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雲 「主人——」
悠揚琴韻為唐突喚聲所斷,長指猶按於絃,龍宿目光落在長年追隨自己的女子,隨年歲增長而日益端謹的儀姿,今日看來,卻似有幾分過往的形影浮現,蘊著黠光的明亮眼眸、稍嫌促急的清越嗓音,令她的歡欣之情無所遁形。
「何事?」
目迎主人似笑非笑的凝睇,方才察覺自己失了分寸,穆仙鳳斂眉整姿,微微一欠身。「有客來訪。」
「來者何人?」是何人造訪得令仙鳳如此欣悅?龍宿心下忖估,有此嫌疑者也不過就那寥寥數人。
穆仙鳳抿唇一笑,卻是未直言回覆。「主人可願一猜?」
「猜測必有對錯,是對、是錯,又當如何?」
「若主人猜測無誤,仙鳳任由處置;反之,則望主人能應允一件事。」
彎弧含笑的眉眼似有一番盤算於心,龍宿看在眼裡,也感興味,便頷首應允了,而後稍事沈吟,待要說出所臆測的人選,穆仙鳳卻又唐突打了岔。
「主人請稍緩說出答案。」
「為何?」
「仙鳳斗膽,也想一猜。」
「哦?汝要猜測何事?」
「可否容仙鳳一猜主人是否能測中來人是誰?」
「汝說吧。」
「那我說,主人必定一猜即中。」
如此聽來更覺有幾分蹊蹺,龍宿淡淡地提出質疑。「如此猜法,結果必是一負一勝,又有何趣?」
「主人不允嗎?」方才奕奕神采頃刻黯淡了下來,穆仙鳳垂低了眉眼。
凝視著髮絲半掩的端秀臉龐,那神情也不似是失望沮喪,倒像是被他掃了興致一般,半是好笑、半是好奇,龍宿的回應令仙鳳眸光再度亮起。「有何不可?」
「請主人說出來者何人?」
執起置於白玉琴旁的華扇,龍宿道出答案的同時,也起了身。「可是劍子仙跡?」
「主人果然一猜即中,來者正是劍子先生。」
見仙鳳擊掌笑得甚是開懷,龍宿不由失笑。「互有輸贏,汝未免高興得太過了。」
對調侃不以為意,穆仙鳳笑意未減。「無論如何,請主人先聽仙鳳一事相求。」
不料如此之快便需清償賭債,龍宿略感訝異,但仍是點了點頭。「何事?」
「請主人准仙鳳告假半月。」
來得突然、不免引人疑竇,但既已應允在先,便無反對追究之理。「汝去吧。」
仙鳳欠身謝過,抿著唇笑道。「離去之前,仙鳳會先將凡事妥善安排,主人盡可放心安居。」
這段日子來他是苛待了仙鳳嗎?要不、怎麼仙鳳對得以離開疏樓西風感到如此歡天喜地?龍宿自忖後苦笑。「吾可自理,汝不用掛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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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經前廳左側迴廊,龍宿自半開闔的窗口朝廳中望去,長年白衣的道者端坐近門椅座,微蹙的雙眉肅穆了原就嚴刻的五官,彷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身前騰裊白霧的茶盅。
自寧闇血辯失落不歡而散後,他與劍子便斷了聯繫,其間雖無互通音息,但仍有片段碎瑣的消息傳入耳中,意圖將那當是江湖軼事聽聽便罷,置之不理的心念卻仍曾有動搖。聞其先有墜崖之險、後又遇斷臂之難,他不由得暗忖,是過得真如此不得順遂,又或是江湖傳言總是憂訊較喜聞來得歷久彌遠?最後,按捺下波動的心緒,他選擇了後者為解。
待日後重整儒門,再歸武林,劍子卻已是銷聲匿跡,無人知曉其行蹤下落。
其後不多時,公法庭成立,受昭穆尊延攬入內的儒門教母登門向他求取邪之刀,他應允交付邪之刀的條件之一,便是代為探訪劍子下落何方,教母並未多問便答應了下來,唯溫婉容顏浮現幾分興味,想是深知他們過往情誼、又或多或少得知他們曾有不快,在心中揣度此番相尋究竟是為何。
是為何?當下若是教母直問不諱,想來自己也只能顧左右言他。邪之刀所製武器需交他一份,此一條件自是經過盤算,而探查劍子下落卻是忽爾乍現的念頭,縱然得知劍子今在何處,會否去見仍是難說未定。或許,他要的不過是對方的一點音息,好消息也好、壞消息也罷,總是好過全無消息。
然而隨著教母殉亡,昭穆尊陰謀敗露,公法庭瓦解不復存,邪之刀所換取的承諾也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而後光陰流渡、輾轉經年,儒門又再遠隱於江湖、不涉塵事,將權掌之責委任三監司,只帶著仙鳳,他重回疏樓西風長住。
少了惜字如金的默言歆,疏樓西風較往日又清靜了幾分。以往,默言歆當開口卻沈默以應的部分多由仙鳳承攬,而今時,仙鳳卻是為已身不在此的默言歆而沈靜,如方才那般欣躍模樣,已是許久不曾見。
見仙鳳形於言表的歡欣之情,縱使失聯多年,來人除劍子仙跡他仍不作二猜,他瞭解仙鳳對劍子的喜愛,也清楚那無涉男女之情,總有些人是令他人但只見之,便會不由得感到舒心開懷。
轉過迴廊,當龍宿步入廳中,劍子隨即起身對他微微一笑,目光交會之際,並無絲毫久別生疏而不自在的痕跡著顯於臉龐。
「龍宿,我有了佛劍的下落,可有興致一道前去?」
省卻了客套寒暄,劍子直截了當道明此行目的,而龍宿華扇輕搖,僅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笑而不答,是容我隨意解讀嗎?」未得確切回應劍子難掩稍許不安,然而也不過微現即逝。「那我就當是答應了。」
「今日正是訪友的好日子,吾怎會回絕汝專程而來的邀約呢?」
唇線勾勒出的笑意未有稍減,眉眼卻顯得清冷,對龍宿不慍不火的反詰,劍子縱然心知絕非易與,卻仍是遂了對方之意追問求解。
「怎說?」
「若能於同一日內得見兩位銷聲匿跡多時、又從未思及聯繫的昔日友人,稱不上是好日子嗎?」
「好友說得有理。」劍子深表認同地點了點頭,對龍宿意在言外、卻絲毫無心稍作飾掩的嘲諷聽若罔聞。「那請隨我來。」
隨著劍子率先踏出的步伐往外走去,龍宿心知對方並不若外表所見地那般悠然自若,唯如此欲蓋彌彰的若無其事之態,他已太熟悉,熟悉到亦能若無其事以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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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劍子的引路之下,他們來到皚銀雪地,卻不見所尋佛者,極目所見、唯有一名紫裘黑袍的少年佇立於嘯風飛雪間。
龍宿好整以暇地顧盼左右,有指路者自當負責探究之意,劍子只好獨自上前相詢,少年告知,佛劍已於日前離去。
「他說,他將造訪一名故人。」
劍子望了龍宿一眼,心下思忖,不知佛劍語中的故人是誰,會否便是他們其中之一?
「他可有提到將造訪的故人是誰?」
少年搖了搖頭,反問。「你也是他的故人?」
劍子點點頭。
「那或許他將訪者便是你,你該回到居處等他。」
下了委婉的逐客令,少年的目光又再落回雪色蒼茫的遠方,劍子順著少年在雪光日影間顯得迷濛的眼神看去,地面已為新雪所覆,但仍依稀可見一對足印,斷斷續續地往少年凝視的方向延伸而去。
料想足印或許為佛劍所留,劍子又再問道。「長留此地不去,你是為了等待佛劍歸來嗎?」
「不,我等的是……」少年話語稍停,似是在躊躇是否有坦言相告的必要。「……是魔。」
沾染雪色卻仍不減熱切的遠眺眸光,錯雜著困惑與期待的蒼白容顏,俱是少年即使有所覺亦是不明所以的情感,劍子不由感到幾分興味。
「你不久前送走了一名佛者,現下卻是等待一名魔者返來。」
「這是很不合情理的事情嗎?」少年收回目光,絲毫不掩飾不解不悅地微微蹙起了眉,望向一旁還未開過口的龍宿。「雖與敗血異邪不同,但我知此人亦是嗜血者,身為道者的你不也與他同行至此?」
話題忽轉己身,龍宿亦不再置身事外,走近了幾步,凝望著顯得有些忿忿不平的少年。「或許吾倆不過於來此途中偶遇,於是偕伴而行;也或許、汝眼前的道者是將吾帶來交由佛劍處置的。」
少年搖了搖頭。「你們是朋友。」
「如此斷言,汝識得吾倆人?」
「不識。」
「既只初見,是友、是敵、抑或是陌路人,汝憑何斷定?」
少年認真地偏了頭思索,並未因龍宿的質疑而動搖,僅是不知該如何解釋自己何以有此斷言。
「雖然,我不曾擁有過如你們這般的友誼。」他遇過很多人,其中有些對他很好、很親切,也當他是朋友,但感覺上又有稍許不同。「可是我從他人的相處中感受到過,所以我認為你們是朋友。」
「汝希望與等待的魔者結交?」少年的口吻令龍宿不得不做出這樣的結論。
少年沈默了半晌,卻是答非所問。「他欺騙過我、也傷過我。」
「吾與這位道者也曾欺瞞、傷過彼此,但在汝看來,吾倆不也仍是友人。」
「朋友也會互欺、互傷嗎?」
「汝該問的是,互欺互傷後還能算是、或當得成朋友嗎?」
「還是可以的,是嗎?」
少年希望得到一個肯定的答案,然而龍宿默然、無意回覆,卻是沈默許久的劍子接續說了下去。
「又何需他人來作答呢?既然在經歷過種種後,你還願意在此等他返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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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可知那位少年等的魔者為何人?」
離開了雪地,同行回疏樓西風的途中,龍宿忽有此一問。
「既對敗血異邪及嗜血族如此熟悉,他應當就是夜重生創造出來的奈落之夜‧宵;而聽其所言,等待之人為一曾傷過他的魔者,那也許是吞佛童子。」
「日前曾有江湖傳聞他敗死於吞佛童子之手,體中的造化之鑰亦遭其所奪,但今日卻見他安然無恙,且所等之人十有八九當為吞佛童子,其中或另有隱情。」語畢卻見落在己身的目光有幾分異樣,龍宿微一蹙眉。「汝有不同見解?」
劍子搖了搖頭,笑道。「我以為好友離開儒門天下,重回疏樓西風,對江湖事已無心涉入。」
「吾也以為汝銷聲匿跡,過的當是隱絕塵寰的日子,卻仍可得知佛劍落腳之地。」話語稍停,龍宿有意無意地甩了甩濕附在手腕上的衣袖。「惟消息似乎是過時了稍許。」
劍子目光落在龍宿沾了點點水漬的衣衫,那是當他們即將走出雪地時為一場驟雪所打濕。「今日讓好友白走一遭,當真過意不去……」
聽劍子乾脆地表示了歉意,龍宿先是一怔,而後雖是勸說對方無須掛懷,卻是顯得有些不快。「也得知些許佛劍近況,不算徒勞。」
音落言止,倆人已身於疏樓西風前,原先的話題軋然中斷,而劍子也就此停步不前。
「那……天色已晚,也該告辭了。」
「慢。」
阻下劍子旋即轉身的走勢,龍宿自懷中掏出一只紫鍛錦囊遞交到對方面前,劍子困惑接過,疑道。「這是?」
「今日一別,不知汝又要失蹤到幾時。」龍宿的口吻淡然、音無起伏,也聽不出來是怒是怨。「若是定要有個合乎情理的理由才肯遠道來見,那不如吾先備妥一個讓汝打包帶走。」
「既是好友一番心意,我定適時用之。」不摻絲毫玩笑口吻,劍子將錦囊收納入懷,而後忽是想起了什麼問道。「仙鳳前去告知有客來訪時,可有要你一猜來訪是何人?」
不意劍子忽爾有此一問,他點點頭。「汝是如何得知?」
「仙鳳與我有一賭約。」
龍宿不由失笑,暗忖仙鳳是怎地今日賭興昂揚。「什麼賭約?」
「仙鳳說,即使不言明來訪者誰,好友你也必定一語中的。」
原來還有這段曲折,龍宿以全然不為對方感到遺憾的口吻告知噩耗。「那麼,是汝輸了。」
得知結果,劍子依舊是神色如常。「對此結局,我早了然於心。」
「那為何還願一賭?」
「因為賭注。」
「願聞其詳。」
「仙鳳說,少了默言歆,一人操持疏樓西風雜務、很是辛苦,因此想與你告個半月長假。」
「仙鳳確已告假,但這又與汝何關?」
「但她又放心不下疏樓西風和好友你,因此,若是我輸了賭局,在這半月間,她的責務便交由我來暫代了。」
「汝的意思該不是……」龍宿微蹙的眉宇顯見困擾,而飄移的目光卻是難掩幾分措手不及的慌亂。
「意思是如果好友不反對,我這就回去收拾短住行囊來府上打攪了。」語畢,也不待龍宿回應,劍子轉身就走,然而踏出幾步後卻又驟然回過身來,凝視著錯愕之情還未褪盡的臉龐,他手掌按在收放錦囊的前襟處,微笑著又道。「除此,還另有一層意思,我也是很認真在尋求合乎情理的理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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