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中沙之一•蠹夢影〉

龍宿醒了過來。


雨已經靜止，紅爐上還安靜燃著的火焰，有一種深沉處的純淨。


坐久微雨，獨數花光，焰焰的枝影映在顯得朦朧的石階上，他
的指尖輕劃過桌上早己閒置多時的白玉琴，暖和的空氣中陡然
滾落了一個清音。


他略為瞇起琥珀色的眼睛，想起剛剛在輕紗微拂的寤寐之中，彷
彿是世界微塵俱滅，胸中攤開著一顆未明的，卻漸漸融逝的心。


過於記憶過於孤獨，或者是過於喧囂過於荒涼，他微微敲著額頭，
想起了已經被拆離的對話：


「在時間無法結束的故事裡邊，在心靈無法抵達的最深處，都有
一個令你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


「那是存在，同時也不存在的雙重意義。」


「就是天涯。」


......


「是嗎？」


記得那時桌畔的另外一個人略為低了低眼睫，然後睜開了一雙如
黑曜般明亮的眼睛。


「是否風清月明，是否微雨黃昏，是否對坐與獨坐，是否距離
如遠如近。」


那個人稍微頓了一頓，然後又說：


「映微萬物的難悟啊，是看誰在誰的心事裡，擦亮玲瓏的一顆心。」


呵，想起當時的自己也只是一笑，輕搖的紫扇拂過頰邊髮絲，將眼
光投向簷下仍舊滴落的雨。


星河遠渡，渡者誰人的心。


春暖花開的那一日，轉身的黎明。


龍宿步出了宮燈幃。

〈沙中沙之二•山茶雪兔〉

風揚起。


荒漠之煙吹起一襲雪色的素衣。


古道旁，飄飄白雲天際，逐空的思緒飛飛向遠。


茶光安靜凝視的側臉，幾絲雪髮垂落頰邊，劍子仙跡想起了
遙遠時空裡前方熟悉的雙岔路。


雙岔路口，有兩棵樹。


一棵是山茶樹。


另外一棵，也是山茶樹。


※ ※ ※


山茶樹下，曾經有一隻凝望花朵的雪兔。


那隻圓滾滾的雪兔睜著明亮雙眼，細細的歌聲裡傳來山溪的清涼：


給我一朵白山茶啊白山茶，那麼我在雪地流浪的日子，便能夠聞見
春天的味道。


給我一朵白山茶啊白山茶，那麼我在涼風吹拂的季節，便能夠聽見
冬天的信息。


給我一朵白山茶啊白山茶。


黎明來臨時，我便給了你，我的一世一生。


那一樹茶花開的雪白。


明容秋色臙脂，不還給天，不還給地。


而要還給了一隻蹦蹦跳跳的雪兔。


※ ※ ※


天自碧。


捨了煙霞，捨了天地，捨了等待，捨了人世裡，誰還在等待。


去，不去。


閉上眼睛，劍子仙跡喝完了手中的一杯茶。


野店中那手按弦絲的紅衣女子，清亮的歌聲裡響著一種無邊的蕭瑟：


待約對影明月，攜酒深宵松雪。

俱隨青冥劫灰，火光之中，鳳凰已逐魂魄去。

想，當年翩躂出關，西行浮雲千里，一笑相從的故人......


原來已老盡秋光，都化作簷下雨滴。


原來，也是這樣的，相視一笑。

待得茶涼了。

茶涼了之後......

即使任隨自然，依舊嘗得是苦澀。

〈沙中沙之三•天自碧〉

風在飛。


你為何要來。


你為何要來看我，這一生裡面，最失魂落魄的一場離別。


沒入胸膛的一劍，略偏，恰好離心口一寸之間。


沒有，艷紅的血。


彎彎上弦還在清淺微笑著，劍光照亮的那時天空，只有
恍惚看見劍尖之上，無比透明的一滴淚。


※ ※ ※


一千個日子過去，風景的窗邊。


所謂天涯，有些時候漫漫的讓人心慌，有些時候，卻有
著一種寂寥的心安。


不忍停歇的想望想忘，不忍過界的相繫相牽，凝視著一
千次黎明與黃昏。


你在你的江湖之上，我在我的荒原之中。


紅燈點夢，簷下雨滴叮叮，聽著劍子仙跡持傘而來，逐
漸逐漸清晰的腳步聲，這原是一生清夢。


誰笑著，誰說的？


知己，知心，好友。


琴聲簫音，桃花擺渡的清秀臨風，再怎麼能夠重回原來，
依舊有你在的世界。


不要是在老去的夢境裡，轉過身又輕輕闔上眼。


還給你的，想要的一世一生。


廢墟的最深處，時光滴會的琥珀忽焉成形。


藏著花朵飄散的味道，靜夜幽獨。

〈沙中沙之五•婆娑雪〉

虛空坐斷。


霎時之間，劍吟破空而來的凌厲，撲天蓋地而起的飛雪。


一入江湖，歷劫煙霞絕盡，各自的悲喜交集處，各自風煙
悵望的回聲。


你從來不肯回頭。


紫金白玉逐漸凋謝的音韻，野煙荒草的黯然，像是所有清
恨都已坎坷世間的震顫。


聽著，彼此臨風的弦色，在自己所選擇的天空下，斷了。


斷了。


紅泥小火爐，能再飲一杯否！


指尖撩繞的雪裡溫柔，亭中明見，秋容清清有佳色，調笑
的紙箋上可焚的記憶，己經盡入不可知的洪荒。


婆娑雪的世界，只有時間流動的迷宮。


※ ※ ※


天靜平川的水音，淙淙向遠，向著雲心一點點的牽絆。


龍宿一路行來，就在樹下略為歇息。


整片桃林在冬日中只有瘦稜稜的枝影，浮岸邊沿著起伏雪痕，
如同晴空時風湧的片片白雲。

飛鳥疾速劃過澄靜川面，翼風波動水心，風微微驚動枝頭落雪，
白色的雪落入水中，霎時已經無痕。

他凝視著逐漸淡去的水波動，就像是無數個冬日裡，他看著窗邊
飄進的翩翩點雪，在還未落入的紅泥小火上，就已經無影無蹤。

他的愛與恨呢？是不是也像紅爐點雪，還未到灼然的溫度面前就
已經消失不見。


那日沒入胸膛的那一劍，當他轉身離開的那一刻。劍子仙跡......
你有沒有同我一樣受著那般，消魂著骨的痛苦。


融入清冷月光下，那一滴透明的淚。


婆娑雪的世界，你有沒有同我一樣，在流動的迷宮裡不斷地徘徊。


不斷不斷地徘徊著......


在那一幅悠悠遠遠的山水卷之中，飄然如風的清影。

姍姍來遲的小路上，總是靜靜閉上了眼睛，聆聽你逐漸走來
的腳步聲。

每一回每一回，總是清楚的聞見你的髮茨之間，雨滴帶來的清芬。

垂落的雪髮，黑亮而帶著笑意的眼神。

每一回每一回，在俯身相探的溫柔裡邊，窺見心底那個倉惶的自己。


在流動的迷宮裡面。

〈沙中沙之六•會心遠〉

劍子站在雙岔路口。


月華安靜流動，照見霜白的襟懷，一身清瘦。

遲遲春日，空曠的冷涼之中，猶帶著些許雪意，路口的兩棵山茶
樹，仍然酣睡未醒。

在這裡，他想起那時雪融的天空，曾經有一個毛茸茸溫暖的身體，
懷抱著一個孵化了，甜美而睡去的夢境，當山茶花開時。


山茶花開時，甜美的夢睡去，年少時的龍宿在樹下哭泣。


※ ※ ※


他隨著師父遠行，素履走過光陰會季，煙水萬里。


後來，一個人繼續走在路上，走過山川。


偶爾在客店的雨聲中，偶爾在山野的火堆邊，他會想起龍宿的臉。

歸去來，總是這般的相聚又離別，離別又相聚的光影裡，越過流動
的每一年。


長相識，未解癡狂意。


劍子想著，那是否是現世的因緣，最靜好的記憶。


※ ※ ※


也記雪滿衣，也記兩青空。

燈籠婉約照影的簷下清平，平川揚波的流光歸鴻之間。
說著話，笑著行過長路林間，有些什麼，在悄悄逝去的時光之河，
似乎已經安靜的飄走。

騷動著，究竟是怎樣的一種驚心，劍子在那一剎那間，突然有種自己
也沒有查覺的震顫。

他，仍舊站在天地源流的初心裡，凝定的注視。

龍宿琥珀色的眼底，卻開始有著那樣寂然自照的影子。


會心已遠。


簷下雨滴，一滴幽夢，一滴清明。

因而醒不過來的惘然，因而荒涼，因而華麗。


即使今時撫劍歸去，商略清峰流波。

臨風絕塵的清閒之中，彼此還給彼此定下心來的距離。

那麼，在情塵當中，你是否便不再獨參自己的朝夕寂寞。


一涉情關，明媚天地的清淚，便是醒不過來的因緣。


龍宿，你要如何還給自己，這一生一世的不悔。

〈沙中沙之七•天地人〉

他們的堅持，從來都是旗鼓相當，誰也不輸給誰。

劍子任隨自然，卻為蒼生而入世，龍宿華采自傲，卻入情關而出世。

蕭然各自的風骨，不要後悔，也不肯回頭。


離別之後，一千個開始的黎明，一千個結束的黃昏。

劍子啊劍子，你算過了幾回。


流螢火，風中飛。

你是無為岸邊，從來不繫之舟。

這天與地的蒼老之間，彼此滌盡執意的愛恨。

我要如何與你，再結一次相逢的因緣。


※ ※ ※


雙岔路口，風吹動，悠悠白雲。


一地落滿，白白的山茶。


時間在開始流動的地方，在開始的迷宮再一次的徘徊。


天涯歸去來，相逢在未曾相約的不知所措之間。


對望許久。


「龍宿。」劍子在彼此安靜的沉默以後，開口喚了他的名字。


「你終於要回來了嗎？」不變的，略帶笑意的黑亮眼眸。


「不是，我只是偶然經過。」龍宿脫口而出，馬上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紫扇輕揚，似是自然地略為掩住些許臉龐。


「是........嗎！」劍子看著他，似乎一瞬間暗了眼眸。


「那麼再見了。」


瀟灑地朝著他揮一揮手，白衣飛揚，向著雙岔路的那一端，身影漸漸消失了。


終於，消失不見了。


他回過身，獨自走向西風的另一邊。

濃綠的葉影，覆蓋住天空，長長的西風路，帶著點涼冷的空氣。

走過轉彎處之後，那裡有一片空曠，也是長路上唯一一處，日光灑落的地方。

龍宿停下了腳步。

日光明亮，照得他眼睛略為瞇了起來，前方不遠處，一襲白衣亮如雪焰。


劍子就站在那片浮動的光影。


「你回來了嗎！龍宿。」劍子依然是微微帶笑的眼睛。


龍宿沒有開口，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我想喝茶。」


「龍宿。」


劍子朝他伸出手。


龍宿看著地上兩個略為重會的影子，日光照在西風路上。


劍子拉著他的手。


走著。


走著。


※ ※ ※


一年以後。

劍子仙跡再入烽煙江湖，以己身渡人世劫毀。

疏樓龍宿隱世散懷山水，繼續看守自己的孤獨。


天靜平川，流水淙淙，岸邊清風略，花枝照影。


有一紫衣身影，有時獨坐鳴琴。


偶爾。


也會聽見，琴蕭合鳴的清音，滌蕩在天地，在山林。


〈終〉

好美的一篇文哪~~謝謝樓主的分享~~!!
從頭到尾就像是一首美麗的長長詩篇,
一點點的惆悵, 一點點的寂寞,
每個畫面都好似歷歷在眼前.
尤其喜歡劍子和龍宿一起將雪兔埋葬的那一段,
龍宿的眼淚, 和劍子的溫柔, 都讓我心動.
什麼時候劍子才可以卸下他對世人的責任,
待在龍宿的身邊, 不讓龍宿獨守寂寞, 兩人再手拉著手一起走呢?

麥子大人的作品啊（讚嘆）

很喜歡用著『孤獨』二字來形容龍宿，以不入了心的微笑堆砌龍宿執著的、放手了時的灑脫。
每每想起龍宿時，先入了心的也是這孤獨二字。

溫暖的是最終在那頭裡，可以同對方說一句『你回來啦』的幸福，不是朝朝暮暮可是在心底深處卻為彼此留著一個特別的位置。

多謝起泓大人的轉載分享。
另，麥子大人的『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也是極品喔，對這兩篇感觸特別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