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序—5〉白……雪花輕落,綿綿的飄飛……
天際,第一道光,灑落後……
眼到之處,沒有一絲任何雜色。
細碎的白,覆上一切,掩住所有的存在的謊言、心機和罪惡……
像是什麼都沒有……
純潔而又悲傷的延續到永無止盡的前方去……
有人駕著馬車奔馳,揚起一地粉雪……
降世的白花,在凡塵鋪了一條乾淨、明亮且無塵的路……
懷中,駕車人毫不知覺的遺落了,他所要帶出的消息……
消息在雪地上,輪軸碾過的痕跡旁,靜靜躺著……
昨夜才剛飄過一場雪。
那場雪,帶來的是無聲的喪帖。
銀白緞面,繡著,如同泣血般的豔色龍紋……
素潔的白燈籠,取代溫暖刺目的紅……
蔓延十里的哀慟、冰凍十里的淒絕,終點竟在……
疏樓西風。
※ ※ ※ ※
儒門天下,遍布四方。
天下儒生此時全聚集在疏樓西風前……
善於悲春傷秋的文人儒士,白壓壓的一片……和雪景融在一起。
隱約可聽見,啜泣和吸鼻的抽氣聲……
這場喪禮,到底是誰的?
直覺,強烈的震懾住所有的思考……
會是……腦中所想的那個人嗎?
反覆的回憶,只想找出推翻直覺的理由……
就算,只有那麼一點也好!
誰能給一個答案、給一個希望……
中原武林人士,無論正派、邪道,抑或是牆頭草……
該到的,全來了。
不該到的,也全來齊了。
* * *
陰鬱的天……
疏樓西風緊閉的大門,驀然開了……
披麻帶孝的穆仙鳳和默言歆,直直的站在中央。
烏雲移動到疏樓西風上方,便不再移動半分。
養植天下琪花瑤草的庭園,只剩荒草淒涼。
薰染香氣的紫幔金紗,全數換做一色慘白,隨風舞起一彎夭折的姿態……
死寂的疏樓西風,琴聲已不再聞。
有著纖長手指,常撥弄過弦,奏起樂音的那華麗佳人……在哪兒呢?
咦?
他怎麼在睡呢?怎麼沒回房呢?
醒醒啊……
醒醒!醒醒啊……
不要睡錯地方了……
張開眼睛……張開……
* * *
穆仙鳳和默言歆,衣帶給風吹的飄揚。
他們不記得,他們有發出如此多的喪帖……
不請自來的人,走漏風聲的人,抱著懷疑的人,純看熱鬧的人……
「言歆,唸出受邀之人。」
穆仙鳳拿出懷中有題字的白紙,交給默言歆。
「
劍子仙跡,佛劍分說,儒門僅一人代表。」
兩個人名,一個儒門人士。
穆仙鳳再度望向疏樓西風門前,那比上頭人數還要超出許多的眾人時,氣勢寒絕。
「非被邀請之人,請儘速離開……主人怕吵雜。」
穆仙鳳說道,可眾人的目光,全在兩人身後……
庭院中,六條金龍頂著晶瑩透亮的華美棺木。
冰晶琉璃的長棺,黃金鑲著古典繁複花紋,四邊嵌著圓潤珍珠、各色璀璨寶石,無雙華麗,不在話下……
一絲陽光從雲縫射入,棺木耀出萬千彩光,卻依然透得讓人一眼就能望穿……
什麼時候……
他的臉色,變得那樣白,近乎透明?
什麼時候……
他水漾琥珀色澤的雙瞳,早已深深闔上?
什麼時候……
他那一頭和鳶尾、紫藤有著相同髮色的細軟長髮,不再是記憶中的那樣,而是和他懷中,那白玉琴弦一般的顏色?
什麼時候……
他紅潤的唇瓣,不再微微輕啟的吸著水煙,無論你怎麼和他說話,他不會再張口,同樣的緊抿著?
什麼時候……
他不再嗅著淡淡花草的香氣,不再去聞著夜晚下雨的味道,不再呼吸著這世間上的空氣?
什麼時候……
他捨棄他的一襲絢爛紫服,換上一襲有著同樣華麗且綴滿珍珠的白絲緞衣?
什麼時候……
他被眾人指責為叛龍的聲名,使他拋下儒門龍首身份、捨去三先天威望,與邪魔並肩?
什麼時候……
他忘記他生存的目的,自私的拋棄他在乎的人,帶著僅存的愛恨情仇,睡去了?
眾人並不在乎,他魂歸何時。
僅是來看,這一場,華麗遨翔卻逆九天而行的紫龍的……最後一面。
※ ※ ※ ※
「誰知道你們儒門的喪帖是不是發假的!堂堂儒門龍首又有嗜血者的污穢身份,哪這麼容易死!」
旁門左道的小派,污衊死者的話語,囂張的直接脫口而出。
「是啊!是啊!給出證明啊!」
「汝、汝怎能這樣說吾們的龍首!」一位面貌清秀的儒生,不平的說了聲,立刻得到眾多回響。
「哼!你們的疏樓龍宿罪大惡極,誰知道是不是假死呢!」
「汝太過分了!」另一名儒生憤慨的拔出腰間長劍,那架式可不是普通的柔弱書生做得到的。
攪亂的人們,咆哮起來……
他們揮動手中的武器,下一秒,隨時就有攻上去的打算……
眼看,兩派人馬就要在書樓西風前上演一場精采絕倫的打鬥。
* * *
「連人死了,也不給個安寧嗎?」
默言歆望了穆仙鳳一眼,低聲。
「這就是所謂中原人士的正義行為……」
「倘若,主人還在……他會怎麼做?」
「當然是……叫你拿掃把『請』他們安靜外加掃地出門。」
「仙鳳……不只掃出門而已……」
穆仙鳳此刻顯太過平靜、淡然,默言歆提高著警覺。
「那不然?」
「是要『華麗的』掃出門。」
「小心給龍首聽見了……晚上會去找你聊天。」
「我……我是真的希望……他能來找我聊天……」
聞言,穆仙鳳別過頭去,肩膀輕輕的抖動……
「別、別哭啊……妳都哭好幾天了……」默言歆想也沒想的攬過穆仙鳳,可自己也紅了眼眶。
* * *
「喂!你們別演戲了!」
「儒教的人善用心機!滿嘴仁義道德,卻是滿腹的陰險狡詐!」
「汝們這些粗人!怎可如此污衊儒門天下!」
「給出證明!不然我們是不會走的!」
馬上,又是一陣的叫囂不停……
原本緊揪著默言歆胸前衣襟的穆仙鳳,忽然的抬起頭來,紅腫的雙眼,兩頰還掛著淚……
她沈著聲,哽咽著:「你們以為自己是什麼!正義是什麼?邪惡又是什麼?打擾死人的安寧,你們的良心還存在嗎!?你們是正義的嗎!?」
「儒門的人善用心機?儒門的人滿腹陰險狡詐?疏樓龍宿罪大惡極?」
「……儒門天下,他不曾立過任何的下任龍首……你們誰要,就拿去!」
「你們不是正派嗎?你們自己去選吧!下任龍首,交給中原武林的『正義人士』選去吧!」
視線對著那旁那陣容,穆仙鳳挺直腰桿,一字一句:「身份、權力、地位,主人他什麼都不留戀……」
「你們口中的疏樓龍宿是個叛龍、是個罪孽,他自私的想得到至高無上力量,而背叛了中原武林的正義,欺瞞朋友的感情,讓自己變成嗜血者……」
「所以,他落得這樣下場……畏首畏尾的躲在疏樓西風,就怕被眾人發現,然後抓住他的弱點,殺了他……」
「他不是怕被發現,也不怕面臨你們眾人擱在他頸上的那把刀,取他的命……他只是要守住一個誓言!」
「主人什麼錯都沒有,最大的錯,僅僅是為了他所著想的那個人……為他而生,為他而死!」
「主人他要的,要不到……」他希望,他擁有強大令人恐懼的力量,可以為他擔下一切,保護著他……
「主人盼的,盼不到……」他希望,能在火紅燃燒十里的宮燈幃,再看一次那白衣人,踏過長路漫漫,穿雨而來……
「主人愛的,愛不到……」他希望,那白衣人能夠認清他的心意,承認他對他的愛情,看見他、愛上他、眷戀他,與他相守……
「主人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得到……」就連他的死亡,都無法打動那『斬無私』的人……
「……你們為什麼……要讓他連一刻平靜的時間也沒有!?」
「你們沒有憐憫,不要緊,主人也不在意……」因為,他在意的人,連看他最後一眼,都不來……
「可他死了,他已經死了!人死了!心也死了!他不會再給你們帶來任何威脅……這還不夠?」
「……誰能回答我?難道,這些都還不夠嗎!?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還不夠嗎!?他為什麼連死了!都這要這樣狼狽!」
穆仙鳳失去溫婉的態度,淒冷的吼,一聲接著一聲……
真的,還是不夠嗎?
他們有誰明白……身子包在華麗紫衣下高傲的疏樓龍宿,他睜著嘲諷的淡淡眼神在看著這個世界,是誰一刀刀的割他的心,讓他悲泣著淌血?
他們有誰看到……絹花紫扇掩面後談笑風生著的疏樓龍宿,是真的從心底笑著,還是為人情所笑出美麗的沈重無奈?
有誰還能記得……疏樓龍宿雖是先天,但他依然是個人,活生生的人……
他不是個只有外表華麗的空心娃娃,他的心,是會跳動的!
被人愛了,他會笑!
被人傷了,他會痛!
然而,他極端性格所造就的愛情,讓他……愛越深,傷越深!
這回,他太痛,痛了過頭……痛的,忘記恨……
疏樓龍宿在他的華麗之下,自負的藏盡一切弱點,自私的藏盡所有血淋淋的痛……
一直,沒人看見他的傷口,但她卻清楚的知道著……
※ ※ ※ ※
床幃內,正上演著不可觀的巫山雲雨情事。
沒有任何的呢喃軟語,反倒像是相隔百年的仇人重逢……
飢渴的反嗜,上癮般激烈動作,感受過彼此的身軀、體溫、呼吸、臉龐、耳垂、眼眸、嘴唇、頸項、胸膛、髮梢、指尖……和最最隱私的地方。
等到一切平息,只聽聞還在狂亂的心跳……
金雕芙蓉縷空銅爐,安靜的立在牆角,薰染一室華貴曇香……
許久……有人下了床,輕的絲毫沒有發出聲響。
滿月已移向東邊,透過雕花窗櫺,灑落一地瑰麗花影……
「天下事物就如此的多……需要汝劍子仙跡,一件又一件的去熱心的助人解決?」
紫金薄紗後頭,慵懶的人聲響起……驚動了,正在著裝的白衣道人。
被問者選擇不回答,繼續著手上的動作。
那人撩起紗帳,半趴臥的姿態,臉上凝著一抹笑。
「還是……汝就這麼想快點回到汝的仙姬身邊?」
赤裸著雙足,散著一頭軟紫長髮,龍宿僅披著薄薄絲衣,語氣就像是就在問候著今日天氣如何一般。
劍子回頭,對龍宿的問題,微楞。
「呵……」忽視般的,龍宿繞過劍子身旁,嘲弄的輕笑。
推開齊腰的花窗,龍宿背對劍子,若有似無的一聲感嘆:「女人……終究比男人好啊!劍子汝說是或不……」
「龍宿!」
打斷龍宿又在悲傷春秋,故意說這些話來讓他留下的伎倆,劍子仙跡的表情竟有那麼點的不悅。
龍宿旋身,飄飄的紫髮落在白玉似的肩頭上,反著問:「怎麼,吾說錯了嗎?」
他背著月光,黑暗裡看不清臉上的表情,但那雙紅瞳子卻在發亮……
「劍子汝對吾越來越不耐煩……」
「……我沒有。」
咬牙,劍子繫上衣帶。
「汝在逃避吾。」
「……沒有。」
龍宿一步上前,兩指扣住劍子下頷。
劍子微偏頭,斂下雙眸。
「連吾……也不願看了,是嗎?」
一室歡愛的氣息還未散去,潛伏著的風雨竟來勢洶洶……
劍子望著龍宿,無語。
* * *
「汝在躲什麼?」
龍宿的聲音幽幽,雙手就要環上劍子腰背。
「汝怕吾現在的身份?嗜血族?」
奪人視線的燦亮紅眸,直勾勾的緊盯住眼前人,竟讓劍子感到不寒而慄……
反射性的手動,推開懷中那絕豔麗人,劍子的動作粗暴的令人出乎意料,也讓龍宿吃了一驚……
對劍子毫無防備的龍宿,摔在地上的龍宿怎麼相信……劍子會推開自己,力道狠勁的推開自己!
「劍子?」
「……你真的不懂嗎?什麼都不清楚嗎!?」
「吾……吾不懂……吾不曉得汝是什麼意思……」
「你怎麼會不懂?你怎麼會不曉得?」
劍子的拳頭捏的死緊,他單膝跪下,抓著龍宿的雙肩,就是一陣搖晃。
見龍宿茫然的眼神,劍子重重的說:「我們不應該這樣!不應該!」
「汝、汝到底在說什麼?」
「疏樓龍宿!我們不該再發生這樣的關係!」
在剎那間,能言善辯的疏樓龍宿,只能任由靜默死寂著,空氣低沈凝著……
紅光退去,他琥珀色澤的眼眸倒映著劍子的俊秀的怒容。
微弱的理智線在拉扯著,拿開劍子在自己肩頭的手,龍宿起身。
「……劍子,汝說這話……是不是太遲了?」
手指撫過安放在一旁的邪之刀,他仰首,閉眼。
劍子無法克制的怒吼,彷彿那平地起了炸雷,轟去所有!
「夠了!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我恨你恨到想要殺了你!」
刀身劃破指尖,殷紅滲出……
紫髮遮去側臉的全部面容,極輕柔的話語,是鋒利的刀刃,他道:「汝是憎恨嗜血者,並非吾。」
龍宿忽地覺得,他的心……原來還能擁有如此淒冷溫度。
「……」
劍子咬唇,鐵鏽味瀰漫在口中。
龍宿的話已踩入他內心疆域,順著自己的血流,竊聽一切秘密……
以華藻麗辭,讀出讓他屢屢難堪的心思……
* * *
在那狼狽不堪的心緒癱瘓前,劍子仙跡背起古塵,出了龍宿房門。
轉角處,碰見了尚未安歇的穆仙鳳。
「劍子先生。」
穆仙鳳福了個身,從手上的繡籃裡揀出一樣東西,遞到劍子面前,笑說:「主人親手編的手環呢!說要送給劍子先生的。」
劍子立在原地,手心平躺著那串著一塊白玉結成的紅絲繩手環。
穆仙鳳看著劍子的表情,柔聲問:「劍子先生,主人歇息了嗎?」
握緊著手環,劍子艱澀的回頭望一眼,才應了聲:「還沒……」
就突如其來的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被憂傷鎖牢般的難以呼吸…………他的心海猛然震起無數大浪。
手環的溫度透過掌心,傳達著……心給刨挖殆盡般鮮血淋漓的悲情。
再也無法多聽任何一字的,劍子足尖一點,迅速離開疏樓西風。
穆仙鳳看著劍子匆匆遠去的身影,一轉頭就瞧見主人的房門並未關好……從門縫偷望,只見得龍宿的背影。
穆仙鳳從未看過主人這般不對勁,主人感覺十分的敏銳,好遠之外他就知道有人了。
不知名的寒意冷冷自腳底竄上頭頂,穆仙鳳決定冒著被主人罰的危險,直直進了屋,朝龍宿面前一站。
雙眼都泡在鮮血裡,會使人毛髮直豎和放聲尖叫的驚悚畫面……
僅一眼,穆仙鳳心口,殘酷的被一刀命中!
「……主……主人」
疏樓龍宿的珀晶雙瞳,呈滿淒楚火豔血色。
那眸子,滴著血……
兩行紅淚,淌下儒門龍首的蒼白雙頰,蜿蜒到他纖細頸項……
雙掌覆上龍宿沾滿血的臉頰,穆仙鳳手才剛抹去鮮紅,下一波的豔色淚水就又急又快的流淌而下。
驚惶怕了,穆仙鳳顫抖著嗓子,大聲驚喊:「默、默言歆!快點過來!」
血色溪流,一點、一點的紅了絲衣,前襟、袖口……
染上龍宿的全部……
* * *
屋內,餘香盡散,風正淺吟,悄譜一曲,音絕西風故人聲……
窗外,梨花斜映,夜聆孤芳,半醉低喃,魂斷疏樓浮生夢……
※ ※ ※ ※
飄渺雲煙,皓月當空……
山巔,有人獨坐。
俯首,遠處十里紅光照。
劍子回想……
那一夜,微涼的天氣……
如果他沒去找龍宿把酒言歡,也沒去找龍宿合奏一曲絲竹管弦……他們便不會發生超越朋友情誼關係。
但,劍子怎麼想的到,龍宿會在酒裡下藥……
龍宿朝他緩緩走近,劍子嗅到他熟悉的氣息,從未改變的香味……龍宿的味道。
被下了藥的劍子很氣憤,長臂一伸,把龍宿鎖進懷裡,懲罰似的擁緊、弄疼他,是情慾抑或是肉慾,沒人知曉……
劍子怎麼會想到,他竟吻了龍宿!
劍子怎會會想到,他竟抱龍宿上了床!
劍子怎麼會想到,他竟是如此的渴望龍宿的一切!
只是在他清醒後,龍宿卻不知去向……
沒了平日穩重風範,劍子仙跡慌張的奔出疏樓西風找人,就連想『報復龍宿』的心態也頓時全消……
劍子驚恐的心想:龍宿那麼自傲的人,竟然被壓在下位,他不會想不開吧!?
心中情緒千百來回繞,狂奔到半路,劍子猛然停下腳步,模樣被閃電轟過一樣……
他……他怎麼這樣在乎龍宿?
頹喪的回到疏樓西風,劍子往涼亭走去,便望見龍宿與佛劍正在喝茶的一幕。
那短短的瞬間,劍子十足十的想要賞龍宿一巴掌……他這麼辛苦找他,他竟然在家跟佛劍喝茶!
然而當龍宿看見他時,他走向了他。
細細的凝視劍子好一會,龍宿伸出單手,貼在他的臉上,用拇指指腹,輕輕摩挲著他的臉頰,
『……劍子,吾以為汝離開了。』
臉上是很淡很淡的笑容,龍宿說完,天就下雨了……
雨勢很大,濕透劍子一頭銀雪色的長髮。
雨滴垂掛在劍子的眼睫上,眨不去的水滴,擾亂他的視線……
但是,劍子並沒有忽略過……龍宿當時看著他的漾光眼神,像是心愛的東西不見後,又失而復得的那種神采。
當他學龍宿的動作,指腹也輕輕摩挲的龍宿臉頰時,劍子感覺到那不屬於雨水溫度的熱流,滲進他的掌心……
* * *
劍子有時候總問自己,他是愛上龍宿嗎?還是,他只是太關心龍宿而已?
在接下來,數十年反覆的不時自言自語和自問自答後,劍子稍稍的默認了……
他……是愛龍宿的吧。
可這樣的行為,是對的嗎?
劍中破真相的事件爆開後,劍子利用龍宿的背叛和欺騙,來停止自己對他的愛。
龍宿那『判龍』的名聲,不久,便響亮的更勝於他儒門龍首的稱號。
而劍子在全無龍宿音訊的生活裡,他開始會想起龍宿和他說過的每一句話……
其中,劍子最常想起的是龍宿在那場雨裡,對他說的:『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劍子小心翼翼的推斷過後,他明確知道,自己對龍宿的相思……已經超出太多。
於是,劍子親身去尋龍宿,找到他,並告訴他:「我思念你,思念的很多、很多。」
之後,兩人解開誤會,言歸於好……
只是,龍宿偶爾仍會拿這事與他玩笑,說:「吾才不信,失去了吾,汝會多想吾……當吾被眾人誤會時,汝卻摒棄了吾,光這點就叫吾該如何信汝!」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劍子不能否認龍宿說的任何一句話,劍子對龍宿感到虧欠……
可在後來,龍宿反嗜提摩,讓自己變成嗜血者一事……讓劍子忽略了對龍宿的虧欠,也不再注意到紫蘿華扇後的那雙眼睛,無聲的漾滿了當初被拋棄的哀痛欲絕。
因為,劍子最憎恨的,就是嗜血族!
* * *
劍子無法忘懷,龍宿用他那雙紅眼,望向自己時,他是衝上去……兩手緊巴龍宿的雙頰,驚惶的道:「你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呢?」
用那不再溫暖的手拉下他的手,龍宿笑得風輕雲淡,將劍子的手給平放在自己胸口,笑問:「劍子,現在吾這樣不好嗎?」
劍子手擁著龍宿,覺得世界都崩塌……
只聽得,龍宿在他耳畔的低語:「劍子……無論如何,吾還是汝的龍宿呀……」
劍子會開始後悔,當初劍中破真相時,沒有將古塵一劍刺穿龍宿的胸膛嗎?
他,此刻是……
無比後悔!
從龍宿身份變調後,他不止一次想過,要殺了龍宿!
劍子愛著龍宿,卻要去面對著他那令他厭惡的身份……
一回,龍宿枕在他的腿上,沈沈的午睡……
劍子輕撫龍宿面頰的手,不知不覺的移到龍宿的頸項,手掌緩緩的貼上他的頸子,要用力的剎那……
龍宿的一個翻身,伸手纏上劍子的腰,貓一樣的縮了縮。
午睡中的他,絕世的面容上漾起滿足的微笑,喃喃的夢囈:「劍……吾愛……」
劍子給驚醒了飄離的神智,心狠狠的揪緊了……
他用盡全力的擁住龍宿,力道大的弄醒了正安睡的人兒。
「唔……疼!吾好痛……劍子汝輕點……」
急忙的放鬆力道,劍子低頭探視著龍宿:「我弄疼你哪了?哪弄疼了?嗯?」
見狀,龍宿加強了臉部表情,誇張的整個人朝劍子靠近。
「吾啊……唉呀!吾全身都給汝弄得好疼!」
「對不起……我幫你揉揉……」
「吾不要汝揉啊!」
擋住劍子的手,龍宿猖狂攀上他的頸子,大大眼兒一眨又一眨。
「吾要汝說……汝愛吾!」
劍子的目光瞬息間冷了,手驀然鬆開,……
而龍宿,睜著眼,笑了……
他下了劍子的腿,不再正面對著他,說:「吾還有事,吾叫仙鳳代吾招待汝……」
一開房門,強勁的西風便吹亂他一頭紫髮……
龍宿離開,西風卻沒帶走他轉身時的秘密……
劍子什麼話也沒說,手移上自己的左臉……
水滴,濡溼了他的手指……
單純的水嗎?不,並不是水……
……這是,淚。
可這卻不是他的,是……
龍宿。
※ ※ ※ ※
冷鋒,無情的肆虐過疏樓西風前……
咆哮,猖狂的驚擾已逝人兒的安寧……
穆仙鳳毫不畏懼的昂首,吩咐:「言歆,關門。」
「是。」
默言歆不多言的,照做。
就算與神魔為敵,他們依然捍衛著自己的主人。
只為,給他最後的清靜!
眼看厚重木門闔掩三分,不知好歹的眾人就要衝上……
「休再向前!」
眾人大驚,仰頭一望……
來人嗓音清朗,是最澄澈的水流……可此時卻像,北方那千年不解的嚴冰雪山,凍人入骨。
默言歆朝門外看去,剎那全沒了動作。
眾人再看,全都倒抽了口涼氣:「佛劍分說!」
佛門先天騰空落下,冰寒氣流圍繞周身三尺。
「佛、佛劍大師……」默言歆再一次拉開大門,結巴起來。
穆仙鳳見著佛劍,微微一福身。
佛者點個頭,便走上前……但他的腳步是那麼的遲疑。
當他見到……那隨雪飄來的訊息後,他竟是如此驚惶。
生死關頭時,他不曾怕過一分一毫。
但此刻,他怕,真的怕!
停下步伐,他低頭朝棺內看去……
手掌在袖內緊握成拳,肩背是如此緊繃,冷汗薄薄的沁出額,百種情緒攪和……
額心的龍紋還依然紅豔,時常勾笑的薄唇失去紫銀胭脂的上色竟有些看不慣,蒼白的臉龐消瘦到下巴明顯的尖了,紫扇般的濃長翹睫不再有隨著話語而眨動的撲蝶之姿……
佛者,不由分說的在瞬間被打亂了所有思考!
兩頰旁輕輕垂放的柔長髮絲,奇異的變了調,紅與藍的極端融合是狠狠給褪了色,換成如同今早的那一場雪的單調白,看起來就像山澗奔落下的流瀑,耀著銀亮光芒……
佛者,不由分說的在瞬間被擊斃了所有感覺!
連死後都要這般華麗無雙的穿著,一顆顆圓潤在巧奪天工的手藝下製成專屬於他的華服,串串珍珠竟無法在他習慣的轉身而舉扇掩面時,輕舞飛揚……
佛者,不由分說的在瞬間被撕裂了整顆心臟!
佛劍分說退了一步,藏著傷痛的眼,僅是淺淺一抬……
那抹珠光帶紫的翩翩身影還在眼前晃動,持著華扇的掩面兒,用那淺淺柔柔的儒家嗓音,笑問著:『佛劍好友,陪吾喝杯清茶,好嗎?』
目光二度移上那炫目刺眼的冰晶琉璃棺,佛劍清秀而嚴肅的臉上,有千百年來從未出現的動容……
他雖躺在那兒,靜默的安眠,可依然美的使人驚豔。
他雖沒了呼吸,卻依然讓人產生,他還活著的錯覺。
依稀、彷彿……陽光再多落在他身上一秒,他就能夠重新有了生命……
* * *
冗長的沈默……
佛劍張口、閉口,此次反覆,嗓音不似來時般的清朗,反而略微沙啞。
「……劍子。」
穆仙鳳站在佛劍身後三步遠處,垂下眼簾,答:「劍子先生他……未來。」
沒有回頭,眼睛仍鎖著棺內已死之人……
赫然,佛劍手一翻、身一轉……
疏樓西風,大門前三尺,佛牒早已入地三分!
白影定位,佛劍單手背於身後,衣角給風冷冷吹拂……
「越線者,斬人不由分說!」
化作光點離去前,佛門先天,他如此說。
字數:7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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