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長




襲滅天來X吞佛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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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壹]



低頭
看見朱厭的鋒刃上爬滿了赤黑籐蔓，那些糾纏的細縷從你胸口洶湧而出，依附于他的刀身，無限延長。
擡頭
看見他的眼，濃金的一掬像倒映滿月的泉水。清冽。是的清冽。
那搖晃的水影裏有著不變的機心，不變的堅韌，不變的經過了時間沖刷而依然殘留下來的一些砂礫。砂裏隱約可見故人陳舊的面容，永生永世做出呐喊的口型，側耳聼去卻寂然無聲。

他對那些尖銳的碎片視而不見。用那雙清洌的眼，茫然無覺。

你不記得自己是否嘆息，然後微笑。
只餘淒厲一瞥，眼角猙獰的扭曲時刺青隱隱作痛。
他的刀抵進來，再抵進來，深入肺腑。血氣蒸騰著向上，如活物般漫過你的臉，漫過黑色的兜帽和慘紅的佛珠，漫過支離斑駁即將成灰的三千青絲，終于化為怒放紅蓮。

艱難的吐出一口氣，目送那冰冷吐息繚繞融化在火光中。
你等他，等待熟悉的善辯的言説。

他卻始終沒有開口。

於是你心知肚明，在那錐心刺骨的暈眩中，感不到痛苦，只是眼中無淚惻然欲號嘶聲暗啞。

明白了

他不是他。






[之貳]



做過一個夢。
夢見魔未曾見過的模樣。
鏡花水月前白露徹地霧氣氤氳，他緩緩轉身，回望，屈指而笑。不著一縷。
未曾冠起的發繞于項背，百轉千回，滿額紅艷飛流而下滑落過細瘦蒼白的膝，直達地面。
逆光的面容，暗藍夜光濕潤了暈染了黯青顔色的眉骨，仔細看去，卻是季子正年少。
你一時竟移不開眼，目光像是被牽著走，于那凄白如玉的身體，寸寸駐足。

他笑時眉心微折，金瞳散漫，三千世界繁華的碎屑就那麽稀鬆平常般心甘情願葬身于斯。那五官，稚拙而縹緲，約摸已有成年后冷峻的神色，
偏是青澀的一舉手一投足，冶艷非常。
想來，你確實未見過他年少時的模樣。
一樣是純青爐火淬煉的長劍般精光暗湧的眼。
一樣是斜飛入鬢的蜿蜒的眉梢曲折似云。
一樣是似笑非笑嘴角翹起的薄唇銳利如刃。
甚至一樣是千晝百夜虛浮游移的陰影。黯然的籠在他面上，百年如一日，似層揭不開的紗，掩住從不曾慌亂過的淡定和翻手云覆手雨的邪侫。
見過的他
沒見過的他

眼見的，記得的
一個天魔。一個心魔。


你笑，垂頭，閉目，結印。
霎時八荒六合之内天昏地暗鏡碎水枯，花前月下皆成灰燼。少年魅惑容顔凍結在臉上，妖嬈轉爲獰惡聲色，消逝之前依稀聞見冷笑三聲繞梁而
去。


睜眼，異度魔域熟悉的熔岩搖曳光芒撲面而來。硫磺味酸，焦炭氣苦。鐵鏈互相踫撞發出的細碎聲響。
黃泉現世，恍如隔世。
擡手撫過微溼的額角，你的笑卻仍在唇邊。
一夢一劫。
千劫万劫。




[之叁]


師尊。
魔開口，音色低沉，言辭的末端拖遝著飛散在草葉間。
你面朝他，髮袖迎風，斯時斯地殘陽若血碎云彌空，夜色緩慢而堅決的前來扼殺白晝。日輪燦黃的光輝褪去后竟如翅膀失了鱗粉的蛾一般哀婉無力，只得頹敗慘烈的退下。草草收場。
他依然是隱斂的眉眼低垂長身而立，勝雪白衣猩紅長髮隨風而舞，面目被障在天際欲窮的晦暗裏，卻隱有道道流光輾轉徘徊。
不言不動不亢不卑不嗔不喜不爲所動
桀驁逼人。


你說
隨吾來。
轉身聽見腳步聲從容跟上，湮沒枯草焦土雜亂悉簌的私語和成串水晶石珠子清脆的敲擊。
斜眼，那死灰般枯槁的一圓泯黃終于徹底葬于地平。



於是他就成了你的徒弟。
屈指細數，那是你收赦生童子為徒之前的第三個年頭。





[之肆]


將軍百戰聲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他歸來時分又是晨昏交替。不同的是此番乃月消日長。
白晝歸白晝，火焰城裏今亦如昔血色橫空。
烏啼窗影西風燭光搖曳，廳堂死寂中曾滿的座位皆虛，同袍嬉笑裏醉過的明月已淡，他衣冠似血一路迤邐而來，步伐竟踉蹌。
驀然垂首滿指紅艷淋漓。
一柄朱厭，一柄狼煙，一柄荒神斩。
誰是誰的。



魔在你的面前無言。你在兜帽沿下的陰影裏窺看，右眼不覺一跳。
琉璃金櫻血赤孔雀青亡魂白，一袖殘紅滿襟餘燼。
他有所思，神游間眉心緊皺殺機暗湧冰火糾結，氣血翻覆不能自己。
無暇長鋏隱有裂紋。
你太息。
不知不覺竟伸出手，袍稍帶起鐵鏈一晃，霎時心驚，你立時撤回腕去。他仍在迷思中，不曾得見對面的人做出某個似是而非的手勢。
定一定神，你把手籠回袖中。食指微痛，而後便癢得難耐
宛如灼傷。




那晝好似特別漫長
夜出后尚能歸來的都在唏噓，你端坐在火池中心，闔上眼就聽見女人慘痛的嚎哭，聲如裂帛。杯盞燈托筆架書卷七零八落的丟棄滿地，一片嘈
雜紛亂，末了到能摔碎的全成齏粉之後，剩下沒有言語如同獸類悲傷吼聲似的泣涕裏夾雜些微女官驚恐的竊竊私語聲。誰也沒見過主子今日這般的光景。
九禍

隔夜再見，她卻如沒事人，按兵佈陣井井有條，眼眶都不曾紅腫。更甚其上的，並不聲言復仇。
你就知道爲什麽你們見面時總是皮笑肉不笑
她，和你，都太擅長，也太喜歡 演戲。




[之伍]

那日遗留手上的痛楚逐漸消磨。唯餘数絲細癢氤氳成一粒靡麗隱約的朱砂痣，沉澱在你的指尖。看不見的内裏深深沒入骨骼，若拔不出的倒刺，在某些百感交集元神渙散的時刻，提醒你，提醒你自己曾心醉在眼耳鼻舌身意，神迷于色聲香味觸法，曾背覺合塵認妄作真。
曾失落一點凝思在他人血紅雪白的形色裏，心猿意馬。


於是有惡魅劫數晝晝前來，在你並非無懈可擊的抵抗前苦苦相逼
於是有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五蘊熾盛
於是有刑索加身飢渴交逼弱肉強食妒嫉互殺無常變坏五衰相現
於是有掛礙有恐怖

有無法遠離的一個顛倒夢想




失笑

當斷不斷

都是自找。




[之陸]



天池淚陽
一朝得見，竟也沒有預想中的分外眼紅。相看便是攬鏡自照。心如死水。
綿長的持久地憎意，早就煉成了散落的飛燼，挾帶苂然的星星離火墜進你執妄的宿命裏去，落地生根開花結果。百春重百秋，你想過殺他的萬千辦法和手法，極盡怨毒的，在無可思念無可掛牽的歲月裏聊以思念聊以掛牽，宛如最不經意的一個消遣。身首異處的五馬分屍的挫骨揚塵的零剮血肉的，從最初興奮的顫抖到最末無動於衷心不在焉，你放棄了這個遊戲，終于，在已經記不得的那些年前。
只是幻想中披靡裂缺的血紅，始終不及你被那人擊開那一掌來的悲慟來的猙獰來的萬念俱灰，來得痛不欲生。不是敵人不是旁人偏偏是他——這三界火宅塵勞中唯一最應與你並肩的一名，你自己。
那須臾他收手時云淡風輕寳相莊嚴，若無其事，而你以爲自己會永久停留在六神無主如遭雷殛的倉皇裏，直至天荒地老。
但你信仰的名为不幸的神诋最终也舍弃了你
才明白，自始至终稳操胜券的，並不是他，也不是你，只是時間。




「汝真正成聖了嗎？」

「汝真正成魔了嗎？」

終焉的开端，初始的结局，能言的不過如此。
狠心的漁夫一早割去了自己的影子自己的靈魂，你回頭已太遲。
來不及



「一蓮托生渡了鳩磐的佛性，卻喪了他元胎的性命，」你冷笑一聲：「吞佛童子乃吾之友，汝欲他步鳩磐的後塵，怕是不能。」

誰說的，佛有多少真實，就也有多少假象，你參不透他居高臨下的一瞥。

「世事萬象盡在交錯的宿命，正確與否，天機尚未明，」卻在句尾神色一凜，釋迦也沒他那麽岸然的道貌：「汝，可自己來看。」目光穿過白髮的縫隙落在你的臉，電光石火一閃而逝。



你寧願你瞎了眼。




[之柒]




王城的火焰裏你和魔交談，有欲言又止，也有欲罷不能。
有太多自以爲精彩絕倫的勝利可充談資，言倦尚早，來來再一杯。
只为他在，只为你在
…………卻看不清楚他的臉



直至第九夜的月牙被日光驅逐，你恍然發覺自己做了太多夢。不知不覺間眼角漸溼。
於是揮揮手讓他退下
從此不再睡去。



[之捌]


你知晓已晚
原來
他早就死在那兒了。
早就死在九浟莲峰沖天的蓮華聖光中，死在真言枷鎖釋天佛針重重叠叠的鐐銬下，死在负隅顽抗的末梢朱紅披面仍熊熊不熄的兵燹妖燄裏。
戰死在沒有眼見沒有耳聞滅寂虛無暗啞空洞傷花怒放的彼岸。
溺死在奔流不息日行万里冷漠疏離以淚為憑的忘川。
他早就死在那兒了。

仍喘息，仍言語，仍能奔跑坐臥嬉笑哀慟的那一個，仍手提朱厭狂炎隨身的那一個，仍有黯金冷目流轉之間宛然以雪鑄火的那一個
似他
不是他。

不是多年前殘慄夕照裏的魔，那個一襲白衣漫袖浸血，万重業孽附骨之蛆般壓在肩上卻如若不覺，重心踏在雙腳之間，站得極穩的男子。
師尊
那聲猶在耳畔
經天風起雲湧仿佛為之一窒
從那時起你就想要于魔城之下酌上一杯淡酒捧上一鞠黃沙，若他凱旋春風得意而來，為他洗塵，若他馬革裹屍歸還，為他掩埋。
伴他在暮鼓晨钟岚火燎乱的穹窟中，等赊生道的血雨降尽洗去神無道翻滚飘摇的紅塵，觀天荒道生生世世不增不減吹落如白羽的夜櫻。
葬他在永恒荒蕪淒涼寸草不生的焦土下，日日守望以血浇奠，直到那些纖細叢生如植物般柔韌的骸骨也成灰燼。




魔的精魂，以血火煅造，經罪孽洗滌，成就不墮聲威。
他從未純白無暇，塵埃不染。那身讓人望之目盲的衣，早就雪上染血血上染雪，魂魄沉重的綴于下擺長袖領口，朝哭夜啼，為他盛裝。
你只認識那樣的他。
而今那一个魔早已亡于泉下三千丈的碎夢鄉，從此無人來憶。

於是你終于得以遠離那些曾經捨不得碰觸又不忍心離開的泡影幻象。遠離無法稱之爲愛戀的一些欲念一些執著一些情愫一些夢境。

終于可以遠離




[之玖]



艷發白衣的男子立於荒野，晶瑩透亮的鵝毛大雪漫天狂舞，卻近不了他的身，細小雪屑逋一靠近腥紅披散的肩頭即成露滴。初綻臘梅枝蕾間溢出濃郁的香，氣味如煙霧低垂，繞過他，后浪推著前波淌過來，銷魂蝕骨。
一時間你以爲六合八荒之内原只有兩种顔色。一為紅，一為白。
全然忘了自己發梢瞳仁皆似寒鴉。

他回眼望，百無聊賴的神色驟然一收，看不清你似的近一步，眼波游移不定。
又看了半晌才遲疑開口。
「吾……可曾遇見過汝？」
你在他沉金色清澈寒冷的眼裏看見了自己，垂髫一童子，飄渺雪落之中衫發盡墨。

「沒有。」你說
「沒有遇見過。」





被無色所覆蓋的山林遠處隱隱傳來哭聲般的鳥啼。淒厲





[之拾]



你又做了夢，睜開眼，不變的黑暗。
人有輪回轉生，有報恩復仇的契機，魔沒有。
你們生於太古混沌的幽暗碧落，最終也消亡于天地洪荒廣糪龐大的寂寞黃泉。一生就一世。
沒有定緣鎖沒有三生石沒有隔世的舊地重遊沒有重遇的他鄉故知。
沒有以前和以後
死如燈滅


你想，你真的做太多夢，甚至在墜落奈落這一瞬間也未放過機會。
食指一痛，有脫離了形狀的綫撕扯你胸腔内緩慢跳動的器官。
再閉上眼，你不記得了的悲歡離合再度一齊覆蓋過來。其中有他的臉。







一縷青煙，火已熄滅。



[終]

感覺有點像是記述這一對師徒的過往~~@@
有時又感覺是以某人角度來寫~~
可是又覺得...很多覺得...
滿特別的寫法說~~^^

中间不知不觉掺上了自己怨念的缘故吧
orz一下
这个袭老师非常不强势，我有在反省了（<——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