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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页主题: 夢醒時分1~34(完),37F [02.13][搜補] 打印 | 加为IE收藏 | 复制链接 | 收藏主题 |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狂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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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柒、獨酌


  是夜,黑幕降臨,遮去朝陽絢麗,掩盡夕日餘輝,還大地寂靜無聲,萬籟蕭條。

  獨倚窗櫺望天,今晚,就連孤月零星也不見,欲歎隻身獨影寂寞也不能,唯有綿綿細雨不停,似訴永不消退的愁思,濛濛淒迷,欲斷魂。

  過了多久,三天?五日?還是一旬?

  他忘了。

  睡去,見到的是如此,醒來,看見的仍是如此,毫無改變,同樣是空虛,同樣是寂寥,只是睜眼與閉眸的差異,其餘的,盡是相同。

  這樣的日子,怎麼能數?怎麼能算?數了,只會更覺惆悵,算了,只會更加鬱悶,何苦?

  他搖頭。

  斟了杯茶,握在手裡,卻不飲落,瞧著盞中澄澈液體,映著豔麗紅燄,抬眸望去,案上燭火搖曳,小小的光點,擺晃不定,好似隨時都會熄滅,但它仍拚命掙扎,抵抗黑暗的逼迫,無盡暗夜,將其襯得更明亮耀眼,到頭來,是漆黑淹沒白芒,還是白芒反噬漆黑?耐人尋味。

  癡望好一陣,突來微風吹送,燭火顫零零的晃動,似要熄滅,卻又堅強地重新站起,繼續綻放光芒,不肯屈就黑暗,也不願臣服清風,好倔強,這像誰呢?

  「你啊,就像這火一般,看似炫麗惑人,極度自信,卻十分脆弱,不堪一拈,可又一身傲骨,不肯示弱,這般要滅不滅,要熄不熄,讓人瞧得難過,萬分不捨,想捧在掌心裡疼,又怕燒傷自己,憐也不是,棄也不是,該拿你怎麼辦才好?」

  疏樓龍宿不禁喟然苦笑,起身欲關窗,卻見細雨早已停歇,霧夜散去,天邊月牙微露,幾許星子探視,似乎雨過天晴,撥雲見日……只不過,晴的是月不是日,見的是玉不是炎。

  朝陽,夕日,盈玉,新月,有何差別?

  同樣都是形隻影單,永不相見,只能彼此追逐,互為映照,聊表思念,故,此刻是月還是日,都是孤寂,是月是日,又有何妨?

  再揚一抹笑,執起未盡茶盞,舉杯向月,敬的是億萬年的寂寥,也是千百載的單獨,自己數十年的愁苦,又算什麼?

  這般執著不放,究竟是為了誰,是自己,還是看不清的那抹影?

  曾經在某處,那棟金碧輝煌,精緻典雅的樓台中,自己也是這般模樣,捧盅而敬,望的是遠方樸實素雅的庭園,瞧的是衣袂翩翩的人影,心裡漾的是百般無奈,感慨萬千。

  當時飲的是什麼?是茶或是酒?

  猶記得入喉而甘,舌感辛辣,口泛微酸,苦味四溢,鹹澀酸苦,似茶似酒,若是茶,為何辛辣似酒?若是酒,為何苦澀似茶?雖不知何物,但卻十分熟悉,模樣若水,無色晶瑩,澄明透澈,該是什麼?

  意識裡,杯中物雖是難以入口,自己卻飲得豪氣爽快,倘若再沾上一次,必能想起。

  放下杯盞,信手取過琴座,隨意搭絃撥挑,瞟過案前殘茶,又笑,明月高掛,應是飲酒作樂,吟詩誦詞,莫平白蹉跎光陰才是,可惜此時無酒,也無共飲之人,實該歎息。

  「你說,這酒須有共飲人,方能品出甘美滋味,若是無人共飲,又如何?」

  如何?不如何?

  古有李太白舉杯邀明月,醉影成三人,亦可獨樂自娛,今疏樓龍宿獨對新月,以茶代酒,燭光映壁,一人一影,與月同樂,不也怡然自得。

  可是他不能。

  漫漫長夜,多少荏苒歲月,在月下裡獨酌,於幽冥中嘆息,曾經心悸不已,在午夜夢迴間輾轉難眠,驟然醒來,在現實與幻夢中掙扎,壓抑激狂的躁動,吞嚥愁悶的思念,是為了誰,獨忍傷悲?

  垂眸低首,望著琴上纖指,是熟悉的自己,陌生的感覺,潔白無瑕的指節上,曾經有過停留,卻又離去,是少了些什麼?

  紫色竹簫,是家傳的紀念,但長年伴隨的,並非此物,而是比起簫音來的清雅低沉,如高山流水般的古韻樂音,一如眼下的古琴,錚錚盪盪,柔情似水,可又斷人肝腸,哀慟莫名。

  迷濛間,思緒飄離,失焦渙散的眼裡,白影飄逸,踏著月光行來,猛地一震,定眼瞧去,四方屋裡,仍是只有自己,其餘什麼也沒有,徒增黯然傷神。

  夜深沉,濃霧掩去月色朦朧,雨又落,打在窗邊蕉葉,濺的半身濕透,髮貼鬢頰,略寒,卻不願關窗,任憑涼意襲身,蜷縮在牆沿搓揉呵氣。

  印象中有個人,見到自己這等模樣,總是怒上心頭,皺眉不悅,卻從不厲聲責罵,只是再三嘆息,悄悄替自己擋去寒冷,傳遞溫暖。

  突來風起,吹熄案上燭火,室內頓時深陷黑暗,喚回神遊太虛的離魂散魄,有些掃興,卻也無可奈何,緩緩摸索找著火摺子,片刻,暗室又覆光輝,明亮如昔。

  方要坐回原處,眼尖瞧見案上多了一物,是只瓶子,模樣像是酒瓶,拔開木塞,香氣撲鼻而來,梅花淡香,卻夾帶略酸氣息,倒一些在掌中,舌尖輕觸,淺嘗一口,酸中帶甜,甘而不澀,是瓶上等梅醋。

  這味道極為熟稔,像是自家地窖中那幾個大甕裡裝的汁液,那是他走遍大江南北,尋遍群山林地,於煙雲山梅林所產之青梅釀製而成的。

  煙雲山,離家數百里,自己不愛出門,更遑論步上煙雲,那麼是為了什麼,親往不怠?又為了什麼,釀酒造醋?

  猶記得,有一個人,笑嘻嘻的討著梅釀,可是自己從來不給,反送了梅醋予他,致使嘟嚷糾纏著,不依。


  「哎呀,我要的是酒,可不是醋啊。」那人喊著。

  「酒與醋,本是同家,喝酒還是飲醋,不都相同。」他笑著。

  「酒香而甘,醉人心甜;醋酸而澀,苦上心頭,不同不同。」那人反駁。

  「可是吾只會製醋,不會釀酒呀……」垂眸蹙眉,嘆息。

  「為什麼?」


  
  為什麼……

  輕握掌中巧瓶,閉上微紅雙眼。


  ──心裡只有酸楚苦澀,又怎能釀出甘甜如蜜的酒?

 
  無聲喟然。


※    ※    ※


  琴絃顫動,樂音飄在幽暗之中,曲指拂猱,餘韻淡薄輕飄,終歸寂靜無聲。

  望著案上整齊排列的三只瓶子,瞟過紅燭,狀似無異,再瞧夜色,月仍偏東,緩行至中天正空,算算亥時已過,將近子時。

  一連三夜,總在子時方至,乍然風起,吹熄燭光燈火,宵幕降臨,點上光明之後,桌面赫然多出一只淨瓶,瓶中皆是相同梅醋,無一有異。

  是誰呢?誰能在頃刻間來去無蹤,不殘氣息,只遺下物品?

  一晚過後,疏樓龍宿徹夜未眠,等待來人現身,卻總是看不清,尋不著,直到瞧見桌上多了瓶子,才知錯過。擰著眉,將室內屋外徹底搜了好些次,仍是查無所獲,毫無訊息,只得靜靜等待,盼著那人到來。

  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心情?他不知。

  疏樓龍宿只知道自己該等,等著一個人,等著一個答案。

  於是他沉默,寧靜如水無波,如石堅定。

  紗霧幪月,燭影搖紅,蠟淚滴落,湮成朵朵紅花,細長手指捻起一片花紅,放入盞中,見其飄散在杯中水上,載浮載沉,卻不墮落,如蓮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

  忽有所感,擺上文房四寶,細細研磨,提筆沾墨,勾勒出清蓮朵朵,馨香嬌柔,添上水痕漣漪,一幅出水芙蓉盡顯其上,栩栩如生。

  擱下竹管,凝視畫中菡萏,似是相識,又似不識,茫無頭緒之際,紅豔又落,驀然想起,笑逐顏開,忙又執筆挽袖,沙沙作畫,不多時,一條修長身影翩然而現,立於澤芝之上,手持秋水,迎風舞劍,瀟灑自若,逍遙飄逸。

  欲再添上五官,自信笑顏,卻突然停手,怔愣茫然。

  這翩翩劍者是誰?為何身穿白衣道袍,肩揹古劍?何故自己認定劍者展笑,自信滿滿?

  他不知。

  一陣悵然若失,褪去唇畔笑靨,兩綹細眉輕蹙,低吟沉思,忘了手中竹管新墨未乾,猛一想起,欲收筆已然不及,豆般大的黑墨散在畫裡腰腹間,睜眼驚訝瞧著,似喜似怨,疏樓龍宿詫異不已,為何這般悸動,偏又不住怨歎,而這滴突來墨跡,彷彿平地驚雷,轟的頭疼欲裂,卻再清醒不過,所有思緒倏地紛飛。

  驟然狂風颳起,翻飛白紙片片,熄去紅橙火光,吹醒沉思之人。

  「啊!」

  一聲低喊,責怪自己竟忘了子時之事,忙點上紅燭,卻不見該出現的瓶子,環顧四周,無相似之物,頓時慌亂無章。

  「不!」

  搖著頭,執起燭臺,瘋狂地搜尋每個角落,就連蠟淚燙手,也不覺痛。怕暗室難尋,取出所有紅燭點上,剎那光明大作,亮如白晝,可看見的,依然只有自身孤影。

  忽地停下動作,垂首聳肩,像是洩了氣一般,膝軟跪落在地,握不住燭台,任隨跌墜殞落,燃起火海炎炎,吞噬遍佈散紙紅燭,環繞失魂之人。

  為何?為何?

  滿心期待,竟卻成空,於心何忍?於心何忍?

  他悲怨。

  高熱陣陣熾烈,化不了寒心凍徹,紅舌吐燄,入不了黯淡金眸,卻瞧見先前所畫之圖,於祝融染指前搶救下來,盯視半晌,心一橫,舉手要毀,揚在半空,怎麼也狠不下心,只得揣在懷中,擰眉自傷。

  忽覺夜色晃動,四周炎熱盡散,又覆一室漆黑,清風送爽,傳來熟悉氣息,驚訝的微啟薄唇,來不及回眸,甫要開口,一雙強健手臂襲來,擁住纖細腰身,緊靠不放。

  顫著手,貼上溫暖厚掌,抖著袖,掩住千言萬語。

  兩行清淚,無聲無息滑落,碎一地冷清,卻晶亮。


※    ※    ※


  翌日,晨光普照,穿透層層帳幔,刺目催人。

  緩緩睜眸,眼皮沉重如飽滿海綿,勉強透出半分金芒,側身探去,只餘殘溫,空無一物,闔眸歛羽,輕溢幽嘆。

  撐起疲軟身軀,坐臥在床沿休憩,放眼望去,猶是如同往昔一般整齊素雅,無一雜亂,好似什麼事都沒發生過,只是……

  倏地張眼凝視,腳步虛浮卻無疑地走向桌前,執起玉瓶,湊至鼻間輕嗅,大喜,取杯斟上一觴,舉盞向窗,敬予朝陽。


  綻開,笑靨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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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7-02-13 03:35 | 30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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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捌、訣別


  天未亮,昏黃月色朦朧,滯留徘徊,不願離去,日初升,暈染晨曦透亮,頻催喚醒,送往迎來。

  日月交替,催的是依依不捨的暗夜,送的是難分難離的暖意,朝陽乍起,化去一室黯然,清風飄流,散去殘存餘溫。

  紫髮麗人靜坐窗前,指尖輕拈扇柄,安置腿上。

  絕美容顏無緒,如玉溫良,三千長瀑披肩散落,未加梳妝,任憑風過浮揚,添上一絲寂寥。金光閃爍,灑滿檯櫺杆欄,映在紫綢柔緞,璀璨耀目,如浪似濤,襯得麗顏晶瑩剔透,珠輝玉麗。朝陽微炙,醺得雪白嫣紅,粉頰豔豔,嬝娜風流,國色天香,令人怦然心動,沉醉迷戀。恬適安靜,垂眸凝思,動也不動,彷彿精緻陶瓷人偶一般。

  魔龍祭天佇立門前遠觀,眼神迷離,貪戀癡望當前麗景,如夢似幻,良久,躡足踱步上前,舉手欲觸,想將淡霧輕嵐擁在懷中,卻又怕碎了那份難得的美好。

  躊躇不定之際,麗顏驀地回眸,見來人,略微怔愣,歛起複雜神色,覆上嫣然一笑,轉身投入來人懷抱,倚靠依偎。

  「回來啦,這次去了很久呢。」像孩子般的撒嬌抱怨。

  「北嵎少帝比想像中的還要精明,非是易與之輩,但仍不須擔心。」簡單說明概況,低首探望懷中暖玉,撫上凝脂雪頰,貪戀的感受那柔嫩膚質。「怎麼,這般怨聲載道,怪我冷落你了是嗎?」

  絹扇掩容,幾聲輕笑傳來,鈴鈴脆亮,柔嗓幽幽。

  「豈敢,江山誘人,自是日理萬機,樂此不疲,小小龍宿怎敢與之共論,只得引頸企盼,默默等待,才是上等良策。」

  「你不敢,還有誰敢?這般酸味,也只有你這尖牙利嘴之人才說的出,要是出自他人之口,也許我會信,你嘛……」

  「怎樣?」

  「除非天降紅雨,海枯石爛,否則還真是難以信服。」

  「哼。」冷哼一聲,推過倚靠胸膛,逕自走向妝檯,執起象牙梳打理起來,不睬會霸者。

  魔龍祭天笑了笑,移身走近儒者,抽起柔荑手中牙梳,輕巧的為他梳理一頭柔絲,卻怎麼也挽不出一個像樣的髮髻,疏樓龍宿自鏡中看視一切,見平日那豪氣萬千,狂傲不羈的霸者,此時笨手笨腳的為自己上簪挽髻,不禁噗嗤笑出聲,搖首取回牙梳玉簪,熟練梳整平日髮式。

  打理完畢,抬首望向霸者,送上盈盈笑靨,眼波流轉間,幽如淵,澄如泉,水靈靈的雙瞳勾人,魔龍祭天不迎不拒,直視金眸,眼神銳利的像要穿透一切,卻瞧不出半分異狀,低吟沉默片刻,忽地伸手向前。

  「走吧,我帶你出外透透氣。」

  「嗯?去哪?」

  「別問,跟著就是。」

  睇了半晌,紅豔微勾,頰邊梨渦若隱若現,素手搭上大掌,隨光消逝。


※    ※    ※


  行至城鎮市集,大道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一片熱鬧景象。旅人來去匆匆,小販吆喝招攬,孩童在屋簷下嬉鬧,婦人們忙進忙出,張羅三餐,老人圍坐樹蔭,閒話家常,悠然安和。

  「啊,吾要那個。」指著小販手上拿的糖葫蘆,嚷聲叫道。

  一路上,只要瞧見新奇有趣的東西,儒者便扯住霸者衣袖,要他去替自己弄來,剛開始,魔龍祭天皺眉看著儒者,拉著他繼續前進,並不加以回應,但疏樓龍宿非是省油的燈,見霸者不理,便滯留不前,雙足不動,拉扯拖行好一會,四周紛紛投來怪異眼神,不住竊竊私語,魔龍祭天無奈,只得依言辦理。

  瞧他,現下手上拿著棉花糖、畫糖人、捏麵人偶,以及原持絹扇,纖腕掛著貝殼串鍊、琉璃珠飾、碧玉翠環,掌中捧著糖炒栗子、醃製蜜餞,可說滿載而歸,偶爾會詢問要不要嚐嚐,但卻不見他吃自己上幾口,想想多半只是買個興趣,也就由著他隨意求取。

  付款時,眼角瞟至身後不遠處一抹黑影,回頭看著尚在東張西望尋找目標的人,拍拍肩膀,遞上糖葫蘆,叮囑道:「喏,給你。待在這兒別亂走,我去去就來。」

  開心笑應:「好。」

  目送霸者離去,疏樓龍宿獨自站在路旁,看著人潮流動,忽地身後傳來呼喚聲。

  「美人,美人兒,看這邊,這邊。」

  轉頭探去,是位中年相士,左顧右盼一番,見身旁無人,遂指著自己問道:「汝叫吾嗎?」

  「對啦,就是叫你。」招招手,示意要人靠近,拍拍椅子,要疏樓龍宿坐下。「難得看見這麼標緻的美人,讓在下為你卜個卦可好?」

  「喔,『老丈』您這算卦準嗎?」笑嘻嘻的問著。

  「準,當然準,不準不用錢。」捻捻長鬚,指著一旁旗幟:「瞧,這『神跡妙算』、『真仙降臨』八字可是此地居民送予在下的,不信可以隨意抓個人來問問。」

  「信信信,不過這旗幟是不是寫錯字啦?據吾讀了幾十年的書,這神機妙算好像不是這麼寫的吧。」

  「欸,天機不可洩露,非是凡夫俗子可懂,唯有有緣之人才能勘破其中玄妙之處。」

  「那,誰是有緣人呢?」

  「這嘛,美人可要一試?」拿出一只錦盒,推至儒者面前。「戴得上此物之人,即是有緣人。」

  掀開盒蓋,疏樓龍宿瞇眼笑道:「只有這樣?」

  相士堆起笑容回應:「是啊,若是有心,一試便知,何須再費功夫。快試試吧。」

  挑眉再問:「該不會每個來的客人都試過吧?」

  「欸,在下豈是隨意之人,自是觀察再三,認可確認後才有行動。打從擺攤至今,您可是第一位有緣之人呢。」

  「這麼說來,該是龍宿之幸囉?」揚扇遮去噙笑容顏,僅露出一雙美目盯視,閃爍金光,亮如寒星。

  相士但笑不語,逕自拿取盒中之物,執起柔荑,將之戴上無名指,收攏細長玉蔥握之在掌。

  儒者羽睫微闔,垂眸睇視,悄悄束緊纖細,反握厚實掌心,須臾,放開錮梏丹蔻,欲抽回素手,卻被捉住不放,抬首瞪視,見相士笑容可掬,眼神驀地又柔了半分。

  「證實過了,來看看手相吧。」翻過手背,望著白皙掌心,指尖隨著掌紋輕劃,搖頭晃腦說道:「嗯嗯嗯,美人應是位居頂鋒,掌握大權之人,只是時運不濟,蒙受顛沛流離之苦,近期將遇貴人,重回原先歸處。」

  「喔,這貴人是誰?何時可見?」

  「快了,快了。」換言又道:「瞧您面相,今日恐有血光之災,近水可避,逢風可化。還請美人多加注意,小心行事,才不至遭殃傷身。」

  「說的是,近幾日天氣正悶,到湖邊遊玩也好,感謝先生指示。」取出紫金簫,遞上前去。「身無分文,這管簫價值千金,就充是報酬,還請先生不吝收下。」

  「這麼貴重,在下自當視如珍寶,隨身攜帶,永不捨棄。」收起竹簫,自懷中取出信箋,送上前去。「只是看個相就收人如此大禮,在下實在是過意不去,這張符紙就請收下,貼身帶著可保平安。」

  略略看過信中內容,小心翼翼收入衣襟內,點頭道謝,兩人又聊了些雜事,興頭正盛,霸者已從另一頭走來,瞧見兩人談笑,蹙眉不悅,儒者見狀,起身欲拉人離去,不料魔龍祭天坐落桌前,要相士為其卜上一卦,相士搖著籤筒,遞上前去,霸者依意抽取,招來六目凝視,只見竹片上刻著小字,是為『大兇』。

  「哎呀,下下籤,看來這位客官今日運勢不佳,可得小心周身安危。」相士捻鬚說道:「瞧您面相,嗯嗯,印堂發黑,近日恐有血光之災,勸您少出門為佳,若非得出外,盡量靠近水源處,可避災難。」

  「喔,是嗎,但我只信人定勝天,這卜卦僅可作參考之用,不須太過迷信。但是既然先生已告知近期有難,自當會多加注意,感激不盡。這點銀兩就請先生笑訥,告辭了。」說罷,微一拱手拜別,即拉起儒者柔荑離去。

  兩人默默行了一會兒,魔龍祭天才問道:「他說了些什麼?」

  「沒啊,只是說吾貴氣福安,運勢頗佳。哎呀,反正見了有錢人,就說是大富大貴命,見了俠客,就說有血光之災,要客人掏腰包批字改運,增財添壽,算命的不都是這樣嗎,沒什麼新奇。」

  「嗯,沒事就好。天色不早,我們也該回去了。」

  搖頭不依,嚷道:「才不,難得出來,當然要多逛逛,汝這般忙碌,下次不知是何年何日才能再出門,再多行幾個地方吧。」

  「那麼,你想去哪?」寵溺問著。

  「這嘛,吾想看楓葉。」瞧見半空晶亮,忽地笑開,指著彩色透明小球:「等等,吾還要那個。」

  「還要?你拿的動嗎?」重點是……這好像沒在賣吧?

  忙不迭連連點頭,附送如花笑靨,催促著霸者行動,魔龍祭天擰眉望了望四周,尋著風向找去,在不遠處一戶人家院裡發現來源,走上前去探詢,豈料幼童倏忽大哭起來,唬得霸者一時不知所措,怔愣在原地。

  疏樓龍宿走到現場時,看見的就是一個雄壯威武的人滿頭大汗,手忙腳亂地哄著孩童,小童似是受到驚嚇,只管號啕大哭不理人。

  儒者蹙眉苦笑,步向兩人靠近,在幼童身邊蹲下,與之同高,放了顆糖在其口中,頓時止住哭聲,淚眼婆娑的望著面前之人。

  「乖,大哥哥把這些糖果玩具都給汝,和汝換手上那個瓶子好不好?」

  點點頭,將瓶子遞上,捧住一堆回禮,看見喜歡的漬糖與精巧泥偶,開心的漾出稚氣笑容。

  「謝謝你,漂亮的大姐姐。」

  「不用客氣。不過,吾不是『漂亮的大姐姐』,是『華麗無雙的大哥哥』喔。」

  「咦?」小臉滿是疑問,十分不解有何不同,看見手上玩偶,又將煩惱之事拋去,逕自玩了起來。

  微微笑,揉揉幼童髮絲,兩人相偕離去。

 
※    ※    ※


  雖是春季,谷中楓葉依然豔麗,清風襲來,涼而不寒,湖水澄澈,映著片片紅豔,如血如燄,染滿一池嫣紅。

  坐在湖邊大石,手持竹管沾上瓶中皂水,輕輕吹氣,頓時串串晶球紛飛,散在空氣中,陽光照去,乍現五彩繽紛,燦爛絢麗。

  七彩泡泡飄浮在兩人身邊,疏樓龍宿玩的高興,魔龍祭天站立一旁,靜候不語,只是指尖輕點,飛來彩球驟然破碎,化做細緻水珠消逝。

  良久,低沉嗓音打破沉默氣氛。

  「結束了嗎?」

  吹完最後一回,隨手拋開竹管空瓶,絹扇輕揚,將彩球送的更高更遠,凝望著泡泡沒入天際,才回眸應答。

  「嗯,結束了。」

  霸者反手化光,一卷畫軸呈上。「這是送你的……最後一份禮。」

  瞟過畫卷,但笑不取。「謝謝,但吾已經不需要了。」

  「你知道?」雖是問句,語氣卻是十分肯定。

  這捲軸,即為前日隨筆畫下之劍踏蓮灩圖,當時不捨毀去,現下落在他人手裡,也不足為奇。

  拗不過那人,疏樓龍宿還是接過圖軸,猛地一振,畫於展開同時化做碎片,風過,如蝶舞紛飛,散落四方。

  「畫中之人不論描繪的多麼栩栩如生,終究是幅圖,如今吾已擁有真實,這畫自當也不需要了。」

  凝視盈盈笑容,魔龍祭天沉穩以對,少了往昔的感動陶醉,多了份冷酷寒意。

  「如果我今日不點破,你還想騙我多久?」

  儒者輕笑,語氣淡漠平靜。「言重了,魔龍先生,其實汝從來就沒有信過吾,不是嗎?」

  「若你不回答,我仍然會裝作什麼也不知情的繼續和你玩下去,可惜,遊戲結束了。」

  「是該結束了。」疏樓龍宿點頭贊同,換言問道:「容吾問一句,汝究竟是從哪發現端倪的?吾覺得……在汝面前,吾應該是演的十分貼切才是……」

  「的確是唱作俱佳,毫無破綻,但是……就因為太過完美,使我不得不疑,不得不防。」撫上細嫩臉頰,手指輕劃薄唇,續道:「這抹笑,太過燦爛,太過耀眼奪目,可以說是……十分造作,虛假不實。」

  打從清晨回眸起,每一抹笑都令人醉心,但看在眼裡,卻是十分寒心,那不是他所追求的笑容,笑眸中的映影不是他,是根植在龍心上除不盡的白影,無論是宿紫卿或是疏樓龍宿,唇瓣綻開的笑靨,永遠只會讓他心如刀割,痛徹心扉。

  所以,戲該落幕了,由自己親手了斷橫越千年的纏結。

  儒者擊掌拍手,朗聲笑道:「哈,說的好,難得有人批評吾這笑容華而不實,空有其表,不過做人要有雅量,龍宿自當是聽取訓示,做為往後修正指標,不過……吾想應該是沒機會了,對吧?」

  沉穩回視,不答反問:「如果當初不放手,我們的人生是不是就不會脫軌?」

  「吾不是神,也不是仙,看不透汝說的過去與未來,吾只知道,就算不曾遇見他,汝與吾,依舊不會有結局。其實,汝只是不願輕易將吾拱手讓人,這份執著的憎恨感,才是真正讓汝痛苦的原因。」

  「但我的確愛上你,只是你不曾發現罷了。」隱忍憤慨,沉聲怨懟:「你的眼裡總是只有他,要如何做,才能讓你回頭看著我,親口說愛我?」

  「說『愛』是很簡單的事,但是,說了又能如何?只是徒增傷感罷了。」垂眸低掩,語氣忽轉淡然:「汝可知,其實汝對宿紫卿來說,是很重要的人,除了沐白晨,汝是他唯一的朋友,宿紫卿縱使對汝寒心驚懼,也不願傷了汝,因此明知當年的血案兇手是誰,卻寧可逕自揹上罪名,承受指責。可是不管他做了什麼,卻依然無法撫平汝內心的傷痕,宿紫卿一生只愛一個人,所以他不奢求諒解,但也不會退讓。」

  霸者無言,擰眉望著憂鬱愁容。儒者微嘆,逕自喃喃接續下去。

  「一顆心的空間就這麼點大,小的只能容下一個人,倘若將心分成兩半,對任何人都不公平,如果汝是紫卿,又該如何?」

  「所以即使你發現了,卻仍然裝作什麼也不知道,是嗎?」霸者黯然失色,啞聲問道:「也因此你後來只種櫻花,不再植紫藤,就是希望我自動放棄,對吧?」

  「是。」

  「那麼,你恨我嗎?」

  「恨嗎?吾不清楚,也許恨,也許不恨。汝喜歡的,是千年前的宿紫卿,但他已經死了,現下站在汝面前的,是疏樓龍宿。所以汝問吾恨不恨,怨不怨,吾只能告訴汝……宿紫卿從未恨過汝,但疏樓龍宿倒是十分怨汝。」

  魔龍祭天聞言而笑,笑聲狷狂卻微些悽涼,好半晌才止聲平息。

  「對你做過的任何事,是好是壞,我都不後悔,假如時光倒流,我還是會再一次抹去你所有記憶,讓一切重新再來。」

  「就算汝讓吾忘記所有,吾還是會在某一天想起。」眼神飄浮,幽幽訴說:「忘卻不代表消失,曾經發生過的事,無論做了多少努力,它終究存在著,只是記不起罷了。吾可以放棄所有,唯獨他,就算吾死,也不會放棄。」

  哼了哼,沉聲冷言:「所以我才說你鐵石心腸,怎生也撥撩不起。」

  「既然打從一開始汝就知道得不到,又何必苦苦強求,白費心力?」舒眉平視笑道:「記得吾曾問過汝,汝這一生,追求的是什麼?汝說是權勢名利,天下江山,那時吾便知曉,疏樓龍宿不過是汝龍圖霸業中的一只棋子,隨時可棄,因為吾不是汝心中最愛的宿紫卿,而是隨時會背叛汝的疏樓龍宿,所以汝不會輕易放過吾,對吧?」

  沉默氣氛蔓延,無人出聲,只有風過樹葉搖曳沙沙,水波漣漪粼粼,靜謐的讓人膽戰心驚,如坐針氈,許久,低黯嗓音響起,劃開沉悶氣息。

  「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回頭嗎?」平波無緒的語氣,不帶感情與期待,卻仍懷著最後一絲希冀,詢問出口。

  唇勾綻笑,鈴鈴輕脆回蕩在湖面山谷中。

  「汝這問題問的傻了,不過,吾很樂意回答汝,無論汝問上十遍、百遍,甚至是上千次上萬次,吾的答案依然只有……」

  未出言的話語哽在喉中,染血蒼白的唇僅是笑了笑,金眸漾漾,糢糊看不清眼前那人表情,似是哀傷,有些痛苦,更是落寞與不捨。

  手拂上滄桑面容,笑道:「汝變的真多,魔龍祭天,這樣的汝,吾都要不認得了。」

  「這是你第一次正眼看著我,疏樓龍宿。」

  「是嗎,原來吾一直……都是這麼看人的,難怪吾一直不知道,除了那個人以外,還有其他人的存在。」輕咳幾聲,溢出紅沫血豔,染上襟前白衫。「其實,汝與吾都是相同的人,只是吾比汝……更自私。」

  猛力一掌擊向霸者胸膛,將其震開數十尺,也同時抽離陷入體內的五爪指尖,疏樓龍宿疼痛不堪地踉蹌退步,孱弱身軀如風中殘燭,倏地傾斜往後倒去,魔龍祭天措手不及,眼睜睜見儒者墜入湖中,遭水底暗流吞噬。

  湖面上,浮起片片嫣紅,伴隨漣漪蕩漾,驀地山谷急遽震動,群鳥驚慌飛翔鳴啼,楓林搖搖欲墜,紅葉隨風捲動,飆狂狷囂,烏雲濃霧層層密佈,驟然天降雷霆,打落血龍湖中,閃閃熾光乍現,一尾金色騰龍衝破水面,飛上青天穹蒼,翱翔盤旋。

  魔龍祭天見狀,口念咒語,手打咒印,騰龍俯身下衝,沒入霸者身軀。魔龍祭天運氣調息,片刻金芒融入四肢百骸,只覺全身氣力飽滿,似有源源不絕之力,當下大喜不已。

  四周恢復原樣,空間倏地扭曲,自縫隙中緩緩走出一人,笑臉盈盈迎面上前。

  「恭喜先生,賀喜先生,龍神之力已回歸,取得天下霸業,指日可待。」

  「好說了,若非宮主相助,合演了一齣好戲,只怕現在還得與這廝拚命鬥智。」

  雖然結果非他所願,但至少得知那人『真正的心意』,心晶與金環相融,化成神龍降世,成就千古傳說。

  東之宮抿嘴輕笑,說道:「儒門龍首千算萬算,就是少算了他自己。既然目的已達成,那麼這屍身該如何處置?撈起送回豁然之境,贈予失蹤已久的劍子仙跡一份大禮,慶祝他大難不死,你想如何?」

  「能讓向來沉穩淡然的劍子仙跡變臉,雖是難得一見的好戲,不過,凡事不該只求短暫痛快,應求長久遠計,我倒是有個方法,不但能看見劍子扭曲的臉孔,同時也能除去所有相關敵手。」

  「喔?願聞其詳。」

  魔龍祭天長笑片刻,應道:「呵,這可是商業機密,說出來就不值錢了。」

  「哎哎,連同一陣線的盟友也這般防備,真是太不夠意思了。」

  「宮主此言差矣,魔龍從未存有差別待遇。」

  「是嗎?我怎麼感覺不出來。」女子嗔道。

  霸者轉身背對,雙眼凝望湖底,眸中冷意甚盛,嘴角微揚。


  「我是,誰也不信的。」



  ──永別了,紫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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貳玖、詭譎


  峻嶺山谷,長年煙霧繚繞,雰團迷濛,看不清谷中樣貌。仔細聆聽,可聞水流淙淙,風過嗚咽,偶有人聲嘈雜談話,一如今日。

  「喂!還不快來接人!」老者蒼勁的喊聲,吆喝著岸上兩人。

  「來囉來囉,嘿,是個美人,大美人唷!」稚氣童聲,掩不住歡喜。

  「喔?我看看……嗯嗯嗯,不錯不錯,人我就帶走了。」溫文嗓音傳出,隨及一把撈起昏迷不醒之人,丟了個肉包入湖,牽著小童隱沒在濃霧裡,不理會後頭串串咒罵聲。


※    ※    ※


  朦朧月色中,一抹紫影奔波於林間小徑,腳步虛浮搖晃,顛顛倒倒,絕麗容顏上佈滿細汗,綢緞紫髮零亂,混著汗水黏貼在耳際額上,模樣十分憔悴狼狽。

  行至雙岔路口,已然氣力不支,扶樹喘息,舉步欲再行,眼前忽地一黑,就要倒地落塵,一抹白影及時出現,扶住昏迷身軀,轉身走回左岔路。


※    ※    ※


  「……呵呵,這樣好嗎?人就在旁邊呢!」嬌柔軟音輕嗔。

  「怕什麼,反正都會被發現,只是時間的早晚而已,還是……你後悔了?」溫文嗓音戲謔促狹。

  「我是怕……你這把老骨頭玩不起啊,呵呵呵。」欺身向前,摺扇輕勾俊顏,眼波流轉間透出邪魅,薄唇似笑非笑,語帶挑釁。

  手臂一勾,將人帶往懷中,移轉向上,扣住精巧下顎,額抵額,鼻碰鼻,溫熱氣息噴灑在彼此之間,啟口言語,四瓣雙唇輕刷,似有若無的碰觸,更添曖昧。

  「這般說法,恁是小看了劍子能耐,既然如此,何不親身一試?」

  碧眼紫瞳閃爍,正要開口答言,耳旁傳來細微聲響,急忙推開溫熱氣息,跳下長椅,移身向榻邊走去。

  「醒了,醒了。」粉衣少年開心的看著憔悴容顏,伸手探向額頭。「嗯,應該沒事了,感覺怎麼樣?」

  「咳……」羽睫半開,琥珀金瞳望向床沿之人,疑惑問道:「這裡是……?」

  「我家,豁然之境。龍宿,你該不會忘了吧?」緩步向前,擠至少年身旁挨著,頭倚少年肩膀,微笑探視床上之人。

  「不……只是……」變了許多,變的他幾近要認不出來。

  以往樸實的擺設,突然換成輝煌氣派,多了精緻古董字畫不提,就連生活用品的材質也提高不少,瞧這床被褥,是上等蠶絲錦被,身上更換衣服,是高級綢緞所製,以往這些樣式,只有在疏樓西風可見,為何豁然之境一改常態,學習儒者華麗風格?

  十分不解。

  「你看,都是你,沒事改什麼擺飾,害得你哥都認不出來,我這樸實節儉的優點也被你盡掃落地,唉。」道者輕敲少年額頭,佯怒怨懟。

  摀頭輕哼,小嘴一癟,隨及頂嘴反駁:「哎唷,還不都是你這兒太過簡陋,外頭下大雨,裡頭下小雨,風一吹,搖搖欲墜,日一曬,壁裂痕開,不用開窗就知天明,晌午時分和蒸籠沒什麼兩樣,能住人嗎?」

  「當然可以,我都住了這麼久,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大痛的,你才住了十幾天就哇哇叫,真是嬌生慣養,該多加訓練才是。」

  「我和你不一樣,雜草在哪裡都會長的好,強軔的很;花兒生來就是讓人疼,自然是要細心照料,才會開的好,綻的香,你懂不懂啊!」

  看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吵嘴,若非認識這兩人,還真以為是情侶間的小伴嘴,自己坐在這兒倒像多餘的,感覺有些微妙,卻又說不上來,只覺一股迥異感,與昔日不同。

  「呃……汝們……」感情有這麼好嗎?

  「啊,抱歉,一時太專心,忘了還有病人呢。」笑了笑,推開黏的死緊的道者,往門邊走去,回頭說道:「睡了許久,應該也餓了,我去廚房看看鳳姐準備了什麼好料,琇哥你等等,嵐兒馬上就回來喔!」

  劍子仙跡起身,拍拍沾在衣上的灰塵,步向少年。「我幫你吧。」

  唇畔綻笑,輕搖螓首拒絕。「不了,你們也好久沒見,聊聊吧,我去去就來。」

  道者不可否置,點點頭,將門闔上,又踱回床邊,不在榻沿坐落,卻抓了把椅子坐下,與儒者隔了些許距離。

  疏樓龍宿不解,問道:「汝在避吾?」

  「沒有,你多心了,只是床舖狹小,不想擠傷了你。」依然是嬉皮笑臉,瞧不出真實與否。

  「喔,是嗎?」還是覺得不對,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劍子,汝有事瞞著吾?」

  「有嗎?」墨瞳澄澈,亮如寒星,映著疑雲重重的儒者,卻是深不見底。

  劍子仙跡只是笑笑,似不打算加以應答,拿起桌上擺放的果子,取出懷中金劍削起果皮,切好遞上。

  「吃吧,前些日子嵐兒買的,說這梨子正逢時,汁甜味甘,試試吧。」

  接過水亮果肉,凝視那人不動,道者噙笑將手上半片送入口,嚼了嚼,眉開眼笑,似是意猶未盡,伸手再取一顆,又將削了起來,瞧的儒者一愣一愣,彷彿看到什麼新奇事物般。

  「哈,就說這梨好吃,怎麼樣,甜吧。等等,我也要,你不要一個人吃啦!」

  少年進門,看見道者將梨就口,連忙喊話攔阻,放下手中托盤便要上前搶奪,劍子仙跡咬著果肉,含糊不清的應了聲,將果子交出去,自己又重新拿了一顆要削。

  「自己要吃不會自己削皮,懶鬼。」

  「有事劍子服其勞,讓你多運動;有酒食嵐兒饌,怕你吃太多對身體不好,所以就只好犧牲我自己了,怎麼樣,對你很好吧。」說的甚是有理。

  「是喔,那還真是感激不盡哩。」瞪了一眼臉皮厚的少年,轉頭望向儒者,舉起新削好的果肉問道:「還要嗎?」

  搖搖頭,眼神視線掃過兩人,再度詢問:「汝倆……真的沒事瞞著吾?」

  少年聞言微愣,隨及綻笑:「有嗎?琇哥你多心了。我想,大概是久不見的關係,我倆較為生疏了些,最近住在這裡,所以和這傢伙比較熟。莫非……琇哥在吃醋嗎?」

  原先洗淨手,舉杯喝水欲潤喉的道者聞言,噗的一口將茶噴出,嗆的猛咳數聲,朗聲斥道:「喂喂,別亂講好嗎,這話要是傳出去可不得了,明天公開亭的頭條新聞一出,謠言滿天飛,看你怎麼收尾。」

  「沒有嗎?幹嘛這麼激動,我不介意啊。」反正麻煩的不是自己,又沒差。

  「有差有差,你想佛劍會不管這事,安靜在不解巖敲木魚念經嗎?」

  「我覺得……大師應該會拿佛牒來敲你們的頭吧?」大笑出聲,又續道:「敲個幾下又不會怎麼樣,你們不是號稱頂先天,功力應該差不了多遠,自己人打起來清理門戶,外人就不會多嘴啦,不是挺好?」

  「那好,我把位置讓給你,欸,自己人就不用謝了。」反正他寵你,也不捨得真打。

  見兩人又要鬥嘴,置自己於無形,儒者擰眉不悅,冷冷開口斥喝:「出去!」

  「哎呀都是你,惹琇哥不高興了。」小的搶先開口責難。

  「是你起的頭,別又推回來給我。」大的一臉無辜駁回。

  「閉嘴!」忍無可忍,儒者不顧形象破口大罵:「都給吾出去!吾不想看到汝等!」

  一大一小頓時噤若寒蟬,面面相覷,小小聲的互相責怪,眼角瞟見那人金眸似要冒出火來,連忙賠笑起身藉故離開,叮囑儒者記得要喝藥多歇息,於一記殺人眼神傳來前立即溜之大吉,留下疏樓龍宿一人獨自生著悶氣。


※    ※    ※


  涼亭中,兩人喝著茶吃著點心,看著昏黃暗色的緊閉窗扉,悄悄討論著方才事項。

  「我們會不會玩的太過份?」少年手捧茶盞,仔細吹涼才就口飲落。

  「有嗎?」丟了顆瓜子入口,糢糊不清的應著:「應該不會吧,人家做大事業的,肚量沒這麼小,只是我懷疑可以撐多久。」

  「要賭嗎?」撥開黃褐外殼,捻起中間花生粒,又將薄膜去除才食用。

  「賭什麼?」看不過這人吃個東西挑三撿四,搶過撥了一半的花生吃下,頓時遭來摺扇攻擊。

  搶攻失效,立即補上第二記襲擊。「一件事,什麼都行。怎麼樣?」

  閃過突襲,隨口應允。「成交。」

  月下,一白一粉身影飄逸生姿,擺袖揚手間激起櫻華翩翩,劍光扇影,皓白拂麈與絳紅扇繐糾纏不清,誰也不肯先行喊停,直至星稀月落才同時撤手。

  「你會後悔的。」知曉道者心裡願望,少年惋惜。

  「劍子向來不貪心,一個就夠了。」向前拍拍少年肩頭,朗聲笑道:「走吧,天色已晚,該好好休憩,明早還有事呢。」

  橫了一眼道者,聳肩搖頭,依言跟隨進屋歇息。


※    ※    ※


  翠環山,武林名宿清香白蓮居所,其間琉璃仙境,為江湖俠客聚集之地。

  山明水秀,綠意盎然,蒼林碧水,雅致幽靜。微風徐緩輕吹,嵐煙不留,雲霧不駐,故視野極佳,朝可見晨曦初昇,夕可望餘輝西降,夜可觀星月交織,立於頂,四時美景盡入眼眸,為美事一椿。

  只是主人長年出門在外,難能瞧上幾眼,浪費了此等美色,可惜可惜。

  山崖峭壁峻嶺,流水淙淙,寬幅瀑布直下,銀川飛梭,揚起陣陣水雰,迷濛谷間崖底,虛無縹緲。山風凜冽,送不去霧團煙嵐,回蕩在谷底,終年不散,形成天然屏障,崖上崖下,各成一域,互不相干。

  朦朧迷霧中,隱約可聽貓兒玩耍叫聲,夾雜男人談話笑語聲,偶有蒼老怒吼責罵聲,但多時則是寧靜無聲,彷彿無人境界。

  今日一反常態,平時靜謐不存,多了份熱鬧,少了份寂靜,添了份快意,減了份緊繃。

  「久見了,藥師先生。」白衣少女率先進門,對著亭下坐著黃褐身影行禮。

  「呼呼,今個兒是什麼風,吹來稀奇貴客,我瞧瞧……」不起身,僅是微轉過頭,用眼角瞟過一行人,口中叨唸道:「一隻鷹,這麼久沒見,還是一成不變,老套。兩隻鳳,卻是假鳳真凰,一紅一白,我說千尋,妳要不要改個性別,這樣才能湊對,來個鳳凰于飛?」

  「先生真是愛說笑,這麼多年了仍不變。」少女輕笑:「呵,就算要改,也得主子說了算才行,這可不是千尋能決定的。」

  湛藍青年哼了哼,諷道:「改什麼,這樣就好,何必為了他人無聊之舉而改變,相信主子也不會准的。」話雖是對著鳳千尋說的,可眼珠子卻是盯著問話的人,口氣強硬且相當不悅。

  「唷,權宮司,才說你老套就藉故翻臉,真是沒氣度,哪天該要你家主子好好教育一番。」說是這麼說,卻從來也沒做過,因為某人不願意來,話自然也傳不進那人耳裡,感嘆啊感嘆。

  「哼哼,豈敢豈敢,咱們做人家屬下的,怎敢跟主人的『朋友』這般嗆聲,若主子吩咐要待之如賓,好生伺候,宮司自然是遵照辦理,只是啊……哎哎,不知道何年何日才有那天喔。」特別強調了字眼與話意,十足十酸味,空氣中頓時悶雷大作,似是隨時要引發。

  鳳千尋輕笑,手肘暗自推了推同伴,示意點到為止,以正事為重,青年挑挑眉,才要開口,一陣稚嫩童音傳來:「哇,果然是你們,尋姐姐,司哥哥,你們好久好久都沒來,還以為你們不要阿九了呢!」還沒說完,身子便撲上少女,一雙貓耳熱絡的蹭著,兩只大眼水汪汪的瞧著,小巧臉上掛著笑容,興高采烈的搖著尾巴。

  「怎麼會呢,阿九這麼可愛,才不會忘記呢。」鳳千尋寵溺的摸摸少年柔軟頭絲,自懷中掏出糖果遞去。「上回來的時候太趕了,沒能讓你瞧見,真是抱歉,這糖就當作是賠罪禮吧。」

  搖搖頭,接過紙包,少年快樂的嘟起小嘴親了一下女子臉頰,又開心的跳至青年面前,權宮司微微彎下腰,笑著將少年抱起。

  「唷,小阿九,有沒有好好吃飯啊?這麼輕,你要多吃一些喔!」意味深遠的睨了一眼黃褐身影,續道:「難不成有人虐待你,不給你飯吃?是的話告訴司哥,司哥帶你回家,每天都有豐盛料理可以享用,阿九說好不好?」

  「喂!別誘拐我家孩子,誰虐待他了?還不都是你們亂餵食物,害得他越來越會挑食,老愛吃些零嘴不吃正餐,真要說起來,應該是你們要負責吧。」慕少艾沒好氣的回著話。

  貓少年點點頭,指著黃褐身影說明:「是啊,不吃飯的是少艾,不是阿九喔!阿九都有把飯吃光光,一粒米也不剩,哪像少艾每次都邊吃邊嫌,還偷偷把飯堆到我的碗裡,害我常常吃的太飽,沒辦法吃糖。」

  「那是因為你煮的飯太難吃了,除了焦飯和麵糊,什麼也沒有。藥師我是正常人,當然想吃正常的東西。」原是和少年鬥著嘴,眼角瞟過來訪之人,忽地雙掌一拍,執起白衣少女柔荑,說道:「這樣好了,為了阿九的健康,千尋妳就留下來幫我們張羅三餐,相信妳家主子也會答應的。」

  「我不答應。」拍開兩人合十雙手,青年將少女拉開些許距離,鷹眼瞪著表情促狹的那人。「如果千尋要留下,我也要留。」

  「又沒問你,急什麼,就算你厚著臉皮留下來也沒關係,反正又不差你一口飯,重點是有人肯煮就行。」

  「哎哎,行了行了,每次一見面就吵,爭不膩嗎?」

  見兩人又要爭吵,鳳千尋連忙上前調解,一旁靜默不語的穆仙鳳倏忽噗嗤笑出聲,惹來四方關注。

  「呵,對不起,仙鳳不是有意的。不然這樣好了,三餐就讓仙鳳來負責,雖然不是什麼上等佳餚,但應該還可入口裹腹,先生以為如何?」

  聞言,藥師拍手稱許,滿心歡喜地回應:「好,當然好,小美人願意留下來幫忙自是美事一椿。打鐵要趁熱,阿九,還不快帶人家去熟悉環境。」

  「嗯!跟我來吧,漂亮的姐姐。司哥哥,你也一起來,阿九想和你多玩玩。」

  「走吧。」

  目送三人離去之後,鳳千尋歛起嬉戲容顏,正色面對慕少艾。

  「感謝先生不吝援手,千尋代替主子先行謝過。」

  「好說好說,他交待的事,我什麼時候耽擱過,上回那個都救了,這次這個不理也不行,當我開救濟所就是了。」

  少女抿嘴微笑:「原先怕先生嫌麻煩不肯收,如今看來,應是千尋多慮了。」

  「不麻煩,不麻煩,藥師生平最愛美人美事與美景,有美人在的地方就是美景,美人的事就是藥師我的事,一點也不麻煩。」吸了口水煙,又坐回涼亭長椅,翹起二郎腿,悠閒的望著吐出的雲霧。忽地開口問道:「話說回來,他還是不肯來嗎?」

  「主子諸事繁忙,不克分身,還請先生見諒。」

  「呵,每次都說『見諒』,從來也沒瞧見他來讓我『見』,是要怎麼個『諒』法?千尋,妳倒是說個方法來聽聽,讓藥師見識見識。」

  「這嘛,回頭千尋會轉告主子,就說先生思念的緊,犯了相思病,臥榻不起,請主子親身一探,您待如何?」

  「哎呀呀,這招要是有用,也不會再這裡唉聲嘆氣了,想四兩撥千金,敷衍了事,再學個幾年吧。」瞟過笑語盈盈的少女,聳肩嘆道:「罷了,反正都等到年老頭髮白,孩子都長這麼大了,也不差再等這幾個日子。」

  「哈,這句我會如實傳達,剩下的就有勞先生了。」

  「是是,誰教藥師天性仁慈心腸軟,老是被人欺。」

  「藥師慕少艾乃是武林三大神醫之一,醫術高明,妙手回春,如華陀再世,扁鶴再臨,人又和藹可親,良善慈心,是為武林之幸,眾人敬重尚且不及,怎敢欺凌。」

  「哎呀呀,小千尋,這種包了蜜糖的毒藥,藥師我可不敢收啊。妳這樣褒獎,萬一藥師我一個不小心,這名聲盡掃落地不談,只怕有好幾把刀劍就會不長眼飛來,這可是茲事體大啊。」嘴上應和著,看著三人熱絡有說有笑的走回,揚聲問道:「怎麼樣,還可以嗎?」

  「嗯,一切安好,仙鳳就麻煩先生和小少爺,打擾了。」轉頭望向鳳千尋,略帶歉意說道:「那,少君與劍子先生那邊……」

  「不要緊,就讓另一人遞補吧,放心在此住下,我倆過些日子再來探視。」拍拍紅衣少女柔荑,側首問向青年與藥師:「我們也該回去了,先生還有事需交待嗎?」

  挑眉,不答反問:「妳說呢?」

  「我想應該是沒有了,不過,這次或許會不一樣,端看先生怎麼做。」

  「哈,等著瞧吧。」欠的帳越積越多,一次收回才有成就感。

  「那麼,我倆就此先行離去,告辭了。」

  「請,再會,不送了。」

  隨意揮揮水煙,逕自又走回涼亭坐落,看著貓少年忙進忙出,吸吐了口水煙,思緒飄向捉摸不定的煙嵐雲霧,直到耳邊傳來少年抗議聲,才歛起心神,起身挽袖走向少年,牽著手,一同往後屋藥室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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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拾、變化


  「如何?」

  幽幽柔柔的嗓音飄浮在房中,昏黃不明的燭光映照朦朧,粉色衣袖輕飄,摺扇掩去容顏,迷濛暗夜裡,只見青光紫芒,更添一分詭譎神秘。

  「一切順利,如您所預料。」約略說明著谷中見聞,座上之人輕點螓首,細問些許事項,片刻才結束報告。

  「他好嗎?」突來問道。

  藍衣青年微怔,輕笑道:「呵,您這是問哪一位?」

  瞇眼凝視,扯開一抹笑靨,不答反問:「你說呢?」

  「主子何不親身一見?」

  少年起身,走向青年身前,浮身與之平高,伸出纖手撫上額頭。「沒發燒嘛,別胡言亂語,就算我會去,也與他無關。」

  「我什麼也沒說啊。」聳聳肩,一副無辜樣。思及某事,換言問道:「那麼,我還要繼續潛伏在魔龍身邊嗎?」

  「不用。當初要你投靠敵陣,只是為了預防有人壞事罷了,既然人已經平安脫險,就沒有留下的必要,何況你的身份也差不多被揭穿,就乾脆別回去了。」

  「是。東之宮那方面又該如何?」

  「隨她去吧。」一挑眉,唇瓣微勾。「反正計劃永遠趕不上變化,不是嗎?」

  甫要答允,敲門聲響起,隨後一道白影欲入,見主僕二人,一隻腳立在門內,一隻腳還在門外,不知該進還是不該進。

  少年微蹙起眉,狀似不悅,青年抿嘴笑笑,微微躬身行禮之後退出,白衣道者入內,兩人隔著桌子互看,沉默不語,須臾,兩人咧嘴一笑,親密的相擁入坐,低聲細語說著話。

  屋外金眸冷冷凝視,恨恨地注視一切。

  
※    ※    ※


  清晨,朝陽初升,精緻雅房內,一抹淡紫執梳,靜坐妝臺前,凝望鏡中之人。

  風鬟霧鬢,面若美玉,細眉似柳,眼睫如羽,雙瞳翦水,朱唇如櫻,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薄唇微勾,笑靨綻放其上,聽聞敲門聲響,回眸帶笑,見來人,起身迎向前去。

  「劍……」

  「你醒了,正巧,來,趁熱喝了吧。」白衣道者步至桌邊,將手上端盤放下,推過人,押著他面對兩盅湯湯水水。

  「先擱著吧,稍等吾會飲用。」癟起嘴,瞧也不瞧就推個老遠,像是什麼可怕厭惡的物品一般。

  「不好吧,這是言歆辛苦熬煮的湯藥,那孩子可是守在爐灶旁足足待了四五個時辰,好不容易才將這藥材煎煮完成,嵐兒又怕你喊苦不吃,特地弄了你愛吃的蓮子銀耳湯,人家這麼勞心勞力,你這做人主子和兄長的就別這麼不捧場,趁熱快吃吧。」

  「吾還不餓,放著吧。」還是同樣一句,任憑那人舌燦蓮花,說的口沫橫飛,仍是改變不了心意。

  自從回到豁然之境後,湯藥甜膳按照每日三餐加宵夜送來,剛開始拗不過眾人勸說,還會勉強配合食用,連續吃了幾天,就算是瓊漿玉液,珍饈佳餚也有膩的一天,如今光是嗅得香味就想吐,瞧見面前的湯湯水水,更是一點也不感到飢餓,只覺倒盡胃口,想要快快逃離,可惜天不從人願,每回派了個忠犬來盯梢,想偷偷倒給盆景栽木都不行。

  「別打我這盆小松的主意,它很健康,不用再餵它了。」捧起房中唯一僅留的盆栽,劍子仙跡拿著小剪修著翠綠針葉,眼角瞟著坐在案前一動也不動的儒者,涼涼說道:「窗外那些也不用餵,雖然雜草也是生命,但是吃的太高級對它們不好,你還是別浪費食物,小心遭雷劈。」

  哼了哼,訕道:「吾也沒事,健康的很,怎麼吾每天就得喝上這些鬼東西,不是說吃太多對身體不好,照汝這種餵食法,好好的人都會被逼瘋。」

  「哈,怎麼會呢,好友你太誇張了。這些是嵐兒那孩子的意思,想你之前在魔龍祭天那裡吃了不少苦,龍體欠安,所以才想幫你把這些日子缺的一次補回來,說到底,有這麼一個好兄弟照顧你,你應該要感激涕零,好好珍惜人家的心意,可別糟蹋了。」

  「是是是,吾吃,吾吃就是了。」擰著眉,咬牙切齒拿起湯匙,一瓢瓢舀起湯汁送入嘴,將滿腹怒氣發洩在湯匙上,銀牙磨咬的厲害。

  一旁道者滿意的點點頭,又回首專心修剪著盆栽,忽地『嘎』一聲,房門開啟,一顆嬌小頭顱探入,碧瞳紫眸璀璨晶亮,如寶石般燦爛耀眼,細長羽睫眨了眨,俏顏勾起淡笑,對著捧盅飲食的儒者瞧了瞧,又側過身看向端坐於茶几旁的道者,綻開花靨,伸手推門進入。

  「原來你在這裡,我找你好久了。」粉衣少年拉著道者衣袖,像是撒嬌般的訴說:「言歆哥說茶點已經買回來了,叫我們快去吃,今天飲香片好不好?昨日那茶太濃,我不喜歡,換上新品嚐嚐吧。」

  摸摸少年柔軟髮絲,寵溺的笑道:「好好,都依你就是,走吧。」

  牽起纖細手腕,扶著單薄肩頭,兩人一前一後出了房門,臨別前,少年突然想起,回頭詢問:「琇哥要一塊兒來嗎?」

  「不了,剛剛他說沒胃口,病人喝完藥就該好好上榻休息,別出來吹風受涼。」偏過頭,叮嚀一臉陰霾的儒者:「龍宿,別耍花樣快喝藥,等會我再過來收碗,累了就先歇著吧。」

  待兩人走後,疏樓龍宿立即停下手邊動作,瞇著眼,金眸覆上寒霜冰冷,緊盯著房門,忽地舉手,掃落一桌盅碗,怒不可遏。

  「主人?」默言歆聽聞破碎聲響,急急入內探視。

  「沒事,不小心手滑打翻了。」揮袖轉身,隱去滿腔怒火。「言歆,以後不管是誰要汝熬湯製藥,一概不許送來。」

  青年點點頭,收拾過殘骸碎片,退出房門之際,與紫紅豔麗女子擦身而過,微微擰眉注視,女子僅是但笑不語,毫無惱怒之意,逕自踏入房內,看見那人火冒三丈,不禁嗤笑出聲。

  「哎呀,才好一陣不見,沒想到世事變遷如此之快,快到連大人您都要撐不住了。」

  儒者回身冷眼瞪視,問道:「汝來做什麼?」

  「來探望舊人啊。」答的理所當然。

  「哼,吾瞧汝是來看笑話的吧。」

  「呵呵,豈敢。」東之宮抿唇笑了笑,走向前去。「其實呢,紫荊是專程來看大人的,中原人有句話說:『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自從上次一別後,紫荊是茶不思,飯不想,滿腦子只想著大人您,所以一打聽到您的下落,便立即前來拜訪,以解相思之情。」

  「是嗎?」嗤鼻哼了哼,撥去搭在肩頭的柔荑,拉開些許距離。「那麼,人汝也看到了,請回吧。」

  女子不死心,跟隨貼近。「但是我不想走,好不容易再碰面了,哪有說走就走的道理。」

  疏樓龍宿瞇起眼,冷然問道:「東之宮,汝到底想做什麼,有話一次說清就是。」

  雖與此人相識不久,但也大略知曉其性子,臉上堆著可掬笑容,舉止處處有禮,骨子裡卻是包藏禍心,算計萬千,從言談中喜好明褒暗諷即可窺見,現下這般專程前來探訪,肯定背後在偷偷盤算些什麼,是敵是友全看此刻說詞。

  「哎呀,別這般冷漠,我知道這幾天你過的並不好,心情差,所以口氣壞了些,本宮大人大量不計較。」頓了頓,續道:「本來認為你應該是一帆風順,如願以償,可是呢……瞧我看到了什麼,昔日高高在上的騰龍,現在倒成了深宮怨婦,可惜啊可惜。」

  儒者沉默不予回應,踱步走至窗邊眺望。東之宮挨身向前,順著視線看去,只見庭園涼亭中一大一小興高采烈的談天說笑,間或舉止煽情曖昧,眼角瞟回那人,一雙柳眉倒豎,神色冰寒似霜,抿唇不悅。

  「我說……人家都做的這麼明顯了,你還要纏下去嗎?」

  聞言一哂:「當然,花了這麼多心思,若現在喊收兵停手,豈不賠本?」

  纖手撫上絕麗容顏,嘆道:「可是人家有了新歡忘了舊愛,明明就在一個屋簷下,偏生就是疼他不陪你,就算端著一臉傾國傾城貌,也引不來那人片刻正視,你還想怎麼著?」

  「吾不信百年情份會敵不過曇華瞬間,經過這麼多風風雨雨,歷經千辛萬苦,不可能在撥雲見日之後,看到的卻是這般景象,必是故意作戲。」

  女子搖首勸道:「話雖如此,但你可想過,自重逢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曾真心待過你,這樣的人,你還認為他會回頭看你嗎?」

  話語如針,字字刺在儒者心上,好半晌,咬緊牙關站在原處說不出話,窗框被手指捏的格格作響,足見恨意難消。

  「放棄他吧,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苦苦眷戀?退一步,你將能看到更多花。例如……」忽地仰頭抬起嬌顏,衝著儒者綻了一抹笑靨。「……我。」

  「汝?哈哈哈……哼,吾倒不知堂堂一宮之主臉皮竟是如此之厚,趕在此時推銷自己,不怕落人口實,說汝趁虛而入,奪人所愛?」

  「何必說的這麼難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未娶,我未嫁,既然前緣無法再續,不妨再開一局,製造雙贏?」

  「聽起來不錯,但吾沒興趣。」要贏,但只需要一個勝利者。

  「喔,為什麼?」

  勾起桃粉下顎,唇微上揚。「汝想知道?」

  「說。」手臂環上儒者頸項,將其拉近些距離,櫻唇輕點薄瓣,溫熱氣息相融。

  「因為……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啊。」倏地推開緊貼纖軀,轉身甩袖出門,臨行前再補了一句:「吾對汝沒有興趣,請吧。」

  目送囂張狂狷的身影離去,東之宮指尖輕撫紅唇,眸中帶笑,雙瞳閃爍著異芒,似在盤算些什麼,須臾輕笑出聲。

  「呵呵……你沒興趣,但我有意不就行了?這事越來越有趣了啊……呵呵呵……」


※    ※    ※


  蓬飄萍轉,時光荏苒,匆匆又過了幾天,日子雖是過的一般平常,卻因多了位新房客,製造不少熱鬧氣氛,只是這『熱鬧』兩字僅適合在一旁看戲的人,對當事者而言,彷彿處於人間煉獄,生不如死。

  日前東之宮隨意找了個藉口住下,整天流連徘徊於儒者左右,如影隨行,好幾次見儒者忍不住破口大罵,手持刀劍威逼,依然趕不走嚇不阻,照樣糾纏緊黏。

  就如現下,本該是愉悅的晚餐時刻,卻是山雨欲來風滿樓,氣氛十分凝重,眾人沉默不語,席間只聽聞女子清脆嗓音不斷,偶爾夾雜細微悶笑聲,剩餘的僅是碗筷碰撞聲,與鼻間哼氣聲。

  「來來來,這是糖醋魚,今日剛捕上的,肉質新鮮可口,趁熱吃了吧。」夾了一塊到碗邊,瞧持碗的那人不領情,逕自將魚肉放進碗中,又換一樣。

  「試試銀芽雞絲,這銀芽是自己種的,清脆爽口,雞絲切的也極細,吃了不沾牙,可以解解方才糖醋魚的油膩感。」這次菜夾到那人嘴邊,嬌顏綻笑注視,人也越移越靠近,溫婉嗓音催促著。

  對桌一大一小眼睛睜的老大,目不轉睛地瞧著前方兩人你進我退,手中不停,口裡嚼著食物,腳步身子也跟著他們移動,四個人圍著石桌緩緩繞行,形成一幅怪異景象。

  「唉,難道這菜這麼難吃嗎?」東之宮突然停下佈菜動作,自己夾了一塊蘿蔔咬下,嘟嚷抱怨著。

  「不會啊,我覺得還蠻合胃口的。」少年笑呵呵的應著:「宮主居然親自下廚,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味道好不好在其次,光是這份心就足以讓人感動了。」

  橫了一眼沒表情的儒者,悵然嘆道:「可是有人不領情啊。」

  「說的是,人家好端端一個美人兒屈就自己,像個丫環一樣跟前跟後,照料的十分仔細貼心,這份情意實在難得。」劍子仙跡扯了抹笑,偏過頭看著臉色僵硬的儒者,促狹笑道:「我說龍宿啊,仙鳳早晚會離開你去嫁人,沒法子伺候你一輩子,既然東之宮待你這般情深意濃,不如乾脆打鐵趁熱,娶了人家當妻室,有東宮讓你當靠山,後半生不愁沒人照料,也不用煩惱有人來尋仇,不是挺好?」

  「喔,是嗎?」金眸瞪視墨瞳,冷言回應:「汝這話可是當真?」

  「當真當真,若能成真,我也不反對宮主嫁來當嫂子,這可是件喜事呢。」少年不等道者開口,搶在先前一口允諾,歡天喜地的笑著。

  東之宮捂唇輕笑,身子倚在儒者胸懷,頻頻秋波傳媚,疏樓龍宿不理會兩人,只盯著對桌白衣道者,見其一派悠閒喝茶看戲,心中無名火起,沉聲再問。

  「吾在等汝回答,劍子仙跡。」

  道者正色以對,溫言說道:「這是你的私事,劍子無權過問,你若是真要辦喜宴,劍子必是備上大禮,誠心為你祝賀。」

  不敢置信,驀地拍桌站起。「劍、子、仙、跡!」

  「怎樣?」眉毛微揚,雙手扶著桌沿。「別這麼激動,要是打壞了桌子你得賠張新的來。」

  「汝……」本欲發火怒斥,聽聞道者如是說,反倒化去忿恨,心念一轉,瞟過三人臉色,問道:「汝等這是在整吾?」

  愣了愣,少年微笑回答:「沒有,嵐兒不敢。」

  「是嗎?」又看向道者。「劍子?」

  「哈,聰明如你,你說呢?」來個四兩撥千金,不答反問。

  再望東之宮,卻見東之宮詭異的笑了笑,眼神中看不出真假。

  「哼,一段時日不見,倒是變了許多。劍子仙跡,吾真是越來越摸不透汝的心思了。」

  「此言差矣,這世界每天都在變化,快的迅雷不及掩耳,何況是看不見的人心,你問的又是什麼時候的事?」

  擰眉凝視,在道者嬉皮笑臉的面容上尋不出半分蛛絲馬跡,疏樓龍宿抿唇不語,驀地拂袖而去,留下三人對望。

  「現在又是怎樣?」少年問道:「誰要去追?」

  「呵呵,當然是我。」東之宮甫要起身,卻被道者擺手擋下。

  九緋櫻瞇眼瞧視,訕道:「別告訴我你突然同情心大發,捨不得那張臉扭曲變形。」

  聳肩搖頭。「都看了這麼多天,早就習慣了。再說,我也不是只看臉的。」

  「喔,這倒是有意思,敢問當初是為了什麼?」

  「這嘛……」臉上漾出笑意,忍不住輕笑出聲,見兩人四目盯著他,咳了幾聲發現壓不住笑,豁然朗聲長笑而去,末了才傳來二字:「秘、密。」

  「哼,裝什麼神秘,大笨蛋。」哼了哼,十分不屑之貌。「都寫在臉上了,這麼明顯誰看不出?」

  「呵呵呵,就當他是臉皮薄,不好意思說吧。」

  白了一眼東之宮,對方才的解釋嗤之以鼻。「哼,他臉皮薄?如果他那樣叫臉皮薄,那麼世上就沒有厚臉皮的人了。」

  坦白說出口有這麼難嗎?真是搞不懂那人好辯愛爭,隨便開口都是一嘴的理由,可是只要牽扯到自身,就連幾個簡單字眼也不肯說,難怪另一人老是等的心煩,冷嘲熱諷訕笑不止,最後發火才逼得出隻字片語,真是辛苦辛苦。

  「這樣不也挺好,太容易得來的東西常常讓人不重視,反而是用盡千方百計還得不到的東西,才讓人更加珍惜呢。」

  少年冷哼:「什麼容易或困難,無非只是藉口罷了,別忘了世事變遷,時機不等人,有些話不趁早說清,非要等到事後才來怨天尤人,悔不當初,屆時誰也幫不了。」

  「是啊,所以趁著還沒變化前,我得把握機會啊。」東之宮起身略微打過招呼,俏臉掛笑而去。

  晚風吹過庭園,明明是時至夏日,卻如嚴冬凍骨刺膚,不寒而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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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7-02-13 03:49 | 3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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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壹、棋局


  當晚,夜黑風高,盈月半掩容顏,悄悄隱蔽芒光,只餘幾絲銀輝映照。遠處,簫聲邈邈,雅樂飄飄,似喜非喜,似悲非悲,音調起伏不定,忽高忽低,旋律時而輕快,突轉沉重,聽不出奏者此刻心情是樂是哀,是怨是嘆。

  幽幽簫音隨風飄送,迴盪在林間深處,疏樓龍宿立於月色朦朧,更顯孤影淒迷。

  沙沙落葉作響,來人腳步輕盈,快意悠閒,環繞周圍漫步而行,末了,才姍姍現身面前。

  「汝跟來做什麼?」儒者以背應答,不欲轉身示人。

  「當然是……來安慰你的。」女子輕笑:「被人擺了一道,想必大人現下正氣惱的緊,怒不可遏。」

  「只怕是不懷好意,想落井下石吧。」儒者訕笑諷道:「東之宮,汝究竟想幫哪方?這樣兩邊倒的牆頭草,吾可是敬謝不敏,請吧。」

  女子搖頭聳肩,不以為意。「呵,本宮身份向來不瞞人,你會這麼認為也是無可厚非,只不過,那九緋櫻雖與我是舊識,本宮也未必就向著他,只要你點頭應了我,本宮助你一臂之力也是無妨。你待如何?」

  「吾應該告訴過汝,這世上只有自己可信,對其他人只能半信半疑,宮主立場一向不堅,教吾怎麼能信?」頓了頓,續道:「何況,吾對汝沒有興趣,此事不必再議。」

  「哼哼,你這話真是傷人,豔紫荊自知無傾國之貌,卻自認不遜於當今任何名媛佳麗,怎麼在你們眼裡,竟比不上區區男子,盡數全瘋了不成。」

  儒者促狹冷笑:「宮主見過他,也與他交談多日,怎麼還問這等蠢話,無怪九緋櫻敢放任汝肆無忌憚,原來只是繡花枕頭,不足掛心。」

  喜歡一個人,沒有理由,是男是女,又有何妨?

  自古以來,人以男女歡愛,陰陽調合為天經地義,除此之外,皆為異端邪道,但,順天雖是正道,卻忘了什麼叫做『例外』,塵世間天地萬物,並非永遠只會規規矩矩,應天而行,也許其他事項尚可如此,唯獨情愛不許。

  喜歡一個人很簡單,當你瞧見他的那一刻,早已決定是他,無暇細究原因,只是滿心滿腦子想著他,你是妳,他或她,皆無所謂,若為性別男女外因而分離,那麼打從一開始就不會有愛,只是錯愛,隨著時間即為煙消雲散。

  若是真心,逆天,又有何妨?人生不過幾十載,平平凡凡是一生,轟轟烈烈也是一生,何苦強硬為了他人而順天,獨痛自傷?瘋癲癡狂或許遭人非議,漫罵嘲諷,但若能痛痛快快過一生,與君共渡白首,逆天,也就值得。

  「我是不懂,對於瘋子的言行,本宮實也不想研究。」聞言,東之宮並不惱怒,只是輕描淡寫帶過,換言又問:「只是,為何你總是不願相信人?相信一個人真的有這麼難嗎?」

  遲疑怔愣一會兒,沉聲回應:「不是不願信,而是太多的種種歷歷在目,教吾不得不防,如何能信。」

  女子嘆道:「心結不解,你永遠也不快樂。」

  男人冷嗤:「快樂?當吾掌握一切之後,如何不快?」

  女子再問:「可曾想過,當你得到一切之後,又如何?」

  「不如何,若吾盡得一切,他便歸吾,要如何皆可。汝說,如此快意恩仇,又如何?」

  詫異微愣。「原來,你一直都知道?」

  側首睨視,嘴角微揚。「誰說當局者一定就得裝糊塗,比心思,吾自認不輸那兩人連手。」

  雙手合十擊掌。「呵,這倒有趣,究竟是誰在玩誰猶未可知,且看最後鹿死誰手。」

  「東之宮,吾今日不除汝,不代表可讓汝這般放肆非為,汝最好收手退至一旁,安靜看戲就好。」

  「不可能。」沒有遲疑,東之宮笑嘻嘻的應道:「要我這樣就鳴金收兵,空手而返,實非本宮主作風,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手才肯罷休。」

  「汝!」

  倏地轉身,風壓颳起地上層層葉片,落在對峙兩人身上,拂面吹來清風,出奇的冷,彷彿嚴寒降雪,如入冰窖冷谷。

  「何必板著這種臉色,你想要他,我想要你,這種心情你應該最能了解,不是嗎?」

  「那麼汝當知曉,吾心容不下汝的存在,何苦糾纏?」

  「我知道,」東之宮擺動揮手,止不住輕笑:「不過我比較相信時間可以改變一切,今日不行,明天再來;明日不能,後日再續。時間,本宮主多的是。」

  「時間,吾也很多,但吾不想浪費在汝身上。不如讓吾現下替汝結束那無聊的人生,或許九泉之下,二十年之後,汝會感激吾的大發慈悲。」

  「哎呀,讓你親自動手,豔紫荊實在過意不去,不過本宮說過,我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手才肯罷休。」語句略頓,走近靠在儒者耳旁輕續:「你想殺我,可以,但我也會殺了他,和他一起走,黃泉路上才不寂寞。」

  「汝不會有機會的。」就算自己不出手,尚有一干人阻礙在前,不需擔心。

  「不試試看怎麼知道。」輕擊拍掌,驀地一道黑影掠過天際,飄下幾綹髮絲,噙笑遞上前去。「這樣,你明白嗎?」

  接過髮絲,指尖輕順撫摸,那柔軟滑順的觸感騙不了人,確是真貨,心下一凜,沉思低吟琢磨。

  「宮主不是認為吾等瘋了,為何又要自淌渾水,弄得自己一身濕?」

  「呵,這不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你說情愛既無道理可言,我便是陪著你瘋狂癲癡,又有何妨?」

  須臾,擰眉問道:「汝是認真的?」

  「是。」笑容可掬。

  低首倚靠淨額,再問:「若吾應了汝,汝能為吾殺盡一切礙事者,助吾完全心願?」

  「可以。」花靨更盛。

  「就算吾不愛汝,汝也願意?」

  「我願意。」素手撫上細緻臉龐,指尖輕描豔紅薄唇。「就算你心裡愛的是別人,我也想留住你。」

  聞言,腦中思緒瞬間紛飛,如玉面容驀然青白交錯,咬唇噤聲,沉默半晌,忽地長聲大笑,聲不可抑。

  東之宮不解,蹙眉詢問:「怎麼,得了失心瘋不成?」

  「非也,非也。」搖頭歛笑,舉手輕拍額頭。「只是有感而發罷了。」

  「喔?領悟了什麼?」

  疏樓龍宿不語,轉身邁步作勢離去,未受攔阻,只聞催促詢問聲。

  「你的答案?」

  停步側首,一如早先冷然。「吾之答復就是……不可能。」

  「喔,不怕我立即下令殺了他?」

  「汝可以做任何事,皆與吾無關。」冷眼睇睨,語氣冰寒似霜:「吾只說一次,沒有任何事能絆住吾,吾不需要絆腳石,即使是他也相同,何況他心不在吾,吾又何必為了他一人而失去大局?東之宮,汝想將算盤打響,回去練個百年再來吧。」

  說罷,逕自揚長而去,留下寒霜遍佈,卻不知冰霜之上,此刻卻是漾著盈盈笑意。

 
※    ※    ※


  夜深露重,峴匿迷谷煙霧瀰漫,草屋茅舍燭光煚煚,映影照三人。

  「怎麼樣,像嗎?」鏡前梳妝麗人緩緩轉過身,執扇詢問。

  「是很像,不過豔了些,再冷一點會更好。」黃褐身影吸了口水煙,眼波流露驚豔神色,更深處則是嘆息。

  白衣女子輕笑:「你們本來就生的像,只是氣質不同所以看不出來,如今略微妝點一番,模仿神韻,自是像了八九分。」

  「不能再學到十分嗎?」

  「呵,藥師,就算我學到十分,你也還是會不滿意,畢竟我非本尊啊。」

  黃褐身影笑道:「哎呀呀,因為他不在,所以只能抱怨給你聽了。叫聲『少艾』來聽聽怎麼樣?」

  「喊一百遍你覺得如何?」少年訕笑道:「只是我怕一喊下去,扇劍齊飛,不知藥師腳下功力是否有如醫術一樣的神乎奇技,厲害非常?」

  「呼呼,這就是你們的報答方式嗎?真是誤上賊船,誤交損友。」搖頭聳肩,轉言問道:「什麼時候走?」

  「現在吧,不趁黑夜行動,難不成還要正大光明的昭告天下?」

  起身整整衣衫,三人陸續步出房門。鳳千尋化為羽鳳,銜起少年坐至背上,振翅欲飛,慕少艾看著一人一鳥,搖頭晃腦,挑眉哼笑。

  「這般陣式,還不夠光明正大嗎?就算改了外表模樣,內容還是不變啊。」

  「呵呵,這可是獨一無二,絕世無雙啊。」摺扇半掩麗容,忽地唇微勾,柔聲輕喚:「少艾。」

  「嗯……?」聽聞幽幽嗓音,心神一動,眼神驀地飄浮了幾分。

  少年見狀,倏然仰天長笑不已:「哈哈哈……好吧,我會替你說說的。再見了,藥師,後會有期。」

  微一拱手,乘凰振翅而去,慕少艾瞇眼注視良久,口中喃喃叨唸些許,直到遠方白芒消失,才又踱回草屋安歇。


※    ※    ※


  閒步走回庭園,一路上思量著方才與東之宮的對話,那份氣勢與態度,不論是真是假,都是個隱憂,若是先前時候,早已痛下殺手,為何自己卻遲遲不肯行動,任由那人糾纏不清?是因為太過相似的心境,還是另有原因?

  低首行至涼亭旁,忽聞亭中傳來呼喚聲。

  「龍宿。」

  抬頭望去,白衣道者端坐石桌旁,正向自己招著手。疏樓龍宿止步不前,僅是淡然瞧視,打量著那人意欲何為。

  「龍宿,」劍子仙跡再喚了聲,指指對面座位:「龍宿,不睏的話,陪我下盤棋吧,咱們許久未對奕,不知是否有所生疏,趁著此時無事,來切磋切磋吧。」

  見道者滿臉笑容,桌上擺放棋盤茶具,一旁燒著水,再瞧那人身上既無古麈,也無平日慣用拂塵,兩袖清風,一派悠閒怡然,儒者點點頭,依言安坐對桌。

  沏上一盞香茗,聞著茶香馨花香,伴著蟲聲蛙鳴聲,兩人你來我往,橫車飛馬,廝殺的不亦樂乎。期間皆是默不作聲,靜靜地行棋觀勢,直到末盤,方才出聲閒聊。

  「這走勢與你作風相仿,即使是孤身一人,也要殺進敵營。」

  「欸,劍子汝言差了,吾帥敢單槍匹馬前來,自是有憑不懼。汝瞧,這盤上雖是黑軍重兵包圍紅帥,卻是無可奈何,只要吾舉手頃刻間,汝之王將即敗吾手。」

  盤上只剩寥寥無幾的棋子,紅帥單獨侵入黑棋領內,正被士馬相將包圍,零星紅黑卒兵等小棋散在外圍,進退不得。

  「是啊,好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這招果然妙極。」飲了口茶水,指尖敲著桌面,似是思考棋路。忽地出聲問道:「我將生殺大權操在你之手中,龍宿,你想……我該如何?」

  儒者輕笑:「投降臣服、自殺、垂死掙扎不果戰敗而亡,三者選一,汝認為呢?」

  嬉皮笑臉回嘴:「唷,這麼狠,幾乎全是死路,沒別的可選了嗎?」

  「事實如此,不是嗎?」華扇掩蔽容顏,露出金眸閃爍。「棄械投降,誠心臣服,至少還能保命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是吧?但是,你會如此輕易收手放過嗎?」自嘲笑了笑,突然換言說道:「何必咄咄逼人,緊扣不放,你不覺得退一步海闊天空,和平共處比較好嗎?」

  「不覺得。吾還是認為腳踏實地比較好,斬草除根才是上策。就像現在,吾若吃了汝的士、相、馬,汝方剩餘一只王將,雖然帥將同階,棋鼓相當,但兵貴神速,吾已搶得先機,自是贏家,汝又有何顏面要吾放棄這得來不易的勝利江山?」

  劍子仙跡搖頭嘆息,面露苦笑:「你知道嗎,多半的時候,我覺得你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材,論氣勢、兵力、武功、才智、手腕等等,若是運用得當,可佔一領之地,成為一方霸主。可惜你總是走岔了路,用錯了地方,卻又不能自我領悟,旁人想要點醒你,可你睡的沉,根紮的緊,難以動搖,總認為他人有異心,不能信任,以致越陷越深,無可救藥,實在可惜。」

  聞言,儒者眼中閃過異色,冷冷回視黑瞳,黑瞳亮若寒星,澄澈如鏡,卻瞧不出深淺,一片清明,眉宇之間略顯憂心,間或惋惜之色,疏樓龍宿心下一凜,眼眸低垂微歛,琢磨忖度。

  那方道者見狀,兀自又續道:「人生在世,常遇上許多不如意的事,或許令人憤憤不平,恨意難消,但是時間一久,不也習以為常?哎,不是要你吃虧不吭聲,而是有時吃點虧也不錯,因果循環下來,總會佔上便宜的,心眼若只看見仇恨,那麼當你沒了仇恨,沒了憤慨,還剩下什麼呢?」

  瞟一眼那人,沒有表情變化,換口氣,繼續說道:「你總是認為眾人虧欠了你許多,卻不知同時也積欠了別人不少,若是移身出了固有框架,就能瞧見這世界實在太大,與你一般的人太多,比你痛苦的人更多,將心比心,你該慶幸自己還是幸運的了。」

  劍子仙跡起身走出亭外,望向半天隱月,清風撫過,又現澄明,不禁笑逐顏開。

  「人其實很強軔,就算失去所有,跌的渾身是傷,仍然可以重新再站起,重新綻開笑靨,不會因為一時失志喪意而終生潦倒落魄。你,不正是如此嗎?」

  儒者轉首看向月下道者,白衣飄飄,絕世出塵,朦朧銀光照耀,竟似仙人縹緲。略略低吟沉思,喟然有感。

  「劍子仙跡,汝真的變了許多。」

  搖頭笑回:「不,變的不是我,而是你。」

  「吾嗎?哈,或許吧。」笑了笑,歛容正色凝視。「但是無論如何,吾不會放棄這盤棋,即使兩敗俱傷。」

  「唉,你還不懂嗎?這盤棋的結局,從一開始就已經註定好的,只是你看不見罷了。」視線投向遠方,見少年徐徐而來,劍子仙跡唇角上揚,迎向前去,臨行前留下一句:「試著將心比心,設身處地而體會,你就能看見答案。」

  儒者淡漠相應,注視殘棋許久,棋起手落,拈起黑將收至袖中,微微一笑,起身揚長而去。


  若將你心換我心,劍子,你真能如此豁然,如此淡泊嗎?我不信。

  但是我相信,人生本是起起伏伏,只要不斷爬起來,堅持到底,就一定會贏。

  最後勝利的人僅有一個,只有我,天生龍者。


※    ※    ※


  粉瓣飄絮,少年行至櫻樹下停步仰視,倏地綻開如花笑靨,抬手攤開掌心,承接落櫻繽紛,拈起幾片薄瓣,沾至唇邊輕吻,又托在掌中,見來人,吹氣淋了那人一身,眼波流轉間,笑意盈盈。

  白衣道者眉開眼笑,站立少年前方,凝視半晌,忽地擁攬入懷。

  「呵,你不怕抱錯人嗎?」雖是如是說,卻舉臂回抱。

  「不會,就算在茫茫人海裡,不論你變了多少,扮做何種模樣,我都有自信尋到你,認出你。」

  少年笑靨更盛:「就算腐了身,化成灰,你也認得出?」

  「那麼我也化成灰,和你一同,這世界只有你和我,怎會認不出。」俯身頭抵額,鼻碰鼻,柔聲傾訴:「說好了,你要飛,我陪你飛,你要游,我伴你游,無論未來如何,我再也不放手,再也不放你走了……」

  十指交錯緊握,月光下,兩枚白玉紫環晶瑩璀璨,絢麗燦爛。



  ──生生世世,我只願,與你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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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貳、星夜


  初夏夜晚,滿天星子棋布,澄月盈盈,閃爍璀璨晶亮。

  草叢矮樹中,點點螢光穿梭不息,忽明忽滅,昏黃迷濛,染上神秘色澤。

  不該於此時綻放的櫻樹,花瓣翩翩,隨風飄散灑落,青翠碧綠襯得白雪更潔,嫣紅更盛,若非碧草如茵,螢光晶亮,但見遍地皚色皓皓,彷彿隆冬來臨,寒霜再降。

  「汝找吾?」儒者站於小丘高處,俯瞰躺臥於草地上的少年。

  聞聲回眸,少年淡笑輕點螓首,拍拍身旁,示意來人坐下。睇視一眼,儒者坐落草地,金眸微瞇,打量著噙笑不語的少年。

  一身縞素,褪去平日粉色衫袍,換上皓潔白衣,是那個人的顏色,頓時感覺有些刺目,但自己該說什麼?沒有立場不是?更何況,少年本是漠然冷淡,如同飄零散落的雪白櫻花,雖美,但薄情。

  只有在疏樓龍宿面前才有一絲絲的暖意,因為……愛嗎?

  原來你也是愛他的。

  冷冷的笑了笑,儒者偏過頭,不再探究下去,轉為仰天觀星。

  約莫片刻,少年啟口出聲,打破沉默氣氛。

  「有多久,我們沒能好好的坐下來,像現在這樣一起觀星談心了?」

  「很久……很久了吧?吾忘了」糢糊的回應。

  垂眸苦笑:「其實我們都沒能好好的談過,是吧?」

  「嗯……」是嗎?如果他知道你的心情,會這般和你平和地談話嗎?

  疏樓龍宿眼裡向來只有劍子仙跡,就如同宿紫卿心裡永遠只容得下沐白晨,往日沒有魔龍祭天的空位,現今自然也不可能有你九緋櫻介入的機會。

  明知如此,那麼,這般大費周章地邀人前來,又是何意?

  又是一片默然,靜謐的空間,除蟬鳴蛙叫繚繞四方,僅餘淺薄呼吸聲息,寂靜無語,頓感蕭瑟沉悶。

  良久,少年才又開口出聲。

  「今夜的星空,很美,明明是看了千年,早就感到厭倦無趣,可是現在看起來,卻是亮的令我無法移開雙眼,彷彿從來沒有見過一樣。」

  金眸瞟過少年容顏,淡然回應:「這星空在哪裡都一樣,千年前是,現在是,吾不覺得有何不同。變的,是汝之心境,而不是星。」

  「我是變了,所以我看見了星光的燦爛。你呢?望了千年,你看見了什麼?」

  看見了什麼?

  千百年來,心頭掛念的只有仇恨與理想,眼裡看的盡是爾虞我詐,面具假象,耳邊聽的皆是謊話虛言,就連睡夢中想的都是計策謀略,再三反思,就怕哪裡遺漏,造成失足恨事,背負如此沉重包袱,又怎會有閒情逸緻賞月觀星?

  最後一次仰頭觀星,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糢糊記憶裡,在池塘邊,也曾經陪同一個人吟風弄月,當時的自己,是快意怡然,總是笑容滿面的說著天南地北,那個人總是蹙著眉頭,淡漠的低首不語,偶爾抬起頭來仰望滿天繁星,卻是映不進那雙眼眸,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雖然最早闖入的人是他,但駐紮入心的人,卻不是自己。

  或許是太過在意失落情緒,只記得背叛的疼痛,也或許什麼都不明白,所以就連最初相遇的喜悅,在不知不覺間成了痛苦的枷鎖,緊緊纏繞著,當初在一起快樂的時光,竟也成了苦澀的回憶,因為太過痛苦,已經分不清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記得,那被背叛的撕毀傷痕,以及深植在內心無法根除的恨。

  每顆星子都是心的破片,狠狠的扎刺刮傷,越是晶亮燦爛,越是讓人痛苦。

  所以他不願抬頭觀星。

  少年輕喟:「其實你說的沒錯,這星空無論何時何地看來,都是一樣的,變的只有觀者的心。現在回想起來,是當初的我太執著,只想著自己的事,所以總是感覺不到它的好,就算它再閃爍璀璨,我也是看不見的。因為我不夠成熟,白白浪費了這麼多的時間才領悟,而那些因此被我傷害的人,除了抱歉,我不知道該說什麼。」

  儒者回首擰眉凝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要說些什麼,欲言又止,少年只是垂眸淡笑,風乍起,長髮飄散掩蔽嬌顏,本以為是邪魅迷離,可是在一瞬間,竟是惆悵無奈,下一秒,又是平靜如昔,快的讓人摸不清,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面孔?

  或者說……他是誰?

  手邊關於少年的資料太少,每回交手也是讓他給矇混過去,總是摸不清這人底細,只是今回的感覺不若往常,與記憶中的那人倒有幾分相似,可是那人對自己是避之惟恐不及,又怎會千里迢迢返回戰場?

  尚未釐清困惑,耳邊又傳來柔柔嗓音,輕輕呢喃,似是自言自語,又像傾訴著什麼。

  「記得曾經說過,豁然之境的星空,無論何時來看,都是超凡脫俗,如歷仙境。這裡的星光,好亮眼,彷彿可以伸手摘取,如果每一顆星都是一個願望,是不是摘下了它,願望就能成真?」

  少年伸直雙手,掌心在半空握了又鬆,鬆了又握,輕嘆。

  「可是不管手伸的再怎麼長,爬的再怎麼高,都捉不到它們。這是為什麼呢?」

  儒者聞言擰眉,認為少年太過天真,天真的有些愚蠢,平日的他不該如此,只覺又是試探,可是彼此早已摸清底細了不是?這般話中有話,不知又是何意。任他精明一世,聰穎過人,一時半刻卻也尋不出蛛絲馬跡,只得先順勢回應,再來見招拆招。

  略略沉吟半晌,答道:「或許是因為人們心底十分清楚,太大的願望不可能實現,太小的願望沒有許願的必要,那麼剩下來的,只有和夢一樣虛幻的願望了,所以願望越來越多,卻怎麼也捉不住。」

  點點頭,隨及又偏過頭,一臉狐疑地瞅著儒者。「既然如此,又為什麼要許願,然後窮盡一生去追尋那個不可能實現的夢呢?就像明明知道捉不到天上的星,卻老是想要去摘星取月,這麼做,不正是白費力氣,自找苦吃嗎?」

  聞言微怔,倏然回想往事。

  明知道那個人不會屬於自己,卻依然緊緊糾纏,花上大半歲月,盼望著他回頭的一日,即使用盡一切最卑劣的手段方法,也將要他留下,只是這般折騰,到頭來仍是一場空,不但傷了那人,也苦了自己,得不償失。

  果真是自找苦吃。

  但是,倘若不這麼做,他又能怎麼辦呢?

  悵然嘆息。

  「有時候,吾們會覺得願望太小而唾棄,但也因為願望太大而放棄,到頭來許不出一個願,也成不了一個夢。其實哪有什麼大或小,只是自己不願踏出第一步罷了。」指著天上繁星,續道:「就像遠方星光,明明就看的十分清楚,卻不會想去捉,並非是認為不可能實現,而是因為想要的意念不夠強烈,如果想要實現願望,就應該要靠自己的力量去實現才對。」

  草叢中螢光晶瑩,忽明忽滅,隨風翩然飛舞搖曳,照亮兩人身影,儒者手一揚,捉住一點光芒遞上。

  「所以,吾想要的東西就一定會捉到手,雖然也許不盡人意,卻總比什麼都得不到要好。」

  掌中螢光不斷撞擊找尋出口,就算是撞的滿身是傷,仍不放棄,硬是從指縫中擠身而出,重回自由。

  「可是牠不願意為你留下,只要你一不留心,稍微鬆手,牠就會飛離你,永不返回,因為牠知道,這裡不是牠該停留的地方,在某個角落裡,還有同伴在等牠。」

  「是嗎?」冷笑數聲,突然發掌將螢光擊落。「那麼,折了牠的翅膀,牠就再也飛不走了。」

  小小光芒在塵土上不停掙扎,燈光逐漸暗淡,失了顏色,又回到黑褐無光的普通蟲子。

  「牠是飛不走了,但也不會再發亮,不再討人歡喜,留下這樣的牠又有何用?只是讓人看了礙眼,憑添不快罷了。」

  「就算如此,牠仍然屬於吾,只要牠肯再為吾點上螢光,吾依然會愛護牠。」

  少年嘆息,凝視斷翅無法飛翔,卻努力爬行不氣餒的蟲子,問道:「那……倘若牠不願意呢?」

  儒者冷笑,舉掌欲發,卻落在突來素手之上,少年不避不躲,白皙手背頓時紅腫一片,也不吭聲,沉靜而堅強守護在小蟲之上。

  「在你眼裡,牠不過是隻小小蟲子,你既然不要牠了,又何苦相逼?」

  「吾若得不到,別人也休想得到。」

  起身睨視,舉足欲再踏上,摺扇突地來襲,將人逼退數步,單掌輕托小蟲,將其送回草叢矮樹間,見螢光隱隱透出,不由得微微一笑,垂眸闔眼,回頭睜目凝視,又是神情淡漠。

  「為何你總是堪不破,竟要如此相逼,難道非得弄個玉石俱焚不可?這樣對你究竟又有什麼好處?」

  直視眸中慍色,儒者心下一凜,豎眉瞪眼,悻悻訕道:「吾錯了嗎?明明先遇到他的人是吾,為什麼非要吾退讓不可?」

  低吟片刻,應道:「雖然行事該論先來後到,但這問題不能用常理解決,若我說一切都是緣份與宿命,你大概也不服氣。這樣吧,打個比方來說,你覺得東之宮如何?」

  「東之宮?」不解少年此問何意,淡漠敷衍回應:「就一介女流而言,她算是十分難得的人才,但是性情捉摸不定,行事詭譎不明,如雙面刃一般,殺敵時亦會傷己。」

  「不不,我不是問這個,」少年輕笑,眼珠子轉了轉,補充說明:「我問的是……你對她……感覺如何?」

  詫異怔愣。「什麼?」

  「欸,東之宮花了許多時間在你身上,明言暗示都用上了,和『某人』只差在她行事還算正派,沒卑劣到用藥動武……呵,怎麼樣,有美人願意反過來倒貼的感覺不錯吧?」

  本是一股腦怒憤恨,聽聞問題反倒有些錯愕,想起之前東之宮不分日夜的糾纏示愛,頓時感到一陣頭痛,心頭無名火起。

  「哼,不過是場鬧劇罷了,有何可取。」

  偏著頭,好奇問道:「但是,人家可是十分認真,為你,她連東宮之位都可捨,也能背棄我方投向你,甘心冒著難逃死罪,如此為愛犧牲,這份情懷,你難道從來就不動心?」

  「動心?」挑眉冷笑數聲:「哼,怎麼可能,吾從未將她放在心上,也從未喜歡過她,自然不會心動。」

  「真的不會?」不相信,再問一次。

  「絕無可能。」斬釘截鐵。

  不死心,再加強推銷。「可是她能助你完成心願,也能全心只愛你一人,這麼好的條件,錯失了這次,也許以後打著燈籠也找不到。」

  皺眉不悅。「就算她開的條件再好,吾也不會接受。」

  「為什麼?有一個人這樣死心踏地的跟隨你,不要求你任何回報,只要你點頭答應就好,為什麼你還是不肯回應她呢?」

  「吾……」

  「她說她不介意你心裡愛的是別人,就算你永遠不愛她也沒關係,只要你能留在她身邊陪伴她就好,為什麼你不願意呢?」

  「吾……」

  「還有,為什麼……」

  眼見少年滿臉狐疑,睜著美目直瞧著自己,雖是一副無辜好學樣,但提起問題是一個接一個的十分流暢,連珠炮似的迫切緊逼,完全不讓人思考回答,更何況自己打從一開始就表明了立場,之後林林總總的問題全部大同小異,答案自然也是相同,只是這般鬼打牆式的磨人方法,就算有再好的脾氣耐心也會有耗盡的一天。

  因此在那人打算問第三十一遍的時候,儒者終於忍不住打岔怒吼。

  「因為吾不愛她,汝聽懂了嗎!不要再問了!」

  少年聞言噤聲,舉扇遮去容顏,露出的雙眼卻是閃爍著得意光彩,幾許笑聲隱約飄散空中,儒者見狀更是腦怒,欲發掌出手教訓之際,耳邊傳來溫雅嗓音。

  「這麼簡單的道理,你明明就知道,為什麼還要來問我?」

  「汝……」舉目欲瞪,兩人視線一對上,頓感寒光逼人,雙瞳冷然帶諷,與方才嬉皮笑臉模樣迥然不同,細細回想方才爭論之事,不禁臉色一沉,回眸凝視。

  「汝是故意的?」

  「是,也不是,只是提醒你而已。將心比心,希望你能體會對方的心情,聰明如你,應該曉得其中道理,就不浪費你我的時間了。」

  冷眼看向平靜淡漠容顏,抿唇不語,腦中飛快翻轉著近日眾人言行,這般大費周章地演上大戲,輪番上陣明言暗勸,此時再怎麼愚昧不明也該醒悟,其實心底早已有底,只是氣悶鬱結,不願承認罷了。

  見對方沉默思索,少年逕自接言下去:「我知道你來的目的,也知道你想要什麼,『那樣東西』不是你該得的,勸你還是早些打消念頭,只要你日後不要做的太過份,我保證這裡的任何人不會隨意去干涉你。」

  儒者嘿然訕笑:「哈,單憑汝口頭之語,要吾如何信汝?何況吾做事向來是斬草除根,否則留下你與劍子仙跡這不定時炸彈,教吾如何安心枕眠?」

  微微蹙眉。「劍子會怎麼做我不知道,但我既親口允諾,就不會反悔。」

  「是嗎?」不置可否。

  瞟過那人神色,知道無法再談下去,只得聳肩搖頭,大嘆無奈。

  「算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總之我們已是誰也不欠誰,接下來,想怎麼做就隨你們之意吧。」言畢,拂袖轉身而去。

  聽出語中弦外之音,急急出言留人。「且慢。」

  「怎麼?」略偏過頭。「有何指教?」

  仔細再三端詳,心下越見疑雲。「汝到底是誰?」

  瞧見對方眼中的困惑,搖扇輕笑:「何必問呢,你既不是你,我也可以不是我,你認為是誰就是誰了。」

  「你果然沒死。」聲音苦悶,卻聽不出是何情緒。

  「有人放水,順勢而為罷了。我該說聲謝謝嗎……祭天兄?」

  一道金光臨身閃爍,光芒散去後,魁梧身影現出,驟然伸手襲上少年咽喉,眼神泛出異樣光彩,五指緊扣不放,只消一使力,白皙頸項即可應聲而斷。

  「敢在此時承認,不怕我惱羞成怒殺了你?」

  「你不會的。」無視頸上威脅,俏臉眉開眼笑。「因為我還有利用價值不是嗎?」

  「喔,例如?」隨意而問,就像聊著明日天氣一般稀鬆平常。

  「例如,你可以……」

  一句話尚未說完,一道劍氣破空襲來,霸者往旁退開數步,回眸瞪向劍氣來處,少年不閃不避,任劍氣劃過頸項,淌出一道血痕,神色未變,輕笑出聲。

  頃刻,遠方傳來爾雅嗓音。「真是抱歉,久未動,一時手滑,失敬失敬。」

  身隨聲傳,朦朧月下,白影翩然而至,緩步踱向兩人,雙眼盯視麗顏,眸色凌厲,俊顏嘴角微揚,似笑非笑,須臾才轉頭望向霸者,略微拱手揖身,兩人對視一陣,道者率先開口結束沉默。

  「遊戲到此告一段落,該是辦正事的時候。要打要戰,總該先禮後兵,這份禮是我方對魔龍先生致上最高的敬意,請笑納。」

  劍子仙跡雙手輕拍,狂風驟起,颳起櫻瓣花雨,絢麗繽紛,淋滿衣衫髮絲,驀然煙嵐雲霧瀰漫,籠罩大地,團霧迷離濛濛,轉眼間,吞噬三人身影,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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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參、夢醒


  煙茫茫,霧邈邈,伸手不見五指,眼之所見,盡是雲霧縹緲,白煙飄飄,分不清方向,屏氣凝神,將注意力集中於兩耳,仔細傾聽四周動態,片刻,竟無所獲,再提升內元感應,同樣毫無效益,不由得心下一凜。

  論功力,得到龍神之力的自己應在另兩人之上,怎會感受不到任何氣息?自從這陣莫名煙霧襲來至今,並未察覺有人進出,若是三人皆不移動半步,仍留在原處靜觀其變,那麼就算能夠停止呼吸,至少也該留有心跳脈動,不該是這般悄然無聲,靜謐的太過詭異,令人生疑。

  正當霸者躊躇思索之際,忽地陣風襲來,吹散迷濛霧氣,視線矇矓中,前方幾里處隱約可見影子晃動,驟然半天降下雪白翩翩,伸掌一握,原來是櫻花薄瓣,隨風飄散如雨落,心念一動,當下跟隨櫻瓣來處前去。

  花香撲鼻,淡淡馨香薰染清風,陶然沉醉,香氣越往目的地越是濃厚,卻壓不住逐溢濃郁腥氣,血味伴隨馨香襲來,宛若媚惑罌粟,教人欲嘔卻喜,拒送還迎。

  令人熟悉的氣味。

  踏上小丘,放眼望去,薄霧中可見一池湖水,波光粼粼,閃爍著水波光彩,湖邊櫻樹環湖林立,儼然成了世外仙境,這景色,不正是記憶裡那人的居所?

  霸者微微訝異,腦中閃過一念,想是奇門術法所致,當下心神凜然,默默站立樹後靜觀其變。

  不消片刻,略遠處傳來急促腳步聲,隨著人影接近,湖面霧氣漸退,定睛一看,岸邊屍首遍布,腥紅點點,池水不覆清澈澄明,渾沌混濁,彷彿甫歷一場腥風血雨。

  白衣人緩步走近,於池邊三尺停足,雙眼凝視面前跪地紫影,靜默不語。

  紫影衣襟袖擺染滿紅豔,血跡斑斑,手抱斷首殘軀,秀麗容顏低垂,陰霾掩去神情,蒼白冷月灑落映照,更顯悽愴寒涼。

  「子時未到,你來的早了。」柔音幽幽,語氣平穩不亂。

  白睫微斂,略沉吟,語重心長。「我若無提早前來,是不是永遠也看不清你?」

  「……或許吧。」

  放下手中之物,徐徐起身,拂袖擺手間,四周斷肢殘軀化成灰燼,風過,煙消雲散,只餘下點點絳紅。

  舉手欲捉住灰燼,卻留不住半分,掌心握了又鬆,鬆了又握,仍是一無所有,沐白晨閉上眼,任煙灰隨風撫過周身,感受它們的消逝離去,永不再見。

  「人已死,為何不讓他們入土為安?再深的仇,也不該讓他們死後飄散無依。」

  「人死,灰飛煙滅,一了百了,再也沒有任何牽掛,遺留殘身有何用?入土,葬的是活者的情感,祭的是活者的心安,而你,就算葬了他們也不會得到平靜,那麼何必留下他們,徒增傷悲?」

  白衣青年怔愣,詫異凝視少年無緒表情,試圖在麗顏上找尋一絲半毫情感,卻是尋不出半分蛛絲馬跡,倏地擰眉不語。

  紫衣少年不理會青年黯然神傷,逕自走至池邊,見湖水混濁不堪,柳眉微蹙不悅,頃刻又恢復如昔,舀了些池水洗去手上血跡,仍覺不夠,將其浸入泉中,不斷搓揉洗滌,像要刮去一層皮似的,直到青年箭步上前拉起紅腫雙手,才停止洗淨清潔動作。

  強忍內心翻騰情緒,沉聲問道:「我只問你一事,為什麼?」

  眼神飄散輕浮,淡然回應:「親眼所見,何須再問?」

  緊扣單薄肩胛,硬是將兩人視線相對,見少年瞳孔中冷漠無情,彷彿當初未相識前一般冷情,不禁心寒了半截,眼神急切慌亂,連連搖頭否決。

  「不,這一點也不像你,你是那麼的....」

  「白晨,」淡漠平調打斷青年語句,唇角微揚,露出一抹訕笑。「你我不過相識幾個寒暑,幾許春秋,對於我,你又了解多少呢?自古以來,常有傳言龍族好殺成性,我乃龍族之人,自是天生嗜血,殺人,不過是無聊消遣,你又何必如此表情?」

  「我不相信,我所認識的宿紫卿不是此等嗜血無情之人,縱然冷漠高傲不羈,對他人無情無心,卻連株花草都不肯摘取毀壞,這樣的你,怎麼可能因為『無聊』這等理由而痛下殺手,無緣無故去殘害這些人命?」

  相對青年起伏情緒,少年僅是淡漠以對,微些出力掙脫束縛,轉身相應。

  「若我說……並非是無緣無故,而是預謀已久呢?」

  「你說什麼?」不可置信耳聞話語,沐白晨擰眉瞪視。

  螓首微揚,望著皎潔明月,似覺玉蟾耀眼刺目,歛羽闔眸,抿唇默不作聲,如玉容顏一片平靜,無緒無波。良久,眼眸微睜,才啟唇傳出聲響。

  「伏龍劍。」

  僅三字,幽幽嗓音輕飄飄的進耳,又輕飄飄的出耳,卻在心底腦海裡轟隆作響,一時雷霆萬鈞,晴天霹靂,震撼青年身心。

  仙境之內,人與龍同處共生,人非仙,無法騰雲駕霧,移山倒海,龍卻是龍,比妖更魅,比魔更邪。

  人害怕妖龍禍世,因此跋山涉水,行遍萬水千山,終於尋得金烏之羽,打造伏龍之劍,利可削鐵如泥,尖可刺穿寶甲名盔,人大喜,從此高枕無憂,夜裡安眠。

  而龍,再也無法安心,無法安睡,天賜一身龍鱗已是無用,就算能飛天遁地,擁有高深奇術武功,卻不能抵抗神兵利器,只得活的心驚,過的膽怕。

  所以,該怎麼辦呢?

  「是他們要你下手的?」他們,指的是龍族高層的長老們。

  冷眼訕笑:「他們是,我也是,你別忘了,無論再怎麼相像,終究改變不了出身來源,是你陷的太深,識人不清。」

  青年屈指成拳,咬緊牙關,硬生生將怒意吞回,竭力平穩詢問:「若你只是要這把劍,為何不告訴我?」

  「若我向你索取,你會雙手奉上嗎?」少年哼笑數聲,嗤之以鼻,搖頭續道:「縱然你肯,其他人也不會答應,到頭來仍是走向這般結局,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浪費時間?」

  沐白晨怔愣,茫茫然凝視少年冷情面容,一時間竟感矇矓迷濛,如煙似霧,只覺悵然若失,無論怎麼眨眼,怎麼搓揉,仍然看不清那人神情,摸不透那人心思,彷彿從來不認識他。

  這些日子以來的點點滴滴,曾經是那樣美好喜悅,如今卻成痛苦枷鎖,所有回憶皆是鏡花水月,黃粱一夢,往昔萬般情深,夢醒皆成空,教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喟然嘆息,仰頭望向遠方,讓風吹散眼裡的苦澀痛楚,好半晌,低沉黯啞傾訴。

  「我以為,你是不同的,現下看來,是我錯了。原來,我一直都活在欺瞞下,編織著虛幻美夢,怪我太傻太癡太愚蠢,無端牽連村民受累,卻又狠不下心去恨你。紫卿,你說,如果你是我,該要如何?該要如何?」

  「你該做的,是為那枉死冤魂討回公道,為你的村民族人報仇雪恨。」少年依然平靜淡漠,一貫雲淡風輕。「你我所有的情愫,已隨著方才風過灰飛煙滅,再也回不到從前,留下的,只有仇恨,其餘什麼也不剩。」

  聽聞冷淡回應,沐白晨心寒如霜,情冷如冰,倏地仰天長笑,笑聲淒涼悲憤,聲不可抑。

  宿紫卿眉不皺,眼不眨,靜靜凝視眼前狂亂之人,麗顏上,薄唇微啟,似要訴說些什麼,開開闔闔,卻是語落無聲,終究化成輕噫,幾不可聞,覆回淡漠面孔,添了一抹笑,笑世間癡人,笑世事無常。

  一動一靜,瘋癲狂狷,默不作聲,兩心皆是靜如止水,動如漩流。

  曾經靠的這麼近,就算身處天涯海角,心也相連。此刻不過相距數尺,僅離幾步,明明是那麼熟悉,卻宛如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從來也不曾遇見。昔日種種宛如泡沫,雖美,但易碎,輕輕一碰,立即破滅。

  什麼都是空,唯有地上腥紅點點是真,空中隱約傳來呼喊聲,聲聲哀怨,如泣如訴,句句悲鳴,字字血淚,提醒青年他們的冤,指控少年他們的枉,用三百條靈魂所砌成的骨肉長城隔離他們,用三百條魂魄所匯聚的血流江河阻撓他們,撕裂兩人單薄如蟬翼的情,斬斷兩人細微如牛毛的緣。

  須臾,青年止笑長嘆,回眸正視少年,沉聲喝道:「宿紫卿,為你手下無辜枉死的三百條人命,授首贖罪吧!」

  袖風一振,三尺秋水上手,劍尖直指命門,毫不遲疑,宿紫卿聚氣於掌,引來泉水凝結成劍,猛然突刺襲擊,招招逼命,兩人你來我往,織成銀芒皓皓,一陣刀光劍影,兵器相交錚錚響亮,激起湖面水漲波動,四周林木禁不住氣震,紛紛灑落團團花瓣,如狂風暴雨侵襲。

  片刻,兩人各站一方,誰也不曾開口,彼此皆是心知肚明。

  下一招,將是結束之時。

  突來風起,捲起漫天輕霧,掩去兩人身影,樹後霸者提神凝視,目不轉移。

  夜月悽悽,照得長劍冰冷,耀眼奪目,膝微彎,身略傾,等待時機。

  頃刻,半空櫻瓣輕飄,落至湖面,激起漣漪陣陣。

  瞬間,兩人同時足蹬點地,弓身如箭飛馳向前,勢如破竹。

  剎那,風乍起,吹散雲霧輕煙,只見少年唇勾含笑,眼神淒迷,愁上眉梢,帶著深深歉意與愧疚,澄澈瞳孔中映照影像,卻是──

  
  情亂的金色狂傲。


  驚慌、詫異、悲慟、不可置信。

  為什麼?

  時間彷彿靜止不動,凝滯不前,魔龍祭天啞然失聲,怔愣茫然,呆滯看著前方景象,動也不動,直到耳邊傳來細微裂帛貫穿聲,一陣轟隆,瞬間驚醒回神。

  落英繽紛,血花紛飛。

  櫻如雪,白茫茫落了一地,血豔紅,染了兩人一身,長劍落地橫擺,無人理會,只是互相緊擁不放,生怕一個放手,頃刻灰飛煙滅,隨風而逝,消失的無影無蹤。

  「為什麼……」痛徹心扉,擁著漸失溫度的身軀。聲哽咽,淚眼矇矓,是怒是悲,更是苦澀。「為什麼你要騙我?」

  星眸漾漾,柔荑拂上俊顏,拭去濺上絳紅血珠,不捨的停在腮邊。

  「我沒騙你,人,是我殺的。」

  搖頭,急切否決。「從一開始,你就知道兇手是誰,那個人對你很重要,與你關係密切,讓你竟不惜以身擋罪,拚死也要保他一命,所以,那個人應該是……」

  「不,與他無關。」氣若遊絲,咳了幾聲,瞳中染滿愁雲憂傷,幽幽傾訴:「他沒有錯,你也沒錯,錯的人是我,因為我……我……一直……都對你……」


  如果不是我愛你,他不會瘋狂成魔。
  如果不是我愛你,他不會嗜血濫殺。
  如果不是我愛你,無辜村民不會枉死。
  如果不是我愛你,你也不會痛徹心扉。

  可是,我怎能不愛你?

  所以,錯的人是我,是我太自私,怪我愛上你,不該愛上你……


  「白晨,若你曾經愛過我,哪怕是一絲絲也好,但求你……不要為難他……」

  沐白晨後來說了什麼,魔龍祭天不知道,因為他什麼也聽不見,腦海中一片空白,回蕩著那句飄浮話語,很輕,像羽毛一般,卻重的托不住,沉甸甸壓在心裡頭,難以呼吸。

  視線模糊中,纖細倏地垂下,淚珠落地破碎,也摔碎了心。

  碎的是沐白晨的心。

  碎的也是魔龍祭天的心。


  原來,殺了紫卿的人,竟是自己。


※   ※   ※


  對不起,紫卿,我錯了。

  謝謝你,曾經記得我。


※   ※   ※


  清風吹過,送去煙茫雲霧,月落日升,一夜將過,初陽柔柔灑落大地,又是新的一天。

  絢麗櫻花雨瓣,不知何時已停歇,樹下三人相望,仍立於同樣位置,只是容顏改,一切撥雲見日,反璞歸真。

  沉默良久,片刻,道者率先打破靜謐氛團。

  「動手吧。」

  「你希望我動手?」雖是問句,語氣卻是平穩無疑。

  「不試,你不服氣,我也不安心。」劍子仙跡輕笑,續道:「既然都起了頭,不堅持到最後就不完美,擇日不如撞日,趁大家都在場,一次清算吧。」

  拂袖翻手間,前日殘棋完好呈於掌上,黑將已失,士馬相三方包圍紅帥,進退不得,外圍紅兵黑卒仕車傌包雜棋混戰,一時難分難捨,戰雲瀰漫。

  林間影子晃動,九緋櫻、權宮司、鳳千尋緩緩走出,三人各站三方,圍繞魔龍祭天;豁然之境外,早已駐紮大軍環伺,東之宮化瓣成兵相抗,一時戰火烽雲,兵刃相交,人聲鼎沸,吵吵嚷嚷,卻進不了大門一步。

  「劍子,吾……」

  「欸,觀棋的就該遵守規則,安靜看戲才是上策。」劍子仙跡一手執棋盤,一手拉過儒者,踱步坐於樹下,一派悠閒。

  坐定,抬首喊道:「紅帥吃將,該換黑棋進攻了。」

  魔龍祭天沉聲冷笑:「我倒要瞧,沒了王將,你還能怎麼贏。」

  「沒了將,還有士馬相包圍,你怎麼逃?」道者自信滿滿,嬉笑反駁。

  「區區小卒不足掛齒,我有龍氣護身,任憑你們一起全上,也奈何不了半分。」

  「不妨一試。」

  剎那間,扇風羽劍齊上,交織綿密劍網,將其困於其中,只見魔龍祭天雙掌一翻,往旁輕推,瞬間化解劍氣刀風,兩手指節微彎輕彈,將鋒芒逼退數十步,再伸臂纏住纓紅絳繐,使勁一扯,連同少年一併拉近,凝氣出掌襲擊。

  九緋櫻閃避不及,硬生接下魔龍一掌,瞬間紅沫四溢,卻又即刻抽出扇骨薄刃數十枚,指尖猛然奮力拋擲,迎風破空襲去。

  魔龍祭天倏不及防,連忙回掌撥去暗器,冷不防雙劍又至,一前一後配合得天衣無縫,頓時逼其連退數十尺,險象環生。

  三人見機不可失,縱身向前,欲一鼓作氣攻下,不料霸者僅是冷眼瞧視,一舉手,強大氣勁撲面而來,頓時震退主僕三人,各自帶傷嘔血。

  樹下兩人一者微憂,一者閒適,卻是紋風不動,寸步不離。

  霸者轉身問道:「你不出手?」

  道者指著盤上空缺,聳肩無奈。「我是被俘之將,待兵來救啊。」

  「你的兵都敗了,遠水救不了近火,還有什麼花樣?」

  「花樣沒有,但我有援兵。別忘了,我還有『包』在場上。」執起一枚棋子,笑的甚是燦爛。「喏,已經到了。」

  「是嗎?」

  說時遲,那時快,一把長劍筆直刺向霸者心窩處,卻硬生生被抵擋在外,無論來人使盡全力,也無法讓劍尖沒入半分,不禁面露驚慌,連忙抽劍揮向他處要害。

  魔龍祭天不回身,僅是舉臂一擋,兩指夾住長劍,使力微曲,突喝一聲,紅衣少女頓時臂上一麻,長劍脫手,霸者見來人,微怒,手指扣在細緻咽喉上,沉聲詢問。

  「這就是你的援兵?」

  穆仙鳳俏臉微偏,神情不悅,眼中卻露喜色,儒者垂眸唇微勾,揚扇隱去容顏。

  「是啊,不行嗎?」依然是笑容可掬,暗地裡偷捏了儒者一把,惹來多方關切。

  霸者瞇眼冷笑:「劍術平平,毫無深厚內力,你確定這『包』能救急嗎?」

  「當然可以,因為……」語未完,一道金芒破空射入,貫穿霸者肩胛,落入道者手中。「『包』,不只一枚。」

  魔龍祭天猛地回身,不可置信瞪著發箭來處,只見深紫黑褐兩條人影立於遠處樹稍,深紫手持蒼弓,氣燄狂傲不羈,全然天生王者。

  「竟然是他……果真奇兵。」

  千算萬算,卻從未考慮這號人物,怎料其竟會來此協助,只怪自己太大意,疏忽了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功虧一簣,可惜、可惜。

  「怎麼樣,服了嗎?」

  「哼,不愧是劍子仙跡,魔龍佩服。」冷哼數聲,續道:「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魔龍自認不及你劍子仙跡,要殺要剮,任憑處置。」

  「好氣魄,不愧是成大事之人。」擊掌讚揚,回頭問向儒者:「龍宿,你說呢?」

  金眸凝視許久,腦中往事如昨,沙沙如書冊飛速翻頁,前世今生,愛恨糾葛,如潮浪洶湧襲來,直至淹沒。

  恨嗎?怨嗎?或許吧。

  曾經是恨之入骨,萬分無奈,可是掙出了網,浮上了水,待平心靜氣後,再回首,悲傷的、不幸的逐漸淡去,僅餘美好。

  仇有多大?能比天下大麼?

  恨有多深?會比人情深麼?

  還恨嗎?還怨嗎?

  羽睫輕垂,忽地喟然而嘆。

  「罷了,汝去吧。」

  語一出,除道者外,其餘在場之人莫不詫異,紛紛看向儒者,疏樓龍宿僅是抿唇淡笑,默不作聲。遠方深紫見狀,搖頭輕笑,舉手揮與儒者,倏地揚長而去。

  須臾,霸者豎眉瞪視,哼聲嗤道:「我不需要你的同情,疏樓龍宿。這種半調子的對待方式,你以為我會感激你嗎?」

  儒者螓首微偏,哼了哼,並不出聲,道者搖頭,卻是笑容滿面。

  「你說的沒錯,他是個天真的半調子,恨不徹底,怨不入心,什麼事都想做到完美,卻又無法貫徹始終,看似精通,實是不通……」語略頓,朝冒火金眸咧嘴一笑,續道:「可是,縱使手段行為極端,外表冷漠高傲,性情刁鑽任性,卻有一顆純真善良的心,這樣的龍宿,才是我最喜歡的龍宿。」

  聽聞道者調侃卻認真的發言,疏樓龍宿不禁俏臉染紅,忙揚扇遮蔽躲藏,扇後唇角勾起,花靨正盛。眾人雖是一臉活見鬼,不相信這人竟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開口坦言,倒也笑逐顏開,歡愉的漾笑回應,氣氛剎時一片喜悅和樂。

  一旁魔龍祭天沉思半晌,突然開口說道:「我不會放棄的。」

  「喔?」挑眉應聲。

  「如果就這樣放棄,那麼之前認真的程度有多少?即使今日我輸了,也不會就此放棄,總有一日,我會光明正大打倒你,奪走我要的東西。」

  伸出手,劍子仙跡朗聲笑道:「哈,隨時候教。」

  魔龍祭天瞟過面前道者示好之手,又望向旁邊儒者,疏樓龍宿依然含笑默不作聲,只是靜靜觀看,忽地霸者一個箭步,掠過道者身邊,將儒者抱了個滿懷,宏偉背影遮住眾人視線,看不見兩人作了什麼,唯見金眸驟然瞠大,表情十分訝異,似是不可置信,覆又柔情似水,盈盈漾笑。

  片刻,霸者微略回眸,見一旁九緋櫻持扇備戰,瞇眼瞪視,劍子仙跡不動如山,嘴角微勾,一副似笑非笑模樣,倏地雙手一推,疏樓龍宿踉蹌倒向道者,魔龍祭天朗聲大笑,化做金光揚長而去,留下眾人面面相覷。

  「結束了?」道者詢問。

  「嗯,結束了。」儒者回眸微笑。

  少年問道:「他說了什麼?」

  「嗯……」眼瞳轉了轉,突然將手放於額際,遠顧眺望。「呵,天氣真好,是適合出外踏青的好日子呢。」

  言畢,不管聽者是何反應,逕自踱步離開現場,一了百了。

  聞言,劍子仙跡挑眉睨視,一臉不置可否,對那人敷衍轉移話題也不上前追問,九緋櫻前近幾步,好奇詢問。

  「你不生氣?」平常不是直接先賞劍氣嗎?這回真是反常。

  淡淡瞟了一眼,得意笑道:「呵,我可是有風度的成熟大人。」

  「是喔,那剛才的表情又是怎樣?」臉是笑的,但是很僵、很冷、很陰險。

  「欸,你看錯了。」搖頭擺手,目露憐惜之色。「哎哎哎,年紀輕輕就得了老花亂視,真是可憐。」

  冷眼回瞪。「哼哼,總比有人中風臉部抽筋、手腳不聽使喚要來的好。」

  四目相交,雷電擦出火花,剎那間刀光劍影又成團,一白一粉打的天昏地暗,難分難捨,其餘眾人搖頭聳肩,各自散去,眼不見為淨。

  遠處儒者聞聲嘆氣,卻是笑容滿面,思及方才霸者臨別之語,眸色溫煦。



  「還給你。」藉由身形擋去視線,偷偷將物品渡過。

  掌中傳來溫熱堅硬,精緻巧雕,是只環形狀物。

  微微訝道:「為何?」

  「我說過,我不接受你這半調子的同情,將它還你,自此以後,我們之間再也互不相欠,沒有恩怨糾葛。」

  「可是……」

  「無須再言,好好珍惜,別讓我後悔。」神色沉穩,眸底藏不住些許苦悶。

  腦中千言萬語,終化一句幽嘆:「吾會的。」

  瞧望對面兩人冰冷眼神,笑了笑。「那麼,暫別了。」

  回身反手一推,將人送往暖懷,隨及化光揚長而去。

  抬首望向天際,笑逐顏開。


  唇畔,笑靨如花。

  須臾,背後忽然伸來雙臂緊擁,兩人依偎,相視而笑。

  「走吧,仙鳳已經備好午膳,就等我們了。」

  點頭,走沒幾步,突然停足出聲輕喚:「吶,劍子。」

  「怎麼?」

  抬首凝眸深望,抿嘴噘唇,似是欲言又止,劍子仙跡擰眉不解,才要出聲再問,疏樓龍宿驀地搖頭,嫣然一笑。

  「沒事,快走吧,菜涼了味道就會變差,還是趁熱吃的好。」

  道者莞爾微笑,不以為意,牽起儒者纖細素手,一同走回屋舍。



  劍子,謝謝汝,願意愛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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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7-02-13 04:04 | 3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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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肆、終曲


  晚間,夜闌人靜,琴聲幽幽邈邈,自房中飄然散佈,昏黃燭火點亮一室,窗櫺上纖細身軀映影,但見修長指尖挑抹滑猱,弦音雅樂輕揚,間或吟誦哼唱幾許小曲,十分悠然暢意。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
   鳳飛遨翔兮,四海求凰,無奈佳人兮,不在東牆。
   將琴代語兮,聊寫衷腸,願言配德兮,攜手相將。
   何時見許兮,慰我徬徨,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使我淪亡。」

  庭中白衣道者原於月下吹曲,與房中琴音合聲融融,忽聞樂聲有感,立即收起手中紫竹玉簫,轉身舉步往臥房而行,停至門前,深深吸口氣,倏忽提腿一踹,門扉撞擊聲響徹雲霄,林間倦鳥驚得胡飛亂竄,嘎嘎啼叫彷彿抗議擾人清夢。

  劍子仙跡瞟過屋內四周,僅有少年一人獨自坐於案前,眉不皺,眼不眨,好整以暇與自己對視,像是早有準備。

  「他人呢?」問的是琴的現任主人,簫的前任主子。

  「走了,兩個時辰前走的。」舉杯飲茶潤喉,慢條斯理回應著。

  「去哪?」大半夜的不待在房裡歇息,又做什麼去了?

  「遊山玩水,拜訪故友。」

  「什麼故友?」

  一聽就知道是敷衍官話,不過,那句『故友』聽起來實在是不怎麼順耳,有哪個大人物非得要他三更半夜的前去拜訪?就算要去,好歹也先通知一下,夜路難行,兩人一同前往不是更好嗎?

  思及此,眸色不禁又暗了幾分,頓時額上青筋若隱若現,嘴角臉頰半邊輕微抽搐。

  「我不知道,他沒說。」頓了頓,意味深長瞧著道者,呵呵訕笑:「怎麼,這般神情,敢情是喝了醋不成?」

  「欸,我記得今晚的菜裡頭並沒有放醋啊。」四兩撥千金。

  「沒嗎?明明就一股酸不溜丟的味兒,別說你鼻塞嗅不到。」忙不迭拿起摺扇搧了搧,好似真有一回事。

  盯著面前冷嘲熱諷的少年,本欲如同往常一般回嘴反駁,只是當下有事待辦,無暇停駐,眼角瞟見窗外一閃異色,瞬間心情大好,暗自竊喜,表面仍是淡漠平靜。

  聳聳肩,無奈嘆道:「我是很想鼻塞,不然好大氣味薰了難受。」

  「喔?第一次聽到有人嫌自己酸氣太重,薰得連自己也受不了,真是天下奇聞。」

  「呵呵,不過總比嗅覺失靈要來得好,至少還能聞到火藥味,提早準備避難。」

  「避什麼難?」尚未理解話中之意,見道者大手一撈,拿起桌上白玉琴就要離開。「你要去哪?」

  「還能去哪?當然是找人『彈琴』了。」豈有別人成雙成對,自己被拋棄在家獨守空房?哼哼,劍子仙跡還沒修到清心寡慾,看著到口的鮮肉溜走而不追,既然有人不喜歡待在屋裡愛亂跑,那麼他也不介意親自去接人,夜半晚風清涼,偶爾運動一下身子也是不錯的。

  「喔?你知道地方?」

  「孫悟空再厲害,也翻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這天下也不過就這麼點大,掀了,還怕找不著嗎?」言語中自信滿滿,腹中早有定案。

  「哈,認識你這麼久,就屬這個笑話最好笑。」熟不知如來佛早就佈下天羅地網,等你這大白猴自己送上門,琇哥啊琇哥,這次手要抓緊一點,別再心軟放生啦。

  自鼻間哼氣,白了少年一眼。「我向來都很正經的。」

  「是是,是很正經,不過很冷而已,苦了身旁之人,老要挨寒受凍,多帶幾件衣衫去給那個聽琴的人吧。」

  「哼哼,非常抱歉,不小心讓小爺您凍傷了,在下真是過意不去,這樣吧,等會請大夫好好幫你看診,再煎上幾帖藥,想必日後可免風寒傷身,只是得小心肝火虛旺,高血壓心臟病中風等疾病也要好好預防才是。」

  「我怎麼覺得這道歉的話一點誠意也沒,倒像是詛咒一樣。」說了一大串,還是一樣的胡謅亂扯,沒個正經。

  「這不叫詛咒,這是提醒。」提醒你現世報來的特別快。

  揮揮手,佯裝不耐。「快滾吧,有空在這裡瞎扯,不如去彈你的琴,省得那人等得心煩,又四處潑醋,不知道下個倒楣的又是誰……對了,劍子哥,建議你抽個空把名單列一列,先去謝罪比較保險,免得日後遭到眾人追殺,還會記得手下留情。」

  「呃……」需要做到這種程度嗎?

  少年又續道:「不過這樣實在是勞民傷財,浪費時間。依我看,乾脆勸他換個人,反正還有一堆在排隊等後補,每個皆為一方霸主,家財萬貫,視他如珍寶……嘖嘖嘖,比起某個窮到連鬼也不收的人,似乎都是好對象……?」

  「想都別想。」挑眉睨視,忽地咧嘴一笑:「今晚你的話特別多,一張嘴啼個不停,大概是哪裡出了問題,讓大夫好好替你看看吧。」

  「啥?」又是大夫,誰有病需要延醫治療啊?

  臨行前回眸一笑:「還有,琴不要亂彈,火不要亂玩,特別是在火藥硫酸前,否則……後果自負啊。」

  「嗯?」硫酸?不是硫磺嗎?

  正想著其中意涵,未注意後方人影逼進,直到濃郁藥草香充斥鼻間,才恍然大悟。

  「你……!」該死,為什麼沒想到這個人?

  黃褐色身影袖一甩,門扉『碰』一聲關上,甫回歸沒多久的倦鳥又被驚醒,嘰嘰喳喳吵鬧不休,討論是否該搬家,省得天天擔心害怕,夜不成眠。

  外頭振翅啪啪作響,屋內卻是靜得連掉根針也清脆響亮,一坐一立,僵持不動。半晌,爾雅嗓音柔柔,俯身於耳際輕喚傾訴。

  「你什麼,藥師我有名有姓,別說太久沒見面,連名字都給忘了。」聲音溫溫柔柔,可是聽得人冷汗直流,怒火暗燒。

  「可以的話,我還真想忘了。」不自在地往前挪移,避開耳邊暖呼熱氣。「你來幹嘛?」

  「沒辦法,等了這麼久,某人還是不來,只好勞動筋骨,自己出來找囉。」笑了笑,續道:「本來只是單純地尋訪故友,不過聽及方才琴曲之優美,欲領略其中意涵,特來討教討教。」

  無論是什麼原因,敢在外人面前彈『鳳求凰』嘛……哼哼哼……

  小聲嘀咕:「又沒人要你等,自己愛等要怪誰?」

  九緋櫻心底痛罵道者過河拆橋,暗恨自己居然毫無警覺,讓這人找上門來,明顯是預謀已久,也許連自家兄長都牽涉在內,否則哪時不走,偏挑今晚?

  還有,自從晚膳之後就無看見其他人,大概早就被遣散到別處去,現下豁然之境八成只剩空屋一間,那麼……

  思及此,俏臉刷白,只覺晚風淒冷,吹得身子直打顫,更感背後傳來溫熱氣息,清香藥味佔據全身細胞,驀地一陣惡寒昏眩,連忙咬唇提神應付。

  哼了哼,兩手一攤,搖頭。「你來晚了,這琴沒了,要彈也彈不成,改日再請琴主與你切磋切磋。夜深,我非主人,恕不擅自留客,先生請自便,請、不送、免再會。」

  聽聞少年推託話語一氣呵成,完全沒給人插話機會,慕少艾俊顏再添冷笑,手臂打直一伸,拉回欲走之人,頭略偏,閃過襲來扇面,順勢抽離兇器,將其困在桌案與自己之間,形成梏牢。

  「沒關係,琴沒了,我們不彈琴,改談情,順便將帳目結一結……你覺得怎樣?」

  「我才沒……」突然想起一事,慌忙側臉闔眸。「你、你別忘了,我說過不見你,就不能再見你……」

  「我知道,所以要這樣……」取出懷中布條,矇上水漾星瞳。「本來你繫或是我綁都可以,但是我想實在很想看你,所以只好委屈你了。」

  眉間染愁,輕噫:「這樣算犯規吧?」

  「有嗎?」笑得好不奸詐。「我記得你們術皇只罰了『不能相見』,可沒說不能『單視』啊。」

  「哼,話都是你在說,後果自負。」如果等下雷劈來,不知閃不閃的過?

  朗笑一陣,倏然歛容換上情深愛戀,暖掌輕撫雪頰,緊擁纖細身軀,黯啞柔音傾訴思念,低低切切,輕輕飄入耳際,深深植入心底。


  而後,笑靨如花。


  我想你。


※    ※    ※


  北方,繁華都城笙歌不停,人聲不斷,一片興隆繁盛。

  朱紅宮燈映夜明,照亮整座府院,宛如白日,就連天上星子玉輪亦是相形失色,自嘆弗如。

  富麗雅室內,兩抹紫影坐落兩方,一深一淺,桌上放置一只木盒,精緻樸實,隱約透出金色亮光,似是珍寶。

  「好貴重的賠禮,這樣好嗎?」深紫人影瞟過木盒,不急伸手掀蓋觀視,僅是盯著面前絕麗容顏凝視,嘴角微揚,顯示這人此時心情大好,興致高昂。

  亮黑眉宇間隱含王者氣魄,藏的極好,卻掩不住天生霸氣,眼瞳晶亮有神,如鷹銳利,眸下墨點憑添魅惑性感,挺立鼻樑搭襯堅毅有形菱唇,十足俊美無儔,倜儻雅致。

  「哪裡不好?」微微一笑,如玉面容花靨綻放,彷彿暖春煦日灑落,令人醉心陶然。

  眉略挑,應道:「吃虧的人是你,我怎麼知道到底好不好?」

  「偶爾吃點虧來佔便宜,這樣也不錯,還能還清舊帳,不算吃虧。」

  「那,恭敬不如從命,我就收下了。」

  「請。」徐徐持杯飲茶,眉眼帶笑。

  沉默看著眼前麗人,多年不見,非但看不見歲月痕跡,比起當年稚嫩青澀,笑中帶刺,無時無刻想著算計的模樣,現下亮麗光彩不說,連笑容都迥然不同,少了冷淡,多了份溫情,像是琢磨過的寶石,散發出璀璨光芒,令人怦然心動。

  只是這光芒……太耀眼……不屬於自己……

  「接下來,你待如何?」隨口問問。

  「難得出門一趟,自是隨處走走逛逛,舒展身心。」許久沒來,景色變了許多,順道看看也好。

  北辰胤起身踱步,繞至那人身後,輕嗅髮間馨香。

  「我陪你?」

  「不了,王爺日理萬機,還是待在府中休憩,等候皇命。」

  執起一綹紫綢,纏繞指尖,看髮絲滑落飄散。

  「那,你留下來?」

  搖首輕笑:「若能留,當初早就留下,不會遲至今日。」

  「我想也是。」扯起一抹苦笑,續道:「你可知,胤王妃之位為何空懸?」

  眼眸微斂,輕嘆:「吾知道,謝謝。但汝又何必?」

  「誰教我第一眼就看上了千古美玉,之後再新奇的寶石也入不了眼,該怪誰呢?」

  五月桐花落英繽紛,白雪飄飄帶來曇華一現,花開入夢,花謝醒來,縱然一身馨香濃郁,亦隨夏風拂過煙消雲散,不遺痕跡,僅留殘夢細細品嚐,回味無窮。

  「王爺此番厚愛,龍宿卻是無以回報,願有來日,王爺行經寒舍,奉上香茗一盞,雅樂一曲,做為酬報饋贈。」

  「多謝,但願有此一日。」

  「只要有心,就能實現。」起身略微一福,啟言話別。「賠禮已送至,龍宿不便久留,這就告辭了。」

  凝視瞧了許久,終是瀟灑一笑,將人送至房門,儒者才要勸步,皇者搶先開口。

  「要我幫你嗎?」

  微愣,覆又笑道:「這嘛,端看王爺誠意了。天晚,王爺請留步,送到此即可,謝謝。」

  舉扇抱拳示意,倏地化作紫光消失無蹤,北辰胤望著天際彼端,但笑不語,片刻,後方傳來腳步聲響,清冽氣息如爽朗涼風,吹去淡淡馨香。

  「你什麼也不用說,他走了。」知道來人是誰,是故沒有回頭,亦知此人會問什麼,因此先行回答,簡明扼要。

  白衣道者默不作聲,僅是抱拳作為答謝,舉步將走,皇者突然回身喚道:「請留步,劍子先生。」

  「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但有一事悶在心頭,不吐不快。」

  「請說。」

  「心之所繫,獨君一人,願君惜玉,此情長存。」

  道者微怔,點頭說道:「抱歉。」

  皇者搖首輕笑:「何必道歉?是我不才,無法留心,你才要辛苦了。」

  「辛苦嗎?一點也不,劍子向來吃苦當吃補。對付一個太過聰明的人,是得多費點心思,否則哪能收服刁頑騰龍?」

  「哈,說的是。」笑了笑,指向前方。「清明十里亭樓處,去吧。」

  挑眉問道:「透口風給我,不怕他日有人記仇?」

  「能換一盞一曲,被人暗恨也無妨,何況這不過是小小利息罷了。再者,先生早已心裡有底,本王隨口說說就當參考,那位大人若要怪罪也是不能。」

  細細推敲,那儒者方才雖是誠摯邀約,但倘若哪天真想登門拜訪,還是得先安撫忠犬,免得茶未沾唇就先給壞了雅興,現下做個順水人情,算一算,其實也沒什麼損失。

  「呵,王爺這算盤打的可真響。」爽朗一笑:「也罷,若有來日,王爺要是不棄,這一盞一曲必是誠心奉上,以表謝意。夜深,不打擾王爺安歇,劍子告辭。」言畢,抱拳行禮,化作白芒星點消失夜空。

  皇者返回房內,掀起案上盒蓋,一道金色龍型光芒直奔天際,盤旋環繞半晌,往燕然山方向飛去。


  黎明初升,新局再起。


※    ※    ※


  輕盈腳步閒適行走,沿途遊山玩水,觀星賞月,好不快意,只是每每見了奇景風光,新鮮異事,欲回頭談笑討論一番,身旁卻是空無一人,心底難免有些空虛寂寞,不自覺就想起那張正經八百的臉孔來,猜測現下應是表面嚴肅,實是怒火中燒,偏又不知找誰洩忿去,只得自生悶氣。

  思及此,乍舌輕笑,心情一陣大好。

  想想,自己離開已有數天,聽聞那人跟了好一陣,只是自己前腳走,他才後腳進,總是碰不上面,雖說是有些故意,但也感到有些蹊蹺,憑他之能,斷不可能欲尋未果,數天前,更是失去行蹤,不知玩什麼把戲。

  略一蹙眉,忖度片刻,又輕搖螓首,不去細想緣由,微微綻笑,欲起程行往返鄉之路。

  閒步幾里,行經一處林園,繁花盛開,奼紫嫣紅,燕啼鳥鳴聲聲不絕,清風拂葉沙沙作響,宛如世外仙境。

  林中翠綠粉瓣飄零散落,染了一地春意,樹旁,紫紅身影裊娜秀美,佇足靜候,似是等待良久,見儒者到來,顏上可掬笑容忽地黯淡幾分,隨及又復平常。

  「龍首大人,豔紫荊拜過。」女子躬身福了一福,甚是有禮。

  揚扇托起纖軀,含笑問道:「宮主這般大駕迎候,龍宿深感惶恐,不知宮主有何要事?」

  「無事,只是想在離去前再見你一面。」笑吟吟地回應。

  「喔。」沒有太大的反應,像是早在預料之中。

  「你不問我?」

  「我知道。」微微苦笑道:「你想見的不是我,只是猜測他會追隨左右,所以想來碰碰運氣,聊勝於無,可惜這次要讓宮主失望了。」

  女子不語,神色未變,兩人默不作聲對視許久,東之宮倏忽垂眸歛笑,唇溢輕噫劃破沉默。

  「我該走了,今日別過,約莫三五十載方能相見,願往日有緣再聚,希望屆時能與大人共品茶香,飲酒同樂,將上回未竟小曲唱完,如此,紫荊了無憾恨。」

  「宮主,」輕聲喚道:「茶香醇酒,琴簫合曲,宮主若有閒來訪,龍宿自是備上恭候。只是區區『如此』……真能了無憾恨嗎?」

  雖然當初是佯裝作戲,但其與魔龍之間是否弄假成真,卻也無從知曉,如今突然拜別離去,沒有問上隻字片語,令人更是好奇。

  「遺憾嗎?」輕輕一笑,說道:「若你問的是他……呵,見過你們之間的風霜雪雨,紫荊怎敢冒然嘗試,還怕尚未觸到,就先被打包退回。我不像你這般堅強,受了傷還能站起來繼續走下去,所以……」靈澈大眼眨了眨,笑道:「再給他點時間,也給自己一些空間,或許多年以後,等到練就一身銅牆鐵壁,不怕火裡來水裡去,或許我會試著跨出第一步,慢慢走到你所站的位置。」

  「汝會的。」伸出手,兩雙柔荑交握。「保重。」

  睨了掌中雪白,眼神忽地促狹,拉近身子挨上前,於耳畔輕訴:「那麼,你也珍重,希望到時別讓我給超前了。此外……若是你厭煩了身邊那位,本宮不介意遞補插隊唷。」

  「宮主……」有些哭笑不得。

  「呵,說笑而已,別向少君告狀,否則我又得替他坐上數百年的大位了。」

  上回因為自家兄長犯下大錯,造成東宮與術皇兩相衝突,事後九緋櫻雖是平定糾紛坐上宮主之位,卻是心不甘情不願,等到人間水鏡取出櫻枝祈願之時,立即草書一箋,宮印一蓋,要她暫代主位,也不管自己答不答應,合不合理,人就消失的無影無蹤,留她一人獨撐大局。

  幾年後尋得蹤跡,三催四請才肯回宮探視,豈知他又變本加厲,直接就把大位傳給自己,不容拒絕。雖說這位子原本就是自家的,但這般強迫中獎,扼殺她本該有的自由,因此說什麼也不願留守,四處奔波尋人,以致每每雙方遇上,少不了討價還價勸其回宮,那位少君總是你追我跑,逢人就閃,現下又不知哪裡去了。

  誰說江山寶座誘人?在他倆眼中看來,自由最為可貴,寶座不過是栓脖鏈條、燙手山芋罷了。唉……

  見女子俏臉掛上苦瓜,疏樓龍宿忍不住嗤笑出聲,東之宮雖是橫了一眼,倒也不慍不惱,隨及笑聲輕揚,和樂融融。

  須臾,兩人互相告別,踏上原先應行路程。

  兩旁景色饒是絢麗,仍留不住過客匆匆,儒者雖是身處鄉間林徑,悠閒恬適,一顆心卻早已飛向千里之遙,於燈火闌珊處,瞧那白影千百回。

  龍兮龍兮可奈何?劍兮劍兮奈若何?

  揚眉輕笑,只得──

  歸去來兮,歸去來兮。


※    ※    ※


  駐足,停步於庭前十里,眺望故園,恍如隔世,悵然若失,有些近鄉情怯。

  幽靜小徑繁花盛開,花團錦簇,彤紅宮燈高懸,點綴林間蒼翠,鳥啼蟬鳴交織成曲,閒適怡然,遠處琴音邈邈,悠悠蕩蕩。

  樹旁,一黑一紅走出,遞上一只紙傘,笑逐顏開。

  微愣,轉顏綻笑,撐起白淨素傘,徐徐而行。

  雨落,飄飄渺渺,沾衣,淋而不溼,帶上淡淡薰香,抬眼望去,雪瓣翩翩,粉色絢麗,下的竟是櫻花馨雨。

  亭中,弦歌輕揚,白髮白衣白琴,融成柔柔暈澤,溫暖惑人,墨色雙瞳如星璀璨,澄澈清明,舉手投足間瀟灑出塵,神采倜儻,堪為天降凡仙。

  琴聲緩停,微微啟唇,爾雅嗓音幽幽。

  「蜉蝣子,天地依,水波不興煙月閒。」

  傘下,柳眉彎彎,眼角含笑。

  「忘塵人,千巒披,山色一任飄渺間。」

  道者起身踱出涼亭,低首垂眸,與之四目相視,微睨,淡淡言道:「玩夠了?」

  收傘置於亭柱,學著那人習慣,不急不徐,緩緩回應:「呵,汝說呢?」

  撥去紫絲髮間櫻瓣,指尖自額際眉眼間慢慢滑移,停於唇畔桃腮邊,靜靜凝望,默不作聲。良久,嘆息輕噫。

  「我輸了。」

  漫長無期的等待,是折磨,似有若無的情意,是枷鎖,而這人,竟是甘之如飴,不悔不怨,寧願忍受相思之苦,也不願將手放開。

  淡然一笑:「汝沒輸,吾也沒贏。縱使此刻是情深似海,如膠似漆,明日朝陽升起之時,汝依然是天下人的劍子仙跡,並非是屬於疏樓龍宿的獨一無二。這點,汝與吾都十分清楚不是?」

  「是,但……」

  「劍子,汝放心,經過這場風雨,吾已不若當初懵懂輕狂,非要將汝綁在身邊看著才覺安心,吾明白,適度放手才是上策。」

  「喔?」對儒者一反常態,實感好奇。「這是你這陣子的感想?」

  「吾想過,比起整日與汝對視抬槓,失了新鮮,不如放手讓汝自由逍遙,等到哪日良心發現,自己再前來負荊請罪,到時要殺要剮都隨吾,汝亦不得爭辯,不是頂好?」末了,笑得十分促狹,一雙琥珀金眸微瞇,像隻狐狸似的。

  「哎呀,這條件,怎麼算我都覺得吃虧啊。」好個放長線釣大魚。

  「欸,汝不是常說『吃虧就是佔便宜』麼?吃多少虧,就佔了多少便宜,哪有缺少?」笑了笑,續道:「既然這麼愛佔便宜,吾也不是小氣吝嗇之人,只要汝付得起,吾自是給的爽快,所以吃不吃這虧,汝就自己看著辦吧。」

  怔愣半晌,搖頭嘆氣:「你若是學商,必是奸賈之流,這算盤打的真是精,哪天我要是被你賣了,或許還幫你算銀票也說不定。」

  「好說好說,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汝這名師為榜樣,吾自當是努力學習,才不會玷辱汝的名號啊。」

  莞爾聳肩,笑應:「哼哼,還有得學呢。不過,你真捨得?」

  「呵,魚要游的遠,見的廣,才會養的肥,釣起來才有意思。」略頓,戲謔訕笑:「怎麼,吾這般大方放手,汝反倒不習慣自由?那好,剛剛的話就當吾沒說,等會兒去拿條繩子來將汝栓住,再也別離開。」

  「你啊……」無奈搖首,換言笑道:「也罷,就當是小別勝新婚,娘子,你可別太想我,要是太過思念而茶飯不思,消瘦憔悴,為夫可是會心痛的。」

  聞言,俏臉瞬間染上紅霞,輕嗔:「誰是你『娘子』?這是吾家,由吾作主,自是吾娶汝了。」

  「哦,不是嫁妝嗎?」小鬼輸了賭約,要他把院子連同當家主事都奉上,沒想到還特地打點的十分浪漫有情調,真是好買賣。

  「汝也可以把豁然之境當嫁妝,吾不介意砸下大把銀兩幫汝重建新屋,就當聘禮好了。」只是不知道當夜過後那裡還剩什麼,大概連根草都不在了吧?

  臂膀微攏,將人輕攬於懷,俯身訴說:「何必如此浪費,反正你的就是我的,劍子仙跡向來不貪心,只要有你就好了。」

  指尖輕戳厚實胸膛,笑道:「那麼吾就貪心一點,要汝心裡只有吾就好了。」

  道者牽起纖細柔荑,兩人相偕走回亭中,將儒者攬至腿上坐定,長指覆於絃上,說道:「昔日相如一曲贏得芳心許,今日劍子彈曲不求其他,但願一事。」

  「何事?」

  含笑不答,驀地指尖一挑,錚錚琴音如流水淙淙,幽幽吟唱:

  「鳳兮鳳兮歸來兮,遨游四海求其凰。今緣交頸為鴛鴦,胡頡頏兮共翱翔。」

  翱翔於天地的鳳鳥,歸來吧,如此行蹤不定,遊覽天下,只為尋求命運中的凰鳥。今日能得良緣,與你結為連理,做那恩愛的交頸鴛鴦,我是何其三生有幸?但願我這鳳鳥,能與你這凰鳥,雙宿雙飛,遨遊天際,永不分離。

  頃刻,雪頰飛染嫣紅,宛如粉色春櫻,顏上新月如勾,柔漾溫情暖意。



  何須劍道爭鋒?莫問江湖鼎峰。
  紫金簫,白玉琴,三尺秋水塵不染。
  宮燈夜明曇華正盛,共飲悠然,醉臥逍遙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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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殺必死大放送~~終於全部po完了~~~(其實是懶惰)(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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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02-13 04:13 | 37 楼
    一个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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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于艰难困苦的看完了,上帝保佑,阿门!
    风流妩媚,眉眼盈盈,尽系其人.
    天下无双,心心念念,终究是他.
    终成眷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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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05-25 22:48 | 38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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