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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kawaisusu.w1.shbiz.net/read.php?tid=91&page=4&fpage=1瑶华集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商隐《北青萝》
一尊酒,黄河侧。
无限事,从头说。
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
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
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苏轼《满江红》
序
剑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战场上,血浸到他膝盖这里,连白色的战衣一起染得殷红。
往南边,是刚才激战过的主战点。这次几个主战点意外的集中,所以南战场附近弥漫着深深的血腥味。前方开始出现了相互堆叠的尸体,有一些死透了,有一些刚死不久。再前面一些,有数百人堆成的尸堆。此时是炎夏,再过几天,可能就是小暑,但剑子不记得了;血气笼罩住了战场的天空,阳光以一种奇怪的颜色照射在地面上,尽管如此,炎热还是使得尸堆开始发臭,恐怕不久就会有瘟疫。
红黑色血河中,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脚——剑子俯身去探,撩起来,见到那是一条已经给染得血红的绸布。由于很光滑,所以部分地方的血滴下,露出了原本的淡紫色纹花。剑子看着这条带子,突然开始将尸堆上的尸体一具具卸下;大概到了黄昏,他见到了一根素色骨簪掉落,紧接着不久,他握住了一只手,用力向外拉着。那只手是冰冷的,只是脉搏处还有轻微的弹动感;有几具顶上的尸体因为震动而滚落下来,血腥味,尸臭味也更加急剧地传来。
——剑子能认出
龙宿的手。
龙宿这个人啊……剑子有点不着边际地想开了——龙宿这个人,其实挺随便的。只是这种随便和其他人的随便不一样——寻常的人吃一些馄饨拌面之类东西,可能放在儒门天下不是什么珍馐,自然身份尊贵之人也不会常吃——但龙宿平日喜欢吃的东西,剑子是知道的,是比馄饨拌面还要素净的东西。可是若觉得不好意思,去拌上什么五味杂料,他却不吃了。要招待龙宿,清水一杯素面一盘,有个凳子能坐就行……这说到底,算上龙宿的身份,的确是极其的随便了。
龙宿对自己的修饰就和饮食一样随便。私下相见的时候,也会随性地席地而坐;桧木梳子就用来盘起头发。大概那时候龙宿的头发还不算很长,但大约到腰间,光滑柔软,整齐干净,看上去异常清爽。袖中吊香炉的象牙坠微微晃动着,溢出清淡伽罗香气;而只是随意交谈,久而久之也会对这种沉香气味感到依恋。有时他也拿月牙剪慢慢地修着指甲,掉落下来的半透明的指甲,就拢起放在梅木红漆盒里。若是不聊天,两个人沉默相处,剑子总会不由自主去看看他的双手,说是算命什么的,说龙宿是命犯桃花。龙宿很少会抽回手,大多数时候,只是任由剑子拉着他的手胡闹。
朱鹭色的指甲修建整齐,形状优美。对着阳光看,随着光的折射,会看得到一丝黄朽叶那样的淡黄。而暗夜里,映照月光,反射出冷冷的冰蓝色光泽。平日里遮掩于宽大的钟形衣袖里,丁香汁熏染的淡淡底料上衬着灰蓝云纹绞丝白银,与微露出的指尖一起沐于日光下。眼中浮光,心中掠影,纠缠汇集,竟便随着双手而被一一牵动。
此时的这双手,被剑子实实在在握住了。他们都满手鲜血,相握在一起的时候,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而缕缕流下。龙宿似乎是有了知觉,五指略动了动;剑子的心中有刹那悸动,居然情不自禁难过了起来。
他和龙宿小声地说着话,慢慢向外拉对方。龙宿应是受了很重的伤,连呼吸声中都带着痛苦。剑子将他拉出来后,发现他的右臂断了,肩膀处也有五六处深可见骨的创伤,不断地流着血。在剑子怀中的龙宿,虚弱得近乎于死去;从沾满了血污的面容上,看出他是忍受了巨大的痛楚的。而剑子抱住他,小心翼翼安慰着他,把遮住脸的紫色长发挽到后面。龙宿靠着他的胸膛,听见剑子的心跳声在他耳边响动,好像将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东边的树林深处,有一处泉眼。伸手试了试水温后,剑子发现水并不冰,于是将龙宿缓缓放入水中。龙宿手指揪着他的衣裾,恻然灰暗的眼神,让人不忍叫他放手。剑子轻声安抚他,说我在这呢,我不走……你在这里,我陪着你的。龙宿在水中放松了身体,像个孩子一样依恋着他,靠在他身侧,渐渐地没有了知觉。剑子拿出随身的短小匕首,剖开龙宿伤口附近被血结住的布料,用水轻缓洗净伤口。睡梦中的龙宿,或许是梦见了什么可怖而悲伤的事物,竟不知不觉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啜泣;剑子为他洗脸的时候,发现他落了泪。
昨天,剑子失去了师父——他们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痛苦的事情了。而片刻前,龙宿也顷刻之间失去了所依靠的人。……这人世间的事,欢喜时总是短暂而浑然不觉,但痛彻心扉时,却觉人世漫长坎坷,几欲死去。剑子是,龙宿也是,他们还是很年轻,甚至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未来的路会很长远;日日依赖着,陪伴着的人,会在某年某月平和地退隐,走出殿堂的路上,有人为之颂歌为之欢喜……而转眼间,却都成了古道漫漫之中的一方白骨。
月色偏转,水树无声。一潭清水之中,龙宿沉静于过往梦境。而今夕何夕,物是人非……纵使醒来,在这三千世界微尘里,也是平添一抹伤痛揪心。剑子心想战场之外,应已有夏花绽放了;西湖洞庭,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可此时,在战场上互相依偎着的自己和龙宿,却是真正的相依为命了。
幕一
喝完这盅茶,剑子就得走出门。
此时是炎夏,日头赤炎炎地照着,任哪个神经正常没有打死结的都不想跑出去晒得头晕眼花;剑子神经虽然这几天有点打结,但总体来说还属于正常人范围,自然是不想出去。
剑子仙迹想,要是再喝一盅再出去,时间就紧了,会迟到啊……
剑子仙迹想,迟到的话,一定会被念得很惨。
众人所知,剑子和龙宿认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据称交情已经算不错了。这个“不错”只是在剑子这边看来,但剑子这样的人,基本上他觉得他和你很熟络了,你也很难不和他熟络起来。所以那位和他“关系不错”的儒门少君,在众人看来迟早也会和剑子混在一块。这样的人,可以被称为自来熟,也可以是厚脸皮。而既然厚脸皮了,剑子仙迹也不太在意这方面的事情了。
对于龙宿来说,剑子仙迹大概还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从龙宿以往的为人可以断定,他对剑子,的确是很看重的;但又因为种种不成文的顾虑,有意无意与剑子仙迹疏远着。一开始是双方的师尊带着见面,但到了后来,剑子先觉得不好意思了。
——再怎么说,这样蹭人家的茶叶,似乎也说不过。
总之,那时候剑子的脸皮还没那么厚,觉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过去心里过意不去。而这些事,对龙宿来说压根就不曾注意过。
剑子到儒门天下的时候,龙宿正在午睡。侍女将他引至寝台旁的休息室里,先简单招待起来。因为房间和寝台只隔了几道屏风,所以女孩子们谈笑的声响也难免传了过去。寝台那边,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想必是吵醒了龙宿。
女孩子们又开始笑了,说是剑子先生来了的关系啊。剑子说我还没那么老,别叫“先生”“先生”的,叫名字就行。有些大胆的侍女坐到离剑子近一些的地方,拿小小的白纱扇帮他打扇子,说要听故事。
剑子有些尴尬,幸好房间里比较凉爽,不至于流汗。剑子说要不这样吧,等你们少君来了,我和他扯个故事。你们少君看的书多了去了,比我肚子里有货。
侍女们又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缠着剑子要听故事。剑子想扯开话题,又不知怎么应付这群女孩子,便随便指了一个末摘花汁染成的竹纹屏风,道,我不懂颜料染料这类的,倒想听听你们说这些。都说染料是青出于蓝,但我却不相信那些花花草草真的能做出这些颜色来。
说到染料和花草,话题就转移过去了一些。剑子抽空看了看这间房间:这应该是女官们闲暇时休息用的,细节布置得活泼可爱。一旁的伏笼上正熏着一件薄薄的丹色下裳,估计是因为剑子来的时间并未事先通知,所以来不及收起。从雕着百蝶的梁上,挂着五六个吊香炉,燃落叶香。因为夏日炎热,所以窗棂上都挂起木纹帘,以此遮挡阳光,并且在角落放上冰盆,让房间里凉爽舒畅。
还真不错啊……剑子吃着梅子,和道门那边一对比,他觉得龙宿过得简直不是人间的日子。道门讲究道法自然,冬天下雪夏天日照,外人看来和冰火地狱一般。
女孩子们又说笑,说剑子先生就留在这里吧,少君会高兴的。剑子心想这不就是被包养了么……这么说来,被包养的感觉也不错。
过了片刻,有明显地位更高一些的女官来告知:少君已醒,怠慢诸多,望剑子先生见谅。……又如此如此说了一些客套话,方请剑子入内了。
寝台看得出已经粗略打理过一次。龙宿坐在西北角,身边放着茶台。茶是新泡的冰糖菊花茶,正在被小女童一杯杯放进一旁一个大水盘里。茶杯很轻,于是就一个个浮在水上,看上去很可爱。盘底,用瘦金写着“麻叶层层荷叶光”之类让人喜欢的句子,随着水波的涌动,字句也仿佛墨鲤那样灵动了起来。
龙宿坐在那,靠着软榻,大约是没睡醒的样子。剑子问他,要不你先睡一会,我去其他地方走走,你睡醒了叫我?
龙宿摇头。龙宿说,不能再睡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什么都别干了。
剑子四周看了看。回廊之外,白炽阳光照得人晃眼,可想而知外面的炎热;而内置却阴凉舒畅。这样一来,的确很容易让人困倦。他离龙宿近了些,说,这样吧,我也挺困的——龙宿少君你要是不介意,索性就同床共枕了。
龙宿看了他一眼,转头轻声说了句都是男的有什么,随即便又躺下了。有侍女随后为剑子拿来了寝具,剑子说不用了,我就想在这冰竹席上躺一会。他说完,就抱着一层蚕丝被睡下了。他是真睡,龙宿不是——和剑子靠在一起,他别扭得睡不着,心里开始后悔刚才那句话。
剑子想,龙宿其实远远比想象中的随便。
或者说,能忍。
这个世道,能忍得一时的人,总是比较容易出头。激流勇进,往往被披头盖上的水流冲入深渊里,而柔弱处世,虽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总能随波逐流,自在无忧。
很多事,龙宿是没必要忍的,不过大事小事,他都能咬咬牙忍下来。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妒恨他却依然欣赏他,认为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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