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時節，午時方過，雲清風朗，豔陽高掛青藍蒼穹，於疏樓西風，華燭宮燈卻已熒煌於室，閃耀出一片金碧，顯示此間主人所好之琱麗風格。
鏡般光滑的墨石桌面上，默立一樽琉璃晶瓶，沁冷光滑中，倒映出迷途燕兒掠影。應是蒸濕悶熱的氣候，在廣闊空蕩、幾無人跡的梵宇間徘徊，也只落得了失落寂寞、從心底淡淡漫升的寒意，似有無形冰風喧囂張狂，自週身毛孔流竄而出。
是因為孤獨，才覺得冷，還是因為感覺到冷意，才發現自己的孤單？
十分難得的，儒門龍首捨去了平時散紫碎花、凝晶綴玉的斑斕衣裳，一身的銀白素淨，俊雅如粉粧曇華。就連手中擺弄的團扇，也褪了流霞胭紅，僅剩雪色生綃，火光透過扇面，素手恍然玉琢。
單臂撐於烏檀雕花太師椅的厚實扶手上，儒者托腮斜坐，一派黑白分明。沾露微濕的紫絹秀髮帶著沐浴後的馨香，隨性傾洩披散，閃爍瑩柔珠光。金豔鳳眸鎖著偌大疏樓西風中，除他之外的另一個人。
一個……不再屬於塵世的人。
端正置於大廳中央，半透半隱的冰種玉棺，內嵌九顆寶藍色琉璃，是棺中之人最喜愛的顏色。
丰潤烏雲秀髮梳成高聳端莊的流蘇髻，新月雙眉淡拂春山，見過無數世故，蘊藏無窮智慧的湛藍眼眸已闔起，意態如幽花未豔，就連永久的沈睡都不能減損她一絲一毫的嫻藹高雅氣質。
秋庭午月•楚君儀。
無言凝視數刻，疏樓龍宿起身，走近玉棺，光潔細緻的額頭隔著透明棺蓋，靠上了對方的。
喃喃自語：「教母啊教母，吾還以為，吾早已失去所有心痛的理由，百毒不侵了……噯，這似乎還是汝第一次對吾言而無信啊？…教…君儀師姐。」
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更是無有討債處。
攏上眼簾，續言咻咻：「等會兒仙鳳就會帶六庭館生員前來迎棺，吾就送汝至此，師姐，一路好走……。」
語畢，自袖中抽出白玉龍簪，隨手挽了個雲髻，頭也不回的離開疏樓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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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方向，更沒有所謂的目的地，只是逕選未曾走過、隱蔽偏僻的小徑任意漫行。說不出原因，彷彿這樣一來，鬱積的情緒可以宣洩的更快一些。
白燦燦的明火飛速從茂林這端延燒至彼端，成為蓊鬱青蔥中，最亮眼的孤光，刺進目中，擰碎了心。
左彎過一叢修竹，碧海沈沈；右穿越一樹榴花，緋霞豔豔。時而徐行漫步，時而奔逸絕塵，些時過後，山勢豁然開朗，疏樓龍宿來到一個不知名的山間小村前。
這小村落，與它所依靠的山一樣，皆以沈厚古樸的安寧，承載著輕靈稚嫩的歡鬧。歷經歲月風霜的屋舍總是毫無保留接納孩童耄耋；長年踐踏出的黃土平路也始終敞開胸懷迎接歸人過客。祥和無爭的氛圍，化做漁樵農商臉上的朝氣笑容。
立足半山絕壁之上，白衫儒者從遠遠觀望，到希冀介入這自然渾成的忻悅。飛身至崖底，雍容步入村中。早已習慣無視於旁人驚為天人的讚嘆目光，疏樓龍宿攸然瀟灑如風，隨意晃蕩。慢慢的，受到影響，心逐漸軟了、暖了，原本漠然的冷顏，也揚起淺淺笑容，步履更見輕盈。
可惜天有不測風雲，碧透晴空在頃刻間為黑雲所蔽，緊跟著銀河倒洩，大雨滂沱。滄海盆傾中，路上熙熙攘攘的行人霎時走了個魚潰鳥散。疏樓龍宿無奈，也只得避進方才經過，一間絕對和精緻華麗沾不上邊的瓦頂茶館落腳躲雨。
饒是輕功絕頂，髮間衣上仍是吸入不少水氣，沈重濕漉的有些狼狽。剛踏進茶館，一道杏黃色的嬌小身影隨即前迎，脆聲琅琅：「唉呀，這位客倌快些請進，我先幫你拿些潔淨的布巾過來，把身子弄乾，萬一著了涼可不好。」
一個梳著兩股油光水滑的大辮子，面目清秀可人的女孩，笑靨盈盈，將龍宿領至方桌邊入座，轉瞬間又捧來幾條乾爽棉質布巾過來讓他整理儀容，動作似蝴蝶穿花般輕俏。
待到儒者將面上長髮的水珠拭乾，方才的女孩子又端了壺新沏好的茶過來置於桌上，一邊收拾棉巾，一邊笑語：「客倌喝些熱茶暖暖身子吧！這一壺算小店請客，不收錢。」
既感動於她的柔軟貼心，又好笑於她年幼卻故用大人的口吻說話，丹彤唇瓣平揚，勾勒出美好弧度，疏樓龍宿謝語：「如是，那就多謝這位小姑娘。」
女孩傻了眼，至今她才真正瞧了個真切。原來這位客倌長得這麼好看，疏淡有致的紫眉、閃爍金芒的眼眸，玉雕挺拔的鼻梁，活脫脫是說書先生嘴裡的仙人模樣。一時也不知該怎麼反應，臉紅吶吶，無措退下。
面上的溫雅笑意直至轉頭面對桌上那壺正冒著白霧熱氣的香茗時，全數隱沒，幾許愁態冉冉進駐了深思的表情。
茶啊，他不知已多久未曾好好的靜心品嚐過了。自從生命中少了那個總是為他泡上一壺好茶的人之後，喝茶對於他而言，僅只是解決生理上的需求而已。沒有那白衣道者的言笑相伴，品茗與飲水其實是一樣的無味。
翻正倒置的陶杯，擎起茗壺，添上七分橙黃，一股清恬高雅的香氣隨著涓涓細流瀰漫在空氣中，入肺爽適。
龍宿暗暗訝異：想不到一間平凡無奇的小茶館竟也泡得出如此好茶。
而且…這香味…似乎…出奇的熟悉？！會是他嗎……怎麼可能？！
帶著不能確信的恐懼，圈握陶杯的玉白蔥指微微地抖顫，杯中平湖鏡面也為陣陣淪漪吞噬。疏樓龍宿以一種祈神的虔誠，緩緩的將茶水送入口中，閉起雙眼，全心全意體會品嚐……。
「啪啦！！」
暗褐杯緣先是出現細小裂縫，很快的，裂縫逐漸加大，最後疏樓龍宿手中僅殘存不見原型的數枚碎片，杯底剩餘香茶飛濺，亮黃的色澤在袖襟數點暈染開來，恍似梓花片片。
已然圓睜的琥珀雙玉閃爍著複雜情緒，有混亂、有錯愕，有恍惚、有驚喜，更有難以置信與無力遏抑的激動。所有情感交錯之下，是面無表情的一片空虛，鳳眸金光在慘白面孔的映襯下越加明顯。
「這位客倌…您…您沒事吧？」聽見杯盞碎裂聲趕過來的女孩，為疏樓龍宿的神情所駭，開始連話都說的有些結巴。
「是這茶不合客倌您的胃口嗎？我馬上換一壺過來。」女孩捲起袖子，就要收拾桌上的殘局，卻被疏樓龍宿一把抓住手臂！
「他在哪裡？！劍子在哪裡？！」總是柔軟儒雅的口音不自覺的失了平日冷靜禮教，急切逼問的語調至尾竟出現破碎顫音。汗濕指尖冰冷泛白，如是破土而出的骷髏，朝天迫切的想抓住什麼。
黃衫女孩駭住，嘴一扁，滴滴晶瑩的淚珠自烏溜大眼溢出，噗搭撲搭，看起來像隻耷拉著耳朵，可憐兮兮的小狗，下一秒就會放聲大哭的可憐樣。
「汝…」龍宿一凜，自己竟失態至此，威嚇一個尚未及笄，半點武功也不懂的童蒙，全無以禮義立身處事的教首風範。趕緊鬆開了手，好聲好氣的安撫著對方。
坐在裡處，看似掌櫃的白髮老翁此時也終於顫巍巍的步至兩人身邊，向疏樓龍宿彎腰告罪：「這位客倌，杏兒若是有冒犯失禮之處，小老兒在此代她向您賠不是了，尚請海涵。」說著就要磕下頭去。
眼前這人雖是一身白衣，但綾羅之采、綢緞之質，更襯托出非凡氣度，在在顯示此位客人是完全開罪不起，非富即貴的權勢身份。
龍宿連忙將老翁扶起，溫言：「老先生不必如此，是吾失禮，還望這位小姑娘見諒。」低眉柔和，給了兩人一個親藹笑容。
名喚杏兒的女孩收住淚水，怔怔看著疏樓龍宿，囁嚅：「沒關係的…真的…。」
她好喜歡這位仙人的笑容，閃閃發亮，同時有著太陽的金豔與月亮的溫潤。不知道隔壁吳奶奶故事裡的神仙，笑起來有沒有像他這般好看？
「請問老先生，此壺茶是何人所沏？可否請他與吾見上一見？」龍宿切切探問，表面看來雖是平和，但激如驚濤的情緒，迅若奔馬的心跳，仍是一時半刻難以遏抑。
劍子…是汝吧…這茶高雅的醇香，回甘的時刻，甜潤的喉韻，能夠一絲不差，完全呈現這吾所熟悉，千年回味的美妙，僅有汝一人啊。
杏兒望向老翁，眼中滿是期盼，後者卻面有難色。老翁顫顫開口：「官人，並非是小店刻意刁難，而是那位茶師的規矩：『獻茶不見客呀』！」
疏樓龍宿一楞，思索片刻，自懷中摸出塊脂白雲紋玉璜，遞給老者：「請將此玉交予那位茶師，若是他依舊堅持不見，那吾也不會勉強。」
白髮老者凝眉思索了一會，將手裡的玉交給女孩，吩咐道：「杏兒，就按照官人的吩咐去做吧！將玉交給茶師，詢問他的意思看看。」
杏兒應聲，拿著白玉蹦蹦跳跳奔進屋後的隱密茶室。疏樓龍宿望著那鵝黃色的背影消失在轉角，長指連帶掌心沁出的冷汗涔涔，似要揉碎什麼般攏握成拳。神經猶如長弓滿弦，硬繃死緊，只覺時間流逝的速度緩慢的讓他難以忍受，多過一秒，便多裂一分。
過於龐大的期待與恐懼，讓他對於四周的事物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也因此疏忽了，身邊老翁的緊張程度並不下於他，枯柴手指如鷹爪鬆了又放、放了又鬆。
在龍宿感覺自己的耐性幾要磨損殆盡前，女孩嬌小的頭顱終於從木門邊冒了出來，但見她小臉上遺憾抱歉的神情，漫天長草瞬間狂風大起，燎原野火將期盼燒了個灰飛煙滅，繼而死白灰雪靜寂墜落，心碎片片……。
「不願意見吾，…是嗎？」搶在對方開口之前發話，聲音卻細微的如同夢囈。闔上紫睫，掩去黯淡眸色，卻掩不去失望的神情。
傷折的紫薇花，令人心底一緊，油然而生憐惜之意。杏兒開口想說些甚麼話，卻也只得「對不起…他說他不識得這塊玉…真得很對不起…」的破碎道歉語句。
屋外狂風暴雨，不知何時，轉移至另一個人的世界……。
再度抬眸，已然恢復龍首溫文儒雅，萬千風姿。龍宿平靜開口：「即是如此，吾也無願強求，屋外已然天晴，感謝汝們的香茶招待，今日就此別過。」置了片金葉子於方桌上，算是茶儀。
轉身起步，臨去前，若有意，似無心，目光往茶室的方向凝定些會，銀紫長髮絲絲縈繞，揚舞出瀟灑風線，疏樓龍宿頭也不回的，跨出了低矮門檻……。
女孩楞楞目送龍宿離去，她不能明白，那是種什麼樣的情緒，可以讓一個人的背影看起來是如此的悲傷，剛剛明明還是笑著的……。
眼光轉移至自己虛攏的左拳，發現玉璜仍好端端收在掌中，一驚，女孩向老翁發了聲響示意，隨即朝著儒者離去的方向追去……。
雨水洗滌過的天空很藍很透，陰霾全在琥珀色的眼裡，儒鞋踏出的步履如鳥羽輕盈，心卻是千鈞鉛墜，無聲的下沈…觸不著地。
「仙人哥哥…等一下…！」方行一小段路，背後便傳來急喘喘的呼聲。儒者訝異回首，卻見茶館中的女孩，上氣不接下氣，朝自己直奔而來。
她…應該是叫做「杏兒」吧？
轉身止步，等著那女孩奔至跟前，蹲下身子，與之平視，龍宿笑道：「汝叫『杏兒』吧，別老是仙人仙人的喚吾，稱吾龍宿哥哥即可，尚有事嗎？」真像仙人的，其實並不是吾啊！
氣喘吁吁，女孩將緊握掌心的雲紋玉璜遞給疏樓龍宿：「龍…龍宿哥哥，我和你說，剛剛我拿白玉進去的時候，茶師哥哥他啊……」小小聲的在龍宿耳邊說了一段話，很滿意的看到對方再度綻放如花笑靨，便一邊轉身揮手道別，一邊奔回來時路。
瀅金眸兒輕瞇，是麼...是這樣子的麼……。紫雪雙眉舒展，桃色拂上面頰，雖仍有小雪未融，心境已然雲消雨散，由冬歷初春。
抬頭仰望，澄藍天海上一道虹霓橫攔，琺瑯七彩相互輝映，好似又看見了和君儀師姐見面的第一天，那霧鬢風鬟中閃爍燦爛的飄逸髮帶。
「教母，汝的答案吾收到了……」頷首，甩袖再度踏步，於長虹領導下，龍歸西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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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和小草合作的文章，這一話大部分都是她寫的（心情不好發洩用...冷汗），氣氛比較沈重，也本來沒有所謂的下一話，不過我覺得這樣就結束實在太過份，所以和她要過來改了結局繼續往下寫，後面努力凹回來，希望會比較輕鬆一點。
[ 此贴被風宇狼在2006-09-06 00:04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