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宴。1—5〉精緻的瓜子臉,一雙丹紅的鳳眸雙瞳,眸中浮動著漾漾水光,秋波流轉間自有一番絕色之姿。挺直而秀氣的鼻樑,微勾上揚的豔豔薄脣湊著金雕刻花的水煙管,似有若無的噙著抹別有深意的笑……
這個男人美好的沒有一絲缺點,只是那略白的面色讓他看上去氣色不怎麼好,隱約還可見到皮膚底下隱隱透出的青藍血管。
我靜靜盯著眼前那悠然且美麗的男人,臉上是掩不住的厭惡神色,也有著藏不住的深深不安。
他很美,在我見過的所有女人裡,他甚至比他們還美,他身上那渾然天成的氣質是那些女人怎樣也比不上的。
他微仰的美麗面孔是高傲、是自傲,是他對自身的信心十足。
他的一舉手一投足,就連那最細微的小動作,都是如此優美且動人。
他無一不美好,但,不可置否的……
我討厭這男人,打從第一眼討厭。
一旁爐火上的壺,裡頭的水沸騰著。
他放下水煙管,左手撩袖,右手直直的握上炙手燙人的壺柄。
滾水注入白瓷玉杯裡,沖散了乾燥的捲曲茶葉。
我驚愕的瞪大雙眼,卻看見他眼底嘲諷的冷意。
放下壺,他一派的輕鬆模樣,就像個沒事人一般攤開手,展現在我的眼前……那掌心被灼燙成一片血肉模糊,綻開的傷口,半生不熟的血肉在白嫩的掌心上蜿蜒爬行成醜惡的痕跡。
那慘烈傷口,是他刻意製造出來的傷口。
他不疼嗎!?
「汝仔細看著呵……」
特殊的口音,蛇一樣的滑入耳膜,聽著他低低的笑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
瘋了!
無法別開眼,也無法不去注視這一切。
下刻,就連眨眼的瞬間也不到,那整片灼傷的爛肉竟迅速癒合,壞死的皮肉被新生的組織包覆起來……
時間緩緩流動,我愣的死盯著那一片完好無缺的手掌心,寒毛不由的一根根豎起。
他輕輕勾起我的下頷,冰冷的手指劃過面頰,他聲音彷彿來自地底:「汝嚇著了嗎?」
背脊狠狠一僵,不能忍受的揮開他的手。
「停止你的行為!」
他唇角在剎那間上揚了許多,我藏起想要轉身逃離的害怕,鎮定道:「說,
劍子在哪裡。」
※ ※ ※ ※
月色今夜依舊淒淒冷冷,寒露一點一點的沁入皮膚。
我呼吸著水煙管所釋出的煙霧,刺刺麻麻的,想像那些白煙融入身體的血管裡,然後凝住我的血液……即使現在的我根本就沒有流動且溫熱血液,但我還是兀自想像著。
半瞇著的眸,透過重重紫睫,我打量起眼前盡是一身粉嫩紅的女人。
坦白點來說,我討厭她,十分的討厭。
討厭她一身令人做噁的粉紅。
討厭她看我的猜忌眼神。
討厭她嬌嬌扭扭的花痴姿態。
討厭她身上不時飄來的濃重香氣,還沾染上了某道教先人的氣息。
討厭她那一顆因為愛戀而吵死人不償命的砰砰作響的心臟……
多想讓她的衣裳暈上豔紅的血色,多想讓她的眼只能滾在地上沾滿塵沙,多想讓她沒了四肢只能在地上扭曲慘叫,多想讓她淹沒在黑暗裡只有腐屍的氣味陪伴,多想……
親手刨出她那讓我震耳欲聾的跳動心臟。
我,無法克制的,討厭著她!
光是看著這女人,我就有著無邊的怒氣、怨氣、戾氣和殺氣……
隱在寬大紫紗薄袖下的手,早已緊緊握拳到指節都發了白,修得平滑圓潤的指甲都陷入了掌心的軟肉……這些,都叫我沒有一絲疼痛的感覺。
滾沸的水聲喚回我漂移的神智思緒和越來說滿溢殺機的血瞳眸光,風拂來,我笑。
食指將亂髮撩勾至耳後,左手提起描金紫紗袖,另一空閒的手便握住火爐上紫砂壺的壺柄。
接觸壺柄的一剎,白煙是毫不留情面的嗆冒出來,空氣裡瞬時充滿了腥血和焦肉的氣味。
手心的熱刺和灼痛,讓我的細胞在瞬間全部甦醒……我對上她的眼,見她驚訝和驚惶的臉色,能讓她有這樣的表情出現,我的心情更是越發的好了起來。
瞧她就要別過眼不看的動作,我輕細地喚了一聲:「汝仔細看著呵……」
作為嗜血者的好處或許就在這兒,那特有的魔性能力藉著話語去牽引並緊攫住一個人的自主意識,輕而易舉的教人乖乖往東且絕不能往西……但,這對某仙人,似乎從來都是無效啊……
攤平的掌心就在她的眼前,我觀察著她的一切細微動作,也感覺著她的呼吸。
手心傳來的細細刺痛提醒著我那傷口正在癒合、復原,只見她眼神的焦距更加集中,我便更加地將臉靠近她,手指挑起她的下頷,指腹摩娑著她的臉頰。
觸碰她的感覺讓我不悅,但我依然表面平和,即使我是如此極度的厭惡她……
「汝嚇著了嗎?」
她突如其來的手一揚,慌張的語氣伴著顧作鎮定的神情,怒道:「停止你的行為!」
被擊中的手腕是火辣辣疼,若不是我早退一步,恐怕火辣辣疼地方的還包括了我的臉。
脣又稍稍上揚起來,我在心中小小的佩服這個女人。
她的腳在顫抖,卻仍然站的挺直,不拖泥帶水的道:「說,劍子在哪裡。」
迎向她的目光,我笑的更深,但笑容裡卻是令人不敢多看一眼的邪氣和血腥。
她的問話可提醒了我……
她提醒了,我今夜是用何種『獵物』來引她上門的目的。
說的也是,光顧著打量這女人……
我怎麼都忘了呵。
※ ※ ※ ※
我的目光一再被他髮頂盤繞的桃紅珠飾和銀雕龍簪垂落的珍珠光澤給吸引了去,他背過身子……這華麗男人的背影雖然看似纖細,乍看之下分不清性別,可細觀察過後,仍然能夠看的出那是一個男人該擁有的背,堅韌且挺拔的像是什麼事情都可以扛得住一般……
蔥蔥修長的十指輕輕相扣,以無比閒適的姿態負在身後,在清寒的月光之下,那是如此溫潤的一雙手,就同一塊上好的羊脂白玉,教人忍不住想將那雙手握在掌心、熨貼在自己的心頭胸口上細細呵護。
「汝對劍子是怎麼樣的感情?」
明亮的紫紅弧光畫了一道彎線,珍珠和寶石的相撞聲叮叮噹噹的響,水滴型的晶鑽憑藉著月光的清輝而折射出七彩星芒,青青藍藍的光就映照在他美好的面容上,丹色瞳眸益發深邃逼人起來,試探性的話語所帶來的聽覺和眼前令人無法脫逃的視覺,全都漸漸暈染了層令人戰慄不已的血味……這男人帶來的壓迫感,讓我近乎窒息!
「……你為什麼這樣問?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向前一步,便整個人都踏進了樑木所造成的陰影中,看不見一絲一毫他臉面的任何表情。
「吾什麼都不是,吾不過是個對師太汝抱持著高度好奇的一名凡夫罷了,師太何必如此小心翼翼的窮緊張?汝謹慎防衛的姿態真叫吾看的是不由得要搖頭歎息一番……」
從陰影的這一頭走到較為明亮的區域去,他自另一火堆裡掀開覆蓋陶鍋頂口的實木圓蓋,搖扇的自得動作搭配著嘲弄性極高的言語,卻是讓人無一言一語能夠反駁。
「天冷,劍子向來就不是個習慣準時到的人,師太不如好好的安心坐下等待,順便嚐嘗吾的手藝。」
薑酒辛辣的氣味就那樣的漫在冷冰的低氣壓中,稍稍中和了周圍的溫度……他一個任意揚袖的輕靈動作,原本擱在桌上那瓷玉杯裡半滴未動的茶水就全落入了亭外的泥土地,頂級的高貴茶業瞬間成為被捨棄的廢渣。
不知他從哪弄出的碗碟,又見他伸手自亭外一株開滿豔桃色花朵的樹上,攀下兩枝等長且筆直的樹枝用先前紫砂壺裡沒倒完的滾水清洗,一邊朝我說著:「用如此粗陋的樹枝代替竹箸,對和劍子在一起生活久了的師太汝,應該不會建議吧?」
他說的話,即便聽在耳裡那還是讓人無法領教的尖銳用詞,但感覺起來稍有緩和的態度,卻是令人不再對他那麼的退避三舍。
我坐了下來,看著他把冒白煙的湯碗放到我面前,舉起那暫代竹箸的樹枝,一時之間不知如何下手……
「師太汝是怕吾下了藥,會害汝嗎?」
「不、不是這樣的……我是……」
「多解釋無用啊……」越見鮮豔的瞳孔,彷彿在下一刻就會發亮一樣的掃過來,挾帶著平和卻是波濤暗藏的語氣:「師太汝果然像劍子一般的多心和猜疑,可真謂是難登大雅之堂的小家子寒酸氣。」
聞言,我不敢再猶豫的端起碗、動起筷……
吃下這碗東西時,我眼角瞄見了男人隱在扇後的薄薄嘴唇,那淡淡笑意竟帶給了我一份殘忍嗜血的錯覺……
※ ※ ※ ※
當我把第六碗熱騰騰的肉湯擱在她面前時,她終於面有難色的回拒。
「夠了……」
「我……我飽了。」
她搖手,另一手捂住胸口,緊皺的眉頭顯示出她的難受,吃太飽造成的難過。
不長也不短的一段時間,我們之間又陷入沒有對話也沒有交集的互動,可我傳遞聲音的耳朵卻一聲一聲的和她的心跳做著互動。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我聽見她越來越激烈的心臟跳動聲,像鼓一樣的連續敲擊著震耳欲聾的聲響,甚至連血液在細微血管裡奔流的聲響也聽的一清二楚,逐漸失去自主意識的腦袋,昏昏沉沉的喊著:『餓!』
浮現著青色血管的頸脖,突然離我的視線好近好近,近到我只要探頭過去,便能輕易得到能夠解決我此時饑渴的需要。
重重的閉起眼睛,我頑強的抗拒這股莫名而來且強大的自我生理意識。
不……還不行!
況且,要我吃她,我倒不如把自己吃了……
不行,我得要清醒才可以!
對!非清醒不可!非要這樣不可……
我快速在腦中搜尋著以往任何一種可以讓自己清醒的方法,卻是無奈找不到一個有效又快速有力的方法。
萬般難忍的天人交戰下,隔著石板桌面,在那女人看不見的角度,我因為飢餓而增長的尖銳指甲,是緩慢的無聲無息卻又是狠狠的沒入隔著單薄衣物的大腿……
陷入渾沌的神智驀然明朗開來,當然,還不時的從腿上傳來一陣又一陣會令平凡人不顧形象哀號遍野的撕裂疼痛。
在剎那的疼痛間,我有一種指甲接觸到大腿骨的奇異感受,彷彿只要我再動動手指,就能夠聽到刺耳的刮骨聲……但,我還是沒那麼做。
檯面上,我另一手還安然自在的輕扣著瓷玉杯,只是額角悄悄的沁出薄薄冷汗……
縱使清醒許多,我還是害怕著自己會控制不住填飽口腹的慾望,而一時想不開而去吃下眼前我最不想吃的女人,所以,我壓抑著把自己身體刺穿的那種噁心感覺,仍是把傷口越擴越深、越深越長……連指甲磨損了、斷裂了,也不曾注意或在乎。
「你還好嗎?是太冷了嗎?」
她的手探了過來,帶著關心又驚惶的語氣,叫我覺得可笑……
呵……還真是該套用那句千古不變的名言:『自作孽不可活!』
如果,現在不是這種我的手指還在深陷腿上的自虐情形,我想我一定會笑到連眼淚都掉出來……
不過,說的也是呵……
好久……都不曾有人讓我笑到連眼淚的掉出來了……
當我每一次很假情假意的笑過之後,緊接在後排山倒海而來的空虛,竟是讓我心酸的想哭……難過的、傷心的、哀慟的,我好想好好大哭一場……
好想緊抓住身邊的那一個人,要他站著不動的給我好好抱著、安安心心的抱著,寬闊的胸膛讓我好好靠著、穩穩的緊緊依靠著……
你知不知道,我好難過?
你知不知道你的眼神總是四處飄移,看起來滿滿的,卻又是空無一物……
你……到底有沒有再聽著我對你說話?
……
沒有……你沒有。
你從來都只聽你要聽的,你想聽的,對你有好處的……
你知不知道……我連面對著你說話都寂寞?
你……知不知道!?
你到底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到底……知不知道!?
不……你不知道。
於是,我的心……
那一顆微不足道心,就這樣的,被自己抑或是你,給折磨的……
崩潰的……
一蹋糊塗!
※ ※ ※ ※
男人的臉逐漸變的扭曲起來,像是隱忍著極大痛苦一般……我看見一滴滴晶瑩剔透的汗從他額角滲出,順著曲線柔順的臉龐滑落,乍看之下還以為是眼淚一般的滴在石桌上,留下深灰色的印記。
猶豫著伸出手,我問:「你還好嗎?是太冷了嗎?」
沒有預警的,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一雙漾滿紅光的眼,沒有任何溫度的盯住我,問:「吾問汝,汝非常喜愛劍子是不是!?」
我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狠狠的給嚇著了,一時之間失去任何的回答語言反應,只曉得不斷點頭再點頭。
忽然,他鬆開了手,竟笑了……放聲的、開懷的笑了起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為什麼笑!?
我不懂,萬分的不能理解!
但那笑聲令我全身寒顫,我試著阻止他笑,喊:「不要笑了!你住口,別再笑了!」
他笑倒在石桌上,單手將桌上的東西全甩在地上,那些瓷器在深深沉沉的夜裡發出好大一聲巨響,成為滿地破碎的殘骸……
「你住口!住口啊!你聽見沒有!」
不管,任憑我再怎樣喊,他依舊笑得猖狂、放肆……
頭痛欲裂的我再也忍受不了半分,手一揚就想朝他臉上揮下去!
他笑聲乍止,不變的仍是那滿臉的笑意,輕聲道:「汝要打吾?汝確信汝要賞吾這巴掌?……」
停在半空的手,似乎是被凍住一般,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姿勢,直直的僵在那兒。
「連劍子仙跡都不曾敢動吾的臉面一分一毫,汝竟然想打吾?嗯?」他站起身,蒼白的指尖劃過我的眼角,嘴唇湊到耳邊,說:「是吾讓汝沉不住氣了嗎?汝難道……一點兒都不想知道劍子的下落嗎?」
就在他來到我身前時,我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他染滿血跡的另一隻手和他衣裳的腰部以下一片刺目的紅,紅的……讓我覺得我此生所見到的紅,都遠遠不及此時所見般的鮮豔奪目!
我用顫抖雙手奮力的推開他,再多的驚惶跟恐懼,對於現在的我而言,都化做滿腔熊熊火焰,我怒道:「我陪你耗的夠久了!你從一開始就都沒有意願想告訴我劍子的下落,是不是!」
靈活的眼眸轉呀轉的,華扇掩面,他低低的笑了起來。
「汝總算還有些腦袋,劍子總算沒有帶了一個毫無用處的女人在身邊……」
笑完,他偏過頭來,專注的緊盯著我:「吾再問汝一個問題,汝回答完,吾就告訴汝……劍子到底在哪裡。」
不知道腦袋為什麼越來越昏越來越沉,感覺到處都變的朦朧不清,眼前人似乎也快要變成劍子一樣的雪白……我用力甩了下頭,才能力保一點清醒的意識存在。
緊咬下唇,我點頭回答:「……好,這是最後一次的機會,你若是再不說出劍子在哪,我就立刻走人。」
「哎……莫急、莫急!」他再度淡淡笑了起來,重新坐回椅上,輕輕的說了……
「吾問汝……若汝愛一個人愛到連性命都可以給他,就連犧牲自己也都毫不在乎,每天活著的唯一想法就是怎樣把他跟自己融為一體,對他的感情是深到、重到死都不願意放開他,用盡陰謀詭計就是想全心全意的把他拴在身邊,就連下地獄都想拖著他一起,但他卻不斷的逃離、一再地逃離開汝身邊的時候……」
他頓了頓,接著說完:「汝會怎麼做?」
我聽完,只覺得太恐怖了!
前面的部分還讓人可以接受,但後面卻是令我越來越感到驚悚和駭人……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他這樣問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就那樣照他所說一切話語般的,在愛著一個人!?
想證實我那些想法似的,我竟然開口問了:「你……為什麼問這樣的問題?」
如果真是同我所想的那樣,那麼……他的的確確是一個好恐怖的人……
他很簡單的回答了,只是答案有點籠統:「吾只是想聽聽,對於一個完全不同人的單獨個體,會有什麼樣不同的看法。」
想了想,我不由得想起劍子,像陷進一個幻夢裡似的,我說:「我……我會天涯海角的跟著他,使盡全力要他不能逃離開我身邊!要幫著他、護著他,別的人想要搶走他,我打跑那個人!我要他成為我的……只是屬於我的……」
[ 此帖被think在2009-07-10 15:4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