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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塵
级别: 江湖小浣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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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贴]权倾天下 by 浮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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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介末 从 原创耽美文学 移动到本区(2008-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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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女王的美丽后宫 http://www.jjwxc.net/oneauthor.php?authorid=22224


韶京篇(1)
  月色倾城。
  苍白的冷月静静地挂在天空,如一弦冰冷的玉钩,映照出天地间寥廓的景色。
  冰国的王都韶京城外,玄铁的城门被缓缓推开,两队带刀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在城门两侧站定,清冷的月色反射在他们沉重的盔甲上,隐约闪烁着冰冷的光。
  
  远处,有一人一骑乘月行来。
  那马似乎是好马,蹄声清脆有力丝毫不乱,坐在马上的人一袭单衣,背上背负着一只长形的盒子,精细的雕纹在静谧的晨曦中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吸引。
  
  那马的速度很快,转眼便到得城门前,守城的士兵已经把刀剑举了起来,齐刷刷地拦在那一人一骑面前。马上的男子微微拉了缰绳,缓住坐骑的速度,接着便听到为首的军官一声断喝——大胆!今日是陛下登基的大喜日子,韶京城门一律只许出不许进!
  
  闻言,那名男子微微怔了怔,接着脸上便露出一个奇异的微笑。
  清冷的晨曦洒在他的五官上,使他的轮廓看上去俊美如同冰雕,尤其是那一双深碧色的眼睛,幽邃神秘,竟深得仿佛看不见底。
  
  是么……终究还是让我赶上了。
  那男子喃喃说着,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那是一枚小巧的、刻着银色“翎”字的令牌,在弦月的映照下散发出五彩的光。
  
  如果有这个的话,应该可以放我过去了吧。
  男子举起手中的令牌,淡淡地说。那枚小巧的令牌仿佛不盈一握,被他随意地拿在手中,然而,一看见这枚令牌,守城的军官却霍然变了脸色——仿佛那上面的“翎”字有什么魔力似的,那军官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无比恭敬。
  
  原来您是武烈将军的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方才多有冒犯,还望大人恕罪!
  那军官一挥手,身后的刀剑齐刷刷地放下,随后自己半跪下去,让出一条通道来。那男子手中的令牌是武烈将军苏翎的私令,那名年轻的将军威名赫赫,军中人人敬畏。如今先帝驾崩,苏翎更是托孤重臣,说出来的话比新即位的幼帝还管用,权倾天下无人能及。
  
  我可不是什么大人……
  那名男子微微笑了一下,深碧色的眸子里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他轻轻拉了一下马缰示意坐骑继续前行,一面对那守城军官说道——
  至于武烈将军,以后可要改口叫监国大人了……
  
  韶京街头的风景很美。
  青石的路面上行人往来,商铺与茶坊一间连着一间,中有回廊相通,精致富丽无比。
  年轻的男子下得马来,牵着缰绳在街道上缓缓地走。此时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他的身影穿过汲水的妇人、卖花的少女、挑担的脚夫,修长挺拔的身影与优雅从容的仪态引得行人对他频频注目,尤其是那双显然是异乡人标志的深碧色眸子,更为这名俊美的男子增添了几分神秘。
  
  客倌要进来坐坐吗?本店有最好的茶水和最好的位置,楼上的座位正对着朱雀大道,稍后沧雅陛下去神庙举行加冕仪式就要路过这里,在这里您可以看得很清楚。
  到得一家茶坊门口,一名店小二殷勤地迎了上来,笑着招揽。
  
  年轻的男子抬眼望了望楼上,那里显然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显然对京城颇为熟悉,知道再也找不出比这里更接近仪式队伍的地方了,因此只是略一踌躇,便把马的缰绳递了过去。
  
  我的马连夜赶了很多路,好生照料着。
  他一面说着一面往里走去,优雅的举止和身上精致的衣料无疑显示了他尊贵的身份,店小二唯唯诺诺地应了,眉开眼笑地把缰绳交给下人,转身为他引路。
  
  二楼茶座里果然挤满了人。
  原本这个时候是没什么客人的,可今日是新帝登基的大日子,韶京的百姓都想看一看热闹。何况新帝年幼,与之同行的还有新任的监国、武烈将军苏翎,传说这名年仅十九岁的公子不但权倾天下,更难得的是具有倾国倾城之貌,令人不禁想亲眼目睹其风采。
  小二引着他往唯一空着的雅座里坐了,雅座的木桌旁是一扇窗,正对着韶京最繁华的朱雀大道。然而,往日里车水马龙的朱雀大道此时却静悄悄的,一个行人也没有,道路的两旁站满了身穿盔甲的士兵,街心铺着细密的白沙,一头通向皇宫,一头通向神庙,一眼望去,仿佛长得永无止境。
  
  由于窗户开着,不时有茶客的言语飘进来——
  
  苏将军成了监国,那苏家可谓是一步登天了,……
  
  可不是吗,早些年我听说苏贵妃无嗣的时候,还以为苏家已经走到尽头,谁知道那个苏翎竟如此厉害,小小年纪,又是外戚,却深受先帝宠爱,现在还成了监国,……
  
  哎,外戚当权,沧雅陛下如今只有十岁,这个龙庭可难……
  也不知是谁忽然叹息了一声,接着马上被人打断了话头——
  这位老先生,请您说话注意一些,如今那位公子正当道……
  
  一时众人沉默了。
  坐在雅座里的年轻男子低垂着眼睛浅浅品着茶,听闻外间百姓的那些议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从唇边滑过。
  
  苏翎……
  仿佛细细品味着什么似的,年轻的男子微微眯起了眼睛。
  一个略显单薄的身影又在眼前浮现出来,那名年仅十九却权倾天下的公子,继承了母亲的倾城之貌,父亲的才华横溢,在世代尊贵的家族里学会了优雅从容,在与帝王的相处中懂得察言观色,在尔虞我诈的官场中变得冷漠犀利,在硝烟漫天的战场上历练出了勇气和残忍……这样的一个人,有着太多的经历和过往,然而却又是一朵开在韶山深处的碧台莲,深深地吸引着众人的视线……
  
  苏翎……苏翎。
  你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俊美的男子若有所思地望着手中的茶盏,细白的瓷杯中茶水已冷,他忽然想起离开韶京前那名单薄纤细的公子对他说的话——我苏翎绝不会受制于任何人!
  
  ……所以,你才要杀他么?
  喃喃地,俊美的男子自言自语了一句。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新帝登基的内幕,作为苏翎最亲密的合作者,这些年来,他参与了太多的权术和阴谋。他知道先帝昭明早就对苏家不放心,所以,尽管苏翎把昭明视作神一般的存在,可为了苏家,他不得不动手。
  
  太子谋反,先帝驾崩,随后武烈将军苏翎出兵平乱,立幼主沧雅,自封监国,……
  所完美的计划,呵。神秘的男子轻轻嗤笑一声,只是,想不到苏翎的动作那么快,竟然等不及他回来,就……
  
  一阵骚动打断了男子的沉思,悠长的终声一声一声穿来,伴随着马蹄声和军靴声,他知道,是他们来了。
  
  身着盔甲的禁军在前方开路,神情肃穆而隆重。
  一旁的侍卫打着华盖,大冰帝国的白鹰旗帜在清冷的天色中飞扬。
  道路中间的白沙上,一驾装饰着白鹰图腾与珠玉珊瑚的车舆缓缓行来,拉车的是八匹骏马,身形修长,腿脚矫健,身上的毛色更是青一色的纯黑,不带半点杂色。
  
  是沧雅陛下!是沧雅陛下!
  一时间,人们欢呼起来。
  
  待得车舆走近了,人们这才看清,一名十岁的孩子身着隆重的礼服,头戴玉冠端坐车中,那样巨大的玉冠给人以一种错觉,仿佛压得那个孩子喘不过气来。翡翠的垂帘挡住了他的面容,然而那坐姿却是端正的,静静地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
  
  作孽啊……
  依稀间,茶楼上的男子听闻人群中一声苍老的叹息。
  
  紧跟在车舆后面的,是六匹青骢战马。
  六匹战马中央是一匹白马,马上端坐着一名绯衣公子,那袭如火的绯衣在清一色的黑衣礼服里尤为显眼。对于一名男子而言,那公子的骨架显得过于纤细了,肌肤也苍白,眉目则精致到了极点,清冷而绝丽。
  
  武烈将军!武烈将军!
  蓦地,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音之响亮甚至超过了之前对君王的欢呼——道路两旁的人群中,早就聚集了无数的士兵,这些士兵以前曾随苏翎一同征战南北,苏翎在他们心中是有如天神一样的存在。
  
  然而,听到这些震耳欲聋的欢呼,苏翎的眼神却依旧是淡漠的,那双眼睛犹如韶京城外最清冷的月,甚至未曾转过头去向欢呼的人群望一眼。身边发生的一切对他来说都仿佛事不关己,可正是这样的孤傲和冷漠,却使得那些士兵们更加疯狂。
  
  武烈将军!!
  我们的白鹰!!
  人群的欢呼声更加大了,近乎疯狂。茶楼上,那名骑马入城的神秘男子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人群的欢呼,望着朱雀大道上的队伍渐行渐远,目光慢慢变得深沉。
  
  武烈将军……我们的白鹰……
  苏翎……你还是一如既往地被他们拥护着啊……
  可是,弑君夺权的你,又能拥有这个天下多少时间?
  
  ……天哪,这就是武烈将军,……
  人们被少年妖异的美貌震住了,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地发出低微的叹息。
  
  男子在茶楼上坐了片刻,待得人群慢慢散去,他这才起身离开。
  天色尚早,他牵着马拐进一处绿竹幽深的庭院,在书房中略一思索,写下几个字,用火蜡仔细地封了,对伺候在门外的小厮道,把这封信传回燕京。



韶京篇(2)
  白沙铺成的道路很长,一直通到冰国最古老的郁离台。
  那是一座用白玉和琉璃砌成的祭坛,坐落于韶山顶峰,俯瞰着整个冰国。
  
  苏翎率领百官,跟在沧雅身后走上去。
  四下里很安静,只听得见轻微的脚步声和风的声音。
  朱雀大道上的那些喧哗仿佛已经被抛到另一个世界,那些对于武烈将军的欢呼,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祭告宗庙的庄严肃穆所取代。
  
  苏翎跟在沧雅身后,长长的礼服如一袭血红的梦,在青翠欲滴的山间逶迤。
  他的肌肤依旧是苍白的,骨架也纤细,并不给人以飞扬跋扈的感觉,相反地,却意外地让人感到有些单薄。
  
  一阵风吹来,把苏翎的身子吹得微微一颤。
  他微微抬了眼睛望向高高的祭坛,祭坛的静谧和肃穆忽然让他感到几分不适。
  陡然间,一种巨大的压迫感袭进心头。
  
  昭明……昭明。
  是你么?是你一直在看着我么?
  苏翎随着幼帝沧雅在郁离台上站定,望着祭坛正中的冠冕和权仗,轻轻抿住了唇。
  
  这里……
  很冷啊……
  那双清冷的眸子默默垂了下去,苏翎想伸手抱住自己,可是最终却克制住了。
  
  世人都说,太子谋反,先帝遇刺,武烈将军苏翎出兵平叛,扶立幼主以振朝纲。
  然而他自己却知道,事情根本不是这个样子。太子谋反是真,不过却是出于苏翎的挑拨。如果不是苏翎暗中指使人向太子透露口风,说先帝昭明打算易储,太子虽年轻气旺,也断不会有弑君的打算。昭明遇刺也是真,只不过太子刺出的那一剑还不足以致命,是苏翎暗中补上一剑,才使得先帝命丧黄泉。
  
  之后的事情顺理成章,平叛,铲除异己,冠冕堂皇地以功臣的身份成为新帝身边的监国。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些天来的每一夜他都被噩梦惊醒,梦里是一片凄迷的雾,雾里是绯红的血雨,无边无际,任他怎么逃也逃不出去。
  
  昭明……
  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
  高高的郁离台上,年轻的监国忽然轻轻勾起唇角。那个浅淡的动作做得有些苦涩,也有一丝的冰冷。
  
  ……可是你别忘了,昭明,是你先对不起我。
  若不是你忌惮我们苏家的势力,想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我也不会先下手为强。
  是你先对不起我……我的,昭明,陛下。
  
  苏翎的目光慢慢地冷下去,随后他听到祭司的一声祈祝,一顶雕刻着白鹰的玉冠被捧了上来,苏翎伸手接过,转身走到沧雅面前。
  
  那是一个十岁的孩子。
  有着一双静谧的、仿佛能够看透人心的眼睛。
  望着那样的一双眼睛,苏翎的身体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那样的眼睛,那样的眼神,仿佛与先帝昭明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实在是太像了……
  
  然而,只是这一瞬间的轻颤,年轻的监国立即恢复了平静,他把象征着皇权的玉冠替沧雅戴在头上,随后面对着这个由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皇帝,跪了下来。
  
  臣苏翎在此宣誓,将永远效忠吾皇陛下,尽吾一切所能辅佐陛下,虽肝脑涂地,万死而不辞……直到天际的最后一颗星辰陨落!
  
  冰冷凝定的誓言,声音不高,却奇异地萦绕在空气中不肯散去。
  沧雅微微挺直了背脊,猫一般的敏感让他直觉地对眼前之人感到畏怯,然而,那样坚定的誓言却奇异地让人感到安心,一种微妙的情愫随着那人水晶般的音色在心头蔓延,让沧雅有一瞬间的恍惚。
  
  ……平身。
  半晌,沧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艰难地说。
  
  仪式进行得很缓慢,郁离台上的风清冷无比,让苏翎觉得寒冷。
  好不容易祭祀完宗庙,又接受过百观的朝贺,当宫廷祭司宣布典礼结束的时候,天空中已经升起了星子。
  
  苏翎举步的时候发现身体有些僵硬,可是心中却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
  他不习惯在这样的地方待得太久,这会让他的思绪飘得很远,想起很多本不该在此时想起的事情。
  
  回去的时候没有骑马,府里的家将派了车舆来。
  那座原本被人称作将军府的地方,如今已经被人改称为监国府了。
  可这些事情对苏翎而言,其实并没有太大意义。很少有人知道,这名年轻的权臣对权势并没有他们想象中的热衷,他不过是在寻找一条道路,一条求生的道路。
  
  我退一步,全族皆死。
  这是他在一个酒醉的夜晚,在自己情人的怀中吐出的一句话。
  他的情人,有着一双深碧色的眼眸和永远温柔的笑容。
  
  被人扶上马车的时候,苏翎感觉到一双眼睛在看他。
  几乎是刹那的直觉,令他捕捉到视线的来源——是那个安静的,带着一点点冷漠和戒备的孩子。新帝沧雅。
  
  苏翎朝他微微笑了笑。
  虽然在那一瞬间,沧雅有些慌乱地移开了视线。
  苏翎不知道沧雅为什么要看他,他只知道这个孩子并不像年龄表现出的那样无害,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这样告诉他。然而,苏翎知道,迟早有一天这孩子会成为像先帝那样的明君的,他苏翎既已毁去了一个君王,就必定会培养出另外一个。
  
  尽管,培养成功的那一天会是他的死期。



韶京篇(3)
  夜深人静。
  马蹄在路面上发出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
  苏翎坐在马车里,一边收起手中的密函,一边向车窗外的人吩咐——
  带着我的密令即刻起程,调动一切可调动的兵力,务必在最短的时间内截下如阳王一行!
  
  是!
  车舆旁边,一名侍卫低低地应了一声,一拉手中的缰绳,无声无息地调头去了。
  车舆被众侍卫簇拥着,依旧在韶京的街道上不急不徐地走,只是这期间已经有好几拨人陆续离开了队伍,乘着夜色,朝不同的方向奔去。
  
  下达完最后一个指令,苏翎微微闭了眼睛。
  连日来的劳累让他有些许的眩晕,自从决定弑君夺权开始,他就没有一夜睡过好觉。
  如今一切尘埃落定,苏氏一族权倾天下,苏翎这个名字更是站在了权力的颠峰——然而,他的内心却没有丝毫喜悦,无穷无尽的空虚几乎吞噬了他,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苏翎的母亲过世得早,致使年幼的他无依无靠,受尽欺凌。
  后来长大一些,他有幸得到昭明陛下的宠爱,昭明亲自指点他诗书兵法,他把那个人奉为神明,竭尽全力做好他吩咐的每一件事,直到有一天,他发现他心中的神邸想要他全族的命。
  
  意图谋反……
  多大的罪名啊……
  苏翎望着窗外的夜色,微微冷笑了。
  因为忌惮苏家日益扩大的势力,在有人诬陷苏家谋反的时候,昭明想也没想就相信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昭明连夜召集朝臣密议铲除苏氏一族的事宜,若不是宫中的姑母冒死报信,如今躺在韶山上的茫茫青草中的,恐怕是苏家全族。
  
  还好,你教会了我什么是残忍。
  苏翎的唇角又轻轻一勾,喃喃。一股隐约的钝痛在心底蔓延开来,苏翎不自觉地用手压了压心口,轻轻咬住唇。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昭明……是你先负我。
  精致华丽的马车中,苏翎佼好的长眉微微拢了起来。
  
  马车在监国府的大门外无声无息地停下来,两名白衣的侍女无声无息地把门打开,一名身材修长的男子走了出来。
  
  大人已经睡了,请您不要惊扰到他。
  马车一旁,为首的带刀侍卫压低了声音,对府中走出的俊美男子说道。
  
  那名男子微微一笑,走上前去,轻轻揭开低垂的帘子。
  帘幕后,那名年轻的公子果然已经睡着了,单薄的身子微微蜷缩着,厚重的绯红盖在他的身上,映得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最近都没有休息好么……
  望见苏翎的模样,男子的心微微一紧,随即脱下自己的外衣披在他的身上,伸手把他抱了出来。
  
  ……怀仞?
  梦乞一般的声音喃喃响起,怀抱苏翎的男子不禁微微苦笑了。
  他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是我。
  苏翎的睫毛微微动了动,眼睛却并没有睁开。长期以来对外界环境的敏感让他很容易就被惊醒,可是一听到对方的回应,仿佛是感到安心一般,他把身体往怀仞胸前缩了缩,之后便没有了动静。
  
  真是的,你就这么相信我吗?
  碧眸男子望着怀中熟睡的人,眼中不知闪过什么样的神色。
  他抱着苏翎走进府去,虽然不是监国府的人,可他显然对府中地形极为熟悉,无需人带路,不多时便来到苏翎日常起居的房间。
  
  准备一些沐浴用的热水,再送一些清淡的食物进来。
  怀仞把苏翎放到紫檀的卧榻上,转过身去,低声吩咐门外伺候的侍女。
  门外的侍女轻轻福了一福,安静地去了。
  
  怀仞转过身来替苏翎掖了掖锦被,目光极尽温柔。
  
  这段时间……一定累坏了吧。
  怀仞本姓司徒,并不是苏府之人,因为一些生意上的来往与苏翎关系密切,久而久之两人成了情人,一直相安无事到现在。
  苏翎身上背负着怎样的压力只有怀仞最清楚,他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在旋涡中挣扎。他知道在苏翎心中,昭明是一个怎样的存在,因此比谁都清楚,为了击溃昭明苏翎付出了多少。
  
  为了边境上的一笔生意,怀仞离开韶京半年时间。
  而苏翎这次的出手闪电般迅速,在他离开之前一切还没有开始,在他回来之后一切已经结束。雷霆手段,一击即中。
  
  怀仞可以想象苏翎是怎样彻夜谋划,为了击倒那个人内心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
  他有些后悔,在苏翎最需要帮助的时候自己离开了他的身边,望着月光下苏翎消瘦的容颜,怀仞的心隐隐痛了起来。
  
  司徒公子,热水已经准备好了。
  门外恭敬的声音拉回了怀仞的神思,在这座尊贵的府邸里,他与苏翎同样享受着下人们的尊敬。
  
  知道了。
  怀仞淡淡应了一声,俯下身去把苏翎抱入怀中。
  苏翎的身体静静地靠在怀仞的胸前,很轻也很单薄,不禁让怀仞又微微皱眉。
  仿佛讨厌睡眠被人打扰,怀中的人轻轻动了一下。
  
  起来了……我抱你去洗澡。
  怀仞无声地叹息,贴在他的耳边低低地说。
  
  回应他的是一声含糊不清的乞语。
  苏翎睡觉其实是很容易惊醒的,如今却万分不情愿醒来,看来最近的确是累得狠了。
  怀仞一边想着一边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修长的手指攀上他胸前的衣结,一点一点地解开。绯红的外衣下是美玉般的身体,怀仞的手一路抚摩下去,引来怀中人更深的不满。
  
  别动……
  呢喃不清的声音。
  那具纤细的躯体仿佛感觉到了空气的寒冷,又把身子缩了一缩。
  怀仞一声轻笑,也就住了手。半年未见,其实是很想念他的,可是今夜他已经很累了,怀仞不想让自己的情不自禁伤害到他。
  怀仞拉过一旁的锦被裹住赤裸的他,将怀中的人打横抱起,往沐浴的地方走去。
  
  被水温柔包围的感觉。
  缥缈的花香和流淌的温暖让苏翎的神志有些游离,恍惚中,感觉到自己被一双手抱着,那个人的身上散发着他所熟悉的气息。
  
  ……怀仞……?
  下意识地吐出一个名字,漂亮的眼睛微微睁开了。
  苏翎抬起头望着正在给自己沐浴的男子,一时有些恍惚。
  
  总算醒过来了。
  怀仞轻轻笑了起来,难得你睡得那么好,竟然连身边有人也不知道。
  
  氤氲的水气中,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失去初醒时的恍惚和迷惘,望着眼前的男子,轻轻地问,你……回来了?
  
  其实问得有些多余,所以微微一怔后,苏翎自己也笑了起来。
  什么时候到的,我还以为你要再迟一些时日。
  
  今日清晨。
  我看见你从朱雀大道上走过去。
  
  是么?那可真早。
  
  可不是,若没有你的令牌,我还差点进不来。
  怀仞一面说着一面替苏翎擦洗,微微一笑,道,半年不见,如今你在韶京可谓是一手遮天……需要我恭喜你吗,我的监国大人?
  
  ……
  苏翎的唇轻轻一抿,接着却低低冷笑,恭喜什么?恭喜我离午门又近了一步吗?
  他一边说这话一边抱住自己的肩,不期然地,沧雅那双酷似先帝的眼睛又出现在眼前。
  
  呵……只要我的监国大人不想死,这世上又有谁能动得了你。
  怀仞轻嗤一声,语气漫不经心。他们是同类,所以才能走得那么近,又因为对彼此的能力都很清楚,所以怀仞知道,即使自古以来的权臣几乎没有好下场,苏翎也必定不会斗不过沧雅。
  
  闻言,苏翎只是淡然一笑。
  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十个沧雅也能被自己扼杀,然而,他不忍心见到昭明的后代昏庸无能,他已经决定要把沧雅培养成一代名君,至于这样做的后果,他清楚得很。
  
  见苏翎不语,怀仞深碧色的眸子中闪过一抹奇异的神情,然而最终却什么都没说,静静地抱起苏翎,替他把身上擦干,披上丝绸的长袍。



韶京篇(4)
  晚餐是一些很清淡的食物,怀仞拿银勺喂他一口一口地吃。
  苏翎的饭量不大,一劳累起来更是没有胃口,才吃了几口,就别过头去。
  
  乖,听话。
  怀仞的眉轻轻一挑,哄小孩一般的声音传来。
  方才之所以把他弄醒,不是为了给他洗澡,更主要的原因是喂他吃饭。
  与苏翎相处久了,怀仞出乎意料地发现这个名动天下的权臣不会照顾自己,加之身体本来就不好,时时刻刻让人操心。
  
  ……不要。
  苏翎把头枕在怀仞肩上,此时已经完完全全清醒了,可是却懒懒地不向移开。
  他不是女人,也不是小孩子,本不需要怀仞这样的照顾。可是每次在怀仞替他更衣喂饭的时候提抗议,他都只会轻轻地笑一笑,然后说,乖,别动。
  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习惯,苏翎便也不再拒绝。
  
  习惯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它可以消磨人的意志,使人变得软弱。
  苏翎把头靠在怀仞的肩上,有些漫不经心地想。
  
  怀仞把莲子羹端到他面前,一口一口地喂他。有时候,苏翎会觉得他待自己就像待一个瓷娃娃,永远那么细心,可是却总是按照自己的意思摆弄。
  
  不要糟蹋自己的身体,看你瘦了这么多。
  怀仞不理会苏翎的拒绝,一边喂他吃饭,一边轻声说道。
  带这低沉磁性的声音在空气里悠悠回荡,有一些无奈,有一些叹息。
  因为担心他,所以星夜兼程地赶回来,怀仞不知道在与昭明决裂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他松了一口气,然而,那样的消瘦和平静又让他的心立即紧了起来。
  
  ……我吃不下。
  苏翎的眉间有一丝倦殆,可是却抬起眼来,漫不经心地笑了一下。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怀仞的眉眼,那男人的线条很坚毅,是完全不同于他的俊美,虽然他的容貌也属于很出众的那种,不过,那是一种中性的纤丽。
  
  苏翎,别玩火,……
  怀仞的声音有些哑,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苏翎给他一个笑,懒懒地在他怀里翻个身,问,怀仞,你到底喜欢我哪一点?
  他算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不能容忍一个人碰过了别人再来碰他,所以怀仞自从认识他以来就没有和其他人在一起过,可是苏翎知道,富贵俊美如他,大可不必如此委屈自己。
  
  恩?
  怀仞好象没有听清,随口问了一声。
  但苏翎却不想再重复了,抬手拉低他的头,轻轻一吻。
  
  为什么总是把我当作琉璃娃娃?
  
  ……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收起你的爪子,变得不那么伤人,……
  这个问题怀仞稍微想了一下,随后这样回答。他轻轻把苏翎在他身上游移的手拉下来,握在自己的掌心。苏翎,别乱动,……
  
  你不喜欢?
  怀中的人有些诧异,可转眼又低低笑了。他能够感觉得到对方的欲望,可那双深碧色的眼眸深处仿佛强自压抑着什么,那是怀仞的忍耐。
  
  ……
  不要这样,……
  怀仞按住那具不安分的身体,把他拥紧在自己的怀中,苏翎,不要总是压抑自己,今夜你需要的不是这个。
  
  魔咒一般的话语,让怀中的身体微微一僵。
  那种无处宣泄的悲哀和痛楚已经在他心底积压了好长时间,他本想籍由他的怀抱放纵自己一回,暂时忘记这一切,可是,怀仞显然是什么都知道的。
  
  说什么呀,……
  轻嗤般的笑声,苏翎微微闭了眼睛。
  
  有时候,哭出来会比较好。
  怀仞的声音有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苏翎的平静另他感到害怕,这个人,一直以来都习惯把一切放在心底,这样下去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崩溃。
  
  ……哭出来会比较好。
  呢喃般地,怀仞又重复了一遍。
  
  ……
  怀中的人久久没有动静。
  怀仞感觉到那具身体慢慢变得不再僵硬,许久,传来苏翎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
  傻瓜才会哭。
  
  一边这么说着,温热的液体就从眼角渗了出来。
  
  怀仞在晚餐里掺了安神的药,所以那一夜苏翎睡得很安稳。
  对于苏翎而言,那是自从先帝驾崩以来第一个没有噩梦的夜晚,梦中被一具温暖的怀抱轻轻拥着,淡淡的茉莉香气自梦境中散开来,奇异地令人心安。
  
  那一夜,怀仞一宿无眠。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
  到处都挂起了祈祷平安幸福的六角铃铛,韶京的街道上又恢复了往日的繁华。
  先帝驾崩的阴霾已经从这座城池的上空挥去,反而只有苏翎偶尔会想起那个人的容颜,亲者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虽然,苏翎知道,自己实在是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清冷的山风吹过皇陵,带起几片零星的雪花。
  苏翎伸出手去承接那些半空中的精灵,些微的凉意从掌心传到心底,一点一滴。
  
  昭明的陵寝就在眼前。
  苏翎原本以为,自己是永远不会来看他的,然而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般,他终究还是站到了这里。
  
  您的一生功勋盖世,生后却长眠于此,如此冷清,……
  淡漠的话语从苏翎口中吐出,静静地萦绕在这个落雪的郊外。
  苏翎站在皇陵之前,伸手替昭明拂去石碑上的雪,他道,昭明……我的陛下……我是不是应该憎恨您?
  
  您这一生,赐予了我很多,可是也毁去了我的很多东西……
  苏翎的眼神有些恍惚,望着不知名的远方,正如您在我与皇权之间选择了皇权,我也在您与家族之间选择了家族……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这是您教我的……不是么?
  
  苏翎的唇角泛起一丝悲哀的笑,纤长的手指因为长时间抚在石碑上,已经变得冰冷而僵硬。他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手指,苍白的指骨给人以一种琉璃般易碎的感觉,然而,正是这样的一双手击败了不可一世的帝王,最终握住了大冰皇朝的权杖。
  
  那个孩子……我会好好待他。
  苏翎望着自己的指尖,低语,您失去了什么,我还给您什么,我夺走了什么,他就会夺回什么……
  
  雪,渐渐地下得大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苏翎回转过身子。
  一个身着黑色长袍的孩子站在寥廓的陵寝前,正静静地望着他。
  沧雅不知已经来了多久,并没有撑伞,身上和发上都落满了雪花。
  苏翎望着那个孩子微微怔了一下,不知道方才自己的低语是否被他听去,然而最终只是微微一笑,向那孩子行君臣大礼。
  
  ……陛下。
  
  站在这里那么久,不冷么?
  沧雅的声音低而平静。
  
  不碍事。
  只是……想来看看先帝。
  苏翎轻轻一笑,眉目间淡淡的。他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带侍从,显而易见地,沧雅也没有带,偌大的皇陵内,此时只有他们两个人。



韶京篇(5)
  沧雅的目光微微闪了闪。
  对他而言,苏翎是个很特殊的存在。他不仅是一手把他扶立上皇位的功臣,更是独揽大权、时刻威胁着自己地位的权臣。
  
  沧雅望着那双淡漠的眼睛轻轻开了口,“这地方风大,监国大人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苏翎一怔,接着轻笑起来。
  他跟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离开了皇陵,皇陵脚下是守陵人的宫殿,苏翎随着沧雅进去了,在一间幽静的房间内坐了下来。
  
  “陛下,监国大人,请用茶。”
  一旁的侍女送上今年初春的碧螺春,用梅花上的雪水泡了,香气沁人心脾。
  苏翎端着茶盏慢慢地喝,这雪一时半会也停不了,两人谁也没有想走的意思,于是一边品着茶点一边说着闲话。
  
  “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苏翎。”
  
  “有些感念先帝的恩情,所以过来看看。”苏翎说着微微笑了一下,“却不知陛下也在这里,请恕臣君前失仪。”
  
  若论与先帝的关系,苏翎无疑是胜过沧雅的。
  沧雅的母亲是一名不受宠的妃子,连带着沧雅也受尽冷落,自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皇一面,倒是苏翎,时常侍奉在昭明左右,亦君亦臣,亦师亦友。
  
  沧雅一念及此内心有隐约的刺痛,然而脸上的神色却依旧是淡淡的,“无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这里,原本只是想微服出宫,随便走走,结果却看见独自出城的苏翎,鬼使神差般地跟了过来。
  
  对他而言,苏翎就像一朵盛开在水中央的莲花,让他无法靠近,也无法了解。
  外间传闻苏翎心狠手辣,飞扬跋扈,然而真正见到他时,沧雅却发现那个人是沉静而内敛的,他会用适当的礼仪和微笑来掩饰内心的一切,进退有度,而且不留痕迹。
  
  沧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被这样的一个人所吸引,只是越想接近他却越感到危险——那是一种由于长期处在险恶环境中而形成的,最本能的直觉。
  
  他望向对面正端坐喝茶的那个人,极精致的五官,单薄的身体给人以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站在全天下权力的最顶端,只要他的一声吩咐,就会有多少人的命运随之改变!
  
  这样的一个人……怎能不让他的目光追随?
  沧雅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因为听话和乖巧受到重视。可他忽然发现自己并不甘心沦为一枚棋子,他想接近那个人,想让那个人的目光认认真真地注视着自己,并不是因为自己的身份,而是因为自己这个人。
  就像,那个人注视先帝昭明一样。
  
  “这雪……不知什么时候会停。”
  苏翎苍白的手指握着茶盏,有些皱眉地低语。
  他是打算来看昭明的陵寝的,可是并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耽那么长时间。朝中的局势尚不稳定,要处理的事情千头万绪,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待在这里陪一个孩子喝茶。
  
  “监国大人日理万机,能稍微休息一下也是好的。”
  沧雅是个敏感的孩子,抬头望了一眼苏翎,低低地说。
  
  苏翎淡然一笑。
  不得势的幼主与把持朝政的权臣谈起朝政,总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最明智的方法就是闭口不语。然而,那孩子的犀利和敏感却在苏翎的心中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陛下最近在读什么书吗?”
  片刻之后,苏翎淡淡地问。
  
  “四书已经读完,《国史》和《纲要》也全都看过了,不过因为没有老师,所以有一些不懂的地方。”沧雅的声音波澜不惊。
  
  苏翎微微怔了一下,没想到他读得如此之快。
  冰国的皇族没有公学,皇子到得一定的年龄后,由专人安排老师,单独教导。只是世态炎凉,一些不受宠的皇子遭到冷落也是经常有的。
  沧雅在皇族中的身份低微,苏翎料想他没有老师,他有意为沧雅物色一位出色的老师,沧雅身为先帝昭明的子嗣,他不容许他这样荒废下去。
  
  “再往下可就是《通鉴》了。”苏翎笑着说了一句,“那么臣替陛下择位老师吧。”
  
  沧雅猛然抬起头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
  “真的吗?” 他急切地问道,但立即察觉了自己的失态,收敛了欣喜的表情,只是望着他。
  
  “当然。”苏翎又笑。毕竟只是个孩子啊……还没有学会如何掩饰自己的感情。只是,这样一份求知若渴的心情却让人有些感慨,有的人得到的太多,可有一些人却近乎一无所有。
  
  “陛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老师?”
  既然决定了,苏翎便问问沧雅的意见。
  其实太傅的人选他心里已经有数了,只是想知道沧雅的想法。
  
  沧雅静静看了苏翎一眼。
  初见时的冷漠与戒备又回来了,他淡淡地说,“我并没有什么意见,一切听你的安排就好。”
  
  果然还是很听话啊……只是不知,这样的顺从与乖巧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苏翎微笑颔首,道,“既如此,那臣就去安排了。”
  他微微点了点头,又出神地望着窗外的雪。
  
  替沧雅择的老师是内阁大学士李稷,虽然此人与苏氏一族素来不和,可他是昭明当年的太傅,因此教导新帝的责任也非他莫属。
  
  诏令一下,朝野一片震惊。
  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苏翎会启用自己的政敌任太傅一职,一时议论纷纷,人心动荡。
  
  “他们是迷惑了……不知道你是何居心。”
  “事情没有揭开谜底时最让人害怕,你苏大监国到底是善是恶,是忠良还是奸佞,恐怕会累及一大批人的身家性命。”
  
  怀仞一边漫不经心地发表议论,一边往躺在卧榻上的苏翎嘴里喂樱桃。
  苏翎漠然一笑,白玉般的牙齿轻轻咬下,樱桃的外皮在瞬间被咬破,甘甜的汁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很令人流连的味道。
  
  “味道不错。”
  
  “从燕国国都私运过来的,知道你喜欢吃,跑死了六匹快马。”
  
  “这可是你自己要送来的。”
  
  “放心,我不会问你要那六匹马的赔偿。”
  
  怀仞笑一笑,又折一颗樱桃喂他。
  苏翎在柔软的丝褥中享受地闭起了眼,忽然道,“怀仞,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
  
  “我想你帮我找一个人。”
  那双慵懒如波斯猫的眼睛睁开了——
  “是如阳王龙越。”
  
  “他么?”怀仞忽然低低笑了,“只是找到他么?”
  
  “之后的事,你知道该怎么做。”苏翎的语气有些冷。
  这件事只有怀仞才能帮他,龙越是昭明的子嗣中最有能力的一个,手下高手如云,又多死士,宫变的时候让他逃了出去,不早日抓到恐怕后患无穷。
  
  “可以。”
  怀仞回答得很利落,谈生意时的他永远是冷醒的,顿了一顿,开出他的条件来——
  “五十万两白银,外加边城洛邑的河道使用权。”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苏翎面前晃了晃,被苏翎一把抓住。
  “五十万两白银,再加上洛邑河道的使用权……怀仞,你还真是敢要。”
  
  黄金其实算不了什么,关键是河道。
  洛邑是冰国与燕国接壤的地方,边塞重城,贸易也繁华,给了他河道的使用权就意味着税金的流失,更严重的是那里是军事要冲,再加上明里暗里的种种好处,那可不是几十万两银子就能够解决的事。
  
  “我是个生意人,只是就事论事。”他苏翎我的下巴勾起来,轻轻一吻,“苏翎,你知道如阳王的人头有多么珍贵,不仅你在要,据说燕国的国君也在找他,你若嫌这个价钱太贵,我自然会另择买主……我相信,燕国的国君也一定乐意给我一个好价钱。”
  
  苏翎心中一凛。“怀仞,你在威胁我吗?”
  
  这可不是开玩笑,燕国与冰国是邻国,可是双方不睦已久,燕国早就想饲机进攻冰国,而这次的政变,无疑给了他们可趁之机。如果如阳王落到他们手上……后果苏翎几乎不敢想。
  
  “苏翎,我言尽于此。”
  怀仞望着他的眼睛,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光芒在闪动,许久,有些慵懒地笑了。
  
  那一刻,苏翎真有一剑杀死他的冲动。
  
  “……好,我答应你。”
  许久,他几乎是咬着牙说。苏翎静静望着怀仞,冷笑,“不过,司徒怀仞,洛邑的河道使用权虽然给了你,但是你只能免税,督察检阅货物的程序还是不可以少的。”
  
  他淡然一笑。
  “无妨,只要货物能从河道上过就可以省去我不少事情……这几年世道不好,陆路又不像河道有那么多军队护着,你不知道每次从边境过货有多麻烦。”
  
  他又低头吻了苏翎一下,他的吻极尽温柔,深蓝色的瞳孔里也收尽了犀利的神色,他轻笑着说,“苏翎,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去看冰棱花吧,……听说这几日开得很漂亮……”




韶京篇(6)
  冰棱花是一种极古老的花,相传早在神话时代,它就是守护冰族的象征。
  冰棱花喜欢盛开在寒冷的、人烟稀少的地方,在如今的冰国,只有在仲冬的深山中才可以找到它的踪迹。
  
  银狐的裘衣触感轻柔,只有穿在身上才感觉到些许分量的垂落,温和柔软。
  苏翎转过身来,任怀仞给他整理穿戴打扮,轻袍缓带下是略显单薄的骨架,及腰的长发没有梳,于是很自然地垂落,在幽暗的空间里泛着墨玉般的光泽。
  
  “好一个人间绝色。”
  穿戴好一切,身后之人懒懒散散地赞扬。
  今天是他们约定出门去看冰棱花的日子,虽然是冬天,但山中的冰棱花正开得好,怀仞早就想带他去看看,无奈他一直不曾得空,这才拖到今天。
  
  一清早,怀仞来送了衣服给苏翎,就是苏翎现在穿在身上的这一套。
  制成衣裳的衣料清一色的珍贵,触感成色无一不好,料想一定价值不斐。
  然而苏翎不爱穿。看上去的感觉有点奇怪,他有些不认得自己了,这种装过精致飘逸,也太过柔弱,仿佛这样的他会一碰就碎似的。
  
  “我不要这样出去。”苏翎皱眉抗议。
  
  “难得出去玩一天,好歹顺着我一回,我不喜欢看你浑身带刺的样子。”
  怀仞低低说着,声音里带了一丝笑,他放柔了声音轻轻地哄他,“乖。”
  
  “……我不要。”苏翎的眉皱得更紧了,咬唇。
  可以预见到路上行人侧目的目光,他承袭了母亲倾国的美貌,可对于一个男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好事。他平日里的衣着一直是以素净为主,怕的就是受众人侧目。
  
  怀仞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继续哄他——
  “苏翎你穿这套衣服真的好看极了,难得出去一次就放松一下自己,你平日的神经都绷得太紧了,……再说,我们出门的时候乘轿,走的又是山路,不会有人看到。”
  
  苏翎继续摇头,打定了主意死也不要。
  怀仞把他揽进怀里,连哄带骗地试图说服他,正纠缠间,内室的门却无声无息地开了。
  
  “大人,是宫里传来的消息,说是陛下这几天身体不适,眼下正发着高烧,又说起了胡话,情况十分危急,……”是府内侍卫的声音,并没有抬头看他们之间的情景,只是低声禀报。
  
  苏翎吃了一惊,心神蓦然定了下来,一手推开怀仞,问道,“怎么回事?”
  
  “说是前些日子,陛下偶感风寒,御医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好起来所以并没有在意,谁知道陛下竟一病不起,这些日子更是严重起来。”
  
  苏翎的脸色微微一变,高烧不退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他提高嗓音叫了一声,“备马,我要进宫。”随手抓了一袭披风匆匆往外走,转身的时候手腕却被人拉住。
  他回头,正对上怀仞那双幽深得不见底的双眼。
  
  “怀仞,真的很抱歉,今天我恐怕不能陪你了,……”
  苏翎心下歉疚,低声对他说。沧雅的病情刻不容缓,无论如何他都要过去看一眼,这件事不仅关系着那孩子的安危,也牵连到整个苏家……
  
  怀仞的声音有些低沉,不知是讥诮还是什么,他说,“苏翎,就为了你那个傀儡皇帝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苏翎已经恼怒地喊了一声,“住口!”
  不管沧雅的处境如何,他都不允许别人这么说他。他希望天下之人对沧雅有着绝对的尊重,因为,他才是真正的冰国帝王。
  
  怀仞深深地看着苏翎,又笑了起来。
  他道,“苏翎啊苏翎,人人都说你冷酷绝情,看来,你对你那个小皇帝却算是有情有义……”
  他一笑放开了苏翎的手,苏翎原本下意识地往外抽,被他促不及防地放开,几乎跌了一下。
  怀仞看着他,眼眸深处隐约闪着复杂的光,随即淡淡地说,“不换件衣服再去么?”
  
  “不了,来不及了。”
  苏翎匆匆地答了一句,忽然觉得有些内疚,犹豫了一下,转过身来,“怀仞,对不起,……”
  怀仞轻轻地笑了起来,挥挥手,“得了,苏翎,我早知道你负心薄幸,……赶快过去吧,路上小心些。”
  
  苏翎没来得及把话听完就匆匆走了出去,一旁的侍卫伺候着他上马。
  他狠狠打了一下缰绳就绝尘而去,大苑名驹乌云盖雪冲上街道,惊得人群纷纷走避。
  
  沧雅……你千万不能出事……
  
  来到寝宫时苏翎发现,情况比他预料的要稍微好些。
  宫婢们刚服侍沧雅用了药,此时的他正沉沉睡着,额头依然很烫,不过睡得还算安稳。
  苏翎把御医们召来问过情况,果然是因为风寒高烧不退,沧雅已经三天三夜没有醒来。御医言道,“只要陛下能醒过来,就一定会逢凶化吉。”
  
  苏翎冷笑,这些御医什么时候学会知情不报了?如此严重的病情,竟然直拖到现在才让他知道。御医们见苏翎脸色不好,都很是战战兢兢,苏翎一怒之下掷了杯子,冷声道——
  “来人,把这群庸医都拖出去给我斩了!”
  
  “监国大人饶命!”
  “请监国大人恕罪!!”
  底下的磕头声响成一片,苏翎冷冷地望着他们,直到有一个胆子大的颤着声音回禀道,“大人,不是我们不想报,而是,……而是,……”
  
  苏翎冷冷地看着他,那个白胡子老头流了一身一脸的冷汗,见他吞吞吐吐,苏翎的脸色又是一沉,他被吓得心胆俱裂,磕头如捣蒜。
  
  “监国大人,不是臣等不想来禀报您,而是,……陛下一直拦着我们,说什么也不愿意让您知道……”
  
  苏翎心中一动。“哦?”
  
  “陛下……他说他撑得过去……”
  
  他说撑得过去就撑得过去么?
  苏翎又是一声冷笑。然而,心中明白了御医知情不报的原因,倒也没再发火。
  沧雅……那个孩子太过倔强,恐怕是不想让自己看到他病弱的模样。
  
  “你们倒是很听陛下的话。”
  苏翎的长眉忽然一挑,轻轻冷笑。
  
  底下的御医磕头如捣蒜,“监国大人恕罪!监国大人恕罪!!”
  
  “你们何罪之有?”苏翎淡然。
  方才那句话不过是警告他们,眼下在冰国谁是主子。大家都在宫廷中摸爬滚打多年,有些话心里明白就好,不可说得太露行迹。苏翎略微一提,也就过去了。
  
  “你们下去吧。”
  仿佛有些厌烦似的,苏翎轻轻挥手。
  那些御医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退离了寝宫。
  
  苏翎坐在床边试了试沧雅的温度,竟是十分的烫手,也不知是否有转机。
  沧雅的睡颜很纯真,完全不像平时那种全身戒备的样子,可是梦里不知梦到了什么,深深皱着眉头,很痛苦的样子。苏翎拿过手巾替他擦了一回汗,坐在旁边,静静地守着。
  
  沧雅醒来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
  那双漂亮的眸子睁开了,然而却带着一丝迷茫,如同初生婴儿一般纯净。
  
  “终于醒过来了,……”
  苏翎睁开眼睛,笑着说。御医说道只要他醒过来了就会没事,苏翎舒了一口气,拿过一旁的细瓷杯子替他倒了茶。碧绿的叶子在清澈的泉水中舒展开来,泛起一缕隐约的清香。
  
  沧雅靠在他的怀里,大病初愈的身子还很无力。在苏翎的扶持下他很安静地喝了水,可是当他安顿他重新躺下的时候,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
  
  他的手指很冰冷,问的话也有一丝犹疑,他说,“苏翎,……”
  “这些天,……你,一直在这里……?”
  
  他笑了笑应了一声“是”,伸手试了一下沧雅的额头,烧果然已经退了。
  守在这里已经三天了,三天以来,苏翎可以说是衣不解带。已经许久没有尝试过如此担心一个人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是火在心上慢慢地烧,一寸寸地煎熬。
  
  苏翎是一个很自私的人,难得心疼一回别人,所以一定要让他知道。
  
  沧雅很复杂地望着他,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
  苏翎猜想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个孩子,怕是一直把他当成敌人的。
  自然,他也不去点破他,吩咐下人传药上来。御医叮嘱过,沧雅醒来后一定要给他服一剂去邪的药,这个孩子身体太虚,这次病了那么久,恐怕邪魔入侵。
  
  药端了上来,用一只青瓷小碗盛着,一旁是一只银勺。
  苏翎很自然地接过来,先尝了一口。草药入口的感觉很苦涩,可是确定了没什么问题,这才把沧雅扶起来,喂他服用。
  
  那种很复杂的神色又回来了,沧雅道,“苏翎,你这样做,万一有毒,……”
  
  “没事的。”苏翎打断了他的话。
  宫里多是他的人,出问题的可能性不大,其实此举有一部分是做给沧雅看的,那孩子的戒心太重,如果,不想办法加以安抚的话,以后的日子会很麻烦。
  
  ……再者,以前先帝昭明病时,他也一直是这么做的。
  
  沧雅静了一下,然后就很温顺地张嘴服药。
  苏翎转过身去放碗的时候发现沧雅在看他,可是一触及他的视线,沧雅又有些慌乱地别开眼去。
  
  “这些日子,臣对陛下实在是太过疏忽了,……很抱歉。”
  在他的身边坐下来,苏翎想了一想,开口。这孩子比他想象中的麻烦,苏翎觉得,要让他乖乖听话似乎不是件容易的事。而他所能做的就是让沧雅离不开自己,像当年自己对待昭明那样对待自己。
  
  ……若说这世上真有什么是危险的,那么,两人之间的羁绊绝对是毒药中的毒药。
  
  沧雅闻言怔了怔,接着却垂下眼。
  然而在那一瞬间,苏翎却瞥见了他眼中一闪即逝的困惑。
  
  沧雅把头低得很低,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着被角。
  虽然渴望着接近他,但眼前的这个权臣明显地让沧雅感觉到危险。
  登基的日子还不算长,外面风风雨雨的流言却听了不少……有人说苏翎弑杀先帝,意图操纵冰国权柄,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可苏翎这个人,显然并不简单。
  
  ……他会威胁到冰国的皇权。
  这是沧雅一直以来的直觉。
  
  然而,苏翎今日的表现却让沧雅有一丝的迷惑,他是那么的温柔,全然不象一个高傲跋扈的权臣所该有。
  
  苏翎含笑看着他。他知道沧雅的内心正在动摇,他的温情使沧雅的防线渐渐崩溃,虽然还并不明显。苏翎在心里轻轻地笑了,这只是个开始,对于他而言,最后的目标远不止这些。
  
  这么想着,手中的动作越发轻快起来。
  他伸手替沧雅掖了掖被角,把他的手放到里面。
  那双冰凉的小手因为苏翎的碰触促不及防地瑟缩了一下,随后苏翎看着他,笑开了,“陛下,早些睡吧,小心着凉。”
  
  沧雅深深看他一眼,颇有几分欲言又止的味道,然而,最后却在他目光的示意下静静闭上了眼睛。虽然,苏翎知道他并没有睡着。
  
  那一夜苏翎守在沧雅的床边,很多事情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记得在很久以前昭明也曾经这样守护过自己,如今换他守护昭明的孩子……虽然他是居心叵测。望着月光下清秀的容颜,苏翎淡淡地想,装作不知道他醒着,强撑着疲倦的身子在他身边静静守护——这样的自己,想必是很恶劣的吧。
  
  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孩子再也忍不住,翻身坐了起来。
  苏翎问道,“陛下,您不再多睡一会么?”
  沧雅望他一眼,“苏翎,这些天你也累了,和我一起用个早膳吧……之后,你先回去休息,好么?”
  
  苏翎微微一笑,心头顿时有一点点的放心,沧雅,已经开始关心他了……




韶京篇(7)
  
  冰国的冬天很漫长,一场大雪过后更是出奇地寒冷。
  苏翎在寝宫中待了三天三夜,其间没有好好地睡过一觉,也没有好好地进过饮食,此时乍一踏出宫门,只觉得被外面的冰天雪地刺痛了双眼,不禁有些许的眩晕。
  
  “大人?”宫廷侍卫们有些担心,眼见苏翎的身子微微一晃,不由得伸手扶住他。
  
  “不碍事。”苏翎勉强笑了一下,在侍卫的掺扶下上了马车。
  
  幸好沧雅平安度过了这一关……
  否则,一旦玉座再次失去主人,恐怕就会有人挑起极大的战端。
  冰国与邻国燕国的关系日益紧张,上次宫变发生得太突然,没有给他们可趁之机,可是现在的情况不同,那群穷兵黩武的异族人……无时无刻地不在盯着冰国的动静。
  
  他苏翎即使弑君夺权,也断不会让燕国人有可趁之机。
  
  马车在监国府门外停了下来。
  苏翎拢了拢肩上的披风,下得车来。
  偌大的庭院里种着青翠欲滴的松竹,几株绿萼梅零星地开着,错落地点缀着庭院。
  
  苏翎绕过重重回廊假山,往平日里休憩的内室走去。
  一路上周围安静得很——监国府的规矩与别处不同,苏翎喜静,素来厌恶吵闹喧哗,是以下人们都克制着,生怕打扰了主人。
  
  四下里静得可以听到枝头积雪落地的声音。
  苏翎只觉得那段路长得永远也走不完,先前在宫里时还不觉得,一旦心神定了下来,才发现身体已经很是疲惫,几乎快要支撑不住。
  
  低徊曲折的萧声透过雪色传来。
  苏翎的心微微震了一下,转过一条回廊,就看见一名身形修长的男子倚在白梅树下吹萧。
  
  ……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李义山的一曲《锦瑟》,此时听来别有一份凄凉。
  苏翎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曲中深藏的温柔和惆怅让他的心没来由地一紧。
  
  ……怀仞?
  那个总是慵懒地微笑着,眼眸里却永远隐藏着冷醒光芒的男子?
  为什么,会吹出如此悲伤的曲子……
  
  那种微微地眩晕感再次袭来,苏翎用手扶住了一旁的阑干。
  
  “……你回来了。”
  听得这一声细微的响动,吹萧的男子仿佛被人从什么沉思中惊醒,回过头来望见苏翎,微笑着道。
  
  苏翎没有说话。
  怀仞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会吹这样的曲子?……
  心中有好多的疑问,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并不想开口询问。
  那一阵眩晕感让他觉得有些不适,他扶在阑干上的手指紧了紧,撑住自己的身子。
  
  “怎么了?”
  察觉到苏翎的脸色不对,怀仞走到他的身边。苏翎去了三天,怀仞就在这里等了三天。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么?”
  怀仞一边察看着他的脸色一边说道,忽然之间,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神情微微一变。
  “还是……你体内的旧毒发作了,……”
  
  苏翎的母亲怀他的时候曾遭人陷害,以至于苏翎从出生之时起就身中剧毒。
  这种从胎里带来的毒无药可解,一旦过于劳累时就会发作。
  
  “没有……”
  “只是觉得有些难受……”
  苏翎低低地说了一句,可是脸色越发苍白了。
  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似的,他把整个身体都倚在怀仞身上。
  
  “还说没有。”
  怀仞的脸色冷了一冷,接着却一把抱起他,把他抱回就寝的房间。
  
  “你在这里好好睡一觉,就知道你那个小皇帝,这才几天的工夫,就把自己的身子也拖垮了。”怀仞的语气不甚好,转身给苏翎倒了一杯水,喂他服下压制毒性的药,“你体内中的是燕国宫廷秘毒,你当是开玩笑的么?”
  
  “不要紧……死不了……”
  见怀仞如此,卧榻上的人却低低笑了,“怀仞,你在关心我吗?”
  
  他与他的关系仅止于利益,说好听一点是各取所需,说难听一点是官商勾结。
  选择彼此是因为他们都一样懂得进退,明白尺度,即使是互相拥抱的时候,也清楚这只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游戏。
  
  苏翎与怀仞都清楚,他们之间不允许存在所谓的感情,
  
  “呵……关心……?”奇异地,那个有着深碧色眸子的男人微微笑了起来,望着床上的美人,“你希望我关心你么?”
  
  “……得了,你会关心谁呀。”
  苏翎微微一怔,接着却不屑地皱眉,“再说,我也不稀罕。”
  
  不稀罕……么?
  那双深碧色的眸子中,不知是什么样的神色一闪而过,眸子的主人却很快地笑了起来,“也对,你苏翎大人从来就是没心没肺。”
  
  “我若有心有肺也活不到今天。”
  苏翎的语气淡淡的。在怀仞的服侍下喝了一杯水,他的精神也略微好了起来。
  怀仞的心忽然一紧,那种带着些许落寞的语气让他觉得心疼。
  
  然而,他终于还是没说什么,转身向门外走去。
  
  “等等……怀仞。”
  望着他的背影走到门边,卧榻上的人忽然踌躇了一下,开口。
  
  “恩?”怀仞回过头来,挑眉看着他。
  
  “那个……你有没有心上人?”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逾越,像他们这样的关系,本不该打听对方的私事的。然而,苏翎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了解有关怀仞的故事,方才的那曲萧音太凄凉,让他的心情也失落起来。
  
  逆着光,苏翎看不清怀仞脸上的表情。
  可他觉得那双深碧色的眼睛一直在看着他,看得苏翎有些不安。
  
  “算了……是我多嘴,你不想说就算了。”
  
  幽暗的阴影里,怀仞忽然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味道,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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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权倾天下》人物小档案(以后会陆续放出^ ^)
  
  司徒怀仞
  生肖:龙
  血型:不明
  血统:冰国人与燕国人的混血
  身份:做着军火、情报、走私等生意的商人
  喜欢吃的食物:不怎么挑食,基本上是食物都吃:)
  喜欢做的事情:吹萧,泡茶,养花,照顾苏翎,四处流浪
  擅长的事:剑术,做生意,做家事(?),带孩子(??)^-^
  不擅长的事:不明(= =|||)
  喜欢的动物:马



韶京篇(8)
  苏翎在府中调养了一段时日,慢慢地,气色也就好起来。
  沧雅的这一病却拖了很长时间,待得开春时才完全好起来。
  
  “陛下的身体很弱,应该加强骑射剑术的练习。”
  眼前端坐之人是苏翎的大哥苏砚,内阁首辅,一代名臣。
  
  苏翎望着帘外的春雨没有说话,对于一名十岁的孩子来说,修习武功已然为时过迟。
  不过冰国皇朝历来尚武,历代的君王更是骑射剑术中的佼佼者,沧雅在这方面若不行,是断断无法在朝中树立威信的。
  
  “我怕他的身体会吃不消。”半晌,苏翎淡淡地说。
  以沧雅的年龄,要从头开始习武显然过于艰难,可苏翎的原则是,要么不做,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出色的——对于沧雅来说,这要花去平常人无法想象的艰苦。
  
  “……你是担心没有合适的武师人选?”
  早春氤氲的水气中,苏砚望着倚窗而立的弟弟,有一丝的了悟。
  苏翎既然启用大学士李稷作为太傅,就一定不希望沧雅成为一个昏君。冰国帝王无一不习武,那么,苏翎断不会坏了这个规矩。只是,要让沧雅在武学方面有所成就,督导他的武师就一定要狠得下心。苏翎是在踌躇,恐怕难以找到一名敢对君王下狠手的武师。
  
  苏翎望着雨中摇曳的洁白菖蒲,默默无语。
  
  眼前的弟弟是苏砚看着长大的,他的心中所想苏砚无一不知。
  那名俊美的男子轻轻站了起来,眉目间一如既往地冷峻平静。
  
  “那么,我去。”
  
  “你?”苏翎感到一丝惊讶。
  他深知大哥的能力,文韬武略无不精通。然而,大哥担任内阁首辅一职,平日里要处理的事务千头万绪,根本就无法脱身。是以苏翎虽然想过让大哥教导沧雅,却并没有提出来。
  
  “对,我去。”那名男子走到苏翎身边,与他并肩看廊外的雨景,“至于日常的政务,我会处理好的……你不必担心。”
  
  ……大哥。
  苏翎的心头一热,接着却微微笑了。
  他的大哥俊美而不苟言笑,可是从很小的时候起,苏翎就知道,在整个家族里,只有他大哥一人是真心待他好——无论何时都站在他身后,竭尽全力地守护。
  
  “……那么,就拜托大哥了。”苏翎转过身去,低头行礼。
  
  实在是再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何况,一旦大哥提出这个要求,就算是拒绝他也会坚持下去。
  
  沧雅的进步很快。
  看得出来苏砚是在尽心地教,沧雅也在竭尽全力地学。
  有时候苏翎去练武场看他们,沧雅的身上总是带着这样或那样的伤,往往一天的训练下来,他的衣服可以拧出一身的血水来。
  
  然而,那个孩子永远是倔强的。
  再疼再累他也会咬牙坚持下去,从不求饶,也不拿自己的身份要求特权。
  有时候,他练着练着就晕倒在地上,醒来之时一声不吭,艰难地爬起来再继续。
  
  ……往往在这时候,苏砚只是在一旁看着他,不动声色。
  
  “这个孩子,将来必定会成气候。”
  那一日,望着重伤昏迷的倔强孩子,苏砚若有所感地对苏翎说道。
  
  苏翎笑一笑。“难得听到大哥夸奖别人。”
  
  “……”
  苏砚深深地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俊美的眉目闪过一丝的沉默。
  他知道,苏翎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会这么说并非全然是在夸奖沧雅,这个孩子的优劣好坏,更会关系到整个苏家——尤其是苏翎的性命。
  
  苏翎依旧笑一笑,避重就轻。
  有些事情他知他也知,无论说出来与否,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四年多的光阴转瞬即逝。
  这四年来,沧雅在苏翎的扶持下慢慢长大,无论是诗书礼义还是骑御射猎都不负众望,成为皇朝一等一的高手。渐渐地,沧雅的身边聚集了一批忠诚于皇室的臣子,他们以内阁大学士李稷为首,支持君王亲政,反对苏翎专权,力图扳倒苏翎以振朝纲。
  
  而对此,苏翎只是睁眼闭眼。
  
  秋高气爽的天气,一碧如洗的天空将韶京的郊外衬得一片绚烂。
  沧雅在皇宫中待得久了,便央苏翎带他出来走走。这几年来,两人已经处得很熟了,沧雅喜欢亲近苏翎,这一点很让那些梗直忠良的大臣感到无可奈何。
  
  苏翎为沧雅的安全考虑,本不想带他出来,然而望着那孩子落寞的眼睛又觉得有些不忍,终于答应了他,两人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一起出了城。
  
  “这里的流水很漂亮。”
  沧雅坐在韶京郊外清澈的溪水边,远处是层层叠叠的山峰,两匹青骢骏马被散放在树下,此时正悠闲地吃着青草。
  
  闻言,溪水旁边正弯腰掬水的公子轻轻笑了笑,道,“这里的水是从韶山深处流下来的,积了百年的雪水,遇光即溶,四季不休。”
  
  “苏翎好象对这里很熟。”
  
  “早些年的时候经常来。”苏翎微微笑了笑,掬起溪水饮了一口。清澈的流水从他指缝间漏下来,阳光下折射出晶莹悌透的光。
  
  “好喝吗?”
  
  “什么?”
  
  “我说溪水很好喝吗?”沧雅望着眼前的年轻公子,问。
  
  “……很甘冽,沁人心脾。”
  苏翎一边说一边随手挽了长发,借着流水整了整自己的仪容,回到沧雅身边来。
  沧雅的唇角轻轻一勾,在苏翎的身边躺了下去。
  
  “……真想像你一样,……”他叹息着说了一声。
  
  “陛下是九五之尊,万万不可随意饮用外面的水。”
  苏翎明白沧雅的意思,微微笑了一笑,淡然。
  
  沧雅也不争辩,望着天际尽头的一片白云悠悠出神。
  从登基到现在已经四年了……四年来,身边的这个人一直把持着皇朝的权柄,并没有一丝一毫要交出权力的意思。
  可这个人,对自己也的确好得很。
  那般无微不至的关怀让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被人在意着的,他相信苏翎是真的关心他,否则,也不用花那么大的力气给他选择最渊博的太傅,最严苛的武师。
  
  这样的一个人……
  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沧雅眯起了眼睛,望着悠悠的流云静静地想。
  耳边是潺潺的流水声和细微的风声,青草的香气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幽香在身边缭绕。
  
  什么香气?
  沧雅轻轻地翻个身,转身看一旁的苏翎。
  那个容颜精致的公子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察觉到身边的响动,回过头来看着沧雅。
  
  “陛下?”
  
  “……有一种很好闻的香味。”
  
  “是青草的味道么?”
  
  “不是,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清香。”
  
  苏翎轻轻笑了。“也许是韶山深处的碧台莲吧……不过,香气应该传不了那么远才对。”
  
  “……不是碧台莲。”那是一种很渺茫很飘逸的味道,带着一丝清澈和冰冷,渗透人心。
  沉默了片刻,沧雅像是确认了什么似的,又道,“苏翎……好象是从你这边发出来,……”
  
  “我?陛下说笑了。”苏翎微微一怔,淡淡一笑。
  他从来不用薰香,也不沾染一切使身上带有香气的物品,即使身上偶尔有花茶药膳的气息,也断不会让显贵如沧雅也分辨不出来。
  
  沧雅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其实他自己也不是很确定,那种香气太淡,才察觉到一点点,便又散开了,再也捕捉不到。那一瞬间,沧雅甚至以为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
  
  “……对了,苏翎,你说你前几年常来这里?”
  放弃了这个话题,沧雅随意地问苏翎。
  
  苏翎的目光忽然变得有些恍惚,许久,才低声道,“不错。”
  
  那已经是昭明在世之时的事了。
  那名英明神武的君王喜欢到韶京的郊外来放松自己,有一次无意之中发现了这块好地方,以后便时常唤了苏翎一起来。
  
  苏翎不愿意向别人提起这段往事,即使他带着沧雅来到了这里。
  
  “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苏翎是怎么发现的?”
  
  “……一个朋友带我来的。”
  
  “很少听苏翎说起自己的朋友,他是谁?”沧雅的兴致很高,四年的时间让他从一个事事小心的孩子变成了惯于吩咐他人的君王,即使在苏翎的面前他从不搭架子,然而,尊贵的身份和苏翎长时间的纵容让他偶尔会问一些苏翎不愿回答的问题。
  
  “……其实,也不能算是朋友,……只是曾经……”苏翎没有说下去,一低眉,转移了话题,“天色不早了,陛下,我们回去吧。”
  
  只是曾经?
  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沧雅望着苏翎的神色,硬生生地把问题吞了回去。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微微点头,“如此,我们现在就回去吧。”



韶京篇(9)
  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暗了下来,四周陡然刮起一阵凉风,让沧雅不觉打了个冷颤。接着,那个敏感的孩子像是察觉到什么似的,霍然转过身去!
  
  一只浑身雪白的老虎正站在两人身后,闪着金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
  
  沧雅只觉得全身都僵直了,巨大的压迫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本能地握住了袖中的长剑,然而,还未来得及拔出,白虎已经一跃而起!
  
  “陛下!”苏翎的脸色不觉变了,本能地扑上,抱住已经吓呆的沧雅向一旁滚去。
  一片空白之中,沧雅只觉得那股淡香又拂了上来,是苏翎身上散发出的清幽气息——
  然而,就在这一刹那,鲜血的味道也迎面而来,盖住了那股若有若无的暗香。
  
  苏翎?!
  你受伤了?!
  沧雅挣扎着,想发出声音,然而急切之间只觉得嗓子干涩,竟是什么也发不出来。
  苏翎护着沧雅一连滚了几滚,多年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的直觉让他避开了白虎的袭击,然而,一旦停下来放开沧雅,准备拔剑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右肩已经再也举不起来了。
  
  “苏翎?!”
  沧雅一迅速从苏翎怀中爬起来,望见那一袭白衣上沾满的鲜血,脸色不由一变。
  但是,容不得他多想,身后传来了低低的咆哮声,那只危险的白虎已经再次扑来!
  眼前两人的反抗激怒了它,苏翎肩头的鲜血更刺激了白虎的欲望,那只来自山林深处的王者低低咆哮着,夹杂着比方才更凶猛的气势朝两人扑来!
  
  刷地一声,沧雅毫不犹豫地拔出了手中的长剑!
  
  ——不骄不躁,犀利沉着。
  内阁首辅大臣、帝师苏砚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
  沧雅握紧了手中的剑,望着白虎扑来的方向,眼神陡然间凝了一凝,忽地一剑刺出!
  
  名剑潞卢在白虎的胸前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一直通到腹部。
  伤口虽然不深,然而鲜血淋漓,甚为可怖。白虎负痛,怒吼一声,转头又朝沧雅扑来!
  
  沧雅毕竟年幼,气力不继,又是第一次面对这种阵仗,一剑刺出便觉得用尽了自己的全部力气,此时见白虎负痛扑来,不由心中一紧。
  
  他灵巧地踏开步子,闪过白虎挟着怒气的致命一击,白虎不断地扑来,他就不断地躲避。——只要能够耗尽白虎的力气,并趁这机会恢复体力,他就能够再次出击,打倒白虎!
  
  然而,白虎显然不给他机会。
  那只山中之王的力气仿佛无穷无尽,在负伤的情况下仍旧没有一点衰竭的气象——沧雅被它逼得不断往后退去,忽然之间,发现自己已经退无可退。
  
  身后,是受伤的苏翎。
  他不能再往后退避,必须在这里结果白虎的性命!
  
  “看剑!”那只白虎再次高高扑起,在它落下的一瞬间,沧雅对准它的胸口猛然刺去!
  一剑没入白虎的胸膛,直至没柄,可因为这一剑的缘故,沧雅的整个人也毫无防备地暴露给了白虎。那只白虎中剑,一时却没有死,依旧照着原来的姿势扑下来,张开血盆大口,朝着沧雅咬下去!
  
  “陛下!”苏翎在旁边看得真切,低低急呼了出来。鲜血已经染红了苏翎的半个身子,剧痛几乎吞噬了他的神志。他想要出手相助,可是却动弹不得。
  苏翎的脸色完全变得苍白了,然而正在这时,一支金箭破空而来,一下子便射入白虎的咽喉,那只白虎顿时倒了下去。
  
  沧雅一身是血,大口喘息着站在白虎的尸体旁边,豆大的汗珠从脸上落下来。
  苏翎见沧雅平安,只觉得身子一软,几乎虚脱过去。
  
  “你没事吧?”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苏翎抬头,只见一名年轻的男子蹲在他的身边。
  
  “我没事。他……”话才说了一半,从肩头传来的剧烈疼痛忽然让他无法开口,他用眼睛望着沧雅的方向,目光焦虑。
  
  “你说他么?我方才看得很清楚,那孩子身上应该没什么大伤,不会有事。”
  年轻的男子见他如此,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了笑。他原本是京郊一带的武卫都督,因为最近听得百姓们说有白虎伤人,便经常骑马往来巡逻。今日来到这附近,正巧听见白虎的吼声,于是连忙赶来,也因此救了沧雅一命。
  
  “是么……谢谢你。”
  事不关己,关己则乱,沧雅与白虎搏斗时苏翎一直在旁边看着,的确没有见到沧雅受到什么大的伤害,这才微微放下心来。
  
  “不过,你自己的伤却是比较严重。”那名男子看了看苏翎,鲜红的血液几乎是止不住地往下流,而他的脸色,也由于失血过多而越发苍白了。
  
  “不行,必须马上包扎。”
  男子说着,扶着苏翎靠在自己的肩头,伸手解开他的衣服。
  
  “住手!你做什么!”
  正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插了进来,十四岁的天子用滴血的长剑指着那名男子,眼睛却望着男子怀中的苏翎,一脸关切。
  
  “……别紧张,这位公子受伤了,血止不住,我必须尽快为他包扎才好。”男子望着沧雅充满敌意的样子,一扬英气的双眉,“我不帮他止血的话,他就必死无疑。”
  
  ……
  沧雅深深望着眼前的男子,慢慢放下长剑。
  
  “苏……”
  
  “我没事。”苏翎忽然打断了沧雅的话,挣扎着,虚弱地说。
  那双泛着隐约寒芒的眼睛冷冷地看了沧雅一眼,沧雅浑身一震,立即就明白了——此次微服出巡,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眼前之人不知是敌是友,不可不防。
  
  沧雅的心中一阵难过——
  苏翎……你已经伤得如此严重,此时此刻,居然还在担心我的安全么?
  
  带血的衣裳被一层一层地打开,露出肩头狞狰可怕的伤口。
  白虎的力道很猛,苏翎的肩背被连血带肉地撕下一块来,有些地方甚至可以看见累累的白骨。
  看见这样触目惊心的伤口,沧雅的脸色也一下子变白了,暗自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去。
  
  “没什么可怕的,我不要紧。”
  苏翎注意到沧雅的神色,勉强笑了一下,低声。
  
  “你,……不要说话了,好好治伤。”
  沧雅听苏翎这么说,只觉得心头一酸,眼睛便微微湿了。
  
  苏翎不再做声,勉力支撑着,任那名年轻男子给自己处理伤口。
  
  “伤势很严重,血一直止不住。”男子在苏翎肩头忙碌片刻,忽地出声,“我要给你上点止血的药,会很疼……你忍着点。”
  
  苏翎微微点了一下头,他已经没有太多的力气说话了。
  男子深深看他一眼,拿出一个瓷瓶,将里面金黄色的粉末洒在苏翎的肩上。
  虽然已经有所准备,然而,突如其来的疼痛还是让苏翎痛得一激灵——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硬是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好了。现在应该没事了。”
  仿佛经历了一千年那么久,男子终于出声。
  闻言,沧雅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望了一眼苏翎,只见那名单薄的公子已然痛昏过去,只有唇角的一丝血迹,证明了他方才所忍受的是怎样巨大的痛苦。
  
  “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救。”虽然不知道对方的具体身份,但对方的盔甲让沧雅明白那是一名军人,他开口向那名男子由衷道谢。
  
  男子轻扬地笑了起来,目光中有一种年轻人特有的锐气,“没什么,保护天朝百姓本来就是我应尽的责任,杀了那只白虎也算是为民除害。只是,如此危险的地方,以后你们还是不要来了。”
  
  男子说着看了一眼怀中的苏翎,对沧雅道,“天色已经晚了,现在城门已经关上了,这位公子又受了伤,今夜你们不如在我的住处宿一夜吧。”



韶京篇(10)
  
  苏翎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处在一个不大的房间。
  些微的阳光透过房屋的缝隙照进来,洒在沧雅伏在床头熟睡的脸上。
  
  “你已经醒了?”
  门被支呀一声推开了,一名年轻的男子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见苏翎睁开眼睛,语气很是惊喜。苏翎望着他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朝沉睡的沧雅处示意了一下。
  那名男子先是一怔,然后会意,轻手轻脚地走到苏翎床边。
  
  “可否麻烦你,帮我把他抱到床上去?”
  苏翎压低了声音,对那名男子说道。
  
  男子静静点头,轻手轻脚地把沧雅抱起,送到了隔壁房间的床上。
  
  “劳烦了你……真是万分抱歉。”男子回来后,苏翎轻声对他说道。
  
  “没什么,照顾百姓是我应该做的,否则我们这些官兵就没有存在的意义。”年轻的男子笑了起来,“不说这些了,粥都凉了,快点吃了吧。”
  
  苏翎的右肩受伤很重,那名男子便托着碗,一手拿住勺子准备喂他。
  苏翎朝着他笑了一下,“不用了,我自己来吧。”
  
  “可是,你的手,……”
  
  “没事的,请你把碗放在床边就好,我自己能行。”
  
  男子的眉头微微一皱。“受那么重的伤,你就不要逞强了,还是我来吧。”
  他说完,便不由分说地舀了一勺白米粥,送到苏翎的嘴边。苏翎无奈,只得张口咽下。
  他一边喝粥一边与那名男子闲谈,问起男子的名字,才知道他叫做萧然,永州萧靖的后人,一年以前入朝为官,如今已经是武卫都督。
  
  “永州萧靖……那可是位高风亮节的名士。可惜,朝廷数次派人请他出山,都被他拒绝了。”
  
  “哦?苏公子也知道这件事?”萧然有些诧异。
  苏翎并没有说出自己与沧雅的身份,只说自己姓苏,昨日带了幼弟出门游玩,不幸遇到了山中白虎。沧雅是苏翎的姑母苏太后过继的孩子,说他是苏翎的弟弟,倒也不能算冲撞。而萧然,见苏翎伤势严重,也不想让他劳神,便没有多问。
  
  “曾经听人说起过,听说天下人都在传这件事。”苏翎淡淡道。
  
  “哦……也是。”萧然笑了起来,“也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只不过家叔是读书人,他的事在文人士子之间流传得比较广罢了。苏公子也是读书人,知道的也比旁人多些。”
  
  苏翎不置可否,淡然一笑。
  他并不是什么读书人……十六岁即获得武烈将军的封号,到如今,也已经有很多年了。只是,自己的长相太过单薄,出来的时候穿的又是长袍,清秀斯文,不免让人如此做想。
  
  “对了,公子以后不要来这一带了,如今世道乱得很,山中猛兽出没,很不安全。”
  萧然喂苏翎吃完了粥,在木桌上放下碗筷,对他说道。冰国人历来相信天地鬼神,传说世道不好时就会有猛兽伤人,如今权臣当道,幼主无权,在他们看来显然是逆了天意。
  
  “像这样的情形很多么?”苏翎似是无意地问了一句。
  
  “不好说。”
  “不过今年开春以来已经遇到了好几回……就是从如阳王被射杀的时候开始的。”
  萧然想了想,说道。
  
  如阳王在今年开春之时被司徒怀仞手下之人射杀在边境,外面的人虽不知道是谁动的手,但都相信此事是苏翎指使的——随着皇族除沧雅外的最后一缕血脉被断绝,很多人都深信,大的灾难即将要发生了。
  
  听萧然如此说,苏翎并不好说什么。
  他不想为自己辩解,也不想附合那些流言,对于此,苏翎惟有一笑。
  
  “苏公子好象很不以为然。”望见苏翎的笑容,萧然有一丝的不悦。
  
  “萧然,我渴了,能帮我倒杯水来么?”苏翎不欲与他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
  
  萧然深深看他一眼,回身替他倒了杯水过来。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天理公道的。”望着苏翎左手拿着杯子,一点一点将杯中的水饮尽,萧然却并不想转移话题,“陛下能够独立的那一天,必将是苏氏一门的死期!”
  
  “……萧然,你别忘了,当今的苏太后是陛下的母亲。”
  苏翎淡淡开口。他并不将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然而,却不喜欢任何人诅咒他的家人。
  
  “……抱歉,我忘了你也姓苏。”萧然先是一怔,接着却道,“看你的样子也是一个读过书的人,将来若是做了官,可不要像苏翎那样。”
  
  “也许,我就是苏翎?”苏翎眼睛也不抬,淡淡道。
  
  “你?得了吧。”萧然却笑了起来,“虽然你们都姓苏,可苏翎那奸臣飞扬跋扈,玩弄权术,杀人不眨眼,你是一介文弱书生,为人又谦和有礼,为了保护那个孩子连命都不要了,怎么可能是那个奸佞权臣?”
  
  昨天夜里,沧雅已经把苏翎受伤的经过对萧然讲过,令萧然对眼前的这名年轻公子十分敬佩。
  
  “……呵……”
  意外地,半躺在床上的年轻公子轻轻笑了起来,微微闭了眼睛。“萧然,谢谢你救了我们……我现在要休息了,你可以先出去一下么……抱歉。”
  
  房门被人轻轻带上,苏翎望着窗外清碧的天空,淡淡地想——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由别人口中众口称赞的将军变成了奸佞权臣?
  
  苏翎的肩伤养了整整一个秋天,稍微好起来的时候,已经入冬了。
  自从出了那件事以后,沧雅对苏翎的信赖更是与日俱增,原本对于苏翎的专权会偶有不快的他,最近更是连最后一丝的戒心也放下了。
  
  ——面对一个自己所爱的人,一个能为自己付出生命的人,他还有什么好计较的?
  ……更何况,他的一切都来自那个人的赐予。
  
  沧雅的生辰在接近年关的时候,今年要举行的是他十五岁的元服仪式,更是隆重无比。
  为了这次仪式,苏翎早在半年前就开始准备,一切人员供奉都要得到他亲自首肯,事无巨细苏翎都加以过问。
  
  今年的年景不好,自开春的时候,如阳王被射杀以来,冰国就灾噩不断。
  洪涝饥荒从不曾停止过——苏翎的大哥苏砚曾经提醒他说,国家正直多事之秋,一切应该从简,不过苏翎并没有听从,而苏砚知道这个弟弟的脾气,劝过了也就算了。
  
  作为首辅大臣,苏砚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协助苏翎处理好日益繁重的政务。
  
  苏翎尽心为沧雅的元服仪式准备一切,他想给沧雅一个难忘的回忆,并且让他体面地接受臣民的朝拜。他想确立的不仅是一个仪式,更是沧雅作为一国之君,在臣民们心目中的地位。
  
  冰国需要的不是一个傀儡皇帝,而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每当望着那个日益长成的孩子的时候,苏翎就会开始期待,期待那个孩子有能力打倒自己的那一天。——也只有在那一天,他才可以问心无愧地向昭明交代。



韶京篇(11)
  沧雅的元服大礼是这个冬天最隆重的仪式,由苏翎亲自主持。
  当苏翎陪着沧雅上韶山祭告宗庙的时候,他看到了以李稷为首的一批大臣蠢蠢欲动的眼神。——幼帝已经长成,羽翼逐渐丰满,现在,是时候对苏家下手了。
  
  苏翎给沧雅的贺礼是一柄古朴沉重的剑,细致的花纹下面是内敛的锋芒,这把剑名为华胥,是冰国历代君王的传世之剑,它象征着冰国最尊贵的皇权——如今,苏翎把它交给了他。
  
  剑从手中送出的时候,苏翎的心情有些失落。
  他低头望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有些自嘲地笑了一下。
  
  仪式结束之后苏翎径自回了府,怀仞已经在府中等他,雕花木桌上是已经泡好的花茶。
  
  “不去参加晚上的宴会么?”他问。
  
  “不去。反正仪式已经结束了。”
  苏翎不想看那些人幸灾乐祸的嘴脸,他知道李稷等人在暗中策划怎样的阴谋,幼帝已经长大,说不定在明日的朝堂之上他们就会逼他让权。
  
  而关于这些,苏翎今夜不想考虑。
  
  他端起怀仞泡好的花茶喝了一口,随口道,“谢谢你帮我找出华胥之剑。”
  那把剑原本是昭明的佩剑,自五年前的宫变起就消失不见,而如今,多亏了怀仞帮忙才把剑找了回来。
  
  “没什么,反正你也付了钱。”怀仞笑着说。
  他看了一眼苏翎,接着道,“只是我不明白,你们冰国人为何会把那样的一把剑看得如此之重,难道说,你们真以为自己是华胥遗民?”
  
  “……”
  华胥之国。一个只存在于梦幻中的国度。
  据说冰国的祖先是来自华胥之国的神人,那个国家丰饶而富有,冰国的祖先手持华胥之剑开创了冰国数百年的基业——从此,那把外表看来毫不起眼的古剑也就成了冰国皇族的传世之剑。
  
  “人总要有一点梦想才能支撑下去。”许久,苏翎淡淡地说。
  他并不相信那个传说,只是大家都那样传了,由不得他反驳。在他看来,那把剑不过是个愚蠢的身份的象征,得到他的人拥有着至高无上的尊贵地位,如此而已。
  他把那把剑给了沧雅,只是暗示他一个事实——不要忘了自己是冰国之王,冰国七百年宗庙的名正言顺的继承者。他只是想请沧雅不要忘了,他有资格继承冰国所有的权力。
  
  “是么?”闻言,一旁喝茶的男子却淡淡笑了起来,“那么,你的梦想又是什么,苏翎?”
  
  “我的梦想?”苏翎微微一怔,接着不屑,“梦想那种东西,都是弱者自欺欺人的玩意。”
  
  “呵呵……这样的回答,真叫人伤心呢。”怀仞轻笑一声,静静望着苏翎,“可是,我倒是有一个梦想……”
  
  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苏翎朝着他微一挑眉,他便接着说下去。
  “苏翎,你知道有一卷书名叫《诗经》么?里面有一首诗是这样写的——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翎,有时候我真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一辈子也不放开。”
  
  怀仞用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望着他,眼睛里闪烁着他所不懂的光。
  怀仞想让苏翎和他一起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为今天的元服仪式已经让他知道,苏翎的命运走到尽头了。……不,是从更早的时候起,从苏翎请他寻找华胥之剑的时候开始,他就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有着怎样的自我毁灭倾向。
  
  而离去,是唯一可以救赎的方法。
  
  苏翎默不作声,只静静地听着。
  当怀仞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他的手忽然微微一抖,细白的瓷杯中便有几滴清澈的碧色溅了出来。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苏翎默默念着这两句诗,忽尔笑了笑,“怀仞,那些都是骗人的。”
  “这世上没有谁会爱谁一辈子,而你我,更是如此。”
  
  他笑着说道,目光中又浮现出先帝昭明的影子。
  在很多很多年前——久远得恍如隔世的岁月里,他也曾经想过就这样待在那个人的身边一辈子,追随着那人闯过一些狂风骤雨。可最终的结果,却几乎是玉石俱焚。
  如今陪在他身边的是怀仞,对他无微不至地照顾。
  可苏翎知道,或许怀仞有一点点的喜欢他,可那绝对不可能是爱,像他们这样的人,都太过聪明而冷静,爱自己还来不及了,是谁也不会幼稚到去爱上另外一个人的。
  
  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更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给你一辈子。”
  “苏翎,放开这些不相干的东西,你不需要它们,你需要的是平稳安定的生活。”
  怀仞的语气前所未有地认真,也许是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性,他明白,再放任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所有的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而他必需做点什么,去挽回这个结局。
  一切已经不在他当初的预料之内,爱上苏翎是个意外,不是他来韶京的目的,可他不想为了那个目的放弃苏翎,唯一的办法,就是带着苏翎远离。
  
  “……已经晚了……怀仞,别发疯。”
  苏翎淡淡说着,走到窗边去望外面的风景。
  苍白的雪花无边无际地落了下来,把偌大的庭院衬成一片凄惶的白。
  “怀仞,你不是那样的人,我们都知道。别被偶尔的冲动迷惑了双眼,你今天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觉,明天一觉醒来,就什么事也没……”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身体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怀仞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苏翎,你怎么不相信我?你真的以为这样是最好的结局?你的一生都会被那个阴魂不散的幽灵毁掉,杀了那个人不是你的错,你把小皇帝抚养成人已经对他仁至义尽,是他先对不起你,你不必为此把自己葬送掉!”
  
  “够了!”苏翎感觉到身后人一字一顿的话语,那种阴沉的语气和生铁一般钳制住他的力道让他拼命想要逃脱,“司徒怀仞!够了!”
  
  第一次把事情挑开来说,对苏翎来说却几乎是无法忍受的。
  他拼命地挣扎想要脱离怀仞的控制,今天的怀仞第一次让他觉得恐惧。
  
  “放开我!司徒怀仞!”
  苏翎一边喊叫着一边挣扎,却被怀仞冷不防扳过身子。
  突如其来的动作扯动了苏翎肩头尚未康复的伤口,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而怀仞对此却没有在意,只望了他一眼便把他死死困住,他的手抓住苏翎的双腕,把他紧紧压在房间的墙壁上。苏翎拼了命反抗,伤处的疼痛让他冷汗直流,怀仞的吻却在此时落了下来,带着狂风暴雨般毁灭一切的气势。
  苏翎在挣扎中咬破了他的嘴唇,而怀仞只是更加粗暴地咬回去,血的味道在两人的唇齿间弥漫开来,谁都没有屈服,谁都不甘心屈服。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苏翎间或的挣扎让人感觉到一切的存在。
  怀仞第一次用如此粗暴的方式对待苏翎,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到绝望,在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开口之后,换来的却只是满不在乎的拒绝。
  他想抓住眼前的这个人,不让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把他带走,可是那个人却一边反抗一边说,够了,放开我,……
  
  他无法把他从泥潭中拉出来,他甚至预感到了他们最终的错过。
  
  怀仞的吻渐渐深入,苏翎只觉得自己快要窒息。
  喉咙里充满着鲜血的味道,呛得他喘不过气来。他的手被怀仞扣在头顶,身体也无法移动分毫,他竭尽一切的努力想要推开他,换来的却只是肩头和手腕越来越剧烈的疼痛。
  
  怀仞,为什么……
  怀仞,放开我……
  他在心里虚弱地说。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苏翎以为自己快要死去的时候,怀仞终于放开了他。
  扣住苏翎双腕的手松开了,怀仞伸手把他揽入自己怀里。苏翎靠在怀仞怀里一点一点地喘着气,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此时的他因为难受而显得有一丝的恍惚。
  
  怀仞用手轻轻揽着他,感觉到怀里的身子微微的起伏,因为疼痛和虚弱,苏翎已经无力支撑自己,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怀仞身上。
  
  怀仞闭上了那双深碧色的眼睛。
  苏翎……苏翎……
  事到如今,你叫我该怎么办才好……
  
  “公子,宫里的陈总官刚刚来传旨,说陛下请您过去。”一丝清明的声音拉回了两人的神智,房门外面,一名监国府的侍女恭恭敬敬地传话进来。
  
  理智一点一点回到苏翎心头,他挣扎着自怀仞怀中直起身子,淡淡应了声——
  “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苏翎推开怀仞,忍痛裹了一件披风就准备出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猛然回头,发现怀仞正静静地望着他。
  
  “……怀仞,你知道得太多了,这样的你让我不安。”
  “以后,你还是不要到这里来了,我们都需要冷静一段日子。”
  苏翎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韶京篇(12)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苏翎走出内室,在前院的客厅里见到了传旨的陈公公。
  
  “陈公公。”
  苏翎笑着向他打招呼。此时的他已经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和平静,方才的那一场风波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监国大人。”陈公公见是苏翎,连忙放下正在喝的茶,站起来。
  
  “不知公公这次前来有何吩咐?”
  
  “回监国大人,陛下请您进宫伴驾。”
  
  “进宫伴驾?”
  苏翎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抬头看了看天色。
  厅堂外面,漫天的星斗已经升上来。此时的沧雅应该留宿在专门为他准备的贵族女子身边,而那名女子,将会成为他的第一个妃子。
  
  在这样的时刻,为什么沧雅会召见他?
  
  仿佛是看出了苏翎心中的疑虑,陈公公微微一笑,道,“监国大人不必多虑,陛下只是因为在晚宴上没有见到监国大人,有点心神不宁,担心监国大人出了什么事,这才传令奴才把监国大人请去——如此而已。”
  
  “我?我能出什么事。”苏翎漠然笑笑。
  
  陈公公看苏翎一眼,尖细而夸张的声音传来——
  “监国大人,恕老奴多嘴,陛下心里可是很在意您的,方才的晚宴您没能参加,陛下不知有多失望,整个宴席都是心不在焉的。如果您今夜不过去,恐怕陛下一整晚都会睡不好觉。”
  
  苏翎淡淡地听着。
  他知道沧雅在意他,可是未曾想过会倚赖到这种程度。
  再者,元服大礼刚过,群臣正准备发难,只是不知道沧雅心里是怎么想的,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候传他过去,是否还有其他的意思。
  
  “大人……?”
  陈公公见苏翎沉吟不语,试探着唤了一声。
  
  苏翎沉默片刻,忽尔展颜一笑,道,“请陈公公稍等片刻,待苏翎换件衣服便随公公入宫去。”
  
  目前正值非常时刻,他不能贸然抗旨。
  何况,去试探一下沧雅的态度,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苏翎入内把身上的衣服换下,右肩的伤口在方才的挣扎中已经裂开了。
  待在一旁伺候的小厮送来了上好的金创药,说是怀仞临走的时候留下的,怀仞还托人跟他说一声“抱歉”。苏翎接过药的时候内心忽然掠过一丝软弱,他望着那只洁白的瓷瓶怔了半晌,长长叹息一声。
  
  那个相信爱情的苏翎在五年前已经死了,如今留下的,只是一个谁也带不走的躯壳。
  
  陈公公带苏翎去的地方是沧雅的寝宫,他把苏翎领到宫殿门口,行了一礼就离去了。
  沧雅是一个喜欢安静的孩子,身边并没有多少人伺候着,而每每与苏翎相处的时候他更是喜欢支开身边之人。苏翎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回廊走进去,在冰蓝的月光下见到了一袭黑袍的他。
  
  那是一袭正黑色描银色苍鹰的礼袍,花纹隆重繁复,厚重的衣物盖住了沧雅几乎全部的身子。沧雅怀抱着一把剑坐在寝宫的廊下,冰冷的月光映照下,他的脸上有一种洁白如玉的光彩。
  
  “……陛下。”苏翎跪下向他行礼。
  这一个并不怎么吃力的动作牵动了他的伤口,使苏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的虚弱。
  
  “苏翎?”
  “你怎么了?”
  沧雅听见声音,立即回过头来。
  他快步走向跪在如水月光中的苏翎,察觉到他的虚弱,伸手将他扶起来。
  
  已经很小心地避开了伤口,可苏翎还是微微吸了一口气。
  就在方才,怀仞的粗暴几乎让伤口完全裂开,此时新伤加旧伤,微一动作就疼得厉害。
  
  “你怎么了?”
  “哪里不舒服么?”
  沧雅瞧见苏翎的神色,急急地问。
  他扶起苏翎,想把他掺到回廊下坐下,可苏翎不着痕迹地把他挣开了,自己走过去,捡了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沧雅低头望着自己的手,眼中有苦痛的光芒一掠而过。
  
  “苏翎,你到底怎么了?”
  沧雅第三次问。看得出来他精神不大好,身体也比往常虚弱,再加上方才的晚宴他没有出席,这让沧雅非常担心。
  
  “臣没事……”那一阵疼痛已经过去,苏翎望着沧雅,脸上恢复了一贯的微笑,“请陛下不用担心。”
  
  ……
  沧雅无言咬唇,脸色沉了沉。
  “你不愿告诉我么……”他淡淡地说。
  
  苏翎看他一眼,没想到他把话说得这么明显,一时反倒不知该如何回答。
  有些事情在苏翎看来没有说出口的必要,可是沧雅显然不那么想,他的神色告诉苏翎,他对此非常在意。
  
  “……没什么,只是今日过于劳累了,有些虚弱而已。”
  苏翎想了想,回答他,“臣不想让陛下担心,是以方才没说出来。”
  他不想让沧雅知道真相,那个肩伤解释起来太麻烦,是以仍旧只是敷衍他。
  
  沧雅低着头,他知道苏翎没有对他说实话,可是再问下去也实在不方便,何况,苏翎现在的态度已经说明的一切,他不想让他知道。
  
  苏翎……其实你一直都在防备我,是么?
  沧雅在心里默默地问,原本就很糟糕的心情更是往下沉了沉。
  他望着廊下落满积雪的庭院,晶莹的月光在覆雪的枝头闪烁,他望着那些班驳的光影对苏翎道,“苏翎,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叫你来么?”
  
  “……臣不知。”苏翎轻声道。
  陈公公跟他说的原因是沧雅很担心他,可他不知道这个说辞究竟是真是假。他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把握不住沧雅,这个小小的孩子,似乎即将脱离他的手掌。
  
  “……我叫你来,是因为很担心你。”沧雅看了他一眼,垂下眼帘,“传旨的陈公公一定跟你说过吧。”
  
  “……是。”听沧雅如此说,苏翎只好回答。
  
  “可是,你似乎从来都没有相信过。”沧雅黯然一笑,止住了苏翎欲为自己分辨的话,“我知道,直到现在你的心里还存有疑惑,因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一直都是很微妙的。”
  
  他是今夜第二个把话挑开来讲的人,这让苏翎感觉到一丝的惶然。
  一直以来,沧雅都是一个很敏感的孩子,可那份敏感和犀利一直都被藏在内心深处,他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苏翎讲过什么,苏翎也一直不曾确定沧雅内心的真正想法。
  所以,尽管身体还有一丝的虚弱,可苏翎还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听。
  
  “话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
  沧雅的声音淡淡的,“苏翎,你是个聪明人,可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为什么待我那么好……不但让李稷和苏砚成为我的太傅,更在今日把华胥之剑送给我。”
  
  “华胥之剑象征了什么,你比我更清楚,可是苏翎,即使你把如此重要的东西交给我,却依然不愿意相信我……有很多事情,你一直都瞒着我。”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
  
  “……臣惶恐。”不知该做出何种表情说什么,苏翎甚至没有分辨。
  
  沧雅静默了一会,却忽然转移了话题,“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什么时候吗?不是在五年前的登基大典,而是在更早的时候……”
  
  “那时侯我还是一个不得势的皇子,因为母妃不得宠而受尽了欺凌,从来没有人关心过我,甚至连母妃也把在外人面前受的气撒在我头上……”
  “那一年我四岁,身上只有一件单薄的夹衣,可是因为冬天天气很冷,我实在受不了了,就背着母妃跑到管事太监的地方去要衣裳……后来,……他们嘲笑我,对我拳打脚踢,还撕坏了我身上唯一的一件衣裳,把我赶了出来,……”
  
  沧雅的声音很低沉,黑水晶般的眸子望着虚空的远方,沉浸在关于过去的回忆里。
  其实关于这些事情,苏翎都是知道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皇子不得势,母妃也待他不好,所以在先帝驾崩以后我才会立了他做君王,目的就是把无权无势的他掌握在手心。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听沧雅自己讲出来却是另外一回事。
  那孩子哀伤的神情让苏翎有一点点的心动,他可以想象那样的痛楚和悲凉,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年幼的苏翎也不是没有经历过。
  
  “……
  后来我哭着跑回去,把这件事告诉了母妃,……
  沧雅接着说下去,可是母妃非但不心疼我,反而把我臭骂了一顿,说我不知好歹……可是骂着骂着她自己却哭了,……她说,有本事就去赢得父皇的疼爱,只有这样才没人敢欺负你……可是你的父皇现在谁都不爱,就爱那个不能生儿育女的苏贵妃,还有那个外戚家的孩子,……”
  
  “她对我说是苏贵妃和那个孩子夺走了本当属于我们的一切,……
  从那天起,苏翎,我就牢牢地记住了你的名字……”
  
  “您恨我?”苏翎苦笑了一下,低声。
  不知道沧雅为什么忽然说起这个,可是那么多年了,苏翎对当时的情景却还记忆犹新。
  那时的昭明是极疼他的,待他比待亲生孩子还好,那年苏翎才十二岁,可是已经有资格随意出入禁宫,随他一同狩猎,在他的面前不用行大礼……一切百无禁忌。
  
  不过,沧雅并不知道,在得到这一切之前,作为庶出的孩子,苏翎在苏家也曾经受了许多苦。
  
  “不错。”沧雅点点头,没注意到苏翎的异样,接着往下说,“我恨你夺走了属于我的一切,曾经发誓一定要报复……呵,可那时的我是多么孩子气啊……根本就不明白,一切都不是你的错。”
  
  “我在仇恨中度过了两年,直到那一天,父皇御驾亲征前举行誓师仪式,六岁的我夹杂在人群中见到了你,……是那么,……”
  
  他低头微微笑了一下,仿佛在搜索着合适的词,又仿佛在回忆那天的情景。
  
  ……
  “苏翎,那天的你一身银色的戎装,站在离父皇最近的地方,用那么孤高的眼神望着所有人,就像一只洁白的鹰,令人目眩的美丽……”
  “我呆呆地看了你许久,仿佛被吸去了魂魄,从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起我就被震住了,只觉得手脚麻木,口干舌燥,几乎无法呼吸。直到你随着父皇离开,周围的人潮都散去,我才回过神来,心想,他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漂亮的人了。”
  
  漂亮吗?
  仿佛昭明也这么说过……
  苏翎的神思有一丝的恍惚,却听见沧雅接着往下说,“那时候我就想,怎么能够恨一个这么美丽的人呢?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
  
  “我想有一天能够像父皇那样站在你的身边,让你用看父皇那样的目光看着我,我想看你对我一个人微笑,……”
  “我想了很久很久,……”
  
  沧雅的声音有如魔咒,一字一字清晰传来。
  他说,“苏翎,后来我终于得到了,你不知道登基大典的那一天,当你向我走来时我有多么兴奋和紧张,……我真希望能一辈子留在你的身边,……”
  “我怎么会恨你呢?无论你做了什么,你都永远是我的苏翎……”
  “苏翎,我是不会与你为敌的,你不要老是防备着我,就算有一天我羽翼丰满了,可以独当一面了,我也不会让他们伤害你,你明白吗……?”
  
  他的话越来越轻柔,似呢喃似叹息的语气,苏翎坐在铺着雪狐皮毛的椅子上听他慢慢地讲,太多的讯息让他的脑子有点糊涂,可是有一件事却是清楚的,那就是,沧雅说不会伤害他……
  
  他怔怔地出着神,试图理清这些事情,却忽然感觉一只冰冷的手抬起了他的脸。
  苏翎抬头,只见沧雅不知何时已走到他的面前。沧雅一只手托住他的脸,半俯下身子凝视着他。他的脸离苏翎很近,苏翎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呼吸时的气息。
  
  “陛下……”
  苏翎有些不舒服,微微动了一下,身体就被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
  
  “叫我沧雅。”
  他的声音低而不容置疑。



韶京篇(13)
  
  望着那双清澈幽深的眼睛,耳边是他清晰低沉的声音,苏翎觉得自己仿佛要沦陷下去。
  
  就是这样的声音,就是这样的眼神……
  时光镜花水月般穿梭,一切仿佛回到了与昭明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
  
  那个男人喜欢用那双仿佛能够洞悉一切的目光望着他,用低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出不容置疑的话……苏翎怔怔望着眼前的这个身影,感觉到他与记忆中的那个人无限重叠,内心最柔软的部分被轻易击溃,仿佛受了蛊惑般,他轻轻张口——
  
  昭明……
  声音却没有发出来,被苏翎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克制住了。
  他别过头去不再看眼前沧雅的身影,低低出声,“陛下,放开我,……”
  
  “苏翎!”他有些惊怒,按住苏翎的手微微紧了紧。
  苏翎却已经无暇安抚他的情绪,沧雅的强势触动了他内心深处最柔软的一跟弦,仿佛,……当年的那个昭明又回来了……
  
  不顾一切地逃开,害怕自己就这样沦陷。
  
  而沧雅却又惊又怒,他执拗地扳过苏翎的脸,加大了手劲,低吼,“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你!即使这样,也换不来你的坦城相待吗?!”
  
  “陛下!别这样!”
  他在逼他,苏翎只是觉得惊慌。以前怎么都没发觉?在不知不觉之间,沧雅已经与昭明相似到这种程度了……那样的眉梢眼角,那样的神情声调,……都在提醒他曾经逝去的那个人。
  苏翎怕他控制不住自己,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沧雅……不要逼我……
  
  可沧雅显然没有放过他的打算,急促的语气再次传来,“苏翎,你到底对我用过多少心,你到底有没有真心待我?!苏翎,难道你看中的,真的只是我的身份吗?!”
  
  这是气急了的话,尽管沧雅的本能告诉他,事情并不是这样的。
  
  “瞎说!”陡然间,他的最后一句话拉回了苏翎几近迷失的神志。
  本能地感觉到危险,一旦君王对臣子有了这种猜忌即是致命的,苏翎蓦然喝了一声,沧雅似乎被吓住了,一下子松开了手。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吼出来的。
  那两个字似乎完全是处于本能,没有经过大脑。
  苏翎略微镇定了一下,心想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对已经成年的一国之君说话,可目光却冷冷地望着沧雅。
  
  “陛下,请您自重。”
  这是他冷静下来以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无视沧雅欲言又止的目光,轻轻拢了一下在拉扯中被弄乱的衣物。
  
  “苏翎,……”
  “你,……生气了,……?”
  沧雅的声音低低的,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苏翎望着这样的他,心头关于昭明的一切怀恋已经褪去,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现在的情况。
  沧雅今天对他说了很多话,关于他自己的,关于苏翎的。他是真的把心里话都对他说了,因此我也不能太过敷衍他。
  
  在沧雅的心里,一直是把苏翎看得极重的。
  只是苏翎没有想到,他对他是这样的一种感情。听完他的诉说,回想起他方才迷乱的眼神,苏翎陡然明白了沧雅对他的真心——那恐怕是,一种超越了君臣父子的禁忌的感情……
  
  一如苏翎当年对昭明。
  
  想明白了这点,心头忽然泛起一种淡淡的悲哀。
  都是一些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他们还要如此执着?
  
  “臣对陛下并不只是那样的感情……”
  理了理思绪,苏翎开口。沧雅的眼睛似乎亮了起来,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苏翎垂下眼帘淡淡地说,“陛下,臣自您十岁起就陪伴在您身边,到如今已经有五年了……陛下,在臣的心中,您不仅仅是陛下,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苏翎抬眼看见沧雅有些惊喜和不敢置信的表情。
  
  他说,“真的?苏翎是真的这么想吗?”
  苏翎微微笑一笑,淡淡道,“我发誓。”
  
  其实苏翎给他的这个答案摸棱两可,不错,沧雅的确是他很重要的人,但却不是他心中的那个理解。沧雅是昭明帝遗留在人间的唯一骨血,是苏翎立意要扶植的孩子……所以说他重要,一点都不为过。
  
  可沧雅显然不这么想,那个孩子伸手抱住了苏翎,小心翼翼的。
  
  “对不起……苏翎,对不起……”
  “我刚才急了点,对你太粗暴了。”
  他的声音低低的,“苏翎,你知道吗?其实我一直都很害怕,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害怕有一天我会失去你……”
  
  “怎么会?臣会一直陪在陛下身边的……只要陛下不赶臣离开。”
  
  “我一定不会让苏翎走的。”
  沧雅轻轻笑了,“不管他们怎么挑拨,我都不会伤害你。……苏翎,叫我沧雅,好么?”
  
  听他这么说,苏翎亦微微笑了。低头唤了声,“沧雅,……”
  然后就看见那孩子水晶般透明的笑魇。
  
  “以后不要再这么任性了,这么晚把我叫进来,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望着他的笑魇苏翎觉得有些内疚,补充了一句真心话。
  
  沧雅又轻轻笑了。
  “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将来会与苏翎为敌,也不知道苏翎的想法……不过以后不会了。”
  
  他低低地说着,有抬头看了苏翎一眼,轻声请求,“苏翎,今夜留下来陪我,可好?”
  
  面对这样的沧雅,苏翎忽然发现自己不想拒绝。
  夜里留宿在他的身边,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只是这样抱着。之前苏翎对沧雅说,他是自己很重要的人,可是最关键的那个字却不曾出口,想必沧雅也感觉到了什么,没有勉强他。
  
  苏翎望着身边的他有些复杂地微笑,这个孩子……真的是一个容易满足的人呢。
  
  睡得并不是很沉,苏翎还不太习惯身边陌生的气息。
  躺在紫檀雕成的龙塌上,呼吸着夜里传来的合欢花清香,心中却没来由地想到怀仞。
  
  那具温暖的、总是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怀抱。
  在怀仞身边时似乎从未失眠过,相反却比一个人入睡更觉安稳。苏翎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只是怀仞身上的气息似乎永远有一种安神的作用,即使再忙再累,只要被他环抱着入眠,就绝对是一宿好梦,……
  
  苏翎胡思乱想了整整一夜,望着天际的星子渐渐地沉下去,晨曦一点一点地透进来。
  这个漫长的夜晚,总算就要过去了。
  
  身边的人轻轻动了一下,接着传来沧雅浓浓的鼻音,“苏翎?”
  
  “我在这里。”
  苏翎笑了一下,低声回应他。
  淡青色的光芒映着外面的雪色,透过窗框洒进来,拂在沧雅年轻的脸上。他伸手替沧雅掠了掠额前的碎发,望着他有些倦殆的神色,问道,“要再睡一会么……沧雅?”
  
  “不了,待会还有早朝。”
  他的手臂环在苏翎的腰上,却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苏翎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他立刻就察觉到了,问,“怎么……?”
  
  “没什么,你抱得太紧了,我有些不习惯。”
  既然昨夜已经确认过,私下相处时苏翎便不再对沧雅用敬称。而沧雅仿佛对现在的这个样子很满意,并没有排斥的表情。
  
  “这样吗……”
  他的手臂略微松了松,接着却又环紧了,道,“苏翎,我怕我一松手你就会消失,……”
  
  “都已经是大人了,还说那么孩子气的话。”苏翎有些好笑,可更多的是感动,俯下身去在他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可就在他的嘴唇碰触到沧雅额头的一瞬间,却被他猛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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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翎小档案(恩,偶承认偶在变着法儿消遣他们……|||)
  
  星座:处女座
  喜欢的动物:猫
  喜欢做的事:读书,欣赏风景
  不喜欢做的事:策划阴谋
  喜欢吃的食物:清淡可口的小食
  最无法忍受的事:被喜欢的人背叛
  全身上下自认为最美的地方:背脊和锁骨(汗~~)



韶京篇(14)
  
  促不及防的力道让苏翎的身体陡然失去重心,背脊撞到龙床的边缘,一阵锥心的疼。
  可还没等他缓过神来,沧雅就拉过一旁的锦被盖在我的身上,一双明亮的眸子冷冷盯着门口,警惕如一只全身戒备的猫。
  
  苏翎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寝殿的门不知何时被打开了,内阁大学士李稷与一干大臣目瞪口呆地站在门口,一旁有一个着凤冠霞披的女子正闪动着恶毒的眼神,应该就是昨日新立的妃子。
  
  昨日新立的妃子是户部尚书曹渊之女,曹家与苏家多年同盟,如今,新任曹妃刚刚册封就与苏翎过不去,这是谁也没料到的。
  
  看清了门口的那些人,苏翎大致也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太古老的戏码,捉奸在床。他原以为他们会找一个好听一点的籍口下手,却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奸佞幸臣,这种罪名可是人神共愤,如此一来在道义上他们算是站住了脚。
  
  想到这里苏翎轻轻笑了笑,只是不知沧雅是否牵涉其中。
  如果整件事情都是沧雅设下的一个圈套,那么他昨天所说的那些就全都是引他入彀的假话。
  可怜自己竟然相信了他。
  
  苏翎回头看沧雅的神色,抿得极紧的嘴唇,深不见底的眼神,望着那些人,神情中仿佛隐藏着深入骨髓的绝望。
  他不知道沧雅是不是在做戏,身体微微动了一下,方才被撞到的地方就火辣辣地痛。
  
  “苏翎?是不是撞到哪了?”
  沧雅察觉到苏翎的异样,顾不得门口的这许多人,急急地询问。
  
  苏翎勉强笑了一下,“没事,……”
  正说着却陡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右肩上的伤口……似乎在方才的动静中裂开了……
  
  “苏翎!让我看看!”
  沧雅望见苏翎的神色,心中一急,掀开被子的一角。
  殷红的血液已经濡湿了一大片,从缠在手上的纱布处不断滴落,晕染在洁白的床褥上。
  
  “苏翎,……”
  “我,……”
  沧雅的嘴唇微微颤动,想要说什么,最终却把话吞了回去。
  他转头向门口的方向冷冷喝了一声,“还楞在那里干嘛,快去传太医!”
  
  “陛下,您就为了这个幸臣……!”
  尖利的女声传来,可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端明殿大学士李稷狠狠地瞪了曹妃一眼,率领着身后的人,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当然,他们没有忘记把门带上。
  
  “苏翎,不是我!不是我!!”待他们一走,沧雅几乎是绝望地喊了出来。
  那双黑水晶般的眼睛急切地望着苏翎,仿佛在寻求他的谅解——“不是我叫他们来的!我事先完全不知情!这一切不是我设计的!我昨天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
  
  他当然知道这是多么严重的事,李稷与曹妃等人的突然闯入很有可能会完全葬送了苏翎对他的信任。苏翎望着那双漂亮的眼睛,心中很想相信他说的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沧雅所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五年前,昭明亲手导演的那幕惨剧又在苏翎眼前浮现,冷冷地提醒着他什么是君王无情。
  
  “……沧雅。”
  沉默了半晌,苏翎淡淡道,“我相信你。”
  无论事实真相是什么,他无法说出不相信他,完全撕破脸毕竟没有必要,尽管让沧雅与自己为敌本就是他意料之中的结局,这一天的到来不过只是早晚。
  
  沧雅深深地望着苏翎,脸上是极其复杂的神情,他苍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苏翎保持住微笑从往床边让了让,低声说道,“全都是血……仔细别污了陛下的身子,……”
  
  正这样说着,寝宫的门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须发皆白的御医托着器具走了进来。
  
  肩上的伤口被重新上过药,又用白纱包扎完毕。
  肩头的伤口因为昨夜的开裂和今晨的意外已经完全不能看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御医一直怪苏翎怎么可以这么不小心,这样深的伤口,只要稍不注意就会留下后遗症。
  苏翎一边听他絮絮叨叨一边看沧雅的脸色,自然不能说那些伤口之所以裂开是因为沧雅。可是那孩子的嘴唇却越抿越紧,双手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
  
  “已经没事了……”
  待御医走后,苏翎作出不经意的样子对沧雅笑道。那孩子闻言,脸色沉了一沉,接着却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喃喃说道,“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苏翎,你先回去休息,今日的早朝就不用来了。”沧雅抬起头望着他。
  
  苏翎朝他微笑了一下,轻轻点头,既然知道了他们用什么方式发难,只要静静等待事情进展就好,这几日上朝恐怕也没什么用,不如在家安静养伤。
  
  何况,朝堂之上有他的大哥在,也不会出什么严重到无法控制的事。
  
  苏翎朝沧雅虚行了一礼,那么,“臣就告退了……”
  
  沧雅听得苏翎对他的称呼,急切地望着他,“苏翎,叫我沧雅!你说过你相信我的!”
  苏翎一怔,望着他那张酷似昭明的脸,千百种心思一齐涌上心头——然而在一闪念间,却轻轻笑了笑,淡然道,“君臣之礼不可废……陛下,臣告退。”
  
  出得寝宫,只见外面的大殿上站满了人,正是方才一涌而入的那些。
  他们见苏翎出来,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一时气氛有些紧张。苏翎淡淡朝他们扫了一眼,把这些人的名字一一记在心中,一面抬脚朝殿外走去。
  
  那些人不说话,可当苏翎通过时,都不自觉地给我让出了一条通道。他们让得很慢,所以苏翎也走得不快,待到得尽头时,斜刺里忽然闯出来一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慢着,苏翎,难道你就想这样走了?”
  说话的是一个尖利的女声,苏翎抬头,见到一张极美丽的脸,是曹妃。
  
  “不然你待如何?……曹妃娘娘。”
  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户部尚书曹渊几十年宦海浮沉,做过的官、经历的事也不少,怎么养出来的女儿却如此卤莽善妒,不能不说是个遗憾。看来,外间传言也不可尽信,都说曹氏女儿美丽贤淑,苏翎才同意让她侍奉君王的,如今看来,当初选妃的时候应该更谨慎一点才是。
  
  苏翎一边想着一边望着眼前的妃子,美丽的脸上却有着狰狞的表情。
  她被苏翎一句话堵了窒了一窒,接着却又道,“苏翎,你身为一朝监国,百官表率,却如此败坏朝纲,做出此等为天下人所不齿之事,你,……”
  
  她还待说下去,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词。
  苏翎淡淡地望着她,轻笑着接了一句,“抱歉,让娘娘昨夜独守空闺了……还有,请代我向曹大人问好。”
  
  “什么?……”
  苏翎的声音很轻,这句话只有曹妃一个人听到,她闻言一下子愣住了,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煞是精彩。就在她失神的瞬间,苏翎从她身边轻轻地擦了过去,而曹妃,也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离开了那片令人窒息的空间,浓重的疲惫与悲凉如潮水一般将苏翎包围。
  等候在宫门外的侍卫什么都没问,默默地伺候苏翎上了马车,一挥鞭,那驾四匹马拉的车舆在韶京的晨曦中缓缓驶去。
  
  苏翎向朝廷告了几天的假,在府中慢慢养伤。
  疲惫的不只是身体,也有心灵。
  
  事态的发展比他想象中的更为严峻。
  那些人的动作很迅速,在元服的第二天就发难,让苏翎有些措手不及。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不是沧雅预谋的,可无论如何都不能把那天的事解释为巧合。实在是太巧了……沧雅留宿,随后就被捉奸在床。很难想象如果没有沧雅的准许,那些外臣胆敢擅闯禁宫。
  
  还有一层,这些人是天明之时被曹妃叫来的,虽说曹妃善妒,但苏翎不知道这背后是不是有人指使。曹妃的父亲曹渊与苏家多年的同盟,如果曹妃的背后真的有什么……那真是太可怕了。
  
  苏翎让杜康去察曹渊的底,嘱咐他在必要时销毁一些双方往来的证据。
  杜康是早在昭明帝时代就跟着苏翎的,为人忠心得很。此次杜康一如往日一般,黯淡地应了一声,悄无声息地去了。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有些欣慰地笑了,毕竟,身边还是有可以信任的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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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为这章也没怎么修改,继续放档案^ ^
  
  龙沧雅
  喜欢的花:菖蒲
  擅长的事:学习(……)
  喜欢的人:美丽又强势的人
  喜欢的颜色:黑色,银色
  喜欢的动物:白鹰(这可是冰国皇族的象征哦~~)
  喜欢的食物:经过精心制作的食物(因为小时侯吃的都是残羹剩饭)
  不擅长的事:应付人们的善意和热情,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相处^ ^
  最盼望的事:快快长大,压倒苏翎(汗……这个大家就当作没看到好了= =|||)
  
  顺便一提,下一章会有新内容哦:)



韶京篇(15)
  
  苏翎卧病期间,一切文书送由内阁处理。
  而内阁首辅苏砚在审阅过后,会挑出其中重要的送交监国府。
  苏翎的肩伤还没全好,可仍旧日日倚靠在床上批阅奏折。他的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所幸左手也写得一手好字,还不至于耽搁政事。
  
  这两日,以李稷为首的官员果然不断上书,称陛下业已长大,理应亲政。
  苏翎看了那些折子只是冷笑,都压了下去,不理不睬。沧雅的权杖要靠沧雅自己去夺取,而不能靠他苏翎的施舍。作为冰国的君王,沧雅必须具备铁血的能力。
  
  这几日府中的白梅开得正好。
  苏翎闲来无事时便倚在暖阁内赏花,自从那一夜后怀仞就没有来过,苏翎在清闲之余也有一丝的落寞,那日两人说话都过于激烈了,他现在觉得有些后悔。
  倒是沧雅隔三差五地造访,弄得府中下人忙个不停。
  
  沧雅每次来时都带着珍贵的药品,而苏翎则客客气气地收下,客客气气地谢恩。
  他谨守最基本的君臣之礼对待沧雅,有意无意之间,总让沧雅觉出一种疏远。
  苏翎的态度让沧雅渐渐感到绝望。
  
  “苏翎,你为什么不肯相信我?!”
  雪后的暖阁内,地火烧得正旺。沧雅走到苏翎身边痛苦地望着他,“苏翎,有些事情,我真的没有做过……”
  
  “陛下言重了。这种话,让臣如何担待得起。”苏翎微微一笑,依旧是客气的疏远。
  他低头望着苍白手指间夹着的琥珀酒杯,绯红色的美酒折射出绚丽的光芒,映照出他略显病态的脸。这些年来,苏翎的身体一直不好,昔年名震天下的将军,如今却因为过度的操劳而过早地显现出憔悴的味道。
  
  沧雅望着眼前的这个人,单薄的身子裹在血红的貂皮之下,他的长发丝绸一般垂落下来,遮住了半个侧脸。苏翎的神色间有一种淡漠的气息,仿佛看尽朝堂阴谋后余落的淡淡厌倦,那种心灰意冷的神情让沧雅的心猛地沉下去,一股凉气寒到了骨髓里——他知道,苏翎是不会原谅他的了。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沧雅的声音嘶哑,痛苦地低喊。
  对于他来说,苏翎一直都比江山重要,他宁愿放弃到手的一切去换取苏翎的微笑,因此,是绝对不会做出出卖苏翎的事情的。
  
  外面的形势越来越严峻了,沧雅知道。
  可他真的不知道曹妃为什么会去告密,而禁卫军又是怎么放任那些臣子进出的——当初之所以答应立曹渊之女为妃,是因为沧雅知道曹家与苏家交好,他不想拂了苏翎的意……可是,就是这样的曹家,却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倒打一耙!
  
  “苏翎……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太混乱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沧雅不断地喃喃重复着这句话,他想不出解释的方法,他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而这么多年来,身份、阅历和地位的差距又让他与苏翎之间隔了太多的东西,他知道苏翎不可能不猜忌自己,即使,他已做到如此地步。
  
  苏翎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沧雅,琉璃色的眼睛中不知流露出什么样的光。
  他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雪景,对他来说,是不是沧雅做的都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他希望沧雅能以他为对手,进行一场战争。
  
  尽管沧雅是如此在意他。
  可是,人,只有在幻灭之后才能真正成长。
  
  苏翎左手举起酒杯,把杯中的葡萄美酒一饮而尽。
  他的目光依然没有望向沧雅,却低低地说,“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他要的不是沧雅每天的纠缠,他要的,是一个有勇气和魄力与他对抗的王。
  
  沧雅闻言愣了一下,接着死死咬住嘴唇,一言不发。
  你不相信我么?苏翎!在你的心里,我仅仅是一个与你夺权的敌人么!
  你可知道冰国皇族的血液里流淌着多强的占有欲,而我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斗争才决定放弃一切,全心待你!
  
  苏翎累了,陛下请回……
  难道,这就是你给我的结局么?!
  
  愤怒,不甘,委屈,……
  千百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沧雅的口中弥漫着自己鲜血的味道,可是,这名十五岁的少年天子却全不在意……
  
  苏翎……
  我一直是那么真心待你。
  我一定会找到让你明白一切的方法。
  而那些所谓的忠臣,那些将我们之间最后一根纽带斩断的人们……我会让他们后悔。
  
  “起驾,回宫!”
  沧雅想着,忽然一个转身,大踏步地朝门外走去。
  
  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
  
  朝中的局面越发混乱了,支持沧雅亲政的人来势汹汹,而有关苏翎惑主的流言又让那些忠心于他的人产生了动摇——
  奸佞幸臣,妖媚惑主,原本就是为天下人所不齿的事,更何况,苏翎的支持者多是军旅出身,他们无法忍受自己所崇拜的人居然会以身事人。
  
  可关于此,苏翎却全然无法解释。
  朝野上下的流言原本就是意料中事,所以听到这些谣传的时候,苏翎只是淡淡笑了一下。
  反倒是沧雅的反应比较耐人寻味,他一怒之下亲手杀死了一名散播谣言的大臣,这在他人看来无疑是维护苏翎的举动,可是这一举动无疑也加重了苏翎惑主的事实。
  
  苏翎不知道沧雅的心里是怎么想的,整个残冬,他都在自家府邸里度过。
  肩头的伤口因为反复的伤害已经完全不能看了,换药的时候每每疼得冷汗涔涔,饶是如此,他却还坚持批阅奏折——近年来各地灾害不断,朝堂局势又复杂,他不敢有一丝一毫的疏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监国府在不知不觉中较往日冷清了不少。
  沧雅是个极要强的孩子,自那日起就没踏进过监国府半步,而怀仞也一直没有出现,偶尔苏翎会想起他,还有那天傍晚怀仞对他说的那些话。
  
  苏翎……让我带你离开这里。
  然而一切终究只是美好幻想而已。
  夜深人静的时候,苏翎喜欢用单手环住自己的身子听廊外夜雪摇落,回想起与怀仞在一起时的点点滴滴,没来由地感到委屈和寂寞。
  
  肩头的伤痛隐隐传来,苏翎想,没有那个人的安抚和怀抱,也许……真的难以入眠。
  最近的睡眠似乎越来越不好了,失眠的夜晚愈加的多,偶尔有几夜睡得久一点,也是听到一点动静就会惊醒。
  
  渐渐地习惯了寂寞的味道。
  他对自己说,这世上没有谁是离不开谁的。
  
  内室周围的侍女已经被苏翎遣散干净,夜深人静时,他就静静地听雪花落地的声音。
  时间流逝得很慢,而意识也终于在这种缓慢的流逝中逐渐模糊。苏翎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将近黎明的时候,却被一阵剧烈的疼痛痛醒。
  
  是旧病复发了。
  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
  苏翎的心脏不好,这病是他从娘胎里带来的,每当劳累过度时就会发作,大夫也曾经说过没得药救,只有平时自己注意着点,否则的话,一旦发作甚至可以致命。
  
  苏翎只觉得心口仿佛被烧红的刀刃一下一下割开,又如同千万把利刃一齐绞动,他勉强运起内力,试图把剧烈的痛楚压制下去,然而疼痛却愈演愈烈,渐渐席卷全身。
  
  苏翎在檀木的床上挣扎着,全身的力气仿佛被抽干了,无法移动,也无法发出声音。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告诉自己一定要撑过去,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丝清明的神志似乎也被消耗殆尽。渐渐地,那些翻江倒海的疼痛仿佛远离了,世界变得异乎寻常的安静,意识沉入茫茫的黑暗之中,他昏睡过去。
  
  ……
  朦胧中,听到水的声音,清凉而悦耳的,潺潺地流动。
  接着是茉莉花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将苏翎包围。
  
  有什么东西从空灵中滴落下来,一声清澈的“丁冬”,唤回他昏沉迷离的神志。
  
  一滴……
  两滴……
  水滴不断地滴落,渐渐地汇成一股细流,而苏翎的意识也随之清醒起来。
  他微微张开眼睛,见到的,竟是怀仞有些憔悴的容颜。
  
  “终于醒了,……”
  怀仞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伸手探了探苏翎的额头,微微笑了一下。
  
  “……怀仞,你怎么来了?”
  苏翎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再次见到怀仞,让他几乎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还敢说,……”
  “那一夜你突然发病,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还是第二天早上杜康发现你昏迷不醒,赶紧把我找来,……”
  “如果那天我来得晚了,估计就再也见不到你。”
  
  怀仞说着,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他,“苏翎,你到底知不知道这种病有多危险,身边居然不安排人伺候着,也不带药,你是真的不想要命了么?”
  
  “咳咳……目前还没有放弃这条命的打算。”
  看他这么紧张的样子,苏翎本来想笑的,可是一出口就是一阵咳嗽。
  怀仞的到来让苏翎的心情蓦然大好起来,他顺从地让怀仞拍着背,把那一口气顺过来。
  
  “……那天是我不好。”怀仞的手指触到苏翎的伤口附近,眼色忽然有些恍惚,许久,他低低地开口,“伤口还疼么?”
  
  “……已经好多了。”苏翎的声音淡淡的。
  
  怀仞听苏翎如此说,伸手把他揽到怀里,一手去解他的衣物。“让我看看。”
  
  “怀仞……”
  苏翎一惊,微微挣扎了一下想要阻止他。
  肩上的伤口一共裂开过两次,直到现在依然惨不忍睹,他不想让怀仞发觉。
  
  “你说的话向来都做不得准的,我要亲自看看。”
  怀仞按住他的挣扎,继续手中的动作。他知道苏翎一向不会照顾自己,这段时间又发生了那么多事,伤口绝对不可能被照料得很好。
  
  淡淡的百合薰香在空气中缭绕,苏翎把身子俯在怀仞胸前,任他摆弄。
  那个碧眸男子的身上带着好闻的气息,与房间内的薰香缠绕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妙的味道。房间内很安静,这让苏翎可以感觉得到身上的白纱是如何被慢慢解开,还有怀仞在呼吸之时微微起伏的胸膛。他缩在他的怀里,觉得自己被一种温暖和舒适包围,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只有怀仞才能带给他,苏翎发现自己喜欢和他在一起,对于怀仞的不期而至,他比想象中的还要欣喜。
  
  “比我想的还要糟糕,不止裂开过一次,后来你又怎么伤到了?”
  怀仞的手指揭开最后一层白纱,微微顿了顿,皱眉低语。很少有人知道,怀仞的医术堪称一流,对于苏翎身上的伤,他只需微微地看一眼就能明白大致的情况。
  
  苏翎的右肩上,被白虎撕裂的地方已经大片地结疤,然而,因为再三的开裂,那些暗红色的伤疤长得并不平整,有些地方还隐隐地渗着血——可以想见,即使以后伤口愈合,也会在肩背上留下一片不可磨灭的伤痕。
  
  “是那个小皇帝?那天出事了,是不是?”怀仞何等聪明,略一推断时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听说我离开的那一夜你宿在寝宫,第二日清晨李稷他们便冲了进去……就是那时,对不对?”
  
  怀仞的语气有些冷,轻柔而低沉地传到苏翎耳际。
  那样不同寻常的语气让苏翎隐约感觉到什么,他微微缩紧了身子,咬唇。
  “我不想再提。”
  
  “你,……”怀仞抓住他手臂的手微微一紧,接着却松开了,叹息,“也罢,既然你选择了这条路。”
  
  他不再说话,细心地替苏翎换过药。
  怀仞的手脚很轻,让苏翎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用的药膏也清凉,不一会儿,苏翎原本紧绷的身体就放松下来。
  
  *****************************
  还是不让苏翎从小中毒,改用心脏病好了
  想到更好玩的毒药留给以后发挥,不然让小翎身中两种剧毒,偶于心不忍~~
  恩恩,看偶多善良~~~~



韶京篇(16)
  
  \"好好睡一觉,醒过来就没事了。\"
  怀仞替苏翎换好药,又安顿他睡下。
  
  苏翎伸手抓住怀仞的衣袖,\"怀仞……\"
  
  \"恩?\"
  
  \"那天,我对你太凶了,……\"
  
  闻言,怀仞忽然轻轻一笑,握住苏翎冰凉的手,把它放进软烟罗缎面的被子。\"说什么呀,……是我不该说那些话的。苏翎,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要想了,乖。\"
  怀仞说着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苏翎……那是我唯一一次鼓起勇气说出来的话,可是却被你拒绝。
  我知道你的身上背负着很多,可是我背负的也不比你少。
  既然你不想走,那就让我们共同卷入这个旋涡……
  
  怀仞静静望着苏翎的睡颜,目光幽邃,如月光下深不见底的夜海。
  
  苏翎断断续续地睡了很久,每次醒来时,总会看到怀仞坐在旁边。
  因为肩伤和旧疾,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睡得也不沉,后来怀仞索性就抱着他,在他的怀里,苏翎总能睡得安稳一些。
  
  几日下来,怀仞自己没睡过一场好觉,饶是他内功深厚也有些支持不住,所幸苏翎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怀仞,为什么对我那么好?\"
  渐渐地到了春天,那一日,苏翎自怀仞怀中醒来,望着帘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淡淡道。
  
  \"照顾美人是我的兴趣,仅此而已。\"
  见苏翎问,怀仞替他梳理长发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答道。
  既然在那个黄昏,他已经被苏翎拒绝,那么,无论如何怀仞都不会让自己再陷下去--因为他的身上还背负着更重要的使命。
  
  苏翎闻言微微笑了笑,垂下眼帘。
  心中有一丝连自己也不易察觉的怅然,可是怀仞的回答令他满意。
  在经历了那个意外的黄昏后,苏翎忽然无法确定他与怀仞之间到底算是什么,这让他觉得危险和混乱。他必须重新确定他们的关系,让事情重新回到掌握之中,他们只能是情人与伙伴,除此之外,他并不想与他有另外的纠缠。
  
  --这个有着深碧色眸子的异族男人,太过飘忽神秘,而这种不确定性让苏翎感到不安。
  
  苏翎从来不问怀仞的身世,这不是他该问的。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在暗中查过,关于怀仞,苏翎只知道他是冰国人与燕国人的混血,祖上也许是冰国的贵族--仅仅知道这一点内容,再也查不出其他。
  
  \"身子这么单薄,该如何胜任繁重的政事?\"正想着,怀仞却执起他的手,轻轻吻了一下。
  送来监国府的文件都是内阁筛选过的,可每天依旧倚叠如山。苏翎精神稍微好一点的时候就会全心全意地看,这让怀仞很是皱眉,然而却很少阻止。
  
  苏翎一笑。\"南边的饥荒,近几日的防汛,还有陛下元服之后大大小小官员的调动,哪一样耽搁得起?\"
  
  \"也不至于让你如此拼命。\"
  
  \"……我今日不拼命,就永远对不起先帝。\"
  苏翎说着,仿佛想起了什么,淡淡。
  
  怀仞微微一怔,接着却不做声地叹口气。
  自从那个黄昏把话挑明以后,苏翎在怀仞面前就不避讳自己的想法。
  
  怀仞微微抱紧了怀中的他,把自己的头埋在他乌黑的发间。\"……过几天,我替你做一次彻底的检查。\"
  
  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他做的。
  
  这个春天,冰国的雨水很丰沛。
  过于丰沛的雨水让韶京城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混乱,城较几个地势较低的地方,已经完全被雨水淹没。
  
  京城的官员都忙碌着,为了今春突如其来的雨水,也为了预防即将到来的瘟疫。
  内阁的折子堆得一天比一天高,南边的饥荒还没有过去,可是突如其来的雨水已经断送了几乎一切开仓散粮的可能性,倾盆大雨在全国各地蔓延,好几个州府的堤坝都冲毁了,洪水肆虐开来,让所有人感到恐慌。
  
  \"陛下还是不肯见我吗?\"
  皇宫大内的琉华殿外,李稷一身朝服站在阶前。
  闻言,殿前侍立的太监抱歉地摇了摇头,\"陛下把自己关在殿内,不肯见任何人。\"
  
  \"啪\"地一下,却是李稷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的白玉栏杆上,那双苍老的眼睛从满头的白发出显现出来,望向殿内的眼神充满了痛苦失望。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见到陛下!\"
  李稷说着就要往里闯,却被值班的太监拦住了去路。
  
  \"大人,那里不是您该去的地方。\"
  
  \"可南边已经快要支撑不住了!难道陛下准备放任不管吗!\"
  
  \"陛下说了,一切政务请与监国大人商议。\"
  
  又是苏翎!
  李稷在袖中握紧拳,气得连胡子也跟着颤抖起来。
  年岁已高的他已经很少有如此激动的时候,可自从元服大礼以后,沧雅就把自己关在宫殿里,对一切事务不管不问,日复一日地放纵作乐,饮酒颓唐。李稷屡次想要面见圣驾,都被守门的太监以同样的理由挡了回来--有什么事情,去找苏翎商议。
  即使在水灾如此险恶的今天,沧雅竟也只有这一句话!
  
  国家处于危急之中,此时正是建立功绩,树立威信的绝佳时机,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沧雅就很难扳倒苏翎,这怎能不叫忠心耿耿的老臣心急如焚?
  
  \"陛下!\"
  \"臣是李稷!\"
  \"臣请求陛下亲自处理政务!\"
  眼见今天又进不去了,李稷再也顾不得体统,放声大叫起来。
  然而,幽深的宫殿内依然没有半点动静,沧雅斜卧在龙椅上,一手拿着酒壶,正拼命地往嘴中灌酒。殿外的一切嘈杂都仿佛与他无关,他只是自顾自地喝着酒,又哭又笑地唱着不成曲调的歌。
  
  --苏翎,你如果要权力,我就全部给你。我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情,而你可以尽管拿去我的一切,……
  
  \"陛下!……\"
  \"陛下!……\"
  御华殿外,李稷的声音嘶哑而苍凉。
  
  \"李大人?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而略带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悠悠回荡在水气氤氲的大殿外。
  
  殿前的太监一见来人,都不由行礼,\"首辅大人。\"
  连李稷听到那个人的声音也抬起头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眼前的年轻人。
  
  \"李大人,陛下还是不肯召见么?\"
  说话的是内阁首辅苏砚,苏翎的亲哥哥。他也听说过沧雅不问政事的消息,今日抽空前来求见,不料却在这里遇见了同为太傅的李稷。
  
  \"……\"
  李稷看着苏砚,没有说话。
  这个年轻人的身上有一种冷静沉稳的光彩,风华内敛,不焦不燥。
  李稷知道他虽然年轻,却是一个心计深沉之人,不然苏翎不会放心把首辅的位置交给他,这些天来,王朝的很多事情都由苏砚全权处理。
  
  只是,不知这样的一个人为何也来求见沧雅?
  
  \"首辅大人,您这是……\"
  怔了一怔,李稷心中思虑万千,然而转念之间便恢复了从容的样子,问道。
  
  苏砚一笑。
  他的笑容有如一朵破冰绽放的白梅花,美得令人目眩。
  苏砚道:\"自然是来求见陛下。已经整整两个月了,陛下都没有过问政事,我是来请陛下处理政务的。\"
  
  \"你?\"李稷有些疑虑。
  
  沧雅尚未元服之时,也会亲自处理一些政事,如今完全不问朝政,却正好让大权落到苏翎手上--作为苏翎的哥哥,苏砚怎么看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仿佛看出了李稷的疑虑,苏砚又笑了一笑。
  他上前几步与守门的太监交涉,两人低着声音不知在说什么,李稷只见那太监一开始不断摇头,后来却仿佛答应了什么似的,微微点了点头。
  
  苏砚的眉目舒展了些,退后几步,道,\"如此,就麻烦公公了,请公公务必转达陛下。\"
  
  不知两人说了什么,却见苏砚慢慢步下台阶。
  李稷拦住他道,\"你也不让进么?\"苏砚苦笑一下,与李稷并肩向宫外走去。
  
  \"陛下也忒孩子气了。\"苏砚有些感慨,低声。
  
  李稷见他如此,微一踌躇,却道,\"想不到首辅大人也会来请陛下亲政。\"
  
  \"不是亲政,只是处理政务而已。\"苏砚更正李稷的话。
  
  李稷的眉头微微一皱。
  不过二人的政见不同,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方才自己的那句话其实是失言,李稷也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苏砚多做纠缠。
  
  \"为何?\"权力把持在苏翎身上,对你不好吗?
  后半句话李稷没有问出来,他知道,苏家的两兄弟关系是极其好的。
  
  闻言,苏砚的目光有刹那的恍惚。
  那张俊美的脸由于连日的疲劳而显得有些憔悴,他低语,\"翎儿从小就身体很弱,如此繁重的政务,他肯定吃不消……我方才请太监转达的,也正是这句话。\"



韶京篇(17)
  连绵不断的春雨给出行带来很大的麻烦,为了照顾苏翎,怀仞干脆在监国府中住了下来。
  
  几天前,他给苏翎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意外地发现他的体质比想象中的更薄弱。
  苏翎的母亲怀他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又是早产,先天的不足让苏翎的底子很单薄,虽然后天也曾研习武学,但连年来的劳累却几乎拖垮了他。
  
  怀仞每天给苏翎把脉,精心配制了药为他调理,长此以往,苏翎的身体也略微有了起色,可怀仞的心情却依旧轻松不起来。
  
  前几日,燕京的弟弟派了人来,要他尽快处理完这边的事情赶回去,怀仞知道,自己陪伴苏翎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往后的岁月里他不能够照顾他,可苏翎,却又那么的令人担心。
  
  怀仞喂苏翎燕窝粥的时候,内阁首辅苏砚走了进来。
  苏家的两兄弟关系向来不错,是以苏砚每次到来都不需要通报。
  那个俊美的男子看到怀仞,双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怀仞也感觉到了,只是向他淡淡一笑,起身离开。
  
  “自己乖乖地把粥吃完,不许剩下,知道吗?”怀仞在苏翎耳边低低地说。
  
  苏翎的笑容很清浅,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去。
  
  苏砚不喜欢怀仞,这已是他们三人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苏砚曾经对苏翎说过,不要和来历不明的人走得那么近,他知道苏翎曾经查过怀仞的底,也知道他几乎没有查出什么,这一点让苏砚很担心。
  
  然而,苏翎总是笑着对哥哥说不要紧的,苏砚知道他这个弟弟的脾气,也看在怀仞这么细心照料苏翎的份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苏翎这个孩子,在饮食起居方面实在是太让人操心了。
  
  “抱歉让大哥久等了。”苏翎一口一口地把粥吃完。本来他想叫人把碗筷撤下去的,可是被苏砚以眼神制止了——在这方面,苏砚与怀仞的态度倒是出奇地一致。
  
  “不碍事。”
  苏砚的声音很低沉,给人一种沉稳凝定的感觉,与怀仞带着些许磁性的感觉完全不同。
  
  苏翎一面想着一面听大哥说下去,他说,“翎,南边的奏折来了,慕容序亲自上的书,说瘟疫开始蔓延,请求朝廷准许他将疫区里的一切焚烧殆尽。”
  
  原来,是为了这个。
  苏翎有些沉吟。前些日子洪水爆发的时候,朝廷已经派官员前去治理,如今洪水结束,瘟疫却开始肆虐起来,流传的范围涉及三个州府与两个郡城,被困在疫区里的百姓有两万余人,如果用火焚的话……那可是一大批人的性命。
  
  不过,既然知道了是什么事,苏翎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他浅浅喝了一口茶开始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慕容序是朝廷派到南边的巡抚大员,他在临走之前,曾经得到过全权处理疫区事务的权力,照理来说,即使是这样的大事也不用上报朝廷,那么,他为什么一定要知会朝廷一声?
  
  “慕容序不是没有担当的人……”
  一边想着,一边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当年,慕容序是苏翎亲自点的状元,苏翎相信他有处决两万余人而不为所动的魄力,也不喜欢他人改变他的决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没有理由在事前给朝廷上书。
  
  苏砚的神色沉静。
  对于苏翎会先提出这个问题,而不是就那两万人该不该杀做出决定,他仿佛一点也没有意外。
  清冷的雪光映照在苏砚的脸上,使他的容颜看起来刚毅得仿佛被冰雪铸就——很早以前苏翎就很羡慕他的大哥,大哥的长相继承了父亲俊美冷毅,而苏翎自己的容貌却承袭自母亲,昔年秦淮画舫上的第一美人,虽没有浓郁的脂粉气息,但总嫌太过清丽了。
  
  “既然他给朝廷上书,到时候民怨沸腾,责任就在你。”
  这个问题显然苏砚也想过,如今见苏翎提出,便一字一字冷冷道来。
  
  苏砚这句话说得很简练,可是苏翎却完全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惊了一下。
  两万余人的性命事关重大,屠杀那么多人,谁下的命令谁就会招致怨恨,民怨虽不是那么可怕,但如果有人利用它来做文章,也是相当麻烦的一件事。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所以慕容序即使有能力也不想担当,那名男子有能力是不错,不过同时也是一名官场老手,如果能把这个责任推给别人,他就不会一力扛在肩上。
  
  “他知道你一定会准许,所以才会毫无顾忌。”
  苏砚的声音清晰传来,“苏翎,他知道你不是那么心软的人。”
  
  “真是,……”
  苏翎一手支着额,微微苦笑了一下。
  对付瘟疫唯一的方法就是火烧,只有这样才能彻底杜绝根源。
  他们都知道苏翎是铁石心肠,不会有所谓的妇人之仁,所以一定会同意火烧的方法……也因此,慕容序才敢毫无顾忌地上书朝廷,一旦得到他的批准,那么,原本扛在他肩头的责任就会落到苏翎身上。
  
  “最近的朝廷命官,一个比一个奸猾了……”苏翎喃喃地说,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哥,陛下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吗?”
  
  沧雅不问朝政已经两月有余,原本他们都是瞒着苏翎的,可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苏翎虽然一直在府中调理,可该知道的事情还是知道的。
  
  苏砚闻言,低头注视着手中的清茶。“是。如果陛下不出面,责任就全在你我身上。”
  他没有告诉苏翎昨日进宫的事,而苏翎若有所思。他原本以为沧雅日复一日的放纵颓唐是因为想取信于他,经过那么长的时间,苏翎几乎都已经相信他的真心了,可是如今看来,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
  
  苏翎冷笑一声。“我倒真希望他这样做是因为有什么阴谋。”
  他无法忍受沧雅的荒废,不管那是由于什么原因。苏砚只是凝望着杯中的清茶,沉默不语。他知道苏翎在期待什么,如今,就看沧雅的态度了。
  
  ——看苏砚昨日的那句话是不是足以打动他。
  
  “说起来,倒是慕容序这个人圆滑得很,以后要多加注意了。”
  苏翎有些感慨,抬头对他的大哥说道。
  
  “也许他是他们的人。”
  苏砚的语气冷冷。他们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也有可能他只是明哲保身。”
  苏翎淡然笑了一下。慕容序入朝为官整整四年,四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他虽然还没有完全摸清慕容序的底,但感觉上,他和那些亲近沧雅的大臣并不是一路人。
  
  “大哥,不必太过担心。”
  “这件事的干系太大了,如果慕容序不上报,一旦事后朝廷中有人拿此事做文章,难保我不会弃卒保车,拿他开刀……也许慕容序只是想到了这一层,所以为求稳妥起见,还是决定事先得到朝廷的准许。”
  
  “你会弃卒保车吗?”苏砚看他一眼。
  
  苏翎笑了起来。“说不准。这种事情。”
  
  “南边的事情等不得了。”苏翎拂袖而起,“传令下去让慕容序酌情处理。”
  
  “翎,这件事由我来准许。”
  如果是内阁下的命令,那与苏翎就不会有太大干系。即使日后有人要用这件事做文章,也牵扯不到苏翎头上。
  
  苏翎的心里忽然觉得一阵酸涩,大哥他……想必已经思虑了很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到自己,宁愿用身体挡在自己的面前。
  
  他们都知道,火烧疫区两万余人的决议事关重大,虽然谁都疫区知道不得不烧,但感情上却让人无法接受。何况这样做会招致民怨。因此,谁做出的决定事后谁就有可能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砚比谁都清楚,却愿意代他承受这一切,叫他怎生不感动莫名?
  
  “大哥,我,……”
  望着那张如冰雕般俊美的容颜,他忽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苏砚轻轻握了一下苏翎的手,清冷的声音淡淡传来,“别这样……翎。再说,不一定会有事的。”
  
  不一定会有事的……
  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些反对苏家的势力已经开始行动,沧雅的元服大礼一过他们一定会发难……在这样的情况下,谁能保证大哥的平安?
  
  苏翎想到这里,忽然转过身去,望着他的大哥粲然一笑。
  “不必如此,大哥,你没有必要卷进去。”
  
  他淡淡说着,转过头去望着窗外,春季的雨,不知何时又大了起来。



韶京篇(18)
  
  苏翎回过头的时候,见到怀仞站在他的身后。
  那双深碧色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不知在想一些什么。
  
  苏翎轻轻笑了笑,“怀仞?”
  
  “他走了?”
  
  “恩。”
  这段时间,苏砚时常会来。
  而每次撞见怀仞时总没有什么好脸色,虽然苏砚嘴上不说什么,可苏翎知道,他相当不喜欢怀仞。而怀仞,待苏砚的态度也很是冷淡,虽然每次都不失礼数地点头致意,但苏翎总觉得,在他那优雅礼仪的背后潜藏着一股暗流。
  
  “怀仞,你和大哥这是怎么了?”
  这一次,苏翎终于忍不住,目送着大哥离去后,回头对怀仞说了一句。
  怀仞很无辜地微笑,“关我什么事……是你的大哥不喜欢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慵懒地倚在廊边,幽深如海的眼睛微微眯着,神情似乎若有所思。
  苏翎扬了扬眉,心知大哥只是过于担心他,而怀仞的确无辜,可还是忍不住和他抬杠——
  “一定是你哪里得罪他了,不然以我大哥那么好的人,不可能和你过不去。”
  
  隔着清澈的雪光,怀仞轻轻笑了起来,低头吻了吻他。
  “苏翎……你大哥只是保护欲过度,你知道的。”
  
  他伸手把苏翎抱过去,一边轻轻地吻着一边喃喃地说,“苏翎,这两天我还是回去住吧……省得你大哥见到我不开心,也让你为难。”
  
  “你,……回去有事?”
  若没有特殊的原因,怀仞一般不会离开苏翎,苏翎见他如此说,心里却知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
  “我的家里人要来了,得回去招呼一下。”
  
  “哦?”苏翎扬了扬眉毛。
  从来没有听怀仞提过他的家里人,对此苏翎很是好奇。
  可怀仞显然不愿意多讲,又是微微一笑,把话题错了开去。
  
  “过几日我就过来,你自己要按时吃药。”
  
  怀仞的离去让苏翎感到一丝的不安,阴沉的天空总让他有什么不祥的预感。
  然而这几日政务愈加繁忙了,不只是冰国境内天灾人祸,连邻近的燕国都似乎有蠢蠢欲动的迹象。
  
  燕国……那个穷兵黩武,一直对冰国虎视眈眈的国家。
  处理公事的闲暇里,苏翎有时会想起很多年前随昭明帝亲征的情景,那一次令天地都为之变色的战争里,昭明帝亲手斩杀了燕国的帝王凤飞扬……这个仇,骄傲的燕国人迟早都是要报的。
  
  燕国如今的君王是凤飞扬的第四子,名唤凤蹊,据说那是一个极其冷酷而高傲的年轻人,比苏翎小一岁,然而却比冰国君王沧雅大了很多。
  
  这个春天……还真是麻烦啊。
  
  苏翎在府中忙乱了几日,越想怀仞的事情就越觉得不安。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种感觉,或许是因为那日的天气太过阴沉,或许是因为当时怀仞的眼神隐藏了太多。
  
  于是,在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里,他决定亲自过去看看。
  
  怀仞的府邸坐落在韶山至深的地方。
  外面还是春雨淅沥,可韶山深处却依旧覆盖着百年不化的积雪。
  
  苏翎曾经到这里来过几次,不需要人带路,径直来到那座隐秘又华丽的庭园门前。
  
  “苏公子……”
  也许因为到这里来的客人不多,门前的下人依旧还记得他,见到苏翎在这样的时候到来,有些诧异和吃惊。
  
  苏翎向他微微一笑。“我是来找你家司徒公子的。”
  
  “……您稍等,我这就去给您通报。”
  那下人的神色有一瞬间的惊慌,尽落入苏翎眼中。
  苏翎伸手拦住了他欲往里走的身子,淡淡道,“不必通报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以往苏翎前来时,庭园里的下人们往往会先把他迎进客房,这才去通报怀仞。
  然而今天,这个下人的行为让苏翎觉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还有那慌乱的眼神,更让苏翎感觉到事情的重要。
  
  到底出了什么事?
  
  苏翎心念电转,不顾下人的阻拦跨进庭院。
  怀仞府里的下人不比别处,都称得上是训练有素,见苏翎要硬闯都是不顾一切地围了上来,苏翎眉目一冷,施展出小擒拿手法一一把他们解决。
  
  “抱歉。”
  他低低说了一声,快步往里走去。
  发生在府中的事情肯定不同寻常,不然那些下人不会那么紧张。苏翎想要知道真相,他想要更多地了解怀仞,有一个太过神秘的人陪伴在自己身边,多少都不会有什么安全感。
  
  亭台楼阁。
  细雪青松。
  苏翎转过一重重的回廊往深处走去,青灰色的天空中,一朵绯红的烟花忽然升了起来,毫无预兆地,带着悠长的声音回荡在庭院上空。
  
  苏翎先是一怔,接着微微冷笑,也不说话,只是加快了步伐。
  
  “……苏翎。”
  庭院深处,那扇雕花的木门被打开的时候,苏翎见到了两个人。
  
  那是两名同样俊美的男子,面容有七分的相似。所不同的是,怀仞的眼睛是幽深的碧色,而站在他身边的那名男子,则更接近于纯粹的琉璃色。
  
  ……那是,最纯粹的燕国人才有的颜色。
  
  “……苏翎。”望着他,怀仞轻轻笑了,“怎么就过来了,身体好些了吗?”
  
  苏翎不说话,只是望着他身边的那名男子。
  那是一名兼具了俊美与高傲的年轻人,有着冰一样的眼神与剑一样的犀利。
  那名男子望向苏翎的时候,眼神中带了一丝兴味和探索,可是更多的却是轻蔑和敌意。
  ——其实,他表现得也并不明显,可是苏翎就是能够很轻易地感觉出。
  
  我不喜欢这个人。
  苏翎对自己说。眼前的男子让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势,而怀仞则与他不同,怀仞的感觉永远是慵懒迷人的。
  
  “冰国的武烈将军,皇朝的监国?”
  倒是那名男子先开口了,语气也是不出所料的孤高犀利,他放下手中一直在把玩着的一只玉杯,拢了拢身上的孔雀织金长袍,“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苏翎站在雕花木门前面,看着那名高傲的男子从自己身边走过去。
  擦肩而过的那一瞬间,苏翎在那男子琉璃色的眼眸中看到了冰冷的讥诮。
  
  “……我的弟弟不懂礼貌,真是抱歉。”
  那名男子一旦远离,怀仞就把苏翎揽入了怀中。他的声音是低沉而安抚的,可不知为什么,苏翎总觉得其中掺杂着一丝的紧张。
  
  “他是燕国人。”
  这句话不是疑问,是肯定。苏翎抬起头来望着怀仞的眼睛,“怀仞,而且,他的身份不低。”
  只有最高贵的人身上才会带有那种优雅和孤高相混合的感觉。
  
  怀仞有些无奈地苦笑了一下。“你知道,我们家族的生意做得很大,他是燕国那边的负责人,与我在冰国所做的一样。”
  
  苏翎的洞察力是敏锐的,即使怀仞的弟弟不了解,怀仞却比谁都清楚。
  他知道,只要解释得稍有不当就会为日后留下麻烦,那么,这么多年来的苦心经营就会毁于一旦。他们的家族生意做得很大,如今一笔巨大的买卖更是到了关键时刻,他需要苏翎的配合。
  
  “……”
  苏翎不语。
  这就是怀仞离开监国府的原因么?家里来了人……指的就是这个高傲的弟弟。
  那么,庭园门口的那些侍卫之所以会阻拦他,也是因为那个人在这里……那个人的身份,果真很是贵重。
  
  “怎么又到冰国来了?”怀仞与苏翎相处了好几年了,苏翎知道,像他们这种人,如果没有什么大事是绝对不会离开势力范围的,既然如此,那名年轻人的到来又意味着什么?
  
  “呵呵,为了一些家事。”怀仞只是笑了一笑,“想知道的话,我可以把这个情报卖给你。”
  
  “……奸商。”
  苏翎轻轻啐了一口。
  家事吗?可是看起来好象很严重的样子。然而,苏翎知道怀仞不想说,像他们这种人多少都有点自己的秘密的,苏翎也就不再勉强。
  
  可是不知为什么,那名男子的眼神让苏翎觉得很不舒服,还有怀仞今天的态度也是。



韶京篇(19)
  
  “既然来了,就明日再走,我也正好看看你的伤口。”怀仞错开了那个话题,对苏翎微笑道。
  
  “那你的正事怎么办?”
  
  “正事?”怀仞微微一怔,随后想起了他的弟弟,“没关系,有小蹊在处理。”
  
  “小溪?”这是什么名字?
  苏翎联想起那名年轻男子冷漠凌厉的眼神,忍不住笑了出来。
  
  怀仞也微微一笑。“小蹊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就是性格别扭了一点。”
  
  听怀仞这么说,苏翎再也忍俊不住,俯在他的怀里大笑起来。
  怀仞环抱着他颤抖的双肩有些无奈地苦笑,知道苏翎今天心情不好,刻意逗他开心,只是不知这样快乐的时光可以维持到什么时候?
  
  在屋子里待了一会,怀仞领苏翎去他惯常居住的房间。
  老在这个厅堂里待着不好,这里是怀仞日常议事的地方。
  
  怀仞与苏翎并肩走在曲折幽静的山径上。
  方才的不愉快已经过去,怀仞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苏翎披在肩上。
  相处得久了,仿佛很多事都成了自然,苏翎已经记不起自己是从何时开始接受他如此无微不至的照料,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习惯了他的存在,仿佛司徒怀仞这个人从开天辟地以来就存在于他的生活中,如今已经是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
  
  不可否认,在他身边苏翎总觉得十分惬意。
  
  怀仞的居处很大,各种建筑依山而建,然而却十分隐秘。
  穿过一条条迷宫似的幽径,他们在一间石屋前停了下来。
  这是一间雕琢得很精致的玉石小屋,据怀仞说是专门为他准备的,偶尔他会宿在这里。
  
  “要茶么?”
  进屋后,苏翎在铺着银狐裘皮的石椅上坐下,那名优雅的男子问了一声,并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径自转身为他泡茶。
  
  上等的茉莉花茶的清香在空气中萦绕开来,与冰国名茶寒山初雪不同,茉莉花茶是一种随处可见的茶,是寻常百姓家的寻常物事。可怀仞泡的茉莉花茶却与众不同,不知道他还加了什么,香气没有一般的那么馥郁,然而却平淡冲和,悠远绵长。
  
  “你泡茶的手艺越来越好了。”苏翎浅浅抿了一口。
  
  “能得到监国大人的褒奖,当真是万分荣幸。”
  怀仞的眉梢眼角尽是笑意,在苏翎身边坐下来,同样为自己倒了一杯。
  
  “是梅花上的露水?”
  水的味道有些与众不同,带着一丝梅花的暗香,然而似乎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苏翎有些不太确定。
  
  怀仞但笑不答。
  
  “对了,苏翎,你看这次的瘟疫能压得住吗?”
  怀仞用手指转动着茶杯,片刻,有些不经意地问。
  
  “已经派了慕容序去,他能力不弱。”
  
  “你相信他?”
  
  “我想他应当有这个能力。”
  
  “那么,……”
  怀仞沉吟了一下,“你相信他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把一切结束么?”
  
  “……我不知道。”
  关于这个,苏翎是真的不知道。慕容序的能力的确不弱,可眼下是春天,要控制疫情十分艰难,他能否做到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未知数。
  
  “对了,怀仞,你怎么忽然关心起这个了?”
  
  “这件事多少会对我的生意产生影响。”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怀仞接手的生意五花八门,连苏翎也不甚清楚,不过冰国出了那么大的事,无论是对哪个行业,多少都会有些影响。
  
  “从去年开春以来,就没有安宁过呢……”
  苏翎有些感叹,这段时间过得多灾多难,干旱、洪水、瘟疫轮番肆虐,边境上又战争不断,牵扯了朝廷的大部分精力。况且,不管瘟疫这一关是不是熬得过,年景如此凄凉,今年的收成也几乎全部毁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笑一笑,有些无关痛痒。
  
  苏翎道,“怀仞你真是一个很没有同情心的人。”
  怀仞伸手为苏翎添满茶,淡然,“不在其位,不谋其事。”
  
  说完又笑,“来年你如果需要什么的话,我可以为你办到。”
  
  “……算了,你们这些奸商,恨不得世道越乱越好,……”
  “趁乱赚钱才是你们的生存之道,……”
  
  “不要说得比我还了解似的。”他伸手把苏翎抱过来,低头轻轻吻他,呢喃,“苏翎,倒是你自己,好好保重身子……这段时间,又瘦了。”
  
  “我,……不要紧……”苏翎笑着侧头躲避他的吻,他的气息拂在他的耳边,有些痒。怀仞用身子压住苏翎的身子,不让他动弹,随后吻又落了下来,一路下滑。
  
  丝绸的衣裳被解开了,怀仞把苏翎翻过来,露出苏翎肩背处黯淡的伤口。
  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是留下了狰狞的疤痕,丑陋地盘踞在雪白的身体上。
  
  怀仞的吻忽然停下来了,久久地抚摩着那道疤痕。
  
  “怀仞?”略显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苏翎的后背,引起他一阵轻微的颤抖。
  
  “苏翎,总算你的肩是保住了,……”怀仞的语气有些恍惚。
  
  虽说御医开了方子,可自从怀仞来了之后,就一直在用他的药。
  这名神秘的男子调配了很多种药给苏翎使用,在他的悉心调理下,不仅是肩上的伤,就连一向虚弱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可是,无论怀仞的药再如何灵验,苏翎受的伤太深,终究留下了一道疤痕。
  
  “可惜了,如此漂亮的身体。”
  怀仞一边说着,低下头去在那道伤疤上轻轻印下一吻。
  天际的光芒透过水晶帘子照进房间,映在苏翎洁白的后背上,使他的身体看起来有一种半透明的白皙。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那道狰狞的伤痕。
  
  “这么单薄的身体,真不像是带兵打仗的呢。”怀仞再次用嘴唇碰了碰那道红痕,呢喃。
  
  苏翎翻过身体,望着怀仞轻轻一笑。“可是我却比大多数人都做得更好。”
  
  “……我倒宁愿你做得差些。”怀仞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呢喃着过去,纤长的手指抚摩过苏翎的眉眼,又一路蔓延到他的锁骨,“苏翎第一次来杀人是什么时候?”
  
  苏翎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太久远的事情,已经记不清了……”
  
  “是么?”怀仞轻声笑了出来。
  “记得第一次见你时,我还以为你是一个弱不禁风的美人,尤其是这双手,在深秋的冷雨中握住酒杯,苍白到了极点,仿佛只要稍微一碰就会碎似的。”他说着握住了他的手。
  
  不其然地听他提起那段往事,苏翎也笑了笑。
  那是他十七岁左右的事了。那一年,苏翎刚刚被升为大将军,统领冰国近一半的兵力。
  那时的他随着奉昭明的诏命去昌州处理一些事情,回程的时候与侍卫走散了,一个人在路边的一个凉亭里面歇息。后来遇到几个混混,上前来说了一些不三不四的话,苏翎在他们动手之前制住了他们,之后听到旁边有人轻轻鼓掌,回头一看,见到一名俊美优雅的男子——就是后来成为他情人的怀仞。
  
  “说起来,那个时候你并没有出手救我。”苏翎开始翻旧帐。
  
  怀仞轻轻一勾唇角。
  他的微笑优雅到了极点,又带着几分慵懒。那男子带着淡淡戏谑的声音传来——
  “我只是想看看这样的一个美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处理而已……”
  “没想到美人你的武功竟然那么好,更没有想到你出手会那么狠……”
  
  怀仞的目光有些迷离,“苏翎,那时侯我就在想,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虽然身为一名将军,但你的身上几乎没有伤口……”
  
  “那是因为我爱惜它就如同爱惜自己的性命。”
  苏翎笑了笑。他身上唯一的一处伤口就是肩上被白虎划伤的痕迹,大凡武人,像他这样的很少,可他自小就被大哥和昭明教诲,要爱惜自己的身体,一定不能让它轻易受伤。
  
  “是一直没有遇到对手的原因吧。”怀仞喃喃低语。
  
  苏翎把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回来,“怀仞,还说,你不就是我最大的对手?”
  怀仞的剑术可称天下无敌。虽然苏翎也是此中的佼佼者,可每次与他对敌时,都以厘毫之差败下阵来。被这样的一个人用那么懒散的语气夸赞,心里还真有点不是滋味。
  
  他抬眼看着苏翎,笑了笑。
  “干什么说那么煞风景的话,你想赢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
  
  ……
  话虽如此。可是,尽管苏翎每次练剑时,输给怀仞的只有一招半式,却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超越那一招半式。每次想到这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过几天我们再比一场。”他有些咬牙切齿。
  
  “可以,不过要等你的身体再好一些。”怀仞说着又吻了下来,辗转噬咬着苏翎的嘴唇,一路蔓延。
  
  “怀仞……”
  
  “不要乱动。”
  
  “可是……”
  
  “苏翎,你给我专心一点。”



韶京篇(20)
  
  那是一个绮靡沉沦的夜晚。
  当苏翎的呼吸在怀仞的怀中渐渐平稳下来时,已经是月上中天。
  
  怀中的美人一如既往地单薄。
  精致的眉眼在月光下流露出安静而单纯的气息,那么的没有防备。
  怀仞的手指顺着苏翎的眉眼游移,轻轻划过他的唇角,最后停留在他苍白纤细的脖颈处。
  
  借着月光,可以隐约看见苏翎皮肤底下淡青色的血管。
  怀仞的手指朝着那根微微起伏的脉搏压了下去,极轻极轻的。
  
  ……如果,你就这样死了,这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望着那张纯白的睡颜微微出了会神,怀仞的手指终于从苏翎的脖颈上松开。
  那单薄的美人静静蜷缩在怀仞的胸前,月光下,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样毫无防备的睡颜,让怀仞的心陡然一痛。
  
  他放开怀中的苏翎,披衣起身。
  万籁俱静的夜色中,他的动作很轻,从石屋角落的一个壁珑里取出少许迷香,悄无声息地在薰笼上燃了。
  
  翎……对不起。
  他在苏翎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
  
  韶山深处的夜很宁静,月光是优美的银蓝色,流溢在冰雪覆盖的房屋上。
  怀仞从苏翎的房间里出来,信步而行,不多时却来到庭园深处最隐秘的地方,在那里,一名白衣散发的年轻男子正倚在一株老梅树下,用明亮的琉璃色眼睛冷冷地望着他。
  
  “……小蹊。”
  与预料中的一样,知道他的弟弟一定在这里等他,所以怀仞只是笑了笑,打招呼。
  
  被唤作小蹊的年轻男子一扬眉。
  他的名字叫做凤蹊,燕国的第六代君王,性情孤僻高傲。
  放眼天下,胆敢如此唤他的只有他的亲生哥哥,燕国诗酒风流的大亲王,凤轲。
  
  而凤轲,在这里的名字叫做司徒怀仞。
  
  “怎么,不在房里陪你的美人,反倒到我这儿闲逛。”
  凤蹊的语气不大好,望向他的哥哥。此时的他已经换下了白天的那身孔雀织金袍子,随意地披着件月白的衣,也不知是用什么料子制成的,月光映照在上面,竟似流水一般流溢不断。
  
  怀仞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苏翎的到来是场意外,他与凤蹊的照面也是怀仞没想到的事。苏翎本来已经起了疑心,可怀仞把他安抚了下去,然而,做这样的事情忽然让怀仞开始厌恶自己,他已经欺骗了苏翎很长时间,今夜,望着苏翎的睡颜,他忽然发现自己无法再这样下去。
  
  怀仞一面想着一面在梅树下的石桌旁坐了下来,端起桌上的一杯残酒,就要喝下去。碧玉的酒杯沾唇的一瞬间,忽然被人挡了下来,怀仞抬眼,看见凤蹊正从自己手中夺走酒杯。
  
  “烈酒伤身。”凤蹊的语气冷冷的。
  
  怀仞微微一笑,也不阻止他,只淡淡道,“小蹊,你不该来的。”
  
  “不该?”凤蹊一怔,接着冷笑,“我不来,难道眼看着你被那个妖孽勾了魂魄吗?我真搞不懂他到底有哪点好,竟让你痴迷成这样!我不来,你还知道要回去吗?”
  
  凤蹊说着,有些烦躁地握紧手边的剑,“那个妖孽就这么令你着迷?是因为他的美貌,还是他床上的……”
  
  “小蹊!”怀仞忽然打断了他的话,眼神冷了冷。
  他不容许任何人侮辱苏翎,哪怕这个人是他的亲弟弟。
  闻言,凤蹊只是微微眯起了那双琉璃色的眼睛,依旧在冷笑,“看来,他把你迷得不轻。你竟这般维护他。”顿了一顿,凤蹊说道,“可是我不喜欢他。”
  
  ……正好,他也不喜欢你。
  怀仞微微苦笑,在心里默默说道。
  
  他站起身来望着比自己略矮的凤蹊,淡淡道,“小蹊,不要老揪着这件事不放,我自有分寸。”来冰国的目的是什么他很清楚,许多年前,他曾经面对列祖列宗的灵位发誓,一定要帮助燕国完成大业——而等到天下一统之后,他就可以卸下所有的身份和责任,远离那个地方。
  
  怀仞素来不喜欢权力和争斗,所以他把皇位让给了凤蹊。
  
  凤蹊了解他的哥哥,那是一个不喜欢接受束缚的人。
  所以苏翎的出现才会让他感到慌乱,他害怕他的哥哥就这样离他而去。
  凤蹊的手伸出来,骨节修长的手指探入怀仞的领口,轻轻一勾,半枚玉石的吊坠就落入他的掌心。凤蹊望着那半枚吊坠目光有些微的迷离,碧绿的暖玉上隽刻的是半只展翅的凤凰——这是燕国皇室的传家至宝,却被凤蹊摔碎,一半给了怀仞,一半留在自己身边。
  
  “戴着这个,走到哪里你都记得我。”凤蹊的目光柔和下来,喃喃。
  
  怀仞望着这样的弟弟有些无奈地叹息,低下头去轻轻吻了下他的长发,“小蹊,……”
  
  “我好,还是苏翎好?”凤蹊抬起头来,问。
  
  这个孤僻和高傲的少年以一种犀利的光芒看着他的哥哥,等待回答。
  怀仞有些懒散地笑了。“这是不能比的。”怎么能够比较?一个,是他最疼爱的幼弟,而另一个,却是,……
  
  凤蹊一下子愤怒了,摔开了手。“凤轲!你!”
  
  “叫我哥哥。”
  怀仞有些安抚地望着他,无奈地笑。在这个任性的弟弟面前,无奈是他出现得最多的表情。
  
  “你不是我哥哥!”
  为了苏翎,兄弟之间不知吵过多少回。凤蹊在燕京时就听说他的哥哥与苏翎关系密切,这让他觉得危险。所以才不顾繁重的政务亲自前来,为的就是亲自查看情况,必要时把怀仞带回燕京。
  
  “听话,别耍小孩子脾气。”
  虽然表现得不大相同,可苏翎与凤蹊一样,都不是好脾气的人,怀仞这么多年在两人之间周旋下来,说起安抚的话来像吃饭喝茶那么简单。
  
  “我不是小孩子!”凤蹊瞪他。原本俊美的面容此时看来就像一个赌气的孩子,怀仞望着自己的弟弟,想笑,却只好忍住了。“好好好,你不是,……”
  
  他微笑着看着凤蹊,又补充道,“既然不是,就不要私自离开京城,跑到这里来……你这样,很让哥哥担心。”
  
  “我,……”
  
  怀仞的目光有一种魔力,一种把任何人都吸进去的魔力。
  凤蹊望着哥哥深碧色的眼睛,慢慢垂下了头,嗫嚅,“可是,你,……”
  
  “我和苏翎没什么。”
  仿佛知道凤蹊要说什么,怀仞淡淡道。
  自从那次想要带他离开却被拒绝之后,怀仞就明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结果。
  
  凤蹊看了怀仞一眼。“那么,哥哥就和我一起回京城。”
  完全没得商量的口气,那个冷漠犀利的燕王又回来了。
  
  怀仞微微一笑。“这边的事还没有处理完毕。”
  
  “你舍不得苏翎?”凤蹊的眼睛又眯了起来。
  
  “小蹊,……”有时候,小孩子任性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这边只剩下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交给他们去做就好……再说,你也要到洛邑去处理一下漕运的事。”凤蹊的话冷冷清清,望了怀仞一眼,“哥哥,我不希望你为了他留在这里。他日,我们的将军会与他战场相见。”


韶京篇(21)
  
  苏翎醒来的时候觉得身子有些酸痛,房间里萦绕着不知名的暗香,更让他觉得身上懒懒的。
  怀仞正站在窗外不知和什么人讲话,隐约听得南边,……慕容序,……一些名词。
  
  苏翎的头有些昏沉。半支起身子,低低唤了一声,“怀仞,……”
  
  门外的交谈声嘎然而止,不一会儿,琉璃的帘子被掀开了,那名优雅的男子走了进来。
  
  “醒了?”
  怀仞过来扶住苏翎,让他靠在自己的怀里,倒了水给他喝。
  
  “不舒服吗?”他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一皱眉。
  
  “没有,……”
  苏翎在他的喂送下浅浅喝了一口水,一夜的放纵让身子有些酸痛,他放松自己靠在怀仞的怀里。
  
  “对了,你刚刚在和什么人讲话?”
  
  “……无关紧要的人。”
  怀仞说着低头,又看了看苏翎的脸色,微微一笑,“只是一些生意上的事情,……”
  
  “哦,是吗?”
  苏翎有些疑惑,不过既然怀仞不说,他也不便勉强。
  只是,既然提到南边和慕容序,应该是很紧急的事情罢。
  
  “外面的雪停了吗?”
  
  “还没有。”
  “韶山的雪景很漂亮,昨天夜里,绿萼梅与冰棱花都开了……我带你去看?”
  
  “……不必了。我还是早些回去的好,府里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苏翎拒绝了他的好意。最近一段日子忙乱得很,里里外外都离不开人,昨夜宿在这里已属偷闲。
  
  怀仞听他如此说倒也没勉强,径自抱他去梳洗沐浴。
  多年以来,怀仞的这个习惯总是改不了,他把苏翎当作瓷娃娃一样的照顾,而且似乎很是乐在其中。
  
  沐浴完毕,又换上干净的衣物,用过早膳,怀仞道,“我送你。”
  
  “咦?”
  苏翎有些惊讶。这些天,怀仞也应该很忙,可是他却说要送他。
  
  “……苏翎,我要离开这里了。”怀仞微一沉吟,开口,“可能会离开很长时间,今天送你回到府里,不知道下次相见是什么时候,……”
  
  “……你弟弟,是来带你走的?”
  
  “家里出了一点事,我必须离开。”
  苏翎没有发觉,怀仞说到“必须”的时候,目光忽然凝了凝。再留下来也没什么意思,凤蹊说得对,迟早他们都会为敌,早一天离开未尝不是好事。
  
  “……哦……”
  苏翎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低落,接着却强打起精神,朝他笑了一笑。
  “什么时候回来,来府里找我。”
  
  “一定。”
  怀仞的声音很低,他知道,永远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
  
  两人坐在同一辆马车里,向韶京城内驶去。
  当怀仞把苏翎扶上车的时候,他们都没有看见,一株老梅树的树干下,一名琉璃色眼眸的男子正森冷地注视着他们。
  
  “……苏翎,以后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药,批阅奏折也不要那么拼了,……”
  怀仞带着些微低沉的话语回荡在我的耳边,如诗人低低吟唱乐曲,说不出的美妙动听。
  
  苏翎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应着,情绪依旧有些低沉,他想也许是天气的关系。
  
  “不要看书看到那么晚……也不要对自己太过苛求……”
  怀仞的声音轻轻传来。
  
  “知道了。”苏翎只能这么地应。
  
  “还有,不要再挑食了,你身体本来就不好,……”
  
  “……哦。”
  
  “冷的话记得加衣物,下人拿来了就不要拒绝,他们可不敢像我一样,硬是给你披上,……”
  
  “恩。”
  
  “还有,……”
  
  怀仞的声音一直很轻,他的手臂环抱着苏翎,如环抱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苏翎有一声没一声地应着,其实,怀仞说了什么他完全都没有听进去,只是那种低沉悦耳的声音一直回响在耳边,他有些贪恋地听着那个声音。
  
  怀仞……司徒怀仞。
  这么多年了,如今还是要别离……
  
  下得马车的时候怀仞最后拥抱了他,清晨的街道上没有什么人,他们两人就站在监国府门口,彼此拥抱着。
  
  “记得想我,……不,还是不要想我了……”
  怀仞的声音有些暗哑。
  
  苏翎就这样被他抱在怀里,不知过了多久,当他抬起头来的时候,身体却忽然僵住了。
  
  他看见一个人。
  一个并不高大却很瘦削的黑色身影。
  那个孩子用一双漂亮的眼睛望着他们,目光里却全是震惊,和因为感觉到背叛而受的伤害。
  
  “陛下!”苏翎叫了出来。
  
  沧雅深深看了他们一眼,忽然就转身跑掉了。
  苏翎本能地追上去,怀仞伸手拉了一下,没有拉住,苏翎便从他身边跑开了。
  怀仞望着自己的手轻轻笑了一下。
  
  沧雅在空旷的街道中奔跑,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让他震惊莫名。
  他从来不知道,苏翎原来会这么自然地被别人拥抱,他感觉自己受了欺骗,因为苏翎明白自己的心意,而他也曾经对自己说过,陛下是臣很重要的人……
  
  身后传来纷乱的脚步声,是随行的侍卫和太监追了过来。
  沧雅没有理会他们,一个劲地向前奔跑,不知跑了多远,手臂忽然被一个人拉住。
  
  “陛下!”竟是苏翎。
  
  “放开我!”沧雅有些竭嘶底里地大喊。
  
  “陛下!”
  
  “苏翎,你知道吗!”
  “因为你怀疑我与李稷他们勾结,所以我放弃了朝政!”
  “可是你的哥哥苏砚又到我这里来说,你的身体很弱,受不了太繁重的政务!所以我才犹豫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定协助你!”
  “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这件事,却看见你和那个男人,……”
  
  沧雅望着苏翎,挣扎不脱他的手臂,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情,激动地说着,“苏翎,苏砚说你身体很弱,忙不过来,……可我看到的是什么!你根本就不是忙不过来,而是和那个,……和那个,……”
  
  沧雅忽然说不下去了,极度的愤怒和伤心让他的呼吸很不平静。
  苏翎望着眼前脸色苍白的孩子,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他失神的那一瞬间,沧雅已经从他手中挣脱了出去。




韶京篇(22)
  
  乱了,一切都乱了,而他该如何面对那片混乱?
  苏翎回到自己的府邸,忽然觉得自己全身无力。他没有想到事情会是这样,沧雅的软弱让他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吩咐下人准备了温水沐浴,然而当他把脸埋进水里的时候,眼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了出来。
  
  怀仞……沧雅……还有昭明留下的皇朝……
  他忽然发现自己无力控制一切。
  
  花香和流水的气息缭绕在身边,苏翎不知道自己在水中待了多久,他用膝盖支撑着头,眼泪在离水面不远的地方一滴一滴地掉落。
  
  而屏风后的那个人只是静静地望着他,在苏翎再也流不出泪的时候,将一块干爽的毛巾递了过去。
  
  “起来吧,别着凉了。”是苏砚的声音。
  
  “……哥哥?”
  
  苏砚没有回答,径直走过去把苏翎抱了起来。
  他把这个令人操心的弟弟放在铺着雪狐褥子的坐椅上,一声不响地给他擦干身子。
  
  慕容序已经将疫区两万余名百姓屠杀殆尽,不日将启程回京,而群臣也籍由此事向苏翎发难……这些,本来是苏砚想告诉苏翎的,可是,在看到这样的情景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冰国历769年,沧雅帝四年,春,监国苏翎射杀如阳王于洛邑。
  是年夏,大旱,秋饥荒,冬,大雪,百姓苦不堪言,民不聊生。人皆谓苏翎逆天。
  冬末,沧雅帝于韶山郁离台举行元服大礼,后退居深宫不问政事。内阁大学士李稷多次劝说无效。次年春,全境大水,不止不休,后继以瘟疫流行,监国苏翎指派一品巡抚大臣慕容序前往南方云州一带处理,序杀两万人,激起众怒。百官是以弹劾苏翎。
  ——〈冰史〉
  
  弹劾苏翎的消息是苏翎恢复上朝以后才知道的。
  而沧雅在放纵了整整一个季节后也收敛了许多,重新坐镇朝堂。对于苏翎的弹劾他本想压下来,可是苏翎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的,这惹恼了沧雅,一气之下命令大理寺审议。
  
  大理寺多是苏翎用出来的人,偏向于他,再加上苏砚的压力,并没有怎么用刑,所谓审讯,不过是走走过场而已。
  
  冰国的牢房多是干净的,大理寺内关押的多是身份贵重的人,牢房就更是如此。
  然而,再怎么考究也终究是牢房,四面八方的阴冷空气渗进来,让苏翎觉得有些不适。
  
  青灯的光泽幽幽地洒下来,拂在苏翎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上。
  苏翎把身子在床角蜷缩起来,双手环抱住腿,下颌抵在膝盖上。
  
  一旁坐着的是他的大哥苏砚,此时正将一张狐裘披在他的身上。
  “翎,不要老和自己过不去。陛下他本就没有责罚你的意思,只要你……”
  
  “大哥。”苏翎打断了他的话,没有抬头,声音幽幽的,“我若现在向他低头,他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了。”
  
  “你,……”
  苏砚想说什么,却住了口,深深看了苏翎一眼,叹,“你这又是何苦。”
  
  他看见苏翎的脸色,极其苍白的,在如豆的灯光下竟显得有一丝的透明。苏翎的眼帘微微低垂着,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了无生气的感觉。
  苏砚知道,沧雅的事情给苏翎的打击很大,他没有想到那孩子是那样的,为了感情,可以放弃手中的江山。——这不是一个明君该有的行为,对于君王来说,这是一个致命的弱点,是不可饶恕的。
  
  苏砚不知道,苏翎是不是想用性命去补偿这个缺陷。
  
  “我不会让你死的,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
  一念及此,苏砚低头望着苏翎,语气淡淡的,“翎,我不会的。”
  
  把抹修长的身影转身走出去了,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哥哥的背影,唇角牵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夏末的时候,燕国举兵四十万入侵边境。
  领兵的是燕国名将耶律青云,率领军队势如破竹,边境守军节节败退。在苏砚的建议下,沧雅遂赦苏翎无罪,命他作为武烈大将军,带兵迎敌。
  
  沧雅把苏翎关入大理寺后,其实早就后悔了。
  他一直想把苏翎放出来,然而苏翎却不肯给他一个台阶下,这才拖到现在。
  
  苏翎一身戎装带兵出征的那一天,沧雅忽然拉住了他的手,在千军万马的阵前极轻地对他说了句,“苏翎,对不起,……”
  
  然后就看到了苏翎淡到极点的笑容。
  
  “陛下不必对一名臣子如此说话。”
  
  沧雅,你让我感到失望。你还不够狠毒,不具备为君为王的器量。
  在今后的日子里,你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学习,尽管眼下燕国大军压境,可是等我回来之后,一定会用更残酷的方法告诉你什么是为君之道。
  
  只有这样,我才能向昭明交代。
  
  韶京郊外的风猛烈地吹过来,把军旗与将士们的衣装吹得猎猎作响。
  苏翎对着沧雅最后行了一次大礼,翻身上马,率领四万军队绝尘而去。
  
  第一卷 韶京篇
  END
  第一卷完结了哦~
  过段时间会开第二卷《冻绿篇》
  
  《权倾天下 第二卷 冻绿篇》(预告)
  冻绿,一种燕国皇室故老相传的秘毒。
  这是一种会使人成瘾的毒药,一旦发作,噬骨啮心。
  边城战场冰雪荒原,战鼓与号角的世界,然而,为什么他始终会闻到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
  那一缕只针对他一人的,冻绿的幽香……



冻绿篇(1)
  夜色黑沉如墨。
  放眼望去,是连绵起伏的山丘,憧憧的黑影隐藏在厚重的夜色里,如幽灵窥视的眼睛。
  马蹄与车轮的声音在山麓间有节奏地响着,四十万的军士安静地在其中赶路,他们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便翻过一座山头,队列也井然有序,在漆黑的夜色里丝毫不乱。
  四下里静得出奇,甚至可以听到夜风吹动军旗猎猎作响的声音。
  
  为首的是一名年轻的将军,有着一双美丽而冷漠的眼睛。
  洁白如玉的皮肤让他在黑夜里显得没有一丝血色,然而,紧抿的薄唇和沉静的眼神却让他看起来比什么都有力可靠。
  
  苏翎的手指微微握紧了战马的缰绳,连日来的跋涉让他的身子觉得有些疲惫。
  抬头望了望天色,无边无际的夜空里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一颗血红的大星高高地挂在夜空——那是,对应着北方边境的战星,破军。
  
  破军星出,天下大乱。
  这是苏翎第一次见到破军,不过,关于这颗战星的传说,他并不是没有听说过。相传,早在一百五十年前,地处北方极寒之地的燕国刚刚成立时,冰国的宫廷大祭司就曾看见过血红的破军星子在墨黑的夜空中一闪而过。
  
  那颗妖异的星辰仿佛是燕国的命星,每当燕国与别国发生大的战争时,它都会自夜空中显现。——而每次这颗命星出现,也意味着,燕国将取得胜利。
  
  苏翎的眼睛望着那颗战星,心中想起关于它的种种传说。
  他美丽的眉开始微微皱起,然而,渐渐地,嘴角却噙出一丝冷笑。
  ——我命由我不由天。尽管燕国军队骁勇善战,但冰国的铁骑却曾经横扫整个大陆。五百年的天朝威仪并不曾让军队最初的辉煌泯灭,相反,冰国一直都很重视用兵一事,论人马粮草的多少,燕国不如冰国,论武将的才能经验,苏翎也不认为燕国会将冰国比下去。
  
  就拿这次双方的主将来说,燕国派出的是膘骑大将军耶律青云。
  这个人曾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与苏翎对峙过——当时,先帝昭明为了截杀燕国皇帝于当场,派苏翎去拦住援军,而对方的首领正是这个耶律青云。那时的苏翎一剑刺穿对方的胸口,只差一点就让那个男人毙命。
  
  想起这件往事,苏翎的心情略略愉快起来。
  虽然他知道,耶律青云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但对方毕竟曾是自己的手下败将。
  然而,作为一名将军,苏翎在用兵之时从不会掉以轻心。他回头将队伍中的传令官唤来,命令军队放缓步伐前进。再有不远就到边境了,他们将在那里扎营。苏翎担心耶律青云趁他们长途跋涉,疲惫不堪之际发动突袭,所以命令军队缓行,借以养精蓄锐。
  ——对于这些方面,苏翎一向很是注意的。
  
  天明的时候,苏翎命令军队在一处开阔的平地休息。
  再有半日的路程就可以到达鹿水附近,那里是两军对峙的地方,在到达之前苏翎必须把军队调整到最好的状态。
  
  他在一棵树下坐下来,接过属下递来的一壶清水,笑着对那人说了一声,“谢谢。”
  
  那名年轻士兵的脸红了一下,嗫嚅着说了一句,“不用谢。”
  因为没想到苏翎会这么和颜悦色地对待一名普通士兵,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颤抖,然而,这三个字却低得让苏翎几乎听不见。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人慌张地跑开了,又轻轻笑了一笑。
  在军中,他永远是他们的偶像。苏翎不但打仗漂亮,带军有自己的一套方法。他总是待手下的人很好,必要时还会亲自关心他们。率领军队与使唤朝堂之上的官僚不一样,朝中的下属需要的是利益,而在军中,一个“义”字已经可以抵过一切。
  
  他把头微微向后仰起,抓起水壶灌了下去。
  一些清水从他的嘴边流了下来,濡湿了他的脖颈和长发,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泽。
  苏翎靠着树干休息了片刻,无意中转过头去,却发现一名男子正在看他。
  
  那是一名年轻的,有着坚毅线条的年轻男子,苏翎认得,正是在韶京城外有过一面之缘的萧然。
  
  被苏翎发现自己在看他,萧然的脸上闪过一抹慌乱的色彩。
  这次出征之前,他忽然被指派为苏翎手下的一名副将,这让他觉得很是讶然。然而,在看到苏翎这个人后,他更是不知道那个美貌的将军,朝堂中一手遮天的权臣打的是什么主意。他曾经当面辱骂过苏翎,而苏翎,竟然将五千士兵的指挥权交给了他。
  
  苏翎依旧靠在树干上,温暖的阳光和清新的风让他不想动弹。
  他招了招手示意萧然过来,那名年轻的男子犹豫了一下,也就踏步上前。——怕什么,苏翎又不会吃了你。萧然这样安慰自己。
  
  苏翎有趣地看着萧然的脸色,那名年轻男子的脸上是一种奇异的神色,仿佛有什么愤怒和委屈,又像是受了什么欺骗——却不敢发作。
  
  苏翎笑了起来,他一直觉得萧然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一个过于认真的人总是可爱的。
  
  “你笑什么?”
  看见苏翎的笑容,萧然只觉得浑身的火都在往上冒。他想起那次在韶京城外,他忿忿地咒骂起苏翎时这个人脸上也是这个表情,正是这样美丽清浅的表情欺骗了他,竟让他以为,这名容颜清丽的美人是一个好人。
  
  “没什么。”
  苏翎只是觉得有趣。
  忠正耿直的人他看得多了,年少冲动的人他也见识过。但把这两者合在一起竟会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何况,萧然还拼命地想要装得成熟冷静。
  
  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是苏翎临出征前特意调过来的。
  韶京城外的那一幕给苏翎的印象深刻,他知道萧然是个能成大器的人。
  冰国需要这样的人才,萧然有着清正的风骨。也许在苏翎撒手朝政以后,萧然可以担负起这个大任,率领冰国百万大军抵御外侮。而现在,这名年轻人缺少的只是磨练。
  
  萧然望着倚靠在树下的苏翎,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非常美丽的人。
  苏翎的美是混合着清冷与淡漠的,不仅是外表,更是一点一点地从骨子里透出来,形成一种令人迷惑的气质。
  
  ……这个人,和他想象中的那个权臣竟是完全不同。
  
  “你在看什么?”苏翎微笑。
  
  萧然猛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忽然道,“你为什么把我召到这里来?”
  这是他一直想问的,尤其是当他知道,苏翎就是他那天救起的白衣公子之后。他原本以为他公子只是一个文弱书生,谁知道,竟是令全天下都闻名色变的将军和权臣。
  
  苏翎但笑不语。
  
  萧然定定地看了他半晌,忽然道:“我是不会如你所愿的。”
  
  “如我所愿?”倒是苏翎楞了一下,萧然以为他想要做什么?
  
  萧然深深吸了口气,目光凛然,“我是不会受你拉拢,做你的走狗的。”
  反正上次已经当面骂过苏翎,这次他豁出去了。他以为苏翎这样做是为了拉拢自己为他所用,而他萧然却是永远不会成为一名奸佞的走狗的。索性把话一次说清楚,大家都落得清净。
  
  苏翎忽然笑出声来。他发现萧然真的是个非常有趣的孩子。
  他笑吟吟地问道;“你可知道,你这样做会付出什么代价?”
  
  萧然窒了一窒,却昂然答道:“即使你要设计杀了我,让我在战场上送命,我也绝对不会向你低头的!”
  
  苏翎愣了一愣,没有想到他竟是这么想的,再也撑不住,大声笑了出来。




冻绿篇(2)上
  苏翎率领的军队在日落之前抵达潞水。
  他们在河的这一岸扎了营,隔着沉沉的潞水,甚至可以望见燕国军营的炊烟。
  
  苏翎抬头望了一眼天色,那种诡秘妖异的红让他有种不舒服的感觉。然而他把这种不快的情绪压下了,淡淡地吩咐将士们埋锅造饭。
  
  扎营后的不久,巡逻的士兵就在附近的山路上与燕国的小队骑兵打了一场遭遇战。
  双方人数相当,输赢也相当,当那队人马返回营地向苏翎禀报这个消息的时候,苏翎只是稍微沉吟了一下,下令夜里加强防备,也就过去了。依此情况看来,燕国不是没有偷袭的意图。苏翎把值夜的副将唤来,吩咐他们在夜里警醒些,他自己则与另外几人去周围走了一圈,这一带的地形复杂,打起仗来相当地麻烦。
  
  回到营地时已经是斜月东升。
  事实上苏翎并没有在外面耽搁,一入夜就绕了回来,倒是另外几个副将耽得久了些,主将不在帐中,惟恐有什么变故,而副将则没有太大关系。
  
  连续奔波了好几日,苏翎已是相当疲惫。
  虽然夜里没出什么事,但过度的疲劳和初临战场时那种些微的紧张让他无法入睡。这几年来,苏翎的身体已经不比以前,在朝堂之上用心过度使他过早地损耗了,他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精力充沛的少年,如今的他变得非常地容易累。
  
  他躺在简易的帐篷内辗转反侧,幽幽的月光洒下来,让他想起很多的事情。
  韶京的月色也是这样幽微的,很多时候,朦朦胧胧地叫人看不清楚,如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记得很多年前,当他还是一个孩子时,夜里曾经因为寂寞无法入睡。有时大哥会来,就在那些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中告诉他什么是兵法,什么是做人之道。
  
  他的大哥,实在是很好的人。
  苏翎的母亲出身并不高贵,又过世得早,是以他在这个家族中是不受重视的,如果不是身为嫡出长子的大哥时时照拂着,苏翎想,也许自己不知会变成怎样孤僻偏激的一个人。
  
  那时的他,实在是非常地怕寂寞。
  苏砚每每在晚上到来,在幽幽的月光下,用温和的声音同他讲一些极有用的故事。苏翎总是要抱着什么才能入睡,小时侯,苏砚就是那个被拥抱的人,及至大了,这个人渐渐地就变成怀仞。
  
  怀仞……
  那个有着一双神秘碧眸的男子。
  苏翎一直觉得自己看不透他,可往往在最寂寞的时候,想起的总会是他。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鸽蛋大小的琉璃珠子,淡青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如玉的光芒。那是怀仞临走之时送给他的。知道他晚上总是睡不安稳,怀仞就寻了这个要他带在身边,这颗琉璃珠里被加入了奇异的麝香和艾草,有着安神和清心的作用。
  
  望着手中不盈一握的珠子,苏翎淡淡笑了。
  不知怀仞现在在哪里,正在做些什么?也许,他会借着此次战争发一笔横财,等到下次见面的时候,用散漫的笑容和庸懒的声音对这些事情做出不痛不痒的评价……
  
  他收起五指,把那颗纯青色的珠子收在手心。若有若无的光泽在苏翎的指缝间流转开来,袅袅地向四周扩散。
  
  不多时,浓浓的倦意袭来,苏翎的嘴角噙着笑,渐渐地睡了过去。




冻绿篇(2)下
  夜里没有受到耶律青云的偷袭。
  虽然,耶律青云本来是有这个念头的,可是在探马回报说冰国大军防卫严密的时候也就打消了主意。偷袭本就是要攻其不意,既然苏翎已经有了防备,再做就没什么意义。
  
  浓密的战云把天空压得低低的,潞水北岸燕国的军营里,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一名身着青灰色战袍的男子绕过重重营帐,往军营深处走去。往来巡逻的士兵见到他都站定行礼,一声恭恭敬敬的“耶律将军”已经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他就是这次燕国出征的主帅,膘骑大将军耶律青云。
  
  营地的尽头是崎岖的山地,在那里,孤零零地隐藏着一座并不起眼的帐篷。
  耶律到得这座帐篷门前,并没有立即进去,而是在低垂的在帘幕外面停了一下,压低声音,叫了一声,“大亲王阁下,……”他的声音散落在风里,瞬间就杳无踪迹。
  
  可帐篷内的人显然是听到了,淡淡地应了一声,“进来罢。”那声音是极其懒散的,可是,却不知包含着怎样的威仪,听起来让人有一种无法拒绝的感觉。
  
  耶律青云整了整衣装,走了进去。
  那是一间不大的帐篷,内里却装饰得很华丽。四周用厚重的壁毯密密地围了,壁毯上绘着飞天散花的图案。一名男子斜斜地靠在铺着织锦的寝台上,他的手边是一只雕功精细的薰笼。男子正伸手往薰笼里添加不知名的香料——然而,虽说是香料,耶律青云却闻不到半点气息,只有苍白的烟雾在空气中悠悠地缭绕,然后悄然散去。
  
  “……大亲王阁下。”
  见到寝台上的男子,耶律青云半跪下来,双手抱肩,深深地行礼。
  这是一个很隆重的礼节,只有在燕国人叩拜皇族时才会使用——而眼前的这名男子正是先代君王凤飞扬的嫡长子,当今皇帝的亲哥哥,名唤凤轲。
  
  凤轲没有说话,只微微抬了一下手,示意耶律青云平身。
  那双象征着冰燕混血的深碧色眼睛静静地注视着手边的薰笼,目光专注,如注视着天地间的唯一。
  
  耶律青云见他如此,不敢打扰,在一旁垂手站定。
  
  他认得薰笼里的那种香,名唤冻绿。
  那是一种很奇异的香,平常人闻不到它的味道,只有身上被种下了冻绿药引的人才能感觉出那种清幽的气息。单闻冻绿或是它的药引都是无害的,可两者合在一起就是剧毒——这种毒一旦累积到了一定的程度,能在瞬间夺走人的行动力。
  
  耶律知道凤轲的冻绿是为谁而燃的,这是一种极其珍贵的毒药,一两可值千金。药引则更是贵重,平常不会轻易使用——在这个聚集了八十余万将士的战场,只有一个人的身上被下了那种药引。
  
  那是一种极慢性的毒药,只有依靠毒性的累积才可以达到效果。
  而凤轲之所以在这里,为的就是加深那人身上的毒性,一旦耶律无法拿下冰国的城池的时候,冻绿就会如期发动——帮助燕国大军夺取胜利。
  
  想到这里,耶律青云忽然有一种不服气的感觉。
  尽管在八年前的那场战争中,他输给了苏翎,可这并不代表这次结果也一样。
  八年前苏翎在他胸前刺下了无法磨灭的伤口,这让他觉得是终生的耻辱……此后,耶律青云一直把打败苏翎当作自己的目标,这几年来他日夜练兵,从未松懈过,他不相信这次依旧无法胜他。
  
  “外面的情况如何了?”正想着,耶律忽然听见凤轲问道。
  
  “回禀大亲王,苏翎的军队戒备森严,也派了人去征测地形,但目前似乎还没有开战的打算。”耶律青云恭恭敬敬地答道。他知道,眼前的这个亲王也是用兵打仗的一把好手,凤轲的博才多学天下扬名,耶律对他的态度除了是对皇族的恭敬外,也颇有敬重之意。
  
  闻言,凤轲轻轻笑了笑。
  是么,苏翎……他在战场上倒是谨慎得很。
  不过,就算苏翎再谨慎,有很多事情,还是会无可避免地发生。
  凤轲化名司徒怀仞,留在苏翎身边多年而未被揭穿,这不仅让他觉得侥幸,更让他觉得有些心酸。他想起自己最后一次见到苏翎时,那个美人对他毫无防备地微笑,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那个叫做“怀仞”的男子亲手推下了深渊……他是如此地信任他。
  
  凤轲微微摇了摇头,甩掉那些不好的记忆。
  他纤长的手指一片一片地夹起冻绿的香片,仔细地把它们熔在薰笼里。
  冻绿是一种很精细的毒药,分量稍有差错就会导致无可挽回的结果,凤轲用这毒时总是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正如当年的“怀仞”,在那个人身下布下药引时那样……
  
  耶律青云见凤轲不说话,仍是继续站着。
  这一次,燕王凤蹊派了凤轲来协助他,却没有张扬出去,得知凤轲在这里督战的只有耶律青云和少数几个心腹。冻绿这种毒只有凤轲会用,而凤轲来的时候就说了,他只管用毒,其余的事,一概不插手。
  
  袅袅的白烟悠悠地升起,随后散去。耶律青云有些不明白,这些烟——或者说是香气,该如何穿透厚重的壁毯,透到帐篷外面去?
  
  不过,这不是他该过问的事,他只是保持缄默。
  
  “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凤轲投完了最后一瓣冻绿香片,转过头来,淡淡地问。
  
  耶律又轻轻施了一礼。“回大亲王的话,就在这一两天内。趁他们还没有完全摸清地形,我们绕过正前方的河道,从山路后面包抄过去。”
  
  凤轲微微沉吟了一下。
  
  “大亲王阁下,有什么不妥吗?”见他不说话,耶律青云不禁问道。
  
  “不,没有。”
  “这样,也好。”
  凤轲淡淡地说了一句,又道,“苏翎为人很是仔细……”他说到这里又顿了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目光微微一变,随后,却只是接着说,“……你们要多加小心。”
  
  “是!”
  耶律领命,又如来时一般,行了一个礼,随后退了下去。
  
  帘幕的门被揭起又放开,凤轲却并没有注意。
  他静静地凝望着薰笼中冻绿的灰烬,忽然想起了一个问题——苏翎,一个像苏翎那样细心的人,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不曾怀疑过“怀仞”……?
  
  ……以前,他一直注意着不让苏翎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无暇关心其他,可是现在,当一切尘埃落定以后,他忽然发现了这个重要的问题。


冻绿篇(3)
  苏翎俯下身,自山泉里掬起一捧水,掬在脸上。
  甘冽的泉水让他的神志为之一清,寒气渗透入肌肤,很是舒服。
  他在山泉中洗了脸,迎着微风望向远处的群山,群山包围的地方是一条悠长的河流,这条被称作潞水的河流隔断了两军阵营,在潞水之北,是被燕军占领的冰国土地。
  
  燕国人善战,这一点天下闻名。
  自燕国开国以来,他们就不断地蚕食着冰国的土地,到如今已经有百余年的时间。许多原本属于冰国的土地在一次次的战争中被燕国夺了去,虽然冰国也屡次夺回,但在双方长年的拉锯战中,还是有不少的地方永远地归了燕国。
  
  燕国。
  这是一个处于极北苦寒之地的国度。
  因为资源的匮乏,他们不断骚扰冰国,掠夺他们能掠夺到的一切。这几年来,由于气候的越发恶劣和人口的增加,燕国对于城池和土地的需求越发迫切,也因此,他们对冰国的攻击更为猛烈。
  
  苏翎迎着风,遥望着那一片阵营。
  苍茫的天空下是连绵不断的帐幕,如今正值夏秋之交,可潞水附近的气候却寒冷得诡异,夜里的流水会结成细碎的冰,而时不时地也会下几场不大不小的雪。
  胡天八月即飞雪。却不知潞水往北的燕国那边,又是何等苛酷的情境?
  
  苏翎有些出神地想着,不知何时,却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那缕幽香似麝非麝,却淡到了极点,隐藏在渺茫的风里,越发显得若有若无。
  
  是什么味道……?
  苏翎微微怔了一下,再仔细寻觅时,那香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一瞬间,苏翎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
  
  “将军……!将军……!!”
  远远地,一名将领跑了过来,看起来却有几分焦急。
  
  “出什么事了?”苏翎快步迎上去。
  
  “方才,方才探子在西南一带见到了大批燕国人马,他们似乎正往我们这边赶来,……”
  
  那将领的话还没有说完,苏翎就脸色一变,快步往军营的方向走去。“他们人到哪里了?”
  
  “已经过了潞水。”
  
  “其他人知道么?”
  
  “在来路上遇到了萧督统,已经告诉了他,萧督统说他会立即命令军队备战。”
  
  苏翎闻言,加快步伐向军营赶去。
  到得营地时,所有的将领已经在主帐集中,苏翎进去后也不客气,直接问道,“燕军现在到了哪里?”
  
  “西南方沉沙谷一带。”
  
  “还在继续前进么?”
  
  “是的。”
  
  苏翎闻言,霍然转身,望向墙上挂着的地形图。
  过了沉沙谷就是起伏不定的山路,没有特别开阔的地方,并不适合大规模作战。
  苏翎眼色冷了冷,这么说,他们是打算袭营。
  
  “对方人数多少?”
  
  “秉将军,七万左右。”
  
  苏翎这边有四十万人,用七万人袭营简直就是一个笑话,这一次,不仅连苏翎的脸色不对了,就是其他将领的神色也不好看。
  
  “……来的人应该不只一路。”萧然的眉皱了一下,说道。
  
  苏翎微一颔首。
  可是,其他人又在哪里?并没有探子回报别处出现敌情。
  大帐中陷入了一片沉默。冰国军队初来乍到,对地形远没有燕军那么熟悉,对于其余的燕军会从哪里出现,他们都没有把握。
  
  “林贺,你带五千士兵外加五千弓箭手守住西南方的山道,在山道上阻住他们。”
  
  “是!”名唤林贺的将领领命而去。
  
  “罗成,你命探子在其他方向加紧巡查,一有动静就马上回报我。”
  
  “是!”
  
  “杜康,杨子益,你们带人堵住通往此处的各大入口。”
  
  “是!”
  
  帐中的将领一个一个领命而去了,原本紧张的气氛因为苏翎的镇定而略有缓和。
  苏翎望着那张地形图,紧抿着嘴唇,不说话。对于耶律青云,他多少都有些了解,那名男子是带军的一把好手,可谓是有勇有谋,此次敢深入敌营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可自己这方,却还没有摸清对方的底细。
  
  他们真的是要袭营么?
  不知为什么,苏翎总觉得有一些不安。
  
  事实证明,苏翎的不安是对的。
  燕军的确做出了袭营的姿态,而冰国军队在东北方和正前方都发现了敌军——然而,在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后,苏翎忽然明白了什么。
  此处地形易守难攻,耶律青云选择进攻此处并不十分明智,何况如此大批的人马行军到这里,不被发现的可能性很低,一旦苏翎发现他们,战斗就会进入胶着状态,燕军不一定能讨得好去……这些,苏翎想得到,耶律青云未必想不到。
  
  “传令下去,命萧然率领十万人马支援芝罗坪方向!”
  芝罗坪是冰国军队的后方,那里囤积着大量粮草。苏翎一想到燕军的目标可能不是袭营,就被粮草的安危惊得一激灵。他迅速传令,命萧然火速支援。
  
  燕军的目标很可能是声东击西——在这里牵制住苏翎,然后派人前往后方偷袭。
  
  萧然在往南去的方向上受到了阻碍。
  是耶律青云亲自带的队,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截住了萧然一行。
  耶律青云的目的的确是袭击粮草,他不能放萧然过去,只要萧然的援军不到,燕国的人马对付守卫粮草的士兵就绰绰有余。
  
  “苏将军!耶律青云亲自率领军队截住了萧督统所部!”
  
  “该死!”
  苏翎一咬牙,耶律的目标果然是粮草!
  他也顾不得什么了,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剩下的还有多少人,一齐跟我来!”



冻绿篇(4)
  
  浓密的战云把天空压得很低,耶律青云见到苏翎的时候,只见他骑着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暗红色的披风在惨淡的背景中飞扬,而他的神情就像一个远古的神祗。
  苏翎用那双点漆般的黑眸望着他,眼睛里是说不出来的嘲讽和不屑,他扬手一挥,身后的军队就冲上前来,冲乱了耶律原本有条不紊的阵形。
  
  “很好,你的反应还不算慢。”
  刀与剑交错的那一瞬间,苏翎听见耶律青云似笑非笑的耳语。
  他冷哼一声,侧身闪开对方挥来的弯刀,回头对不远处的萧然使了个眼色,萧然会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便率领一队人马突围而去。
  
  苏翎与耶律的战斗持胶着状态。论刀剑之术,苏翎原本是胜耶律一筹的,然而,多年来劳心劳力的生活让他的体力远不如耶律那么充沛,一时两人斗了个半斤八两,难解难分。
  
  “怎么了?几年不见,退步了那么多。”
  耶律嘲讽的话语在苏翎耳边响起,苏翎举剑格开对方的弯刀,劈手就是一个凌厉的反刺。
  “手下败将,尤敢言勇!”
  
  耶律不做声了,苏翎凌厉的剑气一时让他无暇他顾,然而,就在这次短短的交锋之中,他还是深切地感觉到,苏翎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了——八年的帝都生活,锦衣玉食,权倾天下,竟然让昔年那个浑身锋芒的少年变了这么多……
  
  耶律的眼神微微一闪,说不出是惋惜还是失落。
  
  萧然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身上的使命如此重过。
  芝罗坪囤积着冰国军队全部的粮草,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而耶律的出现和苏翎的支援无疑说明了燕军的目标正是粮草,如果萧然没有办法及时赶到芝罗坪,后果不堪设想。
  
  他率领手下的人在重重的敌军里左冲右突,拼尽了全力杀出一条血路,只要前方有人阻碍,他不由分说地就是一刀。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杀红了眼睛的疯子,眼前只有道路和鲜血,他不知道自己这一路上到底斩杀了多少人,最后冲出重围的时候,浑身上下已经湿得跟从血水里捞出的一般。
  
  “督统大人,前面是燕国的军队!”
  芝罗坪附近,大批的燕军人马出现在萧然的视野内,他们正跟守卫粮草的冰国军队打得难解难分,而四下里已经有火光窜了起来。冰国的人马显而易见地处于弱势,虽然奋力抵抗但还是节节败退。
  
  “刘大人张大人,你们率人马去救火,其余的人跟我来!”
  萧然眼见此景,一声令下,率领自己手下的人马冲入了战场。
  
  “萧督统的援兵到了!萧督统的援兵到了!!”
  一时间,冰国军队的欢呼声响彻四野,所有的将士浴血奋战,与燕国的军队战到了一处……
  
  乌黑的密云压得更低了,仿佛天与地都合在了一起。
  遍及溯野的风强劲地刮了起来,夹杂着飞砂走石和血腥的味道,吹在人的脸上生疼。
  不一会儿,瓢泼的大雨洒了下来,浇熄了芝罗坪的火光,也将两国的将士浑身浇得湿透。
  
  耶律见势不好,下令鸣金收兵,苏翎率人追了上去,然而,燕军仗着对地形比较熟悉,虽然折损了不少人马,还是硬生生地逃了出去。
  
  萧然领兵从芝罗坪回来,即使是如此的大雨还是可见他一身的血水,黯淡的天色中,两人互相望着,相对无言。
  
  中夜时分,倾盆的大雨终于停住了,繁星在夜空下燃起来,煞是好看。
  
  苏翎白天的时候淋了雨,到了夜间便有些咳嗽。
  他在寝台上辗转反侧了不少时候,终于还是撑不住,支起自己的身子,起身倒了一杯水,一点一点地喝了下去。清澈的泉水很是甘甜,顺着苏翎的喉咙一路润了下去,让他稍微舒适了些。苏翎把水喝完,平复了一下呼吸,正转身准备睡觉,忽然听见门外细碎的声音。
  
  “谁?”他低喊一声,抓起身边的佩剑就快步抢出。
  
  门外之人仿佛受了惊动,人影一晃就要没入黑暗中——可苏翎的动作更快,只一瞬间的工夫,长剑就抵住了那人的咽喉。
  
  “萧然?”
  
  “……苏将军。”
  萧然见自己的行踪被人识破,不得不低声见礼。
  苏翎笑了一下,收回剑,“我还是习惯你叫我的名字。”
  
  “……属下不敢。”
  
  “不敢?你可没什么不敢的。”苏翎淡淡说道,“说吧,你半夜三更在我的营外,到底想做什么?”
  
  “我……”萧然一时语塞。
  军旅之中,半夜站在他人帐篷之外是犯了大忌的,何况还是主将的帐篷。只要苏翎稍微严厉些,就是对他军法处置也不为过,可萧然担心的却不是自己的安危,他只是害怕苏翎对他的行为有所误解……还有,他来此的真正原因,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出口。
  
  苏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萧然是一个率直的年轻人,有时候,苏翎怀疑他几乎会将所有的心思写在脸上。
  他来此当然不是对苏翎图谋不轨,萧然不是这种人,可他此时脸上的心虚和犹豫着实激起了苏翎的兴趣。在这个枯燥苛烈的战场,萧然仿佛是苏翎生活中唯一的一点润饰。
  
  “深更半夜站在主将营外,如果不解释清楚的话,后果你不是不明白。”
  苏翎玩心上来,忍住了笑,眉毛微扬,开始恐吓他。
  
  萧然的神情果然更局促了,在战场上,他可以面对千军万马毫无惧色,可是在面对苏翎时,萧然随时都会感觉到莫名的退缩。
  
  “我,……我,……”
  他一连“我”了好几声,还是什么也没说出来。
  苏翎的眉毛扬得更高了,望向他的眼神施加了压力,让萧然不安地低下头去。
  
  “我可没时间陪你在这里耗。”苏翎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语气却很凝重,“萧然,你半夜三更在主将营帐外鬼鬼祟祟,就等着军法处置吧。”
  
  他说完,转身就要回营。
  其实他只是作个样子而已,萧然却猛地叫道,“等等,苏翎!”
  叫完就伸手拉住他。
  
  苏翎的手。
  比想象中的更冰冷,也更细瘦。
  萧然拉着苏翎的手,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底一闪而过,那一瞬间,他想放开,可是不知为何却握得更紧了。
  
  苏翎也微微怔了一下,他没有想过萧然会拉住他。
  他的目光在两人的手上停了一下,随后抬起头来,望着这个年轻人。
  
  “那个……”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萧然松开了苏翎的手,嗫嚅,“方才经过你帐外的时候,听见你在咳嗽……这是我祖传的灵药,对身体很好的。”
  
  萧然说完,将一只细白的瓷瓶塞到苏翎手中,一下子跑开了。
  苏翎怔了片刻,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瓷瓶,慢慢收拢十指,轻轻握住。
  
  萧然沿着营地一路奔跑,不知跑了多久,在一条清澈的泉水边停了下来。
  他俯头把自己的脸埋到溪水里,借以冰凉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淡淡的星光洒下来,落在这个年轻将领的身上,他回想起自从认识苏翎以来的点点滴滴,那个人……似乎并不像别人所说的那样专横跋扈,无论在朝堂之上他是如何的,在战场上,他的确是一个优秀的将军……还有一些,他自己也无法说清的感情……
  
  萧然望着水面,努力地平复着自己剧烈的呼吸和心跳。苏翎美丽却苍白的面容又在眼前浮现出来,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冻绿篇(5)
  
  战争持续得很艰辛。
  恶劣的气候和长途的跋涉多少影响了冰国大军的战斗力,可苏翎凭借巧妙的用兵与耶律周旋,也让对方几乎讨不到好去。燕国的情况很不妙,过于寒冷的气候使他们对土地的需求越来越迫切,可冰国的士兵是憋了一口恶气来的,双方都有必胜的决心,这使得每一次对敌都是一场恶战。
  
  艰难的拉锯战中,双方时进时退,每一寸的土地都是靠无数的鲜血换来的,然后敌方在用无数的鲜血夺去,再夺回来……如此反复。
  
  然而,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苏翎的军队还是一分一分艰难地前行着。
  他们从耶律手中夺回了两座城池,城池不大,可它们是冰国北方的门户,也赌上了冰国人的骄傲。为了这两座城池,苏翎付出了极惨重的代价,原本的四十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二十五万不到,可耶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的手上只留下了二十二万人。
  
  惨胜如败。
  在夺回叶城的那一夜,苏翎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望着城内的士兵和无边无际的火把,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先帝昭明在他耳边说过的话。
  
  可是他别无选择。
  为了沧雅,为了身后的那个幼主和皇朝,他必须让军队威慑四方,必须让燕国从此以后不敢再轻易进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哪一天就会倒下去。
  
  自嘲地笑了笑,苏翎转过身去,沿着城墙慢慢地走。
  北方的夜晚很寒冷,城墙上已经结起了一层细碎的冰花。记得在很多年前他也曾经陪昭明这样巡视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总以为凭借自己的才华和帝王的恩宠是没有什么做不到的,年轻时候的苏翎高傲得像一只鹰……可现在,当繁华退去,剩下的只是千疮百孔的结局的时候,他忽然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悲凉。
  
  ……宫变的时候,在帝王的猜忌之下,他根本就无力申辩。
  他该如何对他说,昭明,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背叛你,……
  他该如何对他说,昭明,你在我心里一直比谁都重要……
  
  谋逆成功的那一夜,谁也不知道苏翎曾经在密室一角狠狠地撞着自己的头,谁也不知道他在里面又哭又笑地几乎喝了整夜的酒。
  他把先帝昭明所赐的东西悉数摔碎,而他就伏在那一片碎片中,久久无力起身。
  
  ……他的身子,几乎是在那一夜之间垮下来的。
  
  那段不愉快的记忆让苏翎的心口又开始微微作痛,他伸出一只手按住前胸,不意却碰到了一颗柔润温和的珠子。
  
  ……那是一枚淡青色的琉璃珠,被一根极细的丝线穿着,挂在苏翎的脖子上。
  苏翎下意识地握住它。那是怀仞临行前留给他的纪念,具有辟邪和安神的功效。苏翎把它用丝线穿起来挂在身边,每当看到这颗琉璃珠的时候,他总会觉得有一股莫名的暖意从心底流过……连带着心,也塌实了不少。
  
  怀仞……怀仞……
  如今的你,又身在何方?
  
  夜风忽然大了起来,带起一缕若有若无的幽香,吹乱了苏翎的披风和长发。
  
  城外燕国的军营里,一名有着深碧色眼眸的男子靠在一棵快要枯死的柳树上,仰头望着叶城高高的城楼。城楼上,一袭单薄的身影茕茕孑立,洁白如雪的披风在黑沉如墨的夜色中分外显眼,却是说不出的寂寞孤单。
  
  凤轲垂下眼来,低低地吹起嘴边的叶子。
  他的脚下是幽白色的烟火,在黑沉的夜色中无声无息地散开。
  
  “大亲王阁下……真的要这么做么……”问话的将领有些犹豫,望着眼前这名深碧色眼眸的男子,“即使现在不动用冻绿,我们也未必就,……”
  
  柳叶的呜咽声有些突兀地停止了。
  “耶律,”凤轲放下手中干枯的叶片,蓦地转头,打断了他的话,“我们眼下处于劣势。何况,两座城池,就已经牺牲了近二十万将士的性命——燕国没有那么多兵力陪他们一起耗下去。”
  
  “可是……”
  耶律有些不甘,他本来是抱了无论如何也要胜过苏翎的决心前来的,可是如今,凤轲的一个命令就粉碎了他的所有机会——凤轲要对苏翎下手,冻绿毒发,那么赢的那个,就是毒药而不是自己。
  
  凤轲的头垂下去,丝丝缕缕的长发遮住了他眼中的烦躁。
  他望着脚下的冻绿一点一点地升上来,只淡淡地说了一句——
  “这是军令。不管你还有没有胜过苏翎的可能,我们都不能用剩下的人马去冒险。明日一早你去叫阵,引苏翎出城,我会伺机发动冻绿……务必要将他生擒!”
  
  最后一句话,凤轲说得没有半点转圜余地。
  即使是耶律青云也被这位亲王阁下少有的坚定震住,……然而,国都来的命令,明明是吩咐他痛下杀手的……
  
  “可是,……陛下那边,……”
  
  “小蹊那边我负责。”凤轲有些不耐,冷冷地打断耶律的话,“耶律,你明天一定要生擒他。如果他死了,我会要你为他陪葬……知道吗?”
  
  “……是。”
  惊摄于大亲王阁下难得的认真神情,耶律惟有低头,恭恭敬敬地应道。
  
  望着这个骁勇的将军走开去,凤轲再次仰起头,望向城墙之上的那一袭白衣身影。
  黑沉如墨的夜色中,那样毫无瑕疵的白仿佛刺痛了这个俊美男子的眼,他猛地用手挡住了眼睛,深碧色的眸子中充满了痛苦的神色。
  
  苏翎……苏翎。
  你叫我情何以堪?




冻绿篇(6)上
  
  浓云如醉。
  天还没有大亮,辽远的天空上高挂着一颗血红色的战星,正透过晨雾闪烁着诡秘的光芒。
  苏翎站在城楼上,仰起头来仰望天空中的那一颗破军,一种不祥的预感以极快的速度掠过他的心头,让他不觉有些心惊。
  
  “苏翎,怎么了?”
  随他一起巡视的萧然见他脸色不对,有些关切地问道。
  苏翎对萧然是刻意栽培,最近总是把他带在身边。自从潞水一战后,萧然对苏翎的排斥之意也不那么重了,后来又随他转战各处,更是在心里存下了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尽管萧然从来不承认,偶尔还是会闹别扭,但大体而言已经放下了戒心。
  
  “没什么。”苏翎勉强朝他笑了笑,他不能让这种没来由的事动摇了军心。
  
  萧然狐疑地看他一眼。
  其实苏翎不是一个难相处的人,这是萧然在最近才发现的。很多时候他会更多地为别人着想,可是把什么事情都压在自己身上,总让人有些为他担心。
  
  “你……”他正想说什么,一抬头也看到了那颗战星破军——蓦地,有关这颗星辰的传说在他脑中闪现出来,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你担心那个传说?”
  
  破军星出,燕军必胜吗?
  苏翎微微苦笑了一下,他自己也不清楚。
  积压在他心底的是一种很微妙的不安,毫无来由地让人觉得畏缩——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琉璃珠,镇定了一下自己的心绪。
  
  “萧然,别问这些有的没有的。”
  
  “是吗?”萧然又看他一眼,虽然心里对苏翎的看法转变了,但爱平日里相处时,他还是照样不客气。“真搞不懂你们是怎么想的。不就是一颗星星吗?我可不信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说。哼。”
  
  听萧然如此说,苏翎惟有苦笑。
  他正准备张口再说些什么,却见凄迷的晨雾里,隐约有黑压压的军队出现。
  那是什么?燕国的军队吗?起雾的天气不适合作战,为什么他们会挑此时出击……?
  
  刹那间,无数的心思在苏翎脑中一闪而过,多年来的经验让他立即警觉起来,正在此时,一名士兵前来禀报——“报告将军,前方发现燕国大军!”
  
  “这算什么?他们挑这种天气作战吗?”萧然叫了起来,有轻蔑也有不屑,“该不会是被失败冲昏了头脑,看见那一颗破军妖星,就自以为能够得到庇佑,打赢我们吧!”
  
  “耶律不是这种人。”苏翎短短地说了一句,继续注意着城外的军队。
  城墙上的弓箭手已经搭好了弩。
  这件事情有些反常。苏翎久久地凝视着越靠越近的军队,忽然,目光微微一凝,一碰萧然,“那是什么?”
  
  “啊?”
  萧然也本就随着苏翎一起看,经苏翎这么一碰,蓦然注意到了燕军后方的一大堆物事。那是一种黑沉沉的庞然大物,数量极多,被车拉着缓缓前移。待它们再靠近些,萧然忽然低呼起来——“天哪,是油桶!他们准备烧城!!”
  
  “萧然,你在这里守着,我带兵出城!”
  苏翎的声音几乎和萧然同时响起,此时燕军已经靠得很近了,情况变得刻不容缓。苏翎不待萧然回答,急急地往城楼下走去——他终于明白燕军为什么选择这种天气了,借着浓雾的遮掩,好让军队和笨重的油桶不被及时发觉,一旦他们到达城下,就可以设法烧城!
  
  绝对不能让他们靠近城门!
  苏翎的心里只有这一个念头,一挥手,身后的士兵立即跟了上来,随他出城迎战。
  
  风,突然刮了起来,吹散了一片浓雾,却扬起一阵飞砂走石。
  苏翎不觉又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战星破军,这一次,不安的感觉却愈加厉害了。
  若有若无的暗香自四面八方升起,无声无息地包围了整个战场。在燕军后方的一个小队里,有一名士兵穿着的男子骑着战马,他的手里握着一颗冰绿色的琉璃珠,目光凝重地望着叶城方向。
  
  叶城的城门,终于缓缓地打开了。



冻绿篇(6)下
  
  冰国骑兵列队而出。
  为首的战马名为乌云盖雪,是一匹有着纯黑毛色和雪白四蹄的大漠名驹。凤轲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匹马是怎样亲昵地用鼻子蹭着自己,而端坐马上的那个人,凤轲更是熟悉他的每一缕气息。
  
  苏翎……无论如何,过了今日,再让我补偿你。……如果,还能够挽回的话。
  凤轲微微吸了一口气,望着深黑色战马上披着暗红色披风的身影,不动声色地握紧了手中的冰绿色琉璃珠。
  
  狂风骤起。
  两军的士兵交错在一起,厮杀开来。
  凤轲远远地跟在燕军后方,深碧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一抹暗红色身影,望着他与己方将领相遇,目光瞬间冷凝。
  
  “苏翎,过了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耶律的军刀狠狠地砸在苏翎的剑上,苏翎咬牙接了一刀,一时只觉得呼吸有些凝滞。
  怎么回事?……有些无力的感觉。苏翎只觉得手上的剑仿佛越来越沉重,而那股莫名的暗香却愈加浓重了,潮水一般,轻柔而沉滞地席卷而来……
  
  ……轲儿,你知道什么是冻绿吗?
  ……那是一种被诅咒的毒药,千万不要轻易使用,……
  不知谁的话语又回响在耳边,如散落在风中的一缕幽魂。凤轲冷冷地望着军阵中央对战的两人,握住琉璃珠的手渐渐加大了力道——白皙修长的手指上指节缓缓突起,而随着他的动作,指缝间却有冰绿色的粉末簌簌而落。
  
  冻绿毒发,噬骨啮心……
  
  对战中的苏翎一直都没有注意到,他胸前那枚淡青色的琉璃珠正起着奇异的变化。当凤轲将手中的冰绿色琉璃珠完全碾成粉末的那一瞬,苏翎胸前的那一枚突然爆裂开来!
  
  “恩……”
  仿佛是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接着却有飞扬的粉尘进入了他的呼吸。一时间,苏翎只觉得天旋地转,那股莫名的幽香已经变成了馥郁的浓香,排山倒海而来。
  苏翎下意识地闭气,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苏翎!”
  “将军!”……
  叶城高高的城楼上,守城的将士忽然惊呼起来——他们眼睁睁地看着那一袭暗红色的身影从马上落下来,长剑倒折,刺穿了苏翎的手腕。
  
  “束手就擒罢!”
  耶律一声断喝,军刀对准苏翎的身体刺了下去。虽然凤轲有令要活的,不过这并不代表他没有伤害他的权利。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耶律也觉得重创苏翎是比较保险的做法。
  
  “苏翎!”
  萧然叫了起来,城楼的石阑上被他抓出五个指印。
  这名年轻的将领已经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几乎下意识地就要吩咐士兵开城门救人——然而,在看了一眼城外的局势时,萧然终于冷静下来,用生平最大的自制力克制住自己。
  
  不能草率!
  城内城外是多少人的性命!
  即使打开城门可以救回苏翎,可这也表示,城外的燕军会趁机杀进来,那么,整个叶城就危险了……可是,区区一个叶城怎么抵得过苏翎的性命?!那么重要的一个人……然而,叶城里面大大小小的百姓和士兵就不是命了吗?怎么可以用这么多的性命去换一个人!……
  
  萧然只觉得浑身发冷,全身都在颤抖。
  苏翎不在,他就是这里的主将,只有他有权决定开城救人与否。萧然的身周,无数双将士的眼睛都在看着他,等待他的决定,他们之中有不少是苏翎的旧部,只要萧然一个吩咐,就会毫不犹豫地开城救人!
  
  可是,这样的决定,实在是太大了……
  大到,萧然几乎无法承受。
  
  他有些木然地望着城下的一切,纷飞的尘土中,苏翎不知何时已经避开了耶律的军刀,在战场中央勉力地闪避着。
  
  强敌。乱马。重伤。
  苏翎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闪避不过敌人的攻击,身上已经伤痕累累。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需得勉力运功才能凝聚起一点点的力量。是毒吗……?他有些绝望地想,每一次用力都可以感觉到全身骨头被碾碎似的疼,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不行,必须离开这里。
  这样想着,苏翎下意识地往叶城的方向望了一眼。
  高高的城楼上,只见萧然扶着阑干站在那里,隔得太远,看不清他的神色,苏翎只觉得他的身体如同雕像一般僵硬,凝固在寒冷的风中。
  
  苏翎深深地一瞥,随后忍痛提起全身的力气,劈手夺下身边一名燕军的战刀,一刀斩落对方人头,翻身上马,往与叶城截然相反的方向逃去。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身后,追兵的声音喧嚣起来,耶律青云一马当先,朝苏翎的方向追了过来。
  他原本以为,那个人会束手就擒,然而却没有想到,竟然有人能够忍受冻绿毒发时的痛苦,这么顽强地抗争到底!耶律握住缰绳的手紧了紧,一夹马腹,冲了上去。



冻绿篇(7)全
  苏翎的骑术是随着名师练出来的,此时虽然身负重伤,驾御起战马来依旧纹丝不乱。
  道路两旁的景色迅速向身后倒退,苏翎只捡一些小路往山里逃去。精神极度的紧张中,身上的伤痛反倒不觉得了,然而冻绿的毒性却随着他的勉强提气愈演愈烈,昏沉和无力的感觉越来越浓重。苏翎的嘴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完全咬破,可惟有鲜血能够让他的神志勉强保持清醒,让他深刻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什么。
  
  身后,追捕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能跟得上苏翎的人越来越少。苏翎用途中折来的树枝狠狠地抽着战马,那匹上等的骏马已经被他抽得鲜血淋漓。此时的他忽然有些庆幸,眼下随着他奔命的不是那匹心爱的乌云盖雪,否则,他不确定经过这样的一路狂奔,它还能不能继续活下去。
  
  北方苦寒之地的山亦是荒凉,干枯的树枝在被冰雪冻住的山路上纵横交错,所以苏翎必须极其小心才不会让马绊到。
  他心下焦急,惟恐身后有追兵追来,这些山路不比平地,燕国人平时都走惯了的,可冰国人到这里就吃亏得很——何况,眼下他身上还受着伤,再怎么逞强,也已经到了极限。
  
  身后,渐渐有马蹄声隐隐传来,是燕国的追兵又追上来了。
  苏翎心中一紧,也顾不上回头看,又狠命地抽打起跨下的战马,全力前进。
  
  身后的一人一骑很熟练地穿越着障碍,仿佛这条枯枝交错的道路对他们没有半点影响。
  那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马上的人有着一张冰雕般俊美的五官和一双深碧色的眸子,他背负着弓箭,紧紧地追逐着前方负伤之人,然而,那张世所罕见的俊美容颜上却流露出矛盾和痛楚的神色。
  
  ……凤轲。
  燕国的大亲王,曾经化名为司徒怀仞的凤轲。
  他远远地望见那个浑身是血的人艰难地操纵着马,极完美的技巧配合着极勉强的动作,虽然隔得并不算近,可他依然觉得那个人的身体极其虚弱,仿佛随时都会摇摇欲坠似的。凤轲的眼睛微微闭了闭。苏翎……
  
  凤轲操纵着自己的坐骑紧追了几步,将双方的距离迅速缩短,随后,他的手搭上了弓箭。那双骨节修长的手拉住弓弦的那一瞬,似乎有着轻微的颤抖,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拉满弓弦——瞄准目标——放箭,动作完美凝定如预先演练过无数次。
  
  离弦的金色长箭没入苏翎所骑的战马腿部,只露出外面的箭翎。
  那匹原本就已经到了极限的马促不及防,后退一屈就倒了下去,而马上的人也被它掀了出去,狠狠地摔落在一旁的林地上。
  
  “苏翎……!”
  凤轲眼见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幕,一时只觉得呼吸都要凝滞了。他在原地静了一瞬,这才想到要走上前去,查看苏翎的伤势。被惊马甩落的时候,苏翎仿佛听到了自己肋骨断裂的声音,可是却已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了,剧烈的损伤让他的身体再也负荷不住,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接着就失去了知觉。
  
  凤轲纵马来到他的面前,轻轻抱起他。
  苏翎的脸色是纸一般的苍白,身上的盔甲已经残缺不全了,随处可见狰狞的伤口。
  凤轲连点了他的几处大穴,止住他不断涌出的鲜血,接着轻柔地解开他破损的盔甲,觅了一处泉水洗净他身上的伤口,又上了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撕了几块随布包扎好,做完这一切之后,凤轲将自己身上的披风解下来,仔细地裹在苏翎赤裸的身子上。
  
  俯身拥住他,小心翼翼,生怕有一点惊动了。
  苏翎断裂的肋骨怕是插到了肺里,方才替他处理伤口的时候,他有一点咳血。凤轲不敢就这样带他下山去,山路崎岖,马背颠簸,他怕走不了一半就会要了他的命。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山中的夜晚是极其寒冷的。凤轲解开自己的衣物,用体温温暖着苏翎几乎没有温度的身体,他现在唯一的庆幸就是苏翎一直都没有醒来,否则,一见到他,苏翎一定会急痛攻心……也许,就永远没有办法活着下山去了。
  
  “翎……我是一个很卑鄙的人……我,……”
  凤轲抱着苏翎,在他的耳边喃喃低语。可是,“对不起”这三个字却始终不曾出口,凤轲说不出口,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又怎能够抵消他深重的罪孽?
  
  天边的繁星,一点一点地燃了起来。
  寂静的黑夜笼罩着幽深的森林,偶尔有风呜咽而过,除此之外,一切安静得诡异。凤轲把马放了回去,期待那匹伶俐的骏马能够把耶律他们带来,苏翎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中夜的时候更是发起了高烧,这让凤轲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冻绿是一种很奇异的毒,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毒发的一瞬,而在于毒发之后持续不断的折磨。冻绿毒发的那一瞬,只是使人全身瘫软,若中毒之人静止不动则暂时无事,否则,若是勉强提气的话,则会气血逆行,难以收拾。
  凤轲知道苏翎的脾气,毒发之后恐怕还是要勉力支撑的。所以他在营帐里准备了很齐全的药和热水,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在就一定救得回来。然而,他什么都算到了,惟独没有算到苏翎居然还能突破重围逃到这里,在这个荒凉寂静的深山中,即使凤轲的医术再高超,也只能是叫天天不应了。
  
  “翎……何苦……”
  凤轲低声叹了口气,将浸了凉水的布搭在苏翎额头。
  可苏翎脸上的潮红却越来越厉害,温度一直降不下来,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
  凤轲心下焦急,借着星光四处寻觅,终于在一株枯死的老树下找到一种紫色的艾草。凤轲认得,那是燕国的穷苦人家用来解毒治病的药草。
  
  凤轲把那些紫色的艾草悉数采了,将它们嚼碎了喂苏翎服下。
  昏迷中的苏翎下意识地抗拒着,凤轲喂得很艰难。他小心地撬开苏翎的牙关,用舌尖将药草一点一点地送进去。苏翎的身上带着一股好闻的清香,那是冻绿在中毒之人身上留下的味道,只有贴得很近了,才能隐约闻到。
  
  凤轲一点一点地喂着苏翎,他知道,那种香气将会随着苏翎一生一世。
  冻绿的毒能够令人成瘾,是无药可解的。
  
  清晨时分,耶律带领一队人马找到了他们。
  凤轲吩咐他们回去抬了担架来,这才护着苏翎下山,回到军中的营地。
  苏翎的烧仍旧未退,浑身都烫得像火一样。他的身上不仅带着冻绿的毒,也受了许多内伤和外伤,几种严重的伤势纠缠在一起,情况十分不妙。
  
  凤轲把他安顿在军营里,一连好几个夜晚,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房间里面始终燃着冻绿的暗香,这种香气虽然能够加重苏翎对冻绿成瘾,但眼下却可以安抚他体内的毒性,让它们暂时不再发作。凤轲使出平生的医术,与死亡争夺着眼前的人,他的右手始终握着苏翎的左手,源源不断地将真气渡给他,引导苏翎体内的真气走向顺途。
  
  苏翎是在第七天上睁开眼睛的。
  睁开眼的第一个瞬间,他就看到了床边的男子。
  凤轲握住他的手,伏在他的床边睡得正沉,可有一股真气从凤轲的手上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支撑起苏翎虚弱无比的身子。苏翎望着那个人的侧脸,回想起这些天来的一切,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他一动不动地望着凤轲,那一瞬间,内心的绝望和震动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就这样久久地望着他,不说话,也不动,安静得如同一个已经死去的木偶。
  凤轲睁开眼来,有些迷朦的目光下意识地搜寻苏翎的身影。
  当他的视线与苏翎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的时候,忽然定住了。他……什么时候醒的?
  凤轲想说什么,可喉咙干涩无比,竟是什么也说不出。他望着那个曾经被自己捧在手心上呵护的人,望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疲惫的眼神,忽然觉得很是畏缩。
  苏翎,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那个苍白的美人就这样望了他许久,幽深的眸子一开始时是望着他的眼睛,随后却望向更遥远的地方,渐渐变得空洞,悲凉。苏翎想起了他二十余年短暂的生命,想起了他最初的爱恋和它带给他的伤害,随即他想起了那个碧眸的男子。他原以为自己不爱他,可在睁开眼睛的一瞬间,苏翎发现自己错了。
  
  那一瞬间的震惊,不信和绝望,正如多年之前,当他得知昭明要动苏家时那样。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原来自己,一直,是爱着他的。
  而爱情与破灭同时来临。
  
  苏翎望着凤轲,那种苍白无力的眼神让凤轲感到恐惧。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苏翎,……”随后,就看见一滴晶莹的液体从那个苍白美人的眼角流下来,极安静的。凤轲的心颤了一下,想要握紧苏翎的手,可苏翎却缓缓地、极费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他用尽全身力气抽回自己的手,闭上眼睛不再看他。
  凤轲在他的床边站了许久,终于,无声无息地走了出去。



番外
  
  汗,某个RP的人决定干一件RP的事
  文文写累了,就写个100问玩玩,满足满足偶因为虐得太多而过于压抑的心情……
  此文纯属恶搞,嘿嘿
  
  凤轲(简称小凤)
  苏翎(简称小翎)
  主持人是华丽丽的妈咪小雅:)
  
  1 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喜欢对方?
  小凤: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小翎:……(其实至今都比较模糊= =)
  
  2 觉得对方是怎样的人?
  小凤:小翎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很让人操心(笑)
  小翎:一个神秘的人,有时候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3 最喜欢对方的哪一点?
  小凤:(苦恼状)全部都很喜欢,要说最的话,实在是说不出来……
  小雅:汗,小凤,总归会有一个最的,你不要敷衍偶
  小凤:是吗?那……最喜欢H时候的小翎吧,那时侯的小翎看起来很性感,呵呵
  小雅,小翎:………………
  (就知道他素一只色狼= =)
  小雅:(转头)那,小翎呢?
  小翎:喜欢他的眼睛,还有笑起来的样子,做家事时的小凤也很可爱(^_^)
  (汗,小翎你……|||)
  
  4 平时都是谁做家事?
  小凤:当然是我
  小翎:恩,是他,偶基本什么都不用做的说
  小雅:汗,小凤是个好男人啊
  小凤:笑,因为舍不得让小翎受苦,再说,小翎也很喜欢我做家事的样子
  小雅:原来如此
  
  5 第一次H是在什么时候?
  小凤:是在相识半年之后。夏天的夜晚,那时候的小翎很可爱(^_^)
  小翎:(脸红……)
  
  6 H的时候一般是谁主动?
  小凤:我,小翎很害羞的说(心心~~)
  小翎:(脸红低下头去小声)为什么老是问这么奇怪的问题……
  (汗,那当然素因为某雅的恶趣味= =)
  小雅:原来如此,小翎果然很害羞啊,笑
  小凤:不过,偶尔小翎也会主动,我是不介意诱受的~~
  小翎:凤轲!你闭嘴~~~~
  (呵呵,脸红了脸红了~~~~~~)
  
  7 知道对方有外遇了会怎么办?
  小凤:偶对自己有信心,一定会把情敌打倒的,不管是男是女
  小雅:流泪感泣,小凤你真有自信啊,加油加油,妈妈永远支持你~~~~
  小翎:甩了他。
  小雅:汗……还真是干脆啊……
  小凤:笑,因为小翎是个有洁癖的孩子,他不会容忍我外遇
  小雅:那这样小凤不是很辛苦?
  小凤:完全不会啊,能够得到小翎我已经很满足了
  小雅再次流泪感泣,小凤,小翎的幸福就交给你了~~~~
  
  8 H的时候,习惯采用什么体位?
  小凤:其实,每种都想尝试一下……(小翎杀人的眼光瞪过来,小凤连忙改口)不过,考虑到小翎的身体状况,所以我会尊重他的意愿
  小雅:小翎呢?
  小翎:正常的体位。不过,偶尔也会顺从对方的需要,尽管自己不大喜欢
  小雅:其实小翎也很体贴的呀~~~
  小凤:泪,可是真的只是“偶尔”……
  小雅:……汗。
  
  9 如果对方拒绝和你H,该怎么办?
  小凤:如果小翎真的很不愿意,一般不会勉强,但通常小翎都是欲迎还拒的说,稍微哄一哄就能够如愿了(奸笑)
  小翎:(怒),原来是这样的么……
  小雅:汗,小翎你表生气……如果是小凤拒绝呢?
  小翎:(冷笑)他会拒绝么?貌似这种情况还没有出现过
  小雅:(瀑布汗)我是说如果
  小翎:我会生气,然后用强的
  小雅:汗,原来小翎也很强悍的说
  小凤:……
  
  10 对方有做过让你生气的事吗?
  小凤:从来没有,小翎的一举一动都是可爱的:)
  小翎:最近那个冻绿事件,偶就很生气……
  小凤:小翎,偶那素被某后妈逼的555555555555~~~~~~
  小雅:………………|||||
  
  11 如果对方做错了事,你会怎么办?
  小凤:原谅他。毕竟他是我一心爱护的人。
  小翎:虽然听了小凤的回答很感动,不过还是要坚持原则的,我会罚他回家跪算盘
  小雅:已经汗得没有语言了= =
  
  这次先到这里,有空再慢慢补充,呵呵
  碎碎念,这素恶搞,完全素恶搞,所以某些回答,比如说跪算盘,就不要深究了……



冻绿篇(8)
  苏翎的伤势好得很慢,自从他醒来之后,几乎是汤药不入,反倒比昏睡时难伺候许多。
  耶律青云知道凤轲十分重视这个人,那一天,当他随着凤轲的战马在山上找到他们时,凤轲看苏翎的眼神已经让他意识到了什么。虽然苏翎醒来之后凤轲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但耶律还是派最好的卫兵,用最好的药照顾苏翎。苏翎心境凄凉,几乎吃不下什么,有时候即使是喝进去的药也会立即吐了出来,吐出的药汁中通常还带有暗红色的血,这让耶律十分担心。
  凤轲虽然不与苏翎打照面,可他对苏翎的病情却了如指掌。耶律经常看到凤轲的帐篷在深夜里亮着灯,他知道,这是凤轲在忧心苏翎的病,也许,还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
  凤轲亲自调配送给苏翎食用的饭菜,每一道菜都精心制作,煞费苦心。
  苏翎却往往面对着满桌珍馐无从下口。他知道自己要想办法好起来,只有这样才能找机会离开这里,可是,每日里的饭菜一看就知是出自何人之手……只有那个人才了解他的口味,才会每天变着花样做出他最喜欢吃的菜。可正因为如此,苏翎反而更难以下咽。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如今,停杯投箸倒是真的,可他却连拔剑的能力也没有……
  日复一日,度日如年。
  他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想知道萧然将城池守住了没有。
  燕国的大军一直没有拔营,苏翎在这安静之中看到了一线希望,可他不知萧然能坚持多久,那颗不祥的破军战星依旧每夜高挂苍穹。
  
  夜里有人袭营。
  苏翎半躺在床上对着整桌饭食,心思却放在外面的骚动上。
  他隐约听得燕国的士兵们喊道:\"有刺客!抓刺客!\"随后是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兵刃相交的声音,半晌之后,一切重新归于平静。
  苏翎拿着玉箸,有些呆呆的。
  他不知道是不是萧然派人来救他了,他的手上带着手铐脚镣,镣铐是用精刚制成的,连在床上,这让他无法走到帐幕门口去查看情况。而喊杀声实在是离得太远了,即使苏翎大声呼救,那些\"刺客\"也是无法听到的。
  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夹了一筷子杏仁豆腐送入口中,那种清嫩爽口的味道是他极为熟悉的,可这种熟悉的味道却勾起了他某种不好的回忆,苏翎对那种回忆的反应是立时的,他俯下身去,接着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呕吐。
  
  \"怎么了?苏大将军。\"
  帐篷的帘幕被人促不及防地掀开,耶律青云一身戎装走了进来。
  他双手抱胸,以一种微妙嘲讽的口气和苏翎说着话,然而眼神却是复杂的,盯着这个让他们的大亲王魂牵梦萦的美人,若有所思。
  苏翎连胃液都呕了出来,好不容易止住了,一手撑住床头急促地喘息。
  那只苍白细瘦的手臂仿佛支撑不住他虚弱的身子,在耶律看来,床上的那个人显得那么无力,随时都可能摇摇欲坠似的。他走过去,将一块洁白的手巾递给他。
  苏翎费尽全身的力气,好不容易平复了呼吸,察觉到身边有人接近,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块手巾。他抬起头来,看了戎装的夙敌一眼,接着却疲惫地倒回了床上,脸色苍白。
  耶律扫了一眼桌上的饭菜,不易察觉地皱眉,\"胃口不好?\"
  苏翎却不想多说什么,闭上眼睛不再理他。耶律见他如此,也不着恼,在旁边稳稳站着,说道,\"方才冰国的士兵来劫营,被我挡回去了。\"苏翎的眼睛这才睁开,望了他一眼,又侧过头去。\"外面的情况还在胶着,所以你不必担心。\"耶律冷冷笑了笑,接着说道,\"萧然这次可是拼了命在防守,不过,现在已经有了溃败的迹象,没有你在的战场,他是不可能守得住的。\"
  \"情况到底怎么样了?\"苏翎终于出声,有些艰难地问。多日没有说话的他声音有些沙哑,可好歹让耶律听明白了,耶律也就一笑,\"围城。我们把他围住了。\"一旦围城,小小的叶城之内断水断粮,情况自然十分凶险。苏翎的心一惊,虽然早就设想过这种情形,可当它实际发生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忧虑和不甘。如果,他还在的话,绝对不会允许围城的情况发生。
  耶律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又是冷冷一笑,\"苏大将军,想要活命报仇的话,就好好保重身体,像你现在这样几乎不吃什么东西,是绝对熬不过去的。\"
  耶律说完,转身离开了。
  苏翎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忽然开口:\"等等。\"
  \"怎么?\"耶律回身,询问地望着他。
  \"……把这些饭菜撤了,以后,给我一些残羹剩饭就好。\"
  耶律一怔,旋即一叹,\"他对你已经算是不错……罢了,我把这话转告他就是。\"
  
  天气渐渐地冷起来,对叶城的久攻不下引起了燕军的一阵烦躁。
  萧然虽是初生牛犊,可却强悍得有些出人意料。燕京方面对耶律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拿下叶城,耶律接获密信时只道燕王凤蹊任性,可凤轲却知道其中还有更深的涵义。假若萧然守住了叶城,燕军失去的不仅是士气和一座小小的城池,更是失去了促使冰王下令边境换防的机会。而这机会牵连着燕国埋藏最深的一枚棋子,那才是燕国赢得全盘胜利的关键。
  凤轲明白其中利害,亲自督战,耶律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去应对,终于在十数日之后的一个傍晚,以极其惨重的代价拿下了这座饱经战火的城池。
  萧然兵败,后撤三百余里。
  
  沁骨的寒风让苏翎虚弱的身体越发承受不住,他习惯了韶京温暖湿润的气候,无论如何也不能在重伤之际适应北方边境的寒冷干燥。一阵寒风吹来,穿过低垂的帐幕吹到苏翎身上。苏翎在破旧的薄被中缩紧了身体,伤口的疼痛和寒冷让他微微颤抖着,嘴唇变得发白。
  一名身着织锦衣物的男子站在帐幕门口,深碧色的眸子透过帘幕的缝隙注视着苏翎,却并不走进去。他望着床上那具单薄的身体紧紧蜷缩在一起,耳边听见手铐脚镣艰难而幽微的响声,他扶着门帐边缘的手指渐渐握紧,修长的指节同样变得苍白。
  翎……你冷么?你痛么?
  为何要如此倔强?你明明知道,只要你不那么倔强,原本你能在这里过得好些……
  在被俘后的一个月里,苏翎拒绝了凤轲亲手制作的食物,拒绝了特意为他安排的温暖被褥,他拒绝了一切凤轲提供的特权,安静而固执地蜷缩在这顶四面透风的帐篷里,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苏翎空洞的眼神望着帐幕顶篷,看不出一丝喜怒哀乐。那样的眼神让凤轲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又是一阵风吹过,他透过青灰色的光线看到帐篷中的那个人不住地打着寒颤,抱住身体的手腕上,被精钢镣铐磨破的肌肤正渗出丝丝殷红的血。
  凤轲的喉头一苦,再也顾不得许多,他掀开帘子冲了进去。
  
  \"不要乱动,翎,算我求你……\"
  凤轲脱下外衣裹在苏翎身上,紧紧地抱住他。
  厚厚的织锦衣物带着凤轲的体温和柔软的气息,这让苏翎做出一阵剧烈的挣扎。
  凤轲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他,暗哑的嗓音第一次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怀中的人其实是没有力气的,最初的几下绝望而疯狂的挣扎后,便渐渐地安静下来--死一般的安静。
  凤轲不敢去看怀中之人的眼睛。隔着柔软的外袍,凤轲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突出的肩胛和硌人的骨架。那个曾经美丽的人此时却像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白鸟,放弃了挣扎,目光迷茫。凤轲下意识地抱紧了他,仿佛在害怕一松手就会失去。他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和灵魂绝望的嘶喊,怀中的身体微微僵硬着,抗拒着他,令凤轲感到手足无措。
  \"翎……不要拒绝我……不要拒绝我……\"
  慌乱和恐惧让凤轲开始喃喃低语,他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只是想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寂静。他笨拙地安抚着苏翎,动作是那样小心翼翼,失却了昔日的一切从容和优雅。他用双臂拥着他,用嘴唇吻着他,不顾苏翎竭尽全力但微弱至极的抗拒,许久。
  我不要失去你。仁慈的上苍,请不要从我身边带走他,……
  凤轲在心中祈祷着,半晌,手指慢慢下移,握住了苏翎冰冷的手。
  
  一声镣铐的脆响。
  凤轲看到了自己付出的代价,为了帮助燕国取得胜利,他给他最爱的人带来了什么。
  苏翎的手腕被精钢制成的镣铐磨得一片血肉模糊,镣铐沉重而冰冷,紧紧地扣在苏翎的受伤的手腕上,有一些地方的血肉已经与镣铐发生了粘连,新结的血疤被冰冷的精钢冻住,只要梢一移动,就会生生地将伤口撕扯开来。凤轲看得心惊,他掀起薄被的一角,将苏翎的双足露出来。那是一双已经被冻得发青的足,趾甲更呈灰败的颜色,显示着多日以来的血流不畅。苏翎脚腕的地方与手腕相同,亦是一片与镣铐粘连的血肉模糊,凤轲不忍再看下去,重新裹住了他的足。
  他想替苏翎取下镣铐,可是理智却阻止了他。
  用镣铐将他锁在这里已经是伤害最轻的办法。为了防止苏翎逃出去,凤轲可以选择废了他的武功,或是用药物控制住他,可是以苏翎目前的体质,是无论如何也承受不起。而给他戴上镣铐,实在是逼不得已的选择。他用头碰了碰苏翎的额头,有一点发烧,凤轲这一辈子从来都没有如此痛恨过自己,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被伤害的那一个是自己。
  他抽出佩剑,玄铁制成的锋利剑刃斩断了镣铐与床头相连的地方。
  凤轲小心地抱起苏翎,回到他自己的帐幕里。
  
  \"翎……再忍一下,我会好好地照顾你……\"
  凤轲把怀中之人放到自己的床上,可即使是再小心的移动也免不了触动苏翎浑身的伤。苏翎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凤轲的声音便低低传来,苦涩而又温柔。
  苏翎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抵御浑身的痛,并没有听见凤轲在说什么。
  凤轲替他盖上厚厚的被褥,转身去调配治伤的药。这几天对苏翎避而不见是他的错,他没有勇气面对那个人,可是从今以后,即使苏翎恨极了他,他也会加倍地照顾他,再不让他受到一点伤害。各种各样的药被凤轲熟练地调配好,他拿了温水、白纱和手巾回来,开始给苏翎疗伤。
  苏翎排斥起一个人来是彻底的,会拒绝他的一切接近,也不接受任何来自他的温情。
  挣扎之中,许多原本已经结疤的伤口又重新裂开,凤轲不知道已经伤重至此的他何来这样大的力气,不得已点了他的穴道,换来苏翎痛恨而绝望的眼神。
  他想杀了我……
  他想杀了我……
  苏翎至始至终没有对凤轲说过一句话,可凤轲从苏翎的眼神中读出了他此时的想法。
  凤轲苦涩一笑,不理会苏翎凌厉的眼神,着手替他治疗伤口。他先替苏翎打开束缚手脚的镣铐,小心翼翼地将它们与粘连的血肉分离开来。然而,尽管凤轲已经放轻了手脚,伤口被撕扯开来的痛还是让苏翎轻轻颤抖。凤轲抱住他,狠心把他手脚处没有长好的伤口挑开,重新用温水和药膏处理过,这才仔细地包扎上。随着这一系列的过程,苏翎的眼神逐渐涣散,当凤轲依此方法将他身上所有的伤口都处理过一遍的时候,苏翎已经痛得几乎失去了意识。
  他很瘦,瘦得连肋骨都突了出来。
  凤轲的手指抚摩着全身赤裸的苏翎,他熟悉那具身体胜过熟悉自己的掌纹,然而此时,他已经不忍再抚摩下去。他用锦被将苏翎盖好,低头轻轻吻了一下那如同枯萎的百合花般的嘴唇,他的嘴唇是如此冰冷,这种冰冷的感觉透过凤轲的嘴唇,一直渗透到他的心底。
  \"我不知道该怎么补偿你,翎,我不知道。\"
  \"可是,只要我活着的一天,我就会尽我所能照顾你,我不要失去你。\"
  他喃喃地说着,隔着锦被将苏翎揽在怀里。
  
  苏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醒时分,已经是泪湿被褥。
  昨日里凤轲替他上的药已经发挥了作用,此时的苏翎稍微恢复了一点力气,脸上也跟着有了点气色。他望着陌生的帐篷和帐篷内陌生的摆设,一点一滴地回想起昨日的事,便渐渐明白了这是哪里。他轻轻动了一下,感觉自己被一个怀抱包围着,他的身体忽然僵硬起来,好半晌,才微微抬起了眼。……怀仞,……不,……凤轲,……
  身体上方,那双深碧色的眸子同样在望着他,苏翎脸上的泪痕尽落凤轲眼底,而凤轲憔悴的容颜也倒影在苏翎的瞳孔之中。\"以后就住在这里吧……抱歉。\"凤轲的声音有些沙哑。昨天夜里他并没有睡,一直抱着苏翎安抚着他的噩梦和梦中不自觉的挣扎。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抱歉,原本沉重到无法说出口的二字就轻易地流了出来,苏翎的眼帘垂下了,安静地在他怀里靠着,没有挣扎。
  \"……早饭,吃什么呢……\"
  苏翎的安静让凤轲有些惊喜,可伴随而来的是不安和恐惧。
  他不觉问出这个问题,就像以前在韶京时那样每一个清晨那样。那时,在每一个缠绵过后的清晨,\"怀仞\"总会这么问上一句,然后苏翎会笑着向他撒娇,直到磨蹭够了,怀仞才得以起身。他总会吻吻怀中的美人,然后准备苏翎喜欢的早膳。
  可这时,帐幕中的两人都为这不期而至的唐突僵了一下,凤轲自嘲地一笑,起身。
  他伸手替苏翎掖好被子,想要离开,却被苏翎轻轻扯住。苏翎的动做极轻,可细心的凤轲还是察觉到了,他俯下身去,\"翎?\"苏翎的嘴唇微微张着,像是有什么话要对凤轲说,凤轲不禁把头俯得更低,将耳朵凑到苏翎的嘴边。
  苏翎的唇微微颤抖,深深吸了几次气,却一口咬在凤轲的颈侧!
  凝聚了全身所有力气的一咬,这一咬,让苏翎的生命也几乎为之抽空。他感觉到自己的牙深深嵌在那个人的血肉里,那个人的鲜血顺着自己的唇齿落入喉中。他已经分不清自己咬住的是怀仞还是凤轲,也不想分清,他只是拼了命一样咬住他,凝聚在心头所有的伤痛和仇恨,火山一般爆发。那促不及防的一口咬下,凤轲的身体本能地一颤,随后却忍住了剧烈的疼痛和伸手推开伤害的冲动,静默地忍着。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愿意献上我的生命……
  苏翎不知咬了多久,凤轲只觉得颈侧的伤口渐渐由疼痛变得麻木。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抱住苏翎的身体,感觉到怀中僵硬抵触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最后,苏翎失去了力气一般,松开了凤轲的脖颈。
  \"你累了。再好好躺一会,我去为你做早膳。\"
  凤轲把他重新安顿好,望着那张泪痕宛然的脸,微微笑了一下,温和地说道。
  随着他的话音,他颈侧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在苏翎身上。



冻绿篇(9)
  自从那日以后,苏翎就一直住在凤轲的帐篷里。
  他的手脚上依旧戴着沉重的精钢镣铐,可凤轲用白纱将苏翎的手腕脚腕都包住了,又在镣铐上细细地包了一层,是以已经不用担心苏翎会被伤到。苏翎依旧不肯吃凤轲做的食物,也拒绝他的一切关怀,可凤轲把精致的饭食嚼碎了用嘴度给他,苏翎畏惧这样的亲昵,几次之后也就学得乖了。他们之间的话依然不多,往往是凤轲说着什么,苏翎蜷缩在床上安静地听。不过,即使只是这样,凤轲已经非常满足了,他看着苏翎一天一天地变得温顺——尽管那只是表面现象,看着他的身体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许久未曾出现的笑意有出现在凤轲脸上。
  
  数日之后,燕王凤蹊下令撤兵。
  萧然的失败并没有换来燕军的乘胜追击,这让苏翎觉得讶异和不安。
  可他从来不问什么,也知道不可能问出什么——凤轲知道一切,可他绝对不会告诉自己,何况,苏翎的自尊也不容许他向眼前欺骗和囚禁他的敌人探问。
  
  这一场战役折损了不少人马,五十万的燕军如今只剩下不足二十万,耶律每次见到苏翎都恨得牙痒痒的,可回程的一路上,凤轲几乎寸步不离地陪着苏翎,这让耶律见到苏翎的机会很少。
  
  回到燕京的那一天,天空下着鹅毛大雪。
  苏翎第一次看到如此纯净苍茫的大雪,白色的街道,白色的树木和白色的宫墙……一切都被大雪覆盖,仿佛它们就是整个世界。苏翎有些失神地望着,这个美丽而又寒冷的地方就是凤轲的故乡,这里是凤轲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这么想着的时候,苏翎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
  
  “在想什么?”
  凤轲的话在耳边轻轻响起。
  他没有指望苏翎的回答,把他抱下马车,直接抱回自己的亲王府邸。
  苏翎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此时的他原本是可以勉强行走的。可凤轲执意一路抱着他,这让周围的许多人感到惊异,也让苏翎咀嚼到一丝复杂的心酸。
  
  凤轲把苏翎抱回自己的房间,吩咐下人准备了人参鸡汤,一口一口地喂他。
  苏翎重伤初愈,凤轲执意不让他自己吃饭,苏翎也无可奈何。苏翎的食欲不算好,凤轲也就耐着性子哄他,恍惚之中,仿佛一切又回到了过去,在冰国韶京监国府那间小小的内室里,这样的情景曾经无数次地上演。若不是此时苏翎手脚上的镣铐,凤轲几乎以为,自己是幸福的。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房间外面静静地落着,房间内的碳火烧得通红。
  柔和的火光映着苏翎精致的容颜,衬得他原本苍白的脸上也仿佛有了一丝血色。
  凤轲握着银色的汤勺,把苏翎抱在怀里耐心地喂着,苏翎长长的发丝落在雪貂的裘衣外面,在柔软厚实的毯子上散落一地。凤轲一边喂着他一边说着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苏翎也不接腔,时光便在这样的气氛中渐渐流逝。
  偶有侍女从回廊上路过,瞥见房内的情景,都忍不住掩口而笑——她们的大亲王,终于找到自己喜欢的人了么?……只是,那个蜷缩在大亲王怀中的美人,究竟是谁呢?
  
  人参鸡汤做得很有韶京风味,那是只有冰国最古老的贵族门第才做得出的味道。
  如果这味道是出自凤轲之手,苏翎也不会有所疑虑,可这碗鸡汤是凤轲吩咐下人做的,能做得如此地道,不由让苏翎有些疑惑。苏翎表面上不说,可神色间却让凤轲察觉到什么,凤轲轻笑一下,开始向他解释。
  
  “我的母亲,是冰国一户贵族人家的女儿。”
  凤轲一边喂苏翎喝鸡汤,一边低声地说,“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司徒展颜,听说她娘家的祖上是冰国最古老的贵族司徒一脉。司徒一家在如今的冰国已经没落了,她是司徒家唯一的后裔,是在民间遇到我的父皇的。她出嫁的时候并不隆重,可却带来了司徒家全部的财产,也包括那些忠心耿耿的奴仆。在她死后,她的财产以及奴仆全部给了我,其中包括现在在亲王府内供职的厨子,他们做出来的菜都是最地道的冰国口味。”
  凤轲絮絮叨叨地说着,他的话让苏翎想起了什么,当年追查凤轲身世之时,的确曾经查到他是司徒一支的后裔。是以苏翎当时并未很怀疑凤轲的身份,然而却没有想到,凤轲的父亲就是燕国至高无上的君王。
  
  苏翎的脸色不是很好,凤轲察觉到了,也就住了口。
  他将最后一口人参鸡汤喂苏翎喝下,又拿过清茶给他漱了口。
  “等你身体再好些,我就陪你去外面看雪。燕国的雪景很漂亮,一到冬天,湖面上都结起一层蓝色的冰,冰里冻着晶莹的气泡,冰下是游鱼……这样的情景,在韶京是绝对无法看到的。”
  他替苏翎理了理额前的碎发,“早些养好身体吧……翎,放开那些东西,不要再折磨自己。”
  
  苏翎没有回应,事实上对于这样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回应。
  凤轲亦只是自嘲地一笑,转过头时,却在门口见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优雅俊美的年轻人,有着冰一样的眼神和鹰一样的高傲。
  凤轲望见他,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却笑起来,“小蹊。”
  
  凤蹊站在门边没有动,他冷冷地望着屋内的两人。
  苏翎的单薄是显而易见的,可凤轲对他的关怀同样显而易见。
  他想起前段时间在韶京时,苏翎与凤轲之间是怎样亲昵的情景;想起在战场之上,凤轲又是怎样违背他的命令阻止耶律杀死苏翎;他想起从前,凤轲每次回京都会第一时间进宫来看自己,可这次却耽误了如此之久……他想起了很多很多,每想到一件事,刺痛和愤怒就在心里多累积一分。他容不得凤轲的眼睛注视着别人,容不得自己的哥哥不再把自己放在首位。
  他恨苏翎,恨得无以复加,这种恨意从凤轲为了那个人拖延留在韶京的时日起就开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方法能够挽回。
  
  他的目光冷得如同在冰水里浸过,明明是倔强而又受伤的眼神,却偏偏要伪装成高傲。
  凤蹊朝着两人一步步地走过来,霍然抽剑,对准苏翎刺了过去!“小蹊!”凤轲低呼一声,凤蹊的剑法迅捷而狠辣,凤轲来不及阻隔,只好挡在苏翎身前,生生地用手臂受了这一剑。
  “你!”凤轲一怔,一怔之后却更为愤怒,他待再刺,可凤轲此时已经放开了苏翎抽出自己的剑,千年玄铁制成的沉水剑散发出满室幽寒的气息。“小蹊,别任性。”凤轲的语气很温和,可是其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他手臂上的鲜血一滴一滴地落了下来,望在凤蹊的眼中,使得那年轻君王的眼神变幻无数。“你要为了一个外人与我为敌吗,哥哥!你甚至不惜为他受伤!”凤蹊的语气中是愤怒和震惊,他的话音森寒如冰雪,“哥哥,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这个迷惑你的人!”
  凤轲的剑依旧护着身后的苏翎,也依旧只有一句话,“小蹊,别任性。”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地激怒了凤蹊,他的长剑再次刺来,不顾凤轲的阻拦,疯狂地向苏翎刺去!面对着剑刃上散发出来的近在咫尺的杀意,苏翎并未闪避。他抬起头来,望着这张与凤轲极为相似的脸,眼中尽是冰冷讥刺的光芒。这光芒,不仅在讥刺凤蹊,也是在讥刺他自己。
  可凤蹊却被苏翎眼中的光芒激怒了,他的剑法愈加凌厉。
  凤轲手中的沉水剑舞出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护住身后的苏翎。
  凤蹊虽是燕国最年轻的霸主,铁血而冷酷,可当他面对自己的哥哥是却永远是个孩子,他的剑法远不及凤轲,镇定心神的能力也远不如他,几个回合下来,凤轲已经将他毫发无伤地制住。
  “小蹊,有什么话我们出去说。”
  
  大亲王府的闻雪厅里。
  凤轲与他之间向来是随便的,私下相处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君臣礼仪。
  凤蹊把厅内的器具能摔的都摔了,发完一通脾气,这才回过头去看凤轲。
  凤轲坐在靠近回廊的一张檀木雕花椅上,正不紧不慢地用白纱包扎自己手臂上的剑伤。
  凤蹊望着银制的盆子中满盆的血水,忽然感到有些心虚和内疚。“自己去御医那里拿点千年雪山灵芝,上个月刚挖出来的新鲜灵芝,对伤口很好。”凤蹊的语气很差。
  凤轲微微笑了笑,“不妨事,倒是小蹊的剑法又进步了。”
  凤蹊为着这句话沉默了一下,接着却穿过满地的碎片,走到凤轲面前。
  “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你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现在是我们的战俘,即使你不让我杀他,也必须把他送他天牢!那才是他该去的地方,他没有资格留在你的亲王府里!”
  “小蹊……”凤轲停止了包扎伤口,望着这个高傲凌厉的弟弟,叹息。“我知道他是燕国的敌人,可是,他不是我的敌人。我曾经发过誓要助你取得胜利,在燕国取得完全的胜利之后,我就可以得到自由……你知道我不愿意留在这里的,到时候,我想带他一起走。”
  “不可以!”凤蹊想也没想就叫了起来,旋即冷笑,“那只是你一相情愿的想法,哥哥。苏翎恨你,他不可能和你在一起,他会像只毒蝎子那样害死你,所以在那之前,你最好先下手杀了他!”
  “我做不到,小蹊,我做不到。”凤轲站起身来,他的目光越过凤蹊的肩望向苍茫的远方,“即使他不会原谅我,我也会用我的一生去补偿他,……”他的目光迷离起来,良久,转过头来,望着自己的弟弟,微微一笑,“小蹊,你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你能明白我。”
  “我不允许!”凤蹊叫了起来,他有一种预感,仿佛他的哥哥即将被别人夺走。
  凤蹊冰雪一般的眼神狠狠地盯着自己的哥哥,随后却抱住了他,“哥哥……我的哥哥……我不会允许你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允许你离开我!你是我一个人的,你永远是我一个人的!”
  “小蹊……”凤轲犹豫了许久,最终伸出手去,扳开抱住自己的凤蹊,直视他的眼睛。
  对于这个弟弟,他心中所拥有的只是柔软。他们两人是皇族唯一的后裔,从小就一起长大。凤轲自小就很疼爱这个弟弟,也很照顾他,这养成了凤蹊独断专行的性格和对这个唯一哥哥的依赖。凤轲明白自己在这个弟弟心中有着怎样的分量,可他却毕竟不是属于他的。在冰国的几年时光中,凤轲已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个人,尽管他出于迫不得已伤害了他,尽管他们之间几乎已无可能,尽管不杀苏翎对于燕国是莫大的隐患……可凤轲还是希望能够与他在一起,用一辈子的时间照料他,补偿他。所以,小蹊,对不起……
  凤轲望着凤蹊,他的声音很低沉,也很温柔。“小蹊,你永远是哥哥最疼爱的弟弟。可是你要明白,翎,他,……在我心里的分量亦是十分重要。”“小蹊,不要让我为难。”
  闻雪厅外,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凤蹊琉璃色的眸子久久地注视着哥哥的眼睛,明亮得如同暗夜里闪闪发光的星辰。“……我恨他。哥哥,我恨他。”半晌,凤蹊冷冷地说。
  
  \"抱歉,让你受惊了。\"
  好不容易送走了凤蹊,凤轲回到卧房之内,对苏翎说道。
  淡黄色的烛光下,苏翎正在寝台的一侧坐着,他将一只手腕搭在身前的矮几上,有些出神地摆弄着腕上的镣铐。精钢制成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碎响。
  见到凤轲进来,苏翎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抬头望了他一眼,并不言语。
  
  \"还是觉得不舒服么?我看看。\"
  凤轲明知苏翎摆弄镣铐的原因,却也不点破,只微微笑了一下,走到苏翎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把苏翎的手托在掌心,细心地拆开裹住镣铐的白纱,重新替苏翎上了药,这才用新的纱布一层一层包裹起来。苏翎一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也不动,也不说话。
  他说不清自己对眼前这个男人的感觉,他应该恨他的,可是,在看到凤轲为了保护自己与弟弟起了冲突,甚至受伤之后,苏翎的内心忽然闪过一种柔软。
  他知道自己爱上了他,无可自拔。可他同时也知道他们绝对不能走到一起……不仅仅是因为双方对立的身份,更是因为,他从来无法原谅背叛自己的人。他要的爱,是完整的爱,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杂质。他曾经试图原谅他,正如他曾试图原谅昭明那样,可惜他永远无法原谅一个背叛自己的人,即使他再爱他……这种抗拒和排斥,是一种出自内心深处的本能,这种本能护卫着他所有的自尊和骄傲,他永远也无力改变,也不愿改变。
  
  苏翎……你真是一个可悲的人。
  为什么会喜欢他呢?即使他对你再好,你也不应该啊……
  苏翎低垂着眼帘,细白的牙齿深深咬住没有血色的唇。
  
  凤轲的手臂轻轻缠绕了上来,带着淡淡清香的温暖气息包围了苏翎。\"翎,不要想得那么多,有些事情你我都无力改变,不要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好吗?\"凤轲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
  他把苏翎的头靠到了自己的肩上,而苏翎没有拒绝,安静地闭起了眼睛。
  
  \"凤轲,我不能原谅你……不管是什么理由,我都不能原谅你……\"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知道你活得很艰辛,可是我无法帮你……\"
  凤轲低声地说着,恍惚之间,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苏翎府邸里的那场对话。如果当时苏翎答应了自己离开这片是非的土地,那么如今又会是怎样的情景?
  \"凤轲……你还记得那次么?你说你要带我离开……\"苏翎的声音淡淡的,懒懒的,带着一点疲倦和梦幻,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他也想起了那时的言语。\"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苏翎将那首远古的诗句低低吟出,他的手安静地搁在凤轲的掌心,凤轲不由自主地握得紧了一些。
  \"原来,都是骗人的……\"苏翎轻轻地说道。
  
  那一天,在韶京城内的监国府里,那个权倾天下的苏翎也如此说道。
  所不同是,那时的他是那么意气飞扬,可如今,那个美丽骄傲的人只剩下一具空壳。
  破碎的声音在烛光中散去,碧眸的男子一下子抱紧了他,紧得仿佛要把他揉碎在怀里。




冻绿篇(10)
  在凤轲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一天天地好起来。
  然而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苏翎的身体依旧还很虚弱,每日里用药培着。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凤蹊再次举兵攻打冰国。这一次依旧以耶律青云做主帅,依旧是五十万大军,虽然这件事凤轲没有说过,可苏翎还是隐隐地感觉到了什么,心神愈加不宁起来。
  
  十二月的天气,寒冷到了极点。
  凤轲陪着苏翎到燕京郊外欣赏风景,总是在亲王府里闷着对苏翎的身体不好,况且凤轲也想找一些事情转移苏翎的注意力。苏翎的身上穿着柔软厚实的雪狐裘子,外面裹着银貂斗篷,全身上下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幽黑的眸子映着冰雪山色,清澈得很。
  \"就是这个湖面,燕京附近最大的寒雪湖。\"
  凤轲用手揽住苏翎的腰,扶着他在结了冰雪的湖面上慢慢地走。苏翎脚上的镣铐在冰面上碰撞出悦耳的声响,凤轲小心地扶着他,以防他摔倒。广褒的湖面周围,是身着黑衣腰佩刀剑森然而立的亲兵,燕国的士兵总给人以一种肃杀的气息,这种气息在冰天雪地里尤为强烈。
  湖面上的冰雪在水光的衬映下折射出美丽的冰蓝色,可苏翎的眼睛却没有望向湖面,他的视线穿过周围的冰雪和湖边的亲兵落在很遥远的地方,有一些凝然,也有一些冷漠。
  \"燕国又对冰国开战了,是吗。\"苏翎的语气淡淡的。
  凤轲怔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苏翎会问这件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自从被俘以来,苏翎从来不曾过问有关战争的事,凤轲知道那是因为他的高傲和自尊,他知道自己不会回答。可如今,苏翎却问了出来,这表明这件事在他的心里非常重要。
  然而,尽管他只是略一踌躇,苏翎还是从这短暂的沉默中察觉到了什么。
  他不声不响地继续往前走,可脚下的镣铐一绊,让他一个踉跄,险些跌了一交。
  \"翎!\"凤轲急忙抱紧了他。苏翎在凤轲的怀里细细地喘着气,脸色有些苍白,待到站稳之后,立即挣脱了凤轲的怀抱。\"上次的停战仅仅只是休整么?\"苏翎低声问了一句,咬唇。
  他的身体有些发冷,直觉到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上一次,燕王凤蹊放弃了优势下令收兵,那么此次出兵,一定是做了更全面的准备,有更大的制胜把握。
  \"你是怎么知道的?开战的事。\"凤轲没有回答苏翎的问题,反问。
  尽管苏翎的感觉很敏锐,可出兵的事对苏翎瞒得密不透风,照理说他绝对不可能知道。
  苏翎黯淡地笑了一下。战时的气氛与平日里总会有所不同,不管再怎么隐瞒,空气中弥漫的气氛骗不了人。以前在亲王府里,他只是稍微有些怀疑,可今日路过燕京城时,街道上的情景已经向他证明了一切。那绝对是战时才有的独特气息。
  冬天不是出兵的好时节,可对于地处苦寒的燕国例外。
  燕军习惯于在冰天雪地里作战,反观冰国,在这方面就差了很多。
  \"如果,冰国有个万一的话,我绝对会自杀以殉国。\"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凤轲的语气淡而坚定。
  他不顾苏翎的反抗,再一次紧紧拥住了他。
  
  \"你要听有关这个湖的故事么?\"
  寒雪湖畔的听雪亭里,凤轲把苏翎抱在怀里,温暖着苏翎冻僵的手脚,说道。
  亭子周围依旧是戎装的士兵,腰间的刀剑在冰天雪地里发出幽微的光。
  凤轲抱着苏翎,不顾苏翎的挣扎,将一口温热的酒哺进苏翎的唇。原本冰冷苍白的唇在沾了软绵的江南春后有了些微的湿意,淡淡的红色泛上来,很是好看。凤轲的手指抚过苏翎的唇,将沾在他唇边的酒拭去了,这才轻轻一笑,接着说道--
  \"这个湖原本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江南。它原本是燕国最美丽的湖泊,夏天的时候,湖畔会泛出一片青翠之色,美得就像江南烟雨凄迷的春天。\"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凤轲的语气有些感叹,\"这些年来,燕国的气候越来越冷,很多地方已经冷得无法生存下去……而这个名唤江南的湖泊也不再温暖,于是,人们把它的名字改成了寒雪湖。\"
  \"翎,如果可以的话,燕国也不希望发动战争,可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凤轲低低地说着,感觉怀中的苏翎颤了一下,沉默了许久,却冷笑。
  \"这不能成为你们攻击别国的借口。\"
  \"燕国的子民只是想活下去。\"
  \"为了自己的生存,你们就可以发动战争,漠视冰国那么多百姓的生命吗!\"苏翎忽然激动起来,一双清澄的眸子冷冷地盯着凤轲,\"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多么可笑,难道在你们像强盗一样烧杀掳掠之后还要要求受害者的同情和原谅吗?!\"
  苏翎的声音不大,可由于四周的安静,他的声音幽幽地回荡在空气中。
  四周的士兵依旧是没有表情,雕像一般站立在亭子两旁和湖畔,惟有不远处的一只寒鸦受了惊动,呱地一声惊起,扑扇着翅膀往远处的青山飞去了。
  凤轲的手抚着他的背,有些凄凉地笑了一下。
  为什么说起这些呢?这些不是借口,亦不敢奢求能够得到苏翎的原谅。
  可是,自己身为皇子,身上却背负着黎民社稷的责任,他可以无视天下苍生,却不能遗弃自己与生俱来的职责,即使伤害到天下苍生也不能遗弃燕国的百姓。
  这样沉重的职责,他只是想让他知道。
  在那一瞬间,凤轲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冲动,将这些埋藏在心头的事情说了出来。尽管无法得到谅解,可是,背负着这些沉重的东西行走了那么久,即使强悍如凤轲,也会觉得疲惫。
  
  \"我从来不曾奢求过你的谅解。\"
  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转眼之间,他已经后悔对苏翎说了这些。
  这些沉重的东西让他一个人背负就好,又何必告诉苏翎,让他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又添一道负担?--苏翎是在乎自己的,凤轲知道。凤轲化名怀仞待在韶京那么久,苏翎却从不曾怀疑过他,凤轲心里比谁都清楚,那是因为什么。
  
  原本是出来游玩的,可两人话说到这里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压抑。
  苏翎转过眼去,望着远处湖面上盘旋的野鸭,不多时,却低低说道:\"回去吧。\"
  即使是再美的风景,在错误的时间和错误的人面前也显示不出它的美丽来。
  凤轲暗自苦笑了一下,不在说什么,低头替苏翎裹紧了斗篷。
  
  两人乘着马车,在亲兵的护卫下回到王府。
  然而,方在王府门前下了车,却见一名侍从模样的人走上前来,对着凤轲耳语了几句。
  苏翎与他们隔开了几步路的距离,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他留神看凤轲的脸色,凤轲的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是么……我知道了。\"侍从说完,凤轲微微点了点头,吩咐下人,\"你们先把苏将军带回房去。\"他吩咐完毕,便有些匆忙地离开了。
  苏翎随着侍卫们向房中走去。一路上,他曾想过利用这个机会逃离,可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武功也远未恢复,他不敢轻举妄动。他怀着低沉的心事回到房中,侍卫们佩着刀剑,在离卧房不远的地方站定,有侍女奉上精制的白茶,苏翎接过喝了一口,侍女便躬身退下了。
  偌大的房间内就只剩下苏翎一人。他环顾着这间装饰精致的房间,想起自己的身份和如今受到的礼遇,有些讽刺地笑了。然而,原本讥刺的笑容不知为何却带了几分悲哀和凄凉。
  房间的暗影里传来\"哒\"地一声轻响。
  苏翎敏感地回过头,\"谁?!\"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长年淫浸在权势中所形成的警觉和谨慎,他美丽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准确地转向那个角落,目光中闪烁着熠熠光华。暗影中走出一个人来。那是一个穿着轻便劲装的年轻男子,男子的面容是苏翎所熟悉的,可此时男子脸上的复杂神情苏翎却是从未见过。那神情中有惊喜,有凝重,有悲哀,也有谨慎。
  \"萧然……\"苏翎微微怔了怔,这才轻声叫出年轻男子的名字。萧然在苏翎的脚边跪下了,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个传奇一样的人。\"苏将军……监国大人……我来救您。\"\"怎么会是你?外面的形势怎么样了?\"苏翎陡然见到来营救自己的人,反应却不是喜悦,他有些焦急地询问萧然,因为问得太过迫切,苏翎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半跪下来,与萧然平视。萧然见他如此,脸上的神色又复杂几分。他率领人手策划暗中营救苏翎已经颇长时间了,得知苏翎与凤轲的事时,对萧然的打击不可谓不沉重。只是,经历了边境上那场战争的萧然已经明白,冰国需要苏翎,自己也不希望苏翎离去……所以,尽管他与燕国亲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萧然和冰国也不能放弃。
  \"原本已经休战了,回到韶京以后,陛下革了我的职。\"萧然的语速很快。
  苏翎的手一下子抓紧他的肩,萧然吃痛,可是却没有叫出来。\"陛下糊涂了,竟然做出此等事来。\"苏翎说得咬牙切齿。尽管当时已经休战,可大局未稳,沧雅竟在失去一名将领的情况下将另一名能力不俗的将领撤职,的确是非常不智的。萧然也是行伍出身,自然明白苏翎的意思。可苏翎的那一句\"陛下糊涂了\"让萧然惟有苦笑而已,他也曾在金銮殿上面圣,知道当今圣上就是那日韶京郊外与苏翎一路的孩子,萧然明白苏翎与沧雅的关系恐怕是很密切的,可无论如何,以一名臣下的身份如此议论自己的君王,终归不妥。
  \"陛下命我救您回去。\"萧然说道,也算是解释沧雅撤他职务的原因。
  苏翎闻言楞了一下,接着又是冷笑--\"你不用为他辩白,错了就是错了。如今,可是又开战了?\"\"……是。听说陛下封原兵部侍郎慕容序为大将军,于永宁河迎战耶律青云。\"萧然无意隐瞒,接着却急噪起来,\"苏将军,时候不早了,请您跟我离开这里!\"
  \"不,我现在还不能走。\"苏翎微微摇头,手腕轻抬,让萧然看见了隐藏在宽大袍袖下面的精钢镣铐,\"手镣,还有脚镣……萧然,我出不去。\"精钢制成的镣铐在房间内泛着幽微的光泽。萧然心下一沉。虽然他知道苏翎的身上多半戴着什么东西,可精钢镣铐无疑是最糟糕的一种。那种从选材到制作都十分上乘的镣铐一时之间根本无法斩开。\"我这里有锯片。\"萧然心念电转,从怀中拿出早已准备好的锯片,那锯片同样是用精钢制成,薄薄的一叶,黑沉沉的,在萧然的掌心中泛着幽幽寒光。\"不过,看来我是没办法替您锯开了。\"萧然的声音很低,微微皱眉,\"苏将军,明日午时我来接您……可以吗?\"\"好。\"苏翎一口答应。凤轲每日清晨都会出去处理事务,常常到傍晚时分才回来,午时离开,既让苏翎在上午有时间锯开镣铐,又让他在逃跑后不被立即发现,的确是很好的选择。
  \"那么,一言为定。\"萧然轻轻松了口气,却忽听苏翎说道,\"不要叫我什么将军,萧然,我还是喜欢听你叫我的名字。\"萧然一愣,年轻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以前我不懂事,曾经得罪了你……可如今,我好象明白了很多事情。苏翎……苏翎……你这个名字,不是我这样的人可以随便叫出口的。\"他说着看了一眼门外的方向,轻轻笑了一笑,\"好象是他回来了……我先走了。\"
  苏翎望着那个年轻的身影自视野中消失,垂下了眼睛。
  
  夜里苏翎睡得很不安稳。
  凤轲知道苏翎的心里装了什么心事,见他如此,只是觉得心疼。苏翎的体质不好,夜间原本就很难入睡,自从他来到王府之后,凤轲的房间里就一直燃着安神的香。可香用得久了也便逐渐失去了功效,苏翎在床褥间辗转反侧了好一会,依旧无法阂眼。凤轲见他如此,便起身去香房里取了几片夏天采摘的橙花花瓣,加上几滴泉水,和着龙诞香与迷迭香精心地调了,回到卧房里来。
  他用修长的手指沾了香,轻轻地按在苏翎的额角上,细细地按摩。
  凤轲的手劲很温柔,不急不徐的,让人觉得很是舒服。幽微的香气在苏翎周围袅娜地漂动,轻柔地将他包围,苏翎只觉得整个世界的节奏都缓了下来,柔和得如同一曲童谣。
  \"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乖。\"凤轲迷惑人心的声音在耳边呢喃。
  苏翎只觉得眼皮渐渐沉重,淡淡的倦意包裹了上来,仿佛要把他拉入沉睡的梦乡。
  然而,那也仅仅只是\"仿佛\"。有什么东西固执地盘绕在心底不肯散去,苏翎放不下,也无法安静地睡着。他微微侧头,避开了凤轲安抚的手,凤轲察觉到了什么,也不说话,只低低地叹息一声,从后面抱紧他。
  
  幽幽的暗香缭绕在静谧的空气中,柔软而缠绵。
  这香气是用世间最好的香料萃取而成,加上精细至极的制作工艺,可说是将本身的功效发挥到了极至。在这一片芬芳的包围中,苏翎只觉得意识渐渐恍惚,有什么东西在头脑里水一般地流动,眼前一忽儿是寒雪湖晶莹剔透的蓝色冰雪,一忽儿是冰燕边境的纷飞硝烟。
  十四岁随先帝亲征,十七岁官拜大将军,十九岁发动宫变夺取政权,四年之后的再度出征,到如今的兵败被俘……一幕幕往事,缥缈而恍惚地从脑海中流过。他想起对先帝的誓言,冰国群臣看他的目光,两国的百姓以及凤轲的那番话,他忽然觉得很是寒冷,进而有些不知所措。
  想要原谅什么,可是无法原谅,想要放开什么,可每一样都是无法放手……
  苏翎慢慢地蜷缩起身体,无意识地抱紧了自己。
  凤轲把苏翎揽在怀里,亦是难以入眠。
  他随时注意着苏翎的一举一动,怀中之人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让他的心隐隐地疼。
  苏翎的发丝沉沉地披在身后,如同墨色的绸缎,散发着幽幽的暗香。几缕发丝拂在凤轲脸上,将那淡淡的香气也一起送了过去。那不是橙花轻盈的香,也不是迷迭香和龙诞香,那是一种带着一丝清冽和冷凝的幽香,冻绿的气息。
  离冻绿的再次毒发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凤轲在心里计算着日子,不觉把苏翎搂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各怀着心事,虽都是安静地躺着,可谁也没有阂眼。
  就这样过了大半夜,接近凌晨的时候,房门外传来了轻轻的扣门声。
  \"凤轲大亲王,陛下传了口喻过来,说是有一些事情需要您立即处理。\"侍从的声音很恭敬。
  凤轲放开苏翎的身子,虽然知道没用,可还是又往香陇里加了一把香,这才推门走了出去。
  天色有些晦暗。凤轲披着一件描着银色瑞兽图案的衣,随侍从离开了卧房,待得到了苏翎听不见的地方,这才问道,\"什么事?\"
  \"陛下只说这几天京城的状况有些异常,吩咐您去查看一下。\"
  \"这样么……\"凤轲沉吟了一下。这个时候把他叫起来,应该是很重要的事吧。他一边想着,一边微微点头,\"知道了,我这就过去。吩咐厨子准备一碗小米粥,加一点银耳和百合,待会苏将军醒来之后给他送去。\"苏翎对食物很是挑剔,虽然他从来不说什么,可凤轲一直知道。
  
  凤轲的离去让苏翎稍稍觉得放松了些。这些天来,和凤轲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对他而言都是煎熬。曾经无比眷恋的怀抱如今成了令人畏缩的深渊,那些原本已经万分熟悉的温柔也是,忽然间变得万分狰狞。
  
  苏翎苦涩地笑了一下,一手扶住额头,一手撑起身子。
  手上的镣铐随着他的动作被拉扯到了极限,牵动了手腕处的伤口,一阵刺心的疼。
  苏翎忍住痛,勉强支起身子,膝行至寝台一边的矮几旁,点燃蜡烛,并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已经冷却的茶水握在手心是冰凉的感觉,可还没等他用杯中的茶水湿润自己干涩的嘴唇,卧房的檀木雕花门忽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推开了,一名身着精致皇袍的男子走了进来。



冻绿篇(11)
  凤蹊的到来很是隐秘,苏翎心知他刻意隐藏了行踪。
  否则,以苏翎的武功,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也不至于对他的到来全无察觉。
  
  “我一直都很想知道你是怎么迷惑了哥哥,现在看来,还真是我见尤怜。”
  凤蹊的口气很轻佻,他一面说着一面来到了苏翎面前,伸手抓住苏翎的手。苏翎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可立即被他制住了,凤蹊用另一只手勾起苏翎的下巴,目光中尽是玩味和不屑。
  “听说你用你的容貌迷惑了冰国两代君王……不错,你的确很漂亮。”
  
  苏翎想叫他放手,可是却无法发出声音。
  幽微摇曳的烛光下,苏翎的肌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原本有些宽松的白绸里衣在拉扯中略略松开了,露出苏翎一排精致的锁骨和少许的肩。凤蹊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
  
  “绸缎一样的肌肤,流水一样的长发……”
  他的手松开苏翎的下巴,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脖颈旁边的长发轻轻撩过,苏翎的身子明显一震,反射性地闪开了。
  
  “怎么,哥哥可以,我就不可以么?”
  凤蹊为自己的失态惊了一下,苏翎的发丝柔滑冰凉如上等的绸缎,那种细腻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心。他望着苏翎,转瞬之间已经恢复了常态,微微冷笑,“不喜欢别人碰你么?不过,一个战败者可没有说不的权利。”
  
  苏翎清澈澄明的眸子望了凤蹊一眼,微一挑眉,亦是冷笑,“你们只是用卑鄙的手段偷窃了胜利。你的哥哥只敢在战场上对我下毒,而你同样只敢使伎俩支走你的哥哥,再来折辱于我。”
  从凤蹊走进来的那一瞬间起,苏翎就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凤蹊恨苏翎,特地支走维护苏翎的凤轲,再入内进行报复。
  
  苏翎知道今日的事情不能善了,索性刺激凤蹊。
  这些天来他的心里也积着一股恶气,他不愿对凤轲发作,因为凤轲的忍让会让他更清醒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是多么悲哀,可对凤蹊就不同了,凤蹊年轻高傲,任性妄为,更重要的是,他是燕国的王,也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着苏翎的人,凤蹊对苏翎怀有深刻的敌意。
  
  不出苏翎所料,仅仅是短短的一句话,凤蹊就被成功地激怒了。
  他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一旁的矮几上,木屑纷飞。苏翎漠然地望着,神色间很是清淡,待那一掌尘埃落定,这才淡淡地道,“怎么,被我说中了?你们根本就不敢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对付我。你没有胆量,你那个胆小鬼哥哥也没有。”
  
  凤蹊的脸色很是难看,他生平最不能容忍的就是别人侮辱他的哥哥。
  此时的凤蹊如同一头被人激怒的年轻雪豹,他一把抓住苏翎的衣襟,突如其来的动作让苏翎几乎窒息。苏翎的手徒劳地抵住凤蹊的前胸,防止他的过分接近。凤蹊无视他苍白的脸色和无力的抗拒,他的鼻尖几乎碰到了苏翎的鼻尖,一字一字咬牙说道——
  “两国交锋,自然无所不用其极!更何况,你根本不配与我哥哥正面交手!”
  他说着握紧了苏翎的衣襟,苏翎只觉得在一阵几乎让人死去的窒息过后身体猛然一阵疼痛,待他回过神来之时,人已经跌伏在寝台上。
  
  凤蹊半跪在他身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苏翎只觉得五脏六腑里一阵翻江倒海的痛,仿佛还没有愈合的伤口又尽数裂开。
  他苍白的十指深深扣住身下的锦缎,“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凤蹊望着苏翎,神色在一瞬之间变幻了无数次。
  他自己也是习武出身,自然知道那样严重的伤势会带来怎样的痛楚。
  凤蹊一直不明白,自己的哥哥为什么会飞蛾投火般地喜欢上这个敌国的权臣,可是,在见到苏翎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固守着自己的高傲时,凤蹊忽然觉得有些明白了。
  那么骄傲美丽的一个人。
  虽然凤蹊不愿承认。
  
  他伸手抓住苏翎的长发,将他的头提起来。
  凤蹊的动作依然是粗暴的,可却在不觉中放轻了手上的力道。
  那双狭长的凤目对上苏翎漠然的眼睛,望进彼此眼中的都是高傲。
  凤蹊不知为何心神一漾,不由得伸出手去,轻轻拭去了苏翎唇边的血迹。
  
  苏翎向来都是很排斥陌生人的碰触的,对凤蹊也不例外。他的身体还很虚弱,挣脱不了凤蹊的掌控,可一双姣好的眉已经深深地皱了起来,望向凤蹊的目光中满是厌恶。
  
  凤蹊被他看得心头火起,两只手指捏住了他,“你看什么?”
  苏翎的眉皱得更紧了,凤蹊的手劲弄得他很痛,陌生的气息也逼得太近,让他很不舒服。
  他的手吃力地抬起来,想要推开他,却被凤蹊一把抓住。“我说过了,战败者没有拒绝的权利。”凤蹊的声音淡淡的,可是冷得厉害。他望着苏翎越皱越紧的眉,索性又逼近几分。
  
  两人原本就是在寝台上,这样一来,凤蹊几乎把苏翎压到了身下。
  苏翎的身体整个地落入凤蹊怀中,凤蹊一手环住他的背,一手钳制着苏翎的手。苏翎艰难地动了一下,凤蹊干脆用身体压住了他,他的双腿跪在苏翎的腰侧,不觉已是极暧昧的姿势。
  苏翎察觉到了什么,低低喝了一声,“放手!”他的身体因为紧张和抗拒而绷紧,就连凤蹊也感觉到了。
  
  凤蹊低声笑了起来。“你在想什么?怎么怕成这样?”
  他低下头,用嘴唇从苏翎的眼睛上轻轻扫过,“这种事情,你应该很习惯的……不是吗。”
  感觉到怀中的身体愈加僵硬了,凤蹊的心情大好起来。他原本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他来这里是为了杀死这个人,永远地除去他……可现在,他忽然改变了主意。
  凤蹊闻着苏翎身上好闻的橙花清香,低笑着说道——
  “他们都说冰国的苏大将军是倾城绝世的美人,用承袭自秦淮歌姬的身体迷惑了两代君王……那么,在你临死之前,我想验证一下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
  他的手忽然抓住苏翎白绸的里衣,“刷”地一声撕裂!
  
  苏翎无法反抗,他甚至无法叫喊。
  在很久以前凤轲曾经懒洋洋地说过一句,一个人太高傲了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可苏翎就是这样一个过于高傲的人,即使受到这样的凌辱也不肯开口呼救——卧房外面是亲王府的卫兵,如果苏翎高声呼救的话,他们一定会冲进来,可是,苏翎永远也不会对着自己的敌人求救,即使保持沉默的结果是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凤蹊俯下头去,攥住苏翎的唇,深深吻了下去。他感觉到怀中之人的身体一僵,接着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剧烈地挣扎起来。一股强烈的征服欲在凤蹊心底升起来,他辗转着加深这个吻,扣住苏翎的力道越来越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怀中。
  
  苏翎的眼睛不知何时闭上了,他用尽全身力气告诉自己不要害怕,然而,当凤蹊褪去他全身所有的衣物,强行打开他的双腿时,他的身体还是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永远无法忘记这种感觉。
  当凤蹊进入的那一刻,苏翎的十指深深陷入身下的被褥,脸色苍白如雪。
  痛。无法忍受的痛。比起凤轲的温柔成熟来,凤蹊显然是青涩的,那是一种少年的冲动和残忍。更何况,凤蹊根本没有存什么怜香惜玉之心,他的每一次动作都痛得苏翎几乎想要死去。
  苏翎在凤蹊的身下压抑住破碎的呻吟,可痛极之时,还是忍不住发出声音。那声音幽微得如同呜咽,低到了极点,几乎不曾引起凤蹊的注意。
  
  “苏翎……苏翎……”凤蹊唤着他的名字。
  身下的身体连同那幽微的香气让凤蹊迷醉,尽管后宫之中妃嫔无数,可年轻的君王从来都不曾尝过如此美妙的感觉。他的动作由最初的征服变成了沉迷的探索,可依旧是霸道而粗暴的,完全不曾顾及身下人的感受。
  
  苏翎的肌肤细腻如玉,即使身上还带着战场上留下的伤痕,也只是增加了凤蹊征服强者的快感。凤蹊细细吻着苏翎的身体,脖颈,胸膛,伤痕,甚至是最幽秘的地方。
  他忘了自己是来刺杀他的,也忘了他的哥哥也许随时都会回来,他沉迷在身下之人所带来的快感之中,一次次地占有他,久久不能自拔。
  
  不要……
  痛……好痛……
  苏翎的手无力地推拒着他,却起不了丝毫作用。
  其实,他知道一切的抗拒都是徒劳——然而,每当痛极的时候,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挣扎。体内深处撕裂般的疼痛让他无处可逃,他惟有张开双腿被迫承受,他本能地想蜷缩起身体,可仿佛连身体都被撕裂,再也无力动弹。
  
  当一切结束之后,凤蹊望着身下虚弱至极的身体,半晌,轻轻地吻了一下。
  苏翎的下唇已经被自己的牙齿咬得稀烂,有殷红的血珠一点一点地渗出来。凤蹊俯头舔去他唇上的血珠,伸手抱住他。“你很美,真的。”他叹息着低语。




冻绿篇(12)
  苏翎缓慢而艰难地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浑身的酸痛让他神志有些恍惚,可比这更难受的是纠缠在身体内外的气息,这种带着强烈侵犯性的陌生气息让他几欲呕吐。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面对凤蹊的拥抱和耳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闭上眼睛不去看他的脸,那张酷似凤轲的脸让他感觉到深入骨髓的酸楚和绝望。
  
  凤蹊的吻断断续续地落在苏翎身上,他发现自己迷恋着眼前的身体,这让他觉得有些惶惑。
  “苏翎……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凤蹊的声音很低,然而,话音方落,他抚摩着苏翎脖颈的手指已经缓缓收紧。无论苏翎是如何美丽,如何令人迷惑,他都不能留下他。他不容许他的哥哥爱上一个危险的敌人,因为这不能给凤轲带来幸福。凤蹊允许他的哥哥离开他,在一切平定以后自由地浪迹天涯,在哥哥的幸福和自己的独占欲面前他可以选择放手,可是,这并不代表他容许一个像苏翎这样危险的人闯入他哥哥的生命……闯入他自己的生命。
  修长的手指缓缓收紧,逐渐稀薄的空气让苏翎的呼吸变得艰难。他已经失去了挣扎的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生命在凤蹊手下缓缓流走,再也,无力挽回。
  不想就这样死去……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可是,这样的结局对于凤轲来说是最好的选择吧……
  苏翎在意识里朦胧地想着,不知不觉,就放弃了最后的一丝求生意志……
  
  “你在干什么?!”
  一声突如其来的声音,里面带着震惊、愤怒和不可置信。
  凤轲望着卧房内的情景,强自压抑住内心的颤抖,抢上前来将凤蹊推了开去。
  凤蹊促不及防,被他推倒在寝台的另一侧,巨大的力道使矮几上的东西滚落一地,燃烧的烛台倒下来,火焰熄灭了,里面滚烫的烛油落了凤蹊一身一脸。
  
  凤轲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弟弟,他只是将受伤的苏翎抱在怀里,心中阵阵疼痛。
  苏翎的身上脸上全是虚汗,由于痛楚和窒息,他的目光已经有些涣散。凤轲拥抱住他,低头望见他脖颈上一抹青紫的勒痕,更有甚者,苏翎的身上布满了斑斑点点的淤痕和深浅不一的齿痕,他的嘴唇已经全都被咬烂了,下身私密的地方有白色的液体流出,和着鲜艳的血迹,说不出的触目惊心。这种一看就知道是由什么造成的伤痕让凤轲的心一阵紧抽,接着是痛苦和愤怒。
  他猛地别开眼去,不忍再看苏翎的惨状,也为了不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情绪。
  凤轲暗自握紧双拳,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半晌,转过头去望着蜷缩在寝台另一个角落的弟弟——“马上离开这里,马上!”内心的愤恨如同喷薄欲出的火山,他无法原谅一个如此伤害苏翎的人,可那人是他最疼爱的弟弟。他怕自己克制不住情绪,也许下一瞬就会亲手了结弟弟的生命,凤蹊必须立即离开这里,不然,凤轲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哥哥……”凤蹊嗫嚅着。
  曾经那么高傲不可一世的燕王此时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有些胆怯地望着自己的哥哥,不知所措。他不后悔自己如此对待苏翎,可是却无法面对凤轲如此的愤怒。他知道,哥哥这次是真的发怒了,从来没对自己发过火的哥哥此时看起来却阴沉无比,这让凤蹊感到畏缩。
  凤轲阴冷的眼神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陌生人,凤蹊在这样的目光中垂下了眼睛,甚至顾不得身上的烫伤,顺从地退了出去。——那人是他唯一的哥哥,因为太过在乎,所以,不管自己再怎么高傲任性,也是害怕面对那人认真的愤怒的。
  
  雕花的房门在眼前打开又合拢。
  凤轲望着凤蹊走出去,拥抱着苏翎的双臂却更温柔了。
  他低头望着怀中了无生气的美人,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苏翎身上的橙花香气幽幽地缭绕上来,穿透了空气里弥漫的糜烂色彩,一丝一丝地散发出来。凤轲痛苦地将他拥紧。虽然橙花具有很好的安神作用,可那也是一种催情的香。凤轲常年调香,对那种撩人的气息已经极为熟悉,感觉不到什么,苏翎本身的情欲并不旺盛,加之受伤,也不会对香气有太大反应……只有凤蹊,年轻血旺,又是任性冲动的性格,这种轻盈花香的作用对他不可估量。可是,凤轲没有想到会有旁人闯进来。想到这里,凤轲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深切的后悔,他不该把苏翎单独留在这里,更不该点那种催情的香……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他不敢去想象苏翎心中的痛楚。
  怀中的美人轻轻动了一下,很费力地。凤轲勉强镇定住自己,低声唤了一句,“翎?”苏翎的眼睛抬了起来,望着他,凝着血珠的嘴唇吐出一个破碎的字——“……脏……”
  什么都无须多说。凤轲明白了。
  一直以来,干净到几乎有洁癖的他。
  凤轲什么也没说,默不作声地抱起苏翎,把他抱到沐浴用的水池旁边。池子的周围装饰着碧绿的翡翠和鲜红的玛瑙,池子里是四季不竭的温泉,泉水清澈温和。他小心翼翼地把苏翎放了进去,生怕弄痛了半分,动作小心如同呵护最精致的瓷器。
  
  苏翎安静地任凭凤轲摆弄,一直紧绷着的身体到了此时才有微微的放松。凤轲小心地清洗苏翎身上的伤口,熟练地选择着最轻柔的手法。这么多年了,他熟悉怀中的身体更甚于自己,苏翎身上的每一处肌肤都是他们之间最亲昵的秘语。可是如今,却有另外一个人粗暴地破坏了这一切。
  凤轲这样想着的时候,已经替苏翎清洗干净了身体。
  橙花的香气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苏翎身上天然的气息。
  凤轲把苏翎轻轻抱起,正要离开温泉,却被苏翎抓住了手臂。“不要……”苏翎的声音有些低哑,身体蜷缩在温热的泉水里,不肯离开。“……已经干净了,翎,……”凤轲按捺住内心的酸楚,轻声哄他。苏翎只是摇头。那种深重的屈辱感和排斥感依旧烙印在他的身体里,让他无法摆脱。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自己毁灭,即使是那样也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污秽。
  凤轲一直是明白他的,可此时的他却显得有些无措。苏翎开始用手指划抓自己的皮肤,尖利的指甲在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凤轲看地心惊,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别这样……翎……别这样……”
  他喃喃地说着,却止不住苏翎几乎拼了命的挣扎。他明白这次的伤害有多深,然而不止是苏翎,就连凤轲自己也痛楚无比——作为一个男人,他怎么能够容忍自己最心爱的人被别人侵犯?
  仿佛是苏翎的挣扎激起了凤轲苦苦压抑的情绪,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低头深深吻住苏翎的唇。
  带着些许强迫和霸道的吻,仿佛是为了洗清什么,又仿佛是宣告自己的占有。四唇相吸的一刹那,苏翎本能地抗拒着,可很快就放弃了挣扎,顺从地承受来自爱人的抚慰。一个人在严酷的现实里行走了那么久,独自承受着一切……可是此时此刻,长久以来积压的脆弱突然爆发,他再也无力伪装自己,只想找个怀抱好好地休息。……何况,明天就要离开了,不是么?
  苏翎的手臂缓缓地缠上了凤轲的肩背。
  凤轲的身体因为苏翎的动作微微一僵,随后更用力地将苏翎抱在怀里。他的一只手揽在苏翎的腰上,将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合,再无半点缝隙。他们的唇舌依旧在纠缠,凤轲带着苏翎,慢慢地将他带到池子的边缘。苏翎赤裸的背脊碰到池子边缘的绿宝石上,突如其来的硬度和凉意让他微微颤了一下。可凤轲并没有放开他的意思,依旧紧紧地涌着。借助温和的泉水,凤轲小心地将苏翎的双腿抬了起来,缠绕在自己的腰上。苏翎明白他要做什么,却没有一如既往地欲迎还拒,他顺从地将整个身体都攀附在凤轲身上,感受着水中的爱人温柔的动作。
  “可以吗?”凤轲低声地询问。由于泉水的缘故,苏翎的身体很轻盈,也很柔软。凤轲的手指小心地探入苏翎的身体,仔细地扩张。苏翎没有说话,轻轻吻了他一下。得到爱人的暗示,凤轲再无顾忌。他进入苏翎的那一刻,感觉怀中的美人抱紧了他。
  
  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这一次的相拥恍如隔世。
  不知道是因为水的温柔还是别的什么,这是比之前哪一次都完美的拥抱。当所有的真相公开之后,他们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抛弃了欺骗和游戏的念头,一心一意地沉浸于温柔,互相抚慰。尽管,伤害和悲哀仍不可避免,可这却让他们更加珍惜眼来之不易的和谐。来日大难,那毕竟只是来日的事,而他们都走了太多的路,眼下,是停下来稍作休息的时候了。
  凤轲以前所未有的温柔对待怀中的人,苏翎用身体和嘴唇回应着他,他知道,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一次拥抱,过了今夜,他就会离开这里,回到那个属于自己的国家,与凤轲为敌。
  
  当一切都结束的时候,苏翎在凤轲怀中安静地靠着。
  凤轲伸手抚摩着他的肩背,低低地说道:“翎,我知道你一定很痛苦,不过,我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他这么说着的时候,低头去看怀中的苏翎,却发现怀中的人微微闭着眼睛,已经很安详地睡去。“真是的……”凤轲怔了一怔,接着微微苦笑一下,将他抱了起来。
  一定很累了吧……一夜之间发生那么多的事。
  凤轲有些疼惜地在苏翎额上轻轻一吻,将他抱到床上,守着他恬静的睡颜。
  许久未曾见他睡得如此塌实了……这一次的拥抱,苏翎的确向自己交付了所有。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凤轲了解苏翎,他不是一个会轻易原谅的人,能让苏翎如此放松甚至把全部身心都交给一个曾经伤害过他的人,恐怕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知道他们没有明天。
  而今夜,是最后的放纵。
  想到这里,凤轲的目光阴沉下去。
  
  夜里苏翎睡得很好,甚至没有做梦。
  然而,这样恬美的睡眠并未能维持多少时间,苏翎没有忘记他与萧然的约定,于是在清晨的曙光燃起来的时候,他的眼睛也睁了开来。
  “怀仞……?”在真相揭开以后,苏翎从不叫他的名字,尤其排斥凤轲二字,可此时,看到一脸憔悴的凤轲,他终于忍不住唤出那久违的两个字。凤轲望着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睡不着,怕一闭上眼睛你就会消失掉。”苏翎的眼神低下去,避开凤轲的目光。
  “都这么晚了,你不出去么?”苏翎转移话题,同时小心地提出了这个他最担心的问题。
  “你……不希望我多陪你一会么?”凤轲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苏翎不做声了,轻轻咬住唇。他何尝不希望这样的宁静能够持久一些,可是他不能。萧然还在等着他,整个冰国还在等着他,他必需早日回去背负起那漫天的硝烟,那是他从昭明手中接过的责任。凤轲见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心中的疼惜又多了几分。他自失一笑,替苏翎盖好被子,起身,“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处理,晚饭之前恐怕回不来了……苏翎,我走了……”
  望着他穿好衣服,渐渐离去,苏翎忽然开口,“怀仞……”
  凤轲站住了。他转过身来,慢慢地走回去,回到苏翎的床边。
  苏翎虚弱地伸出手,替他理了理散落在额前的发丝。苍白的手指在凤轲的脸上游移着,轻柔得如同一个易碎的美梦。凤轲握住了苏翎的手。
  “怎么这么冷,记得要多穿衣服,你从来就不懂得如何照顾自己……”凤轲双手捧住了苏翎的手,把自己的嘴唇抵在上面,喃喃地说。“苏翎,答应我,以后要好好对待自己,不要再这样了……”
  “……我答应你。”苏翎的声音有些颤抖,他极力地克制住了,没有让凤轲听出来。那双美丽的眸子望着无尽的虚空,薄唇中喃喃地吐出一句话,极低的声音,并未让凤轲听见——“不管以后是生离,还是死别,……”
  凤轲最后拥抱了一下他,转身离去。




冻绿篇(13)
  苏翎待他走远,艰难地支起身子,取出昨日萧然给的锯片,吃力地锯了起来。
  昨夜发生了太多的事,消耗了他太多精力,他的手随着动作微微颤抖,有好几次几乎拿不住锯片。苏翎思量着,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在萧然到来之前必然锯不断所有的镣铐。他略一思索,迅速地作了决断,想从与墙角连接的部分锯起,其次是双脚,待到萧然到来之时,只有两只手腕上的精钢锁链还未锯断。因为长时间的过量劳作,苏翎的额头和身上布满了冷汗,一双苍白的手被锯齿及断口划地伤痕累累,细碎的殷红纵横交错着渗了出来。
  萧然见到苏翎的那一刻,一颗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苏翎!你没事吧?!”萧然抢上前去,焦急地问道。才一夜未见,苏翎就憔悴了许多,他轻轻喘息着靠在墙角,唇色很苍白,双手也无力,仿佛最后一丝力气也抽离了他的身体。
  萧然将苏翎从墙角扶起来。他的动作很轻柔,可苏翎还是忍不住呻吟了一声。苏翎的声音很低,可已经足够引起萧然的警觉,他低头望着怀中虚弱无力的身体,却看见苏翎微敞的衣襟下触目惊心的淤痕,萧然的忽然身体震了一下。苏翎感觉到了,抬起头来望着他。萧然忽然发觉自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一团烈火在胸中燃烧,几乎要爆裂开来。
  “我要杀了他。”许久,萧然抱紧苏翎,咬牙切齿地说。
  “不……”苏翎艰难地出声,才一个字出口,冷汗又从额头上落了下来。他好不容易调整好自己的呼吸,这才接着说道,“我们……离开这里……快……”
  他的身体没有半分力气,倚在萧然的身上。
  萧然自是明白事情的轻重缓急,苏翎的话音方落,他已经抱起了他。
  “还好么?你的身体……”萧然如一道幽暗的影子,迅疾地穿梭于亭台回廊之间。
  “无妨……”苏翎虚弱地回答。连续好几个时辰的锯锉几乎要了他的命,此时的他靠在萧然怀中,一边警觉着四周,一边积蓄着力气。
  大亲王府的白玉台阶与琉璃瓦不住地向后退去。
  萧然施展轻功,抱着苏翎飞离了王府,落脚的地方是一处僻静的街道,一匹通体乌黑、只有四蹄洁白如雪的战马正在那里等着他们。
  “乌云盖雪……”
  “不错,是你的乌云盖雪。”
  萧然紧张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来,微微松了口气,“自从与你走失后,它一直在找你。”
  苏翎望着自己的爱马,一直紧崩的神经终于微微放松。然而,正当他稍微安下心来之时,一群戎装的亲兵忽然出现在他们四周!
  
  “大胆狂徒!还不快束手就擒!”亲兵们持着各式武器缓缓逼近。
  萧然警惕地注意着四周,小心地抱住苏翎,一手握住佩剑的剑柄。
  亲兵的人很多,都是大亲王府训练出来的一等一的好手。在无数次的谋划营救中萧然曾经与他们打过交道,知道他们决非易与之辈。眼见已成合围之势,萧然不着痕迹地望了望不远处的乌云盖雪,心中已有计较。“你能骑马吗?”苏翎双手的锁链并未斩断,行动多少有些不便。
  “能。”苏翎快速而坚定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骑马走,我断后。”萧然迅速做出判断。
  两人都是军旅出身,危急时刻都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选择。眼前的情势十分紧迫,萧然带着重伤的苏翎要突围是不可能的,必须留下一个。而留下萧然的话,活着的希望会相当渺茫。
  而关于这一点,苏翎和萧然都心知肚明。
  “你走,我留下!”如果苏翎留下的话,无论如何,起码不会遭遇死亡的命运。
  “战事危急,陛下需要你。”萧然的眼神是决然的,声音低而迅速,“苏翎,回去!”
  短短的一瞬间,两人已经交换完了所有意见。萧然的话是极具说服力的,他们都知道,对于冰国而言,可以没有萧然,却绝对不能没有苏翎。苏翎深深咬牙,无数的念头电光火石地闪过,终于,低声道,“好!”
  萧然如释重负,此时,亲王府的亲兵已经冲了上来。
  萧然一边拔剑抵挡着敌人,一边朝乌云盖雪的方向移去。
  被萧然刺死的亲兵飞溅了两人一身一脸的鲜血,萧然杀开一条血路,把苏翎送上了马背。他把手中的剑挂在苏翎腰上,苏翎还来不及拒绝,萧然已经在马臀上狠狠地打了一下,乌云盖雪一声长嘶,背负着他的主人绝尘而去。
  
  乌云盖雪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已带着苏翎闯离了重兵包围。
  苏翎双手持缰,可因为镣铐的束缚动作并不是很顺畅。所幸乌云盖雪是天下少有的良驹,又曾多次伴随苏翎出生入死,与主人心意相通,是以一路上还算顺利。一人一马在燕京的街道上奔命疾驰,经过城门之时,守城士兵想要拦截,可苏翎一拉乌云盖雪的缰绳,战马会意,修长的前蹄踢倒阻碍的士兵,从上方一跃而过。身后有人追来,可他们哪里赶得上乌云盖雪的速度?苏翎驾御着爱驹一路奔去,身后众人惟有徒呼奈何而已。
  一人一马就这样奔了许久,来到城外一处树林。
  树林很密,阳光疏疏落落地从枝头洒下来,幽然静谧。
  不知为何,一种不安的心情从苏翎心底升起,正惶惑间,树林深处忽然转出一人一马来。那马是一匹通体血红的战马,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马上端坐的男子腰佩长剑,一双深碧色的眸子复杂地注视着苏翎。苏翎只觉得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他下意识地拉住缰绳,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望着他,望着苏翎苍白而倔强的眼神,一种隐约的疼痛渗透了他的内心。凤轲早已知道此次营救行动,原本,他想放他离开的,这是昨夜他目睹了凤蹊带给苏翎的伤害后作出的选择。可这个选择太冲动,而现在他已经后悔了。苏翎不能回冰国,无论如何。
  凤轲缓缓纵马,朝苏翎的方向踏了出去。
  苏翎知道自己没有胜算。论智谋,凤轲不比他差,论武功,此时的他远不及凤轲,论脚程,凤轲的坐骑未必比不上乌云盖雪。可苏翎绝对不允许自己败在这里。一旦再次被擒,以后想要逃离是难上加难,何况,这次的机会是萧然赌上性命换来的。苏翎的手愈发握紧了长剑。
  他警惕地望着凤轲缓缓逼近,心念百转,终于有了计较。
  凤轲纵马越逼越近。“翎,跟我回去。”凤轲的声音很低沉。
  苏翎冷冷一笑。“不可能。”他举起了手中的长剑。
  明晃晃的剑刃指向凤轲,这是他们第一次正面为敌。凤轲望着苏翎的剑,知道今日之事不能善了,一咬牙,也拔出了自己的剑。在他拔剑的一刹那,苏翎的乌云盖雪已经风一般地跃起!黑色的身影如同一抹鬼魅,自红色的身影旁边一闪而过!然而,凤轲一直是深知苏翎的,无时无刻不保持着警觉,此时乌云盖雪完美的跳跃和奔跑,却硬生生地被凤轲凌厉的剑风截住!
  银色的剑刃刺了过来,凤轲无意伤人,只求苏翎束手就擒。可舞得密不透风的剑网依旧毫无破绽,把苏翎困在其中。苏翎亦是知凤轲甚深,原本就没打算一跃能过,眼见凤轲的长剑刺来,苏翎手中的长剑却往自己的手腕斩落!——这一招,是以退为进。他不知道凤轲待他的真心有多少,是否忍心看着他自残。可如果凤轲阻止了这一剑,剑网势必会出现破绽,苏翎就能够闯出去;如果这一剑斩落,那苏翎亦能以一只断腕的代价换来另一只手的自由,与凤轲拼个鱼死网破。
  ——既然切不断精钢镣铐,切断自己的手腕也是一样!
  凤轲没想到苏翎如此,目光一变,想也没想,手中的长剑已经改变了方向。他一剑隔开了苏翎准备自残的剑,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苏翎已经狠狠一夹马腹,奔了开去。而凤轲,沉浸在方才的后怕中,耽了一瞬,回神之际已是阻拦不及。
  
  苏翎纵马狂奔,甚至不敢回头。
  无数的往事随着倒退的树影一一掠过,如镜花水月般不可触摸。他想起与凤轲在一起的情景,从初会到最终的敌对,他想起情人温柔的眼睛和怀抱,那总是轻柔抚摩自己的双手,那慵懒迷人的微笑,那些在耳畔呢喃的私语,一切的一切……在一夜之间变得粉碎。原来,都是假的。不过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圈套。
  苏翎狠狠地打着马,不知道奔驰了多久,回过神来时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这是一处荒芜的郊外,漫天的星斗照亮了无边无际的夜空。乌云盖雪的蹄声有节奏地响着,仍旧以风驰电掣的速度向前疾奔。身后的追兵已经无影无踪,清冷的夜风让苏翎纷乱的思绪逐渐冷静下来。他缓缓收了缰,看准一处隐秘的地方下了马。
  幽深的黑暗中,万籁俱静。苏翎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和呼吸声,有什么液体顺着脸颊水一般地流下来,苏翎伸手一抹,却分辨不出是汗是泪。精神与肉体的双重疲惫使他几乎虚脱,这场疾驰几乎要了他的性命,此时的苏翎浑身被虚汗湿透,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而深冬的冷风则带走了他身上最后一丝热量,他把身子靠在一棵参天古树下,再也支撑不住,昏迷过去。
  
  韶京城内,月色凄迷。
  月下舞剑的男子仿佛感应到什么,长剑一偏,划伤了自己的手臂。
  “大公子,您没事吧?”廊下伺候的老总管见状,关切地询问。这里是苏氏本宅,长子苏砚的住所,苏砚自苏翎被擒那天起就经常在深夜舞剑,仿佛只有这样方可稍微平复一下内心的焦虑。
  “我没事。”闻言,苏砚淡淡地回答。
  他用骨节修长的手指抚上小臂上的伤口,眉间的皱痕却深得有如刀刻。
  “那人与二公子是旧识,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大公子不必过于担心。”老管家察言观色,知道苏砚心之所忧,不禁劝解。苏家两兄弟感情是极好的,尤其是苏砚,从小对苏翎爱护有加,老管家都看在眼里,他心里明白,只要苏翎一日不平安归来,苏砚就一日不得心安。
  “陛下不是派了萧公子前去营救么?二公子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早知道司徒怀仞就是燕国的大亲王,当日我就应该,……翎的身体本来就弱,又对他用情至深,怎禁得起如此打击?”苏砚的声音很低沉,里面充满着疼惜和懊悔。他知道苏翎是喜欢怀仞的,尽管连苏翎本身都未曾察觉。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苏砚不禁流露出一丝痛楚,他如何能够容忍别人伤害自己一直竭尽心力守护的幼弟?!
  “……上苍会保佑二公子早日平安归来的。大公子请早些歇息吧,如今战事又起,二公子不在,陛下又年幼,政务繁忙,您一定要好好保重身子。”老管家暗自叹息,却只能如此说道。
  苏砚沉默着,紧皱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他缓缓地回剑入销,转身走进了屋子。
  
  苏翎醒来之时已经是七天以后。
  连续七天七夜的高烧几乎要了他的命,所幸有强烈的意念支撑着他,让他终于挣扎着活了下来。乌云盖雪一直守侯在主人身边,在苏翎昏迷的时候,它就用舌头轻舔苏翎的脸和额头。苏翎睁开眼来的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自己的爱马,他望着它深黑色幽静的眼睛,虚弱地微笑起来,“谢谢你。”而那匹通人性的骏马,则低下头来亲昵地蹭着苏翎。
  “就像一场梦一样……我曾经那么信任他,……”
  “我们要走的路还有很长呢……我会忘了这一切,专心辅佐陛下击退强敌,……”
  苏翎喃喃地说着,抚摩着爱马柔软的鬃毛,目光忽然迷离起来。



冻绿篇(14)
  时值沧雅帝五年,韶京城的春天来得早,此时已是桃花盛开。
  战争从去年一直持续至今,燕国大将军耶律青云在生擒苏翎之后再次出兵,尽管冰国派了慕容序应战,依旧节节败退,燕国大军向前推进三千余里,举国震惊。
  
  苏翎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回到韶京的。
  在清晨时分,带着一身的伤,随着流民一齐涌进城。
  韶京的月色依旧是那么清冷凄迷,如同一弯浅浅的冰雪,静静地挂在黎明时分的天空。
  马蹄踏碎了落花,在被细雨滋润的路面上溅起漂亮的涟漪。苏翎拉了乌云盖雪缓缓地走,穿过烟水迷朦中岑寂的街景,来到一处覆着青灰色屋瓦的深宅大院前。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敲门。苏家本宅的大门前一直有侍卫把守,见到那一人一马在烟雨中缓缓行来,不禁举刀拦住了他们。
  “站住,这里是首辅大人的府邸,外人不得随意乱……”那侍卫本想拦住不速之客,可话说到了一半,台阶前牵着马的人忽然抬起脸来。那是一张疲倦至极的脸,却掩饰不住倾城的艳色和眼角眉梢的倔强。这是一张属于苏家人的脸。“天哪,是二公子!快去禀报大公子,就说是二公子回来了!”侍卫慌忙进去禀报,甚至连应有的礼仪也顾不得了。
  苏砚从门内走出来,披着一件薄绸的里衣,长发有些散乱地自肩头垂落。
  他望着站在青石台阶前的那个人,望着细碎的桃花花瓣自苏翎身后缓缓散落,散落早春三月的烟雨迷乱了苏翎单薄的身影,氤氲的水雾中,只有那个人的眼睛是如此真实。
  “翎儿……我的翎儿。”苏砚一把将弟弟拥入怀里。
  隔着单薄的衣裳,可以明显地感觉出他瘦了,他的身体也冰冷,凉得仿佛没有一丝活气。
  苏翎没有说话,安静地享受着来自大哥的拥抱。他把头靠在苏砚温暖的胸膛上,感受着大哥的心跳和气息,忽然之间,泪水就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日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
  他后悔当初没有听大哥的话,彻底查清凤轲的底细,可如今,迷途的孩子已经回来了……
  往日的一切如同梦幻泡影,都已经过去,只有拥住自己的怀抱是那么真实,也只有这个人,一直站在自己的身后,默默地分担着一切,……
  “大哥……我错了,……”许久之后,苏翎轻声地说。
  
  苏砚不顾路上行人的好奇和侧目,将苏翎抱回府中。
  他安排侍女替苏翎沐浴更衣,又着人启奏君王苏翎归来的消息,并请沧雅派御医前来。
  沧雅来得很快,是带着大内最好的御医一同前来的。可他们到来时苏翎已经昏睡过去了,沧雅望着床褥中熟睡的苏翎,纵有千百般思念也不忍在此时打扰他。
  “墨大夫,你替他看看罢。”沧雅的声音轻轻的。
  苏砚从柔软的被褥中牵出苏翎一只细瘦的手,半透明的手腕上可清晰地看见红色的伤痕和淡青的经络。苏翎手上的镣铐已经在逃亡途中被他自己锯断,而套在上面的钢环也被苏砚用宝剑斩了下来。御医将手指搭在苏翎的手腕上,半晌,脸色凝重地收回手。
  “如何?”是沧雅的声音。
  “回禀陛下,苏大人的情况不是很好,……”他抬头看了一眼苏砚和自己的君王,接着说,“如果臣没料错的话,苏大人曾经中过极厉害的毒,在战场上又受了很严重的伤,之后虽得到过细致的照料,但其后的流亡使伤势更加严重,再加上心中有一些郁结之气,致使毒气入侵心脉,伤势更是渗透五脏六腑,拖垮了整个身体,……如今,恐怕……”
  “恐怕什么?”这一回,连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苏砚也忍不住了。
  “恐怕……苏大人的一身武功,是保不住了。”
  “你是说……”
  “不错。以大人目前的状况,没有性命之忧已属万幸。”
  “没有办法救了么?”
  “恕臣无能为力。”
  御医的话一字一顿,透着惋惜。
  沧雅重重的一拳砸在檀木的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声。
  苏砚的手指握紧了床塌旁的横栏,许久,低声道,“你说他曾经中过毒?”
  “是。非常厉害的毒。如果下官没弄错的话,应该是燕国的秘毒冻绿。”
  “……冻绿之毒无药可医。”御医低声补充了一句。
  窗外的春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可房内忽然变得一片死寂。
  
  苏翎的身体向来是很弱的,可顽强的意志力总让他在艰险关头一次次地挺了过来。
  在苏砚和御医等人的悉心照料下,苏翎的伤势日渐有了起色,虽然恢复得很慢,但终究在一天天好起来。养伤的日子里,窗外总是下着淅沥不断的春雨,苏翎闲来无聊的时候就幽幽想着心事,有时苏砚抽空来看他,兄弟俩便就着一壶清茶下几盘棋子。
  苏翎一直是很安静的,只是偶尔会问起外面的战事。苏砚知道他担心,见他问起时,便拣重要的说上一两句,而苏翎总能从中看清局势,不管苏砚说得是多么轻描淡写。他想重新回到战场,可身体的状况告诉他这不可能。苏砚对苏翎的伤势绝口不提,苏翎也不问,可极度乏力的四肢和空空如也的内息已经很清晰地让他感觉到了什么。
  无边丝雨细如愁。
  琉璃棋子被拈在指间,衬得下棋人的手指愈加透明。
  苏翎沉吟地望着如星罗遍布的棋盘,许久,轻轻抛落了手中的白子。
  “不下了,看来我还是赢不了大哥。”床塌上半倚的美人有些任性地皱皱眉。
  苏砚好脾气地笑笑,起身收拾了棋盘,将一碗熬得很精细的绿米粥端到苏翎面前。
  “趁热吃点,劳累了大半天,也该歇息一下了。”苏砚一边说着,一边用纯银的勺子从青瓷花碗中舀出一勺绿米粥,送到苏翎唇边。从御田送来的新米有着很清新的淡香,苏翎乖乖地张口,让大哥把米粥喂进去。苏砚的手脚有些笨,有一些汤水从苏翎唇角流了下来。苏砚慌忙寻找丝巾替他擦拭,苏翎见他如此,微微眯起眼睛愉快地笑了出来。
  “以为你大哥是万能的么?”苏砚眉一挑,难得和苏翎开起了玩笑。
  “不是,只是没想到大哥也有做不来的事。”
  “大凡是人,总有力所不及的时候,有些东西是无法强求的。”
  苏砚的话中有话,静了一下,发现苏翎正睁着一双眼睛望着他。
  苏家两兄弟的心意一直是相通的,这段时日以来,尽管彼此都未曾提及苏翎失去武功的事,但苏翎的心里已经隐隐明白了什么,而苏砚也知道苏翎明白。苏翎从来不说什么,可抑郁却总是积在心底,苏砚想找机会劝慰苏翎,然而直到今日,他才有机会提起。
  苏翎淡淡笑了一下,低下头去。
  大哥的意思他何尝不明白?可有些事情不是说释怀就能够释怀的,更何况如今冰燕两国还在交战,他不甘心萧然用生命换回来的只是一个废人。萧然……听说那个年轻人自燕京一役后就再也没有了消息,而苏翎坚信,气急败坏的凤家兄弟是不会放过他的。
  “他用生命换我回来……”苏翎的声音很黯然。
  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掌抚摩上了苏翎的长发,许久,将他拥入怀里。
  “只要你活着,对大哥,对陛下,甚至对整个冰国……就是一种幸福。”
  “翎儿,不要太勉强自己,你已经做到最好。”
  苏砚的语气很轻柔,带着一种低沉的蛊惑人心的色彩。苏翎僵硬的身子在听到大哥的话后略微有了一丝的放松,然而,他依旧枯涩低语,“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别想那么多,翎儿,好好地睡一觉,还有大哥在呢,等你伤势养好之后,让大哥告诉你,以后该做什么。”苏砚低下头,用自己的下颌抵住了苏翎的头。床塌的一旁摆放着收拾整齐的琉璃棋子,苏砚望着它们,心里明白,自己的弟弟之所以会输给自己,完全是因为心里装了太多的事——苏家两兄弟的棋艺,原本实在是相差不远的。
  苏翎不再说什么了,他不想让大哥过分担心。
  他缓缓闭上眼睛,试着放松自己,让自己沉浸在至亲之人的温柔里。
  “大哥。”许久之后,正当苏砚以为弟弟已经熟睡,将他放下时,苏翎忽然扯住他的袖子。
  “我在。”苏砚的声音很温和,伸手替苏翎掖了掖被角。
  “慕容序是怎么回事?”苏翎半闭着眼睛,已经有些困倦了,可忽然想起了什么,问。
  流亡途中,他见到了冰国军队节节败退的景象,新册封的大将军慕容序表现出了极度的懦弱无能,根本无力抵挡燕国大军——可苏翎知道,慕容序的能力不是那么弱的。
  苏砚明白他的意思,苦笑一下,“那个人……以慕容序妻小的性命胁迫他。”
  苏翎的身子颤了一下。“……他?”
  “是。而慕容序从来就不是什么破除万难成就正义之人。”
  司徒怀仞,或者说是凤轲,在冰国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冰国大大小小官员的弱点尽入他掌握。他指使燕国对这些官员威逼利诱,致使其中的很多人不曾在冰燕之战中使出全力。
  苏翎沉默了一下。苏砚怕他有事,在床前站了一会,可苏翎很安静地闭着眼睛,苏砚略微放下心,这才转身离开了。
  
  “大公子,陛下此刻正在书房里等您。”苏砚才走出苏翎的房间,就听见下人如此禀报。
  苏砚微微怔了一下,“陛下来了么?什么时候的事?”
  “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原本是往这边来的,可是见您在房里,就没有进去。”
  沧雅很少驾临臣子的府邸,可对于他的到来苏砚并不感到意外。他没有再说什么,整了整衣衫,转身往书房的方向去了。
  
  “微臣参见陛下。”
  甫一踏进书房,苏砚就看到了正坐在太师椅上看折子的沧雅。原本收拾整齐的书桌上,各处呈给内阁的折子散乱地堆放着,苏砚不做声地倒吸一口气,抬眼望向自己的君王。
  “你不必这么看着我,这样的折子我那里也有很多。”
  沧雅有些烦躁地命苏砚平身,说道。面前堆放的折子都是被苏砚压下来的,奏的都是弹劾苏翎之事。苏翎被擒之后,由燕国大亲王凤轲亲自照料,并将他囚禁在自己的私邸,这引起了很多臣子的猜测和恶意。自从苏翎归国,不断有人上书朝廷要求彻查他通敌之罪。苏砚见到这样的折子从来就是扣住不报的,可即使如此,沧雅那边还是听到不少风声。
  “你对他倒是好。”沧雅放下手中的折子,目光静静扫过苏砚。
  “……请陛下恕罪。”苏砚跪了下来。被他擅自扣压的折子倚叠如山,沧雅若是追究起来,那可是欺君之罪。沧雅望着眼前的男子,望着他修长的身影跪在坚硬的地面上,许久,却是轻轻叹了口气——“你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从来就没有相信过我。”
  这话出自一位君王口中,已经是很重了,苏砚紧紧闭着嘴唇,把身子伏得更低了。
  即使沧雅待苏翎再好,也终究君臣有别。苏砚不可能把那些危及苏翎性命的折子呈给沧雅,正如苏翎不会相信沧雅能放开权力欲望。沧雅站起身来,从苏砚身边走过去,望着窗外连绵的雨,轻声叹道,“平身罢,我不怪你们……他,好些了吗?”
  “禀陛下,臣弟方才喝了一碗粥,现在睡得很安稳。”
  “是么……”沧雅轻轻笑了笑,“方才走到那里,原本想进去的,可是看你们兄弟在说话,也就没有打扰。”
  “抱歉让陛下久等了。”
  “不要紧,他的身子最重要。”沧雅转过身来,“苏砚,战事又告急了。”
  他原本打算让慕容序顶替苏翎的位置,可慕容屡战屡败,被沧雅一气之下正了法。如今迎战敌军的将领虽竭尽全力,可还是难以抵挡燕国猛烈的攻势。
  闻言,苏砚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他踌躇片刻,却道,“陛下,请您让臣前去抵御。”
  “你?”沧雅有些意外,也很欣喜。苏砚是他的太傅,用兵能力如何他很了解。可苏砚同时还是内阁首辅,一代文臣,位居百官之首,一旦他上了战场,世人必将认定冰国无人。
  “请您撤了臣首辅之职——就借口此次扣压奏折之事。请您让臣作为军务督统前往战场。”
  沧雅微微沉吟了一下,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苏翎还能撑住,情况原本会好上许多,可苏翎的身子太弱了,已经万万不能再上沙场。“既然如此,我明日就下旨。”
  苏砚的眉目微微舒展开来,他望了一眼站在光影迷朦中的沧雅,缓缓道——
  “另外,臣有一个请求。”
  “什么?”
  “请陛下好好照顾臣的弟弟。”
  “……那当然。苏砚,相信我,我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
  苏砚深深望了沧雅一眼,而那名年轻的君王,并没有回避他的目光。

冻绿篇(15)
  苏砚在第三日上就离开了韶京,前往战场,而苏翎则留在苏砚府上养伤。
  这几日,苏翎的身体有了些起色,闲暇时便在院子里坐坐。沧雅时常来看他,每次来时都捧着一大摞折子,一边批阅一边陪着苏翎。而苏翎总是安静地在花下看着书,遇到沧雅有不明白的政事,便稍为指点一二。
  
  上等的寒山初雪在石桌上散发出幽淡的清香,间或有早春的雨丝飘入其中,激起一丝细微的涟漪。沧雅从满桌的奏折中抬起头来,微微伸直了身子,拿起桌上的细瓷茶盏。
  \"陛下,茶凉了,命他们换壶热的吧。\"沧雅正要喝,却听见一旁的苏翎淡淡地说。
  苏翎坐在桃花树下的躺椅上,手里捧着一卷古书,细碎的桃花花瓣落下来,停在他洁白的衣襟和乌黑的长发上。沧雅微微笑了一下,命下人换了一壶热茶来,他并不是很在意茶水的冷暖,只是很喜欢听着苏翎吩咐。苏翎见茶水换了上来,一低眉,又低头看手中的古书。
  沧雅亲手斟了一盏茶,递到苏翎的面前,笑道:\"坐了半天,你也该渴了。\"
  苏翎望着温热的茶水怔了一下,再怎么被人伺候惯了,他也不习惯劳动君王的大驾。细瓷的茶盏上缠绕着精致素雅的花纹,这是卢州出产的上品,专供君王使用的,平日里连苏翎也不会用它。沧雅托着茶盏,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苏翎,苏翎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一时静默了。
  \"嫌我用过的杯子不干净么?\"沧雅轻柔的声音传来。
  苏翎慌忙摇头,\"不是这个意思……而是,……君臣有别……\"
  \"在你面前我从来就不是什么君王。\"沧雅的声音幽幽的,\"苏翎,不要这么抗拒我,好么?\"
  \"我……\"苏翎低了一下头。随着他的动作,肩头的桃花花瓣飘了下来,飘落一地雪白和淡粉。他能说什么?君臣之间,有一些界限是不该逾越的,也无法逾越。年轻的时候他不懂事,可如今,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他忽然明白了很多。人与人之间没有什么是绝对真心的。
  \"我一直不知道该怎么接近你……明明你离我那么近,可是很多时候,我却觉得你离得好远……\"沧雅望着桃花树下画一般的美人,声音有些怅然,\"苏翎,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想了很多,你不是权臣,从来都不是,不会有哪个权臣像你这样栽培一个君王,……你只是害怕冰国会后继无人,……这些事情,直到你被俘之后我才明白。你一直担心我无力挑起冰国的担子,害怕冰国在失去你之后变得不堪一击,是吗?\"
  \"陛下……\"苏翎避开沧雅的目光。
  \"苏翎,这些年来,你到底独自承担了多少……\"
  \"对不起,我让你担心了,以后我一定会做个好皇帝……喝了这杯茶吧,算我向你道谢。\"
  沧雅的语气很轻柔,苏翎不好再说什么,双手接过了茶盏。沧雅细白的手指碰到苏翎冰冷的手,丝绸一般的触感让他心神一漾。他想握住他的手,可是忍住了。苏翎安静地喝着沧雅递过的茶,心里咀嚼着沧雅说过的话,一股心酸的暖意涌上心头。
  这么多年了……这孩子终于开始懂事了……
  缤纷的落花洒在苏翎的发稍,沧雅望着苏翎,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去,替他摘去细碎的花瓣。
  苏翎……我会做一个好皇帝的,因为只有那样,我才能够保护你……
  
  弹劾苏翎之事着实闹了一阵,渐渐地大臣们也不再提。
  毕竟如今在前方的是苏砚,手握重兵。以李稷为首的一干大臣不想在这节骨眼上动摇军心,另一些大臣则是觉得苏砚得罪不起,加之沧雅本身并没有怪罪苏翎之意,事情也就逐渐平息下来。
  苏砚在前方身先士卒,几乎是所向披靡。
  捷报频频传来,苏砚仅用两个月就收复了沧州、肃州等地,目前与耶律青云对峙于历州。
  历州自古为军事重地,往前是一片肥沃的平原,并无天险可守,夺回了历州就是夺回了冰国的一半门户。耶律青云死守不放,可苏砚的攻势也咬得很紧,几场阵仗下来,耶律终于露出疲败之象。半月之后,前方消息传来,说是燕国君王凤蹊即将御驾亲征,无论如何他也要保住历州。
  
  燕京。
  大亲王府。
  此时已是冰国的春,可燕京城内依旧是冰雪萧瑟。残雪和枯枝点缀着荒凉的庭院,一如院中舞剑人苍凉的心境。剑气纵横,摧折一地枯枝残雪,也逼退了院外人进入的脚步。
  \"大亲王还是不肯见我么?\"亲王府外,身披白袍的凤蹊一脸冷厉,向下人问道。
  \"……是。这段时间,大亲王一直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舞剑,他吩咐过了,不见任何从宫里来的人,特别是……陛下您。\"府中的下人战战兢兢地回答。
  \"放肆!\"凤蹊终于忍不住了,一甩衣袖,踏进了王府。
  众人想要阻拦,可是又不敢,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凤蹊闯了进去。自从上次苏翎出事以后,凤轲就拒绝与凤蹊见面。凤蹊几次试图接近他,都被凤轲冷冷的一句\"你不再是我弟弟\"挡了回去。
  凤蹊不明白凤轲的痛苦,在他看来,苏翎只是他们的敌人。他无法理解哥哥竟然会爱上自己的敌人,他那一向冷静睿智的哥哥,究竟为什么在此事上如此冲动?凤蹊咬牙切齿,对苏翎的憎恨又多了几分。他的脚步在漫长的回廊上落下悠悠的响声,听起来有些孤高和落寞。
  哥哥……究竟是为什么?
  难道那个人,竟比江山,竟比我,还重要么?
  修长的身影在残雪覆盖的庭院中停了下来。清冷的月光下,碧眸男子正在舞剑,剑气如虹,很快就逼到了凤蹊面前。凤蹊往后让一步,却没让过,犀利的剑气刺伤了他的脖颈,有细小的血珠渗了出来。\"……哥哥,你要杀我么?\"凤蹊的声音很平静,却掩饰不住其中的委屈和悲伤。
  凤轲望着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的失神,他的力道一向是控制得极准的,收放自如,可如今竟然刺伤了凤蹊……难道说,苏翎被伤害的事竟在他心里留下了那么大的阴影?
  甚至,让他对自己最疼爱的弟弟拔剑相向……
  凤轲眼中的神色一连变了数变,最终却抬起头来,迎上凤蹊的目光。\"不要再叫我哥哥。\"
  \"哥哥!\"凤蹊的语气有些急切,\"你准备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我要出征了,对手是冰国的苏砚……也许这次我会战死沙场,再也回不来了……哥哥,你真的忍心不理我?\"
  \"陛下乃是万乘之尊,怎可说出如此不祥之话。再者,陛下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事。\"
  凤轲冷冷地说完,望了自己的弟弟一眼,提剑从他身边走过去。凤蹊一急,一把抓住了凤轲的衣袖,\"哥哥!\"\"不要再叫我哥哥!\"凤轲忽然吼了出来。一时间,两人都静默了。
  凤轲涵养极好,即使动怒也不会轻易吼人。凤蹊从小到大还从未见哥哥这么愤怒过,这种愤怒如同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凤蹊心里。凤蹊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望着凤蹊惴惴不安的眼神,想到他即将独自踏上战场,凤轲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忽然柔软下来。
  这个弟弟……这个高傲任性,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弟弟……
  \"不要再叫我哥哥。你曾那样伤害苏翎……你知不知道,我用我的整个灵魂爱着他……你这样叫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很肮脏。我没能好好保护他,让他受了那么多苦……甚至,还……\"凤轲静了一下,修长的双眉深深一皱,闭上眼睛,\"每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情景,我就觉得自己该永生永世万劫不复……我不知道该怎样弥补对他的伤害,更可笑的是,伤害他的人是我最疼爱的弟弟。\"我不能再叫你弟弟,小蹊。每当这么叫时,我心中就会浮现出苏翎伤痕累累的身体……
  \"我……\"凤蹊怔住了,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原来,那天带给凤轲的伤害也是如此深重么?可是,为什么会爱上苏翎呢?为什么,偏偏爱上自己的敌人呢……
  指间的衣袖被一分一分地抽开了,凤轲再也不看凤蹊一眼,独自远去。
  
  苏翎坐在庭院中的靠椅上,将一只手伸给御医。
  满树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不时有花瓣飘下来,落在他的衣襟上。
  \"刘御医,我的病情如何了?\"苏翎的声音很温和,带着水晶般的质感,在空气里悠悠回荡。
  \"大人的病已经好了一些,只是身子仍然很弱,须得慢慢调理。\"刘御医微微笑着,回答。
  \"还是很严重么?\"苏翎微微沉吟了一下。他的身子如何他最清楚,这几天依旧觉得无力得很,何况,刘御医仅仅说是好了一些,若身体状况不是特别不好,御医们通常不会对病人如此说。刘御医的神色有些迟疑,苏翎淡淡笑了一下,没有继续问下去。他收回自己的手,望了一眼身边的御医:\"刘御医,我想问你,这世上有没有能让人武功恢复的药--哪怕仅仅只是一瞬也好。\"
  \"这……\"刘御医看了一眼苏翎,\"大人,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想上战场去。\"苏翎淡淡说道。
  身边的御医惊了一下,\"大人,以您现在的体质,万万不可!\"
  \"所以我问你有没有那样的药。\"苏翎的话音依旧很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听闻燕国的皇帝凤蹊御驾亲征了,我要亲自打败他。\"他不能容忍那个人曾经那样地伤害他,这件事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想用自己的双手报仇,不借助任何一个人的力量--哪怕那人是他哥哥。
  \"这……大人,有苏砚大人在前方,您不必担心……\"刘御医不明究里,只是劝着苏翎。
  \"刘御医,这些你就不用管了,总之我一定要亲自打败凤蹊……\"苏翎轻轻冷笑了一下,\"即使世上没有能恢复体力的药,我也一定要去。我要用我的双手杀了他。\"苏翎冰冷的语气让刘御医微微一惊。苏翎的脸上写着坚定的信念和决心,年老的御医察言观色,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
  \"……既然大人决心已定,那老夫就给您半枚药丸--大内珍藏的蕴华丹能凝聚人的元神,使人在半个时辰内力量大增,有如神助--用在大人您的身上,当可恢复您以前的武功,甚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刘御医说到这里,看了苏翎一眼,\"不过,大人,这枚药丸极其损耗人的元神,您气血本虚,又身中冻绿之毒,药力过后恐怕会极度虚弱,终此一身都再难复原。\"
  \"我不在乎。\"苏翎淡淡道。自从知道凤轲的身份后,他的一生本就已经失去了光明--如今,只要能够手刃凤蹊,保住冰国并且一雪前耻,他还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不过,刘御医,半个时辰实在太短,有什么办法能够延长药效吗?\"
  \"这……原本,大人如果服下完整一枚蕴华丹的话,就可将时间增长至一个时辰。不过,您的身体实在太弱,若服下完整的一枚,定然会承受不了,药效减退之后,您将有性命之忧虑。\"
  \"这样么……我明白了……\"苏翎略微沉默了一下,轻轻点头,\"刘御医,你下去吧,下次来时,记得替我带半枚药来。\"



冻绿篇(16)
  历州城外的空气带着淡淡的血腥味道。一阵砂风吹过,刮在脸上生生地疼。
  苏砚从营帐中走出来,极目远眺,只见连绵起伏的山丘连着青灰色的天际,一匹通体漆黑的战马从营地外面缓缓行来。望着那匹战马,苏砚忽然怔了一下——
  那是苏翎的坐骑,那么,马上的那个人……
  他快步走出营地,向前迎去。苏翎身着一袭火红的战袍,一头乌黑的长发没有束起,迎着砂风,有些散乱地飘扬着。浓重的色彩将苏翎的脸衬得有些苍白,这让苏砚的眉微微皱了一下。苏砚迎上前去,扶自己的弟弟下了马,这才开口道,“怎么这就来了?叫你多休息几天的,这边我应付得来。”二十天前,身在历州的苏砚接到京城传报,说是苏翎即将奔赴战场。这个消息让很多士兵精神更加振奋,可苏砚却很是担心弟弟的身体。
  “不要紧的,我没有大哥想象的那么弱。”苏翎淡淡笑了一下,却小声咳嗽起来。苏砚脸色一沉,解下自己的披风给他披上。“伤还没好罢?你这么做,真不把自己的性命当回事了么?”
  “大哥……”苏翎的笑有些凝住了,他叹息一声,低头,“我也是没有办法……”
  “不信任大哥么?”苏砚伸手替他裹紧了披风,接着道,“还是,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苏砚明白这个弟弟,弟弟此时来历州绝不会是出于军务方面的考虑——即使凤蹊亲征,苏砚也未必挡不住,苏翎来这里一定是为了别的原因。
  果然,苏翎的头微微低下了。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路,苏翎这才对大哥说道,“大哥,我要亲手杀了凤蹊。”
  他停下脚步,抬起头来望着大哥。那双幽黑的眼睛在寥廓的天幕下闪烁着熠熠光辉,显示了主人无比坚定的决心。苏砚微微怔了一下。他不知道弟弟与凤蹊之间发生过什么事,可弟弟的眼神告诉他,他恨极了那个燕国君王。苏砚望着自己的弟弟,“是私怨?”
  “是。”
  “可是以你现在的身体……“
  “我向刘太医拿了药,他说这药能保我恢复一个时辰的武功。”
  “对身体的伤害如何?”苏砚很清楚,大凡此类药物,多半以消耗元神为代价,对身体大有损伤。
  “……死不了。只是事情过后又会在床上躺一断时间。”苏翎笑笑,语气轻描淡写。
  “……你,……需要我帮忙么?”苏砚明知道那药很危险,决不象苏翎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却没有追问下去。他了解这个弟弟,只要是苏翎不想说的事,任谁都是无法问出来的。
  “不知道……但是,大哥,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他。”
  “你要亲手杀了他,可以,但我不容许你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翎儿,不管你要做什么,记得先和大哥商量一下。”
  “好,大哥,我答应你。”
  苏砚闻言,伸手拍拍弟弟的肩,继续向前走,“今天夜里,大家会替你办个洗尘宴,待到酒宴过后,我们再详细讨论对敌计划罢……”
  
  历州的夜色是璀璨的深蓝。
  苏翎从自己住的帐篷中出来,抬头仰望着夜空。
  酒宴刚刚结束,将士们都喝了不少,空气里漂浮着一股馥郁的酒香。一些不当值的士兵已经彻底醉了,只有苏翎的眼睛依旧是明亮的,衬映着夜空中的千亿星辰,如同水晶般熠熠生辉。
  他望着历州的方向,想到那个面目酷似凤轲的男子,一股隐约的疼痛忽然浮上心头。
  那个男子……骄傲而犀利,敏感而单纯,是“他”细心守护的弟弟啊……
  可是,苏翎决心要杀了他。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
  杀了他,不仅是为自己所受的屈辱报仇,更重要的是,他要亲手斩断自己与“那个人”之间的最后一条退路。他要借助凤蹊的血把凤轲逼上绝路,让凤轲彻彻底底地放弃自己……
  凤轲对苏翎实在是太好了,这种怜惜和忍让往往会让苏翎不知所措。苏翎害怕自己会心软,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就原谅了这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人。可是他不能原谅。他的一生已经经历过太多背叛,以至于他再也不敢冒险去接受任何一个人……苏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崩溃,也许会再一次接纳凤轲,把冰国推上毁灭之路——他要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与凤轲做个彻底了断。
  苏翎这样想着,苍白的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佩剑剑柄。
  “怎么在这里?我找了你好久。”蓦然间,一个低沉的男声传来。
  “……大哥。” 苏翎回过头去,轻轻笑了一下。
  “进去吧,这里风大。”苏砚低头看着他。
  “不碍事,我说过我没那么脆弱的。”苏翎的手指在长剑上弹了一下,“一切都还好吧?”
  “各处都很平静,没什么异样。”苏砚方才到四处转了一圈,一方面是找苏翎,一方面也是巡逻。今夜冰国阵营大开酒宴,最担心的就是燕国趁乱袭击,可如今看来,一切都很安好。
  苏翎笑了起来,“大哥做事还是一贯的严谨。”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砚顿了一顿,“到是你,对于手刃凤蹊之事究竟有什么打算?”
  “大哥,”苏翎转过头来,“我想过了,历州城内防守森严,要暗杀并不容易,只有把凤蹊诱出城来——凤蹊为人骄傲,只要我们在城外叫阵,他多半会亲自出马。”
  “如此甚好。翎儿,你要亲自带阵么?”
  “是。”苏翎点点头。
  苏砚却看他一眼,拒绝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可以如此冒险。我去把凤蹊引出来,你站在远处放箭就好。”
  “可是……”
  “没什么可是。翎儿,如果你不答应的话,我是不会让你上阵的。”
  苏翎咬住了嘴唇。望着大哥难得严厉的目光,许久,微微点了点头。
  
  凤蹊是个烈性的男子,加之他又才华横溢,寻常人很难挫其锋芒。苏砚忽然开始有些庆幸,幸好这次带兵的是自己,而不是苏翎,否则的话,以苏翎的倔强和凤蹊的任性,还指不定会多死多少人。然而,苏砚这样的庆幸也只维持到三天以后。苏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历州的战鼓和号角唤起了他血液里一些最本质的东西,而和凤蹊之间的深仇大恨更是催化了他披甲上阵的欲望。苏砚原本准备再拖延一段时日,让苏翎养养身体,可苏翎显然不这么想,他望向战场的眼神每每令苏砚惊心。第三天的夜里,苏翎在营地里找到苏砚。
  “大哥,”苏翎的眼睛依旧那么明亮,说出来的话也开门见山,“明日我要上战场。”
  “翎儿……”苏砚不易察觉地皱眉,“可是,前几日你长途跋涉,如今你的身体,……”
  “已经不要紧了。”苏翎打断大哥的话,粲然一笑,“大哥,明日让我去。我要亲手杀了他。”
  其实,不仅苏翎等不得,历州的战局也等不得。凤蹊亲征,燕国士兵的斗志正高涨,虽说冰国也有苏砚和苏翎支撑,可总没有帝王亲自压阵来得令人振奋。所谓狭路相逢勇者胜,只有杀死凤蹊才能在气势上压过对方——而且,一旦凤蹊阵亡,冰国阵营自当不攻自破。苏砚深知其中利害,虽然心疼弟弟,但局势如此,苏砚也不好再拦。
  苏砚沉吟了一下,点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拦你。不过,翎儿,你明日一定要平安归来。”
  苏翎低下头去,有些惨淡地笑了一下,却没有让大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
  平安归来……也许,这只能是个奢望吧?离开韶京之前,刘御医虽只答应给他半枚药丸,然而以苏翎的手段和关系,又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他拿到了整整一枚药丸,那是足以夺去他性命的分量——可是苏翎已经顾不得这许多了,为了多一分把握,他宁愿赌上自己的性命。
  反正,杀死了凤蹊,斩断了最后的退路,解除了冰国的危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呢?
  他杀死了那个人唯一的弟弟,所以,只有用生命来赔偿他。
  苏翎抬起头来,却见天上的一颗星子,不知何故突然暗了一下。
  
  这是两国开战以来最惨烈的一场战争。
  燕国君王凤蹊与手握冰国实权的苏家兄弟正面交锋,双方都是极强悍的人马,久经沙场惯于屠戮,才片刻工夫,就把历州城外变成一片染血的修罗场。这场战争一直从清晨持续到傍晚,在费尽周折之后,苏砚终于不动声色地把凤蹊引到苏翎弓箭的射程之内——按照事先约定,一旦凤蹊进入射程,苏翎就立即放箭!在亲兵们的贴身保护下,苏翎已经等待了整整一天,他眼见凤蹊进入射程,毫不犹豫地催动体内药力,同时举起了弓箭!
  ——银色的羽箭对准了凤蹊的咽喉。
  苏翎的箭法很准,鲜少有失手的时候,在对准凤蹊的一瞬间他就已经明白,这一箭射去就是穿喉,再无半点挽回余地!那一瞬间,无数的前尘往事掠过苏翎心头——那个叫做“怀仞”的男子细致的亲吻与微笑,那无数个温柔缠绵的夜晚,那一场痛彻心肺的背叛,还有那些纠缠不清的痛楚与爱恋……苏翎的视线有些模糊了。然而,正在此时,战场中心的凤蹊也发现了苏翎,那双像极了凤轲的眼睛向苏翎望来,不知为何,竟让苏翎的手剧烈一颤!
  仅仅是对着那个人,那个长得像他的人,苏翎就下不了手去。内心深处某个柔软的地方一下子被击溃,他忽然有一种冲动,想要不顾一切地扔下手中的弓箭,逃离那双像极了“他”的眼睛。剧烈的痛苦与挣扎中,眼前仿佛出现了幻觉,视野之中,竟然出现了那个人的脸……!苏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定神一看,却是凤轲骑着战马往凤蹊的方向冲去!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凤轲手中挥舞着长剑,沿途斩杀冰国士兵如同草芥!
  ……凤轲。直到十五日前,凤轲才接到消息,说苏翎要亲赴战场。凤轲担心苏翎与凤蹊的相遇,这才心急如焚地赶来——他不知道自己担心谁多一点,可是,在看到苏翎举箭对准凤蹊的那一刻,他只觉得心胆俱裂!极度的恐惧让他不顾一切地向凤蹊的方向冲去,一路上,凤轲大声呼喊着什么,可离得实在是太远了,没有谁听得清楚。
  凤蹊的眼睛深深地望着苏翎,接着像是感应到了哥哥的呼叫,回过头去看了哥哥一眼。凤轲的焦急让他一下子明白过来,掉转马头想要逃开。苏砚目光如冰,一剑阻住了他。
  凤蹊的作势欲逃如一记警世的长钟,一下子惊醒了苏翎。……是的,他不能放过他。
  望着欲逃的凤蹊,望着斩杀冰国士兵如草芥的凤轲,苏翎一下子回过神来。他深深明白此箭的意义,明白这一箭将杀死什么和挽救什么……所以,这一箭,他无论如何都要射下去!
  杀戮近在眼前,可凤轲亦在眼前。苏翎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他不敢看向那个方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对准了凤蹊的咽喉。当银色的羽箭离弦的那一刻,苏翎觉得,仿佛连自己的心也被抽空了。他望着羽箭向凤蹊飞去,身子剧烈地晃了一晃,眼前一黑,坠下马来。
  
  银色的羽箭如一簇流星,穿越沙场的烟尘疾驰而来。
  一时间,仿佛连天地都安静下来,只有羽箭冰冷的声音呼啸而过。
  凤轲的脸色陡然变了,隔着半匹马身的距离,他本能地去拉弟弟,可就在他的手指触及凤蹊的那一瞬,银色的羽箭蓦然穿透凤蹊的咽喉!年轻男子的身体在马上晃了晃,鲜血从颈间的伤口喷涌而出,如同最艳丽的桃花铺天盖地洒落。此时的凤蹊犹如一只失羽的大鸟,挣扎着坠落。凤轲只觉得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身一脸,他的手指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盔甲,而那盔甲则顺着指尖滑落了……一如弟弟失落的生命,再也无力挽回。刹那间,凤轲的脑子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来时,弟弟的身体已经重重地掉落在尘土里,只有飞溅的血雨和尘土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凤轲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翻身下马,一把抱住凤蹊的身体。
  “蹊……小蹊……”他颤抖着叫他。凤蹊的眼睛微微张开了,望见自己的哥哥,许久,费力地翕动嘴唇,仿佛要诉说什么。千军万马的包围中,凤轲俯下头去,极力想听清凤蹊的诉说,可凤蹊的声音实在是太低了,凤轲费尽全力,却只听见两个单字——“哥……哥……”
  ……哥哥,我用生命偿还了你的苏翎,你是不是原谅我了?你肯再次拥抱我,太好了……你的表情为何如此绝望?你是在为我悲伤吗?不要难过,让我再叫你一声哥哥,……哥哥,……
  凤蹊望着紧紧抱住自己的凤轲,想要抬手抚上他的脸,手臂却无力地垂下了。年轻的身体在哥哥的怀中停止了呼吸,只有他唇边残留的一抹笑容,淡得若有若无……
  
  凤蹊的猝亡给燕军带来了惊天动地的震撼,一时之间,人心惶惶,几乎已形同溃败。
  苏砚的目光有如寒星,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局面,凤蹊颈间喷溅出来的热血仍残留在他的身上,此时仿佛余温还在。是战?还是撤?刹那之间,苏砚的心思百转千回。
  他望着眼前怀抱着弟弟、几乎失去了抵御能力的凤轲,握紧了手中的兵刃。他几乎想就此一剑斩落……可是,他不能。那个人是苏翎喜欢的男子,尽管他背叛了苏翎……可苏砚,总该给弟弟留下最后的一丝希望。即使凤轲和苏翎再也不可能走在一起,苏砚也不会一剑杀了他——他明白那一剑下去将会是怎样的伤害和裂痕,而苏砚,永远做不到弟弟那样的残忍。
  想到自己的弟弟,苏砚的心情又沉重几分。他抬头望向弟弟的方向,发现苏翎已经被亲兵们抱上了战马,众人簇拥着他,往营地的方向退去。燕军溃败,无人阻挡那一小队亲兵。苏砚望着苏翎平安离去,不禁微微松了口气。翎,你的使命完成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
  苏砚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大声下令:“全军前进,务必攻下历州城!”
  
  这是一场炼狱般的战争,鲜血染红了历州城内外的土地,在溃散的燕军面前,冰国大军尽情发泄出积压了许久的恶气,国仇家恨爆发出来,一时间整个战场流血漂橹,景况残不忍睹。
  凤轲背负着弟弟的尸体,尽最大的努力调整着军队阵形,可君王驾崩对燕军的打击太大了,一时间,竟然连凤轲这样的才俊也无可奈何。凤轲心情本就沉重,此时见败势已定,军队溃不成形,也无心恋战,只勉强将燕军集结起来,往北方退去了。
  历州城外的砂风一阵紧似一阵,在这个五百年前的古战场上,不知如今又添多少冤魂?



冻绿篇(17)
  “罗大夫,他怎么样了?”历州城中的府邸内,苏砚焦急地询问着替苏翎搭脉的大夫。
  自从历州城外一役后,到此时已经三天了,三日来,苏翎日日发着高烧,昏迷不醒。苏砚请遍附近名医替苏翎医治,可没有一人看好苏翎的病情,大夫们都说苏翎将不久于人世,这话使得苏砚忧心如焚却又无计可施。这一日,苏砚请来了云游至此的神医罗言平,据说此人行医六十余年,是全天下最好的神医——苏砚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请他替苏翎诊上一脉。
  然而,听到苏砚的询问,罗言平却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手从苏翎手腕上抽回来。
  “苏将军原本就旧伤未愈,此次又服用了过量的蕴华丹,致使他体内的元气损耗殆尽,眼下,即使是大罗金仙再世恐怕也难治了。”罗大夫的话一字一顿,敲击在众人心上。
  向来镇静的苏砚此时也心情一沉,急切地问道,“已经没有办法了么?”
  “请恕老朽无能为力……督统大人,少则三日,多则十日,苏将军必将撑不过去。”
  “请您救救翎儿,罗大夫,请您一定要救救他!”苏砚一把抓住罗大夫的手臂,深深恳求。
  然而,老者悲悯的目光望着眼前的兄弟俩,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大人,请您放弃吧……”
  他说完,一拂袖准备离开。
  “大夫!大夫!!”苏砚拉住他的手却没有松开,他知道这一松手将意味着什么……虽然,连名震天下的罗神医都说苏翎已经救不活了,可是,身为哥哥的他又怎能放弃?!
  “大人,请您放手。”
  “不行,罗大夫,无论如何都请您留下来,翎儿他,翎儿他……”
  正争执间,一直紧紧闭着眼睛的苏翎忽然挣扎起来,破碎的呻吟从他口中逸出,而额头上的冷汗顺着肌肤滚滚地淌下来。
  “翎儿!翎儿!!”苏砚察觉苏翎痛苦的样子,蓦然松开了罗大夫的手,来到床前。
  昏睡了三天三夜的苏翎此时却挣扎得很厉害,在深度的昏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给他带来了极大的痛苦,令他不由自主地在床上翻滚起来。苏翎不停地挣扎着,单薄的身体时而蜷缩,时而放开,十根手指深深地陷进被褥里,力道之大甚至连崭新的被褥也被撕裂。
  到底是怎么了?到底是什么回事?不要说苏砚,就是连行医半辈子的罗大夫也一时呆住了——这种极度的痛楚,不是服用蕴华丹过量该有的症状。
  一怔之后,罗大夫冲上前来,试图抓住苏翎的手腕。苏翎挣扎得很厉害,罗大夫一人根本制不住,苏砚紧紧抱住弟弟的身体,这才让罗大夫抓住了他的手,再次仔细地诊起了脉。
  “天哪……怎么会这样……”罗大夫的脸色一连变了数变,许久之后,忽然喃喃出声。
  “到底是怎么回事?”苏砚焦急地问道。
  “请问督统大人,苏将军以前是否曾中过一种名唤‘冻绿’的毒药?”
  “不错,那是去年秋天的事了,怎么?”
  “冻绿之毒无药可解,一旦中毒就会反复发作……如今,应该是到了冻绿发作的日子了,冻绿的毒性与蕴华丹的药性相互冲突,这才致使苏将军痛苦不堪。”
  “那要怎么办?罗大夫,请您务必救救翎儿!”
  “原本,苏将军应该必死无疑,但眼下看来,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罗大夫抬眼望着苏砚,微微松了口气,“大人,蕴华丹是挖掘人的潜力、从而消耗人元神的药,而冻绿则是抑制人发挥潜力的药——这两者的药性相互制约,或许苏将军还有一线生机。”
  “那么,到底应该怎么做?”极度的激动让苏砚的声音有些微的颤抖。
  “放任不管,让这两种药性斗争下去,直到互相消耗殆尽——如此一来,不仅蕴华丹药性可解,也许连号称绝无解药的冻绿之毒也可一并除去。”罗大夫沉吟道。
  “就这样放着翎儿不管么?”苏砚明白他的意思,然而,望着苏翎痛苦的样子,不禁心疼。
  罗大夫微微点头,又沉吟一下,道——
  “但是还有一点,苏将军体内的蕴华丹分量很重,而身中冻绿的时日久了,使其毒性减弱,无法与蕴华丹抗衡。若是不能加重冻绿的分量,使之与蕴华丹相互平衡,那么,苏将军依旧难逃一死。……不知苏将军是如何中的冻绿?如今还能找到这种毒药么?”
  闻言,苏砚久久地沉默了。
  他当然知道苏翎是如何中的冻绿,也当然知道哪里还有冻绿,可是,那个人,会将冻绿交给他么?……苏翎,毕竟害死了那人最疼爱的弟弟。苏砚沉吟许久,怀中的苏翎却挣扎得越发厉害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剧毒在体内无休止地发作,令他的身子再也承受不住。
  苏砚望着怀中的弟弟,终于下定决心,“我知道哪里可以找到冻绿,我要去见那个人。”
  
  夜色黑沉如墨,铺天盖地的大雨瓢泼而来,仿佛整个天河的水都倾泻而出。
  历州城北方的昌邑镇内,四下里寂静到了极点,只有狂烈的风声和无边的雨声充斥着整个世界,间或有闪电直劈下来,仿佛撕裂了整个天幕。一名男子正借着雨夜的掩护在屋脊上疾驰,他黑色的身影如一道幽灵,瞬息便湮没在无边无际的大雨中。
  灵堂四周挂满了白色轻纱,风雨吹过,白纱肆意飘舞纠缠,看起来说不出的诡异飘忽。
  凤轲安静地站在灵堂里,望着狂风骤雨声中静静沉睡的棺木,许久。棺木里躺着的是他最疼爱的弟弟,凤蹊。当苏翎的那一箭刺穿凤蹊的咽喉时,凤轲心中的疼痛无以言表。那一箭不仅夺去了凤蹊的性命,更夺去了凤轲所有的希望和人生。然而,该面对的终归要面对,明日一早,他就要率领军队离开历州附近,返回燕国国都。从此以后,他将成为燕国君王,背负起皇族应该承担的责任……永远离开所爱的一切,自由,情人……永失所爱。
  想到这里,凤轲的眼神愈加黯淡了。他的手轻轻抚上弟弟的棺木,冰冷的质感仿佛触动了他内心最痛楚的那跟弦,他的手久久地摩挲着黑沉的棺木,渐渐地,微微颤抖起来。
  灵堂外传来一声“叮”的轻响。
  一抹黑色的身影冒雨而来,犹如幽灵般安静轻盈,然而,终于在落地时碰触到廊下垂挂的一串风铃——尽管那名黑衣男子很快地用手稳住了,可风铃还是发出一丝幽微的声音,让灵堂内的凤轲蓦然转身!
  “谁?!”凤轲的声音陡然冷厉,单手按住剑柄,目光犀利而冷凝。
  黑沉的夜色中,一名男子渐渐转出暗影,站到了凤轲对面。一道闪电陡然劈落,照亮了男子俊美的面容——身着黑衣的苏砚静静地停在灵堂之外,冷冷地与凤轲对视。隔着堂内飘摇的白纱,两人的眼中都蓦然闪过复杂的光芒。
  “呵……居然是你。”首先说话的是凤轲,望着眼前的男子,有些讥讽地笑了。
  苏砚穿过重重白纱,缓缓地走进来。不断劈落的闪电映照出他修长的身影,尽管在大雨中疾驰了百余里路程,可苏砚的身上竟然没有被淋湿一点一滴。凤轲望着眼前之人,目光变换无数。终于,在苏砚即将靠近自己的时候,抽出佩剑指住了他!
  “苏大人,请您不要踏进我弟弟的灵堂。”凤轲的声音寒冷如冰雪。
  黑衣男子的脚步止住了,隔着不断飘舞的白纱和凤轲的剑尖,苏砚静静地望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苏翎喜欢的人。可是,他们想必也恨极了彼此罢?这样的凤轲,还会挽救苏翎危在旦夕的生命么?苏砚望着凤轲冰冷的眼睛,忽然觉得完全没有把握。
  “……翎儿伤得很重。”然而,静默半晌,苏砚终于还是开口,“他服用了过量的蕴华丹,如果没有相当分量的冻绿,他必死无疑。”
  苏砚的话让凤轲身子猛然一震,然而,铁一般的自制力还是让他很好地控制住自己。是因为出了这么大的事,所以苏砚才来找他的么?凤轲冷冷望着苏砚,可苏翎既然杀死凤蹊,他又如何能够救他?“与我无关。”半晌之后,凤轲望着苏砚,语气很低,却清晰地传入苏砚的耳际。
  “他原本就没想着要活下去,他想把命赔给你。”苏砚望着凤轲,冷笑,“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爱上你,爱上一个如此寡情薄幸的男人,甚至甘愿赔进自己的一生——凤轲,你根本配不上他。”
  听苏砚如此说,凤轲的脸上蓦然有痛苦的表情闪过,他在袖中握紧了手,却始终没有说话。
  苏砚沉默了片刻,声音渐渐变得黯然,“翎儿他就快要死了,大夫说,他只剩三日的寿命。翎儿这一生过得太苦,尤其是这一年来发生的一切掏尽了他的精力,……凤轲,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的话……”
  “怎么救?难道要我救活了他后再让他来屠戮我的族人吗?!”蓦地,一直沉默着的凤轲低喊出来,一双眼睛闪亮如电,望向苏砚,“你弟弟是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
  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仿佛将夜幕撕裂!
  两人久久地沉默了,许久,苏砚说道——
  “冻绿的用法只有你一人知道,既然你不救他,我也无法可想……不过,凤轲,尽管他现在昏迷不醒,也一直在叫着你的名字,他一直在哭……凤轲,你真的忍心?”
  苏砚说完,静静望着凤轲。可凤轲依旧沉默地站着,没有半点表示。
  许久,苏砚的心情沉落至谷底,他在心中暗叹一声,转身离开了。苏砚知道,就算这话不能挽回什么,可听了这些话,凤轲这一辈子将不得安宁。……而这,也算是苏砚现在唯一能做的报复吧?他绝对不会原谅伤害弟弟的人,哪怕这人是弟弟所爱之人。
  
  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在所有人忐忑不安的等待中,凤轲还是没有到来。
  黄昏的光线将卧室内映得幽暗一片,苏砚坐在苏翎床边,骨节修长的手指紧紧握住弟弟的手。苏翎的手冰冷得几乎没有一丝温度,连呼吸也是苍白而透明的,安静到了极点,给人以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三天来,苏翎一直在床上昏睡着,不曾睁开眼来。大夫言道,苏翎的身体太过虚弱,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境地,当他再次醒来之时,必定就是回光返照之时。
  苏砚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既盼望着弟弟能够睁开眼,又不希望那真的是回光返照。在苏翎生命的最后几天里,他就这样一直握着他的手,仿佛惟有如此,他才能够感觉到他的弟弟还真实地活着——尽管,那生命已经太过脆弱。
  “翎儿,对不起,我没能带回冻绿……对不起……”
  苏砚说着,把脸深深埋在苏翎的手中,许久。做工精致的床塌上,苏翎苍白纤细的手忽然动了动,苏砚猛然察觉了什么,一下子抬起头来。
  “翎儿……”望着悠悠醒来的苏翎,苏砚的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忽然说不出话来。
  “大哥……”倒是苏翎艰难地出声。他的声音很虚弱,带着一种病态的无力,然而脸上的笑容却是温和而真实的,望着苏砚,与他的手轻轻交握。“别难过啊……”
  他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因此也比谁都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他从来不后悔自己做出的决定,只不过,既然杀死了那个人最疼爱的弟弟,他惟有以命相偿而已。
  苏翎的眼睛望着哥哥,问道,“大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黄昏了,翎儿。”苏砚强自按捺下内心的酸楚,回答。
  “是么……已经是黄昏了么……”苏翎抬起眼来,往外面看了一眼,微微地笑了起来,“好漂亮的金色呢……大哥,我想出去走走……可以么?”
  “你……”
  “没事的,我走得动。”
  苏砚望着苏翎,终是不忍心拒绝弟弟的最后一个要求,他默默地点了点头,替苏翎披上一件镏金的长袍,将他扶了起来。
  “来,小心,……”他掺着弟弟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流光溢彩的夕阳和柔和的晚风。苏砚掺着苏翎走出来,感觉到倚靠在怀中的身体轻盈得几乎没有重量,不由又是一阵心酸。他小心翼翼地扶着苏翎,注意着脚下,不期然却感觉到怀中的苏翎身体一僵,苏砚抬起头来,于是看到了那名男子。
  凤轲一身风尘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
  温柔的夕阳将他的眼眸映得很深,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许久,没有说一句话。
  苏翎的脚步停住了,苏砚只觉得自己怀中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苏翎,用一双冰冷如锋刃的眼睛冷冷地警告着对面的人。
  ……凤轲,我虽然无法命令你救他,可我却有权利阻止你伤害他。
  “能让我单独和翎说一会儿话么?苏大人。”凤轲终于开口,声音掺杂了几分憔悴。
  苏砚冷冷地望着他,“你来这里做什么?……燕国的大亲王。”
  “你应该知道原因的,苏大人。”凤轲有些疲惫地笑了,笑容里带着说不出的自嘲味道。
  苏砚见他如此,忽然明白了什么,心里一震,却说不出是欢喜还是悲凉。凤轲,你终于肯救翎儿一命了么?……也罢,我就相信你这一次。
  他望着眼前憔悴的男子,终于微微点头,慢慢地松开了苏翎。
  “大哥。”苏翎用手指抓住大哥的衣角,声音有些惶惑。
  “别怕,翎儿,”苏砚安抚似的拥抱了他一下,放开,“我就在附近,有事的话就叫我。”
  他说着,转身离开了那片院落,只留下凤轲与苏翎二人静静对望。
  苏翎望着凤轲,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在经历了那一场战役之后,他便开始害怕与凤轲见面,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也许,对苏翎而言,凤轲是他生命中的一场灾难,可对凤轲而言,苏翎只是他生命中的一次偶然。苏翎这样想着,不觉又往后退了一步。
  凤轲见他后退,犹豫了一下,却踏上前去,将他拥在怀里。
  苏翎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挣扎了一下,却没有挣开,只是虚弱地绷紧了身体。他的身子很单薄,仿佛稍一用力就会消失似的,身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有一丝的苦涩,也有一丝的甘甜。凤轲俯下头去,闻着苏翎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不觉又将他拥紧。
  “放开我。”苏翎有些慌了,想要避开凤轲的拥抱,却避无可避。
  凤轲一开始像是确认什么似的,静静地拥着怀中的苏翎,接着力道却越来越大,将他越拥越紧。病重的苏翎受不了这种近乎窒息的拥抱,无力地挣扎着,可凤轲却不放开他——这拥抱,仿佛要把苏翎揉碎在怀里,又仿佛是一种狠狠的惩罚,存心弄痛他似的。
  苏翎挣扎不过,渐渐地便失去了力气,软倒在凤轲怀里。
  不知过了多久,凤轲慢慢送开苏翎,却对上一双凄哀至极的眼睛。苏翎安静地望着他,目光中是苦楚,是委屈,是歉疚,是脆弱,也是辛酸。那种安静的仿佛已经认命的神情让凤轲的心一阵抽紧,他不由别过头去,不忍再看苏翎的眼睛。
  “……如果,你是来杀我的话,……现在,……就动手吧……”苏翎望着凤轲,声音有些凄凉,“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你从一开始就没想着要活,是不是?”凤轲忽然觉得有些愤怒,一把抬起苏翎的下巴,“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杀死小蹊,再杀死你自己,是不是?!”
  “苏翎,你这个蛇蝎心肠的人,……”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
  苏翎被他的手劲弄得很痛,佼好的眉已经紧紧皱在了一起,他想说什么,可是却说不出口,最终,只是挣扎着说道,“你……杀了我吧……”
  “杀了你?”凤轲望着他,忽然有些悲凉地笑了,“我也想啊……可是,……”
  他下不了手,他一直下不了手,望着那张精致苍白的脸,凤轲只觉得心里一阵隐隐作痛,更何况,是他对不起苏翎在先。
  “我是不会让你死的,苏翎。”凤轲低声说着,“你别想把命赔给我,我不要。”
  “那你要什么?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苏翎望着眼前的男人,悲哀地笑了一下。
  然而,还未等他把话说话,凤轲的就唇落了下来,先是轻柔的引诱,再是狂风骤雨般的掠夺。苏翎在凤轲的怀里被迫承受着这个吻,激烈的情潮仿佛将两人都湮没,苏翎想要逃开,却无路可逃,在凤轲的辗转引诱下,他的脑中渐渐变得一片空白,终于开始做出回应。这是一个属于情人之间的吻,几乎让人忘却了一切,仿佛天地间只剩他们二人。苏翎闭上眼睛,最后地放纵自己一回,可不知过了多久,有什么幽香的气息从口中渡了进来,丝丝缕缕,袅娜地飘浮着,是那么的熟悉……幽幽的香气唤起了苏翎内心深处的什么回忆,可还没等他回想清楚,就觉得四肢一阵无力,瘫倒在凤轲怀里。
  美丽的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凤轲,看见那双深碧色的眸子有些悲凉地笑了一下,眸子的主人说,“抱歉,翎,我又给你喂了冻绿。大夫说,这样可以救你的命。”
  凤轲说完,低头轻轻吻了一下苏翎,将他送回房中,转身离去。苏翎望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嘴唇微微颤动着,许久,一滴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
  
  “多谢你救了我弟弟。”冷冷清清的院落外面,苏砚的声音静静响起。
  闻言,凤轲微微转身,看见了站在角落中那名黑衣的男子。凤轲自嘲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好谢的,说实话,有时我真恨不得一刀杀了他。”
  “可是你最终没有下手。”
  “对,因为我还是放不下。”凤轲苦笑一下,“不过,苏大人,即使我救了他,他这一辈子也已经没有办法参与任何军政大事了……他的元气损耗太重,从今以后,哪怕稍微一点的劳累都有可能要了他的命。”
  “只要燕国不再发并攻打冰国,翎儿自然可以不再插手,然而,一旦燕国再次进攻,以翎儿的个性,你以为有谁可以劝住他么?”苏砚的眼睛锐利如冰,望着凤轲,“凤轲大亲王,您此次回到燕国之后,必将登上皇位。我衷心希望来日冰燕两国不再兵戎相见。”
  “……这种事情。”凤轲有些讥刺地笑了一下,却不置可否,一转身,离开了这座府邸。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夜色中,只有苍茫的风声穿过众人的耳膜,如泣如诉。



冻绿篇(18)
  18 五百年的轮回
  春季将尽的时候,凤轲护着弟弟的灵柩返回燕国。
  燕军的撤退令冰国臣民的心多多少少安定了些,自古以来,国丧期间不得用兵,这条规矩放在哪个国家都是铁一般的律令——这也就意味着,短期之内燕国不会再举兵入侵。
  举国上下都很感谢苏翎,是他的一箭挽回了冰国或许会败亡的命运,百姓们把这名年轻的将军当作神一样的崇拜,他的故事已经成为冰国的又一个传说——只是,关于传说背后的悲凉与痛楚,又有谁知道呢?
  
  仲夏,凤轲登基为王,同年夏末,上国书至冰国请和。
  两国派遣使者缔结盟约,约定以历州为界,划地而治——冰国虽不甘心大片土地被燕国夺去,可如今大将折损泰半,百姓也向往安定的生活,短期之内无力再战,便只好应了燕国的要求,暂时和解。同时,燕国献上黄金万两,鲛绡千匹,另水晶玉器不计其数,以示诚意。
  在这样的情况下,两国总算相安无事。
  
  夕阳温柔地笼罩着历州城,给原本凋敝的城池蒙上一曾淡淡的金色。
  苏翎独自坐在残缺不全的城墙上,美丽的眸子静静地眺望着远方。他的面前,是风沙万里的战场,他的身后,是一座千疮百孔的城池。历经战火洗礼的历州城安静地托住它的主人,目前镇守历州的人是苏翎,当然,以苏翎的身体不可能处理切实的政务,所谓镇守,不过是一个让他留下养病的籍口而已。前些日子,苏砚已经带着军队返回韶京,苏翎的身子还很虚弱,禁不起长途跋涉,大夫建议他留在原地静养,于是这名拯救了冰国半壁江山的美人就留了下来。
  留在历州已经好些日子了,算起来,韶京城内的金木樨又该开了……
  苏翎斜倚在城墙的断垣上,仰头灌了一口酒,有些怀念地想。甘洌的酒水呛得他有些咳嗽,他把身子微微弯下去,好半晌才缓过气来。如今的身体……真是大不如前了呢。苏翎望着杯中碧绿的美酒,和酒水中掺杂的一缕绯红血迹,苦笑。他安静地闭上眼睛,放任嗍野的狂风将他如雪的衣襟吹得猎猎作响,许久,直到一抹黑色的身影挡住了夕阳,他才敏感地睁开眼来。
  他的面前站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黑曜石般的眸子在纯金的夕阳里熠熠生辉。
  苏翎望着他,微微怔了一会,接着却笑起来,“陛下。”
  眼前站着的是皇朝的主宰,他一手扶持的幼帝,龙沧雅。不,或许不该再称他为幼帝了,这孩子已经长大了,连个头都长高了不少,已经和苏翎一样高了。苏翎想站起来行礼,可虚弱的身体却不听使唤。一双修长有力的手按住了他,苏翎抬头,对上一双明亮的眼睛。
  “不必如此多礼,苏翎,……怎么跑到这个地方来了?这里风大,你的身体又不好。”沧雅说着,解下自己的披风给苏翎披上,纯黑色的披风上描着金黄的鹰纹,这是皇族的标记——苏翎望着身上的披风怔了一下,想要挣脱,却被沧雅制止了。
  “怎么还讲究这些?说起来,有什么事情你没做过。”沧雅的语气淡淡的,在苏翎身边坐了下来。温柔的夕阳映照着君王棱角分明的脸,苏翎蓦然发现,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已经长大了。
  这些年来,苏翎的所作所为沧雅都知道,而作为一个君王,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已经是很严重了。苏翎有些惶惑,可更多的是内疚。在经历了这一年来的风云变故之后,他忽然发现有很多事情不是他所能掌握的,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当初的决定是对是错。
  “……臣惶恐。”不知该如何回答,苏翎只轻声说了这一句。
  沧雅望着他的脸,却轻轻咬住了嘴唇,“苏翎,我说过的,我不怪你。我一直都不怪你。”
  年轻的君王望着他仰慕已久的人,表情渐渐变得有些关怀,也有些微的胆怯——这是只有在爱人身边才会露出的表情——“苏翎,……你的伤,……好点了么?”
  “已经好多了,多谢陛下关心。”苏翎说着,抬头望着沧雅,“倒是陛下怎么离开韶京来了这里?历州并未接到通报,您怎么忽然就到了?”
  “我……我只是担心你,……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我,……”沧雅把头低下去。
  到来之前,他并未告知历州官府,他不想让苏翎事先知道,否则,苏翎一定会阻止他的到来。比起太傅李稷与苏砚来,沧雅更怕的是苏翎,哪怕苏翎的言语间稍有不悦,沧雅就会心虚难过好一阵子。在臣子面前,他是高高在上的君王,可在苏翎面前,他却永远端不起架子。
  苏翎望着他,有些无奈地叹息一声,再也不说什么,又举杯去喝碧绿的美酒。
  沧雅伸手按住了他的手腕,“苏翎,烈酒伤身。”
  “呵……陛下可曾听说这酒的名字?”意外地,苏翎却笑了起来。
  “碧痕。冰国最出名的酒,也是最烈的酒。”沧雅不知道苏翎想说什么,只是皱着眉回答。
  “不错,正是碧痕。那么陛下可知道最好的碧痕是由哪里酿造?”
  “当然是历州。历州的碧痕天下闻名,是多少文人仕子和江湖豪客的最爱之选。”
  “可是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抬眼望向远方,不知为何,有些哀伤地笑了,“陛下,您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么?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
  “一个关于历州和碧痕的故事?”沧雅有些迷惑,“苏翎,……”
  “五百年前,历州原本不产碧痕的……”苏翎淡淡地说了起来,“那时的历州还不属于冰国,它是冰国的邻国,越彀的城池。陛下,您还记得五百年前那位伟大的帝王么?一统了天下的冰国最伟大的帝王,龙觞……是他攻下了历州城,把这里变成冰国的疆域。”
  “我知道。”沧雅的眼中有肃然起敬的光,龙觞的故事,在冰国是一个不可超越的传奇。
  “自那之后历州才变成碧痕的产地,如今过了五百年,这里的碧痕竟也变得如此地道了。……只是,您可知道,”苏翎忽然笑了笑,心中想起这段时间在历州听到的故事,说道——
  “冰王龙觞曾经有一个心上人,那人是越彀的丞相……龙觞皇帝攻打历州之时,那个人曾经费尽心力守护这里,可最终兵败国破……龙觞帝把他带回国都韶京,为他建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可那人却不甘心这样活着,他杀了朝廷的一位大臣,最后,龙觞皇帝不得不下令处死他。……龙觞帝用火烧死了他,而那座华丽的宫殿,则成了他的陪葬。”
  “苏翎说的可是关于栖凤宫的传说?”
  沧雅微微皱眉,“这些都是野史和传说罢了,也许这样的事情并不存在。”
  “我只是有些感慨罢了。”苏翎又轻轻一笑,“这样的美酒后面,竟隐藏着如此血腥的传说。”
  “也罢,五百年前我们从别人手中夺来的土地,现在被人夺走……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报应?即使龙觞皇帝牺牲了自己的爱人,换来的亦不过是五百年的荣耀……”苏翎说着,又低头浅尝一口碧痕,“陛下,是不是对于君王来说,国政永远处在情人之上?一登九五,七情断绝……我听说这是冰国君王历代传下来的训喻。”
  “没有这样的事,苏翎,没有,我绝对不会像他那样的,绝对不……”沧雅望见他凄凉的神色,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情急之间竟无法将意思表达完整。
  苏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没有注意沧雅在说些什么,他想起了凤轲,想起了许许多多温柔和残忍的故事,他知道,对于君王来说,爱情永远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么,凤轲,我亲手将你推上这个位置,便是亲手断绝了一切。你将成为一名优秀的君王,你将在繁忙的政务中将我忘记……我们再也无法在一起,如今的我们都可死心。
  “陛下,早些回京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苏翎淡淡地说着,有些疲惫地笑了笑。
  “你跟我一起走吗?苏翎?”沧雅问道。苏翎的身体虽还虚弱,但已不像前段时间那样无法长途跋涉了。沧雅觉得,只要路上得到很好的照料,苏翎完全可以离开这里。
  “不,我不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苏翎摇头。
  “你……”沧雅的脸色微微变了。
  “我要离开这里,反正,留在这里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再也无法参与政务,再也无法帮助任何人……留在这里,他只会成为他们的拖累。
  “我不想要你走,苏翎,留下来好不好……”沧雅抓住苏翎的身体。
  “留下来?留下来能做什么呢?”苏翎惨淡地笑了一下,“陛下,我是一个眼里容不得杂质的人,您知道。我不可能看见朝政的疏漏而不插手……可是,陛下,我已经没有能力了。”
  苏翎想走,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忘掉这一切,可他只能这样劝慰沧雅,也只有这样,沧雅才会放他离开。
  “苏翎……”沧雅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之涯,也许是海之角……陛下,谁知道呢。”
  苏翎说着,抬起手来撩了一下被风吹散的长发,一点绿色的光芒从他指缝间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沧雅轻声问。
  苏翎摊开手来,一枚小小的绿水晶碎片赫然躺在他的掌心——那是冻绿爆炸后留下的碎片,苏翎一直留着。可如今,他凝望着掌心的碎片,半晌,翻过手掌,将它远远地抛了开去……
  那一抹绿色的晶莹在最后一缕夕阳中倏忽一闪,划下一道优美的弧线,便消失不见了。
  苏翎与沧雅望着它,直到最后一缕夕阳也被黑暗代替。苏翎回过头来,望着沧雅微微笑了笑,“陛下,我要走了……请您一定要把冰国变成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我会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远远地看着。”
  
  沧雅无法说话,他望着苏翎裹紧了那件黑色的披风,一步一步在视线中消失。
  远远地,传来一声战马的长嘶,沧雅知道那是苏翎跨下的乌云盖雪……当一切都已经结束的时候,只有这匹战马一直陪伴着他,陪着他直到天涯。
  
  苏翎,我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你放心。
  沧雅站在漆黑的夜幕之中,暗自下了决心。
  
  冰国沧雅帝六年,当年那个不得宠的孩子终于亲政。
  同年,燕国原皇后季氏诞下先皇凤蹊之遗腹子,燕王凤轲当即将此子立为皇储,悉心教导。
  战乱的时代已经过去,天下一片太平气象。冰燕两过按照各自的轨迹平稳地发展着,只是有一个人,却从那一年起从史书中消失了……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没有人知道。
  
  忍不住给这章加了标题:五百年的轮回
  实在是喜欢这个题目,所以想了半天还是决定加了,汗……
  还没完哦,想看HE的就继续等下章,嘿嘿




冻绿篇(19)
  十四年后。
  燕京城内的大雪将天地间映成白茫茫的一片,著名的青楼烟水阁内,一名中年美妇正不急不徐地弹着琵琶。她的对面坐着一名男子,如冰雕般深刻的五官上镶嵌着一双深碧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正静静地望着窗外,眼神却是空茫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凤皇陛下,莫非是如娘的琴声不够好,竟换不起您的垂青?”美妇青葱般的手指在纤细的琴弦上随意一拨,一串悦耳的声音发了出来,她随即放下手中的乐器,笑着问对面的男子。
  男子望了她一眼,深碧色的眼眸中散发着慵懒和魅惑的光,他有些散漫地笑了一下,随手饮下一杯鲜红的美酒。“没有的事,如娘。在整个大燕,若你的琴声认第二可就没人敢认第一了。”
  男子说的是事实,烟水阁的如娘琴声天下闻名,这位女子曾在三十余年前就名燥风尘,如今虽然不再年轻,可她的琴声经过长年淫浸,却显得越发精进了。
  “那陛下为何还如此郁郁不乐?”美妇如娘接着问道。
  曾是大燕第一花魁的她如今已经退居幕后,成为燕京最大青楼烟水阁的老板。成为老板的如娘已经不再接客,只是偶尔会接待一些年轻时就认识的老主顾——尤其是眼前这名男子,一旦造访她就必定亲迎。这名男子,乃是当今大燕皇朝的主宰,被人尊称为“凤皇”的凤轲。
  闻言,凤轲又是散漫一笑,“如娘可真爱说笑,朕还能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自从十四年前的那场战争结束以来,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中臣子忠心辅政,外加被册立为皇储的先皇遗孤凤思齐聪明好学,行事干练,身为君王的凤轲的确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然而,久经风尘的如娘却总能敏感地察觉到凤轲心里藏着事,仿佛这名男子来到烟水阁从来不是为了买笑,却是为了解忧——不知从何时开始,这种想法在如娘心中已经根深蒂固。
  凤轲从来不近美色,无论是宫中美女还是风尘中的美人。曾经有好事者猜测说凤皇陛下是不是有什么难言的隐疾,可凤轲听后只是一笑置之,仍不见他召幸过谁。
  凤轲来到烟水阁只为听一曲如娘的琵琶,可他却并不曾认真地听过琵琶,每每在优美的琵琶声中品着美酒,似醉非醉地想着心事。若是换了别人,如娘绝对无法忍受这种被人忽视的感觉,可那个人偏偏是凤轲,是如娘自年轻时候起就一心恋慕的男子。
  也正因为如此,如娘隐约可以猜到让凤轲如此消沉的原因。
  “是为了他?”如娘低头,随手拨弄着琵琶,“凤皇陛下,其实,您心里一直忘不了他吧。”
  “谁?”凤轲反射地问了一句,接着却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自嘲地笑了笑。
  忘不了又如何?那个人……他的苏翎,已经永远地离开他了。自从那场战争结束后,没有人知道苏翎去了哪里,这十四年来,苏翎仿佛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从天下人的视线里凭空消失。偶尔会有一些关于他的流言传来,或是说他去了北边,或是说他去了南边,更有甚者,说他已经死了,……不过那多只是一些市井传说,关于苏翎的真正行踪,从没有人知道。
  “这么多年,我也死心了。”凤轲把玩着手中的白玉酒杯,谈起关于苏翎的事,他甚至忘了自称“朕”,凤轲低语,“如娘,那些事情就像一场梦一样……可如今,梦已经醒了。”
  真的醒了么?既然真的醒了,为何您还如此消沉?
  有些话如娘闷在心里,并没有问。当年凤轲与苏翎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可天下人都说那是凤轲看上了苏翎的美色,又或是苏翎里通外国——可身为凤轲的红颜知己,如娘却知道,他对那个人是认真的。……以至于在凤蹊死后,他在烟水阁喝的烂醉如泥,嘴里却叫着那个人的名字,不断地问着为什么。直到如今,多少年过去了,凤轲却依然忘不了他。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如娘在心里暗叹一声,对于占据了凤轲的心的那个人,心中说不清是嫉妒还是别的什么。
  她走上前去,替凤轲斟满一杯酒,转移话题:“说起来,太子殿下的成人仪式快到了吧?不知您会准备什么礼物送给他呢?”如娘知道,在凤轲的生活中,唯一能让他真心欢喜的就是这个年方十四的太子了。凤轲无嗣,而太子凤思齐是他一手带大的,他将全部心血和希望寄托在凤思齐身上,而这个酷似凤蹊的孩子也的确没有辜负他。
  “礼物?”说起这个,凤轲微微笑了起来,深碧色的眼眸中有什么光芒一闪而过,“是的,是一份大礼呢……如娘,你相信吗?我要把皇位传给他。”
  “啊……?!”如娘以手掩口,低声惊呼。饶是她在风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早已练就处变不惊的本领,乍然听到如此重大的消息,还是被吓了一跳。
  “莫非如娘觉得太子还没有能力担此大任?”
  “不,当然不是。”燕国男子多为早熟,太子凤思齐虽然年轻,可行事作风却异常老辣,加之现今朝廷稳固,臣子们多为忠心耿耿,若此时将朝政交给太子,的确没有什么大碍。
  “可是,您……”如娘真正关心的是凤轲今后的生活。
  “我要离开这里,往各处流浪去。”凤轲笑了笑,眼眸中露出些许的向往,“如娘,你知道的,这是我年轻时候的心愿,如今,终于可以实现了。”这是一名向往自由的男子,注定将要翱翔天宇。权柄与责任的锁链已经将他束缚得太久,眼下,是到了离开的时候了。
  “要去哪里呢?”许久,如娘叹了口气,低声问。
  她一直都是知道他的,尤其明白他做的决定是那么不可挽回。
  “谁知道呢?也许是天涯,也许是海角……”凤轲的眼神有些恍惚。
  “您,不去找他么?”
  “我不知道……”凤轲沉默半晌,低声道。
  毕竟是苏翎害死了凤蹊,凤蹊纵有千百般不是,却也是他的弟弟。
  尽管已经时隔多年,可往日的伤痛并没有完全淡去,凤轲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
  “那么,我教您一个办法罢。”听到凤轲如此消沉的言语,如娘却笑了起来,“我听说,死去亲人的在天之灵会保佑活着的人……临走之前,去凤蹊陛下的灵位前问上一卦吧,向着他所指引的方向去……如果遇到那个人,便是他希望你们在一起。”
  眼看自己喜欢的人喜欢的不是自己,如娘的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却仍旧希望他能够幸福——“去罢,我的陛下,希望这一次,您能够亲手抓住您的幸福……”
  
  烟水阁外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如娘站在窗前,望着凤轲离去的身影,默默祈祝。
  
  南方的春天细雨缠绵。
  飘零的雨丝和着细碎的花瓣落在行人的衣襟上,渲染着早春如诗如画的景色。
  凤轲牵着马,在青石铺就的小径上慢慢地走。路边的青草才刚抽出细嫩的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明亮而轻快。凤轲走了很长的路,在一处风景优美的村落前停了下来。
  这已是他在外游历的第二年,对于这些不大的村落已极为熟悉。
  “请问这位大娘,能够让我借宿一晚吗?”凤轲牵着马,微笑着问。
  正在门前淘米的大娘抬起头来,上下打量了凤轲一番,爽快地点头,“行!快点进来吧。”
  凤轲在门口拴了马,随着大娘走进去。这是一间普通的民舍,房间不大,古旧的木桌上放着不知从哪里采来的野菜,墙壁上挂着农具和蓑衣。
  大娘把凤轲领到里间的房屋,笑道:“不好意思,这几天有另外一位客人住在隔壁,我的房子小,没有别的房间了,只好委屈你睡在我房里,我和老头子晚上睡外间去。”
  “这怎么好意思?还是我睡外面吧,大娘。”凤轲闻言,连忙说。
  “这怎么成,哪有让客人睡外面的道理,”大娘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收拾着东西,笑道,“人家会笑话我孙大娘不懂待客之道的。”
  凤轲苦笑了一下。如今是太平盛世,百姓安居乐业,民风也因此变得淳朴。而南方一带百姓的热情好客更是天下闻名的,见大娘如此说,凤轲倒不好太坚持。
  “既然如此,那我就谢过了。”
  凤轲本就是散漫不拘小节之人,谢过之后,便开始帮助大娘一起收拾。那孙大娘原本想要拒绝,可凤轲说什么也不听,加之他动作利落,孙大娘也便由着他去。
  “看这位先生的样子,一脸富贵之气,没想到收拾东西倒是一把能手。”孙大娘笑着夸他。
  “大娘哪里的话,在下原本就是落拓之人。”
  “这您可骗不了我,我的眼光可厉害着呢,先生必定非富即贵,这种气度是别人学不来的。”
  “呵呵,多谢大娘夸奖了。”凤轲笑了笑,也不反驳,继续收拾东西。
  不一会儿,地方已经腾出来了,凤轲寻着茶壶来,熟门熟路地为两人泡好茶。孙大娘本是粗人,不懂得品茶,可凤轲熟捻的姿势一看就知深通茶道,大娘对此又是赞不绝口。
  两人坐在渐沉的夕阳里慢慢喝着茶,凤轲与大娘说着闲话,问起男主人的去向来。
  “老头子一大清早就出去了,说是去湖边打渔呢。”大娘笑呵呵地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住在你隔壁的公子也跟着去了,他的身子骨不大好,虽说只是跟着去看看,但也让人担心得很。”
  “不知那位公子是什么病?”凤轲随口问了一句,心想凭自己的医术,也许能帮上什么忙。
  孙大娘叹了一口气,“也不是什么病,只是身子不知何故一直虚弱着,让人看着就觉得心疼。”
  凤轲安静地坐着,听孙大娘如此说,心中忽然想到苏翎。苏翎的身子也是很单薄的,一直需要人细心照料着。……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可有好好照顾自己?
  凤轲望着手中的茶杯有些微的出神,直到大娘欢喜的声音打断了他。
  “回来了……他们回来了!”大娘笑着,迎上前去。
  凤轲抬头,看见两个人在夕阳里慢慢行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名六十余岁的老者,布衣白须,手提鱼篓,应该就是大娘的老伴。
  走在后面的是一名单薄的男子,苍白的肌肤,一头及腰的长发。男子的容貌很清丽,是一种中性的秀美,温和的夕阳下,分辨不出他的年龄,只依稀觉得他恍如从画中走出。
  凤轲望着那个人,怔了一下。
  
  “老伴,我回来了!今天可打到一条大家伙呢,足足有六斤重!”老头子笑呵呵地跨进家门,看到门前的凤轲,微微怔了一下,“这位是……”
  “这位先生是路过的客人,要在我们这里借宿一宿。他叫……”孙大娘笑着解释道,忽然想起还没问客人的名字,不由得看向凤轲。
  “怀仞。司徒怀仞。”凤轲微笑着,解释了一句。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门边,那里,那名单薄的公子安静地站着,眼中隐藏着奇异的不安和激动,也正一声不响地看着他。
  “来,我替你们介绍一下,”见他们如此,孙大娘连忙热心地介绍,“司徒先生,这位是苏公子,与当年的那位苏翎将军同姓呢……”
  大娘喋喋不休地介绍着,可两人并不曾听进她说了些什么。时隔十四年之后的再度重逢就像做梦一样,良久,是凤轲先笑了笑,低声道:“终于又见面了。”
  “原来,你们认识?”大娘停止了唠叨,有些惊异地望着他们。
  “不错,我们已经认识许多年了。”凤轲微笑着,转头对大娘说道。
  苏翎安静地望着他,忽然,却一低头,转身走了出去。凤轲来不及向大娘解释,随着追了出去。他看见苏翎停在一株盛开的凤凰花树前,如雪的衣襟在晚风中轻轻飘扬。
  “……翎……”他唤了他一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苏翎的身子一直背对着他,纤长的手指抓在凤凰花树上,微微地颤抖。
  “我曾在小蹊的灵位前问卦,他告诉我一直往南方走……于是我来了,遇到了你。……翎,可以原谅我吗?”凤轲上前几步,压抑住内心的思念和激动,低声地问。
  苏翎久久没有说话,其实,这些年来,他又何尝不想念他?当时光把一切伤口慢慢冲淡,只有思念越发浓烈。直到浪迹海角天涯之后,苏翎才发现,自己竟是忘不了他的。
  ……那个人,那个爱他至深又伤他至深的人。
  苏翎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该以怎样的表情面对他,直到凤轲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他的身体才渐渐放松下来。熟悉的感觉和气息。终于又回到那个怀抱。苏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怀仞,我……还能再相信你一次么?”
  “翎,抱歉,我以前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不过,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了……翎,天可怜见,我终于找到你了。”
  “重新相信一个人是需要很多勇气的,而我已经没有勇气了。”苏翎淡淡地说着,这样的话语让凤轲的心蓦然一沉。
  “不过,”感觉到环抱住自己的手臂一紧,苏翎轻轻笑了笑,“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你愿意留在我身边么?也许我会在哪一天,积聚满了勇气,重新开始相信你。”
  “愿意,我当然愿意。”凤轲把头埋在苏翎的颈窝里,用双臂紧紧地抱住他。
  “……我发誓,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背叛你。我将永远留在你的身边,直到死亡降临……”凤轲一字一字地说着,与苏翎一起抬头望着天边冉冉升起的星子。
  那一瞬间,有流星从夜空中璀璨地划落了,凤轲的耳边响起苏翎的回应——
  “但愿,如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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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6-12-02 21:25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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