漣漪 <上>
今年的春天來的有些晚,中山陵梅花山上的春梅綻放漫山粉紅,猴年才依依不捨的走進尾聲。
剛辭別舊嵗,元宵節又到了。夜漸深,來逛夫子廟的遊人卻沒有絲毫減少的跡象。摩肩接踵的人潮帶來滿滿的商機:街道兩邊賣紙蓮燈的,做小吃的,販鮮花的小老闆們樂得生意興隆,連街頭游走賣糖葫蘆的小販也早早的扛著空空的竿子賞起花燈來。
其實每年的元宵節都會閙這麽幾天的花燈,在前2年,這每年一度的節日不過是一種商業活動罷了,而今年在旅遊部門的精心策劃下似乎多了些新意,又經過媒體不遺餘力地宣傳,所以---老人們相互攙扶著,父母牽著蹦蹦跳跳的孩子,朋友們拉幫結夥並肩而行,情侶手牽手在接近午夜的時刻,向著裝飾著華麗彩燈的秦淮河岸聚集而去。
「脖子好酸。」
劍子的手撫上后頸,按摩著酸痛的肌肉。
爲什麽?我每次都那麽容易就被他給拖下水?追求毫無進展,倒是被他用了個“面面俱到”,而且一次比一次…高難度。
是說,這次的造型到底是誰設計的?身上零零碎碎的小物件的數量接近一打就算了;衣擺那麽長,害自己好幾次差點摔跤也算了;關鍵是,這個及腰的髮型,不對,是這個假髮爲什麽會那麽重?!
向來喜歡輕便裝扮的劍子正被身上的被單...咳,長袍‘裹’得有些不自在。左手拎著的衣角,原本純白的布料已經被‘鑲’上了一圈醒目的‘黑邊’。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染色’的部位不太明顯。而右手的仿古劍的問題就大了那麽一點:既然是一次性的道具,從經濟角度考慮當然不可能真得用銅阿,鉄的。木頭質量輕,取材造型方便,唯一的缺點就是耐久性不足,經過短時間内頻繁的和堅硬的地面做‘親密接觸’,會裂開也就不足爲奇了。
「他...應該不會讓我賠吧。」心裏清楚那個人一貫的作風,這次一定會被他抓到再用自己一次。想到這裡,劍子突然覺得有些前途黯淡。嘆氣,為了自己這一身不倫不類的行頭,也爲了自己只要面對他的請拖就無法拒絕的性格---
『好友…』優雅的為自己和對面的人各自斟上茶水,人兒不緊不慢的開口,微揚的嘴角總是一幅似笑非笑的表情。
清香四溢的毛尖被纖白的手指推到面前,劍子淡淡的掃了一眼,沒有了接下來的動作。
「‘好友’嗎?我還是只有這樣而已阿。」
轉念閒又在心裏失笑,劍子知道其實是自己想多了。雖然認識的時間不長,自己對龍宿‘習性’的認知還是超過其他人許多。
好茶是好茶,只是…此好友非彼好友啊。
『龍宿。』傾身向前手捉住來不及收回的指尖,劍子墨色的瞳直直看進琥珀色的眼,細讀兩汪秋水包裹著的心思。
羽睫輕垂,擋去總是帶著幾分熱度的視線,龍宿抽回手,坐回竹椅。『怎麽?』
『這壺茶和這聲好友後面的話…你還沒有說。』對人兒的閃避早已經習以爲常,劍子也靠回椅背,挑出話頭。
『咦~~好友,你什麽時候改行當半仙了?』從不離手的淺紫色摺扇無聲滑開,遮住龍宿臉上逐漸擴大的笑容。『龍宿真的越來越佩服你了。』
明褒暗貶的話,劍子又怎麽會聼不出來?微眯的墨瞳更加深邃。
『好茶,好友。只要和你扯上關係就是---沒好事。』
『好友,救場如救火啊。』淺淺的酒窩再次浮現,好像現在求人的不是自己而是對面的劍子。
好友,說開來就是‘好用的朋友’。
『這次……又是演那一場?』
面前的茶漸冷,香味也淡了許多,比起和龍宿鬥嘴的‘樂趣’,浪費一杯好茶更是連劍子自己都無法輕易原諒的罪過。
『呵~看不出來劍子好友倒是比我還心急。』
摺扇輕巧的收攏在掌心,扇子的前端輕抵劍子面前的瓷杯,把它又推上前一點。
『時間還早,邊喝茶邊聊吧。』
『報酬呢?』其實更心急那杯茶,不過,條件還是要先談好。做虧本的生意可不是劍子的作風。
『當然是…好茶一壺,好友一名作陪嘍。』再次相交的目光,龍宿琥珀色的瞳染上點點笑意。
……又被他拐到了。
“時間還早呢,急什麽啊?”
“今天是最後一天,聼他們說很不錯說。”
“先去佔位子拉!有你喜歡的古琴演奏噢~”
“真的?!我要看!”
“快走快走~”
一群青年自顧自的議論今天的壓軸表演,笑聲摻合著興奮的語調走過劍子的身旁,其中一個女生不算輕的包包撞到了劍子的手臂。
止步,轉頭,墨色的眼瞳掃了毫無所覺,已經走開的‘四人幫’一眼,劍子轉過身,繼續向目的地走去。只是,才邁出的步子就被腳下的不明物體絆到,顧不得手上的‘古劍’是否經得起又一次的衝擊,劍子眼明手快的以劍杵地才止住大力向前傾倒的勢子。
“…?!”有點心虛的迅速看了看四周,劍子趕忙扯出被踩在腳下的過長的衣擺,若無其事的順手‘拔’起地上的劍---逃離現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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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隱隱藏著一股溼暖的氣息,有點悶。
「不會要下雨吧?」
劍子走在西園的小巷裏,高挑的飛檐擋下昏黃的燈光,鬼魅的影子投在磨得光亮的石磚上,泛著幽幽的冷光。
東園和西園這兩座古色古香的雅苑是重修后的夫子廟爲數不多的真正的古建筑之一,原本朱紅的瓦片經過歲月的累積早已經被遮蓋掉原本的色彩,而站立在飛檐上的異獸們依然栩栩如生,清晰可辨。
外界的喧囂和園裏的靜謐不可思議的被一堵薄薄的矮墻划開邊界,恍若兩個時界。一時間,劍子竟然有种穿越時空的錯覺。
穿巷而過的夜風微涼,拂過面頰,吹起劍子額前的碎髮,順道捎來一縷茶香。那茶味淡淡的,仔細嗅聞卻有著蓮花般的香氣,清冽怡神,餘韻悠長……
這個季節怎麽會有蓮花?
劍子好奇地隨著那抹淡而不散的香味一路尋去,意外的尋到一處還亮著白燈的店鋪。
店堂裏沒有人影,劍子猶豫一下踏進店裏。這是一閒賣茶具的店鋪,正對門口擺著一張紫檀木的八仙桌和2把同套的椅子,桌子正上方挂著一幅水墨山水為這裡增加了些許清幽的意境,與其説是店鋪不如說更像某位喜好收藏茶壺的人家的茶室。
滿室的茶香正是從那張桌子上的托盤裏飃來,托盤裏除了白瓷的茶壺和4只淺杯外最特別的要屬那朵在瓷碗裏‘盛開’的蓮花了。粉白的花瓣平展開來佔滿了整個碗面,層層叠叠的托出金黃的花蕊,淡黃的花粉灑落在沾著水珠的花瓣上,折出點點重影。
白蓮清幽淡雅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散,嗅著茶香,劍子細細的打量起這閒店來,店裏的擺設是和西園一樣中國古風,靠在墻邊的格架上三三兩兩的擺放著形態各異的茶壺,連質地也是各種各樣:玉石的,紫砂的,石頭的,竹子的…每一件都用漂亮的木盒小心的裝著,襯著絲滑的絹。
劍子拿起一只蛤蟆造型的石壺在手中把玩,對那只精美的木盒也不自覺地多看了一眼。漆黑光亮的木盒和纖塵不染的白絹顯示主人的細心和勤勞,即使只是做生意,會這樣呵護茶具的主人當然也是愛茶的吧。
劍子的嘴角向上彎出優美的弧度…
“你好,請隨意看看吧。”
禮貌的問候在身後突然響起,劍子轉身看向聲音的來源。
“啊,抱歉。我看到沒人就進來了。”
“沒關係,門開當然是正在營業。只是我沒想到這麽晚還會有客人來。”
來人的身高與劍子差不多,身材略單薄卻不瘦弱。他穿著和劍子同色的素白衣服,簡單的裁剪當然是現代的樣式,穿在他的身上卻有種飄逸的感覺。秀氣的眉,細長的眼,配上挺直的鼻梁和薄厚適中的唇,很有福相的耳垂上還各帶著只小小的瑪瑙耳釘,雋秀的面容和内斂的氣質讓人怎麽也移不開視線。
“我是…路過。”
劍子細細打量著對面的人,縂覺得他給自己的異常熟悉,卻怎麽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這只壺的石料是我從黃山挖來的,顔色和大小正適合就刻了這個樣子。”那人走近一些,看著劍子手裏的壺笑笑的開口。
經他這麽一說,劍子才突然發覺自己手上還抓著某樣東西,隨口應了聲,把壺小心的放回原處。“這個都是你的作品?”
“呵,其實多數還是我收集來的。”
溫柔的目光一排排掃過木架上的茶壺,最後停在劍子的臉上。“多數是在某此旅遊時找到的收藏品。”
“不會覺得可惜嗎?”既然是收藏品,怎麽會拿出來賣?
“可惜?”主人微微蹙眉,很快就明白了劍子的意思。
“不會。我這裡不過是它們暫時的中轉地,每只壺都有自己的主人。我可以留下其中一只,但,私藏所有就是罪過了。茶壺再怎麽珍貴精美,還是要有茶相伴才算圓滿吧。”
劍子被他這一席話說的有些慚愧,雖然也愛喝茶,但自己的見地還是淺薄了些,只好保持沉默。
“要坐坐嗎?茶正好可以喝了。”
看到劍子有點尷尬的樣子,主人及時轉換了話題。“好茶就象好酒,獨酌雖然閑雅,有人共享當然更有味道。”
“唉?”意外的邀請讓劍子有點不知該怎麽回應,只好趕忙說了聲:“謝謝。”
“這是…蓮花茶?”
龍宿和自己都是獨愛綠茶的人,對於花茶只是聽聞,從來沒有想過嘗試。印象中應該是視覺享受大於口感的品種,對男人來說顯得有點矯情了。
“算是,先嘗看看味道吧。” 主人笑的神秘。
劍子拿起小瓷杯喝了一口。淺黃色液體,是溫吞的茶水,初嘗是滿口的幽香,清苦中帶絲甘甜。
小小的一杯飲下,竟然瞬間就潤澤了乾渴的喉嚨。
“嗯?花茶怎麽會有綠茶的苦味?”
敏銳地味覺很快發現了這壺茶的特別之処,劍子脫口說出心裏的疑惑。
是茶葉和蓮花混合在一起泡的?細細想想又不對:茶裏蓮花的香味很濃,綠茶的清苦只存在于茶水中,沒有一點香氣透出來。
端起自己的杯子淺嚐了一口,主人眯起眼睛細細品茗。
“只用蓮花泡的茶,除了香味和視覺上的美感外沒有多少回味。真正的蓮花茶當然要有蓮花和茶葉才算完整。”
“我只聞道蓮花的香氣,沒看見茶葉?”劍子還是想不透。
“這種做法是向古人學來的。”
“古人?”
“是啊。”
重又給劍子新倒上一杯,主人的手指輕撥蓮花的花蕊,似乎在尋找什麽。
“古人制作莲花茶選在清晨莲花含苞待放时,将茶叶放進花蕊中,然後用麻綫松松的係住,等傍晚再将花苞剪下干燥,就制成莲花茶了。”
“啊,有了。”
人兒輕輕拈起瓷碗裏蓮花花蕊裏的某樣東西放在手心送到劍子眼前。
“泡茶…用的是這個。”
素白的手心裏一片小小的茶葉平躺著,完整的形狀沒有一點破損,失去了水分卻依然有著暗綠的色澤。
幽幽的清香飃進鼻尖,可劍子根本沒有注意到那片葉……
一瞬間的恍然,心動也在一瞬間。
漣漪 <中>
“好友,要不是你有接電話,我真的擔心你就這樣跑掉了。”
龍宿在劍子的影子印上磨砂玻璃門的時候,抓準時機哀怨的開口。當然,哀怨的只有那個句子,龍宿還是那幅在多數時候,劍子自動解讀為‘我有點皮癢’的表情。
“但是,在我看到你的衣服和紫金蕭都在船上后,還是選擇相信你。”
轉身面對門口,龍宿用手上的新扇子遮住臉,琥珀色的眼瞳滿是期待。
“...”仔細收起折傘,靠在門邊,劍子推開門。
“龍宿,如果不是你化妝的時間那麽…”
沒來及說出口的后半句就在嘴邊,劍子卻只能呆呆得看著眼前的人兒,說不出一個字。
一襲綉有紫色籐花寬袖白袍巧妙的掩去龍宿有些偏瘦的身材,長長的衣擺在深色的地板上鋪開,華麗耀眼;纖柔的髮絲全數被向上梳成繁複的樣式,只留下耳邊兩縷吹落在身前,襯托出龍宿優雅的頸項和精致的瓜子臉;頭頂上的髮髻被裝飾著珍珠的金屬髮飾束住,以四只玉簪交叉裝飾其中,平衡了過高的髮型,精致高貴;一點火焰狀的朱砂點上眉心,珀瞳輕瞥媚而不佻……
“呵~”手上與衣服相配的團扇隨著手腕優雅的划出一道弧綫,龍宿很滿意劍子的反應。
“我…怎樣呢?”追問,就是想想聼他說自己‘好看’。
“還可以吧。”
知道自己今天不小心又讓龍宿‘滿意’了一回(上次當然就是自己被迫穿上這身‘被單’的時候),劍子對龍宿的問題使用敷衍戰術。
“哎呀,劍~子~好~友~”明知道劍子最不喜歡自己這樣喊他,龍宿還特意拖長了語音。“難道是看到華麗無雙的我,讓一身寒酸的你……害羞了?”
抿唇偷笑,龍宿一步步向門口‘挪’過來。
“我可是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帶晚上才有現在的成果,和呆了1個小時就落跑的你當然不能比。”
“你知道我一向喜歡簡潔。”
一下午帶晚上?劍子深深的同情起龍宿的造型師。
“古裝就是這樣式啊,這可是我特意為你設計的。”
越是靠近劍子,那抹蓮香就越濃,龍宿的眼底閃過一抹異色。
“想來想去,我還是覺得白色最適合你。”
這香味…好熟悉。
他究竟跑去哪兒了?
“...”劍子心情複雜的看著緩慢移動中的龍宿,心裏正盤算著如果他摔倒的話,自己是救還是不救的問題。
畢竟龍宿出糗難的一見,而且平時都是自己被他消遣的次數偏多;可是他弄著一身花了那麽長時間,要是摔散了……
腦筋剛轉了一個來回,‘飛撲’向自己的紫白色不明物體就讓自己做出了選擇---
有驚無險地把被衣服絆到的龍宿抱了個滿懷,劍子蹙眉。“衣服做的那麽長,走路也不注意點。還好我在,不然你這一下午帶晚上的時間不就白費了?”
“多謝提醒啊,好友。”
在劍子懷裏站直身體,龍宿確定了自己想知道的事情后,突然發覺兩人靠的太近,腳步輕挪想要退開一點,可惜劍子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迷離的眼像絲綫纏出龍宿不知道該看哪裏好的珀瞳,劍子低頭就要吻上總是誘惑著自己的薄唇。
望著一點點在眼前放大的面孔,龍宿的身體也一點點地向后仰…
“龍宿。”嘆氣。他就那麽不喜歡我碰?是只有我…還是?
“嗯?”
“龍宿,如果是你,會放過送上門的美食嗎?”
劍子的手威脅性的攬住人兒的腰,把彼此閒的距離拉的更進一些。
“什---麽?”
這人…在往哪裏摸呀?龍宿很想拍掉腰上的那只爪子,無奈雙手被卡在自己和劍子之間,動彈不得。
“想要的東西就在眼前,你會放棄嗎?” 劍子的眼神閃爍,聲音也低的幾近耳語。
“當然…不會。” 龍宿的大部分心思都被劍子環在自己腰上逐漸向下滑的手佔去了,心不在焉的答道。
“那你在逃什麽?”手臂再加一分力道,不喜歡人兒此時的心不在焉。
若即若離,是龍宿一貫的風格;
逃避,卻是劍子最介意的。
“…停!”終于退無可退,紫色的團扇奇跡般的出現在無限接近的2人的臉之間,“我的妝才化好耶,不想弄掉。”
“妝掉了再補就是了。”
抽掉龍宿手里華麗無比的扇子,劍子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子。
“你不是那個要補妝的人,當然會這樣說。”
龍宿突然覺得面前的人讓他有點摸不准,他努力的尋找新藉口。“快開演了,會來不及…啊!你想干嘛?!”
“嗯?沒有啊。”把龍宿頰邊的髮卡在他的耳后,劍子笑的‘無害’。
“我只是幫你順順頭髮。”原本摩娑著龍宿耳廓的手指爬上龍宿精心打理的髮髻。“你的髮型很好看哦,看上去就必須很花心思的樣子。”
“這髮式應該比化妝費時多了吧?”
“...”真卑鄙,竟然用威脅的。
怎麽會這樣?以前,每次,明明都是自己佔上風的啊?
“親就親,拜托動作快點。”
很乾脆的閉上眼,龍宿‘無所謂’的開口。
劍子失笑看著懷裏的龍宿,滿臉的不在乎和微微發抖的身體,人兒還真是不誠實呢?
墨色的瞳定格在眼前絕美的臉龐上。從第一眼就知道龍宿很漂亮的劍子從沒想過:古裝的龍宿竟然是這麽……美。
閉著的鳳眼畫著淡紫色的眼影,精致的眼綫在眼稍斜向上挑起一點,一雙美目更顯細長;顴骨輕掃兩朵粉云,胭脂下的雪白皮膚是得天獨厚的細膩絲滑,笑起來的時候還會看到兩只可愛的小酒窩;抹著金粉色唇膏的薄唇總是說著揶揄的話,此時的它們正有些不滿的嘟起…
第一次如此的親近龍宿,劍子就這樣直直的看著,幾乎要忘了‘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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淅淅瀝瀝的雨聲不停,秦淮河暗色的水面被飄落的雨滴打出一圈圈漣漪,擴散的水波相互交曡,彼此消弭閒,新的漣漪已然再起,暈開,猶如深色布料上的暗花,靈動生活。
比河水顔色更深的倒影從文德橋橋洞的陰影裏滑出,點著艷紅燈籠的仿古畫舫無聲的劃開水面,蕩漾的水波向兩岸蕩去,拍在青綠色的石階上。
暖紅的燈彩映上畫舫精緻的窗格,跪坐在古琴前的龍宿手腕輕揚,清潤的琴音響起。
古琴多是梧桐木質,而龍宿這把名為‘白玉’的古琴的底座卻是以整塊純白的玉石雕琢,雖然給琴本身增加了非常多的分量,但相對的聲音也更加细腻含蓄:不似二胡如泣如诉,却比之委婉缠绵;不如古筝响亮欢快,但平和沉稳;也不像琵琶那么锋芒毕露,大珠小珠落玉盘式的直接了然。
深沉、渾厚、流暢的旋律和清澈的泛音止住岸邊吵雜的人聲,一曲《流水》伴著夜雨的節奏把人們帶入了層巒迭峰,幽澗滴泉的奇境:點滴泉水溢出淺淺的石坑,淙淙潺潺的細水在石縫閒緩緩流淌匯成數條山閒溪流。溪水沿著逐漸陡峭的水道流淌而下,終於在一處山崖變成飛濺的銀瀑,飛流直下……
聼著琴音,劍子輕撫紫金蕭上的流蘇。暗紅色絲綫從指閒滑落,垂在膝上,劍子一根根的把它們撿回手裏,合掌握住。
紫金蕭並沒有它的名字那麽華貴,‘紫金’其實是取自它的材質和音色。
它由管壁較薄,內徑偏小的新生紫竹製作,比一般的古洞蕭的幽怨迷離多了一抹清亮的音色,吹出的高音酷似鳴金聲。
這是自己最珍愛的東西,在遇到龍宿前。
那次,龍宿彈的也是這曲《流水》。
當‘水聲’漸止,綿延不斷,宛若歌唱的音律仍在腦海中迴旋激蕩。琴音卻轉瞬再起,舒緩清麗的旋律蕩漾開來,秋江風景躍進眼前,正是《平沙落雁》的曲調。一時興起,劍子取出紫金蕭合著琴聲吹奏起來。
蕭的幽怨迷離和古琴的雋雅綿長輝映纏繞,一江秋水上風淡云清,雁過回鳴……
紫金蕭,白玉琴兩個音色獨特只適合獨奏的樂器,卻意外的契合。
「這就是緣分吧?」
劍子突然想到了回來時撐的那把傘,想到了那壺蓮花茶,想到了泡茶的人---
坐下沒一會,龍宿就一個電話找來了。劍子雖然很想繼續聊,還是要先把該做的事情做完。走到門口,硬是被那排‘水帘’攔下了腳步。
『下雨了呢。』
清幽的蓮香飃進身側,一把摺傘遞到劍子眼前。『這身衣服弄髒就可惜了。』
原來他早就注意到了…劍子有些宭的想解釋:其實這只是演出的衣服,自己絕對沒有古裝癖。又覺得自己很無聊,終于還是什麽都沒說的接受了對方的好意。
『謝謝,我借用一下就好。』
撐起傘,劍子想起了什麽回身問道:『你會很快關店嗎?』
『今天大概會通宵吧。』傘的主人看了看表,回答道。
『傘你用吧,不需要特別來還。』
『我會來還的。』
劍子留下這句話就頭也不回的走進雨中。
「龍宿又偷偷的改曲了。」一個變調的小節,敏感的劍子沒有漏聼。
莞爾后劍子不禁微微搖頭。
「還是這麽愛玩。欺負聽衆都是外行嗎?」
這正是龍宿的表演風格,隨性而出人意料的完美;一樣的華麗優雅,骨子裏卻自有一股傲氣和叛逆。
「嗯……叛逆的當然不止是琴。」
劍子手指小心的碰了碰唇上的傷口---
咬的還真用力阿。
漣漪<下>
龍宿無力(?)的趴在矮几上,漂亮的眉微微擰著。
陰雨天,饞蟲被勾起勉強還可以忍受,如果再加上惱人的劍子就另當別論了---
『酒釀圓子,桂花芋苗,炸裏脊串,鐵板魷魚。』
沒頭沒腦的話當然是對在場的另一人說的,龍宿的意思很明顯。
『好啊。等仙鳳回來一起去。』
劍子答應的爽快,卻在話末留了但書。
雨還在下,船上唯一的傘被穆仙鳳和莫言歆拿去用了。
現在,除非雨停或者他們回來,船上的兩人是誰也不願意變成‘落湯鷄’的。
『我現在就想吃。』暗示無效,乾脆明説,想到自己愛吃的小食,龍宿真的有點‘餓’了。
『還在下雨,怎麽去?』劍子做勢看了看窗外,若無其事的繼續喝茶。
「我當然知道在下雨,所以才想‘請’你去買阿。」
龍宿‘哀怨’的眼神直直的射向正端起茶杯的劍子。
『……我想吃。』
『那……要不要來杯茶?』
白瓷的杯子停在唇邊,杯子和手的影子巧妙的遮掩起微揚的嘴角,劍子非常‘誠懇’的提議。
……劍子,你可以再裝像一點。
「都是他的錯!!」
雖然有點遷怒的成分,龍宿還是忍不住抱怨起某個人。
佛劍,他根本就是個百試百靈的祈雨娃娃:天生就和太陽‘不共戴天’似的,他回來的那幾天再好的天氣也一定會下雨。
昨天才通過電話,今天果然就……還以爲他這次終于不‘靈驗’了呢。
百思不得其解---
爲什麽佛劍那麽喜歡雨呢?
雨天總是陰沉沉的,弄得人喘不過氣來。
雖然春雨對農作物很有好處(“潤物細無聲”嘛。),也很有情調。可那種潮溼,氣悶的感覺真的很不舒服:去哪裏都要撐傘很麻煩不說,衣服也很容易弄髒;衣服髒了,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就……
縂覺得喜歡雨的人,性情也難免有點灰暗。
佛劍平時雖然比較沉默(談到茶經的時候除外),可怎麽看也不像憂鬱的類型。
修禪的他對很多事情都有‘緣’的一套見解,和他泡茶聊天也是難得的樂事一樁。只是這個人偏偏又閑不住,隔一段日子就要出門去旅遊,所以雖然很討厭下雨,知道佛劍回來的時候還是開心更多一些。
只是,這次在開心之外,心中多了點小小的在意---
佛劍,劍子。
清幽的蓮香,意外的交集,牽動著人兒的心緒。
疑問,好像一片葉飄落水面,划出圈圈水紋,緩緩擴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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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子,曲中那段你覺得改得如何呢?”
龍宿的指尖划過七弦,漸高的音階很快被淅瀝的雨聲掩過。
“嗯?”
劍子在腦中回憶龍宿改編的那幾個小節,沉吟了一下提出自己的想法。“起手的還是倉促了,加一段固音應該會更順耳。”
“突然想到的嗎,就順手改了。”龍宿出自本能的辯駁,似乎已經成了‘習慣’。
“你即興改曲就從不擔心出錯?”劍子平淡如常的語調裏藏著一味不滿。
自己愛玩就算了,合奏的時候竟然也不知會一聲私自改曲。
如果是平時也就算了,今天自己可是‘受傷’在先啊。
「自找,誰讓你不躲開。」
“劍子,我一直都非·常·相·信·你的。”小小的扳回一成,龍宿背對劍子笑的像只狐狸。
“承蒙不棄啊。”
調轉視線,龍宿從被雨水洗刷乾淨的玻璃上看到劍子的身影。
劍子已經換回了來時的衣服,相同的灰白色係,樣式正像他自己說的那樣‘簡潔’。雖然龍宿一向認爲劍子所謂的‘簡潔’根本就是‘寒酸’的同意詞,他還是不得不承認眼前的劍子很…帥。
越是簡潔的樣式,對於打樣和裁剪的要求就越高;而能夠把簡單的衣服穿出味道的人,外表和氣質更是卻一不可。劍子身材高挑,平時又很注意鍛煉,適度的肌肉讓他在舉手投足閒隱隱的透出自信;而他的性格卻又有點點的内向,深邃的墨瞳和不苟言笑的臉,給人一種謙虛而内斂的印象。
謙虛?内斂?!
龍宿吐吐舌頭,眼光不經意的掃過劍子明顯有些腫起得嘴唇。
「…我是不是咬太重了?」
其實自己並不反感劍子的親近,不過是一個吻,爲什麽會直覺的想逃?
後來,在他的眼裏看到一點點地失落,竟又任他抽走了手上最愛的團扇……
想到反咬一口,算是一種本能吧。料想劍子一定會退開,所以也就根本沒有考慮過要控制力道。
誰知道他躲也不躲,竟然還…
某個畫面突然被拉進腦海,龍宿的臉有點微微發燙。
腰閒的禁錮帶著抹強制的意味,壓下的身體卡疼了自己的手臂;探進口中的舌卻意外的溫柔,挑逗的纏綿,一點點抽走自己所剩無幾的意識……
想退開,層層的衣擺纏住了慌亂的腳步;想推開他,無力的雙手卻只搭上他的前襟。
於是,恩,仙鳳幫自己精心描畫的唇彩就這樣被他一口‘吃’掉了大半。
不由得後悔自己的一時衝動,就因爲想確定劍子是不是在自己不知情的時候見過佛劍。
簡直是…自投羅網嗎。
我到底想確定什麽?
又在介意些什麽呢?
透過玻璃,與劍子目光交匯的一瞬,龍宿的珀瞳閃過一抹狼狽。
紛亂的心緒,好像輕風拂過水面,吹起一片微浪,層層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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跪坐在琴前,龍宿撕開纏在手指上的膠布,取下玳瑁甲片在桌上排成一行,然後再一個個的拾起它們,放進絨布質的小口袋裏。
“龍宿。”
劍子的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龍宿手上的動作卻突然亂了節奏。
“什麽?”
“掉了。”彎身從龍宿腳邊撿起一片玳瑁丟進龍宿手裏抓著的袋子裏。
“噢,謝謝。”龍宿低下頭,橫拉兩端的細繩扎緊袋口。
“我說怎麽少一片。”
語氣雖然有點心虛,龍宿卻是一臉的認真---
認真的打理那個係的很完美的繩結。
“桌上還有。”
劍子挑起一道眉,墨色的眼眸掃過龍宿的臉。
低下頭,避開探究的視線,龍宿用力扯開袋口,把桌面上剩餘的幾片戴帽一股腦掃進去。
“…龍宿?”
“嗯?什麽?”
“你不去把衣服換下來嗎?”
“哦,一會我還要出去。”
龍宿用右手托著下巴,琥珀色的瞳看著窗外。
天色還很暗,窗外黑黑得什麽也看不見,從雨滴打在玻璃上的聲音聼來,雨已經小了很多。
『去哪?』
追問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劍子在龍宿身邊坐下。
“借你的琴一用。”
“好啊。我要聼《憶故人》。”以爲劍子要彈琴,龍宿很爽快地答應了。
蕭是唯一能夠和古琴音色相合的樂器,認識了龍宿后,因爲經常合奏的關係,劍子也研究過一陣的古琴技法。偶爾興致來了,也會向龍宿把琴要來彈上一曲。
“等等,我讓你。”
龍宿用手撐著身體想站起來。用一個姿勢跪坐了近三個小時的雙腿有點不靈活,酸酸痲痲的;繁複的衣服又纏住了手腳,龍宿試了幾次都沒成功。
“別麻煩了,就這樣吧。”
劍子挪了挪位置,雙臂從後方把人兒圈進懷裏。
這個動作那麽自然,好像他們一直就是這樣的親近。
“…劍子。”被困在劍子和矮几閒的龍宿卻有點彆扭。變相的擁抱,同樣是自己被困在他的懷裏,再次貼近的兩人讓龍宿有點緊張的挺直了脊背……
“嗯?”
“…”劍子的氣息吹拂在敏感的耳畔,清爽的洗髮水的味道飃進鼻尖,龍宿突然變得很敏感。想說的話卡在嗓子裏,怎麽也說不出口。
“專心點,聼聼這樣改怎麽樣?”
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到人兒的不自在,劍子的手劃過絲弦,清幽的琴音乍起。
初聼奏的是龍宿改過的《平沙落雁》那小段曲調,仔細品吟卻又有些不同,更柔更緩,就好象一炷焚香在空中舞蹈,且實且虛,繚繞而去。劍子變換吟,猱的指法不動聲色地控制著輕緩急重,極自然的接上原曲的音律,宛如行雲流水。
弦音縈繞在耳邊,龍宿的心思卻早已經飃遠。
今天的自己有點失常了,原因自然不用説。
「一個吻竟然有那麽大的影響力?」
龍宿真的有些意外。
劍子是個很值得結交的朋友,除去佛劍,他算是難得的知己吧?
泡茶閒聊,君子之交的清淡閑雅,自己一向喜歡這樣的相處。而劍子的心思卻不只是‘朋友’般的單純。
他的追求若有似無,始終維持著‘禮’的界限,但也並非了無痕跡。很快的,自己就有所察覺。思前想後,還是覺得保持現狀最好,自己也就維持一貫的微笑臉孔。
只是,知道與不知道總是有些不同的。
漸漸的,每次相約就只聊些不着邊際的話題,然後就變成你來我往的鬥嘴。雖然沒有惡意,每每事後想起來連自己都覺得好笑:這樣實在很像逆反心理嚴重的小孩子,兩個人明明都成年很久了。
也許是因爲只有那樣才能稍稍沖淡那種奇怪的感覺吧?
那種只願嗅聞院牆外飃來的淡淡花香,而不願自己也种上一株,獨自欣賞的消極思想。
若即若離的態度依舊,突然發現自己的心態也在悄悄改變。偶爾會関注一下他的舉動;有時會揣測他的心思;現在連他的去向也開始在意。
在意劍子的去向,更在意他的話。
如果,哪天…劍子對自己問出那句話。
如果,就是現在…
該怎樣回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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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涼的手指點上眉心的朱砂,拉回神游的龍宿。
“如何?”劍子很滿意自己的改編,想聼聼龍宿的看法
“還可以吧。”
心裡暗暗吃驚,但就是倔強的不願意承認,龍宿故意模仿劍子先前的語氣回答。
“不服氣嗎?”
劍子的手悄悄環住龍宿的腰,把人兒拉靠進自己懷裏。
這人也太‘自覺’了吧?!
“我要聼《憶故人》。”
對劍子問題充耳不聞,龍宿岔開話題,手撥開吸在腰上的‘觸手’。
“龍宿,我突然想到一句成語。”
不在意人兒的小動作,劍子湊近龍宿耳邊,飛快的偷吻了下。“口是心非。”
“喂!你---”
為劍子大膽的行爲弄得有點惱,龍宿回身瞪了劍子一眼。
突然在眼前放大的劍子的臉,沒有以往的嬉笑的表情。深邃的墨瞳很認真的看著龍宿,看進龍宿的眼,仿佛…能看穿龍宿的心。
沒來由的,心裏一陣慌亂,淺淺的紅云飛上纖瘦的臉頰,龍宿匆忙低下頭,暗自慶幸自己的妝還在。
“不彈就算了…讓我起來。”
不知道該往哪裏看的視線聚焦在劍子攬住自己的手臂,被擁在懷裏的身體不自在的掙扎起來。
“龍宿,別動。”
推拒的雙手被劍子單手握在掌心,溫暖的包裹住龍宿冰涼的手指。劍子說著,利落的拆下人兒頭上的白玉髮簪和珍珠髮飾,一頭銀絲瞬間傾瀉了滿手。
“頭髮總是束著對血液循環不好。”
十指深埋進銀紫的髮瀑,指腹不輕不重的按摩。絲滑的長髮隨著手指的節奏微微擺動,折射潔白的燈光,似乎能夠隱約看到一撇七彩的光暈。
“那我還要謝謝你了?”
劍子的手很舒服,龍宿閉上眼睛偷偷的向後靠了一點,窩進溫暖的懷裏,嘴上說著不饒人的話語。
又來了,爲什麽一張口就只會說這樣的話?
『口是心非。』劍子說的…沒錯。
擡手撫上唇瓣,指尖沾上了一點金紅的色彩。
龍宿用拇指暈開湊近鼻尖嗅聞,甚至試探性的用舌尖舔了一下---
原來,那個吻…是這樣的味道呀。
「我在亂想什麽?」
龍宿失笑,甜甜的暖意透進心裏,波瀾微起的水面蕩起一池春色。
不會…就這樣陷進去了吧?
縂有種被設計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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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鳳和默言歆帶回來的宵夜被放在小桌的一角,早已和剩下的半壺茶一起涼透了。
懷裏的人兒已經沉沉睡去。
秦淮河上的畫舫裏,劍子抱著龍宿獨自欣賞著雨中的天明。
雨打在船頭撐起篷布上,敲出獨特的節奏。
積聚的雨水從篷布的一角流下,細細的水柱正巧落在河水中,在船邊激起一汪水花。
水花四濺,和雨滴一起在河面上點出圈圈漣漪。
有的很快淡去,淹沒在新起的水波下;唯獨這一串,連綿長久,似乎永不止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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