的另一方而來。
豁然之境本無庭戶之別,僅隔置裡外,穆仙鳳行近闌干,望見劍子仙跡斂目坐落涼亭,驀地驚覺不意唐突,致歉的話纔欲出口,沉緩的嗓音便喚他前去;招呼過後,邀他入座,見他推卻,亦不勉強。
『從你轉進岔路至此約當多少時間?』
『約末二刻。』
『那麼自一刻前,你便走入豁然之境的幅圍。』
『是仙鳳失禮。』
沿途景致雖非尋常,卻難將眼前所見與過往習識締結一起,在他看來花草雖美,然而並非居家蒔種。儘管詫異在先,轉念一想若然是眼前之人便不覺奇怪了。
『毋須多禮,前後景致並無差別,自然不需區分。』
『如此……,先生不諱親疏遠近麼?』
『涼亭能讓行了數里路的來客歇歇腳總是不錯的。你今日前來是為了——』
『主人吩咐仙鳳特訪敬邀劍子先生明夜於宮燈幃一敘。』
豁然之境雖為他的居處,但留住時日總難久長,若真要計較,當謂四季其中屬冬留宿最長,祇是未料返歸次日便會見到穆仙鳳。彼年識後,於數次往來疏樓西風間,亦與其漸所熟稔,但卻是初次在自身居所會見。
顧往,即在岔路分野,或往歧路趨行、或逕返出處,諸切動隨意念,不羈於心;雖說如此,記憶裡,似乎多往疏樓探望一些,但多多少少,也不過個印象,說不得準。
距上次相見應為悠長。劍子仙跡瞧穆仙鳳形容縱依舊,韻致有改,明白非朝夕化育可成,心裡寸寸瞭然,卻不知他那毗鄰而居的好友何以神通廣大至此:去暮纔返,今日便遣了穆仙鳳前來。或然,唯心而已。
『籃裡是今晨出爐的點心,依主人之意攜些許與先生分享。』
『哦,孰人所做?』取出的紫蘇楂餅及其它嗄佐,既非龍宿所喜的口感,亦非自己慣好滋味,仙鳳這丫頭……。
『是仙鳳見主人近日餐進少許,故有此舉。』俟穆仙鳳提袖將籃裡數張小碟揀出,一看均為暈散熱氣微微的點心。
蓋籃內置一瓦盅,盅內盛炭,碟置其上保溫,口感當不受冰雪侵襲影響。
『劍子先生似有它慮?』察覺劍子仙跡半晌不語,穆仙鳳瞧向貌似沉吟的神情問道。
『不過在想食求嚐鮮,但我一人實難悉數嚐畢,你不妨同吃些許。』
『這……』纔欲說明上下有別,耳裡的聲音是與往日無有軒輊的溫沉不帶壓迫,此時隱然卻有無法抗拒的力量。
穆仙鳳望向劍子仙跡的眼色微有驚異。即然在疏樓西風已有數次的接待,彼此僅構築於寒暄的應對總是流於表面。同主人對談之時的劍子先生,出於肅穆的詼諧有之、虛明實晦的雙關有之、顯於眼神的笑意有之,可他從未見過藏強勢於日常閑談的劍子仙跡。不使畏不圖懼,卻難以迴避、托詞虛應以待,而修道人卻以彷彿未發現他的忖度淡然回道,一字一聲宛若潺湲過石的緩漫。
『若欲完食,易流於食不知味困撐境地;丟棄或損壞同然有損你家主人美意,這是我所不樂見的。』
『再者,點心既是你所製作,嚐食理所當然。』語畢,劍子仙跡微微一笑,眼裡的『請』已是難作拒絕的沉定。
按下起伏,穆仙鳳思索該如何答話的猶疑的俄頃,瞥見劍子仙跡側首向來處一望,遂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蓋一肅眉僧人踏雪而來。
『原來是好友,佛劍分說。』
『既然劍子先生有客來訪,那仙鳳不應久擾,先行告辭了。』趁勢作別,穆仙鳳隨即收拾二三,暗聲再提醒邀訪一事後,便欠身一福回轉疏樓。
『耶……』穆仙鳳與佛劍分說擦身而過,彼此略有照意便匆匆離去,劍子亦不阻攔,反手一化現出茶具。
『嗯……似曾相識的香味。』又略有不同。佛劍分說步至亭下,見數碟在案,只只圖色繁複細膩,不難想像從何而來,心下瞭然亦不作問。
『仙鳳是龍宿底下門人,習染疏樓風氣應然。』滾水烹茶、初沏終點,劍子仙跡一派氣定神閒,『在西佛國待了一段時間,可有什麼收穫?』
問俠峰一別,佛劍分說便動身前往西佛國,不料過些時候竟聽聞法藏論藏中止的消息——當消息傳到他耳裡,又過了些日子。那時,他人在雲山山腳,手中的茶一樣是武夷種,聽茶肆外風聲颯然,應承棋奕的黑子才拈落,竄進風聲的沸沸揚揚便在隔桌傳開。
他靜靜聽著,手中拈落的速度不快不慢,縱橫措落一如預期,回到峰頂的時間,約當日旱影斜指時分。
看著道觀東面的牆已圮了半邊,裸露在外的部分盡數掩於皚皚,他並不意外景況如此,只是繞道前行;內裡僅賸浮埃厚塵,顯然人跡渺去已久,未多做停留,便踅出前院,自然而然地趨步後山:隨著動作身後瞑黃趨暗,日暮逐消漸隱,依垂的影子流蕩在月光裡略顯幾分蒼白隱約。
方值寒露,然此山巔聳探雲,是冬的雪景來得早,望去的颺起盡是渲白,便教踏在足下的積累確實而帶些堅硬,片片透入眩芒益發顯得冰清,教他勾憶起流年裡曾有的光景;這晌,懸思的並非日落前才耳聞的消息,而是落入心頭的偶憶,如同現在。
映目但有雪上淍枝,哪有鮮明黃茵?
『佛心安在。』
抵達鎏法天宮才從七相上師悉知宮因為佛子的失蹤而不得不中斷道法論藏的機辨,而自己對此未果作了留下的決定。八識沉吟風風火火者不獨消息,尚有人心,沉默而後,他亦是如此回答。
『的確是佛劍分說的回答。』
僧者聞言也不答話,僅悠慢地啜飲遞來的茗湯,隨目望見四周,沉吟須臾後道:『我道你如今尚在問俠峰。』
當日俟稍事歇息繼蜀道行解略個大概,暮日已沉,雲靄曇布的程度連下弦亦只得見些微,雖於他眼中不過無常照見,然劍子見景如此,祌情殊是竟凜——劍子的脾性他說是清楚亦算不得清楚——懂得海天遼闊,與悉得全貌是二回事。然而,誰不是如此?
『依你所言,不讓你撲空似乎說不過去。』
『雙岔路另一頭的茶亦是高妙。』
接過佛劍分說遞來的茶碗,劍子仙跡隨手撿了塊點心,笑道:『未妨嚐塊同樣華麗無雙的茶點。』
雖作頷首,佛劍分說並未依言接取,但續接前言:『七相上師亦到過問俠峰,得知我曾於問俠峰有短暫停留,便與我述談起該人,言語間頗有幾分崇慕。』
『不知稱許的是俠之刀、抑或俠之道。』
『是俠之刀、也是俠之道。』
『不如我剃度出家,遁入佛門,佛劍你覺得如何?』
劍子仙跡聞言便頓了話口佯嘆一聲,將彼此已盡的茶碗再行斟滿後,斂目再道的言語便轉了話索。
『何出此言?』
『大師打的機鋒過於深奧,非旁門左道者能意會,或許這是可行辦法。』
看似攏近眉峰,眼底仍略微添了笑意,佛劍分說意態不改地飲盡第二碗茶。
『佛渡有緣人,你真有意,未始不可。』
『只怕佛祖與我應是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可想而知的未有應答,他再道:『依大師所見,仍舊一句『發乎仁心,自有行義之舉』嗎?』
『你留待問俠峰的時間比我久長,相信會有更深的見解。』
俟結束及與劍子簡短交談,他與蜀道行的僅止頷首的照會,泛泛得可以;俠道或可淺論,若議蜀道行顯然太過。
他的確在問俠峰停留一段時間,甚至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朋友,你還不打算離去嗎?』待周遭散盡須臾,蜀道行才道。
『不過在想天道、地道與人道此三元與俠道的調和與否罷了。』
『那是對俠道有所疑惑?』
『不,只是對你所言的對人武合一感興趣。思索在蘊涵俠道的武力之外,蜀道行你是俠者、抑或武者。』
滄桑。
有的人,滄桑之變會隨著歲曆的前進與質骨潛化為一體進而自持於外,權且不論其它,蜀道行形於外的觀之為結。
眉目之間,織鎖經辛緯苦的鬱結。
『劍子仙跡,拜候指教。』拂塵一揖,修道人示笑微微。
季秋金風盡,朔風將起時,他別過蜀道行,還復跋涉山溪雲徑、湖波星畹,漫行隨路的悠散,走走停停,循水脈而走,來到江北,坐景成觀;杏白少發猶未展枝,料為仲春時候。
待回到豁然之境,想來應已春暖花開了吧。
未料,這一頓晌竟久,待他行腳再起時,掐算已是秋分逾幾,霜降在前矣。
『我的見解啊…』停住到口的茶碗,亦斂隱眼神,『蜀道行所言的俠之道乃是以武行俠的止戈之武,還是、以戰止戰之俠;或者……二者俱非皆是,現下斷言言之過早。』
『離開了西佛國,接下來的打算?』霜天雪凍,糕點隨著二人對話慢慢變冷。
『我會回到不解巖。』
『重回瀑布底下的人生嗎?』
『劍子,你若無聊,楞嚴經可以多唸。』
『哈,感謝好友金言,此話我會同樣帶給閑著無聊的龍宿。』
對談並未持續太久,不到一個對時,佛劍便起身告辭。
他看著為數仍多的糕餅,不覺微微一笑卻又苦惱起來了。
穆仙鳳回到疏樓西風已近未時,本欲打算先行料理午膳再行稟報經過,「不用忙了,說說此次往返的經過吧。」
「主人晨間亦祇飲了些清水,仙鳳很是憂慮。」
「吾並不會因為少食幾餐,便體虛力乏不堪一擊。不過,讓鳳兒擔心是吾不好。」
「主人如此說法,真是折煞仙鳳。」
「哈,那汝就講述完畢再行準備吧。」
穆仙鳳看著立於西風亭中的疏樓龍宿,神采不減,形姿略顯清瘦,看向遠方的視線裡有道像被冰封的冷寒。
即然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眼神,心底仍有些愴悢。
他知道疏樓龍宿在看什麼,那方向趨往儒門天下。
那年初春,北隅皇朝送來拜帖,主人見過後便令他燒了。
是夜耹聞白玉絃音,不料與諸前大相違異:剔挑間主顯凌厲澎湃,揉顫時反歸暗寂沉伏,十指動靜下虛實難辨、祇覺絃音無邊無極捉摸不定。
正月夜裡本囂寒,他卻教冷汗濕了複襦;截至今日,除偶見主人撫按岳山,若有所思外,未再彈了。
「嗯——,未想你竟遇到佛劍了。」
香鼎裡的煙穗混著水煙的清嬝籠繞在西風亭左右,穆仙鳳倍覺此情此景益發教人顯得虛幻,怕風華散去祇留虛空,所幸稍頃便教再吁吐出的勻息動作鎮定了心懾。
「…主人何以得知劍子先生回到了豁然之境呢?」
「哈,吾昨夜窺觀天象得知的呀。」打趣答道後,疏樓龍宿微微一哂:「底細說出來就不有趣了。」
「仙鳳僭越了。」
「吾無責罪之意。」闔了眼簾,似是想起什麼,「汝的心法習得如何了?」
「目前尚未遇到滯礙,多謝主人關心。」
「汝若有話但說無妨。」察覺穆仙鳳話末有豫,疏樓龍宿擱下水煙,
「依您的能耐,祇怕百歲亦不覺長,何以主人當日似對三王爺策謀一事略有讚嘆?」
試想即然無怪,但北嵎事端擾心實久,再提此事,恐致主上心緒更顯憂煩,是以穆仙鳳問得小心翼翼且復猶豫。
主人縱然多加說明傳予他的心法為何,唯修習一段時日後,自覺身姿輕盈許多,呼息亦為勻暢。因而曾問及年歲相關,未料對此疑問,主人先是一怔,後笑答:『這問題或可去請教汝劍子先生,他應該會有讓汝滿意的答案。』
「十年於吾確如晨醒夜寐,但對年歲不及百年的常人,付以十年的時間籌擘未知的結果已屬難得。」橫亙於前的變數殊是難料。況且,北辰胤的『十年』並不獨此。
「生於皇家的子弟,即便未早夭亡,能安享天年的是少之又少。」
疏樓龍宿忽爾睜開了眼,倚著背靠,似笑非笑的神態睇著穆仙鳳問道:「鳳兒,汝還怕吾否?」
「不怕。」
「汝既長於皇親府邸,所見的醜惡必然不會少。」
驀地,伸手一化,便見利器在手,「就不知這把闢商裡藏的玄機最否為最。」
「不過,是也好,否也罷,其實無所差別了。」
全贏或者全輸,實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看似不損分毫的獲取,欠下的即是未償的預料與概括承受。
祇是既然做了,不需問值得與否,之於儒門天下亦是相同。
初自北嵎返回後未久,他便令門下所有儒生皆需習武。不求多廣、不務精進。
想當然爾,一干夫作群起躂議,假以耳語、或作嘲諷,訴諸以言的斥是荒唐;行文陳諫固然含蓄,卻亦近乎涕泣讀書人哪,洋灑文章怎會不行?
論者紛紛,離去也眾。驚蟄未響,夫子率同儒生便走了近三成,事如風火,江北一帶傳騰一時。
二春及後,花伴月送來名冊呈報現有人數,聽著口吻裡的憂慮與些微舒緩,他笑了笑遂行安撫。
喧擾有盡,便見止息。
穆仙鳳在話頓間點頭,默默地添加香穠與金猊,或請默言歆補炭除燼,並不多說一句,少傾聽得囑句二三,便依言取走劍器,再回時便只見空亭無人了。
入夜,依從吩咐將白玉琴移至疏樓龍宿寢室。
劍子仙跡同昔攜傘漸往,卻是將傘收於脅下:沿途未雨,星子晦暗。
遠遠便望見宮燈幃此宵似乎祇點了一紙燈籠,不見紛紅蔓延十里。
他想著,所幸這是一條走過無數次的路,即便視不著道亦不至迷途;他看著,霾深低矮的雲塊,猜想晚些會不會下雨;更多的是回想過往是否曾遭遇此番景象。未霽且暝暗。
拂在身上的風依是滲了冰清的涼爽,修道人的衣袂飄飄,踐在足下的澱雪猶如雲泥;未多時,他便見著龍宿坐靠著鮮見於宮燈幃置放的短榻,手抵腮頰,垂眼而寐,蹺攏的膝上有從不離身的絹扇。
見此,劍子仙跡不著於聲地輕嘆口氣,隨手擱傘倚闌,掀開幃幔,揀了疏樓龍宿對面的位置坐下,就著曖昧睇視著若然寤夢的睡顏。
未多時,應是察覺來人的注視,疏樓龍宿睜開眼,順手拿起絹扇,略整姿態。
「汝來了。」
「既然疲倦,就該讓仙鳳告知取消。」
「劍子,吾很思念汝啊。莫非汝不想見到吾麼?」
龍宿聞言輕笑,映著夜色的眸子深濃難探,後噯了聲,聽來有辨不得濃淡的惆悵,但見扇面輕揮,半面的幃幕捲收,便覺暗翳的天色讓彼此的形容在影影綽綽裡像隔層水波般晦明,教誰也看不清誰。
「噯,這段日子裡難道祇有吾一人殷切地盼望相見麼?」
「龍宿,你該好好休息,如同剛剛無所防備的樣子不應再出現。」神情未變,僅讓出口的言語憂警幾分。
「這裡祇有汝與吾,汝可會對吾動手?」龍宿笑笑地掐熄點星,然十里宮燈再見的瞬間,他卻覺得明亮不過眼前的眼眸。
「今非昔比,防人之心不可無。」
「哈,劍子汝看吾有何不同。」眼前態度悠散,然神情看似嚴肅非常,半晌之後卻是難計究竟的嘆氣。
「這嘛……該有的半件不少,多餘的也一樣不缺。」宮燈幃外的光亮是已爍爍如昔,然隻盞未明的亭內仍舊昏暗。時空殊異,他卻有當日身處西風亭之感。
「相較於汝的少者愈減、累者反添,吾的確是略遜一籌。」
「你不想知道我所言為何?」眸神燦煥,問後忽爾微笑,劍子取下肩靠拂掃,溫柔看向總以晏如面對自己的故舊,瞭然丰采之外的厭倦,有些話卻是開口便超逾。
「汝又為何不自問何者不減反增?」疏樓龍宿輕咳一聲,搖扇迴對劍子的笑問認真。
他總覺得劍子的笑容有種安定的力量,每當見到顯露此等神情時,便覺更勝言語的寬慰,又不免在舒坦後意得自己應是受其對待為最。如此料想的情緒理應是美好,卻不由覺得有些惱痛。痛是痛了,哀又何必。
何時明白、復無豫,實然俱是記得清清楚楚。明白的霎那便無從推卻、猶不懂得探生的倉惶所在。
「想來答案不是智慧愈減、年歲益添。話說回來,是或否又有何妨。」
意料內的答案與對應的笑容幾乎同時出現,一以慣於斂收以飄忽,另則習於佯裝飾曖昧;即便擦槍走火,疼痛不損皮肉。
「劍子,有時吾會想汝有沒有在乎過什麼。」想點管煙時,纔想起連同琴一塊置留琴桌。「猶記初初見道翁時已覺仙風道骨甚矣,眉目態勢無一不與人間煙火分明的決然,若說他已羽化登仙吾也是信的。」那已非是一種意志的貫徹,而是內外諸見的實現了。「汝說,道家的寡情、教系的情寡殊途異路否?最終也許同步物外,絕塵棄俗去了。」
「唉,龍首千萬別對道學太過認真,莫忘儒門子弟三千的殷切眼神。」他清楚龍宿的問題向來非是圖一個答案,來往之間,問不是問,答亦非答;話語,頓了會兒,續道:「不問交情,你若有難,我斷無袖手旁觀之理。」
「但汝能助吾幾分呢?」略微偏首,疏樓龍宿卻下絹扇,「劍子,汝能幫助吾什麼呢?汝的行旅總無踟躇,九垓八荒離汝又有多遠?汝所聽到的、見到的儒門風火就讓它止於宮燈幃吧。」看著盈溶笑意漸淡,藏斂於內的便進揭露,深意灼然欲焚,不掩、卻也不避了。
「汝應記得吾的回答,這些年來,汝可曾信過?吾確然無所愁苦,亦、不想見汝犯尋愁苦的。」
無從月光覆影、無從雨水叮泠、無從茗香氤渺,便顯得幽曖、顯得寂靜、顥得曠明,無所遁形。
『汝吾之情誼可經得起世事多變?』
未出口的問句,緊跟著沉默還復金玉相擊的磞然,恰恰落在心口處的位置。
空翠像潮濕的氣息一樣漫展開,稠悶的雰埃總在將沾染彼此又紛紛自避卻散去,便有名為清明的震顫。
絃音動絕,鼓動五識,劍子仙跡低嘆在暗,形容看似輕鬆:「龍宿。你還記得你位登龍首前的某夜,吾至儒門拜訪時所說的話?」
『噫,簫韶並不適合此後的吾啊。』很多事會因為歲月的銷磨而逐漸淡忘,僅有一少部分的記憶會愈活愈鮮明,在想起的那瞬間便明白那是任憑春秋幾度也無法忘懷的曾經。
那年的冬天特別暖,不知是因為彼年與今時的自己相比總是欠缺得多,抑或感覺多從虛幻,喝過臘八粥未久,夫子偕與龍宿行訪雲山山麓,如同以往那般在這時節出現;身為儒門天下眾多先生之一的夫子,總帶著一罈名酒不問今夕,十年如一日地在近晚的黃昏敲響道觀的門。
道觀為道士道姑修居之地,然而住在這間連匾額都蠹朽的道觀裡的師尊或自己卻非教系門人;天地萬物自有依歸,形名於外,又有何妨?師尊如此答覆初回來訪的龍宿。
夫子續道裡外不符、心口不一的寫照由此可見,反得一句人為總偽;未料夫子聞言不怒卻哂:『禮教未必然是最為適切的相處方式,卻是普遍合宜且安全的距離。莫非汝已忘得一乾二淨?』
『必要時是記得,不需要時便忘了,經你一提我這不就想起來了麼?』
是夜,他才知曉已身入道法的師尊與夫子俱是源出儒門。
簡單地向長輩行了禮,他便離開道觀,往後山去,坐倚古松,靜看谷壑暗流,雲穹更向遼遠,逐接蒼茫。
約多幾時,才察覺不遠處外站著同夫子一塊來到的少年,瞅著天際的眼色潤淨得可以;望,不過如此。
他以微笑詢問,他還以眼神作答。
冬雪埋盡、枝留葉貧,在他看來總是表象殊異、底質相同的景,自始有著傍旁的觀望。
一秩十載,看遍春雪融盡、芽滋綠生,他或他誰也未問對方名姓,
直到龍宿攜來喪奠的那日。
重陽方過,正逢明枝焰火節序。
『師尊交待務必親自奉上。』簡短說明後,龍宿將隨攜的沉甸提放至桌上,並遞交夫子遺留的信書一封。
打從龍宿單獨進門之時,便背身以對的師尊,話落之時,纔正面應對,僅道:『酒你們拿去喝吧。』
值近黃昏,透入窗櫺的暮色盡被師尊的身影拒擋在外,從外向裡望去,祇覺室內顯得灰肅黯沉。
『此後一別,歲歷經年,不知再見是何時。』步出內庭,龍宿行步數幾,不期然地悠悠道。聲音同他以往所聽到的那般,又有些不同。
『秋節時分的景致應好,走吧。』猶記得自己接過龍宿手上的酒罈,甚為自然地牽起空了物事的手,穿過蕤華葵草,來到後山的古松下,共倚蒼勁席坐,瞧著零碎從谷裡順著風旋而起。
『剛纔汝是用了「應」吧?莫非汝未瞧過?』龍宿指著陣陣受風扶搖的簇擁,及至谷上的飛舞問道。
『是沒見過。』他搖搖頭,笑著回答,讓視線停留在眼前多了紋飾的眉心。
師徒二人待在雲山道觀的日子,實然不過冬季及至初春的這段時間,恰恰是夫子停留的時日,提早返回的次數掐指可數。
『汝可以把它當做一種資格。』映目的神情顧自矜然,言語間以指挑開封泥,抓罈就飲的動作儘管風雅約,卻是疏狂有餘。
這喏,擁有印記者不獨吾一個呀,等結果確立後,擇汰者便得盡數泯消。哎呀,汝問什麼結果?不就像儲君一樣麼?汝說誰是東宮太子,誰又那翫世貴冑呢?
他看龍宿笑得怡然.笑得眉眼不興風雲,彷彿口中言何與他無關;那時,他的手中無扇傍身遠煙,祇有管簫如昔。
但見龍宿取簫品奏,低沉綿緩如絲繭抽繞的嬝繞,周折處沒有激越、宛轉時不見平悠,愈近盡處,餘韻愈發清渺,韻歸簡致反顯虛極,終至空音。
穗穠追風蜒上,所見所感所觸所聞非音非色,彷似聲香兩相交融,聲戴香衣,香染聲息。
靄雲低垂,龍宿在日將盡沒之時向師尊告辭,待他將人送出道觀,已是月掛秋桐。
祇覺眼裡那不道別亦不揮手,僅捺留下一管洞簫的翩躂,周身教盈溶若水照得一襲紫衫竟發喪白。
直至身影渺遠盡被夜色吞沒,握在手裡的物事不復冰涼,他才回轉觀內。
『你不明白儒門規矩也是當然。』摸著濃白的長鬚,師尊接著道:『儒門夫子眾多,夫子之下各有學生十數,定期由眾夫子薦舉若干名學生,經初試審核後,再依古制遴選特出的人選數位,此後便是以甲子為計的觀察。至此階段的儒生,便會於額間飾落初記,彰其資格。』
茲表檢驗是麼?趨近而坐,他點明案上燈火,便讓魍魎淡形,尾匿於弱微裡。
『雖說擁有額記纔有修習武學的資格,但多的是私下習學或者是授與。再者,夫子之間亦有高低之分,那些受到擇汰後的儒生,泰半會成為上夫子;同然,一個上夫子之下亦有夫子數位,以盡督責之職,亦擔負遴選的責任。』
師尊雖是與他說話,眼裡看的卻是手上的信紙,祇見他左翻右翻,最後卻是取紙撩火,看著紙張盡付湮滅,師尊的視線猶凝著於火焰,片晌之後,他開口問道。
『師尊不覺得可惜?』
『業已明瞭信中所言,不留勝留。』
『縱不惦有形物,留作記念也屬常情。』他沉吟些會兒,卻祇見師尊聞言而笑,起身而出:『三秋之後怕朽、出門在外怕丟,心頭懸著周轉便有了記掛。』推開門的霎那,師尊頓住身形。
『你的記掛究竟是轉了物事,不全由人了。』
『汝既喜愛管簫音韻,或可習學。』意料外的遞交,碰觸到的掌指與樂器有著截然的溫度。
『噫,簫韶並不適合此後的吾啊。』龍宿以感嘆的語調回答他的疑問,脣角沽著醇然,然而眼神銳利,哪有一點悲喜。
許是因為站得如斯近,讓彼此肩幾併著肩的高度,鉅細坦露在視線裡舉措的細微無所遁形。
隱約察覺得到斂藏在瞳孔裡的笑意看來是這般的深,深得審度意味難辨,反教有形顯得虛無。
他還以晏然微微,心底有了打算。「汝不提這事,吾倒忘了。」與其說忘卻,毋寧說是未提不憶。
疏樓龍宿不覺緩了顏色,一口雅正儒音從扇後傳出。
他清楚劍子講的是什麼,祇是——
俟離開雲山,並未想到日後會有再見到劍子的可能,或該說在那段對年輕的自己而言相對漫長的日子,未曾萌生如此念頭。
未期然的再遇,驚訝難免,戒慎有些,終究還是欣訝多過防備,畢竟自己並不討厭歷往與劍子的相處。
當與生俱來的習氣與後天育成的態度已為生活時,委實毋須再提自然與否。然而,遠離儒門的日子確然多了幾分心性自在。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笑。』
他們走了一段路,甚而出了城,離儒門天下好一段距離,劍子始打破沉默,開口說道。
『汝的造訪,委實讓吾意外。』看著眼前略有所改的形容,他並未順應話末。
劍子髮色雖烏,依教歲月變遷老了些許,反觀自己在落記之後,修習長生術,旨求維持體能的最佳狀態,儘管如此,彼此的差異仍未教端詳具見昭然。
『哈,通傳聽到我要找的人是你時,那樣的神情才令我意外。』
『哦,他是什麼樣的神情呢?』
『意外。』
季值深秋,郭外的丹楓葉紅如血,疊掃秋徑,疏樓龍宿但覺掌裡的繽紛更勝花采。
『他的確該意外。』未料劍子回答竟此,略微一怔,不減脣邊笑意。除卻夫子之外,自身確然與任何子弟無所親近,縱然不曾有意豎敵,親疏遠近截然分明的態度相較於互以結群的朋黨已劃下分際。
別讓自己看起來與周遭有別。
夫子說過二次這句話。一為將他納於門下後,再則便於病榻前矣。相對於有別於今的岑默、或則斂目、微笑,少年時代的自己是如何應對夫子的提點如今已記不清楚,卻將夫子捋鬚而嘆的神情記得牢固。
正因世間愚眾智寡,汝更應該清楚如何做。
『倒是未明汝來意為何。』原先忖度是否因著長輩意思而至儒門,但瞧劍子眉目適然,忖不著來意之下,索性問得直接了。
『不過探訪。』
『哦?』莫不是——
『昔日雲山,今日江北。』
『是麼?』模糊裡,自己的眼神似有幾分玩味的釁然。
彼時,自己與劍子並未存有深厚的情誼,畢竟交游十載,歷歷寒暑不過月餘,談及論交深淺便顯虛假,遑論評判、剖分,若要概括論之,劍子深具不討嫌的特質。不討嫌三字說得泛泛,但人際之間未及親疏作想時,實然也就夠了。
雲山十載、掐指數來的日子積累也近年餘,處在幾近與世隔絕的時空,縱離稱心快活尚遠,但於心境卻是自在從容的多。
他明白初時夫子帶他至雲山的用意,不獨舒放的考量,尚有其它。
爾後五十餘年,劍子確然如他所言:或月初纔見,月底未至復出現;或在得見劍子兩鬢已逐漸霜雪,纔想起彼此已長久未曾謀面。自落印之後,他並未因習慣例或與其它相同,一舉向刀劍掌等武學循進,反先專注潛修心法,旨求確保體能的最佳狀態,是以容顏縱有易度,及至臻成自然未再與時共進。
『要見上你一面可是愈來愈困難了。』
那日冬雪始見消融,天際暗晚過後,便起連綿,教春寒愈添料峭,亥時未多久,門房便來通傳有客來訪,詢允見否;問明來人,略作忖思,便讓通傳將劍子請入,未想見面開口第一句便聞如此。
『汝若再於酉時之後前來儒門,恐怕不僅見人因難而已,而是得碰著一鼻子灰走人。』他瞅著言語聽似抱怨又帶三分嘆然,可神情顯然與二者相背的劍子在屏退下之後道。
劍子行止雖然隨性,但進退有據,迄今從未在日暮之後扣訪;若非門房機靈前來稟告,教他終夜不得其門而入也是應該。
『你再晚些答應,或許我人現在已被當作是賊扭送官府。』
『聽底下說道儒門外牆有人探頭探腦時,吾的確打算報官無錯,卻沒想到竟是汝啊。祇是區區衙役,又豈奈何得了汝劍子仙跡。』
『初次聽你口中道出我的名姓,竟覺幾分新鮮。』卻下茶碗的後的微笑,隱約帶著若有還無的狡黠。如此神情在數次的同遊後他再熟悉不過。
『都說道家心性豁達,未想汝這般計較。』怔後半晌,略在扇後的自己反倒失笑。
『耶,我找你幾回不就說過幾次?』劍子神情輕鬆,指尖輕敲隨攜而來的長匣,『或許、下次就得以龍首尊稱才見得著人了。』
甲子近矣,不過二年。
早些與他同予遴選出的同儕,逐在虛長的日子一個個地被削去資格或自潛於後;優秀為備、自有其懷,概諸較論,伯仲之間,各具顯長,實然相差無幾。
『待那天到來,汝再煩惱亦不遲。』
六十年說長不長,但就世間,已足夠從生至死往赴一遭。自己何時開始扇不離身、哂顏示人?儘管由得心性,終為端成。模糊間他憶起劍子初來儒門時說的話。
『不知汝今夜前來儒門——』
『這嘛,其實也沒什麼事,來看看老朋友罷了。』
『汝是說汝閑著沒事,心血來潮,趁著更鼓未深,興沖沖跑來儒門問候吾是否吃好睡好……如此麼?』
『唉,難道你希望我來找你都是事出有因?』
『那吾該高興汝犯無聊時第一個想到吾囉?』
『唉,該開心的人是我才對,無聊時還有人可以陪我解悶啊。』
不久前他纔與劍子自漠外回到中原,回到儒門未至三旬,這人便以探望為名作訪,難免讓他臆度是否有所蹊蹺:縱然不拘禮法,但在入夜之後冒昧前來儒門叩訪,並非劍子的行事作風。
『那好,請問汝盡興了否?樂趣得到後,也該早些回去了。露水涼重,恕吾不克久陪。』
『老師別急著離開,學生特來請教。』
佯勢離去的動作,與其說是讓劍子拽手的攔阻,不如應說聞他所言之後的訝然而停住腳步。
『汝說什麼……』旋身立見盒匣應彈簧而開,裡頭竟是紫金簫。
然視線並未著留於彼,祇消一記睇視撫平,他踅回原座。
『吾怎不記得有收年歲恁般大的學生。』原想劍子會續說些什麼,僅止一箭的距離,那人卻是慢悠地碗起碗落,端詳著自己;暗嘆在心,他開了口。
『按汝髮色霜雪程度,吾以為早該垂垂老矣。』
『若與天地相比,人的年歲委實不值一提。』稍頓了氣,又似不自在地咳了二聲後,劍子拿起紫金簫:『……就不知龍宿好友肯允否?』
『吾先問汝,何以非得此刻前來?』鮮見的期期艾艾,險些讓他按捺不住笑意,『現時雖然猶未深晚,卻已戌亥,尚且不論儒門自有其規,樂音入寂多擾人……劍子,什麼原因讓汝非得此夜來問學於吾呢?』
誠如你適才所說,不過意念隨至、心血來潮。』應是見他臉色微變,劍子續道:『確無虛言。』
『弄簫的老翁。如我沒錯看,你多瞧了他二眼。』或又因見他眼神銳利,遂行補述。
他與劍子在回轉江北的當日,適逢集市便略作停留,隨興遛躂,不意見到一老翁以竹簫弄樂為藝;許是因為簫在中原以北確屬難見,又或……自己的確是多瞧了二眼無錯。
所懷想的可能是不會再有的靜好承初。
『重陽之前我得回到雲山。』
『……所以汝因而回去帶紫金簫來到儒門麼?』已是初六。他所料知的道翁並非刁難個性,恐怕是劍子在途中有所擔擱所致,纔會如此匆忙。
『此簫本就為你之物,若作奉還亦應常理。』
『哎呀,儒家四藝裡,汝可有聽聞簫納其一?』沉默晌餘,自遮去大半容顏的扇面,笑後朗道。『吾既贈出,便斷無收回之理。它已是汝之物,合該襯汝。而今,汝若問儒門,上下俱知吾卓精於琴,孰知吾曾通曉簫韶?』
『再者,吾疏習已久,早是忘卻怎麼品奏矣。吾更期待聆賞尊駕佳樂啊。』
劍子聞言,神情縱仍未應肯,卻是不再推辭取簫便奏了。曲後拜別臨行之際,卻聞一句。
『龍宿,現今堂立於儒門的你與當年席坐古松盤根旁的你,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
「忘了劍子汝的有心曾讓吾感動萬分。」
「我該將你話後的那聲咳猜作昨是今非抑或不好意思呢?」
「哈!今夜適合話舊情啊。此時此地、汝應自問同然否。」
「這嘛,答案不是半刻前就說過了嗎?」
龍宿的樣子與現在概柢是相差無幾的,或許是眉宇間的底蘊沒有丕然的改變,雖教年歲增長了歷練,卻磨塑不去生來的根性;他總覺得自己與龍宿在變與不變上實然並無分際。
「噯,吾甚為懷念那個會在他人面前因現露習學而感到彆扭的劍子,而不是話意祇有三分,揣度還須七成的不老實。」
「彼此、彼此。對照你所說的『少者愈減、累者反添』豈不更是貼切?」
「這句話可作為汝的承認麼?」眼角餘光裡纔有落下,話未餘盡,便是嘈切。
「今宵汝未遲約,但雨水卻姍姍來遲,這現象反常啊。」
「確實反常,吾也在想你今日何以未攜琴前來。」
「偶爾不彈琴,說說話也是不錯的。
「這就要看會聽到什麼話而定了。」
「耶,汝若有心,雙岔路另一邊的人言琴曲從來不遠,何愁沒得計較呢?。」
疏樓他仍是常去的,或在朝霧盡散,或於雲流抱夕,不意在三鼓將近時分。
然而,爾後稀聞琴音於夜,卻多鳴於晝暝,緣由或許在於跋遠的次數是少了,日子卻輒是再逾於前的多。
載渡悠悠,不知幾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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