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南飛 (完)
(一)
龍宿靠著火盆斜臥在狐裘塌上,邊一手執扇一手托著紫金煙斗,嘴裡輕念著冬來惜春去的文詞雅調。
本是冬日里的一片暖融景象,卻不知為何有幾分蕭肅之情摻雜在其中,想來也許是邊上紅衣俏婢處傳來的隱隱幾聲抽噎。
龍宿覺得有些煞風景。便放下手中煙斗坐了起來,拍拍那婢兒的頭說:“鳳兒,莫再哭了。哭花汝的臉,也哭煩了吾的心啊。”
仙鳳被他這一說,再也忍不住了,撲通一聲跪在了龍宿的腿邊。
“主人,仙鳳求您了!求主人不要再這樣了!”她哭的戚戚不能自抑,好一會才繼續說下去:“我們去把先生埋了吧。”
龍宿依舊在笑:“鳳兒汝在胡說什麽,莫要再說這些不吉利的話兒來了。”
仙鳳一聽哇的一聲哭的更凶了:“主人!主人!先生已經去了啊!難道主人要看先生死了也無葬身之所嗎?!”
“啪!” 仙鳳捂著火辣辣的臉頰,含著眼淚驚詫的抬頭看著突然暴怒的龍宿。
“主人……”
龍宿閉著眼睛,竭力壓抑著心中失控的情緒,半晌,啞聲道:“好鳳兒,出去吧。讓吾一個人靜一靜。”
仙鳳哭著奔出門去,很難得的缺了禮數,連門也忘了關上。門外的蕭瑟寒風一下子倒灌進房間,瞬時間帶走了屋內暖氣。
龍宿慢慢站起來,走到門前輕輕把門帶好,然後一聲不吭的往內室走去。
內室里燃著裊裊檀木香,一點一點平復著龍宿的心。他伸手拉開紫色華帳,
劍子的模樣就落在了他的眼中。
看,這不是好好的么。
劍子身上的血污已經被擦乾淨了,換了簇新的白色道服。
龍宿伸手撫上他的臉。
怎麼會那麼冷呢?明明都已經升了火盆了。
他指尖略過劍子的眉毛,停在他依然擰著的眉頭上,慢慢的揉著,似乎想把那緊緊皺起的眉頭給揉開了去。
連死了也要不太平,汝爲什麽還是皺著眉呢?
是還記掛了這個江湖?還是記掛了疏樓龍宿?
他沒發現自己的手一直不停的在抖,手下越揉越重,卻是徒勞無功。
只因為自己一時慪氣,放了他一個人去了。沒想到再見面時便是生死之隔。佛劍抬著他進來的時候,自己還以為是他開的又一個拙劣的玩笑。
反正他總是喜歡不停說這種冷笑話不是嗎?
可是劍子仙跡,這一點也不好笑。
之後他怎麼也不肯把劍子給安葬了,連佛劍也勸不住他,大家都以為疏樓龍宿受刺激神志不清了。
可他明白,他其實清楚的很。
他想,他也許還會有辦法的。就像當年他從盤隱神宮里救出已經化沙的兩人一樣,起死回生。
他想過很多辦法,譬如把劍子也變成嗜血者。只是他知道劍子一定不能接受,而他也不想劍子往後去都活得像行屍走肉。他想要的並不是那樣的劍子。
而當他知道已經連希望號角都早就失了力量時,便真真有些絕望了。但是依然不願意葬了劍子,也許是心存僥倖,也許是真的有些神志不清了。
他欺上去用臉貼著劍子冰冷的臉頰。
劍子劍子,汝現在跟吾一樣冷了。
其實吾要的不多,只想聽汝再吹一次紫金簫。
他輕輕蹭著,聞著劍子衣料上熟悉的味道,突然覺得困倦,也許是這幾日里心力耗盡。便就這樣合上眼睡了過去。
(二)
恍恍惚惚里他到了一個地方,幽暗詭異的氣氛,還有那股壓迫感。他依稀辨認出這是什麽地方的時候,忽然如釋重負的展顏笑了。
哈,是夢嗎?那真是來的好不如來的巧。
他上前行了一禮:“學生拜見太學主。”
只聽見那茅屋里響起久違的聲音:“龍……宿,吾們又見面了。”
龍宿華扇掩面,心中盤算起千般計劃,然後再開口便是單刀直入的自信。
“不瞞太學主,學生今日來是有一事相求。”
“吾已知你所求何事。”
“喔,如此說來,學生便不客套了。”
“哈。要換並非難事…………”
“慢。太學主,這筆買賣,學生還想自己出價。”
“喔?那說說你的價吧。”
“龍宿畢生功體價值幾何?”
“十日。”
“那嗜血體質,又是幾何?”
“十五日。”
“如此……”龍宿眼睛一轉又言道:“買賣人也要講個情面,學生與太學主汝也算舊識。太學主這價說的未免有些不顧舊交情分了。”
“哈哈哈哈哈……”屋內傳來一陣張狂笑聲,卷起一陣陰風。龍宿卻依然神色自若。
“人命無價,已死之人你要他複生,本就是逆天之事。”
“即使逆天,學生亦要一試。”
“好氣魄。疏樓龍宿,你是第一個敢跟吾談價錢的。這樣吧,吾就換你一月時光。一月過後,塵歸塵,土歸土。”
“哈,成交。”
疏樓龍宿,一月過後,被拔了爪牙的你,又會作何決策呢?吾拭目以待。
(三)
劍子醒來的時候,覺得不可思議。他好像已經到了鬼門關,就差去喝孟婆湯過奈何橋了。最後卻又轉了一圈回來了。
難道說劍子他真是人太衰了連天也不收?
“哈。”他躺在床上自嘲的笑笑。弄成這樣,一會少不了要挨龍宿一頓奚落。
“汝醒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轉頭一看,龍宿正端著一個藥碗走過來。
罷了罷了,自己總是欠著他了,罵就被罵兩句吧。
劍子調整了一下吐息,準備接受即將襲來的狂風暴雨。
“醒了就起來喝藥吧。”龍宿扶著他坐起,又把藥碗端到他嘴邊。
劍子不可置信的看著龍宿顯得有些疲憊的金眸,裏面絲毫沒有那種可以稱的上怒的情緒。波瀾不驚到他有錯覺認為這隻是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早晨。
“汝看著吾做什麽?”龍宿笑問道。
天要下紅雨了江河要倒流了苦境要末日了?!
這尾紫龍怎麼忽然轉性了?不平常,絕對不平常。
“龍宿……吾……對不起……”他想,不管怎樣先道歉總是不會錯的。
“吾叫汝喝藥,汝跟吾道歉,劍子汝演的是哪一出?”龍宿又笑著問他。
“你……呃……你不怨吾?”他抬頭試探的問到。
“怨汝作甚么,汝有汝的選擇。吾也有吾的選擇。”
“龍宿……”
“汝要選擇江湖,吾不會來攔你。吾只要汝記得回來的路就好。”
“龍宿…………”
“莫再多話了,藥涼了就更苦了。”
冬日里的三寸暖陽,靜靜地爬上窗沿,照的人心都跟著寬慰了起來。
(四)
幾日過去,劍子已經能慢慢下床走動了。他總覺得有些奇怪,也許是自己復原的太快,也許是似乎少了點什麽,又也許是龍宿。可是要說怪在哪裡,心裡又沒了個譜。
他問龍宿是否有瞞了他什麽事情。
龍宿端著一貫風輕雲淡的態度搖搖扇子,說劍子汝病糊塗了,哪裡有什麽事情好瞞的。
但是他依然覺得不對勁。
慢慢的,他有些隱隱明白了什麽。
劍子站在房門口,看見遠處龍宿端了藥碗緩緩走來。他回身拾起棋盤上一顆棋子,凝了氣勁朝著龍宿的腳打過去。
“啪。”瓷碗打碎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音,劍子只覺得心裡有什麽也跟著碎了。
“哎…………”龍宿看著碎了的藥碗一臉無奈,這下可好了,一個早上的工夫都白費了。他忽然瞥到腳邊的一顆棋子,彎下腰撿了起來。
怎麼會掉在這裡?
他忽然轉頭,看見劍子已經悄無聲息的站在了他背後。心裡一驚。
“龍宿,你到底有什麽瞞著吾么?”
“汝怎麼又來了?吾都答了好幾回了……”
“龍宿!”劍子一聲喝住了他,猛的拉住了他的手。
“劍子仙跡汝發的什麽瘋?!要不是看汝是個病人,吾就…………”龍宿忽然停了下來。
“你就怎麼樣?”劍子逼問到,攤開手掌,看他潔白的長指上斑斑駁駁多了很多傷口。
“龍宿,仙鳳呢?”劍子忽然笑了。
“仙鳳其實并不是出去置辦事物了是嗎?”
“吾……”龍宿看著劍子,一時不知如何作答。
“龍宿,事到如今為何還要再瞞吾?劍子仙跡難道就那麼不值得信任嗎。”
“罷了。”他看見龍宿舒了長長的一口氣。
“是吾遣走她了。”
“為何?”
“吾不願看她每日傷懷。儒們天下也已經被吾散了。”
“又為何?”
“疏樓龍宿已無精力再去執掌。”
“其實吾當日已經死了。”
“無錯。”
“你去找了太學主。”
“也無錯。”
劍子苦笑,他總算肯全都說出來了。只是這個答案,恰恰是劍子最不想聽的。
“龍宿你這是何苦。”他把那雙手攥在手裡,撫摸著那些大大小小的傷。
“吾說過,汝有汝的選擇,吾也有吾的選擇。”龍宿抽出手,背過了身。
“龍宿啊……”劍子不知說什麼才好,只是他一直知道疏樓龍宿想做的事,誰都阻止不了。
“劍子汝看。”
他抬頭望向院子里,有一隻蝶兒翩翩飛在枯萎的花草間,他認得這隻蝶,那是疏樓西風養著的,才會在這種季節依然存活著。
“汝看它,只呆呆記得此處有花,便尋來了。可是只見得滿目黃草,該是怎樣的悲寥。”龍宿的聲音沉穩,像是在對他說著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既然活得只剩悲寥,卻依然要被迫著活。那又是怎樣的一種殘忍呢。劍子,汝能明白么?”
一席話說得劍子心中如刀絞,他從伸手圈住那人的身子,抱的極緊,好似一鬆手他就會消散在這獵獵寒風之中。
“劍子,吾在這人世只剩有一月時間。”
“劍子,吾不會讓汝去嘗這生離死別之苦。”
“劍子,一月之後,汝就陪吾一同去了吧。”
“好,吾答應你。”
劍子把頭埋在他的肩頭,許久都沒有抬起來。
他對著那敗落的庭院,慢慢的揚起了嘴角。
如此便好,汝不捨吾陪汝去死,那吾就讓汝來陪吾死。
如此便好了…………
(五)
往後的日子里,他們誰也沒有再提這件事。兩人每日喝茶吟詩,插科打諢,龍宿心情不錯時便會拿出白玉琴來,拉著劍子陪他合奏一曲。然後再端出些吃食來,擺兩個杯對酌。就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劍子幾乎以為是回到了從前的時光里,之前的那些就仿佛是一場幻覺。
只有每日夜裡龍宿癡醉的看著他的眼神,在仿佛在提醒著他這一切。
他們已經時日無多。
他翻身壓過龍宿,龍宿也不掙扎,抬手摩挲著他的臉叫他的名字。
劍子,劍子。
軟糯的嗓音叫得劍子莫名的心中痛了起來,然後他把這種痛都化成了身體的行動。
紫紗帳里抵死纏綿。
龍宿出奇的熱情,任憑劍子把他翻來覆去的擺出各種羞恥的姿勢,他一遍一遍的索取,爲了在這個身體上多留一些鮮活的憑證。
當下,此刻,他們都還活在一起。
激情過後劍子擁著龍宿喃喃的說著情話。
忽然間龍宿開口說到;“劍子,汝聽,外面的曇花都開好了。”
劍子才要笑他,你糊塗了嗎?現在都幾月了,哪裡來的…………
他說了一半,忽然說不下去了。
低頭看見龍宿窩在他懷裡,笑得傾城傾國。
他心裡突然又泛上了一陣酸楚。
(六)
該來的總是要來的,越是臨近,倒越是能用平常心來對待了。
反正他們活是活在一塊了,死也是死在一處了。想著身邊還有這個人陪著,也就越覺得沒什麼可怕的了。
那天天上下起了雪,大雪遮蓋了外面的世界一片瑩白色。
龍宿拉著他去了血龍湖,在湖邊的亭子燃了火盆里擺了酒,酒桌邊上放著紫金蕭和白玉琴。
龍宿的臉上微微泛紅,不知道是被北風給吹的還是喝酒醺的。總之面如桃瓣的整個人又添多了幾分豔色。
劍子舉杯對著龍宿說,
能得知己如你疏樓龍宿,劍子此生已是無悔。如果有來世的話……………
龍宿往自己杯中斟了一杯酒,笑著說到,
若有來世,吾定是不想再看見汝這個麻煩了。
劍子一愣,也哈哈笑了起來。
好,如有來世,吾肯定不會再來拉你下水。
說罷兩人一飲而盡。
兩人不知喝了多少后,龍宿便先醉了。劍子面色泛紅,眼中卻依然清明。他把龍宿拉過來抱到自己身上,龍宿一手捧著他的臉嘀嘀咕咕的說起了醉話。
他說,劍子,吾是騙汝的。若是有來世……還要一起……一起…………
劍子笑著封了他帶著酒氣的紫金薄唇。
好,好,你想怎樣劍子都陪你。下一輩子吾們還在一起。
然後他看見龍宿滿意的含著笑睡著了。
他望著湖中濤生濤滅,輕聲說。
龍宿,其實吾也是騙你的,下一輩子,吾只想你能好好活著。
(七)
很多年以後,血龍湖的名字早就沒有人記得了。有漁人在湖中捕魚的時候,撈起來一管簫一張琴和兩副枯骨。
那兩副骨糾在一起,還能看出生前定是抱得極緊。也許是時間太久了,一離開水沒多久就化成了一堆塵,風一吹,纏纏繞繞的便跟著去了。
漁人把琴和簫拿到集市上去賣。可是來買的沒一個能將這琴彈出琴音也沒一個能將這簫吹出簫聲來,所以這兩件器物一直都賣不出去。
直到有一天來了一個和尚,看見琴和簫便硬是要買了去。
漁人為人老實,不想造孽坑害出家人。便告訴他說,大師,這兩樣器樂都是壞了的,奏不出曲兒來。
那和尚搖搖頭說,無妨。
然後和尚留下了一串琉璃念珠,一百零捌顆,顆顆渾圓透亮,一看就是無價之寶。
漁人得了珍寶心裡高興,沒有注意到和尚拿起簫和琴的時候,落了一滴淚。
劍子,龍宿,吾終於找到你們了。
(八)
“第一百三十四和一百三十五號拍品。”
當紫髪青年看見大屏幕上跳出的圖的時候,忽然愣住了。有一種很微妙的情緒漫上了心頭,讓他無論如何都想要得到這兩件器樂。
最後他用高價把它們都拍了回去擺在他的辦公室里。
每當他看著這兩件器樂的時候,都會有一種莫名的情感。
他想,他似乎忘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可是到底是關於什麽呢?
他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龍宿,龍宿,若是有來世,劍子只希望你能好好活。
(九)
孔雀東南飛,飛到天涯去不回,千般戀愛萬種柔情相思成灰。
心碎的時候,秋聲格外讓人悲,天若不盡人意,我願生死相隨。
大江上下殘照斜陽萬物低垂,哪種離別不傷悲,這次痴心赴水何時何地相會。
我願有情人共飲一江水,紅塵外柔情內有沒有斷腸的淚。
但求真心以對今生何懼何悔,孔雀東南飛……
---- 東南飛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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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實話吧,我寫完的那一刻,忽然油然而生一種罪惡感= =||||||||||||||||
屬於親媽的那部份良心在譴責我啊!!!
小虐怡情大虐傷身,其實我只是想給大家糖吃太多了,偶爾需要換換口味的。
請不要毆打我TWT
[ 此帖被清岚在2010-07-24 01:3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