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時節的雨雪,既濕且冷,劍子仙跡但覺吸足了水分的衣衫,寒沉至極,像把人從破了冰的河裡撈出來一樣,從膚到骨也隨之凝凍成冰。
他並不怎麼在意雨水披淋,一個人假若有了足以抵禦氣候暑寒,甚至年歲光陰的修為,即便是在寒冷的冬日裡捱受雨水或是霜雪的漉漉恐怕都不會讓他有所顧忌,況乎生性豁達不拘者如他,也就更放得開。去除需要留存禮度見人的情況外,行野逢變,劍子仙跡大多隨手摘片寬葉或避於山拗中也就罷了。
可惜他現在帶了些傷,幾個創口依舊汩汩淌血,濕冷的雨水不禁讓他看來十分狼狽,連帶影響到他的傷勢。
劍子仙跡抹去臉上水痕,啐去口裡濃血後,祇見皺了眉的薄峻。待氣走周天二回,顏色便恢復數分,神情緩和如常,卻掂不出他眉間的憂抑與痛苦有幾分。
此時此際,才覺心窩旁的舊創隱有鈍痛。
默了半晌,脣動了動,意念到了嘴裡,發不出聲音。明白痛楚不過是象由意生,若有其感亦該是適才暗傷的臟腑,這才輕輕吁出口氣。想龍宿留下的傷口雖有寸餘,然現時已開始生痂,很快的便祇會留下一道不痛不癢的疤痕……念及此,劍子仙跡眸目暗了暗,逼出幾分沉滯的瘀血,再度封凝幾處大穴。
鏖戰後的疲累,在換上乾爽的衣物後隨著爐火的暖融慢慢地從膚表發散的薄汗沁出,閉上眼,放鬆全身的感知,心隨意動,聽得逐弱的雨聲裡悶出衣物間的一絲涓淡,如斯貼近,如斯遠離……終在漫開的潮濕裡引出一聲低嘆。
魔龍祭天率眾上門圍殺欲除他以後快,是為必然。
利用這個必然,換取時間的龍宿,要的祇怕也是個必然。
龍宿刺傷傲笑之事,近日來在有心者的推波助瀾下,甚囂塵上,卻遲遲未聽聞儒門有何動靜,遑論消息傳出,許是龍宿早安排妥當。至此分際,他與他在於檯面上的立場已是截然。
他嘆無論時空易換,彼此的拉鋸從未止歇。眼下攻擊退去,依然少不得伺伏眈視;對方意圖以漸束的壓力持久峙戰,磨耗他的精力,再以措手不防的攻擊取他性命的手段,確是有效老伎倆。
魔龍祭天,於公於私皆是必除對象,也成了二人的角力之爭。意有所指的暗示,足讓魔龍祭天在善疑裡憑添多餘的想像,致不堪一擊的關係,搖搖欲墜。
『劍子仙跡,何須悲慟呢?你若爽快就戮,不愁追不上杜一葦的腳步。』
『魔龍祭天,你果真使人憤怒!』意想不到魔龍祭天帶上門的除了殺意,尚有杜一葦的顱首。日前才接獲杜一葦已將傲笑紅塵移至它處安養的消息,怎料不出數日便是陰陽相隔!
『哈哈哈哈!一對四,你真以為你有絕對的勝算?』
『祇笑你無十成的把握取劍子的性命。』
『受傷之人,口氣倒是猖狂——』
『哈!或許龍宿那劍可以刺得再深一些,你認為呢?』
『想不到堂堂道門先天也玩挑撥離間的手法。』
『是或不是,動手便知。』
拂塵一掃,偷襲的十字箭反向射向魔龍祭天,戰鬥始起。
不認為自己是獵物,對方已自詡是獵人,憤怒後的試探,便見魔龍祭天神色一沉,眉目更發狠厲。豁然之境,惡雨漰滂,掌招劍氣再添凌亂。歷時日夜的激戰,兩敗俱傷,嘍嘍盡亡。穿胸而出的劍傷與積傷在腑的結果,祇怕誰也難以斷論誰討得便宜。
浮想稍止,修道人睜開雙目,四周此時祇賸雨滴順著屋簷滴落的聲響,濺破寂靜。
龍宿自當是不會信任魔龍祭天;難以付諸信任自己以外的任何人,是洞悉的淬煉,更是與生俱來的根性。是故就算有心,源於對人性與欲望的通透,主動交付信賴自是難若登天,對那二個孩子所做的已屬難得。
奈何他不明白龍宿與嗜血族接觸欲圖獲得的會是什麼;說著助他的龍宿,可真會行使那下下之策?抑或這實質之助裡亦藏著他難以洞見的心思。
單以他們的修為,歲月加諸於內外的催變幾已停滯,與不老不死的生命的距離或許不過一線之遙。
一線的距離,真會懸於龍宿心念?起於野心的權勢名利或霸業從來就非龍宿所縈懷,不過善用自己所得,獲取最大的適在。逍遙、悠然,方為他們履踐之途。
再想那夜龍宿所言……他的確以他的作法行幫助之事;如今想來,反噬之法,或許不過是通達龍宿所欲的一個選擇。
令人納悶的卻是背後的籌計與動機——
瞭然問那二位孩子關於龍宿的住處,縱然未必會得到一問三不知的應答,總歸是加重他們的負擔,又他們若隨自己回到豁然之境,答與不答更生尷尬,是以聽穆仙鳳二人以不忍見疏樓傾頹之由續留疏樓,此答亦已是意料中事,簡短吩囑幾句遂回轉居處。
『劍子先生既然明白主人的脾氣,為何總置彼此猜度難定?』
穆仙鳳於談話間所透露的不明與著惱,就差把話明白出口的神情彷現眼前,瞭然其情端始,聞問的自己,神情不為所動,心底卻有些寬慰。伴隨身邊的人行止無一不表親誼信賴,諸切設想發於對原主的維護,他是該為龍宿感到高興。
有些事,他做不到,也不能是他來做。
所謂旁觀者清,旁觀者亦有不解局中者其味的障迷。
穆仙鳳不解其奧,他知,龍宿亦知,誰也不去點破。
信與不信之於他或龍宿,從來非是單方面的促成。
默認裡衍成相互放縱的固習,在不著邊際與意有所指裡探查著對方與自己話裡虛實情衷真假,若說全無戲趣成分,難以相持至今。
哈…曉明其性,任由萌滋的明知故犯,究竟是誰放縱了誰,誰又贏了誰?
解下的古塵青鋒已寒,玉石尚存些微殘溫。劍子仙跡捻起繩穗近觀,想這從白玉琴同塊母玉挑磨出來的物事也是個偶然。
當年琴師還交給他的不僅是張瑩皎潤白的良琴,間附了塊龍頭玉,說是取下腹玉時,應隨工刀裂損,見其形巧化,故再請巧匠順形刻磨而成。此後,遂成了他隨身的佩戴。
佩者自然,見者不議。再想,不過數日乖離,竟覺懷念。
持劍向他而來的龍宿,形姿未懷猶豫,劍鋒森寒,更勝飛雪,鋪天蓋地裡的殺意也如零亂飛絮,沾沒肌骨凜透心肺。
漫無名目的口舌爭鋒,終於落了兵刃交鋒的現實。染血的劍鋒無情,腥紅滴落雪白,難以抹滅。即便設想輕重,他亦未著想過留手,是為情勢所逼,更為還予對手的敬意。
龍宿確是殺意冷,戰心炙,可在劍尖受阻時猶未動了殺心,直到自己還招之際,周遭迅升的殺意乍然緊繃,閃動的眼眸這才流露近乎被背叛的痛苦,與莫可置信。
他並未錯看那瞬間,莫可置信與早知如此交劃,滋萌出一絲恨意,更勝無計還復的痛楚。
這無根之恨,清楚分明,既恨他,且恨己。
剎那之間,他竟不知該如何對待龍宿才好。
趕到疏樓之前,釐清紛亂後,最後卻祇賸下非得阻止好友對戰的意念;對戰的雙方未必會造成傷亡,交戰的關係已是傷損。既是如此,對決的他與龍宿又何以避免?
不覺眉間的抑苦攢出刻痕,須臾,他將捻住掌間的繩穗繫回原處。
數日過去,龍宿行蹤成謎遍尋不著,想他若有意藏避,何須天涯二端?愈是憂慮,愈是需要自定;佛劍去了西佛國,再回中原先捎來的信息,卻是蜀道行父女已死,邪之子出世,可想局勢更添愁亂。
奈何未滿三日,再見杜一葦慘死魔龍祭天手中,復想稍早才於魘魅鬼沼與尋重啟蘭若經一案頭緒,聽他確定聖蹤脫不了干係一事,緊鎖的眉頭頓顯凝重——
尋性格嫉惡如仇,在是非曲直上力求涇渭分明,但絕非持三分證據,講七分話之人。
即便多年前已對聖蹤有所懷疑,也未曾陷罪於他。如今再提此事,懸案多年的真相怕是不日就會顯現。
鉅鋒里外一談,他曾數次前往懸浮奇谷探訪聖蹤,雖亦得見一二,但總多撲空。談及蘭若經時,便聞他說江湖傳言邪影為殺人盜經凶手之事,再涉深談,便是臆測為多。見他一臉坦然,虛問實答,不見閃避,本已將他排除在外,此回會面,卻得將他納入防範。
中原事多雜沓,隨著邪之子出世面臨的邪兵衛力量若為其一,此事目前已由佛劍進行,之前聽茶理王所說與之應隨而生的敗血異邪儼成其二;魔龍祭天的勢力不除,宛若毒瘤的隱患,堪為其三,若再加上聖蹤摻和蘭若經一案,真是連動第四勢力外的根源之一的話,意在謀取的恐怕還得還歸中原。與友人反目成仇,既是他不欲見到的境況,亦是他必須設想化解的結果。
當前,他所要做的,該是一會屋外久候之人。
君楓白打量著劍子仙跡,但見他氣定神閒行止瀟灑,負手擺袖自信渾然,全然不似從鬼門關前踅回的神態,對加諸於身的審視,眉目亦是平和自然,若非他親眼見到對時前的那場激戰,內心對他的提防不會更為加重。可惜內心縱有暗讚,也為該人不著痕跡的言行感到高深莫測。
突地,他想到疏樓龍宿,他的矜傲齊揚,與眼前這人的沉穩從容,何有不冋?是脾性使然,是飾護必須,呈現向內往外的差異。
相較君楓白的不掩不抑,劍子的端相不動聲色,自他步出,也無言語,祇有相互的審視;再見眼前神色倏地一沉,尚在猜測因何而來,那人刷地一聲,抽出長劍,開口道:「劍子仙跡,出招吧。」
不料聽此要求,劍子仙跡竟是哈笑一聲,環掃四周狼籍,眉毛一動,在開口時頓了半晌,才問道:「若我猜得不錯,想必閣下對稍早在此的戰鬥,從頭至尾是看得一清二楚?」話是猜測,語氣卻是篤定。
「不錯。」
「唉,閣下既知此戰結果,在屋外等候至今,提此要求,若是為了武學切磋,恐有討人非議之嫌。」積雲漸散,遠方微現浮白,眼前神情再變清晰可見,劍子仙跡形容淡定依然,黝黑的眼眸卻有了銳利,端相的目光始現審度。
「閣下若執意要論個高下,也無不可,但…閣下確有競爭之意?既然來到豁然之境,意在何處,何須遮掩?」此人神情初變後,再將打量的目標移至古塵,眼神霎變,不復陰沉,卻見焦躁裡的執著浮沉。想他思緒起伏神情變化,舉止頓挫盡是無所遮掩,與其說是不知世事,倒似不畏風浪的情態。這樣的一個人,到豁然之境,索求的會祇與他背上的古塵有關嗎?
「你之佩劍可是令狐神逸所鑄?」君楓白再度將視線挪回劍子仙跡身上,眼梢的熱切似乎淡了些。
「好眼力。」眼瞼闔張,沉吟也止,劍子仙跡雖無肯定的答覆,亦無否認,等著眼前接之而來的要求。
「可否借我一觀?」
「觀閣下所佩之劍亦是不俗,且僅憑數眼,便判定古塵的鑄劍者為誰,可見閣下對劍的研究也是下了工夫。但,令狐神逸一生雖鑄劍無數,但轉手他人者幾稀,就不知閣下是如何看出令狐先生的手路。」聽他問的是可否,語氣卻有非得如此不可的執拗,劍子又笑,避答而問。
「哈,讓你知道倒也無妨,疏樓龍宿的持劍便是令狐神逸所出,你之佩劍雖與闢商設計截然不同,鍛造的手路卻是瞞不了人。」
「對紫龍劍如此熟悉,莫非…閣下便是解龍形?」聽他一段話說的洋洋得意,似頗為對自己在劍器的認識感到自豪。若非苦下心血,執念鑽研,誰能比鑄劍者更瞭解自己的心血?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與疏樓龍宿現今不是陌路人嗎?」君楓白哈哈二聲,目露輕釁的同時,舉止亦成攻守。
「同路成陌路總是容易令人感慨。祇能以假名示人的解龍形背後的曲折同樣值得尋味。」磞然輕響,華麗飾裝的揭穿,龍宿漠看珠光迸散的眼眸冷淡如雪。此人自稱解龍形,言談時的腔調在某些字上似有儒家口音的痕跡,可曾是儒門天下的一員?
「想不到劍子仙跡也對揭露他人隱私感興趣。」
「事關故舊,全無好奇便刻意了。」
「看來要從你手上借劍一觀是不可能。」
「暫且不談你我不識,更無法以真實面目相待,但憑閣下也是用劍之人……立場易換,你可願意慷慨?」劍子仙跡眸目一爍,淡然眼神不再,沉聲續問:「我與龍宿為友,或得古塵俱非近日之事,我更納悶閣下為何直到此時,才至豁然之境向我索劍一觀?難道是有人指點?」
「單論多疑,劍子仙跡你倒是不遜疏樓龍宿。」離開儒門後,疏樓龍宿於明雖未有所動作,難保在暗同樣不會。他居無定所,便是為了閃避可能的追蹤,未想竟收到北辰胤的手信。
直至今日,疏樓龍宿知曉闢商的鑄造過程,進而表示此事作罷之事他仍耿耿於懷。闢商劍確是一個手段,亦是他對劍的執著,等到的卻是那人斷然的放棄,自尊與付出同然受到拒絕的結果。
祖業製墨十代有餘,明與朝廷暗與儒門天下,數百年來自是與儒門關係匪淺。所謂讀書人,學問做的再大,總還是有些嘴碎的習性難改,他所耳濡目染到的儒門軼事祇有愈疊愈多,終至他進入儒門。
唯一不變的乃是關於至高者的傳聞,無論是賞罰優劣性情順逆,均是浮光片影,所捉摸到的零碎祇令他益發難以捉摸。他想,劍為百刃之君,又為君子仁俠所服——豈知費盡心機的自己,終落得被迫放棄一切的下場。他並非甘心依循北辰胤之意行事,
「你來到豁然之境真正意圖,是為進一步確認我與龍宿是否真的決裂吧。」劍子仙跡拂袖負手,一句推測說來輕描淡寫,神情已是不怒自威。告知佛劍雖有助釐清,究柢若為造成孤立龍宿的局面,散布龍宿殺傷傲笑紅塵之事,或許也與之脫不了干係。
「哈,你的話意透露出另外的可能。」
「不錯,但你敢確定佛劍、我與他之間如今究竟是友、是敵,或是、騙嗎?」
眼前所見劍子仙跡的眉目精悍,彷已將他看得通透的眼神,與初時態度的平和自然,微帶諷刺的口吻全然不同,君楓白心知至此已難再談,冷笑一聲,手中長劍一顫,殺意高熾——
忽聽急履聲響近往此處。
劍子仙跡冷眼看君楓白招出三分,聞聲急來即反手迅速收回,收勢雖不自然,然劍招流暢不滯,回鞘無聲,離去的身形亦俊,暗嘆了聲可惜,抬首望去便見默言歆大步而來,素來寡言的表情盡是凝重。
疏樓龍宿孤行在野,眼睫垂斂,面露沉吟,手裡的華扇不甚精神地搧著。
闍城再會,西蒙身邊的孩子,可是邪之子?邪之子現世的消息,不出二日已在武林道上傳開,堪與他疏樓龍宿殺傷傲笑紅塵之事齊比,哈!此次再度會面,他察覺得出西蒙態度雖然未變,眉目已現盤算,且投注於身邊孩童關注度非是尋常,若他真是邪之子,西蒙隱約流露的關注即不可能僅是父子親愛般的單純,大有深意啊。
而他,是該時候有所調整。
仙鳳捎來的信息多是與儒門內部有關,短期之內,尚不至出亂子;其它的便是劍子、佛劍二人的動向。
紛亂豈獨中原?
劍子行蹤仍多往來鎏法天宮,但前日前往北嵎一趟,不知所為何事。會否與北辰胤有關……邪之子現世,邪兵衛的力量亦正式躍上檯面,未想或許有機會得見這股曾於儒門藏書記載的力源。
眼下,西蒙心意難測,若欲反噬,在變數與難度俱增的情況下更是不易,或許俟機而動,也該創造機會。
龍宿沉吟稍罷,抬頭祇見風動疏影,密雲低伏暗月忽現,說不出的妖氛詭氣,剎時迷霧漫起,迅速延向己身。
暗地冷笑一聲,化劍在手,說道:「閣下若意在攔殺,何須裝神弄鬼?」
話方落,便聞笑聲從霧裡傳出,慢步走出的身形幾與銀白的月光溶合,清暉裡祇見髮絲飛揚,佻然一躬,「禔摩有禮了。」
「原來是冰爵,在此等候,有何指教?」揚起的劍尖稍垂,神色不改戒備。
「展現嗜血族的誠意。」禔摩化去拿下的禮帽,銀杖劍的劍芒在月色下閃爍不定,柄上的嵌飾斑斕奪目。
「哦?伴以濃密的殺氣嗎?真是令人費解的展現方式——」
「死亡對別有用心之人是另一個開始啊。」語畢,禔摩眼神驟變,銀杖劍直取龍宿心窩,龍宿伶俐閃過,追招而出,劍身一軟擰住銀杖劍攻勢,禔摩見狀,杖劍一震欲甩開纏附,每每稍離,闢商復隨即銜尾捲上,禔摩見屢次不成,注勁抽離,霎時雙刃錯擊,劍光流火燦星迸射,左右各退數尺。
「龍宿與冰爵無怨無仇,相殺之舉,是多餘了。」
禔摩並不回應,眸目輕慢地在疏樓龍宿身上移挪,倏地一聲輕嗤,低喃:「人類啊……」拄地的杖劍再度斜指。
龍宿冷眼睇著禔摩,注視著對方的舉止,慎防突然的攻擊,邊強自壓下心頭對彼端侮瀆視線的不悅,心思千迴百轉,計上心頭。
意定,眼梢霍現劍芒珠光席捲而來。
曙昕漸近,鏖戰愈酣,二人自林野易至高原,招來式往,各不退讓,已近千招。龍宿卻已顯露疲態,氣力彷似不繼,格開杖劍後的劍尖一顫,竟踉蹌二步,空門大開。見機不可失,禔摩瞬間變化,現露獠牙;龍宿祇覺禔摩的殘影一瞬到了身前,脖頸刺痛。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彷彿靜止的時間,血液順著二枚細小的創口湧出,心室怦然的節奏漸與禔摩合一,恍惚間,竟聽禔摩的聲音在腦裡出現。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縱然心中早有準備,乍然的衝擊依不可免,龍宿但覺不僅血液快速地從身體流失,連帶地帶走所有的力量,他因痛楚而輕呻,亦因痛楚而清醒,頃刻,冷汗淋漓。
驀地,禔摩聽得一聲悶哼,化納的動作立時感受強大的抗拒,猝不及防,湧入身體的血液與力量竟以更加猛烈的速度回流,禔摩催動內力阻扼未果,齒顎一鬆,不想抽身已是太遲,抬頭所見,便是陰鷙與殘酷;龍宿眼神漠寒,指張成爪緊扣住掙退的臂膀,勁力之大,已是掐捺留印。
「意外嗎?禔摩。」不消半刻,頸間的創口已完全癒合。龍宿深深望進寸前充滿怨毒、不甘、疑惑與眷望的眼瞳,口吻是毫不掩飾的意得與倨傲。是回敬彼端的侮慢,也是勝者為王的驕慢。
「疏樓龍宿,你可知嗜血族的愛憎之心啊……哈哈哈哈…」瞧禔摩氣息危淺的身軀漸現透明,怨恨的神情,分明在他出言挑釁時達到極致,又在瞬間改以諷刺譏嘲全然,既雜揉了哀戚,又有嗤笑的歡快,然諸切不及細想,禔摩尖刻的笑聲與意有指涉的言語在丹曦灼透時,同他最後的依願與灰化的肉體盡付湮滅。
晌餘,龍宿才慢慢緩了全身緊繃,輕闔眼簾行氣調息,將體內兩股迥異的內力融合,然而隨著力量的融通,血脈中劇烈的怦動並未因此停止,呼吸間可清楚感知血液於體內流動的速度。轉化之刻,納化入體的不獨力量,易變的也非僅是體質,彷彿有什麼他尚且難辨的隱晦隨之滋長……
冷汗兀自淋漓,不減反增。
屋外天光明霽,房內祇得一小簇熹末,搖曳著影影綽綽,光影交相掠過二人面容。
劍子仙跡坐在床前,睇視龍宿額面光潔,耳鬢卻是微濕,微紊的眉心,熟悉的額紋教蒼白的顏色襯得彤紅愈殷。
雖然已不再沁出冷汗,脈象也漸平緩,然而眼前輕蹙的眉峰,猶嫌淺促的呼吸,顯示龍宿睡得並不安穩。他縱不懂歧黃,對於龍宿的脈象混亂有異已是內心有數。
他不願見到的事,終究發生。明白之後,晃悠的思緒慢慢慢沉到了底,反教安心升浮。
躺在他眼前的龍宿分明已與外界的紛擾牽動,但坐在此處,悄悄地看著他靜默的側臉,竟有所有的煩憂,皆被阻隔在門外的錯覺。
如斯貼近,如斯遠離。
飲茶煮酒的臉,謔言相爭的臉,執劍相對的臉…恍如隔世,眼前所見才是現實。心神一輕,眉眼不覺溫柔,以指代篦,輕手拂開額眉間的髮絲,抹去耳邊的薄漬,指間順著鬢髮滑攏,直到收回手猶能感覺順過指掌紋路的輕軟,來來回回地辨味心頭的微顫。
原來,他早已習慣與龍宿相處的歲月,無論天涯,不論咫尺。這樣的體悟,較之瞭明彼上心頭的當時更教他感慨。
剔亮的燭芯溫暖了龍宿的嘴脣,還復一點色彩。他明白光芒照拂不到之處,已有二枚獠牙藏於其中,而他的內心——
「龍宿,你不信我嗎?」
縱他總說彼此信與不信摻和在一塊,難說涇渭分明,真的問出口時,纔知此問重如千鈞。
拇指輕撫他眼下陰影,所觸是揉不開的暈濛。千百日子,從來光鮮出眾,華麗無雙的疏樓龍宿,何曾讓自己顯露出半點瑕疵?想到此,便教陣陣苦澀打散安心短暫。
怒雪冰峰的對談,言猶在耳,未想時日易轉,和衷共濟的明朗,衍成爾虞我詐的陰暗,是三方始料未及,也是必須面對。
龍宿的呼吸漸緩,再看脈息,也趨安定,稍早輸予他的真氣已完全化於他的體內,他始起身。
「……要吾如何相信汝?」當門被關上,履聲亦遠,疏樓龍宿輕輕睜開了眼,衾裯下的掌指握成了拳,又慢慢舒張,心底既酸且澀,痛苦至極,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爭成了無解的一句疑問。
才回到平野,便遇著數名殺手伏擊,祇見他們束袖窄服,是北嵎的穿著,使的功夫路數,卻是草莽的打法。心知是北辰胤的指使,奈何他狀況不佳,無意訊問,下手便重,幾招下來,紫龍沐血,對方盡亡,他身上也濺著了幾分,空氣中漫著血腥的味道,嗅著始感暈眩,未多時竟覺氣將空力殆盡,天地昏暗。
欲回血龍湖,又恐讓人趁機尾隨,最後還是走上雙岔路——
昏沉之際,彷聞得熟悉香味近在咫尺,若有似無。想自己血腥染身,沉香何存?想仙鳳若燃香,又豈獨淡氛若此?疑問方起,答案杳至。
感受著那人溫柔的撫觸,交遞的悲傷亦層層綿綿迭起,起於指膚的觸碰,終於被觸碰的知覺,連繫著蕩著痛苦的心底。瞬間,所有的感覺,點點滴滴彷數以倍計,將他重重包圍,無計消受。
……這難道便是禔摩所言的愛憎之心?
此時此刻,他不願去想,去想右肩的傷口,似火燒灼。
默言歆看穆仙鳳咬了咬脣,不住地向內室的方向張望,想說什麼卻都教牙一咬忍了下去,想他半個時辰前也是這樣,搖了搖頭,輕嘆了聲,什麼也沒說。
數刻鐘前,龍宿竟回到疏樓,見他形姿不亂,指示發落依舊沉著,但冷汗涔涔,說話的語調亦較平日更為一緩,一舉一動彷若壓抑著極大痛苦的鎮定,
外面如今是風聲鶴唳,儒門對外雖是禁言,但內部的氣氛可想而知,儘管有數位上夫子坐鎮,想來也是倍感壓力。龍宿的處境祇會更加難為。
穆仙鳳也停下了咬脣的動作,祇見他內心的掙扎都成顯示在脣瓣上的輾轉,頓了半晌,輕聲道:「言歆,我不是怪劍子先生,祇是顧念到主人,他怎肯在劍子面前示弱?」日前通知劍子阻戰一事,龍宿雖無怪罪,他卻無法釋懷。距離愈靠近,感受愈清楚。見龍宿難眠,他本想按習慣燃焚沉香,或許可收短效之助,又憂自己對嗜血者的體質不明,不敢貿然。
「但你又無法不顧慮到主人的安危。」前往豁然之境前,穆仙鳳同然陷入掙扎,祇得安撫他回頭去看顧龍宿。
「假以時日,驅魔人勢必找上主人。」即便從無僭問,亦不見龍宿有何隱瞞,彷敘尋常。不問不隱,總是明瞭一二,早先的直覺如今應真。縱說身分如何,龍宿依然,於己不變,奈何所須面臨環境已是不同。
默言歆頷首,收下穆仙鳳未盡的話意。他們不懂嗜血族與驅魔人的紛爭,也不必明白,祇需要做份內該做的事。
修道人穩步走了出來,儘管依舊是攢憂蹙慮的肅穆神情,身形舉止不顯沉累負重,作揖便要告辭,卻讓穆仙鳳喚住。
「劍子先生,您可有任何打算?」
「穆仙鳳,你以為我該做何打算呢?」
「……您這樣的回答,太狡滑了。」
聞此回答,劍子仙跡卻笑了,笑的看不出喜悲起伏,祇餘風霜:「我以為即然遭遇再大的險難,憑藉彼此之力量又有何懼?再大的困難終會迎刃而解,豈料現今面對此等變數,竟落得心有餘力未逮的境地。如此結果,究柢是我對龍宿太過自信,抑或我對自己所思所慮過份自信。」
「您後悔了嗎?」接著說話的卻是默言歆。
「每個人都有適合他走的路,該做的事,事未窮盡,說悔或不悔,是否牽強?」祇見劍子仙跡再次淡道,擺袖輕颺,行姿說不出的灑脫。
「不必讓龍宿知道我來過。」
[ 此贴被think在2008-07-30 14:15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