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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页主题: 6.18 一劫 壹 - 拾參 (完) 26F ——think 打印 | 加为IE收藏 | 复制链接 | 收藏主题 |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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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8 一劫 壹 - 拾參 (完) 26F ——thin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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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作者要求,轉載章數以晚最新進度一章為原則,欲觀最新章節可至作者文章發表地創作線上。^^)






歷不計數,無論他或是他早已無法究柢何為因何為果。

它因結此果,此果種它因,噯,運命注定,生生不息。



一夜琳琅,亭外的天地煙波如錦,人間所見盡付霪霧纏綿,教風檐、楹柱下垂掛的紙燈籠沾得雲意後更顯朦朧,只只趨風微曳,然不見幽祟,反與篁葉相和迭生風雅。

雨,觀得、聽得、寄得。

尋聲悄悄,響起。

案上僅一紙墨跡借光照映,揮灑騰寫直入瀟湘意境。

疏樓龍宿擱下煙斗,任裊裊湮上臉龐模糊了神情,僅有目色深遂不可掩。

來人的身影雖籠於煙雨,然隨著步跡的移近亦漸鮮明矣。

劍子,汝遲了。」平然口吻僅作陳述。

收傘束放一如以往,劍子仙跡撣落依附袖衫的零末,雖早於十步開外聽得淡泊,望去,眉目依舊肅然:「三鼓未過,莫不是龍宿你等得心焦了?」

「吾相信汝尚未忘性大到相約亥子交刻這等事都記不得。」

眼前人身後負了個布包,見形知細,疏樓龍宿未露於表地一笑。

笑的是劍子不改清貧的作法,布巾選的依然是最不值錢的麻布料子,然而裹得緊密厚實的樣子卻又充分彰顯謹慎確實的脾性。

不知值價幾何,焉能擇選其中粗鄙。

「所以我此時纔會在疏樓西風。」

儘管打著傘,仍有些許飄飛染上素衫,劍子仙跡隨興拍拂二下,便解了包袱擱置石案,坐罷順勢接過疏樓龍宿遞來的茶,倒也不以為意茶冷。

「吾常在想受得了汝故作輕鬆的言語的究竟幾多人。」

重沏的茶薄了厚重,疏樓龍宿嘆了聲可惜,惋道稀珍勝金的茶種失了味,語末同昔一般揶揄劍子仙跡料是初嚐不得真味自也不明所失。

「不多不少,也就二個。」

「哦,知己難尋,想不到除了吾之外,竟還有人受得住汝難笑的欲蓋彌彰。」

疏樓龍宿不置可否地低笑出聲,濃濃的戲謔輕易地溜出口,雖非全無好奇,但總歸不欲作問。

「這嘛,知己難尋,知音更是難覓。這是前些時候的回禮。」

但看劍子不期然地解開物事,結鬆布開,赫見一張琴覆於其中。

疏樓龍宿縱心訝於先暢懷於後,嘴巴猶是不饒人:「難得、難得,難得劍子仙跡對疏樓龍宿如此有心。」

確是難得,難得劍子如斯坦露。

這前些時候他亦不憶得是幾多年前,總歸時日遐遠,還記初時相識未久,聞劍子不識樂理,自己欲尋他開心地以簫相贈,箇中雖有實意不覺可惜,究柢玩笑成分致使。

反觀自己、瞻前顧後及今但求抒心,不引肺腑已難。

絲竹二者,儘管皆隸八音,但前者挑剔指技的嫻熟,後者則講究勻息的分寸;然,說到底對樂律的掌握俱得敏純精銳。

這些俱非僅天份即能一蹴可及的事,這事他在那春雨夜裡早就明白。

紫金價貴,猶遜——


「哈!師傅挑剔,太冷過熱都不肯安絃,怎知那方天晴,這處卻陰雨了。」

疏樓龍宿掌伏琴身,端度的是涼潤的觸感,指挑絃索緊而不繃音聲清朗,這琴——值不菲意無價。

「哎呀,吾就怕汝推說遲約是為這樁事。」

疏樓龍宿眉梢挑揚,脣角歡快微微,復拿起煙桿,望了望琴纔道:「這等羊脂質地、大小的白玉委實難尋,難為汝一番苦心。」

「好說,堂堂龍首所贈的簫亦非凡品,即便將它擱在院中十天半個月猶不沾惹塵埃,也讓我嘖嘖稱奇。」玄思未解,懸絲已決。

迥異自身慣於將喜怒斂形於內的不動聲色,龍宿輒是笑顏迎人。縱然脣邊不笑,目光亦多愉蘊,縱是出言薄損之言,笑吟吟的神情未嘗有改,唯一可供窺測的僅瞳色深淺。



來往絮敘教茶底愈累,計是羅預數十又入斗轉參橫。

紞如再四,習聽不聞,

……習聽不聞。



是年北望的霜甚寒雪甚冷,霜凜疊覆地著附於簷沿,滲濕了籠裡的芯蕊。

連夜夜深而沉,低垂的暗色髣若無邊,天地穠密,唯容霪雪。

宮燈幃燈火寂寂,但聞簫琴合奏隱隱約約,由不遠傳來,音韻緜起而後逐,渺渺窮去還復——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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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岔路





更漏的水滴聲敲響了心裡那片漣漪。

疏樓龍宿卓立在疏樓西風之前,看著這天地間的憑依。

憑依呵。

片瓦疊疊,簷沿雕扇垂掛的燈籠在風裡不住地擺晃,頂端的繩仍穩穩地繫著,而紅火撲朔。

隱約,香穠應風而來,還有棗漆的新味。

雲間月光泠泠,穿不透自己的影子。

這年,江湖裡有了疏樓西風,人間仍不識他,他卻已明白了紅塵幾許。


『龍首,今夜…』

『吾回疏樓西風,不必張羅。』


新居落成,他收到了一張遠方來的信箴,箴紙已皺。

來處很遠,那裡、不是僅需一日腳程便能輕易能來回的地方,誰也不能。

所以纔有這張能隨風輾轉的遙寄,從那個彼此都不著心的地方而來。

恭喜

沒有署名的輕薄,祇有短得不能再精簡的二個字,看上去是寒酸了。

昨日黃昏未至,儒門天下的偏間已放滿來自各地的賀禮,物件繁多他無心一一細看,總歸紙鎮、字畫、屏風種種為了怕落入奢靡之議且強要附庸風雅的東西,交代底下打點之後他是半件不帶地離開。

這晌,待他回到疏樓西風,霞錦全褪雲幕已黯。


孟春接掌首位,不過半年便有了自己的地方,他是該風光。

虧得、胸懷裡的得意慢慢地蘊化,快活之後,很難不想得很遠,而那些有幾多是早先便未料想?

他站得亦遠,顧盼彷若是位來客似地遠;他看著簾捲西風,曳動下是燈籠罩不住的零亂,臨望身邊但見清冷迆邐一地。

笑後,突地有些寂寞。


他轉身離開。


望舒在前,一路行來映目者概與皎白浸染,沿途青青亭亭,風動深淺祇見葉魚娑游,大地溶於霜寒水色裡,風中暗傳的香氣與送入疏樓西風者無有二異。

颺起撩擺,如今秋意已盛,當空更盈,疏樓龍宿倏然驚覺再過二日便是中秋。

莫怪乎眼前蝶花成舞,俱作護泥物,再見泥芳已難分。

桂,單株為淡,叢聚便益發郁烈,然點落身上的祇餘殘瓣矣,涓馨幾不可聞。

儒門天下不植此物,時日久了,他真要忘了這等香氣何如,若非憶忖時序,祇笑還真忘罷。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腦海裡的對過節的記憶淡薄得過分,似乎僅有初入儒門,適逢中秋,眾位新進藉此日聚首或有吟詩或復作對,末了以些匡正世風等義正辭嚴遂結。

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如今他連何時修儒所學俱記不得,竟猶有憶這等斑駁舊事。

皓月雖明,然周有暈,看來接連數日將有避不了的雨聲瀝瀝。

雨聲瀝瀝,寒蛩恐寂。

寒蛩恐寂。






雲川入飄渺,化外盡入虛空。望、無所起伏,立,無所起伏。

窮目、所見自身、不能。

環伺的氤氳終年不散,劍子仙跡盤坐於參天蓊鬱之下,周身盈滿松蓊受風拂落的露氛,昕昉斜照便有微光淨亮,有陰翳匿暗,然素白依舊。




『等。』

一個字後即是寒暑的嬗改,轉眼時序已入秋節,環山的繚繞更添露水濕氣,衫裡總有沆瀣沉潤,說不得難受,但總覺渾身也跟著輕鬆不起來。

步虛靈台立處千尋百常之巔,雲氣豐沛的浸潤,造就長年嵐霧生煙的環境。待得夜間霧起,哪怕只是伸出手便有掌指都要沒入濛昧的不清。

劍子仙跡嘆口氣,站起身拂塵一甩,足前立時清朗,丈八之外有虹。

那日歸返未及對時,師尊便令他對奕,局近百盤,席間未言隻字片語,終盤至百勝負落定後,纔道:『你去步虛靈台待段時間吧。』,欲開口再問,師尊擺袖而去的背影只傳來一個字。




一年已過。




等。

等什麼?

他彷彿明白了什麼,卻不可明白那是什麼。

明白不過初始而已,解不得的不是答案,而是無法回頭的路。

若說師意誠心衷之所得,那麼今時他不會仍待在這裡,不過看來虛耗時日終歸白費矣。

心思真有待得澄透的那天?

若淨若靜,出世、入世又有何異?

不淨不靜,鬧市、鄉間豈非相同?

他縱然曉明師尊的用意所在,牽掛卻不予放下。

微是沉吟,心下已有了決定。

行路無休,峰迴路轉均是曲折。


遠離巔頂的迷茫,眼前但有風吹後的豁朗,山勢跌宕較為低伏處的森青逐轉朱黃,甚略有霜鉑覆結,照見秋意甚深。

若非中秋方過,也是將至。

山中無日月,唯有季節的變換見證光陰不輟的痕跡。

早在他前往步虛靈台時分,便有耳聞儒門掌首即將易位,稍後亦從龍宿口裡得到親證。是故,年初捎了張紙箴託寄儒門天下而去,不過兩處是山重水疊的路迢途遠,祇怕信言轉手之時,大典業已結束半個月矣。

罷了,心意到了即好。








清瀝隨風,人間更添霜冷。

「豈有客人來訪,主人仍無動於衷的道理?」

「夜半突訪,非奸即盜,哪來客人?」

石階外,但見疏樓龍宿眉眼微斂脣隱有笑意,負影是倚背半臥,手執煙桿的悠然模樣。

「劍子,汝說是麼?」

「我祇曉得盜賊還未把疏樓西風搬走。」

「哈。」

待得劍子收傘入亭,這纔透見他鞋扇泥濘,心下一動未語祇挪整態勢,取杯二只,涼心泉半截竹筒待客。


「不就一般?」再見故舊環顧四周,疏樓龍宿提腕拾袖給彼此斟上泉水後淡聲而道。

「的確一般,也是不凡。」

「哦。」所幸晨間打上的山泉水,猶是甘洌。

「佳人俊傑所居,自然靈秀。」

「噯,劍子,吾不想汝這麼會說話的。」

疏樓龍宿笑了笑,復執起煙桿吞吐雲霧。

「這會讓吾猜測是否又有什麼麻煩事要上門了。」

「中秋佳節,龍宿你如此說法未免煞風景。」

理了衣著,劍子仙跡才坐了下來,正視疏樓龍宿些許的疲態。

「外頭的雨可大得很,焉有嬋娟共賞。」

「見不著,明月仍在。日後有的是機會。」


雨玉珠簾,亭裡亭外彷二個世界。

紅爐炭火多灰燼。



「若非兩勢愈顯滂沱,祇怕我等到疏樓西風的門檻被踩平,送禮的人依舊絡驛不絕,也難為你會覺得疲倦。」待沁入心脾的清甜入腹,逐緩了眼角,便有溫和微煕暖意。

「世情如此,慣矣便罷。」

自年初承繼後或多或少,儒門天下、疏樓西風俱阻不住紅塵涓埃。

輕噫了聲,疏樓龍宿擱下煙桿執起羅扇,垂目假寐後道:

「汝吾似有一段時日未聚首矣,今夜再見的驚喜,吾要好好感動好友尚且記得探望遠方的故人啊。」

「對你我而言,這一段時日算何久長?」

「是不算久長,畢竟這箴紙猶未與時爛透。」

祇見龍宿舒了舒眉心,從懷裡拿出一紙輕薄。

「嗯,所謂紙短情長,上頭的字還頗清晰。恭喜、恭喜。」

瞧了眼紙心已然微皺紙面仍平的箴紙,劍子仙跡取竹筒為彼此再添七分。

「要得你一句恭喜真不是普通的困難。」

「四方賀禮儘管珍稀者眾名貴者繁,這一紙二字可是絕無僅有,還有本人親自前來祝賀,雖說遲了大半個月,但心意不可估測,自然珍貴非常。」

「珍貴、的確珍貴。所以吾纔好生收著,不就為了等汝這句晚來的恭喜補足全禮麼?」

扇動揮擺輕輕,掩去龍宿神情,依稀怡笑淡淡。

閑話兩三便教梆聲多響,筒內數回見底,話終段落。

「說過恭喜,見你尚好,我也該離開了。夜深露寒,珍重。」

飲罷杯中殘餘,伺龍宿示意,劍子仙跡起身便走,不作突兀。

聞足聲益行漸遠,留人再度斂目,不覺嘆息輕輕湧出口,還作眠寐姿態矣。



離開疏樓西風,劍子仙跡折途就返,勢雖非疾足履卻漸趨流星。

不知能否在天亮前回到觀裡,師尊想來應曉得他已離開步虛靈台。

事情…總要有個結。






人間可有嘆息如歌?


是年年末,於往來疏樓西風的岔路底,劍子仙跡擁豁然之境為居;

隔年仲春,疏樓龍宿另於居處西方二十里處闢建宮燈幃。

百年荏苒,如夢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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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光老




疏樓西風。

月涵秋晚,霜火追寒。

水煙徐緩的蛇嬝繞沒於鬢梢,疏樓龍宿微微瞇上了眼,眼掃過洋灑開闊的卷紙,然在脣角邊的笑紋遂深之際瞳關盡闔。

三年一試的秋闈在即,雖說屬隸朝庭科考,可儒門天下難說毫無干係,寒門三千子弟功逐官名汲營宦海,世族大夫則……隱也濤濤現也濤濤。

疏樓龍宿睜朦了雙眼,抿得溫息稍久;再揚袖便揮掩了卷,扣熄了炭末,動靜間卻瞧住了牆幅織造……須臾身起,空室僅留一笑後的篆煙窈渺。

山水橫、波瀾生。



時已遂亥。

廊外月光清蕩。

一路走來匿於廊簷紅螢裡,疏樓龍宿揮扇就熄堪堪,履前或猶佈蟾影曇伏,足後僅餘隻煢襯光,身外徒留闇翳與夜綴連。

清蕩裡尚有髮梢流火疏幾明媚。

忽爾,無端,懸思湧憶——豈非與初立時同?

又是桂月時節。

沉笑未露於聲,步步曳著影子從附於後,側身匿於陰翳偏攝處,它則與皎稀微,放眼望去已是天地垂依。






疏樓龍宿斂目作思,足且徐行不離慢悠,扇面亦步而轉,立外端看便作畔奐姿態。

按例諸如此類不大不小的事尚無須擾煩於他,麻煩的是上頭擱置的書信,昭紅的朱印代表的意味,豈能懞然以對,也無不可泰然以對。

委實難為花伴月、魚游水一等人遠從儒門天下迢迢來報,看來對方是軟硬兼施地虛實作足。






北嵎皇朝實際掌權者,無端遣物來遺,安得何番心思,亦非忖度不得端倪,卻愈思慮就愈忌凶險……人最忌聰明反被聰明誤。

即然江湖煙波遠,案頭安的那疊卷牘卻嗅得爭嶸意味,北辰胤啊……討好、自是占不得便宜;若論示威、脅迫亦顯得多餘。





中原與北嵎素無交誼,姑且不論北辰胤此舉底意為何,循線企索至儒門天下、或該說是他……此人若追本溯源地探究,恐怕不僅僅是花伴月等蒐羅來的消息如此簡單。

可嘆想得多、想得少俱是磨人。

凝神再哂,疏樓龍宿抿笑去嘴角的嘲誚,目色還復澄勻七分,神情自然顧盼安在。

究柢如何,但憑西風枕藉,瓦霜流水付諸,罷矣。





抬首,映目已是月瀕中天,疏樓龍宿衣袖拂擺,扇面再起輕快,眉梢順展,著念僅繫難得一會須臾得見。




自宮燈幃竣工,他、或他反倒不若彼時往來的多,許是多了確立的地點,又或彼此早非處立於可以單純憑著一點意氣任情的位置。劍子縱無名目所累,然質性好義,隨著日漸豁遠的足跡,如今想來已是聲動在外;那日偶遇三監閑談,不意聽聞熟悉引題,即便微詑為先,卻非實然驚訝,畢竟念顧此等境況又何足意外。

不過卓證故載意有些許兒戲心態的贈簫之舉,而今、往後恐怕已不會再有同昔般的簡單心思。



內、外俱易,這雙岔路……祇怕是岔得更開。

  

漏盡更闌。

茶一壺杯二只,如昔成慣入心自不覺膩。

千篁扶影曳,竹風漱與節。劍子仙跡貌似意沉入水,從往拂塵靜置一旁,僅見背後古劍長穗順勢拂揚,披蕩漸止,三寸開外則落放紫金簫;疏樓龍宿瞳眸瞬眨按下疑惑,身已履入方寸,揮扇就座。

宮燈幃今日多的看來不祇首見的兵器、無所姍姍來遲的意外,尚有少聞的簫音矣。

不變的或許是從昔顧往均未有改的嚴肅……嗯,故作嚴肅。


「白玉琴旁難得有紫金簫為伴。」

疏樓龍宿待填入煙絲細瑣,抿得紅星瞬目後便沉息低吐,任嫋嫋風煙勻濛了眉眼,教遠近俱看不清裡外,形神悠慢地放緩動作,舒了姿態纔徐道。

「難道我在好友的心中竟是這般的薄情?」

「耶,劍子汝此言差矣,汝對朋友的盡心盡力,吾最是清楚不過。」

聞言,劍子執壺的手猶是穩妥,茶湯略映的形容未改肅峻。









「未想好友對紫金簫念念不忘,不如將簫留與疏樓一陣,龍宿你意下如何?」

「吾道不知招來什麼天大的麻煩,竟然嚴重到連紫金簫都顧不得了啊……」

疏樓龍宿笑意淺淡,隨之道出的語調也輕得教風一吹便散。

「與本身意志衝突愈小的抉擇,汝輒是思慮愈深。」






湘篁交娑少了雨水飾潤,風偃柔勁即生躁響,伺聲漸歇,劍子仙跡纔道。

「紫金簫於我固然不可有失,卻也不適合時刻攜附隨身。與其多添傷損之虞,何妨暫留好友身邊。」

「好個何妨。」

「龍宿你就助我不忍見它蒙受埃塵之力吧。」

接過茶盞,疏樓龍宿僅取茗氛,卻不飲啜,沉吟後續道。

「劍子,吾再神通廣大,亦無法同奏簫琴。留簫於吾,亦非難事,祇不過……」

「祇不過可惜佛劍不諳音律,不然同奏或有它趣。」

「汝吾之簫琴,怎地都與佛劍分說難以合襯。與其奢想簫琴等藉律宣抒的器物,或可寄望佛門一貫的晨鐘暮鼓或較諸適切。」對於話意遭截,龍宿容色未顯著惱,返置手裡茗盈,執扇再起,便有絹花浮綻隱隱生風。





格格不入。

猶記,某年劍子提過佛劍分說,唯究柢彼此不是為著目的而處心積慮刻意謀事之人。對於此事他縱不勾留於心,但抱持它日有遇酌交亦然無妨的心緒,總較出口來得隨興。想不著初會既非劍子的有意,抑或他的無心,端倪卻羈留在佛門典故,抵不過一句緣偈。





劍子笑罷話鋒再轉,「吾之足跡雖從未履遍疏樓西風,但想來龍宿你的居所合該廣大。」冠簪繫束的髮迎風掠起些許飄蕩、與些許結絡於劍柄的纏縛,更多的是疏理於肩的興然。

「相較豁然之境的清儉,吾之居所自然是幅圍寬廣。」未竟的話語留白的問題。奈何玉石再潤,絃線觸指的冷總是先。

「好友的華麗風範我是從不懷疑,祇是想莫怪乎天時地利人和三者皆備之下的琴音會傳得如此之遠了。」

「耶,是華麗無雙的風範。」疏樓龍宿聞言神色自若,斜扇遮面,「想來劍子大仙是怪吾之琴音擾了清夢?」回應間手按琴絃令指腹滑撫三分的待撥,老繭已是不覺痛。






「實在誤會,不過覺得屋舍廣大,理掃俱是勞頓,有損好友的華麗了。」

「如此想法豈非寒酸?哎,可此時此刻聞汝一言,吾終於曉解終日難饗簫樂的原因何在,蓋是困於三者缺一不可的情境啊。」

商音起瞬,謔笑從焉,龍宿罷了手勢,「祇是、究竟是緣由天時、地利,抑或人和呢?劍子,吾真是不明白。」






夜露櫛結,過子之後,原就不甚明朗的雲空益發顯得陰翳,火燼猶沉方晌,細密從墜,依是風掀雨簾,潮上宮燈還復,未多時瀝水逐聚於墀板錯接。

「嗯,茶冷了。」劍子仙跡不答,僅提壺再續,傾斜的一剎矇矓裡有話傳覓。

「初巡、漸次的滋味大有不同,好友汝未妨飲盡再續。」

「既然未盡,不應捨棄。」

「耶,念及應該與否豈不有違汝所謂的道法自然?」

「哈,覺曉動念進所取捨不也有違自然?順其自然吧。」

亭裡氤氳,亭外沆瀣,別後的眼界裡是深翠湮波朱紅浸潤漫成血色十里。

「不存初巡的濃厚、未有漸次的甘淳,這杯茶,嗯……是失味了。」

「既非飲完便無可再續,龍宿你何須執著於眼前這杯呢?」

「劍子,汝吾相聚,並非為了讓彼此飲杯濁澀失味,棄之可惜的苦茶。」

「是我失言,就讓我以一曲賠罪如何?」

略頓半晌,劍子仙跡回以澹笑渺然,未置它辭作解。






「哎呀,吾真是受寵若驚汝難得的老實,看來是天時地利人和三者齊備了。」

珠璣聽來揶揄,作探則明笑意充盈,疏樓龍宿擱扇於案,水煙在側,左手起絃以待。

「三鼓響罷許久,吾仍不知此番邀約意欲為何,莫非祇為名賠罪實邀奏而來……」

「轉眼四更將至,但以醉漁唱晚為今日之約作結吧。」

顧性成習,劍子仙跡兜轉回題三度未承,語畢納息瞬剎已見簫管扣握在手。

「此曲雖短,然素材精錬、結構緊嚴,精緻有餘倒與你儒門始終講究的禮法頗為相符。」

「『西塞山前,桃花流水,其興致恐不相上下也』麼?」

吟琅遂笑,疏樓龍宿未再言語,指間流洩續予主屬二音偕起。

一時三刻,滄寒逐末分際,昏昕猶遠、猶遠。






自晨曉離開宮燈幃,履至鉅鋒三里外,時已值翌日黃昏;靄雲低垂,望去炊煙趨於霞暮捱隨,縱感遠近氛圍靜謐,背後的劍穗尚且劫風作響。

劍子仙跡心裡一動,行腳纔緩了速度,驀然竟憶久年前的口吻悠悠。

『此劍名作古塵,劍身三尺七寸,淨重七斤十三兩。』

足拓方行過地碑,便收飛書一封,拆看留袖後,遂轉身北進。

『衡重本由格,同棄鏢環;然身僅略輕於柄,是故首繫劍先為長。』

徐行未至三刻,當空已是月明星稀。遙落身後仍顯不及。

『鞘口周取太極,今捨星機,出劍入鞘發守存繫一心。』

路不遠處有一人影,手執螢火,面容故舊,靜佇於茅草屋前。






「劍子,久見了。」

直至領人入室,一步天履手持燭臺,點燃毫釐幽微,纔取下面具。

「暫居之所,難免簡陋,還請見諒。」

「客氣了,你我同行左右,孰顯窮酸一試便知。」

「哈哈,閑話餘後再續。可曾聽過蘭若經一書?」

「嗯,一蓮托生大師畢生心血。據聞日前贈與婆羅寺典藏矣。」

「是,原該如此,但事出意外,詳情聽說。」

待娓娓絮盡,著目月偏春方。






劍子仙跡形貌沉吟,燭蕊不及的陰影偏射於劍穗之間,思忖良久纔道。

「如你所言,目標業已確定是他?」

「自婆羅寺血案發生迄今,較諸其它當日與會者,唯獨此人避劍不用,難免啟人疑竇。」

一步天履將面具取回掌內,指腹拂摩劃分對半的珠玉。

「且按對劍痕,確可將當日觀其手抄本之其它人士屏除在外。」

「也許……不過劍無可用而已。你明白我與聖蹤認識已久。」

儘管同修之誼淡如水,歲載悠悠亦是雋永不應輕表疑棄。



不應輕棄……直至破曉夜時,龍宿手裡端茶起落數次,然而卻從未抿入半分茶趣,儘管話裡機鋒敏俐、眼裡猶顯噙笑等如昔,隱微的不悅已是掩而不掩。

終究,隔夜茶是不嘗也知的涼澀發苦。






「劍子,告知此事,並非欲使二位暗生嫌隙,只為提醒人心總是難以捉摸。」

「一如戴上面具的你麼?」

「還似匿於暗底的偽善者。」

牆面燭影折長影面黯淡,盞裡蠟炬猶多,見劍子仙跡笑而不答,一步天履亦不多言,藉身後長劍作題。「你背後那把劍,可是古塵?」






當年傷重瀕死以致臥血路途,幸逢來人得救,繼而偕返故里,爾後詢其名姓、留居數日,未想劍子與宗主相談甚歡,臨走之際更蒙贈劍彰感情義。

在那之前,宗主曾有二問:「以何為武?」,「俯仰於江湖,如何身無長禦?」,前者有爽快的肯定,聞其後問,劍子卻抿茶回笑不答。那笑容豈又與眼前有所不同?






「確是古塵。」

簡俐答道,劍子仙跡眼神不改明澈,卻無解劍之意。

一步天履慢慢挑去案面凝固的殘蠟,似想起了什麼。

「年初劍盟的盛會方了,過沒半把個月,你的名字便響徹江湖。」

「當初我就在想:『你既以劍為名,因何不見佩劍?』,但如今就算你身負長劍古塵,聲動劍界最為渲名的緣由,卻是耳傳你不願出劍傷人。」

「道聽途說,倒是憑添神話。」

一步天履話尚未畢,便已見劍子仙跡濃眉倏詫地挑揚,爾後咳了一聲為頓劃句為二。

「心起傷人之意,何獨刀劍為用?」

「是緣故神話或者將人神化?我舊疑未解,再起新惑了。」

「是不願出鞘、也是應為出鞘。」

「劍子,一步江湖路,半點不由人。」

一步天履不以為然地搖頭,不料劍子對世事的天真。






「尋,你認為江湖是什麼?」劍子仙跡對如斯反應,不過袂袖一擺,笑得瀟灑。

「江湖是你、江湖是我,江湖便作江湖。」藉茶指劃,案面人字。

「人心複雜。」半晌沉默,嘆氣由衷。

「初心常存。」

「初心常存能幾人?」問後俄傾、長笑,一步天履未待回答,亦是毋需回答,逡巡便已重新戴上面具,掩去眉目澄清。

「日後江湖祇知邪影,誰又辨一步天履?」

「尋,假日證據實然,古塵斬無私。」

「是非曲折終有論,善惡到頭須現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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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目前,不常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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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山黃雨



劍子仙跡走著,神色如常,祇見他與一步天履辭別後,殊離官道卻行,循僻徑向遠,隱嶕嶢而去。

數刻前的三尺天外故有弓弦指路,然方知行路愈深,涉目裡竟是峰依雲滂,境霧糾葛,履外尚遠即沾水氣,未待足入氛圍,拂散襲身便已招染一身濕,修道人噫了聲不著心緒,手上拂塵隨性擰風勁出,倏爾即可明見山青矗路,不料抬首卻見遙渺山外他峰遇,靄煙紛矓束山襟。

此去究處便隱氤氳嵐幕裡。



見景僅稍作沉吟,積澱適纔心裡霍見山頭翳昧隨動的讖識,邁開步伐再進,身勢依舊穩健,思緒卻已勾漸昨夜憶。

紫金簫並未留與龍宿,而是隨他離開宮燈幃,回到豁然之境。

一曲譜盡,他執按簫孔的掌指未將器物擱落,而是化執為握,所謂昭昭未言意喻明。

『汝改變心意?』扇後的聲音不帶半點疑惑,一雙眼眸蔽於珠光輕搧。

雨歇須臾,見遼遠處半透昕光,說著,龍宿遂揮袖滅了宮燈幽曖,扇面轉瞬卻下後的景照半教陰影吞沒。

『原衷未改。』

『是麼?』他看著故舊彎起脣角笑了笑,一如他來時所見,然在眸神閃動間,又多了些不予言訴。他纔欲答應,龍宿已別過頭去。

『天亮了。』無疑是句逐客令,他想。於是稽首拜別,隨行露水階延三尺,悠冷便劃空而來,清商寓風忽起,瞿作嗄然而止,餘韻滌蕩間他恍惚聽到龍宿的聲音。

『劍子。』

霎那,確切感到自己的心震顫了一下。

奈何,此時此刻卻無法摹想彼時的感覺,僅留模糊的印象,不輕不重的疼痛彷也虛妄了。

眸神閃動…,他不願多想。





問俠峰。

他到的時候,已與預計稍遲了些,所幸尚不太晚,他自然而然地走到佛劍的身側。

周遭靜得祇聽得到蜀道行的聲音,被放大的回聲穿過山青迴蕩後有種破碎感。

空氣瀰漫著木犀的香味,蜀道行就坐在樹蔭之下,形成數人圍繞之勢。



待蜀道行歇了段落,佛劍分說與劍子仙跡趁此間斷於旁交談。



佛劍分說隱然知覺有股沉水香味幽邈,雖然在木犀的包圍裡,教感知顯得模糊,但迥異的味道並未被周遭完全掩蓋。這縷他曾經聞過的味道,教他想起了彼此認識的人。

「去過疏樓西風?」

法道論藏會後,他見著劍子與一名紫衣錦飾的儒者笑談,他有些訝異,不可否認部分是因其身著華服使然,餘者…鮮見劍子笑得少有顧忌。

保留、酌量,抑或分寸還是有的,但總歸是不一樣。



「嗯,路上有他事耽擱了。」視線著於佛劍背上的佛牒,似乎較之前所見更沉重些,但願是他的錯覺。

山風強勁,教衣袖振擺難止,鼻息所聞的香氣殘留已然渙散,風裡還有隨捲陣起的木犀,生生息息永不休止。

焚燼猶存的氛穠,總是在他來來去去間附著銷散,往復也反覆,形成一種習慣。

他想自己是知道的,不說破,原非默契。默許,何嘗不是同意。

等待,換來更長久的等待。



人世的聚首別離,此處消沒、便在他處滋長,不問濃淺深淡,概以真心對待。及履所行,即有結識,轉瞬便如萍聚;長久以來,不談他那居於鄰近,與他相距既是咫尺,又常是天涯的好友,會未期而約的也祇有佛劍。



晌午的光芒刺亮得教人睜不開眼,然時入深秋,耀眼如斯,亦不覺得特別炎熱了。

「此去西佛國,尚有二百餘里。」劍子仙跡凜神,目光眺留的較重嶂更遼遠。



初次的法道論藏大會,未期然地見著龍宿,待結果確立後,他主動走向笑吟吟的儒者。

『龍宿,這可非儒門禮典啊。』總說人事、世事、天下事,不干他事的好友啊……

『耶,吾是來見識讓能讓中原與西佛國搶破頭的佛牒是如何的神兵利器。』

『這話說得唐突,雙方所關注的並非一口單鋒。』

他揚起了眉佯裝不贊同,卻讓笑意溜出眼底。

『嗯,那汝說,西佛國或中原不都是佛?窮究辨機所求為何?』

『唉,吾法歸道派,禪學不精,探究學理該是你儒家本科,怎會問到修道人?』

『劍子啊,汝就實言不知又何妨?別將難題盡推吾身上。瞧!能解答汝疑惑的人這不就來了。』

紫扇一揚,恰恰對指迎面而來的佛劍。



佛牒執爭緣由未隨著佛劍的到來而獲得解答,他與龍宿是各自將話題帶開、間不期然地在它處的句末締連,總歸無人再提適才的詰點,且教彼此搭上三言二語的你來我往說得天花亂墜,說著說著,一壺種舊已在疏樓西風裡茶過數巡。



寒暑幾易,轉眼法藏論道大會又至,龍宿信口緣由的神兵利器之說,攔與自己禪學不精的保留,不過劃落不求認真的交鋒,他、或他誰也未曾再次提起;龍宿獨扇慣矣,見他古塵負身,既無疑問,神情亦不曾表露絲毫興味,宿話典昔,撫揚絃索揮筆就墨,間聞談笑,旨題總不語人間不興世故不論穹蒼,說書道古,縱無一不與儒理脈絡相依,卻又與原衷互悖。



「吾的路途永無休止。」問俠峰矗列西、北與中三方會聚,必經之地。

「出家人以捨生為願,若與以武為俠之道相比是如何?」

「世今說法概抵不離鋤強扶弱為旨——」佛劍分說並不直接回答劍子所問,未盡的語意收於沉吟。

「斬業護生是你秉願、斬人殺生雖是遂願的其一作法,但你可曾認為行使斬殺的自己無所罪愆?」

揮袖一擺,劍子仙跡先是笑了聲,後又微興一誒,乍聽似有惋惜之意,又或許太隱約,以致於察無識覺。

「本心不同。」

「仁義自古難兩全;捨仁從義,亦從善始。」

「發乎仁心,自有行義之舉。」

「欸,因為好友你是天下第一的佛劍分說。」

看著佛劍僅作挑眉,不置可否,然未付諸於言語的不甚贊同確已足矣。

「概切你論因果,我講道法自然一般,不過歸屬齊物之說。」






「皇家府邸果真氣派非常。」

偌大廳堂,屏退左右後,除卻主人,祇見來客坐於內;疏樓龍宿依舊一襲紫服華奐,手裡的絹扇亙著心口左右,未有遮掩抿著笑意的嘴角釋出的冰冷。

「是龍首的到來令鄙宅蓬蓽生輝。」



「恁謙了,三王爺千方百計不就為了吾今日的拜訪麼?」

軟硬兼施的示好、威勢反覆的黏纏,並非花伴月等人可以應付的手段。尚且不論心性質本,底性淳良、根骨敦厚者自是不擅周旋,儒門天下亦未賦予他們學會權謀、鬥爭的環境,進者以六藝修身、次則風花雪月喁喁春秋,計較方寸光采已是嫌多。即便意有強圖,困於生身資材平庸者所在多有,心有餘望,未必成器,如何應付深諳詭譎的謀變。



北辰胤聞言也不執辯,負手於後,目色黝沉:「龍首可還記得十年前的法藏論道大會上,你曾說過的話?」

「吾想今日應是吾與三王爺的初次會面無錯。」

「西佛國歷來都是北嵎的藩屬,對於喧騰一時的法道論藏,自該表示關心。」

「是故,吾是應讚嘆三王爺的好記性了。」

疏樓龍宿打量著眼前自他踏入天錫府起,即用著露骨的目光衡量以對髮辮環頸,窄袖束服的男子。彼此的服飾在在昭顯雙方所處世界的不同。

非常的年輕啊,不明白自己或世間的底線在哪裡。



「龍終非池中物,北嵎尋求的不過是雙方互利的結果。」

「北辰王爺,你認為吾疏樓龍宿是怎樣的人、儒門天下又是個什麼地方?」

「疏樓龍宿何妨說是龍宿疏樓?」北辰胤走近茶几,一雙鷹目直對;但見珠衣岑笑,夷然無懼。

「然而,我不明白這十年間儒門天下聲勢雖有所壯大,卻從不介入事端。」

「『天下』於你,莫非單單祇是個虛名麼?」北辰胤略伏下身來,取過另只茶碗,就著咫尺距離的緩緩地道出釁言。

「北辰胤,汝想從吾這裡得到什麼呢?」疏樓龍宿起身,扇風趁勢揚起頰邊絲縷掠過北辰胤肩膊,徐徐步過王者身側,站定於三尺開外,微然一哂。

「倒是三王爺好大的野心,如此輕易就將天下溜出嘴外。」

「天下自然非是虛名,卻僅可權作虛數。儒門天下、天下儒門,所願不過如此。」

「簡單的儒門天下,不簡單的儒門龍首。」旋身就座,北辰胤以茶作酒,掀開一室葉辛。

「哈。若論爾虞我詐、豆萁相爭之權術,儒門確實是遠較宮廷複雜不及的簡單。」

「堂堂儒門龍首當真無欲無求?」

「三王爺何不自問汝能用什麼打動疏樓龍宿。」

「一口名鋒或許不足以打動你,一口絕世名鋒亦然?」



哈,如此。誰能料得一句被當真的戲言成了開端,無端成禍的佛牒。

他想起劍子身後的長劍,古樸中蘊涵著力量,儘管繫負不祥卻未沾惹絲毫戾氣,襯得一襲白衫更顯仙風道骨——即然彼此都很清楚他或他都無法超然物外。



龍非池中物麼,汝北辰胤又怎會是干於屈居的人物。

「空口白話最是動聽。三王爺若真有誠意,應該知道該怎麼做。」

無論北辰胤是對他口中的器物有信心,抑或是自負於對他的判斷準確,根究是計較不得虛實的妄言。

但又何妨,此行的目的業已達到,無須多作贅談。

「我明白,龍首總歸是愛惜自己人的,三個月後便是皇城劍祭,屆時——」

「多謝王爺的好茶招待,吾不會再踏上北嵎的土地。」

疏樓龍宿蕭然一笑,擺袖離去。



出了天錫府,抬望日光漫漫,然拂身颯風怡爽,不感燠熱,他凜神輕笑,往來途施然踱步歸去。

未料身後一陣腳步急促,追上自己。

「王爺特命我持令牌送先生出城,免得遭城門守衛為難。」

說話的女子胸膛仍為一時奔走起伏,說出的字句依然不顯雜滯紊亂,疏樓龍宿看著眼前的姣麗,腦裡模糊地閃過一個影子。是了。

揚扇示意女子隨他腳步,疏樓龍宿脣邊勾留的笑意更盛,緩聲道:「汝可知汝家王爺要汝送吾出城的意思?」

「婢下不知。」

「當年法論道藏汝可是在場?」

「這…」穆仙鳳咬著下脣,他並不明白為何今日十年前授命至西佛國憶記當時與會人物的裝扮言行的其中之一會來到北嵎,近期不過隱隱聽聞底下守衛說著日夜往來北嵎中原很是辛苦,疑問之下卻一無所穫。

難道儒門龍首的來訪會與天錫府近來的動作有關?

他是天錫府門下,他應該盡忠,應當表示疑惑,不明白對方所言意思,但為何他無法在此人面前說謊?



聽聞猶豫,疏樓龍宿並未追問,逕自而道:「北嵎門禁的確森嚴,外地人士皆須按例申請令牌,直到獲准纔准進城;出城手續雖是簡便得多,但同樣身無令牌寸步難行。但汝可知,吾就這般簡單走進城嵎?」

「先生是王爺的貴賓,先行關照,倍受禮遇並不奇怪。」



「那麼…出城呢?」刻意放慢了聲調,疏樓龍宿始回過身來,琥珀色眼瞳直視疑懼交加的怯卻。

「北辰胤有求於吾,豈會在出入瑣事上刁難?」

「他要汝來不過是試探吾罷了。」



「我不能背叛王爺。」

城門已在前頭,手上的令牌卻沉甸得教他拿不住,不覺低下頭避看儒門龍首連挑眉冷笑都顯得優雅。

「他卻已反棄了汝的信賴。」

穆仙鳳無法再承受疏樓龍宿不假辭色的凌厲寒聲,悸懼湧然逼得他倒退二、三步,惴慄回頭望向皇城,眼中只賸金璧輝煌的輪廓,看不詳細。令牌剎時鬆脫離手,他頹然跌坐在地。



「北辰胤的棄子,汝不怕死?」

「……我、我沒有地方可去。」

「起來吧。」

疏樓龍宿略作沉吟,看著儘管陷困境,卻無半點眼淚盈落的惶恐,肅整神情,伸手將人攙扶起。

「汝不必擔心。吾不會與個孩子為難。」



「我不懂何以先生若明知王爺的意圖,仍孤身來到北嵎。」

當年他被管家買進天錫府成為僮鬟,某日讓三王爺發現他優於常人的記憶力,沒多久就被帶到西佛國與同行的老者佯裝成一對兜贈佛典,臨行前管家祇交代要他記下與會人士的形容、穿著與說了什麼話,其它的事毋須多問。



「北辰胤千般盤算,究竟還是有件事是猜得不差的。」

命侍衛裝扮讀書人,一則分批、多番前去儒門喧鬧要求收納,二則令其藉酒裝瘋,在公眾之地宣洩不滿,誣言謾罵,此外便偽作儒門子弟,涉足聲色;若被拆穿,隔日便攜厚禮登門謝罪,假日換張臉孔依然故我。三監最後選擇報官,卻祇得到一句「門風敗壞、管教不嚴」。好一句門風敗壞,管教不嚴!

檯面上的禮數倒是不斷,推拒不了的餽贈亦教議論紛紛。作足了裡外的低下招數,猶是收得了實效;個把月來日漸加劇的情況已讓三監之首的花伴月頭疼至極,束手無策。



「他所要的,不過是藉由吾的作法,測知吾對儒門的態度;與汝送令牌助吾出城相同,俱是為了試探。」

離開城郭,疏樓龍宿的口吻像是在說著第三人以外的事般冷靜。

北嵎對教化一事甚為注重,但卻非承襲孔孟一派等主流,沿史迄今自成一格。無論是為了什麼需要借重與皇朝八竿子打不著的儒門來做掩護,都不是能夠輕易甩脫的麻煩。

一線伏十年,北辰胤心計下得可算深了。



「身為儒門統領,吾斷無可能放任他人的破壞。既然這是事實,吾主動去會他又有何妨?」

「…先生的意思可是指在王爺面前作一場戲?」

「汝不是匿於屏風之後將一切看個明白了麼。」

「難道——」

「非也,今日所有在天錫府見過吾的人都要死,自然也包括一刻鐘前向汝熱絡問好的守城護衛。」

俯仰於天子腳下,依然敢犯不韙口出『天下』的人,焉有心慈手軟的婦人之仁。

「為了守住認定的不可失卻,人做出任何手段都不足為奇。吾亦同。」

疏樓龍宿話聲纔落,穆仙鳳便見血紅從蜿延至腳邊,循溯望去纔知腥膩是沿著鄰近的枝葉而來,他強忍住不適感,卻無法壓下攀升的哀涼莫名。

「汝害怕麼?」

「不…,同樣都得死,我祇是不想見到是先生您動的手。」

「……汝叫什麼名字?」

「穆仙鳳。」陽光眩然,逆著光穆仙鳳無法確定適才見一閃而逝的是否虛幻。

「仙…鳳是麼?汝隨吾回疏樓吧。」







這日,落了雪。

劍子仙跡持一把束起的傘,雖走在熟悉的道路上,卻對周遭的景物有些陌生,心裡明白概是因為自己鮮少於冬節時分到雙岔路的另一邊之故。

未多時,他便行至漆紅朱門。



本欲如昔地喊聲作數,不期然地在門下見著生份的面孔,暗暗愣在心底,不開口,亦無打量。

幾乎是他停下腳步的同時,倚在仿閽門第的女子抬起頭來,躬身一福:「請問先生大名可是劍子仙跡?」

由著女子領進素來熟悉的路徑,劍子仙跡看著穿著大髦的女子,內心油然生起奇妙的感覺,眉間遂展地地笑了笑。



從門口至內庭的路徑雖不算長,亦非輕易兜轉便可輕易驅入,途中,劍子仙跡見稍早歇了的雪再起,便將傘遞給了前頭的女子。



「難得汝在這時節來訪。」

劍子仙跡走近涼亭,便見龍宿手裡挑著煙桿,坐靠在長榻上,眼神清寂,彷彿自己的一切都與世界無關,他陡然一驚,為這久遠記憶的似曾相識而瞿然。

「寒暑幾易,總有數次的吧。」

「是啊,要不雪積盈尺,再則正月將至,初雪時分是稀罕了,不過霜雪長天於汝又有何異?」

待他入亭,龍宿斂了睫翦,招呼他坐下;依言就坐後,便將爐火向他挪近,順勢轉過頭來瞧著,「劍子大仙實在好心腸啊。」琥珀色的眼瞳是覷近了身的銳利,扇面輕輕拍在被雪水濡濕的印子上,揶揄的話意像沾了焰火的雪說不出是溫或涼。

「你對他亦不差,他身上穿的毛氅不會是自己買的吧。」

適才將傘遞出之時,儘管年輕的臉龐明顯表露了遲疑,最末仍是向他道謝接過了傘。

「汝不問他是誰,怎會出現在疏樓西風?」

「我若想知道,於情於理問的應該是你。」

道了聲是麼,龍宿闔上了眼假寐,未再多說其它。



他們坐得這麼近,近得他可以嗅到毗鄰的香味,香味如昔,但他知道有些事已有了不同。

紅炭焰焰,略濕的衣衫未至半刻便乾了大半,而亭外細雪亦積澱寸餘,即然爐火猶盛,亦得耗盡;見些許飄染上龍宿的髮絲,他伸手欲抿乾,未期然正對上睜開的眉眼。



「龍宿,你若累了,就進屋休息吧。天冷風寒。」若無其事地撫去霑末。

「不礙事,區區風雪能奈吾何。」龍宿瀟灑笑道,隨後話鋒驀地一轉:「劍子,為吾彈一曲可好?」

「想聽何曲?」

「就隨興而奏,如何?」

劍子仙跡看著眼前熟悉的諸切,祇覺一照一景投射在心底的樣子卻在此刻扭曲變形,而這來得毫無預兆。他想開口問,卻教龍宿斷言阻止。

「耶,劍子,汝祇需要回答願否。」

「取琴來吧。」

即便不回頭,也知道劍子眼裡的憂慮,背對的視線灼然,他選擇沉默以對。



聽龍宿喚了個名字,便見早先所見的女子步入亭中,他並未遺漏當龍宿低聲囑咐時,彼之眼底出現的喜訝。很快的,女子便捧著以絲緞裹覆的物件返回;龍宿接了過來,揚開一巾輕軟,手指撫過琴徽,撫觸極其留戀地,眼神閃動是迷離了。

「鳳兒,見過劍子大善人。」

「龍宿,你……」纔欲出聲,懷裡就被放進白玉琴。

「穆仙鳳向劍子先生請安,稍早真是對不住,未先自報名姓。」

「劍子大善人自是不會與汝等小輩計較的,退下吧。」

霪靄積重,見天色暗得快,穆仙鳳留下燈籠懸於側柱後,纔旋身離開。



「彈吧。」掐指燃起香鼎,龍宿闔上眼睫,閑適模樣恍若他前刻所有見覺俱是幻夢,映入朦朧的眉目不帶清寂與銳利。

劍子仙跡指間滑出第一個音。

明虛之間,他回到樹下的蒲團,見是千重山嶂、身在無垠霧界。



穆仙鳳翻出襟領下的墜飾,因著寒冷而泛白的手指緊緊地揣著鏈頭,只餘半邊的珍珠依著體溫被焐得暖了。倚著廊柱,聽琴音晃晃悠悠地漫過新雪,沒有激越的低吟順著風的來去穿蕩迴繞在疏樓,不帶悲傷與荒涼的綿長,音即是音、曲還歸曲的清宜。

他怔然落下了淚,直到默言歆輕拍他的肩膀,纔恍夢乍醒。

「言歆,這可是最真實的夢境?」





『每次走在這條曲徑時,都會有種進入迷宮的感覺。』

『疏樓所呈風貌的確華複非常,但無一未恪守儒家禮法風範,明白了箇中原理,自然不會覺得錯綜歧迷了。』

許是為了化消他眉間的戒慎,全身幾與白雪溶成一塊的修道人開了口;他想也未想便順言答道,因此聽到爽朗的笑聲。

『先生為何而笑呢?』主人或是先生與十年前的樣子絲毫不差,甚至連笑聲似出一轍的未變。

『我是為了龍宿而高興。』

『為了…主人?』



晨間飄起了這冬的第一場雪,須臾之後,屋外的寒枝雖盡是帶雪,仍不足以盈佈地面,他依著主人的意思,與言歆將長榻移到內庭的亭內,旁置香鼎。

言歆是他離開北嵎當日,途中見到將他當作牲畜、貨物來賣的人口販子裡帶回的少年。或許是察覺他忍不住多看幾眼,前行的儒門龍首停下了腳步。



『汝覺得他可憐?』

『是。』

『一時的憫恤能夠持續多久?』他覺得這言語間有些涼薄的意味,不懂眼前的面容為何沒有半點苛刻,微笑得一如他童年所見的記憶。

『汝若要帶走他,他就是汝的責任。』沉聲道,疏樓龍宿信手拈落襟帶的珠飾。

接過瑩白,他愣了下,隨即向販子要了人,便趕緊跟上前去。不過買賣用的卻是髮上的珠釵與僅有的一點碎銀。

爾後,他請工匠將珍珠卸成對半,串成鏈子,另條給了默言歆。

從那時起,不是龍首、不是先生,而是主人。



疑問沒有得到答案,他回頭探詢,卻祇得這個待佈置完畢,主人便要他即刻到門口倚候的人但笑不語。

『……我不懂得主人。』無法忘懷冷酷的眼神,亦無能捨卻興之所至的溫柔,同樣是微笑為何差別如此之大。

『落雪了,拿去吧。』雪絮緩慢地飄在這個出乎他意外的人身上,卻以著迅然的速度濡濕他的髮衫;看著白眉白髮的修道人再自然不過地遞出了傘,他愣了下,再藉著開傘的瞬間抹去了凝聚的濕意。

原本以為對話就休止於這紛然雪,沒想到離亭尚有十步遠時,耳邊聽得低聲一句:『你既稱他為主人,那麼就該信任他。』





既有起音,也該終韻。

曲盡,取過龍宿膝上的細軟,待重新裹覆完畢,劍子仙跡纔道:「唉,班門弄斧。」

「如此說法,令喜愛汝之琴音的吾非常傷心,真不知該如何是好。」疏樓龍宿睜開了眼,不即取側身扇,僅抿脣而笑。

天色已全然漆黑,懸柱的燈籠亦不知何時被風雪打滅,昏黑裡僅只雪光映照,忽然,疏樓裡的宮燈逐只燃照,由遠而近,慢慢地將二人的身影籠納於光亮裡。



「我在猜你聲音的笑意是不是等同傷心的意思。」

「哎呀,這是何苦呢?吾可不願窮究汝那聲唉裡的嘆意有幾分。」

「那我該感謝龍首大人大量。」

「劍子,汝心裡有事?」

「龍宿不愧為我好友,將我想問的話從自己的嘴裡講出來了。」

「劍子大仙汝這樣賴皮不行啊。」

「也是,不然你先說吧。」



「吾無事。」深深嗅息,交染寒氛的香味添了幾許清冽,便有了分別。

「這樣呀。」膝上亙放著琴阻礙了舉止的俐索,劍子仙跡有限度地側首瞧著側坐於旁的面容。

「是呀,汝不會也回說無事吧。」好笑地看著劍子侷促不便的措落,疏樓龍宿笑著將琴移過。

「答得這般爽快……」週遭一獲寬裕,劍子索性站起,旋身面對龍宿,端著一副不苟言笑的態勢,卻見紫龍扇外僅留一雙眉眼,眉眼足見即將忍俊不住。

「是什麼就答什麼囉。所以汝的答案是?」

「我在想佛劍的事。」

「哦?」

「法論道藏。」

「…法論道藏如何?」

「聽說西佛國因為佛子失蹤的意外,中止了這次的法論道藏。」

「佛劍想必這次也去了吧?」

見龍宿欲捧著張琴直接從榻上起身,劍子仙跡輕嘆,一手托住琴身,另手連袖握住手腕將人帶起,隨之轉了話鋒。

「你太過勉強了。」

「還好。」疏樓龍宿再度喚了穆仙鳳,後者與默言歆共帶了二把傘過來;劍子仙跡一看,其中正是稍早從他這裡遞出的傘。

「龍宿。」

「怎麼,信不過吾?」

「我並不想見你獨自愁苦。」

「劍子,吾不會愁苦的。懂得愁苦的人向來是汝,纔會衰老得這般快。」

「我這是少年老成。」

「天色已晚,留下用飯可好?」是啊,汝這是少年老成。龍宿涼涼地覆述了一次,纔輕聲道。

「如你所言:『食疏樓一天飯,勝過豁然之境百餐』,有何不可?」

「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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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目前,不常上來。@@
    顶端 Posted: 2006-11-26 01:46 | 3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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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吟




    不知流年載,歲深料峭聞。


    無風、無雨、無晴。

    點星蒼黝,天光微微,徹邐一地漼溰清洌,坤如寒波空幽青。

    離曉明尚久長,劍子仙跡卻已逐醒夜寐些許時間,矇矓裡依舊保持著盤坐於榻的態勢;稍後,略整素衫,便步出起居。

    端看肩無拂塵,負少劍器,兩袖清風,一派蕭然入骨。


    大呂末盡最彰勁風摧折,然豁然之境景致雖顯凔澹,猶缺荒頹景氛,放目但有瞿枝委脊繫雪衣,昭顯四季疏別。

    劍子仙跡負手於後,來到亭下就坐;桌面有茶具一副未收,緣於佛劍分說午間的造訪。

    來是興起,覺無兀然。


    合該風塵僕僕的行旅,佛劍卻未露疲態,腳步穩健,眉目沉定一如任時所見,意態簡單專致,不著想其它,亦不被妄想。

    在佛劍到來之前,豁然之境已有訪客:過午穆仙鳳便手挽笸籃,從雙岔路的另一方而來。


    豁然之境本無庭戶之別,僅隔置裡外,穆仙鳳行近闌干,望見劍子仙跡斂目坐落涼亭,驀地驚覺不意唐突,致歉的話纔欲出口,沉緩的嗓音便喚他前去;招呼過後,邀他入座,見他推卻,亦不勉強。


    『從你轉進岔路至此約當多少時間?』

    『約末二刻。』

    『那麼自一刻前,你便走入豁然之境的幅圍。』

    『是仙鳳失禮。』

    沿途景致雖非尋常,卻難將眼前所見與過往習識締結一起,在他看來花草雖美,然而並非居家蒔種。儘管詫異在先,轉念一想若然是眼前之人便不覺奇怪了。

    『毋須多禮,前後景致並無差別,自然不需區分。』

    『如此……,先生不諱親疏遠近麼?』

    『涼亭能讓行了數里路的來客歇歇腳總是不錯的。你今日前來是為了——』

    『主人吩咐仙鳳特訪敬邀劍子先生明夜於宮燈幃一敘。』


    豁然之境雖為他的居處,但留住時日總難久長,若真要計較,當謂四季其中屬冬留宿最長,祇是未料返歸次日便會見到穆仙鳳。彼年識後,於數次往來疏樓西風間,亦與其漸所熟稔,但卻是初次在自身居所會見。

    顧往,即在岔路分野,或往歧路趨行、或逕返出處,諸切動隨意念,不羈於心;雖說如此,記憶裡,似乎多往疏樓探望一些,但多多少少,也不過個印象,說不得準。

    距上次相見應為悠長。劍子仙跡瞧穆仙鳳形容縱依舊,韻致有改,明白非朝夕化育可成,心裡寸寸瞭然,卻不知他那毗鄰而居的好友何以神通廣大至此:去暮纔返,今日便遣了穆仙鳳前來。或然,唯心而已。


    『籃裡是今晨出爐的點心,依主人之意攜些許與先生分享。』

    『哦,孰人所做?』取出的紫蘇楂餅及其它嗄佐,既非龍宿所喜的口感,亦非自己慣好滋味,仙鳳這丫頭……。

    『是仙鳳見主人近日餐進少許,故有此舉。』俟穆仙鳳提袖將籃裡數張小碟揀出,一看均為暈散熱氣微微的點心。

    蓋籃內置一瓦盅,盅內盛炭,碟置其上保溫,口感當不受冰雪侵襲影響。

    『劍子先生似有它慮?』察覺劍子仙跡半晌不語,穆仙鳳瞧向貌似沉吟的神情問道。

    『不過在想食求嚐鮮,但我一人實難悉數嚐畢,你不妨同吃些許。』

    『這……』纔欲說明上下有別,耳裡的聲音是與往日無有軒輊的溫沉不帶壓迫,此時隱然卻有無法抗拒的力量。


    穆仙鳳望向劍子仙跡的眼色微有驚異。即然在疏樓西風已有數次的接待,彼此僅構築於寒暄的應對總是流於表面。同主人對談之時的劍子先生,出於肅穆的詼諧有之、虛明實晦的雙關有之、顯於眼神的笑意有之,可他從未見過藏強勢於日常閑談的劍子仙跡。不使畏不圖懼,卻難以迴避、托詞虛應以待,而修道人卻以彷彿未發現他的忖度淡然回道,一字一聲宛若潺湲過石的緩漫。


    『若欲完食,易流於食不知味困撐境地;丟棄或損壞同然有損你家主人美意,這是我所不樂見的。』

    『再者,點心既是你所製作,嚐食理所當然。』語畢,劍子仙跡微微一笑,眼裡的『請』已是難作拒絕的沉定。


    按下起伏,穆仙鳳思索該如何答話的猶疑的俄頃,瞥見劍子仙跡側首向來處一望,遂順著他的視線看去,蓋一肅眉僧人踏雪而來。

    『原來是好友,佛劍分說。』


    『既然劍子先生有客來訪,那仙鳳不應久擾,先行告辭了。』趁勢作別,穆仙鳳隨即收拾二三,暗聲再提醒邀訪一事後,便欠身一福回轉疏樓。

    『耶……』穆仙鳳與佛劍分說擦身而過,彼此略有照意便匆匆離去,劍子亦不阻攔,反手一化現出茶具。

    『嗯……似曾相識的香味。』又略有不同。佛劍分說步至亭下,見數碟在案,只只圖色繁複細膩,不難想像從何而來,心下瞭然亦不作問。

    『仙鳳是龍宿底下門人,習染疏樓風氣應然。』滾水烹茶、初沏終點,劍子仙跡一派氣定神閒,『在西佛國待了一段時間,可有什麼收穫?』


    問俠峰一別,佛劍分說便動身前往西佛國,不料過些時候竟聽聞法藏論藏中止的消息——當消息傳到他耳裡,又過了些日子。那時,他人在雲山山腳,手中的茶一樣是武夷種,聽茶肆外風聲颯然,應承棋奕的黑子才拈落,竄進風聲的沸沸揚揚便在隔桌傳開。


    他靜靜聽著,手中拈落的速度不快不慢,縱橫措落一如預期,回到峰頂的時間,約當日旱影斜指時分。

    看著道觀東面的牆已圮了半邊,裸露在外的部分盡數掩於皚皚,他並不意外景況如此,只是繞道前行;內裡僅賸浮埃厚塵,顯然人跡渺去已久,未多做停留,便踅出前院,自然而然地趨步後山:隨著動作身後瞑黃趨暗,日暮逐消漸隱,依垂的影子流蕩在月光裡略顯幾分蒼白隱約。


    方值寒露,然此山巔聳探雲,是冬的雪景來得早,望去的颺起盡是渲白,便教踏在足下的積累確實而帶些堅硬,片片透入眩芒益發顯得冰清,教他勾憶起流年裡曾有的光景;這晌,懸思的並非日落前才耳聞的消息,而是落入心頭的偶憶,如同現在。


    映目但有雪上淍枝,哪有鮮明黃茵?


      

    『佛心安在。』

    抵達鎏法天宮才從七相上師悉知宮因為佛子的失蹤而不得不中斷道法論藏的機辨,而自己對此未果作了留下的決定。八識沉吟風風火火者不獨消息,尚有人心,沉默而後,他亦是如此回答。

    『的確是佛劍分說的回答。』

    僧者聞言也不答話,僅悠慢地啜飲遞來的茗湯,隨目望見四周,沉吟須臾後道:『我道你如今尚在問俠峰。』


    當日俟稍事歇息繼蜀道行解略個大概,暮日已沉,雲靄曇布的程度連下弦亦只得見些微,雖於他眼中不過無常照見,然劍子見景如此,祌情殊是竟凜——劍子的脾性他說是清楚亦算不得清楚——懂得海天遼闊,與悉得全貌是二回事。然而,誰不是如此?

    『依你所言,不讓你撲空似乎說不過去。』

    『雙岔路另一頭的茶亦是高妙。』


    接過佛劍分說遞來的茶碗,劍子仙跡隨手撿了塊點心,笑道:『未妨嚐塊同樣華麗無雙的茶點。』

    雖作頷首,佛劍分說並未依言接取,但續接前言:『七相上師亦到過問俠峰,得知我曾於問俠峰有短暫停留,便與我述談起該人,言語間頗有幾分崇慕。』

    『不知稱許的是俠之刀、抑或俠之道。』

    『是俠之刀、也是俠之道。』

    『不如我剃度出家,遁入佛門,佛劍你覺得如何?』

    劍子仙跡聞言便頓了話口佯嘆一聲,將彼此已盡的茶碗再行斟滿後,斂目再道的言語便轉了話索。

    『何出此言?』

    『大師打的機鋒過於深奧,非旁門左道者能意會,或許這是可行辦法。』

    看似攏近眉峰,眼底仍略微添了笑意,佛劍分說意態不改地飲盡第二碗茶。

    『佛渡有緣人,你真有意,未始不可。』

    『只怕佛祖與我應是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可想而知的未有應答,他再道:『依大師所見,仍舊一句『發乎仁心,自有行義之舉』嗎?』

    『你留待問俠峰的時間比我久長,相信會有更深的見解。』

    俟結束及與劍子簡短交談,他與蜀道行的僅止頷首的照會,泛泛得可以;俠道或可淺論,若議蜀道行顯然太過。


    他的確在問俠峰停留一段時間,甚至是最後一個離開的人。


      

    『朋友,你還不打算離去嗎?』待周遭散盡須臾,蜀道行才道。

    『不過在想天道、地道與人道此三元與俠道的調和與否罷了。』

    『那是對俠道有所疑惑?』

    『不,只是對你所言的對人武合一感興趣。思索在蘊涵俠道的武力之外,蜀道行你是俠者、抑或武者。』


    滄桑。

    有的人,滄桑之變會隨著歲曆的前進與質骨潛化為一體進而自持於外,權且不論其它,蜀道行形於外的觀之為結。

    眉目之間,織鎖經辛緯苦的鬱結。

    『劍子仙跡,拜候指教。』拂塵一揖,修道人示笑微微。


    季秋金風盡,朔風將起時,他別過蜀道行,還復跋涉山溪雲徑、湖波星畹,漫行隨路的悠散,走走停停,循水脈而走,來到江北,坐景成觀;杏白少發猶未展枝,料為仲春時候。

    待回到豁然之境,想來應已春暖花開了吧。

    未料,這一頓晌竟久,待他行腳再起時,掐算已是秋分逾幾,霜降在前矣。


      

    『我的見解啊…』停住到口的茶碗,亦斂隱眼神,『蜀道行所言的俠之道乃是以武行俠的止戈之武,還是、以戰止戰之俠;或者……二者俱非皆是,現下斷言言之過早。』

    『離開了西佛國,接下來的打算?』霜天雪凍,糕點隨著二人對話慢慢變冷。

    『我會回到不解巖。』

    『重回瀑布底下的人生嗎?』

    『劍子,你若無聊,楞嚴經可以多唸。』

    『哈,感謝好友金言,此話我會同樣帶給閑著無聊的龍宿。』


      

    對談並未持續太久,不到一個對時,佛劍便起身告辭。

    他看著為數仍多的糕餅,不覺微微一笑卻又苦惱起來了。


      


    穆仙鳳回到疏樓西風已近未時,本欲打算先行料理午膳再行稟報經過,「不用忙了,說說此次往返的經過吧。」

    「主人晨間亦祇飲了些清水,仙鳳很是憂慮。」

    「吾並不會因為少食幾餐,便體虛力乏不堪一擊。不過,讓鳳兒擔心是吾不好。」

    「主人如此說法,真是折煞仙鳳。」

    「哈,那汝就講述完畢再行準備吧。」


    穆仙鳳看著立於西風亭中的疏樓龍宿,神采不減,形姿略顯清瘦,看向遠方的視線裡有道像被冰封的冷寒。

    即然他明白自己再也不會面對這樣的眼神,心底仍有些愴悢。

    他知道疏樓龍宿在看什麼,那方向趨往儒門天下。


    那年初春,北隅皇朝送來拜帖,主人見過後便令他燒了。

    是夜耹聞白玉絃音,不料與諸前大相違異:剔挑間主顯凌厲澎湃,揉顫時反歸暗寂沉伏,十指動靜下虛實難辨、祇覺絃音無邊無極捉摸不定。

    正月夜裡本囂寒,他卻教冷汗濕了複襦;截至今日,除偶見主人撫按岳山,若有所思外,未再彈了。


    「嗯——,未想你竟遇到佛劍了。」

    香鼎裡的煙穗混著水煙的清嬝籠繞在西風亭左右,穆仙鳳倍覺此情此景益發教人顯得虛幻,怕風華散去祇留虛空,所幸稍頃便教再吁吐出的勻息動作鎮定了心懾。

    「…主人何以得知劍子先生回到了豁然之境呢?」

    「哈,吾昨夜窺觀天象得知的呀。」打趣答道後,疏樓龍宿微微一哂:「底細說出來就不有趣了。」

    「仙鳳僭越了。」

    「吾無責罪之意。」闔了眼簾,似是想起什麼,「汝的心法習得如何了?」

    「目前尚未遇到滯礙,多謝主人關心。」

    「汝若有話但說無妨。」察覺穆仙鳳話末有豫,疏樓龍宿擱下水煙,

    「依您的能耐,祇怕百歲亦不覺長,何以主人當日似對三王爺策謀一事略有讚嘆?」

    試想即然無怪,但北嵎事端擾心實久,再提此事,恐致主上心緒更顯憂煩,是以穆仙鳳問得小心翼翼且復猶豫。

    主人縱然多加說明傳予他的心法為何,唯修習一段時日後,自覺身姿輕盈許多,呼息亦為勻暢。因而曾問及年歲相關,未料對此疑問,主人先是一怔,後笑答:『這問題或可去請教汝劍子先生,他應該會有讓汝滿意的答案。』


    「十年於吾確如晨醒夜寐,但對年歲不及百年的常人,付以十年的時間籌擘未知的結果已屬難得。」橫亙於前的變數殊是難料。況且,北辰胤的『十年』並不獨此。

    「生於皇家的子弟,即便未早夭亡,能安享天年的是少之又少。」

    疏樓龍宿忽爾睜開了眼,倚著背靠,似笑非笑的神態睇著穆仙鳳問道:「鳳兒,汝還怕吾否?」

    「不怕。」

    「汝既長於皇親府邸,所見的醜惡必然不會少。」

    驀地,伸手一化,便見利器在手,「就不知這把闢商裡藏的玄機最否為最。」

    「不過,是也好,否也罷,其實無所差別了。」


    全贏或者全輸,實然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看似不損分毫的獲取,欠下的即是未償的預料與概括承受。

    祇是既然做了,不需問值得與否,之於儒門天下亦是相同。


    初自北嵎返回後未久,他便令門下所有儒生皆需習武。不求多廣、不務精進。

    想當然爾,一干夫作群起躂議,假以耳語、或作嘲諷,訴諸以言的斥是荒唐;行文陳諫固然含蓄,卻亦近乎涕泣讀書人哪,洋灑文章怎會不行?

    論者紛紛,離去也眾。驚蟄未響,夫子率同儒生便走了近三成,事如風火,江北一帶傳騰一時。

    二春及後,花伴月送來名冊呈報現有人數,聽著口吻裡的憂慮與些微舒緩,他笑了笑遂行安撫。

    喧擾有盡,便見止息。


    穆仙鳳在話頓間點頭,默默地添加香穠與金猊,或請默言歆補炭除燼,並不多說一句,少傾聽得囑句二三,便依言取走劍器,再回時便只見空亭無人了。

    入夜,依從吩咐將白玉琴移至疏樓龍宿寢室。


      


    劍子仙跡同昔攜傘漸往,卻是將傘收於脅下:沿途未雨,星子晦暗。

    遠遠便望見宮燈幃此宵似乎祇點了一紙燈籠,不見紛紅蔓延十里。

    他想著,所幸這是一條走過無數次的路,即便視不著道亦不至迷途;他看著,霾深低矮的雲塊,猜想晚些會不會下雨;更多的是回想過往是否曾遭遇此番景象。未霽且暝暗。

    拂在身上的風依是滲了冰清的涼爽,修道人的衣袂飄飄,踐在足下的澱雪猶如雲泥;未多時,他便見著龍宿坐靠著鮮見於宮燈幃置放的短榻,手抵腮頰,垂眼而寐,蹺攏的膝上有從不離身的絹扇。

    見此,劍子仙跡不著於聲地輕嘆口氣,隨手擱傘倚闌,掀開幃幔,揀了疏樓龍宿對面的位置坐下,就著曖昧睇視著若然寤夢的睡顏。

    未多時,應是察覺來人的注視,疏樓龍宿睜開眼,順手拿起絹扇,略整姿態。

    「汝來了。」

    「既然疲倦,就該讓仙鳳告知取消。」

    「劍子,吾很思念汝啊。莫非汝不想見到吾麼?」

    龍宿聞言輕笑,映著夜色的眸子深濃難探,後噯了聲,聽來有辨不得濃淡的惆悵,但見扇面輕揮,半面的幃幕捲收,便覺暗翳的天色讓彼此的形容在影影綽綽裡像隔層水波般晦明,教誰也看不清誰。

    「噯,這段日子裡難道祇有吾一人殷切地盼望相見麼?」

    「龍宿,你該好好休息,如同剛剛無所防備的樣子不應再出現。」神情未變,僅讓出口的言語憂警幾分。

    「這裡祇有汝與吾,汝可會對吾動手?」龍宿笑笑地掐熄點星,然十里宮燈再見的瞬間,他卻覺得明亮不過眼前的眼眸。

    「今非昔比,防人之心不可無。」

    「哈,劍子汝看吾有何不同。」眼前態度悠散,然神情看似嚴肅非常,半晌之後卻是難計究竟的嘆氣。

    「這嘛……該有的半件不少,多餘的也一樣不缺。」宮燈幃外的光亮是已爍爍如昔,然隻盞未明的亭內仍舊昏暗。時空殊異,他卻有當日身處西風亭之感。

    「相較於汝的少者愈減、累者反添,吾的確是略遜一籌。」

    「你不想知道我所言為何?」眸神燦煥,問後忽爾微笑,劍子取下肩靠拂掃,溫柔看向總以晏如面對自己的故舊,瞭然丰采之外的厭倦,有些話卻是開口便超逾。

    「汝又為何不自問何者不減反增?」疏樓龍宿輕咳一聲,搖扇迴對劍子的笑問認真。


    他總覺得劍子的笑容有種安定的力量,每當見到顯露此等神情時,便覺更勝言語的寬慰,又不免在舒坦後意得自己應是受其對待為最。如此料想的情緒理應是美好,卻不由覺得有些惱痛。痛是痛了,哀又何必。

    何時明白、復無豫,實然俱是記得清清楚楚。明白的霎那便無從推卻、猶不懂得探生的倉惶所在。


    「想來答案不是智慧愈減、年歲益添。話說回來,是或否又有何妨。」

    意料內的答案與對應的笑容幾乎同時出現,一以慣於斂收以飄忽,另則習於佯裝飾曖昧;即便擦槍走火,疼痛不損皮肉。

    「劍子,有時吾會想汝有沒有在乎過什麼。」想點管煙時,纔想起連同琴一塊置留琴桌。「猶記初初見道翁時已覺仙風道骨甚矣,眉目態勢無一不與人間煙火分明的決然,若說他已羽化登仙吾也是信的。」那已非是一種意志的貫徹,而是內外諸見的實現了。「汝說,道家的寡情、教系的情寡殊途異路否?最終也許同步物外,絕塵棄俗去了。」

    「唉,龍首千萬別對道學太過認真,莫忘儒門子弟三千的殷切眼神。」他清楚龍宿的問題向來非是圖一個答案,來往之間,問不是問,答亦非答;話語,頓了會兒,續道:「不問交情,你若有難,我斷無袖手旁觀之理。」


    「但汝能助吾幾分呢?」略微偏首,疏樓龍宿卻下絹扇,「劍子,汝能幫助吾什麼呢?汝的行旅總無踟躇,九垓八荒離汝又有多遠?汝所聽到的、見到的儒門風火就讓它止於宮燈幃吧。」看著盈溶笑意漸淡,藏斂於內的便進揭露,深意灼然欲焚,不掩、卻也不避了。

    「汝應記得吾的回答,這些年來,汝可曾信過?吾確然無所愁苦,亦、不想見汝犯尋愁苦的。」


    無從月光覆影、無從雨水叮泠、無從茗香氤渺,便顯得幽曖、顯得寂靜、顥得曠明,無所遁形。


    『汝吾之情誼可經得起世事多變?』

    未出口的問句,緊跟著沉默還復金玉相擊的磞然,恰恰落在心口處的位置。

    空翠像潮濕的氣息一樣漫展開,稠悶的雰埃總在將沾染彼此又紛紛自避卻散去,便有名為清明的震顫。

    絃音動絕,鼓動五識,劍子仙跡低嘆在暗,形容看似輕鬆:「龍宿。你還記得你位登龍首前的某夜,吾至儒門拜訪時所說的話?」


      

    『噫,簫韶並不適合此後的吾啊。』


    很多事會因為歲月的銷磨而逐漸淡忘,僅有一少部分的記憶會愈活愈鮮明,在想起的那瞬間便明白那是任憑春秋幾度也無法忘懷的曾經。


    那年的冬天特別暖,不知是因為彼年與今時的自己相比總是欠缺得多,抑或感覺多從虛幻,喝過臘八粥未久,夫子偕與龍宿行訪雲山山麓,如同以往那般在這時節出現;身為儒門天下眾多先生之一的夫子,總帶著一罈名酒不問今夕,十年如一日地在近晚的黃昏敲響道觀的門。


    道觀為道士道姑修居之地,然而住在這間連匾額都蠹朽的道觀裡的師尊或自己卻非教系門人;天地萬物自有依歸,形名於外,又有何妨?師尊如此答覆初回來訪的龍宿。

    夫子續道裡外不符、心口不一的寫照由此可見,反得一句人為總偽;未料夫子聞言不怒卻哂:『禮教未必然是最為適切的相處方式,卻是普遍合宜且安全的距離。莫非汝已忘得一乾二淨?』

    『必要時是記得,不需要時便忘了,經你一提我這不就想起來了麼?』

    是夜,他才知曉已身入道法的師尊與夫子俱是源出儒門。


    簡單地向長輩行了禮,他便離開道觀,往後山去,坐倚古松,靜看谷壑暗流,雲穹更向遼遠,逐接蒼茫。

    約多幾時,才察覺不遠處外站著同夫子一塊來到的少年,瞅著天際的眼色潤淨得可以;望,不過如此。

    他以微笑詢問,他還以眼神作答。

    冬雪埋盡、枝留葉貧,在他看來總是表象殊異、底質相同的景,自始有著傍旁的觀望。

    一秩十載,看遍春雪融盡、芽滋綠生,他或他誰也未問對方名姓,

    直到龍宿攜來喪奠的那日。

    重陽方過,正逢明枝焰火節序。

    『師尊交待務必親自奉上。』簡短說明後,龍宿將隨攜的沉甸提放至桌上,並遞交夫子遺留的信書一封。

    打從龍宿單獨進門之時,便背身以對的師尊,話落之時,纔正面應對,僅道:『酒你們拿去喝吧。』

    值近黃昏,透入窗櫺的暮色盡被師尊的身影拒擋在外,從外向裡望去,祇覺室內顯得灰肅黯沉。


    『此後一別,歲歷經年,不知再見是何時。』步出內庭,龍宿行步數幾,不期然地悠悠道。聲音同他以往所聽到的那般,又有些不同。

    『秋節時分的景致應好,走吧。』猶記得自己接過龍宿手上的酒罈,甚為自然地牽起空了物事的手,穿過蕤華葵草,來到後山的古松下,共倚蒼勁席坐,瞧著零碎從谷裡順著風旋而起。

    『剛纔汝是用了「應」吧?莫非汝未瞧過?』龍宿指著陣陣受風扶搖的簇擁,及至谷上的飛舞問道。

    『是沒見過。』他搖搖頭,笑著回答,讓視線停留在眼前多了紋飾的眉心。

    師徒二人待在雲山道觀的日子,實然不過冬季及至初春的這段時間,恰恰是夫子停留的時日,提早返回的次數掐指可數。

    『汝可以把它當做一種資格。』映目的神情顧自矜然,言語間以指挑開封泥,抓罈就飲的動作儘管風雅約,卻是疏狂有餘。

    這喏,擁有印記者不獨吾一個呀,等結果確立後,擇汰者便得盡數泯消。哎呀,汝問什麼結果?不就像儲君一樣麼?汝說誰是東宮太子,誰又那翫世貴冑呢?

    他看龍宿笑得怡然.笑得眉眼不興風雲,彷彿口中言何與他無關;那時,他的手中無扇傍身遠煙,祇有管簫如昔。

    但見龍宿取簫品奏,低沉綿緩如絲繭抽繞的嬝繞,周折處沒有激越、宛轉時不見平悠,愈近盡處,餘韻愈發清渺,韻歸簡致反顯虛極,終至空音。

    穗穠追風蜒上,所見所感所觸所聞非音非色,彷似聲香兩相交融,聲戴香衣,香染聲息。


    靄雲低垂,龍宿在日將盡沒之時向師尊告辭,待他將人送出道觀,已是月掛秋桐。


    祇覺眼裡那不道別亦不揮手,僅捺留下一管洞簫的翩躂,周身教盈溶若水照得一襲紫衫竟發喪白。

    直至身影渺遠盡被夜色吞沒,握在手裡的物事不復冰涼,他才回轉觀內。


    『你不明白儒門規矩也是當然。』摸著濃白的長鬚,師尊接著道:『儒門夫子眾多,夫子之下各有學生十數,定期由眾夫子薦舉若干名學生,經初試審核後,再依古制遴選特出的人選數位,此後便是以甲子為計的觀察。至此階段的儒生,便會於額間飾落初記,彰其資格。』

    茲表檢驗是麼?趨近而坐,他點明案上燈火,便讓魍魎淡形,尾匿於弱微裡。

    『雖說擁有額記纔有修習武學的資格,但多的是私下習學或者是授與。再者,夫子之間亦有高低之分,那些受到擇汰後的儒生,泰半會成為上夫子;同然,一個上夫子之下亦有夫子數位,以盡督責之職,亦擔負遴選的責任。』

    師尊雖是與他說話,眼裡看的卻是手上的信紙,祇見他左翻右翻,最後卻是取紙撩火,看著紙張盡付湮滅,師尊的視線猶凝著於火焰,片晌之後,他開口問道。

    『師尊不覺得可惜?』

    『業已明瞭信中所言,不留勝留。』

    『縱不惦有形物,留作記念也屬常情。』他沉吟些會兒,卻祇見師尊聞言而笑,起身而出:『三秋之後怕朽、出門在外怕丟,心頭懸著周轉便有了記掛。』推開門的霎那,師尊頓住身形。

    『你的記掛究竟是轉了物事,不全由人了。』


    『汝既喜愛管簫音韻,或可習學。』意料外的遞交,碰觸到的掌指與樂器有著截然的溫度。

    『噫,簫韶並不適合此後的吾啊。』龍宿以感嘆的語調回答他的疑問,脣角沽著醇然,然而眼神銳利,哪有一點悲喜。

    許是因為站得如斯近,讓彼此肩幾併著肩的高度,鉅細坦露在視線裡舉措的細微無所遁形。

    隱約察覺得到斂藏在瞳孔裡的笑意看來是這般的深,深得審度意味難辨,反教有形顯得虛無。

    他還以晏然微微,心底有了打算。



    「汝不提這事,吾倒忘了。」與其說忘卻,毋寧說是未提不憶。

    疏樓龍宿不覺緩了顏色,一口雅正儒音從扇後傳出。

    他清楚劍子講的是什麼,祇是——



    俟離開雲山,並未想到日後會有再見到劍子的可能,或該說在那段對年輕的自己而言相對漫長的日子,未曾萌生如此念頭。

    未期然的再遇,驚訝難免,戒慎有些,終究還是欣訝多過防備,畢竟自己並不討厭歷往與劍子的相處。

    當與生俱來的習氣與後天育成的態度已為生活時,委實毋須再提自然與否。然而,遠離儒門的日子確然多了幾分心性自在。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你笑。』

    他們走了一段路,甚而出了城,離儒門天下好一段距離,劍子始打破沉默,開口說道。

    『汝的造訪,委實讓吾意外。』看著眼前略有所改的形容,他並未順應話末。

    劍子髮色雖烏,依教歲月變遷老了些許,反觀自己在落記之後,修習長生術,旨求維持體能的最佳狀態,儘管如此,彼此的差異仍未教端詳具見昭然。


    『哈,通傳聽到我要找的人是你時,那樣的神情才令我意外。』

    『哦,他是什麼樣的神情呢?』

    『意外。』

    季值深秋,郭外的丹楓葉紅如血,疊掃秋徑,疏樓龍宿但覺掌裡的繽紛更勝花采。

    『他的確該意外。』未料劍子回答竟此,略微一怔,不減脣邊笑意。除卻夫子之外,自身確然與任何子弟無所親近,縱然不曾有意豎敵,親疏遠近截然分明的態度相較於互以結群的朋黨已劃下分際。


    別讓自己看起來與周遭有別。

    夫子說過二次這句話。一為將他納於門下後,再則便於病榻前矣。相對於有別於今的岑默、或則斂目、微笑,少年時代的自己是如何應對夫子的提點如今已記不清楚,卻將夫子捋鬚而嘆的神情記得牢固。

    正因世間愚眾智寡,汝更應該清楚如何做。


    『倒是未明汝來意為何。』原先忖度是否因著長輩意思而至儒門,但瞧劍子眉目適然,忖不著來意之下,索性問得直接了。

    『不過探訪。』

    『哦?』莫不是——

    『昔日雲山,今日江北。』

    『是麼?』模糊裡,自己的眼神似有幾分玩味的釁然。


    彼時,自己與劍子並未存有深厚的情誼,畢竟交游十載,歷歷寒暑不過月餘,談及論交深淺便顯虛假,遑論評判、剖分,若要概括論之,劍子深具不討嫌的特質。不討嫌三字說得泛泛,但人際之間未及親疏作想時,實然也就夠了。

    雲山十載、掐指數來的日子積累也近年餘,處在幾近與世隔絕的時空,縱離稱心快活尚遠,但於心境卻是自在從容的多。

    他明白初時夫子帶他至雲山的用意,不獨舒放的考量,尚有其它。


    爾後五十餘年,劍子確然如他所言:或月初纔見,月底未至復出現;或在得見劍子兩鬢已逐漸霜雪,纔想起彼此已長久未曾謀面。自落印之後,他並未因習慣例或與其它相同,一舉向刀劍掌等武學循進,反先專注潛修心法,旨求確保體能的最佳狀態,是以容顏縱有易度,及至臻成自然未再與時共進。


    『要見上你一面可是愈來愈困難了。』

    那日冬雪始見消融,天際暗晚過後,便起連綿,教春寒愈添料峭,亥時未多久,門房便來通傳有客來訪,詢允見否;問明來人,略作忖思,便讓通傳將劍子請入,未想見面開口第一句便聞如此。

    『汝若再於酉時之後前來儒門,恐怕不僅見人因難而已,而是得碰著一鼻子灰走人。』他瞅著言語聽似抱怨又帶三分嘆然,可神情顯然與二者相背的劍子在屏退下之後道。

    劍子行止雖然隨性,但進退有據,迄今從未在日暮之後扣訪;若非門房機靈前來稟告,教他終夜不得其門而入也是應該。

    『你再晚些答應,或許我人現在已被當作是賊扭送官府。』

    『聽底下說道儒門外牆有人探頭探腦時,吾的確打算報官無錯,卻沒想到竟是汝啊。祇是區區衙役,又豈奈何得了汝劍子仙跡。』

    『初次聽你口中道出我的名姓,竟覺幾分新鮮。』卻下茶碗的後的微笑,隱約帶著若有還無的狡黠。如此神情在數次的同遊後他再熟悉不過。

    『都說道家心性豁達,未想汝這般計較。』怔後半晌,略在扇後的自己反倒失笑。

    『耶,我找你幾回不就說過幾次?』劍子神情輕鬆,指尖輕敲隨攜而來的長匣,『或許、下次就得以龍首尊稱才見得著人了。』

    甲子近矣,不過二年。

    早些與他同予遴選出的同儕,逐在虛長的日子一個個地被削去資格或自潛於後;優秀為備、自有其懷,概諸較論,伯仲之間,各具顯長,實然相差無幾。

    『待那天到來,汝再煩惱亦不遲。』

    六十年說長不長,但就世間,已足夠從生至死往赴一遭。自己何時開始扇不離身、哂顏示人?儘管由得心性,終為端成。模糊間他憶起劍子初來儒門時說的話。

    『不知汝今夜前來儒門——』

    『這嘛,其實也沒什麼事,來看看老朋友罷了。』

    『汝是說汝閑著沒事,心血來潮,趁著更鼓未深,興沖沖跑來儒門問候吾是否吃好睡好……如此麼?』


    『唉,難道你希望我來找你都是事出有因?』

    『那吾該高興汝犯無聊時第一個想到吾囉?』

    『唉,該開心的人是我才對,無聊時還有人可以陪我解悶啊。』

    不久前他纔與劍子自漠外回到中原,回到儒門未至三旬,這人便以探望為名作訪,難免讓他臆度是否有所蹊蹺:縱然不拘禮法,但在入夜之後冒昧前來儒門叩訪,並非劍子的行事作風。


    『那好,請問汝盡興了否?樂趣得到後,也該早些回去了。露水涼重,恕吾不克久陪。』

    『老師別急著離開,學生特來請教。』

    佯勢離去的動作,與其說是讓劍子拽手的攔阻,不如應說聞他所言之後的訝然而停住腳步。

    『汝說什麼……』旋身立見盒匣應彈簧而開,裡頭竟是紫金簫。

    然視線並未著留於彼,祇消一記睇視撫平,他踅回原座。

    『吾怎不記得有收年歲恁般大的學生。』原想劍子會續說些什麼,僅止一箭的距離,那人卻是慢悠地碗起碗落,端詳著自己;暗嘆在心,他開了口。

    『按汝髮色霜雪程度,吾以為早該垂垂老矣。』

    『若與天地相比,人的年歲委實不值一提。』稍頓了氣,又似不自在地咳了二聲後,劍子拿起紫金簫:『……就不知龍宿好友肯允否?』

    『吾先問汝,何以非得此刻前來?』鮮見的期期艾艾,險些讓他按捺不住笑意,『現時雖然猶未深晚,卻已戌亥,尚且不論儒門自有其規,樂音入寂多擾人……劍子,什麼原因讓汝非得此夜來問學於吾呢?』

    誠如你適才所說,不過意念隨至、心血來潮。』應是見他臉色微變,劍子續道:『確無虛言。』

    『弄簫的老翁。如我沒錯看,你多瞧了他二眼。』或又因見他眼神銳利,遂行補述。

    他與劍子在回轉江北的當日,適逢集市便略作停留,隨興遛躂,不意見到一老翁以竹簫弄樂為藝;許是因為簫在中原以北確屬難見,又或……自己的確是多瞧了二眼無錯。

    所懷想的可能是不會再有的靜好承初。


    『重陽之前我得回到雲山。』

    『……所以汝因而回去帶紫金簫來到儒門麼?』已是初六。他所料知的道翁並非刁難個性,恐怕是劍子在途中有所擔擱所致,纔會如此匆忙。

    『此簫本就為你之物,若作奉還亦應常理。』

    『哎呀,儒家四藝裡,汝可有聽聞簫納其一?』沉默晌餘,自遮去大半容顏的扇面,笑後朗道。『吾既贈出,便斷無收回之理。它已是汝之物,合該襯汝。而今,汝若問儒門,上下俱知吾卓精於琴,孰知吾曾通曉簫韶?』

    『再者,吾疏習已久,早是忘卻怎麼品奏矣。吾更期待聆賞尊駕佳樂啊。』

    劍子聞言,神情縱仍未應肯,卻是不再推辭取簫便奏了。曲後拜別臨行之際,卻聞一句。

    『龍宿,現今堂立於儒門的你與當年席坐古松盤根旁的你,在我眼裡都是一樣的。』


      

    「忘了劍子汝的有心曾讓吾感動萬分。」

    「我該將你話後的那聲咳猜作昨是今非抑或不好意思呢?」

    「哈!今夜適合話舊情啊。此時此地、汝應自問同然否。」

    「這嘛,答案不是半刻前就說過了嗎?」

    龍宿的樣子與現在概柢是相差無幾的,或許是眉宇間的底蘊沒有丕然的改變,雖教年歲增長了歷練,卻磨塑不去生來的根性;他總覺得自己與龍宿在變與不變上實然並無分際。

    「噯,吾甚為懷念那個會在他人面前因現露習學而感到彆扭的劍子,而不是話意祇有三分,揣度還須七成的不老實。」

    「彼此、彼此。對照你所說的『少者愈減、累者反添』豈不更是貼切?」

    「這句話可作為汝的承認麼?」眼角餘光裡纔有落下,話未餘盡,便是嘈切。

    「今宵汝未遲約,但雨水卻姍姍來遲,這現象反常啊。」

    「確實反常,吾也在想你今日何以未攜琴前來。」

    「偶爾不彈琴,說說話也是不錯的。

    「這就要看會聽到什麼話而定了。」

    「耶,汝若有心,雙岔路另一邊的人言琴曲從來不遠,何愁沒得計較呢?。」


    疏樓他仍是常去的,或在朝霧盡散,或於雲流抱夕,不意在三鼓將近時分。

    然而,爾後稀聞琴音於夜,卻多鳴於晝暝,緣由或許在於跋遠的次數是少了,日子卻輒是再逾於前的多。

    載渡悠悠,不知幾休。


      
    [ 此贴被起泓在2007-01-23 21:48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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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嗯,目前,不常上來。@@
    顶端 Posted: 2007-01-23 21:35 | 4 楼
    起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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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劫。伍


      伍.青闌影
      


      地面透著暑後微蒸的潮悶,遍地潾潾經日光折閃便有璀璨照眼,偶爾扎目。

      剛下過雨,廊簷猶滴著些餘,微帶清新的浮泛揮散在空氣裡,令初夏的午后,氛圍閑散且不至於太過溫暖。

      稍頃,唧嘹又起,間與風聲颯然。

      
      偌大的議事廳,此時略顯擁擠,十數人群聚在此,鼻息間飄蕩的在素往聞慣的墨青外,亦多了從一方白布裡延漫而出的腥濃:眾人眼裡除卻欲以走避的懼怖,更多的是不明其理的驚疑。

      「禮監司,桐文劍儒……」自裹著白布的遺體被抬進議事廳,持續約莫半刻鐘的無聲後,終於有人打破了沉默——無人想見繼天章聖儒之後,向來寧守安居的儒門天下竟再次錯逢血光。

      花伴月神色凝重地看著殮著白布的屍體,沾染著褐紅印漬的景象有著提醒自己事殆危急的壓迫感,尚未聽完跟前的急切,他便阻止了接續的話語。

      「劍儒的後事,禮監會做妥善的安排。」

      「龍首——」命令纔出,疑悶緊跟著再續。

      
      花伴月轉首尋向聲音的來源:是那名從大門領回桐文劍儒遺體的儒生,見著他的衣衫縫線接緣處沾著血污,瞬有殃及其下之想,不覺皺了眉頭。「龍首那邊由我親自稟報。」他並未遺漏年輕臉孔於他回答後的細微變化:略顯蒼白的臉色有鬆了口氣的表情。

      發落了後續處理,邊揉著隱然作痛的額頭,花伴月率先走出議事廳。

      
      儒門天下與疏樓西風相距並不算得上遙遠,可他已許久不曾見上龍首一面,是故經途歷歷的變遷致記憶中的景照愈發模糊;這些年間自身雖曾至疏樓西風訪謁,但亦祇從穆仙鳳手裡接過交付的手諭,連門庭都未踏進一步,僅得望著內裡風光深深;如此一來,最後的記憶便顯得更為鮮明,尤以書案題刻的八字一句為最。

      當年龍首令下雷厲風行,上下紛紛伐議,及後夫子偕其儒生離去者眾,儒門歷經動盪年餘,纔逐漸回復生息,重新廣為招聘先生學子——

      『汝待在儒門多久時日了?』

      那時,眾人逐日求去,雖漸見減緩趨勢,但人數出乎原先於心的估計,他想事態衍此,已然重創儒門內外,酌量數日後,最終仍是親身走了一趟疏樓西風。龍首見他攜儒門案牘到訪,祇是笑了笑要他入座莫露惴惴,隨及吩咐身邊的女子沏壺香片招待。

      尚在疑歎何以置身於馨穠裡仍可明辨焙甘層理,高坐於堂的龍首便問道他已歸入儒門多久。

      『月初剛滿九年。』茗氤裡他纔稍緩定心神,便又因此問暗生忐忑。

      『若吾無記錯,從汝執掌禮監來算應滿三秋。』

      『是。』歷來的禮監司中他的經歷堪稱短淺,總歸朱墨填不過二行。即便資格符合,彼年龍首圈點他遴選備考時,此舉亦招部分嘩議,不顧所有備考人選均在場,甚有夫子當堂諫問。

      
      實然,除去部分的上夫子群,儒門內不分上下均對龍首非常陌生,除了一些已在儒門留待逾甲的耆老,寓居於內的門人幾未曾見過其面目,對於只在言談、批章裡出現的名字,多是抱持著好奇與敬畏的態度;此外,亦有疑議何以身為儒門龍首卻未居留在此的聲音不時耳聞,但若遭上夫子聽聞,必然受斥與告誡緣由。祇是,他萬萬沒想到也是心驚竟有失了分際的無禮詰責。

      「所有的人選,均按典制審核酌列,同然將依循古禮遴選,無一損悖禮範絲毫,不知吾此等安排有何思慮不周,還請指教一二。」噫聲纔出,嘩濤即靜;在龍首目光逐掃廳內的片刻,不少同儕一一垂首,位於後列的自己卻因此得以順利瞻望面容,一解好奇;片晌後聽得悠慢道來,隨著字句說出,那教人竦然的氛圍亦逐然消散。

      
      『這三年來,儒門裡外事無大小汝可明白?』

      但見案上案牘攤開,龍首卻祇輕掃首末,便端著矜雅的口吻續問道。即便神情端整如斯,於他的記憶裡仍與負手而立,噙著涓然笑意的凜凜以面對或有質問的不可僥犯未分軒輊。

      『……恕屬下不敢妄自揣測龍首的意思。』

      
      『綜觀名單,儒生離者逾百,夫子則數十,但上夫子唯有二,汝可有想過原因何在?』

      『上夫子賈申二人,一則據由遣懷山水遊歷四方、一為返鄉眷親飴養天年;再看留佇儒門的時間,前者甲子有餘、後者雖不及其長,亦有四十載。』即然眼角餘裡瞥見隨著一聲輕嘆而釋的迷濛,掩去龍首半邊面容,但他仍不敢妄視堂上,就怕正對悠慢神韻下的淡漠。

      『儒門距今已逾千年,若說它老了,也確是懷具年歲。承先者漸凋必然、而繼往者尚不足以載道,或罔、或懞、又幼;尚有部分世人以為的中流砥柱,卻是與時漸蠹,如今的儒門天下,縱不至符形失蘊、流於空乏,然離貫徹古聖先賢志業已漸遠。若能藉此次的變動,一者注入活水、二者納取有心之人留下,進而提挈綱維再做進發,未必是壞。』

      言談之時,龍首不忘示意身旁侍應將所有隨己來至的累重一一捲抱置案,在遞接的當下,他看著踩階步下,再至自己身前三步遠的權傾,一顯慌急欲起身,卻被一陣極柔和的風勢卸了勁勢,背抵椅靠的霎那,祇聽龍首再道:『汝明白此點之後自當無須忐忑。』

      
      那日,他在疏樓西風踅留約莫二個時辰;語畢,龍首便令人取硃砂為用再度於圈疏間偶作提問,祇見問者握筆揮毫、端茶抿就無一不是悠慢泰然,語調亦是隨意,然問題卻一題賽逾一題的銳利;可問後亦未催促似地瞧視於他,純然繼續檢閱,任他整理思緒再做答覆。

      俟來往五六,須臾龍首便不再言語,除聞身邊隨侍的女子研墨時的細微,滿室祇存猊獸剝燃時的聲響。他翻開還回的牘本,逐筆細閱朱紅圈點的缺漏,自身的情緒也在靜謐的流轉裡恢復鎮定,待擱筆半晌後,亦聞同樣的一聲輕響。

      『時候不早,汝也該回轉儒門矣。』

      回神纔知置身燈盞燁然之中,周遭亮如白晝不遜晌午,尺外已呈夕照餘暉,暗想自己也是專了心志,是以不感旁鶩未察竿影;遂依言拜退,返歸路上祇覺豁然開朗,滿心的苦惱已是釋懷。

      
      怎知前腳纔回到儒門,後頭便傳報了龍首的信箴,祇見金紙沉香寥寥數字:「江湖濁泅,儒衫避霑」。

      此後,如同當年上夫子所言,非到禮法規章彰示須其位者同意之事,於權責施下後,僅以理則束繫教化,一概不過問其它;因此若無變故,龍首斷不會親自儒門,遑論留待掌理。數十年來,儒門天下內外雖偶有風波,都逐一消解排除,總地事務順遂毋須上稟,也因此龍首未曾再臨儒門。眾儒生亦祇知其諱,還存敬畏了。

      但如今——較諸最初帶著儒門內務求助,此次非但是央助,甚教武林風波的血跡斑斑也已染上儒衫,孰能料想桐文劍儒前去三槐城弔祭、瞭解天章聖儒亡故之事,怎會演變至此?

      彼時,他猜不透何以龍首頒行習武,卻不許他們步涉江湖;而今、他亦無能臆測龍首知悉因株連締結而殃及儒門的反應;然而,相較於無法料算的後果,他更加憂慮此回不知是否得以親稟於上,進而解決事端。報與不報,公私兩難。

     
     
     
      劍子仙跡徐行於參聳的蔭涼裡,一眼望去是不見盡處的長路,而來處也已不可得見的遠。

      但見寬長的途徑佈滿自濃密的蔚翠篩落的疏光,或於道面、或於苔蘚,幽裡見明、暗傍亮生;微涼且濕的空氣裡充塞濃鬱的草木森息。鬱鬱蓊蓊,環伺遮蔽,不見天地。

      忖測再過數十里便得進入鄉鎮,現時應是過午離天暗尚早,適性而為的行路步伐自再更為閑散些,一路行來盡攬風光;入了城門已是迫暮時分,視界裡的尋常百姓紛紛返家,街道上人跡亦漸減少,石板路上一時蔚顯冷清,唯有客棧飯館酒樓等地在此時纔份外顥得熱鬧。

      劍子仙跡看著店小二再度替他添倒茶水時,仍是打量再三復欲言又止,前後與稍早領他就座時無異,遂擱下手中筷箸道:「有話不妨直說。」

      「小的瞧道長風采非凡,道行必定高深,不知來三槐城是否要辦什麼大事?」

      縱然自己並非等同小二口中的道派身份如此簡單,但料想除卻衣著,便是肩上撩掛的拂塵教人作此想像,又聽他僅見儀表便輕口誇言風采、道行等等褒詞不免好笑,顧及解釋麻煩也是不必,僅簡單答道:「歸途經過。」眼下話猶未盡,也就不說太多。

      「小的還以為道長身揹寶劍是要同其它英雄去擒捉蜀道行,唉咱三槐城裡大多都是讀書人,平常時候哪見得到那麼多的英雄豪傑會集?」

      「若您改變心意,不妨會同各路豪傑一同前往也好有個照應,小的親戚也在行隊裡哩。」口說當下不忘瞥了眼下神色,察觀不耐與否,見無則再道:「聽眾英雄說那蜀道行也算個人物,怎生就——」

      像是呼應小二的話,門口立時走進來二個彪形大漢,嘴裡大聲嚷嚷的名字正是蜀道行;小二見新客來到,匆匆做個禮數,登時收了話便迎上向前去招呼。

      
      修道人飯罷自然離開客棧,腳步按原衷所決前進,神色如常,彷並不意外於紛爭裡聽聞蜀道行的名姓,亦不因突聞的消息進而打算在三槐城內多停留些時間,於心,他已有盤算。

      他想,過了三槐城,便是儒門天下;鄰近的距離,影響會有多少?

      由於毗近,三槐城多年沐澤於下,讀書風氣同然蔚盛,讀書人眾多,堪稱三步一儒的書風敦建,就連童蒙也可朗朗幾句,怎料因著江湖風波成了刀劍匯聚之地。想這變故縱未必教值可惜,遽來之災可也來得無妄?


      演與變起於乾坤,同水流衍,徐緩疾快均順脈絡而行,然而變者化也,脈勢亦然。

      俠之刀、或是俠之道——蜀道行累遭牽連,陷溺泥沼,莫可自拔;究柢是身不由己、抑或俠之道淪喪?
      

      自問俠峰一敘,久別經年,他未曾再度前往;聞蜀道行此遭遇,恰如彼時多人圍勢於他一般,斂目須臾,劍子仙跡回想所見的徵兆,然不知所以,既不明其故,也不欲妄與費心思量,遂睜。

      武林狼籍紛亂,遠有歐陽上智十三邪靈魔域至近則天策真龍魔劍道磷菌葉口月人之禍紛迭沓起,起伏湧退勢如潮浪,追疊復往,終究、人無遠寧世無久安。

      反覆無常,滔滔喧嘩,蹈行其中,伏聲則沒,是謂江湖。

      
      長久以來,他與龍宿坐看一波未平一波再起,言談起於悉、或時聞,總地暫靖後,偶佯事後諸葛,論涉多指變遷卻不妄言、託詞天地,

      道法自然,依循脈絡而行;儒本優和,後以仁禮為軸;然清虛無為,抑或經世濟民,皆不誇論冥冥等未知;徵候誠可警信,豈堪虛詞以待。

      歲歲年年,彼此在對方的論述裡推敲,藉著已得見的線索去度擬附流的趨勢,在明朗處還究化變於混沌中細辨線索隱微,引以為話緒作談,誰也不曾在笑談間以似真若假的態度圖對眼下行所能為,遑論對不屬二人範疇的命數應承認真看待。
    各安其份的認知,毋須付諸於言語。

      
      所謂天命、定數云云,那俱非他或龍宿所關注,而習學與之切身的佛劍,雖少與彼此論涉相關,就他所知,亦不信執於此。

      概於他、他、或他三者眼裡,即使對本份各持其態互信其義,仍懷秉著盡人事之份內確足矣,真要論及天命,亦得完善人事為先。

      

      寒露霜降,數得一地木葉。

      劍子仙跡仰首蒼茫,視線不囿於景空,遠方雲飛,近處影斜,漫漫裡盡是風裡所著,思緒卻溶與眼前的一盞茶,看著明黃裡微微起了圈漣漪,波紋順風而轉;忽爾,他斂了目。

      中原與葉口月人之事可望消弭在即,接下來的才是重頭戲;一季有餘,暗湧於深的終要全然浮上檯面。

      疏樓龍宿指裡挑著水煙桿任煙轉嬝繞,閉目聽著珠櫛微振的聲音,除了柳枝擺蕩時的細碎外,難得豁然之境裡草螽唧鳴俱無,想這夜可說岑靜至極;須臾,睜開了眼,看待手裡的星火慢慢地消焰。

      在熄暗的瞬息,劍子仙跡開了口,襯著寂靜的聲音卓顯清楚。

      
      「起風了。」

      「秋嘛,蕭瑟。」

      「蕭瑟的是人心還是秋節?」

      「汝問的是吾還是對象?」

      「龍宿,以問題回答問題是你的習慣?」

      「或同答得不著邊際是汝一貫的作風,劍子。」

      劍子仙跡哈哈一笑,對疏樓龍宿的說法未予否認,在茶湯尚溫時舉杯問道:「在想什麼?」

      「想這江湖顛倒夢啊。」

      輕輕咦噯了聲,疏樓龍宿化扇在手輕搧,揚起的嘴角說不上哂意幾分,逐字吐出的言語畢於劍子仙跡杯沿離口分際。

      「江湖與你我有關嗎?」

      「耶,這話該是吾問汝吧。」

      「自是有了定論,才有參考你之答案的價值。」

      「擺其舟芥,溯江其上與褰裳涉水,履之所及,波潮從之的情況差別……劍子,汝是明知故問哪。」

      「置身事外未必得保完善,渡者、漁者或泅者皆不被滔浪之慧。」

      繞過疏樓龍宿,劍子仙跡揚裾就座,旋身應勢而震的劍穗應風之勢而晃。

      「如今作論涉入與否未免太晚,汝吾與佛劍已插手中原與葉口月人之爭,渡者不再,就不知入局者是欲漁或為泅了。」視線凝著穗亂迎風,疏樓龍宿想這情景舊時恍有,分神接過遞來的茶茗,舉扇就啜微微,還杯於案時已見那曳蕩休止,他搖著尚存些餘茗的杯笑道。

      「這要看介入者是要做撒網之人或是親身體會風波水惡而定。」

      「是囉,所以和興風作浪者周旋的重責大任就靠汝了。」語畢,置杯於案,疏樓龍宿起身趨前數步遂止,手裡的扇搖未休,人略作翹首;劍子仙跡自其背後向望,自是無法得見對方神情何如,但見扇影蔽於珠光閃爍映在同樣華麗的肩袖之上一片朦朧,心下一喟,肅抿的脣角略微緩和了直線,淡道:「龍宿,猶在介懷蜀道行之過?」

      
      「哎呀,吾不是以行動表示對蜀道行的前愆盡泯了麼?」

      話剛離口,即見龍宿回身側對,收回眺遠姿態,以扇輕點前額後輕呼一聲後道,乍聽語氣還似有所埋怨,虛實間卻被顯於外的笑意給勻散,計不得確存幾分,甚他的猜臆是否為真——眼瞼開闔之間,酌量已逾三巡,想著未竟之後的頓晌,龍宿已續道。

      「若說天章聖儒啊…抑或桐文劍儒之仇,他二人未按規令行事,以致涉入紛爭,甚至因此而亡,固然可謂咎由自取,但細究緣故,天章聖儒原意良善、桐文劍儒更是無辜,身為儒門龍首,汝說……吾是該不該有所計較?」

      早在事發當日他即獲知訊息,花伴月來報既晚,同然吩咐鳳兒擋去。本持保留態度觀之流變何如,最終如料,人仍是讓劍子作保帶走。哈,計較於表是合乎情理、不計較是謂寬宏大量;前者在裡失仁、後者對外於遠猶多清明。

      
      踅回、落座,疏樓龍宿斜扇阻卻劍子仙跡欲行再沏身前空杯的動作,「此時此刻,劍子汝談及蜀道行此人,欲表明的莫不過要吾諒慮苦衷二字。」然這苦衷究竟由誰又是為了誰,兩廂也是心知肚明,此刻說來何妨說是引言提話。

      扇面輕拍在壺身的同時,也碰觸到執壺的手,然而劍子仙跡並未因此收手,靜待疏樓龍宿話畢只問道:「話說多了,不覺口渴嗎?」

      「此可謂顧左右而言他喔。」哈哈而笑,疏樓龍宿收回動作,饒有興致地見劍子濾盡杯中渣餘重新斟入;他未再推卻送來的茗杯,祇見他端杯近面,斂目輕嗅盤桓杯口的清氤,並不急著抿就,驀然話鋒一轉:「祇是吾著想的啊……劍子,讓汝決意介入中原之亂的主因,是什麼呢?」

      
      『你的想法。』

      劍子仙跡覺得眼前的落雪渺亂紛飛,卻彷在佛劍問話的一瞬暫時歇止,微一沉吟,闔上薄脆的日誌答道:『不如問你的作法。』

      『佛劍之路,不由分說。』

      『是嗎?』疑問的言語非為納悶而發,肯定的認知在於默契:言出,確證必行之測。

      
      「原因嗎?」聞此疑問,修道人迎上虛掩扇後的眼神,稍作沉吟,煞有其事地嘆道。

      「是擔憂好友因坐待疏樓鎮日散漫,無所事事旁觀他霜的日子一久、無聊成疾的心意啊。」

      「耶,比起無聊致病,吾更怕忙碌招老,好友如此美意,吾心領了。」

      「那換作為朋友分憂解勞如何?」

      「哦,吾的朋友嗎?劍子汝提的是哪一位?」

      「四海之內皆朋友,不是嗎?」

      「那是汝的人生觀;嗯,離開玄空島後,就不見佛劍的行蹤,聽聞他向西而去——」

      
      『如此一來,首要之事,便是扼阻中原與葉口月人相互消磨雙方實力的行為。』
      袖袂揚飛,劍子仙跡將手裡的物件擲甩而出,斂目後睜的神情掃脫讀閱時的凝重,恢復一派從容。

      『要如何做,看來你心中已有盤算。』接過還回的日誌,佛劍分說僅頷首以對,肅定的面容依舊不起波紋。

      『哈。倒是你接下來的動作?』

      『依書內所說,那極西之地該是西佛國。』


      
      「啊……佛劍若知道你如此掛念他,必然也會覺得感動。」曳長的低嘆是不帶半分的惋憾,隱然笑意微微的眼神與常表正經的面容,疏樓龍宿對於如此表態,同然微微彎了脣角,側身從旁睞視熟悉不過的形容,輕笑一聲道:「是啊,即便佛劍也會覺得感動,唯一意將吾拖下水的好友啊,絲毫不擔心吾有莫名溺斃的可能。」

      「哈哈哈哈。」劍子仙跡朗聲笑罷,倏地斂整神色,直視龍宿透著流光的瞳眸,看著素來明徹的深遂,此時的底蘊已是涵深至連自己映影也無的幽沉,緩聲淡道:「龍宿,我相信濤浪再凶險,也無能真正地損傷於你。」

      
      『近日內,我將會走一趟疏樓西風。』

      『——涉入江湖有違龍宿的作風,請他協助,恐怕不易。』

      『龍宿並非無情之人;再者,三教頂峰豈可缺一?』

      『多謝。』

      『這句話,就當做是對我,亦是對龍宿說出吧。』


      
      「哈!劍子大仙對吾好大的信心,只怕算不及變、龍困淺灘啊。」稍瞬的沉默,停下須臾的扇再度搖起,疏樓龍宿微微瞇起眼,眙視座前神情的莫測高深,祇見習於斂藏眼神的哂微,今時卻已全然轉以肅然相對,他打量著正經其中是否有些微的懇託之意,納息半晌後續道:「那麼,若是吾呢?」

      「這嘛……行棋嗎?」疏樓龍宿依著劍子仙跡執杯的那隻手看去,祇見他袖手一揮,袖袍隱處便有棋盤立現;再細瞧物件,蓋是一盤未盡的棋局,楸枰之上不見雙方對壘分明,經緯亙織卻是黑白相占的羅列糾結。

      「這盤棋、熟悉。」

      「忘憂清樂嘛、正是時候。」

      
      『人非木石,蜀道行心懸親情,難以割捨,是故隨浪浮沉無法脫出,沽念舊誼,助他一臂之力,也是助己。』

      『水湍流急,誰能不被淹沒?身入江湖,心在物外,難。』

      『哈,這句或可當做你我及龍宿三人未來的寫照。』

      『劍子,你擔心嗎?』聞言稍事沉吟,佛劍分說睜開微斂的雙眸,素來不苟言笑的形容竟似有一絲的興味閃逝於頓挫間。

      『——耶,龍宿,他懂得如何保護自己。』

      
      他應佛劍之邀於雪峰一會後已是月餘,會中彼此即有了初步打算——關乎葉口月人或者是年紀中所記載的嗜血者皆然。至於蜀道行他心裡也有了安排,只是與龍宿開口不難、如何讓他同意才是不易;即然他向佛劍允承在先,說服龍宿偕至玄空島在後,末了仍是得給個圓融的交代。

      
      此行的收穫,亦解了當初他於問俠峰上所見之兆,那雲流急走忽地湧聚確然與嗜血族相關。祇是,何以他總覺概作如此推論,有所些微是自己目前猜臆不得,屢為其輒勾思索,奈何不安微微卻也無端——

      嗜血族這個話題於他與龍宿之間並不算陌生,故往今來,記憶裡亦曾有過,當日他於嗜血年紀所見,亦擇部分告知龍宿,旨在算慮者有二;龍宿一聽便笑說此計他犧牲甚大,如此玩火風險非同小可,難保不會焚身,若有萬一,他要如何賠他云云。

      然、即便話說到了底,龍宿並未鬆口允承,這事他想他終是留存在心磨量矣,但觀局勢如何演進,論為與否仍是過早。

      而、龍宿所問,並非真不明緣故為何,與其說他問的不過是一個明確答覆,不如說是涵蘊其問之下的真意。

      祇是、他想雙方既是明瞭在底,又何須強藉語言為表。

      
      「這局下得難分難解……說是兒戲般的胡攪蠻纏也不為過,也真是難為忘憂清樂四字。」

      「變窮至極,劫分爭攪亦是無窮。」察滾水漸涗,劍子仙跡立即將賸餘倒於另一待其冷卻,快手俐落地引清泉注入,須臾,案上蒸騰餘小,情景重現。

      「陷地若此,是該說不忍卒睹了。」

      「奕者你我,是你,也是我,又是誰讓誰不忍卒睹?」

      「這變窮……真真假假啊。」橫座的眼梢略挑,抿著笑意的脣角同眉梢一般微微揚起,祇見疏樓龍宿指入棋盆,拈起一枚白子置落。

      「龍宿,你確定這手是輪到你嗎?」待棋子落著,劍子仙跡纔微笑問道。

      「劍子,落著為先者不一定為贏啊。」

      「從來十九路,迷悟幾多人?」

      
      疏樓龍宿聞言未予立即還話,掩於扇後的眸子,怡悅地觀賞劍子仙跡的沏茶動作;較於讚歎其所沖沏出的茶茗,自己更為喜愛看劍子行雲流水的沏茶手法;說穿了,他明白最終不過是享受著這靜看時許的閒情罷了。

      是故,待得劍子遞出若然第二回合開始的象徵,他纔輕笑還答:「這盤棋局若讓任一儒生見到,必然無法置信出於儒門龍首之手,這一窺即辨的棋力是連守拙亦難搆及的貧弱。」

      「手談之趣在於、競裡有和、和裡藏競,不拘時限的往來,豈非更顯不傷情誼的樂趣?」

      「爭劫反覆,奈何啊。」瞧著座前話語頓晌,瞬爾落著黑子,疏樓龍宿見其著處,帶笑地瞟了劍子仙跡一眼後,抿嚥甘潤嘆道。

      「何必急於一時?玄空島亦是三戰告結。」

      「是了,三回終了,也無不可。嗯,汝已另行會晤過臥江子一行人等?」

      
      今日蜀道行與九幽一戰之後,紛爭亦隨著協議告一段落,再想幾次觀戰裡,劍子似與該陣營裡杜一葦舊識,心念一動,他想起日前的商略。

      「一行人中有所故友罷了,我與臥江子並無餘它情誼。」似不意外被問及此事,又彷是意料之中的問題,劍子仙跡簡俐答道。

      「汝之舉動莫不是為了先前所提啊。」

      「耶,儒門龍首行事豈是任何人可勉強得來?所謂『先提』也只是慮思在先。」

      「劍子.汝須明白,凡事有得必有失。」

      「好友,那劍子得問在你的衡量之間,我能給得起什麼了。」
     

       

     
     
     
    *「從來十九路,迷悟幾多人?」為歐陽永叔與法遠和尚對話記誌所摘。
    *變窮、劫分爭攪等為圍棋術語。

    卡到頭爆炸的一章。-_____-
    [ 此贴被起泓在2007-05-02 18:36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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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起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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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劫。陸



    陸。局 

     

    雨若懸絲,漸至淅零。

    須臾,繚裡生煙,霧與紛紛;劍子仙跡在煙籠裡悉見客由紛紛尋來。


    「原來豁然之境會下雨。」怎想坐下沒多久,原如牛毛的雨水已如豆大。

    「杜一葦,你這話說得俗氣了。」看來人稍嫌促亂地揮去肩臂上尚未滲透完全的雨水,修道人翻手化出另外的水杯。

    「哈哈,江湖打滾一久,要不沾俗氣太困難,讓劍子你看笑話了。」

    「帶著憂愁的面容來到這裡,如何擺脫得了紛爭?」

    「眾人尚為臥江子慘死玄空島之事感到憤怒,豈能善罷干休?我正是為了此事而來。」

    「煩惱嗎?」推上前去的杯裡一為清水、一為茶湯。

    「詳情聽說。」


    觀杜一葦言畢,先行擇水急急飲盡,再端茗杯作嗅,卻礙於燙口少露豫色,劍子仙跡促笑了聲,道:「品茗時機已過,此茶雖甘,難解急渴,何妨再飲杯水。」

    「就等劍子你這句話。」

    「我有說什麼嗎?喝水吧。」

    「遠水救不了近火,你看我一把老鬍子都快燒到底了,老友有難,劍子你萬不能袖手旁觀。」

    「臨危尚能說笑,杜一葦不愧是中原正道的中流砥柱。」

    「唉,劍子你既已插手中原與葉口月人之戰,怎能讓你說退就退。」二杯水入腹,杜一葦嘆了口氣,捋鬚的手一緩。「那日你與臥江子在蒿棘居外談了什麼?神神祕祕。」


    「哈,果然是為了臥江子之事而來——」持杯的手止於脣前,劍子仙跡稍作沉吟:「既然放不下臥江子之仇,那來談談你所懷疑的兇手魔龍祭天吧。」頓挫之間,尚餘半杯的清茗已然離口,「說吧,何以你認定臥江子之死與魔龍祭天脫不了干係?」


    「劍子你有所不知,中原與葉口月人的戰事延宕至今,部分原因來自魔龍祭天的游走各方勢力,進行挑撥分化的動作,導致雙方兵將的耗損多逾估計,他再從中謀奪漁翁之利。」

    「若如你所說,魔龍祭天狡滑非常,此時的中原,豈非面臨前門有虎,後路有狼的危境?」

    「同時面對九幽與魔龍祭天,中原武林的確是腹背受敵。」


    但見杜一葦形容更添憂色,劍子仙跡再嘆,起身離座,趨前數步後纔側身負手問道。


    「可曾聽聞嗜血族?」

    「曾於他人口中聽聞此等傳說,難道這陣子聽聞的……」

    「你認為魔龍祭天的下一步棋是什麼?」

    周旋不為求得生存、離間非因純然圖利。天下嗎?覆手翻雲不難,納天下於掌握也非遙不可及的黃粱,真正的困難在於計較得來的常因計較而失去。


    「唉,劍子你就直接說個明白吧,中原武林現在已是元氣大傷,任何的打擊都可能造成難以彌補的傷害。」

    「葉口月人固然是眼前的困難,加之魔龍祭天的動向是不可捉摸的變數,不過中原所需注意的尚有蟄伏黑暗的嗜血族。」

    「眼看葉口之禍好不容易可以指日弭平……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就不知道嗜血族的能為有多大?」杜一葦大嘆口氣,話尾的問句與其說是在問劍子,更偏向自言之語。

    「嗜血者方面,已有其它人著手進行,你暫時不必擔憂。」


    目送著杜一葦有如揹負千斤鈞石的背影離開,猜想一個對時之前他必然同樣面上掛著甩脫不去的愁煩向豁然之境走來,劍子仙跡肅容一嘆,沉吟須臾,隨之化光離開。


     


    西風亭。

    疏樓龍宿側臥於楊,透過煙迴,看風雪彷落無垠,覆沒疏樓西風。

    諸切均如往昔他所做的一般,坐待一場起落折停,瞧這方眼下絮止、彼端風起,洋灑得榻旁靡火驚綻,沒與點雪。

    榻旁有張桌,桌上置了沉香與白玉琴,誾誾之郁充滿亭中,動靜之間,雅雰飄然。

    霜天雪寒,琴桌也冷,致案上絲絃亦霑潤霜雪些許,他看著水珠沿著絃索慢慢凝出,在吐出煙渺的同時,揮袖拂去琴面所有霧淞,袖袂翻飛時恰恰是將落的瞬間。

    俟化消水氣,手指順勢撫上琴面,感受掌心貼伏於上毋須須臾,玉質隨因染漸自身體溫而熱,暫且不再令人感到凜寒入膚;然而,指尖觸及的初初,教心房一顫的冰冷從不可免。

    星火已黯,擺袖按上琴絃的指,祇是緩慢地在絃索與琴身間輕撫;此時此刻,不需鏡面的映照,他亦摹想得出自身神情是如何模樣。

    他自當是惜琴,故不欲消損。


    他年與夫子至雲山數次,每回出發的日子皆與前次不同,少則差距十數天,多則甚達二個月有餘,路途的選擇自然也因此而異,唯一算得上不變的唯有抵達的時間。

    所言的默契,亦是約束於無形。

    那麼、於他?當是何如。


    夫子與道翁間的情誼,他看在眼裡,固然由衷覺得可貴,難免也會以著冷眼作觀的態度靜看能維持多久。

    先者嘗言,原至雲山聚首的儒人為三,隨著時間流逝,終至他一人:死別生離病衰勞殆,人世間途循歷載的經過,本是尋常;然則,他想,維繫一線,豈獨托辭於生焉死耶。

    世說涼薄,便道盡冷暖,百年之後,親誼信愛,真假虛實須歸黃土一抔;而活著的,又何曾因此分寸不移?埃塵,合該風吹盡散。


    儒門天下的龍首、坐待西風亭的疏樓龍宿與宮燈幃裡的龍宿,在在都與當時隨師訪友的學生大不相同。

    同乎?異否?

    劍子所言緣由虛實,他無意猜臆,是源於自知依然,亦是不欲多生盤結。

    然而,走調的清平、溜出指間的意外,止於絃外之音的磞然,韶華在錚錝的起終似沙涓流地過了。


    月初,劍子至疏樓西風尋他,來時三更盡末——二個孩子早早被他遣去休息,獨他留於此,藉月色沽酒自斟偶飲,或取煙作抿意圖消磨分寸。中宵漫漫,合該不數更梆,未想來訪的腳步聲忽爾響起,蓄意的告知意味昭然。


    『疏樓西風愈發像豁然之境的後院了,劍子,汝說是嗎?』俟人走入亭中,他纔問道。

    『好友這話說得重了。』未想朦朧裡竟看得向來素淨的衣袍似沾染血跡,霎那怔餘,猶未可張於聲色,待端詳周全分際,不覺已緩了口吻。

    『假若汝不是將麻煩帶上門,諧謬說法一時半刻權且為真也無妨。』

    風波驟變,行涉澹瀩啊。自詡出世的修道人,已是舉步泥沼,既漁且泅。

    『耶,朋友之間說什麼麻煩?』

    『所以汝是不否認汝將這友情的象徵帶來給吾嘍……』

    曳長的語尾緩緩沒於迴煙中,旋而續起於盡滅,開口霎那,藉吁嘆輕輕阻去劍子的話索。

    『吾很清楚汝或吾並無擁有悲天憫人胸懷,汝與吾之間,所別者僅在於汝是友義之及人,』二人的潛隱,是任隨自然,也是明哲保身,若有各甚,則與無情批嘩,抑或自私議伐。

    『而吾,卻不過是及人之友義罷了。』

    斷情絕義從來就非劍子習願,他太清楚了……

    『唉,我該說知我者,莫若龍宿嗎?』

    『要吾幫忙不難,吾亦有吾的作法。』


    彼夜聞他說法如此,劍子神情依舊不為所動,見此情景他真有瞬間以為手中杯盞所盛是隔夜的茶水。

    問或說,並非欲得到任何的未期然;實然,任何的浮動均已被排除在可能之外。

    寒暑流易,百年荏苒,言語的吐露,皆讓積習在假飾之上兜轉,是謂互相放縱。


    知交嗎?

    劍子選擇迴避其鋒的作法,熟悉莫甚於此,一半緣於……言與紛紛,自己何嘗不是如此應對?見彼、知己,諸是兩相照見。

    知己嗎?

    調笑揶揄的言語愈多、諶詮敘談的真心愈少,終至口舌爭鋒十之八九,是忖度易辨七成,是猜測難著十分。

    若話不欲說得分明是根性、言語間莫窮其究竟恐怕是源衍其他這位知己的潛移默化。曾幾何時,知己莫不可再知己——


    想那徹微,約莫是在垂昧於蟾影臥睡裡聞得促狹笑聲再始……然想不如臆的難辨,興許是再早些時候在風沙呼嘯中依隨曲韻折轉的思緒;可臆不妨猜的趣味,莫非是於共飲那長白霜雪冰鎮過的葡酒後,便分不清是謳笑時的佯醉或舉杯對酌的七分酩酊,抑或在訪尋之時顧若自然地攀談……


    秋水彈鋏,拂塵負鞘的修道人,行往居處的步伐履移風塵,牽度著心知肚明的迂迴,終是越過雙岔路漫漫慢慢地到了他這邊。

    飛沙未必掩目,塵埃今已附行。血跡斑斑的衣衫已為見證。
     

    好友啊……

    變與不變,存著什麼滋味,得否拭目而看?

     
    「出來吧。」這廂想罷,斂目側身臥回榻上,袖擺如雲偃雨,珠佩噹然。

    「是仙鳳打擾主人了。」風雪縱停,積聚的冰雪猶教提著火鋏與沉炭的穆仙鳳行步遲遲,尺許之距便得費上半盞茶的工夫。

    「默言歆不久前纔來過,瞧汝的鞋已讓溶雪濕透,擱下吧,莫要著涼。」

    穆仙鳳笑應後加緊步伐;然則來到亭中,依在添罷了爐火,拭淨了手纔依依地站到榻邊。

    稍早攔下手裡提著器具的默言歆,聽他說說罷前回所添份量僅足供二個對時而用云云,又見雲莽逐轉黝深,心思一轉便替手接過,循向亭中而來。

    在視線追著水煙上的熠晦,明明滅減的同時,心眼也不由得想了。


    對於主人偶在言談裡提及歲月的形容皆與計量無關,僅賸意識裡的認知;他想對於活得太久,以致於對年歲或者光陰的分割已無所在意/不具意義,纔有漫長、稍瞬一些不著於精確的模稜兩可穿插於言語。

    祇是、說久與否,不也是模糊的概括認知——

    再過幾年,他、又或者言歆也會如此嗎?

    他總會不意地想起這些或許無解,亦毋須解的問題,有些時候,他選擇開口詢問;而他的主人輒會故作驚訝地在稍瞬後哈哈以對,或又以高深莫測的神情瞧著他,端持著自適的姿態,以一種笑謔的輕鬆來回答他的問題。

    『仙鳳,有些問題唯有汝親身走過方有驗證。』

    『萬千設想,即然傳諸於得聽得見,虛幻怎計衡量?』

    『能決定化虛為實與否的唯有自己……』


    「想些什麼呢?」

    雲幕逐暗,駁微的天光寸寸從亭中退去,最末祇賸一枚火簇爍於脣口之前……穆仙鳳收斂心神,纔覺刻前昏光微微已盡與暗黑。

    文軒彼處的簷下宮燈明亮,不與近身的珠光流燦。

    「仙鳳祇是感到惋惜。」

    視線纔從琴徽挪開,便與眼前遞接。接觸的霎那,穆仙鳳祇覺眼前帶笑的眼睛髣彿說著吾知道汝是虛言,但又何妨……剎時明瞭無言的揭穿所為不容近身堂然且竊自懷想的餘裕。他略微垂下了眸。


    「汝所矜惜的是琴、曲調,還是彈琴的人?」

    「彈琴者是吾主人、曲譜多為他自編潤、白玉琴則為他所鍾;主人此問,教仙鳳好生為難。」

    「哈,相較默言歆的沉寡少言,仙鳳汝委實聰靈太過了。」

    「主人的恩澤寬待,仙鳳與言歆點滴銘記。」


    龍宿不置可否地一笑,又問:「於汝所思,此三者,其中差異為何?」

    「這……若依常理來說,琴若無損,應可久長;至於奏者終會因為生老病死而易,而曲譜即便是同一所奏,恐怕也會因時勢地而有所不同。」

    待穆仙鳳語畢,龍宿忽地掌指覆絃,絃顫瞬間,卻是三兩不成調;俟餘音散盡,纔悠悠道:

    「的確。琴曲不過假無情物飾多情音。世間萬物本無情,唯託藉聲色凝發。」

    五絃適古、七絃宜今;宮商角徵羽、又若變宮、變徵,惻動與否,如何於七五之決定所毫釐?

    「人所觀聽、寫出來的字說出來的話,所有的不得見聞概柢應循此番道理。」

    「但、這世間難道真無例外?」


    穆仙鳳明白這話並非問他而來,他想答辯,說些什麼解開好似藏著無數結的語意,但饒他心思百轉,一時之間卻無法接上半句自覺有助益的話。


    「噯,這無趣的話題,讓汝無從答起了。」

    「仙鳳歷見短淺,不敢妄言。」生年尚且不夠久長,教他如何作述未曾得遇。

    眼前聞言亦祇是回以微笑,少頃,振身而起華扇興搖,在靡煙縈轉裡斂目沉吟,後道:「去取筆墨吧。」


    穆仙鳳俟墨研勻,纔見龍宿取出一張方箋;定睛一瞧,那不正是前幾日,劍子行至疏樓西風,交待默言歆呈予的物事嗎?

    「主人不至豁然之境赴劍子先生的約嗎?」

    少見的請柬並未註明時辰與地點,再者、說是柬子,實然不過一紙手掌長短的雲箴,箴紙末端寥有署名爾,不見時地。

    猶記過往,劍子先生多是人來便罷,即然主人自往,亦多似興之所至。未見顧往如今這般周折反常,疑悶同時,好奇並生。

    祇見疏樓龍宿笑而不答,提筆蘸潤在署名之上迅捷點落。


    「請汝劍子先生到宮燈幃去吧。」


    戌亥時分,宮燈幃會
                劍子仙跡


              

     

    修道人並非未曾在前往宮燈幃的途中見過月朗星稀的風景,但卻總在應約的行途,多見雨勢從霎轉霈,因而心裡仍不免產生雨水似乎未曾停過之感。

    此回待他收傘入座且慢騰騰地品罷一盞溫酒,雨勢愈顯滂沱,嘈急的聲響幾乎完全蓋過對談的聲音。


    「想不到劍子汝此次倒算得準時。」

    「此言差矣,這回既是我所邀約,總不好讓人久候。」

    眼下鞋扇微濕,裾處亦有深印,劍子猜度龍宿同至不久,念頭甫轉亦輕輕擱下杯盞;杯壺旁的物件,他瞧在眼裡,不欲作問。

    「哦,所以言下之意是——」

    「龍宿,想太多無益於精神智慧。」

    「耶,汝可知吾何以約見時分,總定於時辰互會?此乃吾龍宿的善良心意啊。」


    但見眼前神態自若地搖著扇,帶著些微的笑意,始終不變。龍宿曾言他感情不形於色,太不像個人;他則答:『或怒或瞋或喜或樂的呈現,你不也一樣還報微笑示應嗎?』

    半斤八雨便成了彼時話終的共識。數百個寒暑過去,共識與現實總未背離。

    此時此刻,即然這話聽來有些揶揄,他不願多想。


    「難不成你未曾設想過我會按時赴約?」

    「自從吾當年在漠北見識到汝是如何的一個遲到法,爾後吾就心安理得地在時刻交際纔至。」龍宿端起酒盞,少見地一次飲盡,又似想著什麼地續道:

    「何況,就算汝確然比吾早到又如何?朋友之間,互有往來也是應該,汝說是嗎?」

    「一日不抬摃的生活,讓你覺得無趣嗎?」

    「非也,吾今日沒閑情逸致尋劍子汝開心。」

    「莫非儒門龍首華麗入世的時機業已來到?」

    「唉,吾眼見好友困沼難行,於心不忍——」

    「所以?」

    困沼難行四字他沒認,除卻認知不同,兼之消減幾分調侃意味,他想龍宿話裡的意思再清楚不過。這夜,酒氣充溢整個宮燈幃,爐上的火沸著,對坐之人喝得也不慢,他微一沉吟,提壺斟罷,卻不打算還回原處了。

    「所以、汝自行觀看吧。」

    「龍宿出手,果真不同凡響。」

    循龍宿斜扇所指,正是被擱置在案的物事;依言揭開布巾,卻赫見魔龍祭天的斷首。


    前陣子,他纔與魔龍祭天交手過,意識能力者難以捉摸的招數,對戰之時,確實使他略感棘手,以致受了些輕傷,而暗地伏擊的魔龍祭天則被古塵創及右肩。

    此戰雖發生於返回豁然之境的路上,然他卻未在魔龍祭天離去後迅然返回療傷,而踅往疏樓西風前進。

    為何臨時改變主意,他也說不明白;見到了龍宿,龍宿明確表示將援助他時,他亦未有推拒。實然,他並非為了請求協助而到疏樓西風,或許祇是想見他,畢竟二人已有一陣子未碰面,這樣的情況,在他仍留住居處時是從未有過的事。

    儘管如此,聞其應允,他的心底猶為得以比肩而感到高興。


    「哎呀,劍子汝的眼神別具深意喔。」

    「有嗎?」

    「殺風景的東西還是收起來吧。」彷彿無意掩飾厭煩,龍宿扇一揚,化去物件,彈指之間,脣邊的笑意似也隱沒。

    「我在想一招斷首算不算得龍宿汝的華麗風範。」

    「未料花巧不足竟讓兩袖清風的道門見笑了。」

    「唉,自葉口月人退去,魔龍祭天已在武林道上消失一段時間,如此狡滑人物,好友好本事,手到擒來輕而易舉。」

    「耶、機關道盡便失了猜的趣味。」

    如昔的避重就輕收尾,慢慢地付作煙餘,火星明滅霎那,龍宿的眸目彷也隨之爍暗,執扇的手有意無意地輕輕搖搧阻去似有還無的話風,在綃絲俱散時慢道。

    「汝為今關注戒慎者,莫不過嗜血一族;佛劍尚在西佛國,所為之事,想來亦同,就不知汝們對此有何打算。」

    「主動提問此事,難道——」

    「劍子,占人便宜的事切莫做得太甚啊……」

    眼前如此說道之人不過眉眼輕挪,以著事不關己的輕巧口吻,蓄意表露的試探姿態,他不免露出苦笑。

    「龍宿,嗜血者的動態仍算不得明朗,我希望你切莫孤身犯險。」

    「能見汝苦笑,可算難得其二。」


    時入深宵,雨水偏霈,二人在雨聲裡歇了話,疏樓龍宿心裡明白,在這頓晌裡彼此各以自有的習慣,在無語裡確表安適的呈現。

    亭外祇見水線綴簾,十里宮燈多數已滅,宮燈幃的垂簷縱然懸明,但也如同其它,不過在難定的風雨裡兀爭明滅;在雨水止歇之前,遠方的風景猶然模糊。

    他並非無法適應靜謐的狀態,畢竟在彷被雨水封隔的方寸裡坐待,說不上習慣或不慣,祇是……


    「稍早之前,我與茶理王見過面。」

    忽來的聲音中斷思緒,龍宿微一抬眉算是應了聲,等著未竟的話語;茶理王這名字近來在武林道上算不得陌生,那夜劍子亦有提起。

    略候晌餘,不聞接續,但見劍子貌似沉吟,心底祇覺不好,卻無來由。

    「哎呀……想不到這世上還有劍子仙跡說不出口的話,吾該為汝的猶豫感到意外嗎?」

    「所談內容不外些與消滅嗜血者有關的方法及弱點如何。」

    「吾以為嗜血族唯有畏懼日光這點,堪稱破綻。」

    「不盡然。」

    知道劍子話未說盡,龍宿在這頓晌提壺斟酒,手把著杯盞搖晃,燈火投映酒液,益顯迷離。

    溫酒漸涼,而他已然喝了不少,失了尋常。

    「若論畏懼日光,嗜血族的王者.西蒙並非如同以往我們的認知。所幸,擁有這樣能力的嗜血者亦祇有他一個。」

    「哦?汝不好奇他是如何辦到?」

    「我祇關心如何消滅他。」劍子微微一笑,話鋒卻轉:「龍宿,你對方法感到興趣?」

    「耶,吾一向對特殊、例外或者新奇的事物充滿興趣,汝忘了?」

    「據茶理王所說,西蒙不畏日光的體質源於族人的犧牲所致。」

    「擁有不死之身,又不懼日光……劍子,汝這次麻煩可大了。」

    「這嘛……若要消滅嗜血族中的強者,除了你我所知的正規方法外,不是沒有,但總是下下策。」

    未想劍子語畢,竟化出茶具一套,爐上自也置了泉水待沸,龍宿猶自輕晃手中杯盞,凝睇著眼前的泡茶工夫,待劍子取杯注茶須臾,他纔緩緩道:

    「此舉可是會讓吾認為汝對吾備的酒有意見喔。」

    「是嗎?你會這樣想嗎?」

    劍子停下手邊的動作,甚是自然地取走他手中待飲的酒液,神態自若地望著他問道;繼而在他搖扇相對,寥以輕笑一聲不置可否後,續道:

    「既然不想喝酒,喝茶又有何妨?」


    劍子自然不會覺得他會如此認為,實由明白他確然不會因此嗔怪於他,但自己何以要說?是因襲成慣的無意,亦是尋索異同的有意。

    時前,他細心留意劍子甫發現巾盒裡所擺的是魔龍祭天的顱首及稍瞬後的神情變化;然則,除了揭巾現首的瞬間,眼眸有所眨動外,其它可說與平時無異。

    顱首的真假,劍子或許知道、或許不知,然而、顱首的真假俱非他或他所在意之事;真正耐人尋味的是、後續的動作。

    他沒有去尋找魔龍祭天,魔龍祭天卻找上他,想想何其可笑。

    既然避不了風波,那就正面迎對吧。

    『疏樓龍宿,一個意識能力者你可以不放在眼裡,嗜血族卻不是你可以忽略的力量。』

    魔龍祭天所言虛實,此夜過後,立有分曉。
     

     
     
    第柒集、第柒集、第柒集。。。-_- 

     
    -----
    起泓亂入@@
    好久沒更新這裏了
    [我很喜欢你的文章,送朵给你!] [我对你的文章有点意见,扔个给你!]
    嗯,目前,不常上來。@@
    顶端 Posted: 2007-12-08 13:09 | 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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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柒.驚鴻



    黎明將至,清響未歇。劍子仙跡睜眼放目,想雨勢一時半刻是沒得閑靜:但見幃外的宮燈諸滅,雲路盤桓,草木霧深不見蹊徑,極目處已陷重湮團嶂,毗近則與紛繁劃道,臨此情景,心緒乍起,欲言之時忽聞龍宿噯了聲,低聲說這雨恐怕不會停了……,繼而宛然一笑、簡道請了,抄起他帶來的傘,走入溟溦,慢慢地消佚於模糊。

    茶盡酒餘,漪香終平。

    中宵之後,話至段落,二人倏地安靜了下來;他順著浮升,瞧了龍宿一眼,後者搖扇依勢倒回軟榻,扇後的眼睛微微挑起,明白此乃待招的徵象,他瞬即收回視線,喫茶淡道:『難得安靜。』
    『同感。』話說如此,指的卻不知哪樁。

    歇話確非鮮見,但任由沉默流動,雙方俱似無意表態捺平,抑或另起話題,是謂心中有詭;若說事出有因,失常亦非獨一。

    稍早談及殺除嗜血者之法,繼而提及佛劍曾至未來一事,亦入落話成緘之局。
    龍宿一反常態,未在述說之間落話,而是待至詮述良久,未期地拋出一問。

    『若有萬一,汝可會動手?』

    『所指為何?』

    『猜嗎?吾以為汝尚有謎猜的興致。』

    『也許是因為謎猜的可能尚未出現。』

    『又或許是因為謎猜的結果難以定決。』扇影撲晃,眼底波潾,生濤。

    『龍宿,遲疑非是你我的作風,不過——』

    『如何?』明白在頓挫揚抑之間,熟悉的試探已輕巧地尾隨。

    『非不得已,不以為之。』

    『劍子,汝的人生觀裡有非不得已嗎?』接過遞去的茶,龍宿卻笑了,帶著一種釁然的意味。似順勢而問,又像不得不為。

    『人之不得已,未必違逆自然。』

    『是嗎?』

    『未來的不可預期,向來體認現實的儒門龍首最為明白,對嗎?』

    『哈哈,這是身入濤浪者的忠告嗎?祇是未來的難測又何止其一呢?』

    『這算是你不切實際的預示嗎?好友。』對於曖昧的詰問,龍宿卻覆袖慢然地飲罷杯中殘餘,纔揚扇悠然道:『江湖路,風起雲湧、瞬息萬變啊。意外雖雖往往教人措手不及,但臨機的選擇未必較之為差。』

    『唉……看來我祇好以不變應你的萬變。』


    交鋒至此,回應他的祇賸一管白煙徐嬝,點星餘晦處,龍宿復斂目岑言,三度開口便是相辭,看著渺去的身影,他終是嘆了聲息。

    處處留白的敘談一如往常,他明白龍宿問的是什麼,或許正如同龍宿透徹他何以作答若此的清楚;儘管明白與透徹間,概柢未曾錯謬離譜,卻也難保不在亙隔著名為猜測的距離下失之毫釐,差之千里。

    龍宿對人事抱持冷淡、事不關己的態度,箇中緣故他不是不明白:除生性使然外,莫過於自知獨善即拾自得自在,是以愈加排拒錯綜的連帶牽扯。
    『要不瓜剖藤斷,否則絲縷纏攀。』龍宿所言確是不錯,一旦涉入構築確立連帶的關係,往往就無法置身事外。

    然而,在審時度勢衡量得失的判斷間,龍宿未必不會改弦易轍。
    他太清楚了,能影響他的意念的因素,絕非興之所至四字可以籠統稱述……
    『又如認識好友汝……便是一好十壞,龍宿是該記取教訓,更應積極防範。』
    再想起說話的人彷若話絮家常的口吻,祇做取煙擺扇的悠然,襯著脣邊若有似無的揶揄……劍子仙跡搖了搖頭,苦笑裡隱有絲教己也難察的欣然。想那揶揄的眼底有笑,笑中的意味隱而未隱,是沒得奈何,亦為不計奈何。



    不解巖。

    風嘯水吟,颯渢爭競。

    激濿的水聲在夜裡聽來恁是淜滂沛然,颯渢之下,交談的聲音泛涣而散。

    「好友,今日前來拜訪,終於解開我長年疑惑。」劍子入座後,抬眼望了望四周不語,半晌突然一嘆。

    劍僧挑眉示疑,並不答話。

    「我終於明白你何以定居在不解巖的原因。此地水聲澎湃,就算吵吵嚷嚷破口大罵,恐怕也不敵自然的威力。」

    「你有不吐不快的對象?」佛劍分說反問。

    「我祇是在想為何最近耳朵犯撓。」

    「或許龍宿會比我更清楚你的耳疾從何而來。」

    「你可記得當初法道論藏三人碰頭之事?」彷彿聽聞的疑難實然重大,佛劍應答的神情肅穆不帶半點玩笑,看的人聞他此答卻笑了出來,劍子仙跡話引一轉,再行問道。

    「嗯,」佛劍頷首,短思再答:「你二人站在一起,可謂眼花撩亂。」

    「我從未問過你對於龍宿的看法如何。」

    「今日你終於問了這問題。」意料之事得中,佛劍分說眉目依舊肅整端然,彷彿劍子的問或他的答亦是萬分自然一般。

    「應隨自然與應時的差別總歸不大。」

    「隱世者,出世者,避世者。」

    「好答案。」劍子沉吟晌餘,再道:「法道論藏指日在前,可會因邪兵衛再出有所變故?」

    當初衡量佛劍逆天之行勢必遭劫回反撲,齊至玄空島阻止雙方戰事,三人已是心底有數;就因為無法測知所需面臨的艱難會以何種方式遂現,更需眾力分擔,他如是想。

    「——不至於。」見佛劍難得沉吟,劍子微詫,依是不動聲色。

    「想來你西佛國一行有所得。」

    「我在鎏法天宮遇到蜀道行。」

    「蜀道行這陣子為了柳湘音之事屢闖闍城,幾日未有他的消息,原來去了鍌法天宮。」

    自玄空島拔地而起之後,蜀道行便專意為了女兒之事奔波,其勢急如星火,心殆力勞。

    「他已順利從闍城帶走柳湘音。」

    「若得以順利消轉邪兵衛之力,自是好事。」說是如此,豈是輕易。

    「此等結果,亦是佛子所盼」

    「所以……近日對嗜血族採取行動已是定局。」

    「還請至不解巖告知。」

    「這是當然。」



    近午,穆仙鳳步出庭院,招呼門前的默言歆稍事歇息,不想默言歆纔剛離開,便見劍子仙跡邁步而來,瞬忖之後遂迎向前去。

    「難得今日疏樓的守門人不同。」

    「祇能說劍子先生的時間來得湊巧。」

    「哦,龍宿不在?」

    「主人外出,未有交待歸時,劍子先生可有要事?或可留待疏樓,主人不定晚些回歸。」

    「龍宿未待在疏樓之內,真是讓我意外。」劍子仙跡點首作應,循穆仙鳳的引領定座,便見他曖昧一笑,續道:「主人的事,就算是晝夜陪侍於側的我或言歆也無法說個肯定……這段等待的時間內,就讓仙鳳泡壺茶,陪先生說說話吧。」

    「有勞了。」



    天際祇見雲動忽渺,晴光未展,連綿雖止,簷下尚有幾束宿雨的留跡。

    想西風亭內除了主席虛待,餘它與往時無所分別;許是由於主人不在,案上並無備置小食,二人一動一靜,瞧與被瞧兩相靜謐,待氤氳游案,始擲話聲。

    「仙鳳沏茶的工夫愈發精進。」

    「讚謬了,不過是班門弄斧,還請劍子先生多多指點。」

    「仙鳳可曾飲過你家主人所沏之茶?」

    未察劍子仙跡突來此問,穆仙鳳輕咦了聲,沉吟了會兒,纔答:「主人雖藏備茶具多副,但未嘗親見其烹茶娛趣,多是由我權代。」

    「茶藝分為品煮、專於其一已屬難得;從茗飲至觀器、龍宿品究的工夫已臻上乘,至於煮沏——」若依穆仙鳳所言,莫非龍宿從未同他們二人在疏樓西風泡茶嗎?

    穆仙鳳忽地掩嘴而笑,道:「仙鳳失禮,祇是想到若依往常先生與主人共亭時分,難保先生不會說主人嘴刁……還望先生莫怪。」

    「哈哈。」

    「先生以為呢?」

    「仙鳳認為的好茶,該是如何?」

    「這……老葉新焙各有喫趣,竊以為決定毫釐的差別應在拿捏沖泡時間的工夫。」

    「那你看這泡如何?」劍子仙跡瞬然另取他壺就掌填入撮許,再置茶海便提滾水澆滿,「此泡尚須些許時間,不妨先試試你的手藝。

    「鳳凰單樅素有形美色翠、香郁味甘的美譽,我雖未細辨你所用的茶條,但單論湯色澄珀,郁郁撲鼻,此味料已不俗。」雖取茶就手,但僅深嗅,劍子仙跡微微一笑,另執壺點沏八分,「湯生味嫩,色老舌苦,道理不假,但仍須視搭配的物件調整,用器取異,其味也殊;這與說話的道理相同,同樣的意思,面對不同的對象,便合適性的對待。」

    話畢,倏將自身沖泡那只,一一點沏,示意穆仙鳳品抿。

    「劍子先生所沖這壺,苦澀裡藏有薄甘,嚥入喉中卻又從甘甜泛出辛微,品嘗過程變化多端,不知箇中滋味是否也與此理相同?」

    「此味乃依龍宿所好所泡,由我斷義說不得準。」劍子仙跡微微一笑,保留思索餘裕後纔答,然在取杯飲盡之際,又似想到什麼,緩緩續道:「甘澀苦甜、濃輕厚薄,取捨進退誠賴茶人之心。不過,終究茶湧同源,計較不必。」

    聞此回答,穆仙鳳點首表應,已作咀嚼。


    疏樓的風景向來不分節氣皆興時美,記憶中特意槙栽且修剪過的花木總在春夏二季,自西風亭向外望去,足可盡收英卉抒展之態。秋盡蕭瑟,則有繽紛可期,唯冬付雪荒,任皚皚覆遍裡外,無可收拾。眼下的景致,已顯冰壯地坼之象,天際一改風摧雲走之勢,雲渦盤生,疑再將雨;想再過幾天便為至節……是謂陰盛陽竭,隱蟄立變之刻。修道人心裡浮動,掌杯依然。


    穆仙鳳瞧劍子仙跡斂了眉眼,舉杯的手彷彿稍停,然如此的動作又似乎不過猜測,抑或錯覺,摹想當下,試探便得一句。

    「劍子先生,似有心事?」

    「是啊,我在想你家主人何時歸來,再想說不得準這一等就得再數個時辰,又想是否擇日再來方為上策;仙鳳,你以為呢?」彷彿穆仙鳳的問題問得及時,得以作為參考,劍子仙跡幾是不假思索地回答。

    「劍子先生,莫非是等得累了?仙鳳以為先生乃是善候之人。」

    乍聽問題,可能會真的覺得修道人為了留與不留在煩惱,但說是如此,說的人丰神清朗,絲毫不見愁煩之色。

    「仙鳳可曾見我入夜來訪?知交誠篤,分寸之距還得相持。」意有所指的反問,亦祇是得到劍子的不慍不火的回答,穆仙鳳細索之餘,不忘回支軟釘。

    「如此說來,先生實已下了決定。」又何需作問?

    「不錯。」


    劍子仙跡在日暮時分離開疏樓西風,待回到豁然之境,弦月孤懸。

    歸路不長且熟悉,但回程時想得深遠些,腳步也就跟著慢了。甫進居處幅圍,隨察不同氣息在此,亭中坐待的訪客,身影幾與夜色溶為一體,劍子大感意外之餘,哂笑以對。

    「劍子,好久不見。」

    「再聞此句,已是百年荏苒。」

    「我所追查之事,近日有了眉目,便來了中原。」一步天履笑了笑說同行的尚有其它鉅鋒里的故人,掀裾再坐,劍子仙跡見他服裝簡便,行止瀟灑,卸去面具之後的形容祇有再遇故知的愉快,哪得半點憂悒,眉間的凝肅便也放淡了。

    「蘭若經之案?」自當年得知此事後,迄今猶未聽聞後續,儼成武林眾多懸案之一,按他脾性,斷無可能遭遇困難便罷手。他了解一步天履確為訪友而來,然無法純然視之如此;他微作沉吟,猜度是手中線索是否聖蹤有所關連,然眼前素來胸懷坦蕩,不假辭色,他是猜不出、無可猜,索性也就不猜了。

    「肚腹憂愁,易招衰老。」一步天履頷首,看向多年不見的老朋友,縱覺一般,亦落分別。

    他尋線索而來,明白索頭雖落至北嵎,仍覺不僅如此,猜度或許因為其中關節蹊蹺一時無法打通,霧障陡添。轉念一想,遂往豁然之境作訪。

    「有差別嗎?莫非在你眼中,臉老皮厚的程度更勝當年?」尋此話說得倒似龍宿了。

    見劍子煞有其事地撫頰,一步天履暢聲而笑,俟聲消隱須臾,再續短話幾句,迅而起身拜別,微笑道:「聽聞邪影棲身於魘魅鬼沼,擇日或可一會。」



    別去二日,劍子仙跡再次來到疏樓西風之時又近日薄西山,穆仙鳳領著他走進內院。

    「劍子先生,主人從早就待在廂房內,不知現時是醒是寐。」

    主人昨日返回,逕自回了房,他也是今早纔知他返回疏樓,俟梳洗畢聽他稟報劍子來訪未遇後,本予他執約申時,怎知遲遲未見來到,遂再交待若劍子來到,直接領他進入便可。見龍宿神情雖是帶倦,眼神卻平靜,他雖然好奇其行蹤究竟,也知龍宿脾性如何,遂捺下疑問。

    「我明白,你且忙去,不必照看。」言下之意,大約是要他莫張驚擾,難免也有些著惱他的姍姍來遲。劍子釋表歉意於形容,纔讓穆仙鳳稍作釋懷。他欲準時赴約,怎料出門之際,遇著秦假仙等人來尋,略微沉吟,便與之離開,再到疏樓,滿天綺霞,倚山沉醉。


    推門而入,便有誾誾襲來,嗅息裡透著香燼揉合墨木的淡淡,然几無燃焚,想是浸淫日久。越過屏風,疏影落處,劍子便見龍宿倚臥於屏風側前的長榻;趨前細瞧,榻上雖態呈寐貌,盤髮猶整衫袖不紊,素來修飾得宜的眉峰聳捺間亦不見起伏,僅手裡握著的書卷篇頁已散,未盡掌握,可推其許已入睡須臾。

    劍子立於榻前數步,想那書卷隨時可能自龍宿手間墜落,欲先行斷絕或虞,又思反擾;晌罷,決動手取去、怎知出手霎那,便見書冊掉落,他雖穩妥接住,不著一絲聲響,但自己明白,點落一瞬,此時心境已與方纔有所不同。

    且退開一步,自上而下地俯視龍宿的面容,但覺眉眼分外沉靜,側寐的容顏似同彷殊;凝睇晌餘,自身的面容亦不覺緩和。

    他並非從未如同現時一般見過龍宿如此樣態,祇是記憶已太過遙遠,遠的祇賸一道模糊的影子,多久以前已無法說定。

    而今想來,業已是龍宿猶未接掌儒門前的事,也是他們最後一次的偕同出遊。

    未嘗有覺平日為假,但感此際方是最真。


    念頭剎起,忽感震顫:輕微促然,避無可避。劍子深深嘆了口氣。
    百年前,往行步虛靈台的修道人,百般琢磨囑之其中緣與,想那分在意灼然,不過上心。
    盤坐於津嵐眩霧間的劍子仙跡,是潛意專志,是不拘著念任真隨心,偶于遐想,還止微歆。
    寒暑迭易的日子,踏盡千山,行涉悠渺,歷歷又與當年遂途前往疏樓的步履,有何不同?

    遲暮越櫺,迤邐的光線漸至退去,簾帷滯縷掛暗,室內幽微莫晰,劍子自明眼下昏暝,視著凝著眼前,得顯專注,方不失移。
    眼睫垂閉,隻手倚拄,近乎鋒芒盡斂的龍宿於他已是難見。

    人之言欲不羈於口,尚有眼目可行。意由心發,發於行為舉止,不獨囿口,概與身軀,無一不話,這話狀於龍宿,亦不為甚。
    龍宿識著本就銳利,掌執儒門後愈發凌厲,以笑示人不過矜飾,對他如此,對其它亦是如此。
    世上本就存在風采難掩之人,祇笑藏鋒斂芒或大鳴大放俱違龍宿脾性,尋常表現已無法等閒視之。

    儒門內部暗藏的勢力瓜葛,經由先師之口縱未瞭透完全,多次來往儒門也得明察一二,龍宿執掌期間,他曾悉聞風波數次;然、天地諸可入題,迄今彼此未曾於席間絮談過儒門二三。他想,艱難極至,生死關頭,矜傲如龍宿,也不會低頭;真有難能排解不論,祇怕多或虛以委蛇,又或藉勢潛退。

    善飾者不定匪真,拙欺者未必不假。
    唯目難掩,形己述他,最是足夠。
    儒門一別,幾度寒暑,再見龍宿,祇覺歲月靜好,衷懷晏然,席間相對,忽瞭上心繫於情感溶脈;然則,宛轉真切、隱隱約約還淡如水,是不足道亦不可訴也。
    純摯遂心,輔以性情,是無需言還以不足道;大位雖定,潛匿環伺,更不可訴也。
    不言不語,周全在人,尤以其繫。

    歲載悠悠,其心非木。他明白,雙方並非毫無所察,他雖覺不必付言在先,然在有意無意之間,兩廂同緘,卻是不爭的事實,調笑其間,誰也不做那舉足逾線的第一人。
    競爭、分寸、瞭解與拉鋸,或許維度存乎試探的維繫一線耳。


    『那麼,若是吾呢?』

    『若有萬一,汝可會動手?』

    不同的問句,多重指涉的提問,其中問答行其差異,仍有同應。

    龍宿再次啟口已不著重在他聞之的反應,而在其答;卻又教隱匿它問之下的試探不顯昭明。難能摹擬若然如此的情景的自己,在答與不答之間,實意已然呼之欲出。
    難覆他問的自己、欲聞己答的龍宿、試圖卻去一步的自己,彷欲自留餘地的龍宿,在意的緣由,是否同一……

    劍子斷念定神,不覺眼神百般溫柔,待胸臆蕩漾,似有擂鳴之態平復,纔走上前去,揀了件外衫輕覆龍宿。
    水動波搖,風騰雲掃,遞還紫金簫的劍子仙跡,辭拒紫金簫的疏樓龍宿,彼此已與被容許的放縱日遠。
    他想,留待雲山的日子,或許正是他們最接近的時候。
    他的確有事要與龍宿商量,現下……就再等等吧。


    「劍子先生說主人已歇息——」天色靡暗,廊簷的宮燈逐一點落,酌量龍宿房裡不透一絲熒亮,穆仙鳳遂提燈籠而來,打算於外廳留盞燭火,孰知龍宿曲膝倚坐在榻,側身而對,彷有所思,詫異之餘連忙欠身作福,纔作疑道。

    「劍子說得不錯,吾確實是睡了,鳳兒汝也早些休息吧。」



    捌.


    月冶湖波,風沫山雪。
    遠方有人戴笠蹀雪而來,愈近孤亭,足跡愈滅,待入亭中,竟已不見來時履印。

    「三王爺,請入座。」
    亭中之人卻下脣邊煙桿,側首輕吁的同時,斜扇表迎。


    北辰胤摘下織笠,頷首就座,並不作揖;打量的眼神自迎上疏樓龍宿形容未曾稍移,彼人見他到來,不過微微一笑邀他入座,一派氣定神閒,不著究竟。
    非是猜不著所恃為何,難度者為其所求。


    「儒門天下真可謂人才濟濟,龍首突來的邀約令本王受寵若驚。」

    「聽聞皇朝最近不甚平靜,邀三王爺一敘,不過寥表龍宿的關心。」

    「龍宿先生好精神,雖是隱世之人,但對世事瞭若指掌的程度,實讓北辰胤嘆服。」聞此,北辰胤撫掌贊笑。

    「所謂牽一髮而動全身,隱世也是處世,不可不慎。當初吾同樣不能料到三王爺贈劍的美意。」龍宿話畢後也笑了笑,彷無察覺彼此言語的譏誚,手持煙桿再次就口輕抿,手勁身態神態無一不軟,斂瞇的眸目卻慢慢收了綿慵。

    「本王以為闢商這把劍於質於實該配得上龍首的身分。」

    「紫龍確然不負王爺所望,內外鋒銳,委實驚人。」啟口呼出的繚白,瞬間與風消散,俟絲綃退去之後,龍宿卻下手裡熨暖,眼神易以銳利。

    「龍宿先生邀約之圖為何,不妨明說。」北辰胤沉吟,稍斂長年形色於外的不震則威,凝肅以對迎視而來的凜凜,臆度嘲諷的隱哂若非由脣角逸出,可會從瞬忽冷漠的眼瞳透出?

    此番邀約自在意料之內,邀約者言談間喻示此會為個人所為,也非無法理解之事。教他驚心者乃是明著儒雅,實則銳利在裡的刀言刃語。他自是不會將任何對手視為易與之輩,而今堂坐於前的疏樓龍宿,相較前次交手冷漠許多。是他錯算,又或是……他纔是應算者?



    「耶——三王爺稍安勿躁,此回吾要的東西,對汝而言,輕而易舉。」北辰胤消斂部分霸氣,轉而捺止的沉著,他瞧在眼裡;直取中心的問句,不卑不亢的態度。問法中的,卻又暗指此行為乃他之欲圖:求人者,姿態的收放需得拿捏。祇是,央求於人者豈會是他?

    「不知君楓白可還在王爺麾下?」文劍天書當年在諸多門人離去之前已不知所蹤,時間自他從北嵎返回不久。


    君楓白並非自幼秉習敦儒教化,乃是成年後藉著旁支引薦再進儒門,其談吐內蘊確是不俗,卻更醉心於劍,執著於招,一旦論及相關,言行輒顯偏狂。
    彬彬有距,未有差池,多年來謹法守紀,不添躁亂。評柬載如是,他卻無記憶予以封策。
    一日,君楓白不請自來,詡是儒門門人,欲將大禮呈贈,祇見他帶了張卷軸,聲色掩不住得意。

    他之居處所在,對於儒門諸位職掌自當不是祕密,然、自掌位以來,敢不稟公勤,隻身拜訪,干進者即他一人。
    宮牆之外,彼人興致勃勃地敘說如何,歷時畫夜,兀自不休,所求為何,他心底瞭明,稍忖,遂允見。

    『文劍天書,弗告自來,所為者何?』

    『君楓白今日前來不為儒門公辦,乃為對龍首崇慕之情而嚮。』

    『哦,不為儒門公辦?若非儒門子弟,汝安知吾所居?』

    『龍首願見,足見恩厚于我。』

    挾令自恃或趨炎附勢者他見得不少,以退為進且婪索無度者亦多,這幾樣人,儒門齊比所在拾有,但似君楓白如此莽膽妄忽,無知裡自成天真,然則,確有幾分本事者,並不多見。
    又或北辰胤表裏殷實者,益發鮮少;再想近日接近的魔龍祭天——
    漁者泅者沼者,足躂八方,離不開周旋。


    「君楓白多年前已離開北嵎。」

    「是嗎?明人不說暗話……」背出者的去向如何他並不在意,北辰胤模棱兩可的態度也非意料之外;然而,說還是得說。離開儒門前的君楓白應合外人煽亂其非在實,唆動者心中該當明白。

    龍宿斂下眉目,脣角微勾,手裡的扇再次輕搖,「久聞北嵎聖水源之神效,龍宿要的不多,一升即可。」

    「龍宿先生的確見識廣博——」聞言,北辰胤沉眉肅目,聖水源竭涸已久,疏樓龍宿斷不可能不知,也許當初他即有意取之,然隱而不說;抑或現時纔需,但這又是為何……府內確實留存些餘,如今無論疏樓龍宿是否掌握自己尋而未果的消息,這筆交易在他收下聖水源後,纔算得到確實的保障。「三日之內,聖水將會送達疏樓西風。」


    黎明之前,最是黑暗,月無引燈,星不照路。

    龍宿走進雙岔路,步伐悠慢搖扇施然,卻凜著眉,視線著於遠方曳動的宮燈,心思不在其位,兜桓了幾轉,直到走進疏樓纔飄然著落,凝神一瞟便見幾步外的默言歆恭恭敬敬地向自己行禮。

    「默言歆,汝速速回房休息吧,日間就留仙鳳看顧即可。」想他必然是徹夜立候,看著挺直的脊骨,想著暗傷未癒,龍宿緩和了神情,微微笑道。


    一早不見默言歆,穆仙鳳思索了會兒便打了盆水往內院走去,寢室內果見龍宿倚坐榻裡,問安後便安安靜靜地站在一旁,順著偏光看著龍宿不煙不笑姿態,祇有手裡的扇子輕輕搖著,眸目半斂的面容教他分不出喜怒哀愁。

    不知過了多久,龍宿始示意梳洗,開口問道:「吾不在時,劍子是否來了疏樓?」

    「是,主人外出未及一個時辰,劍子先生便來到。」

    「汝去一趟豁然之境,帶話給劍子:如他欲見,申時再來。」


    穆仙鳳以為回到疏樓後,疏樓龍宿或欲入睡,未想他再問劍子仙跡留待疏樓時之言談,聽罷遂微微一笑,沉吟不語。

    蕙風嫋嫋,滿室沉香。

    眼前披髮在靠,拈掐煙桿,徐然品煙的模樣,穆仙鳳已數不清見過幾多回,這也是他最喜歡的時刻。唯有此時,他纔覺得龍宿閑適實然。


    忽爾,龍宿招他坐在側前,既不要他正對,也不讓他坐得遠,緩聲吩咐他煮一壺清茶。

    「鳳兒,汝可知吾去了哪?」

    「仙鳳相信主人的作為自有道理,不作僭越。」

    「汝須知吾並非信不過汝或言歆;劍子平素雖待人以和,行事不拘小節,但在覺察的分寸毫釐之間拿捏得極準。縱吾二人在待人處事因天性與治育的差異有所殊別,就體觀事態,他之心思縝密並不在吾之下。」


    他清楚龍宿說這些話並不單純為了安撫自己,察覺出話裡涵意的同時,感懷之餘,便生傷感與傷惜。
    留待龍宿身邊的千百個日子,他未嘗設想過信賴與否的心思,及至言歆,想來亦同。
    主屬上下之分在實,提攜顧佑之情在質,龍宿待他如何,授受皆知,不需言詮。

    「仙鳳相信劍子先生。」劍子仙跡言及歸時後,並未隨即離去,時至過酉纔作辭別。記憶中,類此情景的時候幾無;與之相談時,動輒憶想初見情景。

    他的印象彷彿停留在當年,劍子仙跡易傘於他,出言寬慰自己的溫然神情。

    祇是爾後,他再細想思辨,愈覺那話縱是說給自己聽,其為者卻是龍宿。

    曾幾何時,靜看二人往來,已是成慣,他珍惜與任一對話的時刻,相對的距離,不捨別開的視線,辨度彼此於外的差異,也非僅是感受使然。

    彷不意外突來的說法,龍宿但笑不語,抬腕輕抿,桓煙之後的目色深邃,好似在問他:『汝信什麼呢?』,然深遂裡的迷朧又似不著一處。

    「自從主人至玄空島歸來,仙鳳對主人的擔心一日多過一日。」

    「哦,所憂為何——」疑問的聲音,聽來總漫不經心。

    「從疏樓西風走出去的這條路,是條離主人愈來愈遠的路。」儘管明白豁命或者戮力,皆非龍宿的作風,知利害、行進退,纔是他的處世之道,為何自己的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讓鳳兒擔心,是吾的不是了。」彼端聞言輕笑,舉杯的動作阻去他的欲言,微斂眉目稍瞬,纔指著懸掛在牆的紫龍劍,說道:

    「當年表面觀之,好似北辰胤計高一籌,迫吾不得不接受交易,以作為保全儒門的條件。於實,雙方心知肚明,形同將弱著脅贈的舉動,不過是筆待償的交易;吾順勢收之,有何不可?」拒絕未必致衝突更劇,可也討不了便宜,僵持更非上策;北辰胤敢走這步險棋,他疏樓龍宿豈無能耐接著?

    甫掌儒門,上下皆揣他是否意欲作為,春秋幾度,百年也如黃粱釡炊,底下學生替汰幾輪,猶不聞堂上他動靜意欲,直至北嵎來擾。縱他冷眼觀之,亦非無意,盤算是有,耐心自也不差。
    上夫子群,緣由猜不透以戒慎,泛泛儒生因於猜不著以躁動,兩相各拘禮制,嚷喁表裏,心口不一。
    況乎其噱,有趣甚極。


    「吾沒想到的是……這把劍最後還是到了疏樓西風。」言語的同時,疏樓龍宿依舊垂睫,聲音平緩,吹去茶碗氤氳飄浮,飄散的水氣依上脣。穆仙鳳辨著話意,祇覺更似自語。

    驀地,祇聽龍宿蓋落茶碗,長嘆一聲,移向自己的目光是一掃迷離的瀲澄,付言的語索字字飄颺。

    「好鳳兒,若有機會,汝可願與天地同壽?」

    「仙鳳眷親,不願獨活。」

    「世人之所以求長生,所為不過皆知時日終盡的煩惱;祇是率言以貪生雖準,亦為果論。辨詳其中不過是擔憂繫事難了擔心華祿難消;鳳兒,難道汝心裡未有懷抱過任何償望嗎?」

    得不到,不解其失。
    約見北辰胤之前,他隨著魔龍祭天去了闍城,見到那傳說中的王者。
    那不死不滅的嗜血王者,眼裡什麼都有,也什麼皆無。凝著窮盡反作虛空。思及此,脣邊嘲諷愈濃,目色卻轉幽深。

    「主人試探的問句總是出口的輕易,祇是仙鳳的心思,主人再明白不過了。主人突發此題,可是與魔龍祭天的來到有關?」

    「耶——,說出口的話纔算明白。今日之茶,喝來別有風味啊。」

    「主人莫要再取笑仙鳳了。」

    數日前,魔龍祭天突來疏樓西風,傷了默言歆,離去之時亦挨了龍宿一掌。
    他原以為龍宿再不會出現的冷峻,實然不過是自己的想望,站在那人身後,看著他揮扇談笑,或真或假,佯瞋飾怒,俱是傷心。

    『好個難測究竟的意識能力啊。』

    『疏樓龍宿,一個意識能力者你可以不放在眼裡,嗜血族卻不是你可以忽略的力量。』不以為意顯而易見的蔑諷,魔龍祭天嘿嘿笑道。

    『魔龍祭天,汝既踏進疏樓西風,』祇見龍宿扇一揮,冷笑道:『言不及義的話請汝放在心裡吧。』

    『哈哈,儒門龍首行止不留餘地,又豈是讀書人的風範?』

    『餘地祇適合識趣之人,魔龍,汝是嗎?省去虛言矯辭,龍宿不愛聽。』眉眼斜睨,大有送客姿態。

    『當初你等現身玄空島嚇阻九幽功成後,儒、道、釋三人唯有你選擇回居端坐壁上觀,是確實無意涉入,還是另有所圖……』

    『究竟為何,端看北川軍師作何見解……龍宿還需提醒當初錯判臥江子身亡的後果,望汝此次好生籌量啊,畢竟機會祇掌握在生存者的手上。』

    『說得不錯,機會祇掌握在生存者;龍宿,你能確定嗜血族勢力再臨之時,儒門天下、疏樓西風……甚至是你仍能獨善其身於外嗎?』

    『聽汝之言,想來已與嗜血者有所接觸?』主屬二人移步西風亭,從亭內觀亭外之態,逆光裡是魔龍祭天充滿算計的戒慎神情,看不清也成扭曲。

    『今日前來,實為尋求與龍首的合作。』瞬間改變的語氣,連他聽了也覺不快,況乎龍宿?

    『合作須在共利的基石謀議,龍宿倒要洗耳恭聽,吾與北川軍師有何利基相同啊……』

    最初對龍宿的懼怕,隨著歲月的親近,溶淬成伴護的心思,即然清楚這樣的純摯,確與對象強大與否無關,亦然深知他想做的期期與做得到的程度,概約就與自己及至二人相對的距離同等。
    這麼多年來,他總相信,無法憑靠己力實現的想望,近在咫尺者一定能做得到吧。


    「吾總想著,世間無可奈何之最,莫過生離死別,生離死別由何而來?衰老病死。」聞言,龍宿率聲而笑,俟飲盡杯中殘餘再道:「鳳兒,或許正因吾企而不圖,纔教歲月過得如此漫長。然而,活得長久的好處亦不是沒有,至少……」

    想要的……自然是有,奈何世間萬物,收掌輕易者興致短少,讓他欲窮究心力掙得者稀無,猜、就算假日出現,恐怕爭到一半即覺索然厭而收手,不求窮盡,譬如紫龍。

    他不是沒想過尋把襯手的兵器,縱然無心計較在此,這樣的念頭確然不曾斷絕,隱隱約約,時而浮現。

    君楓白帶到疏樓西風的便是闢商的設計圖,若依草圖觀之的確適合他之劍路,然雖明贈意不假,其言談間卻是無不窺探,卓實令人難快。日後,再聞闢商的成鑄過程,動了棄絕之意的自己要君楓白作罷此事,或許直接造就他成為北辰胤棄子之一。

    落到北辰胤手中的闢商,進了自己手中的紫龍,輾轉易手間,兜轉了一圈,卻無法回到起點。

    人窮所欲,難盡全心。

    「如此說來,一切皆因主人慵懶成性所致。」龍宿收聲的語尾嚥入茶裡,他無法聽清,乍感驚心莫名,強笑而答。

    「聽聽這句,倒不知是誰取笑誰了。」微微一笑,龍宿擺手囑他收拾茶具,便攏髮起身,向內堂走去,「待屆申時,再擺琴西風亭吧。」


    竹篁遍野滿山綠。

    滌盪於林間的除了翠鬱沙響,尚有絃線微振鳴迴于山間,漫渙流洩,抑結淌向四端。
    劍子仙跡細聆其中,明白分別霎那,頓化輕嘆;對於傲笑紅塵,除去玄空島上的照面,所知的集於言傳。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點點滴滴凝成曲調裡的無解,休罷。今日遂託而來,首要之事,便為阻擋他為了臥江子之事再度橫生事端,次則為告知闍城之行細節。

    待蒿棘居已落身後幾尺開外,他緩了腳步,猜辨箇中時,並未擾及慮算。
    玄空島後會晤臥江子一談嗜血者之變,未料不日即聞他亡於九幽手中,算不及變,此為其一。
    宮燈幃之約,龍宿送上魔龍祭天的首級,應不及變,此為其二。

    他猜測,嗜血年紀記載的叛龍,會有幾分的可能指涉魔龍祭天?目前僅知他由冰城奇域所出,為意識能力者之一,以北川煉的身分,伺機進動;他雖與他交過手,亦是來去匆匆,其人意圖虛實難測,總歸不善。

    他並非不信龍宿無法輕取魔龍祭天,他之於他向來不肯示其虛實,誰也不能妄斷底線深淺;姑且不論殺人取項是否為龍宿所傾,此舉更似無法避拒的賭注。
    祇怕這一賭多注,牽連幅廣。

    猶記席間談及西蒙之時,龍宿彷彿初聞其人不懼日光之事,進而疑奇法源的態度雖甚自然,然而敘聞問答絲毫不感意外的神情,已讓他琢磨數回。
    說不出何處的微妙察知,奈何百般掂記還得按下。
    眼下金烏漸西,清風微寒,申時將盡,忖度此約又遲,劍子仙跡一嘆,化光倏去。


    依著韻調,撫琴的手指逐顫慢慢,曲終也止,龍宿易扇在手,穠香輕搖。
    雖纔過二刻,他心知申時之內恐怕是難以見到說不得是誰約誰的道者,瞧他那貼己的小姑娘神態,祇怕已在內心腹誹過幾回,輕輕一笑,啟口道。

    「鳳兒,將琴收好吧。」

    「劍子先生——」不知怎地,頭一次劍子先生的遲約讓他有些惱。

    「吾累了,汝劍子先生若來了,直接帶他到房內見吾吧。」


    半夢半醒間,疏樓龍宿祇覺有人來到,書出掌指之際,他便醒全了,卻不可張眼,祇因睇望的視線太過深重而陌生。
    他曉明寸外為誰,亦難解其為誰。
    沉默竟蕩漾成慌。
    止於額前的手指,彷彿擦過髮梢的指尖,輕沾印旋還復逡巡眉間,緩長的呼息從尖端渡散於他闔閉的眼睫。
    實乎?幻乎?

    後有嘆息,幽幽微微,逸出那人脣間,晃晃悠悠地鑽進他的心田,縱覺疼痛還作窈冥暗邃,體察不得實耶夢邪,僅知沉香氤氛撲面確然。
    感知紛紛反銳,竟覺熨在眼睫的溫柔滿溢將己重重包圍,直覺自己在那專注之下彷會燒熔殆盡……恍恍惚惚,鏡像光明。
    心裡比誰都清楚,劍子的溫柔在實,不彰顯於言表的舉措,教藏於無意還似有意的舉措諸化為隱約。虛實難知,深淺莫辨,實乎?幻乎?

    離開雲山,來到儒門的劍子,所為的不過「龍宿」;他想,好友二字實非空話,卻易教歲月流於泛泛。
    虛實與深淺,若需試探,即作不得真。
    他不想計較,仍被計較所相;擺脫虛妄之際,患游潛執心底。
    震顫已晦,獨容己聽。


    這廂腳步消佚,這廂腳步便近;疏樓龍宿遣退穆仙鳳後睫櫳闔覆,細覺手裡的溫暖非常,良久,張眼祇見窗外瓊皎升懸,脣角遂抿,取劍翩躚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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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失之度深微窈冥,難以知論,不可以辯說也。
    顶端 Posted: 2008-05-01 19:15 | 7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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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異
    泣血恶人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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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鲜花 [12] 鸡蛋 [0]

     玖

      玖.假作真時真亦假。
     


      豁然之境。

      再度觀視傲笑紅塵傷勢之後,佛劍分說甫步出內室,即言出告辭,稍頃,疏樓龍宿亦表離去之意,劍子仙跡頷首,隨行在後,二人一路不語,行至雙岔路口,前行止了腳步,側首瞅向背後身形,扇後的眼眸是不顯波紋的淡定。


      「劍子,汝想說什麼就開口吧!」

      「對於傲笑紅塵之傷的看法。」修道人未想兩相眙視,竟成嚴厲對淡漠。

      「此乃空泛之問,龍宿的回答,端視汝要問的是傷他之物或是人。」

      「那就問時間吧!」

      「汝若不信,吾說再多亦是徒然。」龍宿卻下扇面的形容平靜,眸目猶呈端凝,劍子祇覺眼前似曾相識的姿態恰恰與贈簫時神情慢慢溶合一塊——

      「龍宿,你若真心要我信你,豈會隨口說說?」

      「那麼吾該如何編派才可取信於汝?」剎那的沉默,扇止的同時,龍宿忽地冷笑,續道:「虛源實耶,實盡虛也。劍子,汝想聽的答案,無論是或否,吾皆無法保證。」

      「那麼承諾你不會犯險如何?」聞言,劍子形色更形肅沉,並不做反駁,祇是厲聲問道。

      「哦——立場呢?」龍宿扇一揮,往疏樓西風的方向趨前數步,並未回首。

      「好友,你該清楚結果未出前,即非定局。」

      「所以?劍子,汝的真意,龍宿聽不懂啊。」知瞭此時入耳的口氣已是趨緩,龍宿輕笑一聲,搖扇再進。


      『你未通知龍宿今日之戰?』

      『嗯,未及通知。』

      闍城之內,不見王者,亦非空城,縱不至纏鬥多時,亦需對刻才能脫出;剛出闍城則見秦假仙嚷呼大事不好,原來是傲笑紅塵重傷昏厥在途,已讓業途靈與蔭屍人將他揹往豁然之境。

      佛劍於返途作問如此,亦非意外;對他此答,聞者亦肅眉如昔,不接疑詞,未有它問。可他答得簡白,心思已是複雜,霎那已是繩結多端,設想過千百種可能,卻不願率定其論。


      傲笑紅塵內腑傷勢沉重,然皮肉不留創口:傷筋斷脈,創口卻收,猜是藉助利鋒之助,但想能一招輕取他者不多矣。綜觀當前,意欲在短期之內殺死傲笑紅塵者,該以因由臥江子之事,勢必與之對上的魔龍祭天為最。

      然,魔龍祭天縱可憑恃意識能力制住傲笑紅塵,傷創之招卻非尋常高手可使。

      而今,真正令他煩惱者莫過於傲笑身上殘存的劍氣與留於魔龍首級的切口相同——

      錯綜矛盾,卻非難解。
      

      『嗯——』救治之前,尚須讓人清醒,清醒之後?

      『傲笑紅塵昏迷不醒,不宜移動,劍子你可有適合的大夫人選?』

      『請大夫來是一個方法,但良醫一時難覓,或可尋求近鄰幫助。』

      『龍宿懂得歧黃之術?』

      『非也,疑難雜症還須稀奇古怪來治。』
      

      龍宿聽他說罷來意,遣退穆仙鳳後,似笑非笑地睇他半晌,不發一語,再自院裡出來後邁步便走,對此他亦未置一詞,步隨於後,直到見著佛劍雙方始開口打破沉默。

      向醒悠後的傲笑慰問幾句,他繼而離開內室,祇見早他一步的龍宿立於亭下執扇輕搖,形容若有所思,望之,自己亦入沉吟。

      一刻過去,佛劍隨後來到,二人相繼辭別。


      朦朧影籠籠身……他從龍宿身後望去,但覺徑樹寒枯,無所遮蔽的月色襯得夜露更為透明,反教一身珠璨顯得暈濛。

      來時若此,離去還同。

      劍子仙跡長嘆一聲,飽含無數,揮袖轉身走出雙岔路。
      
      


      不解巖。極嘩反顯靜極。

      修道人與僧者坐觀奔動之側,知聞不辨靜嘩,耳目靜嘩分明。

      劍子仙跡越過佛劍分說肩上望去祇見瀑瀉挾勢,淜滂疾落,嘩靜交擊之後,是零亂沉碧,歸潛靜湲深流。

      水簾沫花,衫裾兩潮。

      「如何?」

      「是龍宿。」

      「是嗎?」劍子的眉目攢了思量,對於龍宿成為疑犯之事,除了語意不明的問句外別無其它,示答時的形容依然不張疑豫。

      「你的看法。」

      「龍宿是否重創傲笑紅塵尚未證實,北域聖水治癒他之創傷已成事實。」

      「不失為調查的方向之一。」

      「你的目標鎖定在人或是物?」

      「找到兇手,自然找到兇器。」

      「看來好友之方向已經確立。」縱然傲笑親口道出龍宿為殺創自身的凶手,單憑一人的證詞在舉證上猶顯薄弱,佛劍不以言說的直指已違尋常。

      即便傲笑紅塵不言假話,亦無法排除其它可能。若非如同自己憑靠魔龍首級判定傲笑之傷與龍宿有關,佛劍的認定該從何而來?

      「傲笑紅塵現今狀況?」

      「人已交由杜一葦看顧。」

      「接下來,你打算如何做?」

      「空口無憑,我就由物證著手吧。」

      「劍子,你可是擔心?」僧者突來一句,修道人眉目微哂,促笑相應。

      「我嘛……該擔心嗎?」順著佛劍之話,劍子收了前言的話索,稍示沉吟形貌,再道:「假使傲笑紅塵真是龍宿所傷,他之行為已是前後反覆,比起行為,動機為何才是劍子仙跡關心之處。」

      「發乎善心為惡,起於惡意行善,是惡?是善?惡念,善心,惡行,善舉,可能一併而論?」

      「哈!身為佛門頂峰,佛劍你之機鋒是該臻入堂奧之境。第三次的法藏論道的結果想來可料。」水杯起落,劍子既無不附議也不異議,無聲地笑了笑推帶而過,順延它題。

      「佛子曾提及之邪兵衛與茶理王前日所言不謀而合。」

      「或許我也該至鎏法天宮一會小活佛。」

      「前往西佛國之前,傲笑紅塵此事該做解決。」

      「——同意。」
      
      


      冰暉潾鱗,滲流入室,邐蕩一地清漪。

      儒者側身微傾肘倚旁支,斜靠於榻抿吐沉緩,端持低眉斂目姿態,渾身似要偎入榻裡的軟適。須臾,輕滋一聲,斗竅裡的菸絲燃燒殆盡……龍宿睜開瞳目的同時,脣角慢慢勾微,笑出幾分曖昧,神情彷從幻境醒來。

      几上尚有醇醪未盡,氤氳濃烈,酒氣醉人,指綹鬢髮之際,遂聞醲郁從指隙傳來,原有的沉香則幾不可聞……龍宿凜眉一笑,眼梢裡的迷離倏而消失,瞧了瞧衣衽翻撩,袖褂游紊的自己,眼底忽起的諷色更勝盞中冷液。

      真可謂是煙酒不離,放浪形骸。

      想納息於無,卻聽得到胸膛搏動;又、明白靜默如渦,最易撩人心緒,回神凝定星燼滅定之後,已是返遊太虛。

      一刻鐘的間隙,思憶連翩便足以遊與萬水千山。

      龍宿抿入脣上殘餘,眉目輕挪著眼在案,睇住杯中倒映輕搖,浮想隨起。漠北之外,喝的也是這罈不問今夕,涼齒冷舌,辛喉熱腹,俱是一旦沾惹便甩脫不得的後勁。原以為劍子不諳杜康,爾後偕遊才知並非如此,然他飲辨縱得其味,喜好亦不在此道,少飲為常。


      自己隨意說道茶酒殊別差可擬他二人,劍子聞言笑了笑,素來清朗的眼色,俟飲盡手中杯酌,彷也受其胸腹熱意感染,溫熱了幾分。

      『於人眼中,你確如冷酒一般,其質凜烈,醪香殊絕,即然揣想形色質味千萬,也祇得竊觀為上,況且薄嚐暢飲?』

      許是劍子順性以答不假迂迴的態度,薄淡了琢磨的意味幾分,彼話方落,他已俐辯答道。平淡的聲調,教讚詞聽來有幾分挖苦興味。

      『反觀好友汝待人如茶,所謂…存蘊在溫,喉口各甘,領略者自知津妙,遠距者或聞遠播,飲多飲少,不損其身——得友若此,龍宿真該額手謝天,汝說是嗎?』

      『不愧是儒門高才,暗損明褒,一樣流利。』

      『汝…之揣測,敢情是緣由心虛作祟?』

      『祇是感慨旁人多不識罷了。茶酒冷熱,滋味大不同。』

      『這話聽來倒與變相的自承無異。』篝火騰焰,猶記劍子的形容隨著光影忽轉明暗,想來自己亦同。

      『何妨說是向好友一抒體會良酒冷熱的肺腑之言?』

      『彼此彼此,若說吾待汝有如熱酒,酒過三巡,舒經活血,可惜汝對吾恰似冷茶,澀口涼腑,冷透脾胃,剛好也是不問多少。』

      這話明著是為了虧損對方的涼薄,也是因由多次外行積累後的感觸。

      真心假意虛言實話,長年來點滴攢聚成心頭上的計較。


      好友。歲秩以來,彼此在交談間的代稱便是如此,直到劍子攜紫金簫至儒門的那夜始有改變。質變的開端或許就從濛昧裡萌生。所謂計較,經年累月,也要磨出幾番心思。好友二字,從此成了他或他意喻隱晦的指稱,變質啊……哈!

      這世間又有什麼能免除杜漸的發生?他拭目以待。
      

      雙岔路口一敘,足以驗證劍子推知殺傷傲笑紅塵者為他。不問緣由既是明白事態至此,也清楚問答終虛的徒然——

      明瞭徒然,才有言談間的意有所指。

      意欲所指所在,與其說不到絕路或避行險路,不如說是鋪成一條退路;來到疏樓尋求他的協助的劍子,所須表現出來的手段。

      可惜在行動之前,他即未曾留予自己易路或繞道的可能。百般慮算,不如決行。

      至於其它……瞧劍子形容肅厲,躍於聲色之上的拗怒,他見知而訝,他感知亦異,一個舉動,出乎兩者的意料。

      心知肚明即便不提彼此言行是否在對方眼前有所保留,此等表現已是有違尋常。

      意料之外/非比尋常,動了此念頭即是相較——

      好友,汝會如何做?

     
      陣雪再起,視線裡的綿裊消佚,遂見探入窗裡的月光漸與紛迭,隱約聞知穆仙鳳慢步而來。

      「主人,佛劍分說來訪。」

      「帶他至西風亭稍待,汝與言歆皆先退下。」該來的總是會來。

      
      

      「行路至難的風雪天,佛劍汝冒雪前來,所為何事呢?」對於眼前之人,再險惡的迍邅滯礙,恐怕也難教他退卻。

      「傲笑紅塵之傷與你可有關係?」

      「佛劍汝這話問得直接了。」

      「佛劍祇欠一個回答。」

      「是,或者不是,佛劍你心中已有答案,何需再問吾龍宿?」

      「今日前來所聽者,便是龍宿的答案。」

      聞言,龍宿突地笑了,笑的光風霽月。

      「如果吾說,吾沒有答案……汝要如何做?」

      「傲笑紅塵指證的凶手是你,人證所言的傷口與傲笑紅塵身上之傷如出一轍。」

      「易容之術,假可亂真。再者,汝所言的人證為誰呢?」

      「他自稱解龍形。」離開豁然之境,一覆面者攔路問道:『傲笑紅塵所受之傷可是傷筋斷脈不留痕?』。

      因其意圖思索,更為其言之鑿鑿的符實而沉吟,則有今夜之行。

      「哈,有趣的化名。」解龍形……熟知闢商結構者,現今除了鑄劍者外,恐怕祇賸君楓白。可會是他?

      「龍宿依然沒有答案嗎?」

      「真真假假啊,佛劍汝要如何證明汝所得知的為真?」

      「或可一問你手上的紫龍劍。」佛者眉眼睇向案上飾以華麗的劍器,緩聲而道。

      「——領教了。」起身揚袖,但見軒眉舉劍的儒者笑意依微。


      雪霾蔽日,漸次溶沒飄動的衣袂,教形容披霑無聲。風雪不僅覆蓋榮衰,彷連情緒也隨之凝結;二人目光相凜須臾,俱覺流絮飛墜的視界,肅殺之氣較霜冷更寒。

      龍宿輕履挪移暗提內元,注視著丈外相峙的佛劍,祇見彼之形容肅穆依舊,不辨其礙,佛牒爍動之芒,更勝當年。

      法論道藏結束,三人回轉疏樓茶敘的情景一閃而過……不慮其它,亦遙衍此想。儒者哂笑日後與其它二人終將殊途,異路再生其岔。此想何必?


      亂雪裡突聞一聲低喝,二條身影同時急馳。龍宿舉劍劃開迎面焚火,足踏虛實避開四散的氣勁,橫劍化招格開破空而來的佛牒;兩相錯身霎那,儒者側身避過斜落右脅的拳影,劍僧退步化去直劈左肩的掌風。

      「佛劍,這是汝之試探嗎?」儒者指綹長鬢,凜眉而笑,從容不減。

      「念及故舊三分。」劍僧眼觀天地,威嚴赫赫,定從悲出。

      「何必呢?事已至此,出劍吧!」龍宿眼色愀變揮劍變殺,揚袖便是極招上手,劍生泓光挾帶風雪襲向佛劍;見狀,佛劍明白四周急劇上升的殺意非是虛假,不閃不避凝神應招,貫力於佛牒怒捲狂雲,直對龍宿的攻勢。

      左右身影疾動,截然不同的無儔氣勁交接之際——

      劍鋒倏至,強硬地斬斷左右之會,渾厚的劍流承括二道迥異的氣勁,巨大的衝擊讓三方俱退數尺,並聞硼然輕響,珠華散於天地。
     

      一劍劃開,天地無聲。


      「凶手果真是你。」視線輕著現露鋒芒的紫龍劍,佛劍分說平靜的指訴裡彷有低喟。

      「為什麼真的是你?」出口的聲音不見意外,劍子仙跡望向龍宿;不存笑意的眉眼,幽渺猶然,霑露留下的清痕,卻教形容愈顯淡漠,竟呈現下境況與他概然無關之態。凝視須臾,他開口問道,彷彿心中的疑問與複雜,藉由釋問就能獲得抒解與確答。

      「劍中真相破……劍子,何須此問?」

      「你是何苦?」

      「不必多言,龍宿今日賭命一戰!」

      「…是嗎?佛劍,請你收回佛牒吧。」

      看著劍子,龍宿嘴脣動了動,似有話欲言,終是未竟;袖袂翻飛,再表備戰之勢。

      「高手過招不用繁多,一招定決吧。」

      「——此招之後,但願永不再會。」

      

      霜雪愈狂,零亂中已難具體描繪他端的眉眼輪廓身軀;晦月,顥雪,各成極端。

      二人眉目微斂,凝望峙待,身不動意不動,專意注視對方絲毫之變,天地之間,彷彿縮限在彼此方圓之距,是以耳目敏銳至極,視界裡祇賸眼前相睇之人,呼嘯裡的擂動由己從他,聽得分明。

      月墜極西,黎明將至。

      紫龍劍尖一顫,挑起片雪,立成開端。

      劍子的視線定於龍宿容顏,試圖分辨其中可有絲毫變化;看他擰劍變刺,銳利的劍氣穿過層層細密,轉瞬即至身前三尺,心知此招雖厲,真正的殺招卻在其後,解了前招,便難不被瞬化於後的殺著所傷,然若是尋常,祇怕受創之後,也不需再問之後——

      賭嗎?信嗎?有何不可!

      劍氣到了寸前,削斷髮絲幾許,劍子身形偏移半步堪堪避開胸口要害,儘管傷損縱在意料,劍尖沒入的霎那,雙方神情同然一變,龍宿眼神微閃,劍尖稍滯手勁未軟,立時抽劍欲接後著,未想劍子竟移回半步,致劍身微彎,抽離的勁力受阻,右肩傳來疼痛的同時,劍身已被古塵揮擊撥開。

      分離的瞬間,迸散的殷紅濺上彼此形容,難辨點滴為誰。

      龍宿瞅著劍子神情,微抿的脣輕勾,退去的身形揚袖翻掌,宏大的掌氣再起襲向對方,後者起勢亦無怠慢,斬出渾厚的劍流回敬。

      掌招劍流交接迸發轟然巨響,一時走石飛沙遮天蓋地,視線難明。佛劍出掌散去沙塵,慢慢清淅的視界裡祇賸一人獨立。


      「劍子,你之傷勢——」靠近心窩處的創口滲出的血跡迅速染紅胸前素白片襟;見狀,佛劍臉色雖無易變,語氣亦露關懷。

      「無礙,倒是龍宿已消失踪影……好友有話想說?」迅速點落幾處大穴,抹去臉上血跡,劍子看了看佛劍眼色,本欲對龍宿離開一事出言解釋,但見他神色,似話意有所未盡,便出口相問權作話引。

      「龍宿的舉動……你可有察覺?」佛劍略作沉吟,才緩緩道出從與龍宿對話時的暗疑。

      「你想說的是龍宿的所作所為像是引戰是嗎?」聽聞此言,劍子想輕鬆笑過,眉宇間卻流露出些微疲憊與更多的難辨。


      在他來到之時,便發覺匿於暗處觀察佛劍與龍宿二人對戰的氣息,在龍宿藉勢退去後也消失。暗藏者的氣息,在風雪之中散發微微的血腥味。可會是嗜血者?

      纔結束與葉口月人戰事的中原猶虛,在面對嗜血族的威脅下,每個人皆是戰力,重創傲笑紅塵的結果會招致何種對待,龍宿不可能不清楚。無法被諒解的行為背後,便是產生難以見容的後果,相對於敵對能獲得的恐怕祇有接近,甚至成為對方的機會。

      刻前之況,他雖可對暗匿者出手,然而無論順利擒抓或者失手遭遁逃皆可能會造成難以善後的麻煩。龍宿的一舉一動已在他方的觀察之中,出現在此,其中想來早有暗流進行,藏匿者背後的勢力才對他有進一步的衡量。

      若對方真是嗜血者,龍宿殺傷傲笑紅塵之意欲,至此已漸浮朗,祇怕真是欲以反噬之法對付嗜血者,祇是龍宿定決的動機,究竟在何……若非收到飛書告知龍宿已暗中離開儒門一事,按此行為得失利弊推衍,或許此時猶難解破錯綜。

      此外,尚有魔龍祭天,對於彼之生死,若無法確定已亡,還是假定為生籌計,以免陡添變數。他是否也與嗜血者一脈搭上線?聽聞其由冰城奇域所出,冰城於查理王口中亦曾提起;龍宿與嗜血者之接觸,可會是由他所牽的線?

      千頭萬緒,尚待釐清,如他所料無錯,為今迫切之事,自是阻止龍宿接下來的行動。


      佛劍頷首,再問:「你可見過解龍形此人?」

      「嗯——,聽此名似與龍宿所恩怨瓜葛。」

      假作真時真亦假,龍宿設計此戰若意在取信暗匿的勢力,解現殺傷傲笑塵者誰便非必要之舉。珍珠散盡之際,說著劍中真相破的龍宿,攥著劍柄的指節捺出筋白一瞬,他忽有假使不見此景為上之念;再聽佛劍簡述,不談其中脈絡究竟,足可推知箇中必然存在龍宿不願張張之事。劍中真相破…著塵的豈獨有形之采?

      「既然確定傲笑紅塵之傷乃是龍宿所傷,此事也該暫且按下,如今緊要之事,合該是解決嗜血族與邪兵衛的威脅。」

      「是非對錯,或待水流石出再論。確是該前往鎏法天宮時候。」東方曙昕漸現,顥光懾目,一片明淨。

      「中原這邊,就由我做照看。」

      

      「你二人出來吧。」風雪不知何時暫歇,眼下疏樓西風半景已圯,不復華美。待佛劍分說離去,劍子仙跡負手在後緩聲道,未久,便見穆仙鳳與默言歆二人走出。

      穆仙鳳不願細瞧劍子仙跡胸襟的傷口,猶不免定睛於暈開的血跡;殷紅怵目且令他憂傷心。二人伯仲之間的實力,讓劍子仙跡胸口受了一劍,那麼龍宿呢?是否也傷及臟腑?快不及眨眼的對戰,更添難以安心的揣測。

      「穆仙鳳在擔憂你家主人嗎?」

      「仙鳳祇想知道劍子先生的古塵是否同然刺傷了主人?」

      「如果我說這劍非出不可,你可會怨我?」

      「主人的決定,先生的選擇,穆仙鳳祇希望你們二人都無後悔。」請言歆告知劍子仙跡主人解位一事,又是否無誤?現下,他們也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哈,不要後悔嗎?」劍子仰目望向天際,神情還復悠然,淡道。

      「你們是要繼續留在此地,抑或暫且隨我回豁然之境?」

     
     

      波乘風動,帶去漪邊幾點青綠,周轉了幾圈,便不見蹤影。

      輕嗅指腹留存的腥紅,龍宿無聲笑了笑,把起杯盞輕抿的手帶動肩傷刺痛,他明白避開骼肌的位置的傷創,不消數日便會痊癒。

      現下血是止住了,痛楚仍然鮮明。見他出現阻擋,縱非其願,亦無意外。不過對象替換罷了。誠然,與劍子一戰,一直是他內心的渴望。

      然若說高低勝負,並非競戰的目的,所欲在何?渴見的或許是截然的面貌吧!

      風雪漸趨狂烈,他猶可明見劍子的眼色,卻難測點漆裡的那點悲哀是否錯覺…即便如此,劍子實已悉知重創傲笑紅塵與挑動佛劍出手的目的為何,這點從他請佛劍收手,易己為戰時即可明知。紫龍…闢商……哈哈哈哈!

      再憶那人日前說著請求的言辭,卻以不容拒絕的姿態表示,龍宿不覺低嘆。

      傲笑紅塵的復癒,對他並無可懼之處,僅是麻煩且繁雜。縱然傲笑與他不具仇怨,然、不救又如何?他龍宿亦無其愧——殘缺或健全對己而言實無二異。

      可應允救他的自己,亦不能說在與北辰胤索討聖水之時全無慮算。


      再想立峙兩端之時,劍子瞭然的眸目裡,教疑問與無奈清晰可見,戰與不戰的抉擇已是迫在眉睫,須在一剎之間定決的利害緩急,已由藏匿戰圈外的窺伺鉅細觀去。所謂無計迴避,便得面對,即是如此景況。這亦是他原先即料得的狀況,因此劍子出劍傷他的確是正確的選擇。

      奈何…自己因此而迅速竄升的殺意亦是至真。

      無論何種因由或情況,他都希望雙方傾力一戰,不論勝負,還得精采。

      劍子未出招化去首劍,已教他立生輕訝,以他的實力而論,未必不可制了前招的刁鑽在先,再斷後招狠辣。如今想來,選擇用身體餵招,賭的或許便是他這一訝……

      輕聲一哼,龍宿珀眸又轉幽沉。

      料想不到可刺進皮肉的疼痛,竟讓他滋生被反叛的感觸,瞬間高漲的殺意,心室急劇的怦動,回想彼時,他明白不同於對戰佛劍的作戲,自己真切動了殺心,若非續招因劍子回步,致他拔劍無法還同刺招順利,此時此刻恐怕結果天差地別。

      笑他關頭分際,才知影響之劇;無可見諒的背後,與深陷何異?可他龍宿又豈是當斷難斷之人?

      現下迫切進行之事,該是在劍子阻撓之前再度前往闍城。


      「龍宿真是好興致,力戰之後,仍有雅興賞景品酒。」湖畔倏現的身影,慢慢走丈外之亭。

      「可惜令人作嘔的腐臭氣息,已讓美酒失味。」龍宿斂眉冷笑,隨手灑去杯中殘液。

      「奉勸你收起多餘的敵意,魔龍不過前來相告你之誠意表現,西蒙已經領受了。」

      「周旋多方,尋隙圖謀利處或施予打擊的作為恐將自斃啊……」以指尖摩玩杯沿,龍宿似不經心地低語。

      「祇是我納悶你為何沒有趁機殺除現今立場與你全然對立的劍子仙跡?」

      魔龍祭天對嘲刺的話語雖無在意,但亦無意進入龍宿坐待的亭中,保持戒慎地站於亭邊與之對話。

      「啊…魔龍祭天,汝可是忌憚劍子仙跡?他受創的機會可是難再……」

      「龍宿你想將自身的麻煩轉移至我的身上?弄虎互咬的作法,並不聰明。」

      「哈,那吾該說吾並不認為劍子會死於汝之手上嗎?汝之前的偷襲也非高明的手法,再次對上劍子,祇是時間的問題罷了。」

      龍宿化扇在手輕搖,風姿哪見對影成酌的淒然?

      「魔龍不禁要感嘆,面對相交日久的朋友,疏樓龍宿翻臉之快,當真令人咋舌稱奇。」

      「誠如汝之言,吾與他現今的立場該不是全然對立嗎?面臨將成敵對的中原人士與尚未結成盟友的嗜血族,吾龍宿是該步步為營啊。」

      「哈哈哈哈,巧舌善辯的確為你龍宿專長。」

      「汝的告知,龍宿就滿懷感激地收下了,若無要事,汝請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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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得失之度深微窈冥,難以知論,不可以辯說也。
    顶端 Posted: 2008-06-23 11:39 | 8 楼
    疏楼更迭
    龙首身边的一只懒虫~~亲亲吾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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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看到这里我能说他们两个有交情还没交心吗?!唉~~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到头啊~
    这样题材的古文蛮受用的,词语间看得很是顺畅,就是,有时要去想象那个意境,毕竟有些字语行间不是那么好懂啊,总想让最贴切的意境与之相符~
    哈~不过行云流水般看得很舒服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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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8-06-24 13:58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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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問·霹靂劍龍主題論壇·古生物王道 » 疏楼梦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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