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



眼前是一條靜靜流淌的河水。
他彎身，河裡沒有任何生命，一眼即看到純淨的底部。再細看，水面，映不出他的影子。
他平靜地看著，沒有任何的訝異感，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再抬首，四周忽而一片的黑，伸手望不見五指，低頭尋不得自己的足。
只有那河水啊，輕輕地盪漾著水聲。
這是恆河，沒有源頭，沒有止盡，不問為何存在，不問天地變化。
永恆得，溫柔也孤寂的長河───
他看不到它，卻清楚它的去向。他是那麼樣地了解這一條河，呼息間、脈動間，與之契合，彷彿是同一個靈魂，融合了他的清冷它的沉默…
突然，他的心一動。
───有光。
他起身，望向那抹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光芒。
從昏黑的天際破空落在他眼前，溫暖得太過熾熱。
未發一語。他轉身，朝反方向漫行。
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這裡屬於冷漠，屬於冰涼，屬於千百年纏繞交織的孤寂───該是月光落下的所在。
對這裡來說，日光，太過耀眼。
即使只是破曉初升的那道日芒，也足以灼傷我的雙眼──…


「素還真。」
清冷無波的嗓音。
素還真沒有回頭，也明白是誰在喚他的名。
這聲線，慍怒時會稍稍揚高；議事時沉穩而充滿自信；在很少的愉悅的時候，會盈滿不可思議的柔和。
「什麼事？」
從那角度望過去，他的師弟安靜地坐在那裡，在琉璃仙境亭台上的桌旁，稍稍傾著首，灑了一身的月光。
或者說，發散著一身沁涼孤傲的月光。
他將那雙鳳眸投向他：「你還在忙麼？」
「不，沒有。」
「嗯。」
素還真微笑，移步往他身旁坐下。
「好友可是在關心劣者？」
談無慾瞪了他一眼：「素閒人可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
「嗯？難道是素某會錯意？好友這樣問，不就是出自關懷嗎？」
素還真笑得溫溫婉婉，談無慾卻看得甚是無語。
這個人，這抹笑，自他們踏出半斗坪那刻起，就沒再改變過。
彷彿流水年華對這人而言，不過是場虛無的夢。
「我只是厭煩了看你一日進出琉璃仙境許多次的模樣。」拂塵一揮，他起身大步離去。
「好友要回房？」
沒再回答。
素還真看著玄色薄袍消失在廊邊轉角。


他的居邊，有一池清婉的蓮塘。
有時難得清閒，他會向屈世途討一壺清茶，然後坐一個晚上賞著白蓮。
其實，也許不該只說賞蓮。
大概要說，觀著有月華朦罩的池塘。
那時，他所熟悉的某個人已經離開很久了。他記得那人總喜歡處處針對自己、與自己較勁，似乎每一件他做過的事那人都瞧不順眼，非得就著他被摸得太過熟悉的習性一步步破壞全盤計畫。但自己豈是如此容易猜測的人物，於是那人的行為一次次失敗，憤怒不甘之餘又從頭再來，這樣的輪迴像頭尾相連的環不斷重複…
他看著，沒有不耐或是輕諷，只是心疼。
你何必如此？
只要你想，只要你說，我會請你站在我身旁，並肩共渡這個複雜的江湖。名聲或是推崇，我都不在乎，我做這些事情的心態，難道你都不了解？
你該是最明白我的那個人啊…
夜若是沒有了月之升落，萬物要如何才算甦醒？
少了月的穩靜，日的活躍就顯得矯飾了。
他端起茶，飲下杯中的銀影。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有個並列的稱號。
日、月、星。
同在天際，同為照亮人世的引路光明，本質和丰姿，該是完全無法做比較的…
踩著清香蓮影從天而降，日才子彷彿是天生仙人，妙語如珠、氣度恢弘，眼神中有著似乎能看透一切的智芒。
而月與星，讓那耀眼的日掩蓋了光采，發不出屬於自己的明亮。於是，星殞了、月迷惘了，於是，孤傲清冷的月，蒙上了翳影。
何苦來兮？
古來三光，便是無法相互替代的呀。
日兮耀白晝，月兮明黑夜，星兮點深更…
何苦來兮───
日哀哀地低懺著。

終究，他獨自步上稱持中原這條不歸路。
每一個步伐，每一場戰役，都是一次磨難。
快要撐不住時，他便會想起半斗坪上寧靜的夜晚。
有星，有月…
那時，他仍不是日才子。
那時，他尚不喚清香白蓮。
他只是素還真，安靜地站在師弟身旁，凝望那清冷月光灑落波上的少年。
當記憶變成遙不可及的過往，歸去變成無法觸及的希望───
回溯，就成了一種寂寞。


談無慾安靜地行走在夜空之下。
今夜的月，是細彎如鉤的弦狀。
他想起昔時同照在師兄弟三人髮上肩上的銀芒，那是月光，更有星點閃閃。
───黑暗中，沒有日。
日月合明，但他們總是不同處。有日的光耀溫暖，就不會有月的冷然清寂。
他又想起獨自沉潛暗中，不問江湖不出平凡的漫漫歲月。
那時他聽到許多流言，正面負面，好事壞事，哪個俠士打鬥中受了重傷，哪位高人爲蒼生再渡紅塵等等…
他不明白，己身明明藏於檯面之下，卻還是逃不了這些紛擾塵事？
而後，當清香白蓮戰覆天殤於危機中，身亡殞落的消息傳入他耳中，他才明白。
───非是言語入耳，留連心中；而是在他轉身離他於恆河畔那一剎那，就早已決定了自己該回歸何處。
若不是心中有日，月豈會不顧那焚身的灼燒之熱而現於白晝，蒼白斜掛天際？
若不是放不下他，又起能在那永世孤寂的長河岸旁，見到那抹不該存在的奪目日光？
至此，他放下了手中的書卷，提筆懸空紙軸之上。
第一點墨，沾上潔白紙面，毫無停頓、不加思索，袖擺飛揚間，腦中閃現過往一幕幕…

魔海之深，如來誓盡，蘭若之韻，蓮華聖音

當年，第一步踏上半斗坪時，立於屋前微笑與他相望的俊逸少年，伸出扶持疲累虛軟的他的身子的手，有著意外的氣力，強勢，但也輕柔…

無慾之人，脫俗還真，百年之身，千年紅塵

屋簷下繞著柱子追打師兄的無忌，稚氣未脫的臉頰上淚痕猶清晰，被捉弄的不甘卻早已被始作俑者誇張的鬼臉逗得無影無蹤，響亮歡悅的笑聲不絕。他在旁看著，只是好氣又好笑。

恆河之途，晨鐘暮鼓，彼岸之路，悔不當初

師父蒼老卻沉穩十足的嗓音字字句句朗誦著，舞劍之訣、引氣之法，身型飄灑、步影錯迷，三個孩子認真地聆聽，清亮瞳孔中的光芒閃動不已…

恆河之途，形單影孤，彼岸之路，婆娑悲歌

回憶如此寂寥，每次張望，總覺得胸口深處沉寂的酸澀又再度翻騰。
但，對於現在的己身以及他人來說，無論江湖、無論世局、無論人心，都是太難掌握的東西。
何人不想活在生命中最單純美好的時光？──但是，誰又能真正逆轉光陰？
就因為追不回過往，所以想更加把握未來。

放下筆桿，孤絕的身形許久未見地立身挺拔，披散的銀絲在夜風中劃出傲然弧影。
他是，脫俗仙子談無慾。
與日同天之月。

而後，化身六醜重出、日月並肩而戰。而後，日才子與藥師的賭約失利，只能暫隱江湖。
面對異度魔界，閉上眼眸，身旁藥師悠閒散漫的笑容，居然就與那人不慍不火的微笑重疊，化成無比的安心感存在左右。
若是預知自己的再出將會體驗如此排山倒海的壓力與危難，他是否還會…？
這個答案，放在心中就好。
清秀的淡漠面龐緩緩展現一股輕微的笑意。沁涼如水，也朦朧若夢。


隨意坐在廊邊的素還真望見了漫步歸來的人，半合的眼睫乘著盈盈流光，然後任風接過溶入飄灑銀絲中。
師弟啊，你果然本該屬於月下呀。
見證脫俗一瞬的白蓮笑瞇了眼，嚴肅的唇抿有了愉悅的弧度，襯在月色浸染的柔和臉龐上，竟讓入院來的月有了短暫恍惚的時光錯亂。
───昔時今時，他與他的容顏皆未變，卻沒想過，原來未變的不只是容顏，或許還有更深層的…


很久很久以前，他們有個並列的稱號。
日、月、星。
很久很久以後，餘存三中其二的日與月，救世的願與心，已再無二異。
拋不開流過的片段，那就常存心底，以之為支柱而行；躲不過悵然的寂寞，可以化作遠望的力量，期待創造不遜那時的未來。
此刻，兩人背頂著背，無須多加交談，養成太久的默契化作連綿契合的劍招，如同光雨飛射擊向敵人。
不問為何形成這局面，各自心裡有數。他們只是專心地應戰。紫之華陽烈熾熱，鳳之流陰柔寒冷──交錯的光影迷亂了敵人目視，卻造不成太大傷害。
敵方的眼神帶著些許漠視，對兩人的反應似乎不怎在意，手持著利器劃開一道道猛烈殺氣。
日對上了月的雙眸，瞳中有著強烈的堅決。
然後，他伸手一格一發，為他開出了生路。
他看見他嘴角鮮豔得刺目的鮮血，咬緊下唇，沒注意到自身唇畔同樣腥甜的血味。
月飛身而出。
他只見到那飄飛缈然的紗衣，像是夜幕中朦朧過月的薄雲，美麗但太過虛幻。然而一抹陰翳卻飛射向月，打下了那抹虛浮。
然燒是為了不可遏的憤怒，慌亂是因為太沉重的疼痛。鼎立許久的正道兩支柱，也許是毫無防備，也許是…有些累了。
日很想說，其實那時他是想微笑對月的，只是來不及。而月不會笑，眼神依舊堅定。
紅，染全了白與黑。也許是美艷搶眼的，但此刻只顯得怵目。
然雙雙倒落時，他們互相注視的最後一眼───卻是依舊自信而傲然的不可滅。


就算是流淚的日，淚盡悲盡，和煦光明仍會再度照耀。
就算是泣血的月，血癒傷癒，淡冷清寧仍會再度灑落。
回不去，那就互相依持，繼續挺起肩膀面對這滾滾塵世，也許，前進的路能夠走出不一樣的世界來。
他們，會活下去。因對立又互相追逐的千年莫名──

───像是模模糊糊只見光暈而無法感受到溫度的雲蔽之日月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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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這篇沒有配對。（很嚴肅地被毆飛）

从日月各自的角度，把两人对彼此的心情细细的勾勒出来。
这一篇有点哀伤的色彩，却让人为那两人最终的同心而会心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