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无责任扔文。
2.文中人物性格多有不符,望阅之慎之。
3.文中所提古物,大部分可寻出处,主要来源《紫禁城》杂志
4.文章所采用官制为唐宋两朝。有不周全之处望体谅。
5.说到底俺为什么要写呢……(爬)斩邪
剑子仙迹出生那天,东方忽有天狗蚀日之象,一时朝野俱惊。然命相师一语告知先皇,此子天赋异禀,如以贤德导之,则可保千秋之朝,如恣其妄为,则苍生皆祸矣。先皇大喜,遂立太子,以求千秋之朝也。
一 匣里龙吟
元平七年,冬。
剑子仙迹沐浴过后,正披着一身淡金的厚袍坐在御书房里闭目养神。两边有为他修指的宫女,直到将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磨剪得干干净净,才连头也不敢抬地退到他身侧,剑子呼吸时缓时急,浓重的眉鬓随着这些气流的冲撞,在他人眼中形成一幅极安静的画面。殿侧的描金檀香炉仙气正旺,重重帷幔沉甸甸扫下去,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隐约可见。
“——传右谏议大夫玉阶飞晋见。”
老太监习惯性地眯着眼,像真正的男人一般挺起胸膛勾起微笑,扯出一个阴哑尖细的吊嗓。那男人来时脚步毫无声响,水绿的锦袍忽而艳得耀人,忽而沉稳内敛,他缓步上前,慢慢伏跪下去,轻轻道了声:“臣玉阶飞参见吾皇。”
剑子用力伸个懒腰,整个龙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嚎叫,他目光紧紧盯在面前低首垂眸的中年男子身上,懒懒道:“嗯,起来吧。怎么样了?”
“……两个时辰了。”玉阶飞恭恭敬敬回道,他一直都是这么恭敬的人。恭敬,温和,圆滑,剑子就是欣赏他这一点。
“还有呢?”
“……皇上是否请他进来再说?”
恭敬,温和,圆滑,剑子本最欣赏他这一点,“哼”他下意识冷笑一声,“朕向来就爱你的性子。事不关己,你管它作甚?他愿再呆几个时辰,朕还就由得他了。”
玉阶飞低低应了声是,却抬起头将声音提高一些,“可皇上您也看见了,今日雪势不小,在如此下去,御史大人恐会有性命之忧。”
轻柔地将手中《资治通鉴》折了个角,年轻的帝王眼睛一抬望向殿外,不禁打个寒战,把手放在火盆上烤了烤,“玉大人,你关心的还真不少。”他展开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给朕吩咐下去,每半个时辰就将他身上的雪扫干净,免得把他埋了朕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午后的日光和煦迷人,落在剑子略长的双睫上,显得温和又威严,玉阶飞叹着气躬身退出殿外,伸手拂落肩上鹅毛一样厚实的雪片,御书房外那人仍是动也不动地跪着,鱼袋紫袍皆已浸了冰水,“你们几个,”他冲着殿侧几个浑身直抖的小太监叫道,“半个时辰就将御史大人身上的雪扫一遍,若他有什么闪失,你们也是知道的。”
“是,是。”小太监努力使自己站直身子,“奴才们一定照办。”
——回府罢。
那一天在默言歆记忆中,下了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他每走一步,都几乎能感到肩上的重量在慢慢将自己掩埋,西凌的王都渐渐溶解在这不真实的寒冷中,那时候,他嗅到了一种即将终结的气味,连体温都不觉冰冷起来。
——请问疏楼
龙宿龙大人在府上吗?
——大人此时进宫未归,公子过些时候再来吧。
他记得开门那个女孩儿,一袭大红短襦,纤腕似雪,明眸皓齿,声音甜亮而干净,所以当下他也未再问一句,径直朝着皇宫踩雪而去,他本就不善言谈,何况是对着一个如此可爱的姑娘呢?
一路上竟不觉累,足下仿佛生了风,然而到了承元门下,雪已住了。默言歆止了步,掏出侧袋里不轻的碎银,“二位大人,”他朝宫门外两个冻得直用脚跺地的侍卫递上银子,“在下有要事需进宫一趟,望二位大人可以通融。”
“放、放肆!”那较年轻的侍卫牙齿打颤,一手叉腰,眼睛却盘算着默言歆手里究竟有多少银子,“这皇宫岂是有钱就可以进的?你们这些平民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在下并非平民,家父生前也是入朝为官的……”
“呸呸,天底下要都是你这种人,那宫里岂不是成收容所了?您抬眼瞧瞧,这是万岁爷住的地方,别说是你,就是有权有势的大人们,没有许可也进不去啊!回去吧回去吧。”年轻侍卫搓了搓手,吹出一口带着酒臭的白雾。
“可在下……”
“你有完没完,你的事再大能比皇上批的折子大吗?你有皇上的印信吗?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皇宫……”
“中…中书令大人!”一直饶有兴趣听着二人对话的年长侍卫忽然面露惊恐,一撩衣摆直通通跪了下去,默言歆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身后忽然一阵有序的马蹄声,未及转身,那踏风之音已然沉在不远处,刚奇怪何人能驱动这样聪明乖顺的马儿,方扭头一看,视线所到,青色的车舆正静静立在他眼前,却许久未见有人出来。
“还不快参见中书令大人!”年轻侍卫知是方才自己说话声音大了些,忙拉住默言歆的袖子,试图扯他一同跪下,却被他猛地一甩,反问道,“没看见人,叫我怎么跪?跪这马车?”
“哈,哈。”青龙白虎左右为纹的华贵马车中同时响起了爽朗的笑声与轻轻的抚掌声,这笑声极其温和柔雅,却渗着丝丝威严。默言歆一愣,有些尴尬地扫去衣衫上的落雪。
那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掀开侧窗一角,他的朝服袖口略宽大了些,以至于一部分滑落在手肘处,渗出一片昏暗的颜色。车内之人拥有一副描摹精细的眉眼和棕黄相间的长发,若再仔细看去,那朝服上绣出的仙鹤纹样衬着明黄的底色,任谁见了,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柔美。
这是默言歆第一次见到沐流尘,现任的中书令。以后他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不自觉的自惭形秽,他对他的眼睛有无比的好感,凝眸深处,总是将什么都看得恍若云烟。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要屈膝跪下去。
“汝不用跪了。”沐流尘柔声说道,伸手指了指另一边,“让他们跪去吧。”他微笑着颔首,“有什么事非见皇上不可呢?”
“在下并非要见皇上,”默言歆垂首答道,“在下是为见疏楼龙宿大人而来。”
沐流尘本是安静听着,此刻忽然轻轻“啊”一声,神色间稍有闪动,“那为何不去他的府邸呢?”
“在下正是从那处过来,听闻龙大人此时仍在宫中,才要进宫求见,望中书令大人成全。”
“呵,人不在宫外那就要进宫来吗,真是老实。”沐流尘双手迭在一起,目光轻轻落在默言歆全身,笑容未减,“前左仆射默大人与汝是何等关系?”
雪,忽然平平静静滑落在青年沉默而稳重的脸上。
二 龙拿虎掷
“哦?原来令尊就是……怪不得吾一直觉得汝有些面熟。”淡发的男子缓缓踱着步,天气虽冷,却仍然将一双手露在袖外,“吾当年还是中书舍人时,曾受过令尊不少指点,没想到默大人竟然未让汝仕官。”沐流尘柔和笑着,眼神始终不离身侧青年,习惯性地迈着四四方方的官步,踏在光滑齐整的碎石路上,身后几名随行步伐丝毫不乱,似乎连喘气都是一个频率,默言歆暗自心服,不知是该赞这些侍卫,还是自己少见多怪。“沐大人,”他终于鼓足气问,“烦请大人告知现在是往何地去呢?”抬眼见沐流尘并无恼意,便接着说道,“龙大人此刻该在何处?”
“吾不急,汝反到心急了?”身侧那人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垂着袖子,“过了这含元殿,马上就能见到他了,不过……”沐流尘话到一半,突然顿住,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眉心撩起淡淡的波纹,嘴边低声喃道,“为何他此时还未离开,难不成是……”
雪片已在二人双肩各积了一层,默言歆深知何谓察言观色,当下再也没多问一句,待到了距御书房十数丈之处,身畔的人却停住了。
“沐大人,有何事?”
“如吾所料。”沐流尘沉声道,用手抵住额头,轻轻叹一口气,向廊外殿前正中处指去,“汝要找的龙大人,便在那里了。”
“——也如吾所料啊,中书令大人。”
他话音方消,才要将身上的雪一并扫去,右手却被人从身后轻轻握住,不用转身也知是谁如此大胆,便轻轻一笑,“四无大人,何时又客气起来?”
“——吾从来都是很客气的啊。”
默言歆见二人举止亲密,言行毫无避讳,想是熟识已久。这眼前的锦袍青年一身水蓝,发亮如电,紧紧勾起的衣角处镶着金银细缕,那是正三品以上臣子才可配戴的奢侈物,三彩绶带轻逸隐于身后,手握湖蓝羽扇,眉眼微微向上自然地一挑,确是自信张扬。
约莫寒暄了片刻,二人神色俱严肃起来,仿佛根本未看见默言歆,四无君压低嗓子,瞥一眼殿前要被雪片埋住的人,“从下了朝就一直这么跪着,也不知要到何时。”
“皇上并未出来看看么?”
“吾猜殿下恐是睡着了,自玉大人离开半个时辰,里面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玉大人来过?”沐流尘也将声音按得极低,“皇上怎么说?”
“啧啧,皇上怎么说,汝只消看看玉大人的脸色便明白了……与其打听这,倒不如汝吾前去试探试探皇上的意思。”
“不可。”沐流尘话锋一转,生生将其截断,“如汝吾同去,反让皇上以为龙大人结党营私,到时候追查起来,他要怎样替汝吾二人开脱?”
“照汝说法,恐怕他会在此生生冻死。”四无君眉头一皱,“再等个一时半刻,吾说什么也得进去……方才吾便想问,此人是谁?”青蓝羽扇直指默言歆胸口,深邃的靛蓝双瞳蓦地凌厉起来,“无官无爵,怎能入宫,知是死罪吗?”
“汝吓着他了。”沐流尘侧身挡在默言歆身前,一抬手按下四无指中羽扇,“汝可还记得默大人么,这是他的儿子。”他偏过头朝青年抱歉地一笑,“四无大人并无恶意,只是见汝未着朝服便有些起疑,莫要见怪。”沐流尘笑起来的时候,衣襟下摆玉剑与环佩叮当一撞,摩擦出好听的敲击音节。
“沐大人哪里的话,在下是大人带进来的,怎么会恼呢?”默言歆垂首答道,慢慢半跪下去,心中微一盘算,却听四无朗声一问,“抬起头来,让吾瞧瞧默老头子教出来的儿子究竟有何本事,挺会说话的嘛。”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默言歆心里一阵不快,高扬起头,恭恭敬敬回道。“四无大人,在下对沐大人心存感激,无论他说什么,自然不会回嘴,但若您言语伤及家父,在下便是死了,也要替他挽回颜面。”
“好好好,”此话一出,便听得四无君一阵大笑,“真是默老头的儿子,这嘴巴不饶人,汝倒是学得真像啊。”他右手忽然拍在默言歆肩头,轻轻使力,竟将他整个人一拉而起,似还随手替他掸掸膝上灰尘,“汝叫什么名字?因何入宫?”
默言歆经不住他这一推一拉,晃了几晃,报上姓名,“在下只为见龙大人一面,望二位大人能成全。”
殿外仍然只零星守着几个人,大多都因寒冷而偷懒跑去添衣了,剑子闲散地拨弄着火盆燃过的灰烬,望了一眼殿外的大雪,心烦地拿起一本《长短经》来看,翻了几页却又把书摔到一边,差了身畔太监取了件白狐裘过来,寻思着半天,终是披在身上,一转头便欲走出大殿。
“告诉龙大人,朕今天烦得很,让他明天再来。”剑子说罢,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复道,“差几个人好生护送他回去,听见没有?”
老太监见皇上软了口气,自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忙扯着嗓子向外头一吼——那龙大人身子就算是铁打的,这么半天儿下来,没冻死也得冻成冰块了。这时候,兴许是雪太大,这平时不把死活放在眼里的老公公心里竟没来由的泛起一阵同情。
“皇上有旨,请龙大人明天再来吧。”
“这……”
那人银紫的头发,从上到下一水华丽的装束已半没了雪,却仍动也不动,高挺的鼻尖微微透出些许呼吸的动静,此刻乍听了这话,眼神不由得一乱,摇摇晃晃地又伏跪在地,“可臣尚有一事,未禀明……陛下。”
说这话的时候,连身处殿内的剑子也能清楚感觉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甚至在他跪下去的片刻,耳边传来的竟尽数是那人整身骨胳吱呀摩擦的叫声,他不禁打个冷战,也不发话,只等在窗边听。
“皇上说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报,龙大人您再执意不走,不光为难我们这帮奴才,也是为难圣上啊。”老太监扬起嘴角,毫不示弱地瞟着他,“皇上还说……”
龙宿默默听着,本是淡淡的眉角此刻仿佛同眼神一般的黯然下去,等老太监说罢,才抖着袖子站起身,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再抬首看看廊下,眼色蓦地一变:那仙骨俊逸的王者,也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看着自己。
“龙大人,真是好定力啊,”剑子一边说着,一边气定神闲地走近他,抬手攫起一绺紫发,“看看,头发都湿了,这是何苦呢?”
龙宿一惊,立时向后退了几步站稳,正色道:“臣只想告知陛下,西平的救灾拨款一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哦?原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啊。”剑子玩味地放开手,看着眼前人因耐不住寒冷而打颤的模样,“就只是这样,龙大人竟然肯屈膝在这里小半天,这西平总督面子倒真不小。”
“陛下若今日不愿再议此事,臣就明日再来。”龙宿咬了咬牙,余光一瞥,已看见不远处的四沐二人,便不愿再多生事端,只盼剑子就这般让他回去,“此地寒冷,陛下快快……回殿里去吧,臣也要告退了。”
“慢着,龙大人。”
剑子又上前一步,脸上掠过半分不快,“这么急着走,是在担心什么?”眼神一凛,嘴角却扬起笑容,“……哦,原来是有四无大人和沐大人等着。龙大人,你是有备而来吧,若朕此刻不将你的折子批下来,四无大人他们是不是要过来逼朕?”
“这,陛下是误会了,臣怎会有如此想法呢。”龙宿低首敛眉,“臣自然明天会再来。”
他快站不住了。
四无君眼神一变,转身沐流尘对急道:“事已至此,你我二人若再不过去,只怕皇上又要出些什么来难为他。”
“现在过去,吾看大大不妙。”沐流尘神色也颇为凝重,侧身拉过四无君道:“怕就怕皇上是因为你我而寻他的不是,现在去了,不是火上浇油么?”
默言歆虽与他们不熟,却也看得分外心急,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几次,生怕那位龙大人一句话说不对,会引上不小的麻烦。
“那龙大人,朕想问问,这西平总督究竟跟你何等渊源,竟让你如此豁出命去请一笔粮款?又或者,龙大人另有什么隐情不成?”
剑子口气先是平静如水,越发往后越是愤怒,虽然不知气性本极为平缓的自己为何有这种冲动,到了最后,居然下意识伸手猛推了龙宿一下,龙宿吃痛向后踉跄几步,神色却毫无变化:“臣并无任何私心,臣…臣…啊……”
四无君三人看得清清楚楚,龙宿脚下一软,眼睛里顿时失去了神采,随后身子像被抽空的夜色一般向前猛地倾倒,沐流尘“啊”了一声,眼看就要冲过去扶,手臂却被四无君一把拉住。
剑子也是一震,忙伸出双手将那昏去的人稳稳接在怀里,却见他眉头紧皱,嘴唇泛着青紫,身体抖个不停,一下也慌了,一只手按上他的额头,又迅速缩了回去,眉头一皱,朝着躲在龙柱后的小太监吼道,“废物,快叫太医过来!”
随后手臂一振,将龙宿横抱在怀中,背过身子就速速向殿内走,却又在触及门坎的一刹那回头冲沐流尘三人冷冷道:
“沐大人,四无大人,还有你们带来的那官儿,朕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粮款那事儿朕准了,至于龙大人,你们也不必担心,他明日定会不损分毫地立于朝堂之上,你们三位就放宽了心回去吧!”
“可是陛下——”沐流尘上前一步,方要说些什么,四无君却抢在他前头道:“那么,臣等告退了。”
三 鱼龙曼衍
那日傍晚的第一滴雨,不偏不倚正敲在龙宿耳边,敲得那样悠远,跟着敲碎了心魄,就仿佛一场残梦尽头不舍的鸣钟。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眼前微微有些模糊,紫金五彩三足炉上香火正徐徐袅袅,婉转成曼妙的姿态,让人闻着说不尽的受用。
龙宿当即警觉起来,揉了揉眼,待视线清晰了,才察觉剑子已不知在床头坐了多久,见自己醒来也不发一语,清俊的眉眼不渗漏一丝感情,只将所有目光都凝视在他那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上,连动也没有动,使人有种他从未离开的错觉。
“太医说,”隔了半晌,额头上方忽然传来剑子淡淡的声音,语气平缓,龙宿松了口气,继续听他说下去:“你最近过于劳碌,又……染了风寒,以致气血两虚,应多加调养才是。”说到最后,口气越发关心起来,竟然俯下身去将手掌贴在龙宿额头,“烧已退了。”
龙宿轻笑一声,掩去眉目间的尴尬,侧过头去,对他的安抚毫不理会。
“微臣何德何能,可得陛下如此关怀。”龙宿一双眼锐利地锁在面前的男人身上,既是戒备,亦是试探,一撑身子便要起来,却听发间珠翠一阵叮铛乱撞,人已被剑子摁了回去。
“今早龙大人所批之事,,朕已批了,”他顿一顿,“如此,你也可安心在宫中过上一宿,外头雨大,还想独个走回去不成?”
“臣惶恐,”龙宿答道,“以臣之地位,怎可在宫中留宿?陛下若执意,恐会落人话柄。”
“话柄……”剑子缓缓说出两字,伸出手轻轻捏住那精巧的下巴,一字字极慢道,“在朕将你移至此处之时,就已经落下了。”
他松开手,蓦地起身,展着龙袍背过去,不一时,只听那门“吭”的一声关上,自此再无声息。
“皇上,皇上——”守在廊下的小太监本正打着瞌睡,忽见剑子不着外衫,也不执伞,径自往寝宫去了,心道若冻坏了万岁爷,可真是不得了,当下忙将早先从尚衣局拿来备好的沉青色簇花锦袍搭在手臂上,胡乱挑了把淡竹伞撑开,追了过去,好在剑子并未走远,小太监心下大喜,边往过跑边道:“皇上,您、您可没打伞呐,奴才给您披上衣服好么?”
“喏,你这奴才倒是贴心。”剑子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向前走着,一面让他撑着伞,披好长袍,却是不发一语。
走了有那么一会儿,剑子忽然止步不前。空气中弥漫着雪和雨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仿佛要将人的躯体和意识分离,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指节苍白有力,只是少了几分暖色。
当时究竟是怎样鬼迷心窍了,竟伸了这双手去推他?剑子暗自叹一口气,剩下的是不尽悔意——他本想与他好好说一次话,至少,两个人都静下来,不要再这么针锋相对的,难道不好么。况且那西平诸省先前已拨过几次粮款,如今又来要,此事无怪自己不肯应允,这数次款目的总计,早够救西平于水深火热中几次的了。
“如今西平的总督是谁?”半晌,他也觉得闷了,便问出这么一句。朝中事无大小,他都一一过目,可这边境诸地,却怎么也记不清。
“奴才没记错的话,现任总督应是六年前便上任的魔龙大人。”小太监恭敬地答道。
剑子满带着疑惑点了点头,对于此人他并不了解,只常听人说他早年时战功赫赫,现今又治理有方,倒也放心,如今生出这样一事,才将此人记起,左想右想,料得龙宿再有本事,也决计不会与他有什么勾结。一颗心慢慢地放了下去,再走了一会,寝宫便已在眼前了。
冬去春来,万物始复。默言歆已在龙宿府上住了一段时间。想那日自己将父亲的信笺诚惶诚恐地呈到龙宿面前时,他却看也未看便放在了一边,“喏,汝将东西收拾收拾,叫凤儿在府中给汝找处地方,”见默言歆面露疑惑,龙宿眼神一转,笑道:“信中内容,吾已大致知悉,令尊之前与吾及沐大人,四无大人相交已久,汝大可安心住下,还缺什么,让凤儿一并准备就是。”
那红衣少女兴高采烈地接过他的包裹,不出三日,便让他搬了进来。那所在极为清静舒适,每日有不间断的卧香点着,室中陈设不似府内其它处的铺张,一水的竹藤桌椅,床也是大方朴素的罗汉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此外再无他物。饶是这样,默言歆却仍然觉得奢侈了。只是此地距书斋不过数十步,早午晚皆鲜少有人来访,如此他便可安心在此读书。
父亲之前让他适当谋个一官半职,言明不可居高也不必就低,能安身立命是最好。想来那龙大人也是明白父亲的意思,才让他在此先修养几年气性,待时机成熟了,再寻官也不迟。
说是修身养性,却也不尽然。仙凤那小丫头有时着实忙起来,便一路跑到默言歆处找他,帮忙打扫打扫院子,搭把手买个菜什么的,日久天长,就越做越习惯。
当然这些,仙凤是绝对不敢告诉龙宿的。
“——大师,我家大人现在不在府上,请您择日再来——”仙凤一边说着,一边将门关得死紧,门外那人没再说话,仙凤便以为他走了。谁知靠门缝一看,人还立在那里,她气得跺了跺脚,一转身往院内去了。
“凤儿,方才何人在门外说话?”龙宿放下手中书卷,慵慵懒懒自塌上坐起,“怎么不请他进来?”
仙凤嘟起小嘴,不悦地玩弄着手帕,“是个和尚,大人您前几日去衡水时,天天都来府上问您在不在,凤儿都快被他问烦了。”
“那现在吾既然已在府上,汝怎么还将他关在门外?”
“凤儿觉得他这样天天来问,事有蹊跷,恐对大人不利,就擅作主张……”
“啧啧,”龙宿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脸色微愠,笑容却不减,“汝擅自作主的,恐怕不止这一件事吧。”他转身背向仙凤,声音平缓如常:“汝这丫头,平日吾都白教汝那些礼数了,快去看看那人走远没有。”
“没走远,就在门口呢。”仙凤委屈答道。
“啧,让言歆帮汝干活那件事暂且算了,现在汝速速将门口的人请进来,怠慢了一刻,瞧吾不狠狠罚汝。”
“知道了知道了,去就去嘛……”
那僧者入府的时候,仿佛将周围的万物都晕上一层柔和的光泽,举手投足无不中规中矩,却端的是潇洒万分,又生得面慈目善,即使毫无笑意,也令人心头蓦地一暖。
“婢子无礼,还望高僧见谅。”龙宿摆了摆手,示意仙凤看茶,“高僧请入坐,敢问法号?”
“佛剑分说。”
僧者的声线如同他的一双眼睛般平和如水,毫无涟漪,那里面仿佛蕴含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原来是佛剑大师,久仰大名。却不知近几日不辞辛苦到寒舍寻吾,所为何事呢?”龙宿微笑着,实际上他哪里知晓什么佛门高人,在这世道上,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只为一事。”
“哦?”龙宿听得饶有兴趣。
“施主额头丰润,天庭无暇,眉尾齐整,姿容俊秀,本是贵人之相。若及早收手,况还能换得一世安宁,”佛剑淡淡说道,不带一点表情:
“多行不义,必不长久。天不杀之,人当诛之。”
“多谢大师好意提醒,龙宿记下了。”龙宿仍然好整以暇地吹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稍稍柔和了唇角,晕出看似善意的笑容。
“恕贫僧多言,假龙非龙,终成不了气候,不如择真龙辅之,以求泽被万世。”
龙宿听了此言,脸色微微一变,眼神终于黯了下来,“龙既是龙,有何真假?天运既定,吾便逆之,天,能奈吾何?”
僧者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一开始料定结果便是如此,说到此处,已无言再劝,振了振宽袖,未辞便离去了。
“四日之内,将这封信火速送去西平,当面交到他手上,汝可听清楚了?”
“凤儿自当尽力。”
龙宿敞着凤羽轻裘,懒散地倚在玫瑰椅上,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而命运的纹理,才刚刚开始转动。
四上 尸居龙见
春意渐浓的时候,宫里如同去年一样举行了春搜。《尔雅》有云: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距皇城不过几里处的塞罕围场,为先皇生前最喜出游的所在,“塞罕”即是一种游牧民族的语言,意为“美丽”。据说此处曾是陌生的民族定期迁移之所,不知到了哪一朝,便稀稀落落地不存在了。
剑子骑在马上,听见耳边传来急促而重迭的马蹄声,“咚咚咚咚”像是两国交战前礼节性的击鼓,距自己不远处,可清楚看见数十匹高头骏马呼啸着擦过去,背上的王族手中都握着马鞭子,有在握手处镶着金丝的,有拿起来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却不知里面嵌着什么的,高举起来朝着马腚爽利地给一下子,马儿长嘶过后,都踏烂了野草朝林中奔去。
将密林深处的野猪、麋鹿、猞猁狲横扫一空,想想都血脉膨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上熊豹。剑子由一群护卫拥着,慢慢等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隐去了,才微笑着呼出一口气。
天高云淡,视野极阔。顺着头顶上方的天空向前一直望,一直一直望,都看不出什么色泽的变化。本是带了副灵蛇弓,如今想想,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打猎的规则非常简单,猎物最多者厚赏。没拿着赏的,只管等下季的巡猎便是,虽是如此,可每年拿赏的,也不过是相同的几个人。剑子侧头向那马队的前头看去,当先一人,蓝翎锦服,看不清相貌,却仿佛间可见得神采飞扬。
呵,今年又是四无啊。剑子继续笑着,再也没有往过看一眼。
这样一场祭典,在最后被拉住缰子的骏马的嘶鸣中,浩浩荡荡地慢慢安静下来。
在浩浩荡荡的锣鼓声中,有那么一封信,安安静静地送到了魔龙手中。
“嗯,把那姑娘平安送回去,切莫声张。”男人的声音埋在重重纱幕下,宛如太阳在地平线升起的最后一秒,大地的热气蒸发出来的雾。一层一层分崩离析,最后变得清透而富有磁性,他挪着沉稳的步子,沉紫淡边的下摆与地面隔出一段合适而又从容的距离,这个距离,可以恰好看到他足上踏的一双黑舄(读音同 细),那是规格最高的一种葛皮履,分赤、白、黑三等,即使他着的是最下一等,但非王贵之人却无由着舄,本就是奇事了。
然而魔龙祭天甘愿用穿这样的犯禁的鞋子,来检阅他那引以为傲的嚣张。
“如若有人问起,就说她是你的妹妹,应变机灵着点儿。”魔龙一边捏着那封带着白芷香气的信,一边拍了拍手下的肩膀,“去吧。”那手下低应一声,片刻间消失在拱门外围。
粮款已拨,上疑,切忌轻举妄动。
笔迹倒是潇洒飘逸,鸾飘凤泊,而信中内容却仅此一句,也未写落款,若是平时已叫人生疑了,然而魔龙眼角向下一瞟,不禁失笑:一条小龙乖乖盘桓在信纸右下处,龙须龙鳞都描画得极清楚,确是若飞若动。龙宿的信手涂鸦,想来也甚是了得。
魔龙沉吟了片刻,将信纸慢慢折好,带入屋内。脑中所思所想,尽是信中所提之事,朝廷应是再不肯拨款过来了,他蛰伏数年,招兵买马,推翻西凌王朝只在旦夕。龙宿长在帝侧,借御史一职之力筹得不少钱款,本以为再要几次大计便成,谁知在这当口,朝廷忽然变聪明起来。魔龙翘起一条腿搭在雕花几上,心中烦闷,将手中信笺展了又折折了又展数次,仍是脑中空空,不觉有些疲累。他闭上眼,铺天盖地的困倦仿佛深沉的大海,呼啸着淹没他的四肢,躯干,最后将他抛回过去的片断。
自四年前将龙宿举荐入宫,就再也没面对面交谈过,记忆中仍是那张年轻又傲气的脸。
——去去去,想见我们大人,你胆子不小啊你!
——吾胆子小得很,所以汝们大人应该出来见吾才是。
——你谁啊,皇亲国戚啊,告诉你就是当今皇上也对我家大人礼敬几分呢,你算个……
远远地,魔龙仿佛听见那嗜穿紫衣的青年轻柔而凌厉的笑了。他走上前喝走下仆,未来得及打量眼前之人,倒被他先发问起来。
“魔龙大人,”这青年挑着眉毛,纷纷扬扬落下一地冷漠,“大人有鸿图天下之志,很是难得。”
魔龙心里一怔,只觉庭院内缭缭焚香而升起的烟雾也叫自己窒息,却仍抬高了声音道:“住口,我们为人臣的食君之禄,怎可容你在此乱说!”
“大人书房中,似有一只素三彩六瓣菱花五足洗。”青年连看也不看他,把玩着手中价值不菲的华扇,“其上染画一物,大人还记得么?”
魔龙不觉已在鬓角攒出一层汗来,“你说什么,你、你究竟知道什么?”
“那双龙相斗图,吾很是喜欢,却不知哪方气焰更盛,”青年眯着眼睛,“前日吾听人说,双龙相争,败者为蛟,潜恶水不得还。而吾却独爱蛟之嚣狂,与龙相斗,其势已动天地。”他蓦地抬高声音,意有所指,目光汇成一条线,声音如破竹之箭穿透对面的人,“然不败而败者,吾却惨不忍见啊。”
谈笑间,他的目光已然势如山海。
“你叫什么名字。”半晌,魔龙深吸一口气,问道。
“或许汝还想问,吾凭什么叫汝信服。”青年答得正中下怀,
“就凭吾可翻云覆雨。”
话到此处,再多说便毫无趣味。
为什么,助我。
“耶~”青年笑得玩味异常,“吾是守不得天下的人。若有朝一日吾助汝打得江山,吾便再求一事。”
只一事?
“便叫吾在汝那新朝,翻云覆雨如何?”
魔龙醒来的时候,更夫的鸣锣只响过一声,却也黑得死寂。不便在此时叫来下人打点寝房,他随手由烛柜上取了只素烛,点了放进长平灯架中。霎时四处飞蛾便聚拢过来,呼扇着翅膀竭尽全力将自己燃成一撮灰。
龙宿的密信还攥在他手里,微微泛着湿凉。魔龙反手一扬,将信投进火中烧了,蓦然想起那尾涂鸦出来的小龙,尖锐的龙爪上,却没有扣着理应随手就可画上的一颗明珠。
那是明珠,还是天下。
魔龙泛起一丝他不能解释的笑容。那即将燃尽的纸灰中,又是暗示谁将失了天下。
龙宿啊龙宿。
你才是真正的一尾潜龙,而我不过是淹没在深水中的蛟。
他叹了一声,惊走窗外数只寒鸦。
四下 龙蛇起陆
每个人的心里,都真切地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你不知为何对他有好感,却也不把他当作情人来给予甜蜜的爱。然而当他受了委屈,遭人白眼,愁眉不展时,你恨不能将整颗心掏出来给他解气,给他分忧,就这样连根带枝都一起交给他。
即使他不需要,哪怕不想要。你也会不知怎么了,丢给他,扔给他,就是硬塞也要塞给他。
给他。给他。都给他。你会这么固执地想。
而这个人距离你的心口,再远不会超过半寸。
疏楼龙宿就驻足在离剑子仙迹心口的半寸之内,一个折中的位置。
却是离剑子最近的位置。
每天早上,当剑子用过早膳,朝过诸臣,缓缓迈着沉着的步子走进御书房时,总会看见龙案上永无止尽的折子绵延一片,而殿外明亮干净的回廊,半点嘈杂的声音也不会有。画工们持着长短各异的笔杆,安静地凭着自己的想象在廊壁上勾描涂抹,过着写意般的人生。
剑子每批一阵子,就偏过头去问问身侧的小太监,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微微抖动,柔和了所有声音:“这折子,中书令跟六部都看过没有,他们都怎么说?还有,御史那边看了吗?”
“回皇上,沐大人今天一早就看过了,六部的大人也都来过,至于龙大人,前天过来一次,这两日没见着。”
再批一阵,他还是会问起相同的话。龙宿那个时候,就在自己现在这个地方在做什么,才是他最想知道的,然而却将他的名字放在最后才问,生怕问得太直接让人胡言乱语,传了出去,自己倒是没什么,然而对龙宿终究是不好的。他知道在每次问过之后,几乎只是一场失望,却着了魔似的,近乎强求一般疯狂搜罗着他的消息。
他生就了这般沉稳的性子,做的也只能是这样的事。宁可将想说的想问的绕上几十个圈子,将那些话死死压在心口,泡化了,碾碎了,直到不会记起,也不愿横冲直撞地问在点子上。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但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以前剑子常听宫里的老宫女聊起以前的事,“哎呀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呀。”他想了想,昨天,自己好像又把龙宿的提案驳了回去。他没有感觉过有什么好像是发生在昨天,因为每天都是周而复始。
他又想了想,遇见龙宿,仿佛遥远得犹如在百年之前一般。
那已经是元平三年的事了。
那天早朝的时候,左仆射呈过了关于桓海几省的折子,又后面跟了一句,陛下,下了朝以后,老臣有一事还希望私下跟您说。剑子笑回道,既然是默大人的话,朕焉有不听之理?
左仆射躬身道了句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便老老实实退到右侧去,再也没多说什么。
早朝很快就散了。剑子被一群侍卫护着,由殿侧龙尾道直走出去,便见左仆射正在殿门外静静等着,看见皇帝过来,作势便要跪下。剑子微微一笑,说道:“默大人真是的,又不是在朝上,何必跟朕拘礼?”
左仆射一贯慈祥的脸上微微露出些笑容,虽未跪下,却还是躬身行了一礼,“陛下,这可不行,臣怎能越礼。”
“默大人劳苦功高,见朕不跪也算不得什么,若真跪了,才叫朕不知如何是好。”剑子咳嗽一声,笑容藏在密针缝制的龙袍底下,“莫再推辞了,若不是默大人向朕举荐四无和沐流尘二位贤才,朕不是就要忙得火上浇油了么?”
“老臣眼见这两个孩子如今能独当一面为陛下做事,也就放心了。”
“哈哈,但朕不放心,不放心呐……”
二人边走边谈,不觉已到了承元殿外,剑子方想起之前左仆射似是有话要说,便问道:“默大人之前说有一事希望私下与朕说,倒是什么事呢?”
左仆射回道:“老臣希望为陛下引见个人。”
剑子想也未想,便欣然答道:“默大人为朕搜罗的人才,朕信得过,也不用见了,默大人觉得什么位子合适他做,朕准了便是。”
左仆射略微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到是皇上少有的恩准,本应极高兴才是,却偏偏露出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道:“老臣谢陛下信任,但此人言明非见陛下亲自会他不可,虽说无礼,却恁地固执,老臣也没有办法。”
一听此言,剑子不禁微微泛起一股怒气,语气平平,却蓦地直问到点上:“哦?何人架子这么大,连默大人也没有办法了?”
“说来惭愧,此人正是老臣的学生,上个月从西平魔龙大人那边举荐过来的,就是脾气倔傲了些,论资质品性,绝不在四无二人之下,还望陛下切勿见怪于他。”
剑子自鼻腔中极细微地冷冷“哼”了一声,心下微一思忖,“朕今日还要与玉大人商量往津中一带调资一事,他若想让朕亲自过去,就让他在紫宸殿给朕等着吧。”
“——以上便是臣想与陛下说的,陛下可自斟酌之。”玉阶飞道了声臣告退,身影渐渐消失在御书房外。
剑子皱了皱眉,虽说是善自斟酌,却也难做决定,津中一带物资频缺,这倒寻常,只是为何向来富饶的西平此次也横插一脚,几次上折子要调资过去。剑子考虑半晌,便差人将沐流尘从中书省叫了过来,两人细细讲了一阵,终究未谈出什么,慢慢地也觉乏了。
“臣以为,津中那边陛下理应调些粮草过去,至于西平,臣斗胆说一句,恐怕此事另有蹊跷,陛下难道不觉吗?”沐流尘微微垂首,目光敛在沉重的帘幕中,似真似幻。
“嗯。”剑子闷闷应了,却也想不出什么话回给他,“此事还要与其它几位大人商量再说,今日朕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
沐流尘振了振宽边长袖,略一欠身,迈着平稳的步子就要往出走,才走到门坎处,似又想起什么,便将眸子又垂下去,轻轻道:“陛下,臣多嘴一句,有人已在紫宸殿久候多时了。”
剑子心头一颤,才想起之前与左仆射约定之事,约摸算来,已过了数时辰,那人耐性倒是真好,却不知究竟是怎样一幅面孔,心里这么一想,便越发想过去看一眼,匆匆与左右吩咐几句,就被拥着朝紫宸殿去了。
紫宸殿为皇帝常朝之所,因此也最是安静。那时正是春冬之交,殿外檐角上还积着一层灰似的薄雪,风一吹又薄了一层。殿内陈设庄重而不奢华,紫绡帐轻柔凝薄,如若仙羽,剑子最爱的就是此物,倘在凝冬,则风不能入,倘在盛夏,则清凉自至。其色隐隐,忽不知有帐,入内,则载卧内有紫气渗出。
疏楼龙宿虽是规规矩矩在紫宸殿待着,一双眼却毫不规矩地凝视四周珍奇的陈设,之前来的时候遇见两个谈吐不凡之人,他反而睬也不睬——他只要将最好的东西展现给最高位的人便好,何必多此一举向他人套近乎。
啧啧,大内之物,果然不是凡品。龙宿心里暗道,单就是这紫绡帐,自己也只在《杜阳杂编》中听闻是得于南海溪洞的酋帅,然后用鲛绡之类的织物制成,与自己钟爱的颜色倒是很相似,就不知那皇上是否糟蹋了这稀罕物?
“看什么呢,跟朕说说。”
龙宿惊觉身后来了人,忙将凝在奇物上的目光收回去,见来者不过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先缓了一口气,又看此人一身赤黄袍子,身后又有数人密不透风地护着,心下早有了大概,“龙宿见过皇上。”他散散揖了一揖,连稽首礼也未行,在剑子看来已是大大不敬,再加上他未曾在话前加上“草民”二字,眼神漫不经心,似是不耐烦回给剑子一句,这么一来,更是让人觉着无礼了。
“你就是默大人的学生?”剑子眉角一扬,话中藏锋,“告诉朕,在紫宸殿等待的这几个时辰内,你有何想法?”
龙宿淡扫他一眼,眉间带笑,“陛下想知道么?吾便说给陛下听听。”他转了个身,以华扇笼住精致的口鼻,半讽道,“吾猜陛下若非有要事处理,便是想拖着时间,让吾在此等个够吧。”
剑子闻言微惊,他之前确是略有此意,故才差人叫沐流尘过去,无非便是想将工夫拖久一点,挫挫此人的锐气罢了,这样叫他一点破,反教自己有些狼狈。“不错,”剑子笑了笑,“朕就是想瞧瞧你有没有等的本事,如今叫你看出倒也无趣了,”又道,“既然来了,你且猜猜,这紫宸殿里,朕最喜何物?”
皇上分明是有意为难此人。身后几位小官暗自叹息一声,都转过身各忙各的去了。
“陛下给的问题,吾答不出,”龙宿轻轻笑着,“但吾却隐隐觉得,陛下应是最喜入殿可见的那一条紫绡帐。此物吾也只在书册中听闻,今日得见实物,也是一幸事。”
剑子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吾眼中所见此殿最为贵重之物,是那处一屏风。”他竖起食指,慢慢指过去,“昔日白乐天《素屏谣》云‘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 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 张璪之松石?’吾看陛下所藏屏风,与此诗描写之物相去不远,但其上以玳瑁水犀为押,相比之下却又过之,吾猜应为当年杨国忠珍爱之‘悬黎屏风’,但陛下却将之置于殿后,将紫绡悬于人眼可见之处——吾来了三个时辰,每隔一段时候便有人过来照顾,生怕这帐子染上一丁点灰尘,那屏风却无人看管,如此做法,难道陛下还不够珍视此物么?”
剑子默默听了半晌,只觉气息微窒,龙宿却还是那么散漫自得地看着他,“雕虫小技而已,龙宿献丑了。”
“默大人的学生,朕是又一次见识到了。”剑子哈哈一笑,掩去神色间稍稍的惊讶,“你说朕最喜那紫绡帐,的确不错。朕看你也穿的紫衣,你可也喜欢么?”
“喜欢。”龙宿仍旧答得干脆利落。
“朕之前也在此见过四无与沐流尘,此二人虽也才华卓绝,却并未猜出朕所爱之物,今天倒叫你猜着了,便送与你吧。”
那两人是谁啊。龙宿心中好大一个疑问,却没有问出,“那龙宿便谢陛下割爱相赠,以后……”
“以后再说以后的。”剑子摆了摆手,“人之才智岂可一朝一夕而论,朕会叫默大人给你安排个合适的位子,其它的你也不必担心。”他又顿了顿,“今日朕已乏了,你可自行回去,明日朝堂之上,或许还能再见。”
龙宿欠了欠身,也没有扣礼,对剑子笑了笑,径自携着已教下人收拾好的紫绡帐去了。
剑子静静见他走远,忽就脱力般坐倒在龙椅上,两边忙有宫女抢过来扶,其中一人多嘴道,“陛下,方才那究竟是何人,怎能将那稀世珍品给了出去?”
你们懂个什么。剑子皱皱眉,推开二人。
若此时不与他相交相知,恐怕日后放纵过度,难以收回。
此子并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剑子暗暗叹道,好个人中龙凤,就冲方才他敢说敢要,此人便绝非等闲。
就不知你这一尾傲气的龙,与朕这真龙相比,其去几何?
那是他们第一次会面,也是唯一一次在笑声中结束的会面。
五上 凤狂龙躁
“这是什么这是?!”宣政殿内,剑子将手中折子往旁边狠狠一摔,吓得旁边守着的小太监一边爬一边又将折子拾了起来,“皇上、皇上息怒……”
“去给朕把龙宿叫来,朕要当面问他!”
“是、是……奴才这就去叫……”
“快给朕去!”剑子眼神一冷,“告诉他要好好准备些说辞,莫让朕扫了兴。”说罢狠狠一拍龙案,一只花木笔海从上面翻滚下来,应声而碎。
“哎,哎……”小太监连声应着,顾不上打扫残片,逃也似的找人去了。
这龙大人与皇上是从来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的。小太监边跑边叹气,近几日好不容易像是缓和了些,这不,又不知因为什么将万岁爷给惹急了。若非他几年下来未曾出什么乱子,那身三品朝服此时还不知穿在谁身上呢。
小太监急急奔至御史台,两位御史中丞正自顾自地忙,根本没工夫理他。他四周皆找了一圈,却哪里有龙宿的影子,心里顿时凉了,也不顾身边过来那人是谁,上前捉住便问:“龙大人呢,龙大人去哪了?”
那人也是个做官的,被一个奴才这样一扯心里当然不舒服,便冷着脸道:“反了你了,敢如此不敬,若追起来足可给你死罪,知道么?”
“大人、大人息怒,奴才这也是为皇上奔命的,还烦请大人体谅……”
“这还有个奴才样。”那人见他又磕头又陪不是的,气也消了一半,“方才我看见龙大人似是往尚书省那边去了,你不妨去那边找找。”
“是、是,谢大人。”
小太监一边磕头一边慌忙起身,顾不得身上尘土飞扬,拔腿便往尚书省跑去。
“汝这龙茶,倒是越煎越成气候了。”龙宿淡笑着将手中茶碗转着看了半天,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若能在上面装点些金花,再用越州瓷盛这茶汤的话,龙宿就甘拜下风。”
“那吾是不是该还汝一句‘赞谬了’?”背向龙宿的青年一身二品袴褶,虽同是与龙宿一样眯着眼笑,却又不是一种风情。这青年想来偏爱红色,常服上除了必佩的官玉,只略微在褶子暗淡之处描了一层极细的金边,其余地方则红得七分张扬三分内敛,自殿外远远望去,便是慧根全无的俗人,也莫名觉得想再多看他一眼。
何况,是这般的眉目如画。
“悦大人的嘴上功夫,也是越来越成气候了啊。”龙宿刚要将手中茶瓯放在一旁,不想手里一滑,眼见浅碧的茶汤连同瓷碗要一齐跌碎在地上,想抢过去接已来不及,却见悦兰芳不紧不慢腾出一只手,身子往前略倾,竟恰恰在落地前一刻生生将茶瓯抄了回来。“唉呀,可惜了,可惜了。”
龙宿听他连叹两声,又看了看地上一片荫湿的茶渍,摇摇头笑道:“悦大人怎么如此小气,莫说一杯茶,便是那茶碗真的被吾砸了,也不必惋惜成这个样子啊。”
“别的茶也还好说,只是这龙茶……”悦兰芳皱着眉又叹一口气,“今天早上才从宫外运过来几片,一片二两黄金,可比汝手中的白瓷瓯不知贵了多少。”他想了想,忽又眉开眼笑地看向龙宿:“既然汝泼了吾一杯,汝也理应还吾一片才对。”
“说得在理,”龙宿笑道,“只是不知怎样还才算数呢?”
“只需还吾一杯相同的,哎哎,并不是难事,汝别这样看着吾。”悦兰芳挑了把椅子坐下,“这龙凤茶并非只送到吾这边来,中书省那边也给了一份,汝与沐大人平时交好,去要几片岂非轻而易举。”
虽然未听出为何之前话中的“一片”突然变成了“几片”,龙宿依然用手肘撑在椅侧轻轻摆手,“流尘吗?那汝可算得太错了。”他眯起了眼,像是忍着嘴角的笑意,“汝说,这种时候,流尘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沐大人嘛……照汝这种口气,他肯定不会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龙宿点点头,“悦大人猜得不错,汝想想看,沐大人得了上好的茶叶,那么他应该会让谁跟他一起品尝呢?”看着悦兰芳恍然大悟的神情,龙宿又笑着添上一句,“打扰别人品茶的雅兴,可真是不礼貌啊,难道此刻汝还想让吾……”
“——龙大人、龙、龙大人——”
龙宿话未说完,已被身后跑来的小太监生生打断,心里一阵不快,却见那是常随剑子身畔的太监,当下也不便责骂,只问道:“怎么了,大呼小叫的,没看见悦大人也在吗?”
“是、是、小的没长眼,没看见悦大人,可龙大人,皇上方才生了好一阵气,现在叫小的赶紧带您过去,小的、小的实在不敢耽搁啊!”
一听此话,龙宿却表现得相当平静,“哦?是么,那就……”
“慢。”悦兰芳侧身一挡,恰恰横在他身前,“去年那事吾听说了,皇上若将今天心里的不舒服撒在汝身上,汝就不怕再跪几个时辰?”略沉吟片刻,“吾陪汝一起去,皇上的气有可能压压就下来了。”
“哈哈,多谢悦大人好意。”龙宿朗声一笑,越过悦兰芳,“一个礼部侍郎,一个中书令或一个刑部尚书,或者汝们三位一起去,结果难道不一样么。若吾一人去,倒是好解决些——龙宿岂是因怕事才为官的?”说罢,转身朝小太监道:“公公,带路吧。”
宣政殿离尚书省并不远,此刻已过了早朝时候,周围一片沉寂,偶尔听见房檐上鸟儿拍着翅膀飞走的声音,衬得此地更是异常清静。龙宿由那小太监一路带着,也没遇见什么熟人,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放缓了速度,片刻已行至殿外了。
殿侧都有看似在打扫的太监,见龙宿慢慢走来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龙宿也不在意,径直往前走,每走一步,他的脸上却越平静。
“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带路的小太监低头说道,“皇上从没生过这样大的气,龙大人,您千万要小心着回答……”
龙宿笑了笑,示意他退下。
然后他用力推开了那扇华丽而沉重的门。
“臣疏楼龙宿,参见皇上——”
剑子不紧不慢将纸笔撂下,刚好批完最后一份折子,而龙宿已缓缓走上了台阶,紫袍经风一吹展得更开。他看见这个人向自己走近,就习惯性地数着他与自己之间的脚步。
那是远到天边的一段距离。
“龙大人来得倒是真快。”剑子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手臂撑在钿花檀木案上,仿佛刚刚睡醒的模样,“朕还以为要等几个时辰呢。”
龙宿知他话中语气不善,便规规矩矩施了礼,抬首恭敬回道:“陛下多想了,臣怎敢让陛下等呢。陛下匆匆召臣前来,是为何事?”
一语说罢方要起身,剑子的声音却又稳稳从身前飘过来:“朕几时让你站起来了?”他整洁有力的手指毫无意义地轻叩案几,每一下都清清楚楚敲进龙宿的耳朵,熟悉的凝重像一只附身的鬼,摸索着爬上龙宿四肢,敢动一动,便是炼狱般痛苦。
龙宿于是跪得端正。
剑子朝殿外挥挥手,“把门关上,叫外边那些奴才都自己找事干去,没朕的准许一律不许靠近,”他眼光一扫,看见了立在门边的小太监,“就交给你了,把他们都叫走,离得越远朕越多给你赏。”
小太监连声应谢,最后一句话卡在门边,“哐”地扣上了门。只听殿外不知谁说了句什么,过不多时,剑子扶着窗缝瞥了一眼,竟真的再不见一人。
“龙大人,还能跪么?”剑子两只手轻轻迭在一起,静静走到龙宿面前,蹲下去让自己与他一样的角度,却又偏偏高出那么一些,使得龙宿不得不抬高脑袋向额头上方看。
“去年朕让龙大人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现在龙大人已经无恙了么?”
“写陛下关心,臣现已全好了。”
剑子像是挑高嘴角在笑,伸出手轻轻抬起龙宿平静的一张脸,“那便好了。对于此事,朕知道龙大人似有很多想法,不妨现在就说说看,朕就在这仔细听。”
龙宿只觉剑子修长冰冷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一下一下毫不用力地描摹着轮廓,心里微微发凉,神色也已在匆忙间起了变化:“臣后来也自责,当时不应那样顽固使陛下被迫答应……然拨款救灾关乎千万性命,陛下能答允,实是万民之福啊。”
“朕与龙大人想到一块去了。”慢慢地将手松开,剑子拍了拍龙宿肩膀,拉他站起身。和暖的阳光由侧窗平和射进来,衬着剑子绣着盘龙的赤黄袍子,便以为他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然而一切映在龙宿眼里,都蓦地冰冷起来。
“朕还想请龙大人为朕看看这份折子。”剑子说着,将压在钿螺笔架下的一份成蝴蝶装的奏折本子取出,交入龙宿手里,“龙大人务必仔细看,一个字也别看错了。”
龙宿低头接过,殿内安静得只听见自己在喘气。
“陛下,臣已看完了。”
过了一会儿,龙宿终于将目光与剑子的碰撞在一起,合上折子,“原来陛下在担心这件事。”
“朕想听听龙大人有什么高见。”
“臣以为,”龙宿深吸一口气,“吾泱泱大国涵盖万里,百姓饿死之事时有发生,陛下莫要因此伤神,委派给当地县令即可,若陛下还不放心,也可找几人随行探查民意。”
“龙大人,朕说了要你字字看清,看来是白提醒了。”剑子略快地走到他面前,声音微抬高几成:“你且看看,是何地饿死了人?”
“臣方才已看了,是逢川、南山一带。”
“龙大人难道没有发现,此二处都属于西平地界么?”
剑子此刻紧紧盯住龙宿那双闲散而清澈的眼睛,好似这样看着,他那两片柔美的嘴唇就会吐出实话来。
“臣从西平来,怎会不知道。”龙宿眼神未变,反而藏得更深,“但臣以为,哪里有人饿死是和地界没有关系的。”
“那朕几次拨给你的粮款你都干什么去了?!”终于,他的声音如同崩塌的岩层,一层一层开始剥落下来,“你说,朕已经拨给你那么多,怎么还是有整个县的人都饿死?怎么还是会有?你说啊!”
“臣以为陛下不必为此动怒。此事应多派些人手查明,况且一县并没有多少百姓,陛下大可放心……”
“是啊,龙大人。”剑子悄悄在身后捏了捏拳,然后伸出那只手,就像要为他整理衣服一样,轻轻将龙宿平坦整洁的前襟攥出大片褶皱,“那不是你的子民,却是朕的子民,”他仍然很轻很轻地在往上提那只手,“这顶烂帽子,也的的确确扣不到你头上,很好,龙大人你很好。”
龙宿被他这么一拽,胸口处感觉闷闷的喘不上来气,但也不敢还手,耳边时常掠过的风此刻已成了一片刀子,直冲过来就要将他彻底瓦解。
“而天下人也只会指责朕以百姓为刍狗,那些冤魂也只会缠得朕每天晚上睡不安宁——这么聪明的点子,朕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猛地往前一甩胳膊,龙宿失去了支撑点,就这样斜着被摔了出去,后背“咚”地狠撞在离得最近的那根盘龙柱下侧,除了这闷闷的一响,一切安静如昔。
因为他半声也没有吭。
龙宿在那一刻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要被摔出来一般,胸口被这么震一下子,嗡嗡地想往外吐些什么。然而在身体又能活动的时候,他又尽量让自己像平日静静等候皇上上朝那样站得规矩有礼。
“那魔龙祭天跟你什么关系,朕近期也就不追究了。”剑子背对着他,“朕准备将他调回皇城好好谈谈,既然连个最富的西平都管不好,那总督还有什么可当的!”
“一切……全凭陛下一句话。”
剑子听他口气有些憋闷,转过身来看,龙宿的嘴唇也略微发白,惊觉应是自己方才那一下摔得太重了,心下又有些犯悔,想问他撞得疼不疼,迟疑了半天,却终是没说出口。
“朕刚才摔你,是要你回去好好想想——至于那笔粮款,明天朕要听你一句合理的解释!”
他稍稍控制住情绪,用力甩了甩描着龙纹的长袖。
“你……你今天就回去罢。”
五下 白龙鱼服
他(她)是他心尖上的人,一碰,就要疼的。
——苏枕书《小轩窗》
春寒料峭。
龙宿回府之时,天已向晚,随行几个轿夫早在宫外等得累了,待他掀开轿帘走进那顶青色轿子,还没坐稳便被外头的四人抬了起来。脚下险险一个踉跄,有些不悦却也无心责骂了。一路上昏昏沉沉,靠在身侧软垫上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却看见仙凤正扒在轿子外伸手轻轻将自己摇着,原来已到了府前。
“大人,醒醒,大人,到家啦……”仙凤一双小手在外面露着,冻得微微发红,龙宿被她晃几次才完全清醒过来,刚想由轿中走出,背部却狠狠来了一下抽痛,喘了喘再要起身,竟然恁地没有力气。
唔……真是麻烦了。
“凤儿,过来扶吾一把。”皱着眉头,龙宿伸手拽着那柔软的衣袖走出轿子,然而想直起腰行走却不能,心下一阵苦笑,将身子略微倾在少女手臂处,就要往府中走去。此刻他只想走得越平静越好,这模样若被碎嘴的下人看见,兴许要将自己说得弱不禁风了。
仙凤觉他今天言行奇怪,本也不想多问,待龙宿走出轿来,脸在高悬的长灯上一映,她才“啊”的轻轻叫出声,“大人,您的脸……怎么白的跟张纸似的……”
“嘘,丫头。”龙宿先回身摇手让轿夫们散了,随即将胳膊搭在仙凤肩膀上,“可能是吾老毛病犯了,莫担心,扶吾进去再说。”他说得轻松,仙凤听了却几乎要掉下泪来——他这副样子,怎么还能说没事呢。
二人相互扶着缓缓进了屋,默言歆早将烛都点好了,看见龙宿皱着眉被仙凤几乎架着进来,不知怎么心里也就跟着紧了起来,苦着脸还没说话,就听龙宿笑了一句:“这都是怎么了,吾还不能犯点毛病了?啊?”又伸手戳了戳仙凤额头,“丫头,又让言歆帮汝干活了?”
仙凤被他戳得一愣,继而掩嘴轻轻笑起来:“是他自己愿意的,凤儿可没逼他啊。”眉间悄悄抹去那点愁意,又是一张俏皮而可爱的脸。
“大人您还没吃东西吧,仙凤今天做了几样可口的,就等着您回来,要不我去给您拿过来?”默言歆听着两人议论自己,越发的不好意思,赶忙挑个空子钻了,却听龙宿靠在圈椅上又笑道:“言歆,汝也未免太护着她了,这要是以后过了门可怎么办……”
“大人,您这是说什么呢!”仙凤跺了跺脚,脸上发红,一拧身已跑到门边上,却斜眼瞪了瞪默言歆,“大人,您背上是不是不舒服?凤儿这就给您拿点药涂上。”声音还留在门口,人却早已去远了。
“言歆,汝也别闲着,给吾拿纸笔过来。”龙宿含笑看仙凤跑走,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早年一时手闲将她无意救下了,现今亭亭玉立的,若嫁出去还真是有点舍不得——这样说来,恐怕那丫头心里也早将自己当成爹了吧。(画外音:哪有你这样妖孽的爹啊>\\\<)
想到此处,又偏过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言歆,即使这个不怎么明亮的角度,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特有的年轻人的生气,与自己全然不同,来府上这么久了,也没做过任何一点越礼之事,若非是默大人教得好,那便是他自己的天性所在了。
这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龙宿将手肘支在椅圈上,托腮想着,过了一会儿又笑起自己的多事——真以为是老头子嫁女儿么?
默言歆在龙宿胡思乱想这当儿,已把纸笔都在红木花鸟纹桌上摆好,笔是极好的,兰花式笔毫,无端的生出些纯净娇柔之感。龙宿随便在砚上舔了舔笔头,袖子轻轻压住手底的九龙云纹宣,挑、提、折、勾,劲力淡淡的,纵是外人也能看出他笔下失了神。默言歆守在一边,因是傍晚,故并没有看见龙宿在写些什么。没过多久,龙宿如释重负一般将笔撂在笔架上,细心把信纸层层折好,又从案上挑了件深色信封。待把信收进去了,才偏过头看向脸色甚郑重的言歆,索性笑道:“把凤儿给吾叫来吧。”
默言歆低头应了,却还是没挪步子,龙宿知他想说什么,便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大人,是不是又要仙凤出远门了?”声音怯怯的,倒不像平日里想说什么便直言的样子。
“怎么,汝担心?”龙宿一脸玩味。
“我……我就是问问。”
“哈哈,言歆,这可不行啊。”龙宿伸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连拍几下,顺便将他胸口上散乱的衣襟整理平坦,“言歆,汝喜欢仙凤那丫头吧?”
“……不是,大人,我,我其实是……”默言歆被他冷不丁一问,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语无伦次,也不敢对上龙宿的眼睛,说到最后,自己也就没了底气。
“喜欢便喜欢了,有何不对?”龙宿拿起放才刚刚写好的信,转手交进言歆手里,“汝若担心她,随她一起去又何妨?”
“可我们都不在了,那大人您……”
“啧啧,还是想陪她去了不是?汝们尽管去,府里会做饭的下人多的是——就是没有,吾还能把自己饿死么?”龙宿虽然动也未动,眼神却飘向门外,似是催他出去找仙凤一般。默言歆犹豫片刻,脸上逐渐的开怀起来,顾不得向龙宿道谢,赶忙拿着信跑出门去了。
吾这精丫头,汝若能制得住,那便再好不过……龙宿见他走远,端起手边茶瓯来饮上一口,唇边不自觉泛起一丝微妙的笑容。过不多时,就听院内无端传出一声娇叱:“我一个人去好好的干吗带着你啊,还得照顾你吃穿住我累不累啊——”
……但若是制不住,也只能说汝愿受她这小姐脾气。龙宿看着门外两条年轻的人影,慢慢地放下了茶盏,纵是再好的茶叶,多给几次水也已淡得没有什么味道了,便如自己当初的年少轻狂一般。便如美景。便如风月。
再过一会儿,仙凤已端着药匣走进屋来。擦药之时,尽管两人皆调笑着,但看见龙宿光滑的背部整整青了一大片时,还是不免被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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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 五下 白龙鱼服
——龙宿,你给朕活着!伤了残了都不要紧,只要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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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鸡蛋石头尽管来丢吧……反正俺就是如此RP如此无节操如此似魔似幻风中凌乱啊啊啊啊……
(望天)可人家真的写了大纲的说阿……
(继续望)可人家也没怎么太过份的说阿……
(还是在望)……罢了,人生难得几回囧,一囧囧到天尽头!
PS:
饮料酒水自备,雷到概不负责[ 此帖被think在2009-04-14 09:44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