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離(一)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德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姓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末世之用也。 <淮南子.齊俗>
楔子
修道人記得,那時,在天山南麓,儒者肩上揹著的並非是劍,而是木匣裝著的琴。修道人不記得那是三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前,對他和儒者來說,數百年的相識與修行,叫時間都停滯了。
淥水。儒者當日在天山南麓彈奏的曲名他還記得。
他見到儒者盤坐山澗旁,撫著膝上的三尺琴絃,指下的琴聲如同水流無礙。琴聲無疑是如曲名一般意味著清澈,可是修道人覺得聽起來有種空洞的悲涼。
儒者的笑容很深,琥珀般的金色雙眸閃著秋日焚燒的流光,他向修道人解釋此琴是焦尾桐製,琴音天生空寂。
指尖一挑,儒者又按了半分顫音。
「聽,這只是汝的錯覺。」
修道人摸著心頭那萬分之一秒的顫痛,他想真與假、感受與事實,都不是容易料想區別的東西。
在他們還沒有固定的居所之前,他們曾有過一段漫長的漂流旅程。有時,他們同行,有時,他們很自然地選擇了不一樣的山林小徑,或數日、或數月,在遙遠的他方相遇。
他們笑談彼此的見聞,總在話語歇落的空隙裡察覺對這個塵世來說,他們永遠只是旁觀者。在多數的歲月裡,他們反覆練習地僅僅是「靜心」。道家的心訣調息、儒家的書畫琴棋,在那個過程裡,也許唯一不同的只是方法。
靜坐正心,見到修道人每日的靜心功課,儒者曾這麼問道︰
「汝的心真的靜嗎?」
修道人帶著些許調侃的態度回答他︰「很靜,幾乎忘了怎麼跳動。」
「是嗎?」那持扇的手伸出,扇面便壓在修道人的胸口,無聲無息的動作,輕柔地別無他意,只是認真問探。
那日,儒者持華扇的手輕輕按在修道人心脈上的模樣,就像一個印記,模糊但是深,以致修道人在百年的歲月裡不曾忘卻當日儒者認真思量後的話語。
他記得儒者的手指向西方,曈眸裡沒有悲喜,儒者說︰
「吾又見到了一個王朝的覆亡,吾又聽到了一個為愛瘋狂的故事,我們活得這樣久,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捨棄了這些愛欲,正因為我們根本沒活過......」
修道人知道儒者說得對,但是他選擇了對儒者搖頭。
1.
秋九月,朔風漸大的時節,若離山的山徑上,一個身著藏青色罩紗單衣的青年正徐徐前行,他舉止端正、面貌文秀,滿是書卷味,一雙劍眉和那星子般明亮的雙眸自然流露出一股聰慧的英氣,若不是他肩上揹著一把長劍,任何人見了都會認為他是個讀書人。
若離山上滿佈白樺林,在這秋意渲染的涼天中,綠葉已然換成了金黃,寒風一陣襲來,彷彿下了一場金色的秋雨,在青年單薄的衣衫上駐留了黃葉點點,青年停下腳步,並不拂去身上的落葉,反而離開原有的山徑,往林子深處走去。
「果然。」當他看見了如他所料的滿地金黃,青年清秀的臉龐露出略顯稚氣的笑容,彎下身去,整個手心捧滿了樺葉,納進懷袖中。
「原來桐文劍儒是如此有雅興的人,仙鳳真不知該說您是孩子氣還是姑娘氣了?」
一位紅衣女子踏枝飄然而至,水袖一拂,抿嘴低笑了起來。
桐文劍儒雙頰微紅,但說:「儒生敬愛天地之心,實是不分性別、年齡的。」
「仙鳳與你說笑罷了,劍儒這樣認真回答,倒顯得我有失禮數了。」
「穆姑娘…我……」
「哈!莫急。主人又改了往疏樓西風的機關佈局,怕劍儒您山徑迷失,所以特地派仙鳳前來引路,劍儒就隨我來吧!」
「勞煩穆姑娘了。」
穆仙鳳口中的主人,正是三教先天中的儒門之首,疏樓龍宿,也是桐文劍儒最敬慕的人。
一個人要敬慕另一個人,大抵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往往第一眼的交會就能決定日後多年你對這個人的感覺,有時甚至會因為說不出這番敬慕的理由,而有著魔的錯覺。桐文劍儒第一次見到疏樓龍宿時,他對龍宿一無所知,有人說一無所知時的直覺是最單純而正確的,桐文劍儒相信。這麼多年以來,他仍是反覆想起那時在棲鳳山月簾瀑所見到的景象,狂暴的水簾之間,一抹紫白色的身影閉目抱琴,盤坐於溪石,彈琴之人髮若雪瀑,撫琴的手細瘦而有力,桐文劍儒每走近一步,他的心就彷彿被揪的更緊,因他確實聽見了……那白玉古琴清澈的琴音,婉轉穿梭於磅礡的水流聲中絲毫不受影響,觸弦運轉的風采宛若神人,風聲、琴聲、水聲,都在彈琴人的指下交織出參透天地的意境。
桐文劍儒停步於溪水邊靜靜聆聽,隨著琴聲,他有時覺得悲,有時覺得喜,到後來才發現這兩樣都是沒有的。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仔細辦認出水簾後那一張臉,而那是一旦描摹便無法忘懷的一張臉,彈琴人雖有溫文儒雅的容儀,樂音停下瞬間,張啟的琥珀色雙眸裏頭卻盡是透著深深利利的冷……
他被那瞳眸裡的冰冷嚇到了,久久無法開口。
彈琴人問他:『朋友,汝怕吾嗎?』
後悔自己當時什麼也沒說,只一味用搖頭來否定這句話。幸好那時龍宿笑了,而且笑得很開懷,這稍稍彌補了桐文劍儒的遺憾,他後來常想若換做是劍子仙跡或穆仙鳳,他們必能說出更好的回答。
從那一刻起,桐文劍儒就覺得龍宿是不容易靠近的人,至少自己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種感覺並沒有隨著知道龍宿更多而改變,他和龍宿的友誼就像現在這座山的名字,若離。
也許說友誼都太虛妄,桐文劍儒想起龍宿在劍子仙跡面前提起自己的時候,說:『這位是吾之後輩小友。』
所以,他和龍宿,有著決定性的距離,這距離意味著他必須不斷努力,只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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