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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塵
级别: 江湖小浣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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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贴]烟花 by 浮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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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介末 从 原创耽美文学 移动到本区(2008-03-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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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雅女王的美丽后宫 http://www.jjwxc.net/oneauthor.php?authorid=22224


菖蒲
  越彀的菖蒲总是开得很美。
  在这个有着繁花之都之称的国度,即使是在下雪的天气,也可以见到这种象征吉祥的花。
  第一次注意到这样好的菖蒲已经是十年以前的事了,那时的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被先帝收为养子,代替那些拥有皇室血统的皇子们前往冰国为质。
  走的那天,天空飘着细密的雨,我坐在装饰华美的车舆里,厚重的礼服压得我无法动弹。马车外,是送行的官员正与我的哥哥客套寒暄,我们白家在朝中世代为官,到了父亲这一代更是声威显赫,所以,即使是送一个如同弃卒一样的质子出国,朝中的各个大员也做足了场面。年幼的我百无聊赖,掀开帘子望着路旁的菖蒲,那一片片的纯白和淡蓝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直到我的三哥来到我的面前,伸出手替我整了整额前的乱发。
  “泠,从今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在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千万小心。”我抬起眼来,对上三哥带着忧虑的脸,如烟如雾般的菖蒲在他身后粲然绽放,迷乱了他俊美的容颜。
  我默不作声,望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菖蒲花,接下来是在冰国七年的生活,虽然意外地得到了冰国皇子龙觞的宠爱,然而,却真的没有想过,我还有活着回到越彀,再次见到这些菖蒲一天。
  
  天气不甚好,阴沉沉的。
  廊下的白雪积得很厚,清冷的雪光映着房中的菖蒲,寂寥得很。
  我把从冰国带回的酒命人温了,一个人怀抱着红玉手炉在房间里独酌,赏雪是没有兴致,每到冬天,我的手脚总冷得像冰,哪儿也不想去,只想窝在房间里发呆而已。怀砂出去已经有一些时辰了,至今却仍未归来。我把酒杯放在手心细细把玩,杯中的碧痕早已冰冷,却依旧泛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真是好酒。”忍不住赞叹一声,从冰国运来的碧痕永远是这么清冽宜人,寒澈到几乎犀利的味道。品碧痕的最好时间是在冬天,雪后白梅绽放的时候,用一盏上等的夜光杯盛了,让梅花暗香浸入酒里,平添一份妩媚雅致。我至今仍记得第一次喝这酒时是在一个凛冽的冬天,也是这样的白雪清梅,那个有着泪痣的男子把酒递给我,微笑着这样对我说道。那时的我被碧痕清冽的味道呛得咳嗽,但是从此以后,我却也只钟情于这一盏清幽的碧水,饮中佳酿无数,我竟再也不喜其他。
  廊下的白梅只开了少许,冬天的雪也才是初落,看样子,这碧痕还可以品一些时日。只是如今越彀与冰国交战在即,边境驿路全遭封锁,这样的美酒,怕是再也无法流入越彀了罢?
  雪光映衬着庭院,外面隐约传来喧哗的声音。
  应该是怀砂回来了。在这座白家的府邸,除了作为家主的我,也只有他的归来才会引起那么大的骚动。说来有些好笑,那个人是我的贴身侍卫,有着这样身份的他原本该来无影去无踪才是,可是那个人长了一张实在太过俊美的容颜,又是风雅至极的性情,惹得家中一干婢女丫鬟个个钟情于他,每每有机会与他见面,都免不了一番纠缠。
  果不其然,不多时便见怀砂走了进来。
  他白色的长礼服微微敞着,冰蓝色的长发散漫地披在肩上,深如大海的眼睛映衬着雪光,看起来邪魅而又优雅,别有一番风韵。
  我微微地笑。“怀砂先生,您若是再不回来,我几乎都要以为您被那位亲王正法了呢。”
  “呵呵……也不说点好听的么?我可是辛辛苦苦地跑出去为您卖命。”
  他的怀中抱着一捧半开的水菖蒲,听我这样说,便也含了笑答。
  “还有,不要这样叫我……我会折寿的,大人。”
  他用那双有如夜海般深邃的眼睛看着我,微微躬身行了一礼,“这些菖蒲插在哪儿?今天已经是上祭祀了,再过几天就是天元节,可是您的房里竟然没有半点喜庆的气息,不吉利呢,大人。”
  “就插在那些青瓷花瓶里罢。上等的官窑,也不致辱没了你的花。”
  我微微侧头看着他,那男子插花的动作很美,举手投足间充满了贵族气息,如果不是我知道他是我的侍卫,一定会怀疑他是哪家大臣的公子。“怀砂,难怪那些女孩子老是喜欢缠着你,你的身上真的有一种常人所不及的优雅气质呢。”
  “大人,那是您的家规太松懈了。”他微微笑着说,一边往青瓷的花瓶中插菖蒲,“再说了,要说真正迷人的也是大人您,越彀第一美人,这个名号可不是白叫的。”
  也只有怀砂才敢这样对我说话,我的长相的确是清秀得出奇,用当年龙觞的话来说,就是皎洁如水中之月,清冷如冰中之莲。可是在越彀,尽管我这个第一美人的名号被他们私下叫了很久,可是敢当面这么说的也只有怀砂一个。毕竟我是当朝丞相,既然我不喜,他们也不敢轻易得罪。
  我叹息。“怀砂,叫你打听的事如何了?”除去高超的剑术不说,怀砂可谓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浪荡子,包括他的放肆,大胆,以及适时的优雅和拿捏得极好的分寸。所以,尽管有时他对待我的态度近乎调戏,但却从来不会把我惹到真正动怒的地步。
  闻言,那男子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眼中依旧带着笑,语气却正经了很多。
  “大人,我照您的吩咐去了轩辕亲王的府上,今日是上祭祀,王府本应大宴宾客,可是我却看到前厅一片冷清,后院的议事厅灯火通明,轩辕亲王进入其中,许久方才出来。”
  “是为了历州的事吧。”我笑。
  历州是越彀与冰国交接之地,扼越彀之门户,近几月来屡屡被冰国攻击,历州兵判换了又换,最终寻不到合适的人选,抵御冰国的军队。今晨历州又来了飞鸽传书,在冰国军的手下吃了败仗,历州兵判小田在战斗中殉职,兵判之位再度空缺,奏请皇上调派新的人手。
  如今的越彀是轩辕铭一手遮天,传书大臣欺主年幼,并未将消息送进皇宫,而是径直送到了轩辕铭手上。以治国平天下而论,轩辕铭确实是一代奇才,将历州的事务交给他打点要好过交给年幼的皇上。可惜轩辕铭野心太大,有谋夺皇位一统天下之志,对于皇上和白家来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将那么重要的事务交给他打理。
  “看来,他是不打算让皇上处理此事了。大概会先决定兵判的人选,然后,自行向皇上禀报吧。”我说道。怀砂的声音悠悠传来,望着我似笑非笑,“大人,您要插手此事吗?虽说您和冰国君王有那样的传闻……可是陛下还是很倚重您的。 ”
  “……怀砂,你太放肆了。”
  我并不想再提那件事,那段在冰国做质子时轻盈如风的日子……
  十年前,十岁的我被先王收为养子,送去冰国作为人质。
  我在那里待了七年时间,看着如今的冰国王一步一步长大,行元礼,登皇位……
  他们都说我和龙觞的关系太过亲密了,亲密到连皇后都嫉妒的程度,他们说我妖媚惑主,用美色将龙觞迷惑住……以至于在我十七岁生日,即将离开冰国的时候,龙觞不惜万金买下全国所有的烟火,只为了给我一个最璀璨的夜晚,最难忘的回忆……
  可是有些事情,我真的没做过。
  我喜欢龙觞,觞也喜欢我,我们在一起很快乐。可是在有些人看来,就是我妖媚惑主。
  “怀砂……不要对我提这些事。”我说着,一手扶着桌子站了起来。抬眼看见那男子望着我似笑非笑,清冷的雪光映衬着他俊美的容颜,看起来竟有几分冷魅邪异。
  也许是因为酒喝多了的缘故,我竟觉得有些微的昏眩。
  “你先下去罢。”我忽然不想再看见他。总觉得在这个男子面前,自己的心事无处隐藏。
  怀砂看着我没有说话,深深地敛了一礼,躬身退下了。
  窗外的天色已渐渐黯淡下来,马上,就要入夜了。
  “大人,要点莲灯吗?”底下有侍女轻声地问。
  点莲灯是越彀人在上祭祀这天的习惯,家家户户都在入夜的时候点起莲灯祈福,据说莲灯点得越多越美则来年的生活就越幸福——可惜,我从来就不信这一套。
  “不必了。叫管家把那件雪狐的裘衣拿来,再准备一辆马车,我要入宫一趟。”我从不相信祈福一类的事情,所有的命运都掌握在自己手上,所要的东西,便只能凭自己去争取。
  底下的侍女应了,便忙着去张罗。
  我站在廊前望庭院里的夜雪,忽然想起深宫里的那个孩子,是不是也正寂寞地、一个人望着雪?
  ……那个小小的孩子,也实在是可怜得很。
  
  皇宫里依例点满了莲灯。
  那些素白晶莹的华盏在静谧的夜中幽幽绽放,在我看来竟如同缟素。
  那个孩子静静地坐在皇座上,膝上抱着一只漂亮的猫,见到我来,便抬起那双像极了猫儿的眼睛望着我,千万盏的莲华在映衬着他清澈的金眸,看起来幽寂而神秘。
  “白泠,你来得正好,历州的事你可知道?”他的声音不大,却已经有了王的镇静和沉稳,这几年轩辕铭的专权擅权亦可说是成就了这小小的孩子,让他学会如何在逆境中成长,一天天地羽翼丰满。比如今天,轩辕铭明明对他隐瞒历州的消息,但这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耳目,能够及时地知道一些想知道的事情。
  “是的,臣知道。”我淡然微笑,这是他熟悉的表情,我想这样的表情能让他安心。
  对于这个小小的孩子,我心中更多的是怜惜。八岁时就被送往冰国做人质的我深深明白一个孩子孤立无援时的绝望和痛苦,所以,在见到他的第一眼时,我便毫不犹豫地决定守护他。他们都说王太过依赖我,说我是奸佞弄臣,妖媚惑主。我对这些流言只是一笑置之,当年在冰国时世人已定了我的罪,我并不在乎如今再被他们多说一遍。
  “白泠。”那小小的孩子仰起头来望着我,“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隔着莲灯晶莹的光芒,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依恋。这孩子并不脆弱,很多时候可以说是冷酷的。他残酷地对待他的敌人和他自己,可是每当面对我时,那双漂亮的金眸中却总是流露出几分脆弱和孤独。……这样的一个孩子,叫我怎能不倾尽心力去守护。
  “陛下,历州兵判一定要任用您可以信任的将领。江山是您的江山,您不能放任轩辕亲王为所欲为。”
  “我明白,可是,没有适当的人选。”
  如今轩辕铭在朝中一手遮天,能力出众的人多是他的羽翼,要这孩子找一个值得信赖,又有能力抵挡冰国入侵的大将,确是有些为难他了。而且,历州重地,轩辕铭也不会允许大权旁落。
  “臣有一个办法。”沉吟片刻,我开口,“刚回朝的乾大人智谋过人,思虑深远,虽不常领兵作战,却是难得的将才。陛下可启用乾为历州的主帅,再从轩辕亲王的人中任命一个骁勇之士为副将,这样一来,陛下既取得了历州的控制权,又不致让轩辕亲王坚决反对。”
  “白泠出的好主意。那么,就这么办吧。”那孩子说着低下头,却是有些烦乱地抚弄怀中的猫,许久,方轻声地开口——“这件事要先发制人,明日早朝时我会在轩辕铭提出之前决定兵判的人选……只是,白泠,我需要别的支持者,我不能说这是你的建议。”
  “……臣明白。”我依旧微微笑着,心中的苦涩没有让那孩子看出来。
  只因天下流传的我和冰王那一层暧昧不明的关系,这几年来我不知受了多少本不必受的苦。越彀的人说我是冰国的奸细,用美色引诱嘉侑堕落企图灭亡国家,若不是我忍受了难以数计的艰难和劳苦,是根本无法在朝廷立足的。
  就像今天,历州的事关系到越彀的国运,又和冰国有关,那些朝廷大臣一定不会让我插手……尽管,我是当朝丞相,皇帝身边最宠爱的人。
  我原以为离开冰国就可摆脱龙觞的阴影,可是,回到越彀我才发现,真正的艰难才刚刚开始。
  “白泠,对不起……”那孩子的目光中隐藏着一丝愧疚,哀伤地看着我。我知道有些事情他也是爱莫能助,尽管他是一国之君。
  “……陛下,夜了,早些休息吧。”龙觞曾经说我很会用微笑隐藏一切,把一切的痛楚和伤痕都隐藏在面具下面,他说他看不透我。那么,我也希望今夜的嘉侑不会发现我的悲伤。
  
  第二天在朝堂上,嘉侑给了轩辕铭一个措手不及。
  没有人知道选乾为历州兵判是我的意思,可是我却看到轩辕铭锐利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我的脸。
  对于轩辕铭我所知不多,只有在公事的方面才略微有所交集。
  我十七岁拜相,至今已经三年了。可是这三年间我与轩辕铭碰面的次数寥寥可数,每每遇见,也只是例行的客套和寒暄。作为彼此在朝堂之上最大的对手,我们只有在对方的行动中揣测对方的心思,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轩辕铭竟然能够对这次事件的真正决策者有所察觉,不可不说是相当犀利的。
  ……一个可怕的对手。
  “大人,怀砂先生来了。”门外有侍女轻声禀报,将我从沉思中拉回现实。
  “哦,请他进来。”我从软塌上坐起来,拿过礼服盖住身上的单衣。虽然在这样的时节卧塌赏梅是件很舒服的事,即使是自己的贴身侍卫,我也不想被他看见衣衫不整的样子。
  不一会儿,门帘被人掀开,一名修长的男子走了进来。
  我眯了眼睛看他手中捧着的菖蒲,笑,“怀砂,你今天又去烟雨街了。”
  烟雨街是王都最著名的花街,全国最好的青楼云集于此,怀砂生性风流多情,倒也是那里的常客。
  “呵呵,大人吃醋?”他倚在门边半真半假地笑,看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有一种难言的感觉,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虽然仅仅只是一瞬间,可还是让我的心没来由地颤了一下。
  “……怀砂,别开玩笑。”我别过头去。
  自从认识怀砂的那天起他就是一个浪荡的剑客,虽然有着贵公子一般的气质。随时随地招蜂引蝶似乎是他的天性,他在不经意间散发出来的诱惑我想我已经习以为常。
  他不再言语,静静地把花放在瓷瓶中。
  从烟雨街折回的菖蒲依然保持着半开的状态,也只有那里的菖蒲才会在飘雪的时节开花。自从我在无意之中说了一句喜欢菖蒲之后,怀砂每次去烟雨街总喜欢折些带给我。他品花的眼光很好,折回来的都是一流的上品,我也就乐得供着。
  “怀砂,做我的侍卫真是委屈了你。”这个男子比我想象的更神秘,我不知道他的过去却把他留在了身边,有时候我会怀疑这样做是否正确,毕竟,他的身份远配不上他的能力。
  “愿意为美人效劳。”听到我这样说,他却还是一副不正经的样子,笑,“大人,我有时候真的很羡慕冰王,能够得到像您这样的美人儿的心。”
  这个男子知道的事情比我想象还多,或者说,他比谁都了解我。龙觞和我之间的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人们都说是我处心积虑妖媚惑主,可是只有怀砂洞察到真相……他知道,我爱龙觞。
  这样的男子让我害怕,我不知道他还知道些什么。一个在悬崖边缘行走的人并不需要被别人了解太多,可我在害怕的同时却留恋被他了解的感觉,这很危险……我想,我是堕落了。



深雪
  上祭祀过后没几天就是天元节,怀砂不知又去赴哪家姑娘的约,从早晨开始就不知所踪。
  我习惯了他的风流倜傥也不觉得什么,倒是家里的几个下人替我抱不平,说今天是天元节怀砂先生无论如何也该陪着大人游街的,我笑笑说没关系,我这么大一个人也丢不了。没带侍从便从府里出来,倒也不是真的想去游街,只是念着嘉侑在宫里一个人闷得慌,准备带那孩子出来晃晃。
  天气很冷。去皇宫的路上人潮汹涌,我素来不喜人多的地方,便挑了条僻静的巷子,一个人慢慢地走。
  “这位小姐长得好标致啊,怎么样,有没有兴趣陪哥儿们玩玩?”耳边想起调笑的声音,这才发现被几个混混堵住了。我左右一望,四下并没有人,看来,他们是冲着我来的。
  “不好意思,我可不是什么小姐。”我一边警惕地往后退,一边冷冷说道。怀砂不在,我是一介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是没办法和他们斗的。“哟,原来是个哥儿。”那几个人调笑的声音又响起来,不过长得比女人还标致,是个美人儿呢。他们说着逼近过来,伸手来摸我的脸。我厌恶地往后退,却忽然一脚踩空,踩在一块尖利的石头上。右脚传来一阵剧痛,想必是扭到了,我的身子微微一晃,向地上跌去。“美人儿,大家玩玩,哥儿们不会亏待你的……”身后有人抓住了我,又是一片下流的笑声,那几个混混逼了上来,难闻的酒气令我冲鼻欲呕。然而更无法忍受的是他们肮脏的手,开始放肆地扯我的衣服,我的双手被他们的人钳制着,半点也动弹不得。“放开我!”我这才真正着慌起来,拼命地挣扎,四下一个人都没有,他们如果真的对我怎么样……后果我不敢想。
  “长得那么单薄,还想挣扎,美人儿还是省省力气吧……”他们又笑起来,故意猫戏老鼠似的慢慢撕我的衣服,上等杭丝织成的衣裳却出乎意料地脆弱,不一会儿,大片的肌肤就暴露在寒风中,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放开我!”感觉到他们的手向下探去,我再一次叫了起来,双手被人钳制住,脚踝的地方也一阵阵剧痛,让我使不上半点力气。眼见今天再难幸免,却是一声惨叫响了起来,我面前的一个混混忽然放开了我,身子向下软倒,大片的鲜血从背后喷了出来。
  我震惊地抬头,居然是他,轩辕铭。
  清冷的雪光中,身着黑色长礼服的男子仗剑而立,冰雪一样冷冽的目光看着他们,一字一字说道——“你们是自己走,还是跟你们的同伴一个下场。”
  那几个混混吓得张口结舌,显然是没见过那么肆无忌惮在街上杀人的男子,不由放开了我,互望一眼,连滚带爬地逃了开去。
  身后的钳制猝然松开,我一下子跌坐在雪地上。
  “还好吧。”头顶上方,那个冷冽的声音响起,黑色的阴影遮住了雪光,静静立在我的面前。我抬头看他。没想到救我的人居然会是这个朝堂上的夙敌,倒真是应了那句话——冤家路窄。我微微笑起来。“没事。多谢轩辕亲王仗义相助。”他似乎怔了一怔,大概是没想到我在这种情况下还笑得出来,旋即却解下外衣,一抬手抛给我。“披上罢。”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狼狈,身上的衣服早已被他们撕得不成样子,束发的丝带也散了,倒像个刚刚遭遇不幸的女人。轩辕铭很君子地转过身,等我换上他的衣服。然而我的脚才略微一动,便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 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不说脚扭到了。”他听到我的动静,蓦然回转身来,看了一眼我的脚,冷冷说道。
  我微微苦笑。再怎么说白泠和轩辕铭也是政敌,他救了我一次已经难得,我怎么好再在他面前示弱。可是他似乎不这么想,走到我面前蹲下身子,伸手握住我的脚。剧烈的刺痛痛得我一激灵,他马上就察觉到了,抬头看了我一眼,声音依旧冷冷,“忍一下。”
  看来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有良心一点。
  我静静坐着看他帮我检查伤口,轩辕铭是当朝第一权臣,让他如此屈就的机会可说是绝无仅有。 那男人的眉目很英俊,映衬在清冷的冰雪里更有一种坚毅的感觉,我忽然发现,他专注的眼神很令人心动。
  “你的脚没事,只是骨头错位了而已。”清冷如冰的声音又传来,打破了我的胡思乱想,“现在我要帮你正骨,会很痛……忍着点。”难得他一次讲这么多话,我微笑着点了点头。他望着我的微笑似乎有一瞬间的失神,但马上就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去,闪电般地出手,“啪”地一声替我正了骨。
  我促不及防,痛得几乎昏过去,豆大的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没事了。”他看着我,淡淡地说。
  我试着转了转脚踝,似乎能动了,却还是痛得厉害。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看来虽然接好了骨,但我势必是有一段时间不能走路了。身下的雪地很是寒冷,一阵寒风吹来,我冻得直哆嗦。他依旧用那种不动声色的眼神看着我,忽然便伸出手,将我抱入怀里。
  “你干什么?!”我一惊,反射性地推他。
  孑然一身的我不习惯被龙觞以外的任何人亲近,何况是他,一个连交情也谈不上的男子。
  “难道你想留在这里冻死。”他轻易地压制了我的抗拒,语气冰冷。的确,在这样的天气里只着一件单衣在雪地里是件很危险的事,何况是我这样一个原本就单薄的人。
  ……只是,我觉得被他抱着冻死的几率也不小。
  “呐,轩辕铭,难道你想就这样抱着我出去?”我的笑容有些僵硬,堂堂的当朝丞相衣衫不整地被亲王大人抱在怀里招摇过市,怎么说都不成体统。他抬眼冷冷地看着我,一副有何不可的样子。我见他的神情心知制止不了,叹息一声,“轩辕亲王,他们都说我妖媚惑主,我并不在乎多加一条迷惑你亲王大人的罪名……可是亲王大人的名声,可就这样毁了。”话还没说完,却忽然察觉到他的怒气,也不知是哪里得罪了他,那男人紧紧地抿了唇,一言不发地抱着我,向前走去。
  天元节是阂家团圆的节日,大街上的人不多,可是每个人都用奇异的眼光看着我们。
  轩辕铭的王府离这里不远,附近的百姓没一个不认得他,像他这样的人会抱着一个衣衫不整的人招摇过市,不能不说是一件奇事,更何况我身上还披着他的衣。侧了侧头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心中只祈祷没有人认出我的身份。关于此事,可以想见日后的蛮短流长,我可不希望他们流言中的另一个男主角就是我。轩辕铭似乎察觉了我的意图,极轻极轻地冷哼一声,却没有拒绝我往他怀里缩。有一瞬间,我怀疑那只是我的错觉。
  有时候,天不遂人愿,该发生的怎么也躲不掉。
  转过街角的时候撞上一个少年,虽然轩辕铭避让得快,没有让他碰到我,然而却很不幸地让我和他打了个照面。更不幸的是,我们恰巧认识。
  “哎呀,白泠!”看清我的脸,少年叫了起来。我苦笑,沈居这孩子今年刚中的状元,在朝时间还不多,说话总是莽莽撞撞。他身边的石夕倒会看人脸色,眼见抱着我的人是轩辕铭,我又一副衣衫不整的模样,心知事情诡异,连连陪着笑打哈哈。“轩辕亲王,白泠大人,真是巧。”
  在这种情况下相遇,他的神色也颇为尴尬。
  “是啊,很巧。”轩辕铭的声音冰冷,不用看也知道他脸色想必不好。可怜沈居还依旧不知死活地撩拨,“哎呀这是怎么回事?白泠你怎么会和轩辕在一起?而且还披着他的衣服?为什么轩辕抱着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孩子好奇得紧,对着我问东问西,整条街的目光都集中到我们这里,此时的我很想挖个地洞钻下去。沈居,好奇心可以杀死一只猫,尤其是事情牵涉到轩辕铭的时候。我在心中默念,不意外地觉得四周的温度骤然降低。石夕的表情越来越僵硬,不断地扯着沈居的衣角,可惜那只猫咪实在是后知后觉,依旧好奇得很。
  “呃,那个,轩辕亲王,白泠大人,我们还有事,先告辞了。”石夕的脸色很难看,无法制止猫咪的嚷嚷干脆就把他强行拖走,两人在我的微笑和轩辕铭面无表情的目送下消失在街角,我有些感慨地低语,“呐,年轻真好。”“……你还没老。”轩辕铭的话不多,可是似乎每一句话都很欠情调。我在他的怀里轻轻笑了笑,是啊,人虽然没老,可是心境却苍凉很多。
  
  轩辕铭王府比我想象中的更大,也更安静。
  虽说今天是过节,可是王府里却没有一点节日的氛围。倒是四下里种着的青松翠柏,都长得苍劲而挺拔,晶莹的冰雪落在上面,有一种清寒的气息。
  轩辕铭把我安顿在客房里。
  沐浴之后也没有合适的衣裳,依旧取了轩辕铭的穿上。轩辕铭的外衣穿在我的身上显得有些大,那样的黑色也衬得我的肌肤更见苍白。我很不喜欢这样的衣服,它使我看起来有一种弱不禁风的感觉,而这种脆弱的样子并不是我所需要的。可惜如今寄人篱下,凡事只得将就。走出去的时候看到他有些微的失神,我从来没有见过轩辕铭失神的样子,罢了,这次也算值回票价。
  “那株白梅开得很好。”我走到廊上,指着他院子里的一株梅花。
  “那是离国送来的冰棱花,样子和白梅很像,可是花香却要寒澈得多。”
  “哦。原来这就是冰棱花。我听说离过摄政王萧阑为博美人一笑,不惜重金耗费三年才栽培出极品的冰棱花,没想到在亲王府中也能见到。”很难想象轩辕铭是一个会种冰棱花的人,怀砂曾对我说过这花的别名买笑,取摄政王倾尽心力但求美人一笑之意,这样的花无论如何也难与眼前的轩辕铭联系起来。
  “都是下人种的。”轩辕铭别有深意地看着我,“我听说当年冰王为博美人一笑,下令全国烟火一夜间绽放,这份心意,可不比离国摄政王多让。”
  我一怔,不知他是什么意思。龙觞为我做的这件事天下皆知,今日他独独提起,想必来者不善。
  “只是饯行罢了。”我斟酌着开口,淡然微笑,“毕竟是九年的情义。”
  “白大人在越彀为相才三年。”
  “亲王是不相信我?”我依旧在笑,眼神却已经冷了,“难道说亲王大人怀疑我对越彀的忠诚?”
  “不敢。只是这次的敌人是冰国,白泠大人是陛下身边的肱骨之臣,陛下很听你的话,希望你不要负了他。”
  果然,他知道这次历州兵判的人选与我有关。
  我了然地微笑,毕竟此事事关重大,轩辕铭身为越彀的亲王,有所顾虑也是正常。
  “轩辕亲王,自从白泠回到越彀的那天起,就和冰国再无关系。”我只说了这一句,便再不言语。我和龙觞的事是我永远也不想提及的痛,何况现在站在面前的是他,我更不会交浅言深。
  他望着我的微笑不动声色,忽然记起,不知有谁说过,白泠,你和轩辕铭完全是一种类型的人。他把一切隐藏在面无表情下面,而你则用笑容隐藏一切。
  他望着我的笑容面目冷峻,过了许久,才缓缓开口——
  “但愿我可以信你。 ”
  “你别无选择。”
  冰国大军压境,正是全国上下同心协力的时候,尽管他们说我妖媚惑主,阻止我参与冰国的事务,但不可否认,在嘉侑的面前,我的影响力比谁都大。
  “也许。”轩辕铭将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在那一株素白的冰棱花上。有很多时候我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但无可否认,在勾心斗角方面我也不输于他。
  “是否可以告诉我,冰王是个怎样的人?”过了许久,轩辕铭静静地问。
  一个不惜万金买下全国烟火,只求情人一笑的帝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我微微闭了眼睛。
  “他骄傲,嚣张,独断专行但却能让所有人追随于他,他永远吸引住众人的眼光,华丽绚烂,不向任何事物妥协……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
  “连你,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他想得到天下,这个愿望高于一切。”
  我忽然觉得很是疲惫,不喜欢和别人谈论龙觞,可是,为了越彀的安全,我又不得不这么做。
  三年了……
  我用了三年的时间试图把他的影子从心中抹去,我试图忘记他的高傲华丽,卓越张扬,试图忘记他送我的满城烟花,试图忘记他用那双天生王者般的眼睛注视我,笑着说,泠,我要为你摘取整个世界。龙觞是个绝情的人,我相信他不会为任何事放弃自己的野心。在冰国的那段日子是我生命中一段镜花水月的梦,如今梦醒了,一切了无痕迹。
  廊外白雪依旧纷飞,年年岁岁如此相似,然而,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幽雾
  从轩辕王府回来的时候已经入夜,门口迎接的是怀砂。他似乎在雪中等了我很久,幽蓝色的发丝上落满了细碎的冰花。我在侍卫的搀扶下从轿子里出来,脚扭伤的地方还很疼,让我使不上半点力气。他低眉望了一眼我扭伤的脚,眼神似乎有一瞬间的阴冷,然而却很快恢复了常态,伸手从侍卫手中抱过我。
  “多谢轩辕亲王照顾我家大人了。”
  “哪里,白大人和我们家亲王同朝为官,互相帮衬着也是应该。”
  那几个侍从说着场面上的话,并不久留,向我行了礼,便抬着轿子离开。
  怀砂把我揽在怀里,并没有松手的意思。
  今天是天元节,我一早就放了府里下人的假,此时的雪中只有我和他两人。他的手扶在我的腰上,带着些许的强制,我不敢使力推开他,脚上的伤疼得我根本无法独自站立。
  “呐,怀砂,扶着我就好。”我仰起头来朝他微笑,试图让他把我从怀中放开,这样亲密的接触让我很不习惯。然而怀砂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微微低了头看着我,他的鼻尖几乎要碰到我的, 那一瞬间,我似乎感觉到了某种近乎危险的暧昧。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微微皱了眉问,低沉的声音在雪地里幽幽传开。
  “在路上遇到几个流氓,轩辕铭救了我。”我回答得轻描淡写。微微侧了头,避开怀砂那种让我心惊的目光。 今天的他与往日很不一样,不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浪荡子,此时他看我的眼神带着某种阴冷的炙烈,让我隐隐地觉得危险。
  认识他,不过三年时间。
  用三年的时间了解一个人本就太短,何况我完全不清楚他的底细。第一次邂逅时他在边境救了我,用卓绝的剑术击退了要取我性命的刺客,可是很多时候我都在想,留他在身边是不是错了,毕竟是从冰国带过来的人。
  一念未已,感觉他紧紧地抱住我。他的拥抱是如此用力,几乎要把我揉进身体。
  “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独自外出,我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你……”他紧紧抱住我一遍一遍地说,我从不知道他也会有如此惊慌失措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回抱住他,他的身体在被我抱住的时候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后我轻轻地说,“怀砂,我没事,真的。”
  不知为什么,心里忽然有些感动。
  已经记不清上次被人如此关心是在什么时候,自我八岁去冰国为质以来,从来没有人为了我的事如此但惊受怕过。即使是龙觞,我们在一起分享的也永远只是快乐。
  “我没事,真的。”我又重复道,努力地朝他微笑了一下。天气很寒冷,脚扭伤的地方也很疼,可是在那一瞬间所有的一切忽然变得不重要,我静静由他抱着,不再试图离开。
  ……怀砂,这个奇异的名字,我不知道将会怎样影响我的生活。
  越彀的冬天总是很寒冷,我的脚伤好得很慢,便上书朝廷准许我在家修养。
  嘉侑派了侍卫来问候过一次,送了一点例行的补品,但他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过。
  “陛下他是吃醋了。”提起嘉侑为何总是不来看我时,怀砂这样微笑着说。那男子自从那一晚的失态后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过从那次开始,他却再也不在我出门的时候离开。
  在家里百无聊赖之时我就拿了怀砂折回来的菖蒲把玩,然后斜卧在塌上听他从市井带回的消息。这段时间外面的流言很多,先是我和轩辕铭的事,再是我在嘉侑面前失宠的传言。他们都说嘉侑没来看我的原因和轩辕铭有关,据怀砂说我们三人的关系至今已被传出百种以上的版本,坊间茶余饭后的闲话,无不议论纷纷。
  我笑,“民众的想象力向来很丰富。”
  记得怀砂曾经问我,为什么作为先帝养子的我归国之后不愿接受亲王的封号,而甘愿降回臣籍?我当时笑了笑,没有回答他。其实理由也很简单,我只是不想看到众人鄙夷的目光。他们总认为我是靠一时的运气得到如此尊贵的身份,然后,再凭借这样的身份去接近君王,成为一个只会阿谀献媚的小人。可我不愿让他们这么想。在冰国的九年时间已经承受得太多,归国之后,我只是不愿再看到那些暧昧的目光。然而,事实证明,那时的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怀砂挑了眉邪恶地看着我,说,“大人,最丰富的一个版本就是说陛下和亲王为了您争风吃醋。”
  我轻笑喝茶,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正自我懂事以来身边就流言不断,天下人早已把我指成水性扬花妖媚惑主,若我件件在意,恐怕早就活不到今天。
  倒是很好奇轩辕铭听到这些传闻的反应,不知他是否后悔救了我?
  冰国与越彀的战事略微和缓了些,乾与沐枫的搭档虽不能说是固若金汤,但坚守历州还是绰绰有余。冰国军在两人手上吃了几次败仗,想必是知道再耗下去也是徒劳,干脆退了兵,回国过冬了事。
  举国上下一片欢腾,然而我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龙觞,不是这么轻易就会退却的人。
  把心中的顾虑说给怀砂听时他只是微微笑了笑,一双深海般的眸子看着我,“大人,轩辕亲王是个有见识的人,您不妨去找他商量。”
  我慢慢地喝茶思考怀砂建议的可行性,整个越彀最有力量对抗冰国的人就是轩辕铭,可是如果由轩辕铭出面,势必扩大了他的权势,这样做会对嘉侑的地位产生极大的威胁。
  还有一层,如果由我出面请轩辕铭,必定会使我与嘉侑的关系有所疏远。
  长久以来,我们的关系如同光影,他庇护着我的丞相之位,而我则帮助他巩固皇位。如果我们的关系疏远,无论是对谁都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嘉侑这次想必真的是生气了,也必是误会了什么,不然以那孩子对我的关心,不会这么长时间不来看我。轩辕铭是为了救我才抱着我招摇过市的,我的脚伤也与他无关——可是这件事我和轩辕都不会说,毕竟,堂堂一个内阁丞相被人当街调戏,说出去并不是什么好听的事。
  我更不会进宫去找嘉侑向他解释一切,我的自尊不容许我这样做。
  怀砂别有深意地看着我,“大人,您是担心越彀王多一点,还是担心冰王多一点?”
  我一惊,问怀砂,“怎么这样说?”
  他望着我淡淡地笑,“由轩辕铭出面,受损的是冰王和越彀王两人,您究竟是担心谁多一点,才这么固执地不愿去见亲王大人?”
  自然……是为嘉侑。我张了张口想要出声,可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怀砂的话让我心烦意乱,难道,我的心里仍然存在着那个人的影?难道,我真是为了不忍心见到龙觞的失败,想成全他完成一统天下的夙愿,才会对请轩辕铭帮忙的事如此犹豫,以致于很有可能延误时机?
  这样纷乱隐秘的心事,我不愿再多想丝毫。
  然而,梦里竟又梦见那个人,那个烟花璀璨的夜晚。
  龙觞用手臂环抱着我,在高高的郁离台上,指点漫天的烟花。我对龙觞说多想就这样过一辈子,他轻轻地吻我,没有说话。
  龙觞是个太骄傲的人,决定了那一夜分手便再无挽回余地。其实,虽然提出要走的那个人是我,但我不确定如果那时龙觞要我留下来,我还会不会如此决然地离开。
  然而,离去是天命,他只是没有强求。
  夜里大概是哭了,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冰凉的泪痕。
  侍立在一旁的怀砂似笑非笑,“大人,您昨夜辗转反侧,梦里一直在喊冰王的名字。”
  “……怀砂,你多话了。”
  我用手扶住有些昏沉的额头,昨夜梦境纷乱,我睡得很不安稳。
  “要紧吗?”他见我如此,便微微皱了眉问。这浪荡的剑客想必在我床畔守了一夜,双眼周围隐约浮现淡淡的黑气。
  我望着他笑了笑,“怀砂,不碍事。替我准备请贴,请轩辕亲王过府一趟。”
  “大人,您决定了?”怀砂有些诧然地看着我。
  “是。”该来的事情,逃不掉。
  轩辕铭功高震主可以日后想办法解决,而与龙觞的敌对,却是我无法逃脱的宿命。
  
  冬天不是军队作战的好时节。
  在这样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军队的食物供给变得异常艰难,更何况历州战场离冰国千余里,对于龙觞来说,应该不会选择这样的季节卷土重来。
  我现在所要做的,就是趁这段时间为越彀打造一个坚固的防线。
  自从先帝逝世,幼主登基以来,权门世道欺主年幼,争权夺利,互相倾轧,把朝野内外搞得乌烟瘴气,越彀的国力,已经大不如前了。
  而冰国不一样,那个原本就强悍尚武的国家在龙觞的治理下越发强大,现在的声势甚至隐隐凌驾于有着“帝王”之称的离国之上,我明白龙觞一统天下的愿望并不仅仅只是梦想。
  然而,无论要面对怎样的艰难,我都决不会有丝毫的退缩,因为在越彀的深宫里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我,在经历了三年前那场痛彻心肺的离别之后,只有他让我感觉自己还活着。
  轩辕铭来的时候依旧穿着一身黑色的宽袖礼服,很正式的拜访。
  我进去的时候他正盘腿坐在矮塌上,黑色礼服的领口微敞着,露出里面苍白的皮肤。淡淡的雪光下,他的眼神依旧是冰雪一般的冷漠,可是正因为如此,看起来却有一种异常撩人的味道。
  我的脚伤还没好,怀砂把我抱到他对面坐下,出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
  “亲王大人。”我微微地笑,“多谢您的拜访。”
  那双冷冽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也许是方才见怀砂抱我进来,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微的异样。
  “脚伤可好些了。”片刻,他却只是淡淡地问。
  如果这话出自他人之口,我会把它当作例行的寒暄。可我知道轩辕铭不是,像他这样一个孤高清冷的人,根本就不屑那一套虚伪礼仪。那么,我可以把它看作是对我的关心吗?想不到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关心他人的时候。
  “我轻轻笑了笑,承蒙关心,已经好多了。”
  他微微颔首,然后便转了话题,“我知道你找我来一定是为了历州的事。”
  我淡然一笑,“是。”
  “乾和沐枫守不住。”轩辕铭淡淡地说。
  乾和沐枫刚刚打败了冰国的大军,此时举国上下正把他们当作英雄崇敬,在这样的情况下轩辕铭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有时候,这个男人的犀利就像一把刀,冷锐得让人害怕。
  “确实守不住。”我静静望着他,“冰国王是不会罢手的,他的夙愿是一统天下,为此,他将会扫除前进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你想和我联手?”他的声音冷冷。其实无论对于嘉侑还是轩辕铭来说,关键在于守住越彀,一旦越彀失守,他们两人都将失去一切。
  我笑。“和亲王大人说话,实在是一件很轻松的事。”
  “王不容我。”轩辕望着我,“虽然他很依赖你,但在借助我的势力这件事上,他未必会依你。何况,那天的流言想必传进了他的耳里,让他疑心我和你的关系,恕我冒昧,我听说这些天王并没有来探视过你。”
  我微微笑了笑。外面的人都传说我失宠,失去了在嘉侑面前的影响力。
  这些事情我自然也考虑过,我知道轩辕不是在拒绝,他只是在等待我的回答。
  “王那边,我自然有分寸。”
  那孩子对我的依赖不是三言两语就说得清的,他看我的眼神有时会让我想起龙觞,这样的眼神常常让我觉得进退两难,但同时也让我确信一件事,那就是自己在那孩子心目中的位置。
  ……那孩子,是绝对离不开我的。
  轩辕铭深深地望着我,那样清冷的目光仿佛一直望进我的灵魂深处。
  我的话无疑向他承认了我对嘉侑的影响力,也许那样深的影响还远在他的想象之上……然而轩辕铭最终点头,“好,我可以借给你力量。”
  那一瞬间我有一种背叛谁的感觉,望着轩辕铭那双深若寒潭的眼睛,我知道,我与龙觞的敌对正式开始。
  
  被怀砂抱回房间的时候我只觉得身心俱疲,眼前不断浮现冰国的夜幕下那个有着冷傲男子的眼睛。那双冰冷如星辰的眼睛深深地注视我,眼角的泪痣在风中盈盈欲坠。
  ……觞,对不起。
  ……可是,是你先负了我。
  “大人,可以更衣了吗?”
  一旁的侍女恭敬地问。
  “不必了,你们都下去吧。”
  我只是觉得很累,想一个人静静待着,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绪。
  怀砂却从侍女手中接过寝衣,笑言,“大人,让我来吧。”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要拒绝侍女很容易,可是要拒绝这个浪荡的剑客却很难,何况我是真的累了,并没有力气与他争。
  “怀砂,我……”果不其然,话还没说完,就被他的动作打断。那双修长的手优雅地解开我的外衣,我疲惫地闭上眼,彻底放弃抵抗。
  “大人,其实您从来都没有忘记过冰王。”
  不知是不是错觉,此时的怀砂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伤感。我不说话也没有动作,实在是累得很了,没有丝毫力气反驳。
  可是,怀砂,别说了。为什么听了你的话,我会觉得那么悲伤……?
  然而那个声音还在继续,就在我耳边呢喃低语——
  “大人,您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既然没有忘记他,为什么不回到他的身边去,为什么还要与他作对,这样折磨你自己……”
  那双温柔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恍惚中只觉得一双眼睛深深地看着我,那神情是那样哀伤,那样的……绝望……
  怀砂……别为我担心……
  自从三年前的那一天,遇见你的那一天……我就发誓要好好活着……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你永远也不知道,那一天被你杀死的,是龙觞派来刺杀我的刺客……
  不能言语,只能在他的目光中静静沉沦。
  在这个男子的面前我似乎总是特别脆弱,他那幽深的目光,似乎总能轻易地勾起我最不堪的回忆。
  龙觞……他并不想让我回到越彀。深深了解我的能力的觞,为了不让我阻碍他前进的道路,竟然派出刺客对我千里追杀。世人总说那一夜的烟花是龙觞沉溺于我的证明,然而只有我知道,那一夜,不过是他对我的永诀……
  有什么冰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然后是指腹抚过脸颊的柔软触感……
  我睁开眼睛的一瞬间,他的唇轻轻地落了下来。



镜影
  有一瞬间,我的脑中是一片空白。随后感觉淡淡的菖蒲花香弥漫开来,轻柔地包围了我,包围了我所有的疲惫和寂寞, 让我想就此沉沦,再也不愿离开。
  廊外的夜雪无声无息地落,但此时的我却仿佛听见雪花穿过暗香悄然落地的声音。那样细微而清晰的声音仿佛在呼唤我仅存的一点理智,内心深处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挣扎着——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怀砂……不……”
  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挣扎着开口。然而他却用唇封住了我的唇,带着一丝寂寞味道的菖蒲花香渗入我的身体,丝丝缕缕弥漫。
  隔着凄迷的夜色,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温柔和苍凉。
  望着这双幽寂的眼睛,我最后的一点理智也终于溃不成军。此时的我仿佛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在孤独的寒夜中看到远方摇曳的一丝灯火——那种久违的温暖令我的意志陡然崩溃,再也无力抗拒。
  我伸出手去,轻轻抱住了他。
  后来的事已经不记得了。
  醒来的时候正值月上中天,廊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然停止,只有漫天的星斗映衬着幽微的雪光,淡淡地从门外渗进来。
  他在旁边静静地看着我,低垂着眉眼,幽蓝色的发丝落在我的肩上。
  我微微笑了笑,望着他。“怀砂,没有睡吗?”
  “睡不着。”他的唇边似乎逸出一丝苦笑。
  “我不知道你的体力那么好。”
  我躺在他的怀里慵懒地微笑,他身上若隐若现的菖蒲香气让我有种很放松的感觉,很少有机会体会到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感觉,几乎是我从来不曾经历过的。
  “今夜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太不真实,我怕一闭上眼睛你就会消失。”
  他低声地回答,依旧看着我。幽暗的雪光让他的脸看起来有几分朦胧,然而却是温柔而优美的。那样轻柔的目光静静地注视着我,在他的怀抱中,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心安。
  “怀砂,不要离开我。”
  不知是受了什么蛊惑,我呢喃着对他说。被他拥在怀中的感觉太温暖,竟让我的内心产生隐约的恐惧——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恐惧什么,或许只是得来得太轻易,因此才更加害怕失去。
  “……大人,我会陪着您。”听到我的话,他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然而最终用手指轻轻地拂开我的长发,低了声,这样地答——
  “大人,我会永远保护您。”
  雪停了,廊外是寂静的夜色。
  怀砂是第一个给我这样的承诺的人,即使是龙觞,也从未对我说过什么。想起远在冰国的那个人,内心又开始隐隐作痛,那个人,那个注定成为帝王的人,不知会不会在下雪的夜里想起曾经陪伴他九年的我……?
  那些镜花水月的时光……
  “怀砂,出去走走吧。”
  怀砂像是察觉到了什么,默默地拿过披风披在我的身上。
  我的脚伤还没有全好,但是勉强行走应该不成问题,然而怀砂却依然将我小心地抱起,放在庭院中铺着雪狐裘的软塌上。
  庭院外是素白洁净的雪。从沧州定制的赏雪灯笼在雪地中亮着微光,星空,池塘,摇曳的树影和细碎的白雪,一切静谧而美丽。
  在冰国的时候也经常在深夜赏雪,多半是没有龙觞陪伴的夜晚,我命下人在风泠殿中点起赏雪灯笼,一个人,寂寞地想着他和我的未来。
  那时的龙觞非常宠我,可我知道,我和他是没有办法长久的。
  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未必会选择去冰国,未必会选择遇到他。龙觞是我心头永远的伤,纠缠得太深,偶一触及便会疼痛入骨。我不知道这样的疼痛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可是离了结的日子想必已经不远——选择攻打越彀的他和选择死守历州的我,终会拼个你死我活。
  我望着庭院一隅的水池里倏忽而逝的游鱼,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苍凉。
  “大人,不要露出这么忧郁的目光。”
  是怀砂的声音,静静地从我身后传来,在清冷的雪夜里听来分外寂寥。
  我征了一怔,缓缓地抬起头来。
  “怀砂?”
  他的眸子隐藏在寂静的夜里,无声地低垂着,过了好半晌,才慢慢地回应我——
  “今夜的事,我逾越了。”
  他抬起眼睛望着我,目光亦是说不出的苍凉,那样的目光使我觉得我们之间隔着遥远异常的距离,他站在我的对岸,是那样地谣不可及。
  “怀砂,我没有怪你。”我低声说。今夜的事可说是我自愿的行为,我知道只要自己的态度再坚决一点,怀砂就绝对不敢逾越半步。可是,我做不到。
  我需要一个人让我忘记龙觞,忘记那些前尘旧梦,我需要一个地方,它能够让我觉得温暖。
  “怀砂,你知道吗,我其实是个很怕冷的人。”
  我自嘲地笑了笑。若真说伤害,那也是我伤害了他。是我利用他的怀抱去忘记另一个男子,这样的行径……应该是有罪的罢。
  “如果有一天,您觉得我伤害了您,那么……会不会原谅我?”许久,身后的人这样低了声问,也许是夜深的关系,他的声音里似乎隐隐渗透着不安的情绪,听来是那样的寂寞。
  “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我了。”
  我呢喃着回答,极低极低的声音散落在夜风里,也不知到他是否听见。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大人,给我讲讲冰王龙觞的事吧。”
  许久,身后的人这样要求。我微微闭上眼睛,没有立即说话。
  龙觞……吗……
  那个人……我命中注定的枷锁……
  “龙觞……他是一个很好的君王吧。”想了一想,我淡淡地开口。带着些微凉意的夜风吹拂着我的发,幽微的雪光流溢过庭院中精巧的灯笼,身后静静站着我唯一可以信任的男子……也许,这样的夜晚正适合回忆。
  “……
  第一次见到他时是在冰国的承乾殿,那时的觞还不是皇帝,那一天,他穿着一身雪白的长袍站在帝王旁边,乌黑如墨的长发披散下来,腰间佩着剑,很冷傲狷狂的样子。
  那天在大殿上他很放肆地打量我,然而很意外地,那薄刃一般的目光竟没有激起我的反感。我抬头迎上他寒洌的眼神,然后,微微笑了一下。”
  “哦?竟然真的是这样。”
  怀砂听着,忽然轻轻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说那时的白泠一笑倾城,只浅浅一眼便勾去了太子龙觞的魂魄……看来,也并非全是空穴来风。”
  “……怀砂。”我微微皱了眉。知道他是在说笑,可不知为何,心里却有一种隐约的酸痛。
  “大人最近越来越小气了,这样就生气了吗?”
  怀砂仍旧轻轻地笑,随后却望着我,道,“然后呢?大人,我想知道后来的事,方才怀砂说错话了,大人请多多包涵。”
  我被他的态度弄得哭笑不得,怀砂玩世不恭,浪荡不羁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和他计较什么?
  我微不可闻地出了口气,静静地望着池中的游鱼,半晌,接下去道——
  “也许,那个笑容真的是个契机……那时的他向我走了过来,然后就说,我是龙觞,冰国下一任的帝王……可是,我允许你直呼我的名字,……那是我和他的初遇,在冰国皇宫的大殿上。所有的人都用震惊的目光看着我们,因为,龙觞从来不允许别人直呼他的名字。”
  想到这里我微微笑了笑,说我妖媚惑主的流言也是从那时起就传开了吧?那天的我穿着一袭隆重的唐草樱纹礼服,据说那模样很美很美。
  “我不知道龙觞是不是从那时起就开始喜欢我的,但是他看我的眼光明显地与旁人不同……我也喜欢与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时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染上了明亮的色彩。
  小的时候曾随他一起读书,可是当我们渐渐大了,他就不再要我陪伴……我知道他是冰国的太子,将来要继承皇位,他懂得很多身为一个王者应该懂得的道理,自然也明白,与作为越彀人质的我相处时,应该把握怎样的分寸。
  龙觞待我很好。
  为了我他甚至曾经顶撞父皇,也曾在盂兰盆节之夜拒不参与宫廷的宴会,带着我偷偷溜出去流放莲灯。他曾将我带上从来没有外人涉足过的冰国胜地郁离台,也曾在寒冷的深夜用体温细心地温暖我比常人虚弱的身子……
  可是,他在我面前从不会提起天下大事,也从不允许外臣与我有所往来。他不禁止我读书出游,却又处处防范着我。
  我知道,龙觞的心中有一片我永远也无法涉足的领地,那是作为天生王者的他最重要的领地,然而我却永远无法踏进去……我,只不过是他最喜欢的一个人,而龙觞的心,却在整个天下。”
  忽然之间,一种难言的疲惫席卷了我,潮水一般将我卷向汹涌的大海。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每每思及那些往事的时候,我却依旧无力抵御。
  我不再说话,静静地闭上眼睛。
  “其实……冰王或许真的很爱您。”
  游鱼在庭院一隅的池塘里悠闲地游动,偶尔有一条倏忽而逝,发出一阵轻微的水声。怀砂望着池中的游鱼,一字一字轻声地说,“大人,他为您做到这样不容易。”
  没有想到怀砂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一时倒有几分怔忪。
  为什么这样对我说呢……?越彀和冰国马上就要开战了,在这样的时候,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
  “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也许是看出了我的心思,怀砂忽然低声道,“大人,对自己好一点……不要总是把自己逼上绝路……要知道,这一切并不是您的错。”
  他的声音很低,就像是一种蛊惑,渗入我的心灵深处。
  我的神思忽然有一丝恍惚。是啊,对自己好一点……这一切并不是我的错。
  或许我不该管这些事,不该与龙觞作对。毕竟,龙觞生来就是为成为天下的帝王,像他这样的人能够那样地爱护过我,即使后来被他赶尽杀绝那也只是意料之中的结局,我不该有丝毫的怨言……
  可是,既然命运把我推到了这样的风口浪尖上,我又怎能在此时退缩,把所有的责任都抛给那个禁宫深处孤零零的孩子,让他来独立承担这个残酷的现实?!
  要知道,那只是个比我更加无辜的,十五岁的孩子……
  
  冬季渐渐深了,怀砂在府中陪伴我的时间也渐渐增多。
  我问他,“怀砂你不去烟雨街见你那些红颜知己了吗?”
  他笑笑,“大人,我知道您怕冷。”
  多么奇妙的理由。
  我想有时候孤独和寂寞能让一个人堕落,怀砂之于我就是最好的证明。
  有时候会想就这样和他在一起远去天涯海角,抛弃一切的艰难劳苦,可是幻想毕竟只是幻想,我无法舍弃深宫中的那个人,并且有些事情,我还没有办法完全忘却。
  “大人,您只是累了。不要太逼自己。”
  每每露出疲倦的神色时,那个男子总会这样微笑着说。
  他用冰冷的嘴唇亲吻我的长发,小心翼翼如呵护一件瓷器。
  怀砂,不要背叛我。否则我将万劫不复。
  
  嘉侑的到来是在一个清晨,天气很冷,府外有轻雪无声而落。
  他来的时候没有通报,径自走到我日常起居的寒雪厅内,站在我的面前,静静地看着我。
  由于脚伤的原因,我不得不坐着拜见他。这对臣子来说是件很失仪的事,可是他想必不会怪罪。
  “陛下。”我微笑。让他来见我并不容易,可我知道先按捺不住的那个人一定是他。
  “听说轩辕铭前几天来过你这里。”
  他的口气很不好,金色的眸子中有一种被背叛的伤痛,那双漂亮的眼睛中隐藏着难以言语的不安,让我的心猛然痛了一下。
  “是。”我回答。开始反省自己做得是否太过残忍。那种被独自抛下时的孤独恐惧我也曾深深地体会过,还有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感觉,我知道那种感觉能令人发狂。
  “那天,我的脚扭伤了,是轩辕亲王正好路过,帮助了我……”
  我微微笑着,一句一句向他解释。既然他能够放下自尊来到这里,之于我,就更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前几天他的拜访,是为了商议国事,眼下大敌当前,亲王的意思是我们应当团结……”
  “国事找我商议就好。”那孩子微微皱了眉,有些不耐地打断我的话。“你的伤还没有好,他怎么可以这样麻烦你。还是说白泠你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我,有事为什么找他商议!”
  他这话说得有些激动,金色的眸子中流露出一种奇异的光,那种神情就像一个委屈而又气愤的孩子,等着我还给他一个公道。
  “陛下……”
  我牵了牵唇角。没想到他会在我面前失态至此,以往的他虽然依赖我,但凡事还是很有分寸,从来都是高傲倔强的。
  也许,这次的事对他的打击真的很大。
  “都说我是陛下身边最信任的人,我也一直最信任陛下……绝无二心。”
  有时候,有些话不得不说,这样的表白很累人,可是我别无选择。我不忍心看见那孩子受伤的表情,那会让我觉得看见了当年那个孤立无援的自己。
  “陛下,相信我。”
  那孩子只是定定地看着我,过了许久都没有声音,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这样的感觉让我觉得很不好受。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来,是他慢慢地向我走过来。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而在离我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他却忽然停住了脚步。
  “白泠,你还记得吗?我们初次见面的那天……”良久,他轻叹一口气。
  “……自然记得。”我淡淡笑了下,不知嘉侑怎么忽然提及当时。
  那时的我刚刚从冰国回朝,嘉侑在乾清殿召见,满朝文武黑压压地跪了一地。
  那天,年幼的皇帝坐在高高的龙座上,看着我。不知为何,他的眼神让我想起七年前的那一日,那时的龙觞也曾用这样的目光凝视过我……那目光,孤高而寂寞。
  “在想什么?”当日在大殿上,嘉侑这样问我。
  我促不及防,一句“您的眼睛很美”脱口而出。对着当今天子说出这等不敬的话后果是很可怕的,然而,面对长跪在殿下的我,嘉侑原本冰冷的眸子竟泛起奇异的柔光。
  “欢迎你回来……皇兄。”那一天,他如是对我说。
  “白泠,你知道吗,那时的我真的很希望有一个哥哥。”
  正出神间,嘉侑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他说,“白泠,我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周围的人不是敌人就是一些阿谀讨好之徒,连自己的亲哥哥也是争夺皇位的对手,随时随地都谋划着置我于死地……白泠,我真的很希望有人能对我讲真话,像你一样对我说,你的眼睛很美……”
  “在那一天,我终于找到了……”
  “可是,……”
  那孩子忽然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说,“你却说不要当我的皇兄,宁愿做一名臣下,……”
  他没有说下去,却显然是心烦意乱已极,拾起桌上的一块水晶图章把玩。然而不到一会儿,那图章便从他的指间落了出去,跌在地上,碎了。我的脸色有一瞬间的苍白——那块从冰国带到越彀来的云烟冻,原本是龙觞送给我的生日礼物,亦是我从冰国带回来的唯一纪念品。
  因为是在自己府上,又是内室,不防范,便随手放在桌上。没想到今日嘉侑到来,竟失手摔碎了它。清脆的水晶碎裂声很是刺耳,我的身体微微晃了晃,一时觉得头晕目眩。
  嘉侑有些不知所措。“碎了……对不起。”
  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不安,然而我已无心理会。
  内心深处的某一处随着这快云烟冻一起随裂,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心脏撕裂的声音,很痛。
  “你的脸色不太好……没事吧?”他小心翼翼地问,似乎也隐约明白自己犯了大错。
  我勉强抬头朝他笑了笑,“没事,臣只是有些累了。”
  “那块水晶印章是很重要的东西吗……”他的声音有些犹疑,很低,就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我的脸色似乎让他察觉到了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才好。
  勉强笑了笑。“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东西。”
  那个送我云烟冻的人已经放手了,是那么决然,那么这块印章对我而言,应该算是没有意义的罢?
  只是内心,不知为何却疼得那样厉害……
  他狐疑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望着嘉侑的身子蹲下来,静静地帮我拾起散落一地的碎片。
  “这印上有字。”他轻轻地说,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我,“是什么?”
  “……玲珑毂子镶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对不起。”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又轻声地道歉。
  那天的事最后风平浪静地过去,我把云烟冻的碎片埋在一株老梅树下,没有任何人知道。
  向轩辕铭借力的事进行得很顺利,嘉侑最终颁布了圣旨,命令轩辕铭与我协作,处理历州的事务。历州的事情很棘手,涉及到方方面面,不但要建造出坚固的防御工事,还要配备最好的军队和后援支持。物资供给和人事调动势必要牵涉到很多人,为了国家必须牺牲一大批权贵的利益,这样的调度很不好做,可以说是阻力重重,尽管我和轩辕铭取得了统一战线,但有些事情,做起来也并不简单。
  脚伤稍好一点,我便开始上朝。
  轩辕铭是个强硬而冷酷的人,决定要做的事情便会不顾一切坚持。很多权贵的利益被他触动,虽然因为轩辕铭的权势让他们敢怒不敢言,但我知道,平静的朝堂之上已然暗潮汹涌。我需要更强有力的支持,光靠轩辕铭一人的确能完成很多事,他在军事和治国方面都有很高的天赋,可那还是不够的。众臣的心已然开始浮动,这几天的局势变幻得太快,我和轩辕铭会携手合作是谁都没有想到的,原本的势力均衡被打破,朝中的厉害关系变得更复杂莫测,这让很多人都不知所措。
  关键的是,我要拉拢更多的人才,并且稳住人心。
  身为亲王,轩辕铭高高在上,孤高冷傲。我知道有些事情他不会做,这个男子不会向任何人低头,与权贵们妥协的事,还是要由我去做。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
  这个王朝已经存在了很长时间,豪门权贵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要动其根本,逼他们拿出力量去支持历州战事,比想象中的更为艰难。
  有时候回到王府已然筋疲力尽,却还要与轩辕铭一同商议历州的军事布局。
  嘉侑的意思是借历州一事改变王朝数百年来腐朽的军事制度,建立一套新的体系,可是这样的事牵连深远,我与轩辕铭目前能做的,也只是尽力为之。
  “轩辕,有时我会觉得自己已经很老了。”
  那天夜里批阅完各部的送上的折子,我望着轩辕铭,微微笑着说。
  “……你完全不必把自己葬送于此。”
  出乎意料,轩辕铭看了我半晌,这样淡淡地回答。
  我怔了一怔,望着这男子起身离开,不甘心地追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回头静静望着我,仍是淡淡地答,“你的心根本不在越彀,你根本不愿与龙觞为敌,又何苦把自己束缚在这样的地方,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
  …………
  再次承认,那个男子的眼光很犀利。
  那双冰冷的眸子仿佛能看透一切,一直望到人的内心深处去。



冰玉
  战争是在开春时分打起来的。不出所料,龙觞亲自带了军队来。
  历州的防线还没调到理想的状态,照我来看显得十分脆弱,可是民众和朝中的权贵不这么想,那些愚蠢的人们以为只要有乾和沐枫在,历州就一定不会失守。
  越彀的地势不好,我知道历州一旦失守意味着什么,我和轩辕铭曾经长久地研究过越彀的地形,设想出数十种一旦攻下历州就可控制王都的战术,可是防守的办法,却只有一种。
  历州一旦失守,王都必定唇亡齿寒。
  把冰国军阻在历州是保全越彀的关键,然而龙觞亲来,却使一切变得举步维艰。如果再给嘉侑几年时间,或许他会成长为龙觞那么卓越的帝王,可是现在不行,那只年幼的鹰隼还没有学会独自飞翔。
  早春二月,御前侍卫沉舟请我入宫。
  那银发男子的脸上有一种尴尬和困扰的神色,向我深深地鞠躬,道,“大人,陛下现在正在发火……”
  他的话没说完,可是我明白他的意思。
  嘉侑那孩子平日里虽高傲冷漠,可是一旦发火却有着狂风骤雨的气势。宫廷内侍每每收拾不了残局便总是会请我出面,那个孩子不管发多么大的脾气,我总有办法使他安静下来——或许,有关于我妖媚惑主的流言也并不全是无风起浪。
  “是为历州的事?”我微微笑了笑,问他。实在想不出还有其他的理由,唯有历州的事是他放不下的一块心病。
  “……不是。”谁知,那银发的男子看了我一眼,这样低声地答。他的神色里似乎隐藏着一丝奇异的尴尬,然而却又似有几分不屑,望着我,欲言又止。
  “无妨,有话请讲。”
  半晌,他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缓缓地开口,“是为樱妃和香妃的事。两位娘娘说陛下最近陪着白大人的时间很多,在宫中哭闹起来,陛下一怒之下就……”
  他没有说下去,又抬头望了望我。
  我微微皱眉,没想到竟是为这等事。
  那两名妃子想必是误解了什么……也难怪,嘉侑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不一般的眷恋,而最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的确多了一点。可是,最近国务繁忙,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于是陛下就发火了,这次是想废了她们还是处死?”我淡然微笑,声音却是冷冷。
  沉舟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但马上就说,“是要废了两位娘娘,仗责一百,送到冷宫监禁终生。”
  又是这样的事……
  这么多年了……外面的流言我也听得多了……
  我知道走在路上会有很多人看我,即使是朝中大臣看我的目光也多为异样。他们都说我妖媚惑主,没有人相信我是凭实力坐到今天的位置,我的美貌和君王们看我的眼神为人们提供了丰富的想象,事到如今,我早已百口莫辩。可是,嘉侑那孩子容不得别人侮辱我,樱妃和香妃此次触中了他的雷区,那孩子必定不会轻易放过她们。樱妃家和香妃家已经延绵了数百年,是朝中数一数二是世家大族……即使是君王也不能轻易得罪。不管那两名妃子说了些什么,我都知道我必须阻止嘉侑。眼下正值国家危难之际,在这个时候开罪世家权贵,是非常不明智的。
  “怀砂,更衣。”没有多想,我转身呼唤怀砂。一旁的沉舟脸色更难看了,怀砂是我的侍卫,这一点世人皆知。而我如今居然要他替我更衣,其中暧昧不免让人想入非非。
  可我无暇理会沉舟,转身径直向内室走去。自从那一夜的拥抱之后,伺候我更衣梳洗之事几乎由怀砂全包了下来。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过程,从不让旁人插手,我也就由着他去。
  “大人,要入宫吗?”方才沉舟求见的时候怀砂也在场,此时的他手里拿着一支黄杨木梳给我梳头,眼眸深处有一丝散漫讥讽的笑。
  “不能让陛下胡来。”我淡淡说道。
  镜中的自己是一张清丽至极的容颜,为着这张容颜,这几年来不知惹起了多少风波。
  “大人虽没有女子的妩媚,却好似碧水中的一朵白莲,隐隐有一种摄人心魄的魅力。”怀砂依旧在笑,“也难怪那两名妃子吃醋。”
  “怀砂,有时我会想,如果我把这张脸毁了,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望着镜中的自己,叹息。可是话还没说完,就感觉怀砂为我梳发的手一顿,之后是带着些微颤抖的声音,“大人,别做傻事。”
  心头忽然涌起一种很温暖的感觉,就像寒冷的夜里点燃了一簇篝火——
  怀砂,为了你,我会保重。
  
  进去的时候那孩子正在发火,下人们黑压压地跪了一地,樱妃和香妃也跪在大殿的中央,想必是受了极大的惊吓,身体正在簌簌发抖。令我有些吃惊的是,轩辕铭也在。
  “陛下。”我微笑,下跪。
  众人一见是我,似乎都立即松了一口气,可是马上就有另一股暧昧的气氛弥漫开来,所有的人都悄悄地看着我,眼光很是异样。
  “白泠,你……”嘉侑见到我,倒立即停止发火,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那孩子走到我面前亲自扶起了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们竟然这样对你,该死!”过了许久,他只是咬牙切齿地说。脸上又出现一副恨恨的表情,愤怒,和痛苦。
  “陛下……”我依旧微微笑着,内心忽然有隐约的疼痛。这世上也惟有他会为了我的事情如此义愤,甚至不惜毁了自我——他明明知道樱妃和香妃动不得的,可是如今,却为了这样一点点的口角,他不惜冒犯世家维护我的尊严。可是正因为如此,我更不能让他因此事毁了整个王朝——尽管轩辕铭曾对我说过我们不是冰国的对手或许灭亡只是迟早的事,然而,我却依旧想为那孩子力挽狂澜。
  “陛下,请您放过她们。”我又深深地跪下去。
  “白泠?”他很是惊讶,看着我,接着却烦躁起来,“不可能,她们这样对你!”
  “白泠,这么多年了,外面的人怎么说你我不是不知道,可是我却从来没为你做过什么……枉费我贵为君主,却无法保护你不受伤害!很早以前我就在想,有朝一日我一定要把那些造谣的人统统杀光,我一定要还你一个清白的名声,可是如今,他们竟然当着我的面这样说你,你居然、你居然要我放过她们!”嘉侑越说越是激动,仿佛一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脸色是带着病态的嫣红,一双金色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我,有极度的愤怒从中喷薄欲出。
  “白泠,你告诉我,你究竟要我怎样做!”那双金色的眸子欺近到我的身前了,一只苍白的手抓住我的肩头,带着些许的痉挛,把我抓得很疼,但是我却不敢推开他。
  “陛下!”我不得不出声制止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失态至此并不是一件好事,何况,我究竟要他怎么做……他显然已经忘了君主是绝不可以这样对臣子说话的,这样会把我们两人都逼上绝路。
  轩辕铭站在旁边,冷冷地看着。
  这也是我想尽早结束这场闹剧的重要原因,比起整个大殿各色各样暧昧不明的目光来,我唯一在意的其实是身后这道清冷的视线。那是一个太聪明的人,绝不能让他看透我们之间的一切。
  “陛下,臣只是想过平静的生活。”嘉侑的手依旧紧紧抓着我的肩,我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淡淡地说。“陛下,您是个聪明的人,从来都没有让臣失望过,放过她们,就是放过您自己。”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只有嘉侑才听得见。我知道那孩子不忍心让我失望,可是这样的话绝对不能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他是君,我是臣,我必须把握住分寸。
  “……我明白了。”感觉肩上的力道渐渐松了,许久,那孩子用平静的语气说。嘉侑是个聪明的孩子,稍一提点就能明白周围的环境和利害关系。这几年与其说是君臣,我倒更像是这孩子的老师,点拨过他很多事,帮助他在强敌环伺的局势里站稳脚跟——这,也是他毫无条件地相信我的原因之一。
  那孩子缓缓放开我,抬起头来。
  那双金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一贯的高傲和冷静,望着大殿中的众人,道,“赦免樱妃和香妃的罪——不过,既然是妖言惑众者,从今以后不许再踏出居处一步,也决不允许有人与她们接触!”
  四下静得可怕。其实对两名妃子来说,这和打入冷宫没什么区别。只不过做得漂亮一点,顾全了两家的颜面,无法落人口实。那个孩子毕竟还是要为我鸣不平的,亦是为了保全皇室的尊严,我微微一笑,亦不再阻止他。
  
  入夜时分,与轩辕铭一同从皇宫中出来。
  嘉侑那孩子的火气已经平息下去,可我知道他相当介意那些谣言,心里必定很不好受。我本想多留片刻安抚那个受伤的孩子,但众目睽睽之下我若单独留在宫中,势必落人口实。没奈何与轩辕铭一同告辞出来,两个人在微蓝的月光下慢慢走着。轩辕铭的话很少,我边走边想着心事,也不言语。
  冬季已经过去了,可是早春时分,能入眼的风景反而更少。宫中的白梅已经凋零,只剩下些许的残瓣和枯枝在月光下摇曳,早春的花木却还在寒冷中沉眠,死气沉沉的,颇有几分萧瑟气象。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最艰难的时候吧?
  过往的一切凋零殆尽,而未来还在缥缈的远方。
  夜风吹来,带起些许的寒意。我裹紧了身上的常礼服,静静地与轩辕铭向宫外走。
  轩辕铭走在比我略微前面一点的地方,我们两人错开了一个肩膀的距离,但看得出来他已经是刻意放缓了步子在等我。那个冷峻的男子想必还记得我的脚受伤的事,尽量在行走时配合我的步伐——这也正是他细心的地方。
  “白泠,起风了。”冰蓝色的月光下,那男子忽然望着前方,头也不回地对我说。
  “是啊。”
  很冷。最后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其中或许会有一丝撒娇的味道,而他不是龙觞或怀砂。
  轩辕铭又不言语了,或许是不知该说些什么。那原本就是一个不多话的人,让我好奇的是,那句“起风了”到底包含着什么样的意思。两个人继续在月光下静静地走。转过承平门就是碧琉桥,再往前走就是宫廷的入口了。朝中大臣进宫时,车舆都候在那里。
  轩辕铭在碧琉桥上微微停了步,转身,望着我。
  “白泠……”带着几分叹息和犹豫的声音,并不像我平时认识的那个轩辕铭。
  “恩?”我微笑,回望他。
  龙觞曾说我的微笑就像一个面具,把所有的喜怒都隐藏在里面,可是只有我知道,那只不过是一个习惯性的表情而已。轩辕铭再度陷入沉默,或者说是沉思更为妥当。
  冰蓝色的月光下,那张冰雪般清俊的脸静静地望着我,许久,方才淡淡地吐出一句——
  “白泠,去历州吧。”
  “咦?”一瞬间,我几乎无法掩饰自己的惊讶。去历州?到战争的最前线去吗?虽说眼下是冰国王亲自带军,历州防线岌岌可危,可即使是朝廷增派援军,也势必轮不到我。
  要知道,我和龙觞的关系……
  “是的,去历州。”轩辕铭静静地望着我,像是为了肯定什么似的,又重复了一遍。隔着如水的月色,我可以在他眼中看到无比的决心和坚定。
  我轻轻笑了笑。“亲王大人,这个玩笑一点也不好笑。”
  “你以为我在说笑?”他的眼睛危险地眯了起来,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来自眼前男子身上的巨大怒气,然而最终,他只是冷冷地说道,“白泠,历州的局势你比我更清楚,难道你认为还有别的办法可以救越彀吗?”
  我无言。眼下乾和沐枫虽还可以勉强支撑,但溃败只是早晚的事。龙觞的个性我太清楚,不达目的他是绝不会罢休的。必需委派一个有能力又清楚冰国作战方式的人去,否则,历州迟早会被冰国攻打下来。
  “白泠,王最信任你。我也相信你有足够的能力。”他低了头望着我,距离近得几乎可以听到彼此的呼吸,这样的角度微妙得近乎暧昧,我快被他逼到桥栏边了,可是他没有丝毫退让的意思。
  “轩辕……”我的笑容有些僵硬。
  去历州吗?那意味着我必须正面与龙觞为敌,可是若不去,越彀便难逃败亡的命运。尽管我早有这样的觉悟,知道敌对不可避免,可当命运真正降临的时候,我却忽然感到一丝难言的胆怯。
  “白泠,我知道你很为难。”正彷徨间,轩辕铭的声音又低低传来,“可是如今朝中局势纷乱,我绝对不能离开都城……陛下压不住。”
  第一次听到轩辕铭这样谈论朝中的局面,话音里掺杂了一丝罕见的担忧——
  “白泠,陛下是个好皇帝,可是实在是太小了……”
  “如果放任他一个人在王都的话,很快就会被权门势道吞噬,陷身在旋涡里再也爬不出来。”
  “白泠,陛下需要一个掌握实权又有能力的人在身边镇压局面,那个人必定是我而不是你……因为,你只是一介文官,而我的手上掌握着王朝的兵权。”
  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寒洌如刀锋的光芒,静静地看着我,仿佛看透了一切。
  “白泠,能去历州救越彀的人只有你。”
  只有我……是啊。我又何尝不明白他的意思。嘉侑那孩子太小了,完全无法与龙觞匹敌,没有我的帮助,越彀不可能胜利。 可是,轩辕,我又该如何相信你?我这一去,嘉侑势必陷入孤立无援的地步,没有人再可阻挡轩辕铭的锋芒,那个冷锐的男子若要有所图谋,简直就是易如反掌。
  仿佛看透了我的疑虑,轩辕铭微微侧开头去。
  “白泠,也许你不相信,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背叛陛下的意思……只是人言可畏,你知道的。”
  再次怔住。对于轩辕铭,我曾有过许多猜想,曾以为自己看透了他的冰冷犀利孤高冷漠,可是独独没有想到,到头来最忠诚的那个,居然是他。
  多么可笑。
  一直以来最大的敌人竟然就是最有力的盟友。
  我抬眼望向轩辕铭,冰蓝色的月光落进他的眼中,竟使那冰冷的男子看起来有了几分柔和的神色。
  “白泠,相信我。”清冷的夜风中,轩辕铭忽然低声说。
  要相信他么?我踌躇了。这些年来,轩辕在朝中把持大权,已经到了功高震主的地步……
  可是,眼下越彀与冰国战事紧急,我竟然已别无选择。
  “……好,我相信你。”我深深地看着他,咬牙。
  不知为什么,那双清冷的眸子让我想起了在流言中苦苦挣扎的自己,我知道被人诋毁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比起那些市井流言,或许,我应该选择相信轩辕铭一回。
  亲王大人……
  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
  
  那一夜回去得晚了,又加上历州的事情有了决定,第二天便难得地晚起。
  梳洗完毕之后去中厅看见了怀砂,那有着俊美外貌的男子正被一群侍女簇拥着,教她们插花的技巧。见到我来,那些侍女都笑着让出一条路来,我从容地走到怀砂身边,微微一笑,看着他。
  “怀砂,又去烟雨街了。”
  石桌上摆着的是我最爱的菖蒲,半透明的白色花瓣沾了清晨的雨水,看起来分外撩人。
  怀砂笑笑,站起身向我行礼。
  “大人,还不是为了您。……”
  “怀砂先生今儿个可是起了一个大早,才赶得上在太阳出来之前把菖蒲采回来。……”
  “怀砂先生说只有大人才配得上这花,方才奴婢们问先生要,先生说什么也不肯给呢!……”
  怀砂还没有开口,周围的侍女已经七嘴八舌地为他辩护起来,我有些头疼地看着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看来,家规的确是太松懈了。
  “呐,怀砂,你的人缘似乎比我还好呢。”我微微地笑,在他身边坐下来。
  怀砂正伸手修剪着菖蒲的形状,听我这么说,便半真半假地笑着看我,“大人,姑娘们是怪我占用了您太多的时间,害她们没有机会与您接近,方才正在埋怨我呢……”
  “哎呀,怀砂先生真是的,怎么可以这样说!”下面的侍女笑成一团,折扇与玉坠的声音响成一片,“大人,您可得好好管管他!”
  她们的笑声很是清脆,无忧无虑的,就像清晨廊下挂着的银色风铃。望着那样的笑颜,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开朗起来,多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很是轻松舒畅。
  “大人,不如和我们一起学插花吧。”
  “对啊大人,论插花的手艺,大人还真的比不上怀砂先生呢。”
  那些侍女又笑道。白府的规矩本就不严,下人与我相处久了也随意,说话做事不象别处那么拘束。
  我微微一笑,接着却摇了摇头,“不行呢,我现在必须马上进宫一趟……下次有机会再说吧。”
  听我这么说,周围的侍女脸上都有失望的神色,只有怀砂嘴边带着一丝淡淡邪魅的笑,道,“大人,您这次打扰到我插花了……准备怎么补偿?”
  怀砂是我的侍卫,我若进宫他必随着一同去的。微微眯了眼睛望他桌上那堆漂亮的菖蒲,心想没有剪好很是可惜,然而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影已经欺近到我的身前,在我的唇上蜻蜓点水般地一吻。
  周围是笑闹和惊叫的声音。
  我伸手捂住唇看怀砂,那个浪荡的剑客脸上有恶作剧得逞般的笑容,挑眉轻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怀砂……”
  脸上有些微发烫的感觉。因为没有刻意隐瞒,所以下人们都知道我们的关系,可是在人前做出这等亲密的举动还是第一次,我觉得浑身都很不自在。那个罪魁祸首在旁边轻轻地笑,在我准备发怒之前拿着剑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轻飘飘地抛下一句话——
  “大人,今天的菖蒲开得特别好呢……”



山雨
  今天的皇宫格外冷清。
  早晨的时候下了几丝细雨,地上带着些微的湿气,空气也是清澈而透明的,清新得很。
  我与嘉侑在御花园中慢慢地走。那孩子的怀里抱着一只漂亮的猫儿,脸上的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喜怒。我寻思着该怎样跟他说我去历州的事,原本以为他一定会准许,可是进宫之前怀砂对我说的话却让我产生了几分犹豫。那个桀骜的男子微微冷笑着说,“大人,陛下他不会同意的。”
  怀砂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隐约有着淡淡的讥刺的光,我不知道那表示着什么,只是再问时,他却怎么也不言语。嘉侑不会同意吗?大敌当前,我想不出他不同意我去历州的理由。如果是担心我的安危,我自有办法安抚他,可是怀砂的神色让我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不知为何,我似乎越来越相信那个浪荡的剑客对事情所做的判断,那个人的犀利和准确,比起轩辕铭来也毋须多让。
  只是,到底是为什么?
  偌大的御花园中只有我和嘉侑两个人,侍卫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支开了,周围安静到了极点,甚至可以听到远处宫人吹萧的声音。“白泠,你听,多么美的音乐。”嘉侑在一株凤凰花树下停了脚,微微仰起头,望着萧音传来的方向。我伸手抱过他怀中的猫儿微微地笑,那孩子的眼中有一种静谧和向往的神色,这样的清晨想必让他十分放松。
  “是啊,臣好久没听到过如此清雅的乐曲了。”其实这宫人吹奏的乐曲也一般,功力并不见得比别人更好,只是此时此刻听起来却显得清新动人,恍如冰雪之颠缥缈而来的幽幽清香。
  闻言,嘉侑微微笑了一下。那孩子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平时不常笑而已。
  “白泠,你看,卡莲总是喜欢往你那里钻呢。”他说的是那只有着金色眸子的漂亮猫儿。说起这只猫儿,那是西域进贡的名品,有着一双水晶般的眼睛和丝绸般柔顺的皮毛,平日里总是高傲任性得不大爱理人,只有每次我来的时候,卡莲总是喜欢过来蹭蹭,很亲昵很陶醉的样子。
  我总觉得那猫儿与他很像,都是漂亮而高傲,而骨子里却是异常寂寞的。
  “陛下,卡莲只是怕寂寞而已。”我笑了笑,伸手抚摩着卡莲身上的毛。那只猫儿十分舒服地蜷缩在我的怀中,眯着眼睛轻轻地打着呼噜,简直比我还享受。嘉侑有些不悦地瞪着那只猫儿,似乎是因为我们的亲昵让他有些吃醋。我轻笑着看着他那有些孩子气的表情,那模样真的是可爱得很。
  “……白泠似乎很招动物们的喜欢。”过了许久,那孩子才不情不愿地说。
  “白泠,我听说你在冰国的时候住所外面有许多白色蝴蝶,每天清晨你品茶的时候,它们就歇在你的指尖上……是真的吗?”
  “呵……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微笑。
  其实不只是蝴蝶,池鱼雪兔之流也很喜欢亲近我,最有趣的是龙觞喂养的那只银豹,平日里凶得不得了,所有的人都怕它,可是到了我面前就温顺得不行,我一指挥甚至比龙觞还管用。
  “可惜越彀没有蝴蝶,不然,我也很想看看那样的情景呢。”那孩子说着,漂亮的金眸又望向远方。不知是不是错觉,我忽然觉得他的目光里隐藏着几缕忧伤。“白泠,到底有多少的你是我不知道的呢……”
  ……无言以对。
  我们相识不过才三年,可是三年前那个十七岁的我,就已经经历了太多的事。那些冰封的回忆和往事,并不是旁人所能够触及的……
  嘉侑,不要怪我。但是有些东西我无法给你。
  “今天真是多话了……”也许是察觉到了什么,那金眸的孩子忽然垂下眼睛,淡淡地道,“白泠,这么一大早就进宫来找我,想必有什么重要的事吧?”
  “也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我犹豫了一下,接着说,“是想问问有关历州的人事布置。”
  “历州……”那孩子有些许的沉吟,想必最近也为这个问题烦得焦头烂额,“白泠,乾和沐枫应该是不能与龙觞抗衡的,是吗?”
  “……是。冰国王素来有着铁血的称号,行事作风强硬冷酷,乾他们能撑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
  “可是,白泠,我实在想不出该派谁去增援。朝中的大臣多为贪生怕死,仅有的几个忠诚之士在才能方面也不足以担当重任,白泠,朝廷已无可用之人了。”
  “陛下……派臣去吧。”我沉吟着,低声地请求。
  嘉侑那孩子也明白当前的局势,事态紧迫,他应当不至于反对由我出面。
  然而我似乎猜错了,那双金色的眸子有些惊愕地看着我,接着是断然拒绝的声音——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送死!”
  “陛下!”
  “历州战事已经如此紧急了,片刻不能耽误,请您派臣前去!”我跪了下来。
  “再说,臣有信心可以保住历州,此行绝对不是去送死。”我抬头看着他。他如果真是担心我的安危,我有信心劝服他——那孩子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人,我知道。
  可是,嘉侑只是倔强地把头扭开,声音依旧是坚决的,“不行就是不行!白泠,即使全天下的人都去历州,即使历州真的失陷,我都不能让你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陛下!”
  “臣可以向您保证一定不会有事……”
  “我不允许!不要再说了!”那孩子忽然吼了起来,暴躁而凶狠地看着我,我怀中的猫儿被他吓了一跳,轻叫一声跳到一旁去了。“白泠,我绝对不会让你去历州的!我不要你离开我!”
  他丢下这句话就拂袖离开了,我独自一人跪在原地,丝丝的寒意透过膝下的玉石路面传上来。
  三年了……那孩子从未对我发过火。而今天的这一次似乎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回想着那双金色火焰般燃烧着的眼睛,忽然感到一阵没有止境的悲凉。
  “怀砂,为什么。”
  从宫中出来,怀砂用热水帮我敷因跪久了而冻得发青的膝盖,我疲惫地卧在软塌上,低声地问。不相信嘉侑告诉我的理由,那孩子虽然依恋我,但还不至于脆弱到离开我就不行。那孩子逃一样地离开了我的视线,我知道他没有对我说实话——正因为那些担心我的话只是借口谎言,所以他才会离去得如此之快,甚至没有伸手扶我起来。
  我要知道嘉侑不让我去历州的真正原因,尽管,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怀砂依旧微微地笑。
  “大人,何必跪在那里那么久,虽说已经开春了,可是眼下仍是天寒地冻的……”
  “我问你到底是为什么?”
  “……大人。”怀砂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讥刺而冷漠的表情,“大人,陛下根本就没有真正信任过您。”
  ……轩辕,原来是你高看我了。
  嘉侑根本就没有信任过我,我曾答应过你去历州拯救越彀的事,看来是无法办到了。
  那一天我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恍恍惚惚地出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我曾设想过历州问题上可能遇到的千百种变故,可是惟独没有想过嘉侑会不信任我……那个孩子,那个总是用孤独的眼神看着我的孩子,原来竟也不敢将一切都放心地交到我手上,原来……我在他的眼里亦不过如此。
  ——
  白泠,青鸾殿的花开了,陪我去看好不好……
  白泠,不要总是向我行大礼,我不喜欢……
  白泠,历州的事我想问问你的意见……
  白泠,告诉我你想要我怎么做……
  白泠,……
  …………
  一声声,一句句,恍如昨日。
  我曾经那么坚定地握住过他的手,那么天真地以为至少有他知道我,以为他会毫无保留地信任我……看来,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一相情愿而已。
  没有人能够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被千夫所指的人,事到如今,我总算明白……
  那孩子待我再好,也毕竟有个限度,一旦到了要与龙觞正面交锋的关键时刻,他却没有勇气相信我,相信我的忠诚……
  哈……龙觞,原来三年前的你也是高看我了。
  我又有什么能力能够阻止你的大业,以至于让你不顾我们九年的情义派出杀手千里追杀?!
  嘉侑……龙觞……或许选择回到越彀是我一生最大的错。
  大雨瓢泼而下。
  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奔走避雨,不时有人撞到我的身上。那样的混乱和冲撞几乎让我站立不住,我踉踉跄跄地沿着街边慢慢地走,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一点力气,把身子靠在一处墙壁上,缓缓地蹲了下来。
  寒冷……绝望……
  我茫然地望着雨帘中奔走的人群,任雨水将我全身上下淋得湿透。
  或者……就这样死了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活……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你想死吗?!”头顶上方有清冷的声音传来,冰雪一般寒冷。我这才发现身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高大而模糊的身影在雨中看起来分外狼狈。那双眼睛冷冷地看着我,似乎有极度的愤怒在其中酝酿——我努力地睁眼,想要辩识那到底是谁,可是白茫茫的雨幕阻断了我的视线,让我丝毫无能为力。
  艰难地牵动嘴角想向他笑一笑,可是喉咙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面前的男子不由分说地抱起了我,他的身体和我一样透湿而冰冷,可是紧贴他心口的地方,却让我感到了几分似曾相识的暖意……
  
  寒夜,烟花,璀璨的灯火……纷乱的硝烟……
  我梦见龙觞站在我面前笑,然而转眼之间就变成了嘉侑那孩子的样子……
  我在梦里请求上苍放我一条生路,可是上苍只是冷冷地看着我,然后,是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疯狂肆意的笑……
  谁……到底有谁能救救我……!
  觉得自己快被旋涡吞噬,无助地伸出手去,却抓不到任何东西……
  我在梦里疯狂地大喊,可是回应我的,只有四周茫茫迷雾中无止境的笑……
  “白泠!白泠!”
  “别这样,快醒醒!……”
  依旧是那个清冷的声音,只不过此时听来似乎带了几分焦急。我挣扎着让自己睁开眼睛,首先进入眼帘的,居然又是他,轩辕铭。
  那个男子紧紧地抱着我,隔着一层薄薄的衣衫,我可以感觉到他起伏的心跳。他的脸色很不好,是一种憔悴的苍白,冰冷的右手紧紧握住我的左手——那是一种坚硬如玉石的感觉。
  “轩辕……”极费力地,我朝他勉强笑了笑。
  他冷冷地看着我眉头深深地皱起,然后说,“知道吗,你昏迷了很长时间了……你差点杀死你自己。”
  该说什么好?似乎总是在最狼狈的时候遇到他。我细细望着那男子的眉眼,忽然就微微地笑——“呐,轩辕,不要老是皱着眉头,容易老呢。”
  他怔了一下,然后深深地看着我,无语。
  我忽然有一种冲动,想伸手帮他抚平紧皱的眉头,然而最终却只是侧开脸去,淡淡地道,“亲王大人,谢谢你。”
  他没有多余的言语,这个男子总是冷静得连客套话也一并省略。那双如玉石般坚定的手松开了我的手,接着把我小心地放回床上,起身。“……好好休息。”
  我静静地望着那个修长的身影开门走出去,素白的移门在眼前拉开又合上。我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再也承受不住背叛和伤害了,这样,也好。
  
  因为淋了雨的缘故,那几天有些低烧。
  轩辕说什么也不让我回去,无奈,我便留在他府上好好养病。
  怀砂似乎曾经来过,派人送来了几株半开的菖蒲。我不知道下雨的那天他是不是追出来了,关于那天的记忆太混乱,唯一的印象,就是在雨中抱起我时那个冰冷但坚实的怀抱。
  我把嘉侑不允许我去历州的事对轩辕说了,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一闪即逝的意外,接着是长久的沉默。
  这些天来,已经习惯了轩辕的沉默,那男子的话不多,可是每一句话都有很深的含义。
  与他在一起时多半是两个人一同看窗外的风景,偶尔的只言片语,却很少涉及国事。 可我知道他在着手处理历州的事,他不会容许越彀被冰国灭亡,即使遇到再大的阻力,他也要竭尽所能对抗冰国。
  “白泠,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去历州吧。”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午后,轩辕与我坐在廊下看风景,忽然,就这样淡淡地说。
  他说这话一定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深思熟虑,那双清冷的眼睛静静望着我,不容置疑。
  我微微一笑。
  “亲王大人,您可知道要为此事付出的代价。”
  去历州,意味着失去对朝廷极大的控制力,在战争的第一线更是时刻冒着死亡的危险。何况我记得他说过,王都没有他镇不住。
  微寒的天色下,我看见轩辕铭静静点头。
  “白泠,我把王都交给你。”
  “陛下已经渐渐长大了,是时候该权力回归了……”他淡淡地说着,“白泠,我将赋予你与我同等的权力。”
  “呵……那可是比当今天子还要大的实权。”我淡淡地笑了,侧着头看轩辕铭,“轩辕,为什么你这么相信我?要知道,连陛下也无法放心地将一切托付给我。”
  “我只相信我自己的眼睛。”同样是淡淡的回答,轩辕铭看我一眼,“白泠,我相信你是什么样的人。”
  相信自己的眼睛……吗?
  一瞬间,我忽然感到一阵极度的悲哀,轩辕,在这个世上,能像你一样不听信谣言,只相信自己的人,究竟还有几个……
  
  轩辕铭离开王都那天,我去送他。
  那是一个带着些微凉意的清晨,街上的人不多,冷清得很。
  我们都没有乘轿,并肩走在王都的大道上。
  间或有几个行人好奇地看着我们,看着身穿黑色亲王礼服的他和身穿素色丞相礼服的我一同向着城门的方向行去,身后跟着长长的仪仗队,可是却安静得没有半点声音。
  “轩辕,这个春天很冷呢。”
  “恩。”
  “历州如今想必也是天寒地冻的吧……”
  “……不要紧。”
  他没有看我,只是淡淡地答。我了然地轻笑,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便不再多语。
  和轩辕说话实在是件很轻松的事,有时候想想也许整个天下最明白我的人就是他。虽说我们从来就没有过太深的交往,可是这样的澹泊如水反而更让我珍惜。
  此去历州,千里的路途,艰难险阻。
  他是抱着赴死的决心去的,我也知道龙觞的手段,轩辕铭纵再有才华,以越彀的国力想胜冰国都是难如登天。
  不知道我们是否还有机会再次见面,也许,今日一别就是永诀。
  “……那么,保重。”
  走到城门口的时候我住了脚,微微仰头,淡淡地笑。
  轩辕铭微微地点了下头,伸手取下腰间的令符交给我,“白泠,王都就交给你了……还有,以后不想笑的时候就不要笑。”
  他淡淡地说着,冰雪般寒澈的眼睛望着我。
  忽然之间,一种极悲哀的感情从我心头一闪而过……轩辕,你实在是知我至深的人。
  “……那么,保重了。”
  我低下头去,轻声地说。




倾国
  再次接到轩辕铭的消息是十来天以后的事。
  那个男子甚至无须带领千军万马,仅仅是他到达历州的消息便足以让人心振奋。
  许多原本准备逃往异乡避难的历州百姓都留了下来,而在冰国军手中连连挫败的将士们也重振了士气。
  我望着手中的军报微微苦笑,轩辕,原来真的只有你才是整个越彀的信仰中心。
  前些天曾经整理过轩辕铭交到我手上的权力,不期然地发现那甚至比想象中的更大……那个男子若想要叛变是易如反掌的事,我曾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挡得住他,可是,直到拿到轩辕铭的令符我才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阻止他称王。
  轩辕……轩辕……
  你究竟是为什么倾尽心力地辅佐那个幼小的王,甚至不惜把自己送到如此危险的战场?
  
  三月,细雨迷朦。
  嘉侑这几天沉默了许多,自从那一天的事之后,他总是用一种孤独脆弱的眼神看着我。
  和嘉侑的关系是脆弱的,最近更单薄得近乎疏离。
  有时候,有些东西就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须得小心呵护才能得以生存,任何一点的风雨都能使它走向灭亡。
  我开始刻意地回避他,尽管,在处理国务时依旧尽心尽力。
  府中的菖蒲终于全开了,闲暇时我便望着怀砂给它们修枝剪叶,怀砂总说菖蒲是一种很奇异的花,只有在狂风骤雨中才会散发出清冽的香气,他说那些花和我很像,我笑笑,不言语。
  这些天来,怀砂憔悴了。
  我说,“怀砂,你不要为我担心,我还有能力承受这一切。”
  他很复杂地望着我,欲言又止。那男子的心里似乎隐藏着什么事,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然而他的不安传染了我,竟让我也有丝丝的烦乱。
  战事愈演愈烈,轩辕铭与龙觞起了正面冲突,短短一月之内朝廷四度加派援军,可不久之后还是传来了历州失守的消息。
  轩辕率领军民与冰国军展开激烈的巷战,据说一日之内全城尸横遍野,流血漂橹,情景空前惨烈。过了几天轩辕被杀的消息也传来,是龙觞亲自动的手,当着众人的面一剑刺进轩辕的心口,据说鲜血溅了很远很远。
  接着是屠城。是历州军民的反抗触怒了龙觞,也激起了他杀戮的欲望。历州城起了三日三夜的大火,方圆数百里之内,不见一个活人。
  龙觞变了,变成了冷酷嗜杀的君王,变成了我不认识的模样。
  接到战报时我欲哭无泪,一个人把头靠在廊柱上,许久。
  我没有想到历州会这么快失守,以轩辕铭的能力,绝不可能仅仅只撑两个月的时间。这其中必定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仔仔细细地想了许久,最后,感到一阵隐约而巨大的恐惧。
  病,是在接到轩辕铭噩耗的那一天得的。
  先是咳血,然后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我总是躺在柔软的床塌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只要一闭上眼睛便会看见轩辕被龙觞杀害的情景,看见龙觞用那把寒如秋水的名剑刺向轩辕的心脏,剑光过处,鲜血染红了大半天空。
  轩辕,是我害了你。
  如果我能说服嘉侑让我去历州,那么,即使城破,死的那个也不会是你。你把你的所有的信任和权势都交给我,而我回报你的,却只有死亡……
  那双清冷的眼睛一直在心底徘徊,黑暗中,也总是浮现与他在一起的情景——
  那个他抱着我当街走过的清晨,那个碧琉桥上请求我去历州的月夜,那个雨中比什么都温暖的怀抱,……我还能够真切地感觉到那些时候的清雪和白梅,夜风和月光,冷雨和狂风……一切的一切,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及。
  我对怀砂说我不敢睡,我害怕见到他。怀砂凄凉地看着我,仿佛为了抓住什么似的,紧紧地拥抱我。这是心病,无药可医,大夫们都说只能慢慢调理。
  嘉侑也从宫中赶来了,才几天的功夫,那孩子就瘦了好多。他用那双金色的眸子不安地看着我,说,“白泠,你好好养病。”
  我虚弱地朝他微笑,他却痛苦地别开眼去。
  “白泠我求求你别笑了,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该阻止你去历州不该派轩辕铭过去,你不要这样折磨自己,我现在身边只剩下你了……”
  说着说着,他的泪水流了下来。
  “……怎么会是陛下的错。”
  我仍旧微笑着,犹豫了一下,挣扎着伸出手去,抚摸他的发。
  不忍心见到这样悲伤孤单的他,尽管,我们之间已经再也无法回到从前。
  那孩子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没有阻止我。我的手指从他的发间滑落,回想着这几个月来发生的风风雨雨,只觉得痛楚和悲凉。
  “陛下,轩辕亲王过世了……请您好好保重。”
  我一字一字轻轻地说,胸口因为说话而产生的震动牵扯到肺腑,是一阵几乎令人窒息的疼痛。
  嘉侑哀伤地看着我。接着却是咬牙切齿的声音,“那些可恨的冰国人……!我一定要把他们碎尸万段!”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手,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我悲哀地笑了一下。
  “可是,陛下,现在冰国军正朝着王都而来,所向披靡……陛下,我们挡不住他……”
  “挡不住也要挡!”蓦然之间,一种近乎绝望的坚强出现在那孩子眼中,“白泠,为了越彀,为了你……我宁可与冰国拼个玉石俱焚!”
  那双金色的眸子坚定地望着我。
  我默默别过头去,廊外的菖蒲花在雨中摇曳万千,有清冷的暗香随风而来。
  嘉侑,我只是想确定一件事。你一定要如实地回答我,因为,那关系着你我的命运……
  “陛下,请您一定要如实地告诉我,您不让我去历州的真正理由。”
  那孩子长久地沉默了。
  我没有催他,因为我想听最真实的回答。
  终于,嘉侑轻轻地开口,“白泠,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你会离开我。”
  “不是为了国家么?”一瞬间,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我心头一晃而过,怀砂那天的话清晰地徘徊在脑际,有些事情似乎一下子明了起来,许久,我轻轻笑了笑,轻声问。
  “……我从来没那么想过。白泠,我知道你不会背叛越彀……可是,我害怕。”
  廊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天地间萦绕着一层缥缈的水雾,我透过水雾安静地望廊外的菖蒲,那么素净的花香和颜色,竟变得如此恍惚而不真实。
  我伸出手去,握住冰冷的床塌。
  
  过了几日,身体稍微好了一些,我便命人焚了香,坐在廊下抚琴。
  琴是上等的焦尾木制成,古朴而雅致,在手下发出优美的旋律。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轩辕,你的在天之灵一定要保佑我,保佑我守住这个王朝,完成你的嘱托……
  曲,是极平常的《金缕曲》,然而却是特地为他奏的,我但愿那袅袅的薰香能把我的琴音带到他的身边,这一曲《金缕曲》,只为悼念那一段随风逝去的往日——
  德也狂生耳。偶然间、淄尘京国,乌衣门第……共君此夜须沉醉,且由他、娥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一日心期千劫在,后身缘、恐结他生里……
  ……然诺重,君须记。
  细细咀嚼着这句话,想起离别那日他殷切的嘱托,忽然之间,我再也支撑不住,哭倒在古琴案旁。轩辕的死让我无法原谅自己,因为我已经知道,那个出卖他的内奸就是我身边的怀砂……
  “大人,您没事吧?!……”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急切而焦虑地,扶起我的身子。
  我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把我扶进怀里,脸上的泪痕还没干,只在他怀里轻轻靠着,再也不想动弹。
  “大人,您的手……!!”
  那个熟悉的声音又低呼,他的手轻轻握着我的手,看着上面被琴弦划出的血痕,语气里充满了心疼。
  “怀砂……不要动,让我靠一会儿……一会儿就好,……”
  我的声音很低,疲惫到了极点,想必是吓着他了,那个浪荡的剑客小心翼翼地把我揽在怀里,伸出手去,轻轻环住我的身体。
  他的身上依旧带着淡淡的菖蒲清香,那样的气息温暖而熟悉。我把头靠在他的怀里,那一刻,无数的往事从眼前一晃而过,温暖得让我想要哭泣。
  ……轩辕,原谅我,就让我在他的怀抱中沉溺最后一次……只是,最后一次。
  “怀砂,又去烟雨街了,是么?”
  过了许久,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地问。
  怀砂没有发觉到异样,与往常一样回答,“大人,我去为您采摘新鲜的菖蒲花了,……如今已是最后的花期,要找到能入您眼的菖蒲,还真费了我不少时间呢,……”
  他说着从琴案上拾起方才带回的菖蒲,递给怀中的我。
  我没有伸手去接,咬唇看着它们,那种含苞待放的形状妖娆到了极点,沾着晶莹的雨露,更是曼妙不可方物。
  我的心忽然被刺痛了,推开他递来的菖蒲,同时挣扎着,从他的怀抱里站了起来。
  “大人……?”
  怀砂有些惊愕,不解地看着我。
  而我却微微冷笑了,看着他,说,“怀砂先生,你又何必每天绕道到烟雨街替我折菖蒲,须知从安顺门到那里的距离并不算近。”
  我看见他的身子在瞬间僵硬,右手手指在袖中迅速收紧,想必,是握住了袖中的剑。
  果然是他。
  那个来自冰国的内奸。
  我不知道书房中的机密情报怀砂看过多少,但轩辕铭是个很仔细的人,出发之前他找我商议过许多对抗冰国的方法,如果不是这些情报被泄露出去,龙觞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攻下历州,杀死他。
  “你的身上有杀气。”我的话依旧淡淡,却透露出几分疲惫,“怀砂,我待你一直很好……”
  后面的话忽然说不下去了,像被什么堵住似地梗在喉头,我有些讥诮地笑了一下,静静转身。
  琴案旁边,一炉上等的薰香被我的衣角带了一下,碰翻在地,而我还没有来得及回头,无数的利箭已然射出,直奔怀砂的方向而去!
  兵刃相交的声音从没有如此刺耳。
  箭雨方过,埋伏在庭院周围的杀手们就一涌而上,把怀砂困在中间,招招致命!
  ……怀砂,不是我对不起你,只是,我无法让一个冰国的奸细活着离开。
  我在家将的护送下往院外退去,身后已经传来了人类濒死时发出的惨叫声,我的心脏忽然一阵抽紧,脚步不听使唤地停下,霍然回头——
  “大人,快离开这里,这里很危……啊!”
  身边的家将急急地催我走,然而,话还没有说完,竟是一声惨叫。我伸出手去想要扶住他下落的身子,谁知还自己的身体竟被一个大力拉入怀中,死死地禁锢住。
  “大人,您好狠的心。”
  耳边是怀砂咬牙切齿的语气,全不复以往的温柔。感到他带着血腥味道的气息呼在我的耳侧,我几乎不可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
  无法开口,他的长剑架在我的颈侧。我只听见怀砂提高了声音对周围的家将喊,“谁敢过来一步,我就杀了他!”家将们投鼠忌器,见我在他的手上,都不敢乱动。怀砂抱着我一步一步向外退去,他的手臂把我勒得很疼,刚走了几步,我便觉得胸内的血气翻江倒海地涌动,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
  “你……!”他的步子停下了,手臂却依旧紧紧地勒着我。我在他的怀里剧烈地咳嗽,鲜血一口一口地涌出,染红了我们的衣衫。“放开少爷!”对面,白府的老管家叫了起来,“怀砂,你这个良心被狗吃掉的,少爷已经病成这样了,你还……!!”我听见怀砂极轻极轻地冷笑了,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大人……您是在威胁我吗?你是不是想用自己的命赌赌看,……”他的话没有说下去,我也已经无力回答。在外面站了这么久,受了冻,又经过方才的一番折腾,我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尽了。怀砂依旧抱着我,长剑已经被他微微移开了,使它不至于在我咳嗽的时候伤到我。我听见怀砂的口气讥讽,他说,“大人,这一次,算你赢了……”
  身体被他陡然放开,我促不及防,一下子跌落在雪地上。那一袭修长的身影瞬息便消失在高高的墙外了,我对着围上来扶起我的家将说了一声“追”,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那一日损伤得极厉害,按照太医的说法,就是险些便没救了。我笑说我的身体还没有虚弱至此,嘉侑那孩子便狠狠瞪我,赌气不发一言。
  怀砂最终还是没有抓到,应该是逃回冰国去了。我不知道他带走了多少机密情报,不过,事情已经变得远比我想象中来得艰难。
  
  …………
  凄凉宝剑篇,羁泊欲穷年。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
  新知遭薄俗,旧好隔良缘。心断新丰酒,消愁又几千……
  越彀王嘉侑七年,冰国大举入侵,次年开春,攻破历州,势如破竹直取都城。亲王轩辕铭、大将军乾、沐枫等先后殉国,一时人心溃散,王都局势更处风雨飘摇之中。
  是年,丞相白泠以病弱之躯继承轩辕一派大权,入住宫廷,辅佐越彀王对抗冰国,然一时流言四起,纷纷传闻白泠乃冰国王龙觞之人,百姓对朝廷失去信心,越彀几欲分崩离析。……
  
  这个春天,真的很冷。
  又是一场泠泠的细雨下过,乾清殿外的瑶草碧了少许,然而更多的花木却冷冷清清的,幽寒得紧。
  嘉侑那孩子又站在殿外望瑶草。
  我斜卧在病榻上望他的身影,黑色描金的袍子衬着他苍白的肤色,看起来是那么孤独而瘦峭。
  我不知道那孩子的心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那么执意地把我留在宫中。这样做实在是一件很不妥的事,外间会传闻我妖媚惑主,整个国家的心也会随之动摇。
  黯淡的天色映照着乾清殿台阶上那个孤寂的身影,我有些凄凉地笑了笑,一低头,继续批阅手中的折子。
  最近的军务越来越紧急了,龙觞加快了进攻的步伐。
  几乎每天都有屠城的消息传来,那男子似乎特别喜欢华丽的杀戮,他不在乎损伤人命的多少,只在意战争是否满足了他嗜血的欲望。
  我不知道龙觞怎么会变成这样。短短三年时间,几乎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所展露的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残暴……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从来就没有了解过他。
  一阵寒风吹来,我又剧烈地咳嗽。
  最近的身体越发不好起来,怀砂走的那天,我昏迷了许久,醒来之后就不断地咳血。太医脸色苍白不敢把诊断结果告诉我,我的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便也不问。
  人生命数本不过如此,顺其自然而已。
  听到我的咳嗽声,嘉侑蓦然回过身来。那孩子来到我的床前,紧紧握住我的手。
  “白泠,你,……”
  他忽然不说话了,看着我把手巾从嘴边拿开,那上面,竟赫然又是一滩鲜血。我感觉到嘉侑的手在颤抖,那双冰冷得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紧紧地握住我,然后,是凄凉至极的神色。
  “陛下……我没事。”
  我微微笑了笑,艰难地说。
  那孩子的眉头又皱紧了,望着我,“白泠,不准你再这么糟蹋自己了,……,把奏折给我。”
  他说着伸手去拿床头散落的奏折,我费力地拉住他,轻轻摇头。嘉侑,你还是个孩子,面对冰国这样的强敌时,千万不要逞能。
  那孩子的眼中积起了薄薄的愤怒,深深看着我。“白泠,你觉得我没有能力吗?”
  “陛下,是冰国太强大……”
  “这么说,你还是嫌我无能,不能处理好这些事情!”
  那个孩子愤怒起来,蓦地甩开我的手。我促不及防,被他甩到了床的另一边,一阵椎心刺骨的疼痛传来,我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身子微微蜷了起来。
  “太医!!”
  “快传太医!!!”
  那孩子着了慌,高声呼唤着殿外的太医,我只觉得眼前一片昏黑,耳边嘈杂的人声离我越来越远,只有五脏六腑的疼痛和喉头的腥甜是如此真实,一步一步将我拉入沉重的黑暗……
  “大人眼下已病入膏肓,……,请陛下恕臣等无能为力,……”不知过了多久,太医们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然后我感觉有一个单薄的身躯抱住了我,就这样轻轻地靠在我身上,许久,许久。
  “白泠,……对不起。”恍惚中,我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
  再次醒来已是月上中天。
  嘉侑俯在我身边睡着了,静谧的月光照着那孩子苍白的脸,让我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凉。军部送来的折子在他的身周散了一地,我随手拿了几本翻看,略一动弹,感觉喉头的鲜血又涌了上来。
  我抑制不住地咳嗽,惊醒了他。那孩子眼中的神色让我心疼,我勉强朝他笑了一笑,终于压制不住喉头的那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你没事吧,……”他脱口而出。然而却仿佛想起了什么,眸子又迅速地黯淡下去。
  “我没事。”我仍旧微笑。随手拿起军部的折子,却被他一把夺过。
  “白泠, 这些交给我,你,你好好养病……”
  我轻微但坚定地摇头,他有些烦躁了,望着我说,“白泠,我知道在很多方面我不如你,可是没有用的,冰国已经快要兵临城下了,连轩辕铭都死在他们的手中……白泠,我知道没用的,不过是玉石俱焚而已,可是,我要你活着……”
  他这话说得有些颠三倒四,可是我的心却是一震。
  我知道他已经清醒地看到了眼前的事实,有些事情是人力所无法挽回的,可是,我却不能就此放手。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 我现在已并不是为嘉侑一人而活,我的肩上还负着轩辕铭的嘱托,我知道,即使一切都走向灭亡,我也绝对不能辜负他。
  “……,陛下,即使道路再艰难,臣也要和您一起走下去,请不要陷臣于不义……即使是毁灭,臣也无所畏惧。”我淡淡笑了笑,又拿过一旁的奏折。
  
  冰国军推进的速度超乎想象地快,又过了一段时间,已经包围了整个王都。他们在城外叫嚣着要嘉侑投降,那声音,仿佛连禁宫深处都依稀可闻。日渐紧急的军情对于我的病无异是雪上加霜,我不知道我还能支撑到什么时候,可是我一定要支撑下去,即使最终的结局依然是毁灭。这几天,已经完全无法下床行走了。咳血更是成了家常便饭,我的床边已经完全少不了太医伺候。嘉侑留在我床边的时间比处理政事的时间还多,常常一整夜不眠不休地看着我,有时候我醒来,就看见他凄凉的目光。
  “陛下,外面是什么声音?”那天深夜,如水的月光照进来,映得天地间一片静谧。远处隐约传来的喧嚣声如暗淡的潮水一般,萦绕在耳边始终不曾褪去。
  嘉侑微微怔了怔。“没什么声音。白泠,不要胡思乱想。”
  他的手依然握着我的手,那是一种单薄而脆弱的触感。我微微地笑了笑,侧过头去。
  窗外的月光水一般宁静。
  “陛下,我梦到轩辕了呢。……”嘉侑在我身边静默着,我感觉他握住我的手微微紧了一紧。窗外的月色流水一般晶莹,清凌凌的,就像世界上最美丽的波纹。我微微闭了眼睛,回想自己对轩辕的承诺,可是,轩辕,……,也许我无法做到了呢……
  “陛下,……不,嘉侑……能让我叫你嘉侑吗?记得以前你曾经说过,想要一个哥哥,其实,我也很想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弟弟啊……”
  “……哥哥……哥哥……”那孩子怔了一下,然后紧紧握住我的手,哽咽着说,“白泠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城破的那天,是个阴冷的天气。
  嘉侑带了近卫军与冰国军展开激烈的肉搏战,九重宫阙外的喧嚣声一阵紧似一阵地传来,令闻者惊心。我独自一人待在空旷的宫殿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可微微地坐起来。我命下人给了我一把匕首,将它仔细地贴身藏好。门外,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我知道,是他来了。



再会
  曾经不止一次地以为,自己已经忘了那个人,过惯了心如死灰的日子,以至于,当再次面对他时,也可以淡然浅笑不动声色。
  然,这次我毕竟想错了。
  殿外的脚步愈行愈近,每一声响动竟似乎踩在我心上——陡然间,那满城的烟花又在眼前粲然绽放,促不及防的,几乎要夺去我的呼吸。他的人出现在我面前的那一刻,时光仿佛一下子静止了,世界只剩下一片寂静,所有的景象都从眼前退去,只有那个人的容颜是如此清晰——仿佛,一伸手就可触及。我近乎贪婪地望着那个人俊美的容颜,三年了,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模样,眼角多了一丝沧桑的味道,然而目光却更见锋锐了,即使是随便的一眼,也可看出隐藏在其中的冰冷锋芒。他的身上穿着华丽的战袍,上面沾满了鲜血和沙尘,浓烈的血腥味道弥漫开来,令病中的我感到一阵难受。
  从没见过这样的他呢……三年时间,他的身上已经满是长年征战留下的痕迹,对我而言是那样的陌生,几乎找不回往昔那个龙觞的影子。
  唯一不变的,只有他与生俱来的高傲。
  似乎被那样耀眼的光芒刺痛了,我反射性地闭了一下眼。
  “泠。”忽然间,一个声音轻轻地唤我的名字,带着低沉的磁性和不可抗拒的孤高。那个熟悉的声音直渗透入灵魂深处,一下子将所有的陌生和不安击溃,我甚至可以描绘出那声线最细微的纹路,一如描摹自己的掌纹。
  ……泠。
  天底下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声音可以这么唤我,不是叫大人,不是叫爱卿,也不是叫殿下或者任何别的什么……只干干净净地唤一声泠,轻柔而诱惑,从容而慵懒。
  只有这个男人才拥有的声音。
  只有这个男人才拥有的特权。
  或许我说错了,唯一不变的,不只是他与生俱来的孤高……还有,这样温柔的呼唤。
  三年了……
  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之后,我曾经以为自己再也听不到的那一声呼唤,再次从那个男人口中吐出的时候,思念在刹那决堤。压抑了三年的感情刹那爆发,是那样的炙烈,泪水从眼中滑落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是脆弱的。
  “怎么哭了?你从来不哭的。”他说着微微皱了眉,伸手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他的动作是如此轻柔,那一瞬间,我几乎有一种错觉,仿佛我们又回到了年少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不是冰国的王,我也不是越彀的丞相。“觞……”几乎是梦讫般地,我轻轻唤了出来。听到我这一声呼唤,他的手指微微顿了一下,脸上闪过不知是什么样的表情,接着,那双纤长的手指顺着我的脸颊往下滑,游移了许久,终于从颈侧绕过背后,将我拥在怀里。冰冷的盔甲上残留着鲜血的味道,隔绝了他的体温,也烙得我生疼。血腥的气息愈发浓重了,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陡然之间,我想起了那场惨烈的战争——龙觞的盔甲上面,不知沾染了多少越彀将士的鲜血?
  我只觉得胸口一阵翻腾,俯在他怀里就是一阵剧烈的干呕。
  他恍然意识到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放手。我逃一般地脱离他的怀抱,这几天一直靠药延续着性命,胃里没什么东西,却几乎吐出了所有的酸水。他不知用什么表情看着我翻江倒海的痛楚,直到后来,一阵剧烈的咳嗽令我开始咳血,他这才着了慌,一手扳过我的身子。
  “你……病了么?”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间,他的声音似乎有些颤抖。
  我低垂着头不言语。他身上冰冷的盔甲和血腥的味道让我认清了现实,他已经不再是当年冰国皇宫中那个笑着对我伸出手来的少年,我也不再是当年风泠殿里那个孤立无援的孩子……
  因为权力和战争,我们都变了。
  我无法不为越彀担当起一切责任,就像他可以为了冰国,派出密探在我身边蛰伏三年。
  “呵……龙觞,现在的你是在关心我么?”可是,既然是你自己亲手造成的一切,到如今就不要再来假惺惺地关怀!我淡淡扯出一个讥刺的笑。他似乎被我的笑容激怒了,一伸手抬起我的脸。几乎有些粗暴的手法弄痛了我,我死死咬住下唇,硬是没有呻吟出声。
  “为什么不回答?”他的语气依旧是轻柔的,狭长的眼睛却微微眯了起来——我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前兆。从小被人众星拱月般伺候着的他容不得别人的半点拂逆,这次的战争中,历州与几个反抗最激烈的城镇惨遭屠城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我一直以为,我在他的心里是特别的,自我遇见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包容我的一切骄傲和任性……可是如今看来,那不过是我太过天真。
  “冰国的王……龙觞陛下……”想通了这一点,心里有种疼痛的感觉,可更多的却是释怀,仿佛,有什么枷锁在瞬间被解开。我无法面对那个毁灭了越彀却依然对我细心呵护的觞,但在高傲的冰国帝王面前,我却一无所惧。“那么尊贵的您,怎么会不知道自从开春以来我就一直卧病的消息?还是说,您的下属对您的忠心有限,并没有把这么珍贵的情报禀报给您?”
  我的口气淡淡地,说着又冷冷笑了,抬起眼来,望着他那张阴郁至极的脸。
  为什么会有那么疯狂的冲动,想不顾一切地激怒他?或许,在失去了一切之后,我唯一想要得到的,竟是他冷酷决绝的表情……
  如我所愿,他被激怒了。
  龙觞原本就是脾气不好的人,怎么能够容忍我这样的侮辱。
  身上的骨头似乎要被他捏碎,我痛得死死咬了唇,却淡漠地想,这样,也好……
  那个高傲的男人看我半晌,接着却出其不意地解开身上的盔甲,沉重的金属落地的声音让我的心头微微一惊,瑟缩了一下,却被他不容抗拒地拉进了怀里。血腥的味道淡了许多,隔着柔软的衣料,我甚至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淡淡的体温了。如果不是那样一双阴冷的眼睛,我几乎以为,这一刻的他是温柔的……
  “泠,你知道吗。”他的语气淡淡的,却轻柔得让我心惊。他的嘴唇贴在我的耳边,双臂上坚硬如铁的力道禁锢住我欲挣扎的身体,我看不到他的眼睛,无法想象他此刻的神情,然而,莫名的恐惧却忽然涌上心头,让我有些惊慌失措。 “我从来没有想过那些情报是真的,即使怀砂回来的时候也这样告诉我……”听到那个名字,我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却更加紧地拥抱着我,接着说,“我知道,越彀的军务一直是你在处理,如果你真的如探子所说,病得那么严重,又怎么会日以继夜地处理那么繁重的军务,要知道,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要了你的命……”
  他的话锋微微一顿,嘴唇扫过我的耳垂。他的嘴唇是没有温度的,还依稀残留着战场上血腥的气息,然而那个吻却轻柔而慵懒,带着几分漫不经心。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可是,那样阴郁的感觉让我瑟缩了一下,他仿佛察觉到我的不安,有些低沉地笑了。
  “你知道吗,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在病得这样严重的情况下帮助那个孩子,帮他挑起这个注定要灭亡的结局,甚至,会住在皇宫之内……”
  “泠,你从来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这次,到底是为什么?”觞把头微微抬起来,注视着我的脸。
  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微一沉默,却只是问,“他……怎么样了?”“这么担心他?不但留宿在宫廷之内,就连在现在国破之后,还念念不忘那个人……外界传闻你妖媚惑主,看来,竟然都是真的!”他的目光瞬间变得阴冷,一声极为短促的冷哼之后,竟伸手撕裂了我的衣物。我拼了命想要闪避,可是却毫无作用,他的吻粗暴地落下来,在几乎窒息的痛苦中,我不顾一切地挣扎反抗,双手胡乱地挥动着,蓦然之间,触摸到一件冰冷的东西。
  压在身上的人动作粗暴,不带丝毫怜惜,在疼痛和绝望中,我近乎疯狂地反抗他,没有多想,就把手里的东西向他打了下去。
  世界一下子静了下来。
  有一瞬间,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片触目惊心的鲜红在我眼前不断扩散,龙觞肩头鲜血淋漓的伤口上,一把匕首泛着幽幽的寒光。
  从未想过自己会伤他。
  那个人一言不发,只是按住肩头的伤口看着我,然而,他的目光让我想起了负伤的野兽,是那么地凶狠、……绝望。我瑟缩了一下。
  “从来没有人能伤得了我……”许久,那个人缓缓地说。他的嘴角轻扯,泛起一丝细微而奇异的弧度。在变幻莫测的光影中,我看见他眼底的那滴泪痣,随着他的笑容竟有几分哀泣的味道。
  陡然之间,眼前之人与记忆中的觞无限重合——我至今仍记得归国的那天,他站在清冷的晨曦中目送我走远,眼底的泪痣如流年的伤痕,映得冰王那孤高的身影看起来无比苍凉。
  莫名的悲伤就这样涌上来,我怔怔地看他半晌,许久,强迫自己闭起眼睛。
  ……怎么可以容许有这么软弱的情感。
  ……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觞,我狠狠地告诉自己,那个会送我满城烟花的觞已经死去,如今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冰王龙觞而已。
  黑暗中,忽然听见“当”的一声轻响。
  血腥的味道浓重地压了过来,来不及躲闪,温热的液体已经喷到了脸上。
  “你……!”慌忙抬眼,却只见到他肩头狞狰的伤口,匕首已经被拔出,从伤处喷出的血液溅了我们一身一脸。他忽然极轻极轻地冷笑了一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已经重新压制住我。这次的力道更大,也更决绝,我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被压断了,他却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
  疼痛和血腥味让我不断咳嗽,他却只是冷冷地、一字一字地说——
  “既然你只把我当作敌人,那么,我也只把你当成战俘!”
  那么强硬的力道,只觉得身体都要被撕碎。让人无法忍受的难堪和痛苦再次袭来,我拼命告诉自己,我恨他,绝对不会妥协——即使,最后的结局是死亡。
  挣扎到筋疲力尽。大概是流了很多血,腥甜的味道浓重得让人窒息。
  已经想不起当年被他拥抱时是怎样的感觉,只是这次,却鲜血淋漓到刻骨铭心。
  意识逐渐被抽离,最后的一刻,忽然感觉身上的人动作停止了,轻轻地碰了我的脸一下,再一下,然后紧紧地抱住,不断地说,“泠,对不起……”
  是在做梦吗?我又听到了觞温柔的声音……
  我对着虚空中的那个人微微笑了笑——
  呐,如果死了的话,是不是可以永远和你在一起……?
  
  淅淅沥沥的雨声。
  残夏清冷的味道。
  不知在这里昏睡了多久,意识在苍茫的迷雾中游走,已经分不清虚幻和现实,然而却是前所未有地敏感。虽然身体不能动弹,我却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廊外细碎的雨声与莲花幽微的清香,以及,时常在身边萦绕的,细碎而穸嗦的交谈声。
  ——怀砂,他怎么样了?
  ——大人方才服了药,现在睡得很平稳。
  ——他……没有再咳血么?
  ——昨夜的时候稍微有一点,不过已经比以前好多了……
  ——他,还是没有醒过来么……
  ——……是。
  ——他服了玉露凝魂丹,这已经是最后的希望了,如果……
  那个声音没有说下去,然后我感觉一个人握住了我的手,冰冷而略显粗糙的触感让我觉得有些难受,然而,我却没有力气移动半分。
  那只手就这样握了我许久,久得我以为他永远也不会松开,然而最终,他却轻轻地放了手,替我拂去额前的发丝,随后离开。
  ——好好照顾他。
  我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如是说。
  “陛下其实很关心您的,我从来没见他对谁那么好过……”
  “等您醒来的时候,大概就是红叶绽放的时节了罢……”
  “不过,这个季节,已经没有菖蒲了呢……”
  是怀砂,恍惚之间,经常听见他在耳边说话,有时也会吹萧,清雅而伤感的曲调,常常一吹就是一整天。
  恨他吗?恍然之间,我发现自己的心境居然是平静的,连觞都可以亲手把我推向万丈深渊,那么,怀砂的背叛又算得了什么?何况,那个男人从来就没有忠诚过……
  曾经的我真是太脆弱了,所以才会轻易将自己的感情交托,可是,事到如今,我已经看清了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脆弱造成了今天的局面,唯一要恨的,只有自己而已……
  不愿清醒过来,再次面对这样丑陋的世界,既然无法死去,那么,永远的沉睡也算是一种赎罪吧……
  时间在沉眠中一点一点地流逝。意识是迷茫的,眼前总有什么东西水一般地流动,可是,每当我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什么,最终却只是徒劳。
  龙觞有时会忙得不见踪影,但怀砂一直都在。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外面的情景,比如龙觞正处理战争的善后事宜,比如他没有杀死嘉侑,比如夏天已经过去大半了,盂兰盆节的日子近在眼前……
  他总是对我说大人我知道您听得到,您只是不愿意醒来,您不知道陛下这几天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为了给您治病,他几乎心力交瘁。 我听了以后只是在心底淡淡地笑,心力交瘁……么……可是这些天来,他几乎没有来看过我……
  也许世界上从来不曾存在过觞这个人,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龙觞的执念,那个骄傲的男子喜欢抓住手边一切的东西,而我,只不过是他不愿放手的物品之一……
  他从来就没有把我放在心上,否则,又如何能够亲手害我病重至此?
  以前的我太天真,总是自欺欺人地对自己说他是有苦衷的,可是,这段时间的鲜血让我蓦然看清了一切,我,只不过是他最心爱的一个玩偶,陪伴他度过那些寂寞的时光,从来就不是什么恋人,从来就不是……
  偶尔会莫名其妙地哭泣。
  怀砂便温柔地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我重复说大人陛下他真的爱您,我听得太多,却依然觉得心如刀绞。
  “您就那么不愿意醒来么?不愿意面对我们……”
  “可是,您放得下嘉侑么?那个孩子,现在是那么孤立无援,需要您的帮助……”
  似乎是在一天的夜晚,怀砂轻轻地对我说。他的声音比往常多了几分冷漠和疲惫,他说,“大人,您可以放弃我,可以放弃冰国的王,可是,对于那个寂寞的孩子,您,真的可以放手么……”
  四周悄然弥漫的,是夜的暗香。
  我的脑海出现了片刻的空白,接着隐隐一痛,想起了那张倔强的容颜。
  嘉侑……嘉侑……
  你一直是如此依赖我。
  可是,虽然我不想就此放手,我们的路却已经走到了尽头。
  怀砂用冰冷的唇亲吻我的眼睛。
  在龙觞不在的时候,他经常这么做。
  我在沉眠之中听到了他一声暧昧而低沉的笑,然后说,“大人,明天,那孩子会来看您呢……”
  不是没有期盼的。可是,在听到龙觞的脚步声时,心却沉到了谷底。嘉侑那孩子撕心裂肺地叫着我的名字,似乎是想要扑上来,却被人拦住,那种奋力挣扎却无能为力的声音传来,让我的心一滴一滴地淌血。嘉侑,你这又是何苦……龙觞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们的啊……
  “泠。”是龙觞的声音。许久没有见他,却仍旧可以听出他声音中多了几分暗哑,以及,难以掩饰的憔悴和疲惫。被抱入一个熟悉的怀抱,有人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抚摸我的头发。
  “泠,我把嘉侑带来了,现在就在你面前。”龙觞的声音慢慢地说,很凝重,却带着罕见的冷漠,“泠,我希望你能醒过来。否则,我就当着你的面,一刀一刀地杀了他。”
  我的全身颤抖了一下,不知他有没有感觉到。龙觞把我抱得越发紧了,一字一字地说,“就算你不会为我醒来,你也一定要为任何人醒来,我不容许你永远地沉睡下去,绝对不容许!”
  我在心里苦涩地笑了。浓浓的绝望就这样弥漫上来,我没有力气拒绝龙觞的怀抱,也无法不听到他的声音,这个冷酷的男人用我曾发誓要守护的东西来逼我,而嘉侑,随时都可能被他撕成碎片……
  “你如果不醒来的话,我就打死他。”龙觞冷冷地说完,皮鞭刺破空气的声音蓦然扬起。
  嘉侑闷哼了一声,似是痛极,然而接下来却没有再哼过一声,我可以想象那个倔强的孩子强忍痛苦的样子,几乎要惊叫出来了,心里一阵紧似一阵的痛。我想不顾一切地冲上去用身体护住那孩子,可是,却忽然想起了那天龙觞盛怒之下的话——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会在病得这样严重的情况下帮助那个孩子,帮他挑起这个注定要灭亡的结局,甚至,会住在皇宫之内……”
  “泠,你从来没有对别人那么好过,这次,到底是为什么?”
  “不但留宿在宫廷之内,就连在现在国破之后,还念念不忘那个人……外界传闻你妖媚惑主,看来,竟然都是真的!”
  心里蓦然一惊,强迫自己绝对不要醒来,那个男人的独占欲太强,如果我不顾一切地保护嘉侑的话,那孩子接下去面对的境遇,绝对比眼下悲惨十倍。在皮鞭不断的抽打声中,我勉力告诉自己,那孩子是越彀的王,龙觞要安抚民心,不一定会真的动他,沉睡下去,或许那孩子还有一线生机,可是,一旦我清醒过来,后果将是何等地可怕……
  嘉侑……对不起……
  可是,我不能这样害了你……
  皮鞭声一阵紧似一阵,我强迫自己不去听,可是每一鞭却都如抽打在我的心上,直到鲜血淋漓。
  也不知过了多久,声音终于渐渐地止住,龙觞紧紧地抱着我,低声说,“泠,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让你醒过来么……”他的声音里暗藏着几分伤感,却似乎又含着几分庆幸,巨大的悲哀连同无边无际的疲惫忽然笼罩了我,原来世事,真的也不过如此……



断弦
  自从那次以后,龙觞来看我的日子渐渐多了起来。
  似乎是放弃了让我醒来的念头,每次他来时,都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地抱住我。
  我熟悉他身上的每一分气息,那样的干净,是一种自年少时就深入骨髓的记忆——可是如今,长年的戎马生涯在他身上留下了血腥的味道,刚硬而冷漠,一点一滴渗透入生命深处。
  觞变了。
  变成了真正的冰国之王,属于整个天下的龙觞。
  那一条用鲜血开创出来的道路在他脚下无限蜿蜒,绯红而漫长,浓重得看不到尽头。我不知道对他而言踏上这样的一条路意味着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抉择和放弃之后,在道路尽头等待着他的会是火焰一般辉煌灿烂的冠冕,还是流星一般瞬间的陨落?
  觞……龙觞……
  就让我在这里看着,你究竟还能在这条深红之路上走得多远?
  有时会有人在身边替我把脉,然后开出一些苦涩无比的药。
  我讨厌那些入口清苦的液体,可是如今命悬他人之手,由不得我。
  喂我服药的一般是怀砂,龙觞忙得很,而且也不见得有这般耐性。怀砂的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他似乎真的把我当成了一具一碰就碎的琉璃娃娃,动作间每每小心翼翼,生怕弄痛了我半分。
  我有时候会在心里淡淡地想,像他这样的人,总是习惯用发自本能的温柔去迷惑每一个人,如果我没有经历过那么惨烈的背叛,也许,就真的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可是如今梦已经醒了。
  所以,当怀砂用自己的嘴把苦涩的汤药渡到我口中的时候,我只是觉得愤恨。那个浪荡的男子到底把我当成了什么?我不是一个玩具,可以任由他们肆意玩弄!”
  “……如果您恨我的话,那么,就醒过来。否则,我所做的一切您将永远无法拒绝。
  偶尔,在喂我服完药后,怀砂会这样淡淡地说,带着些微粗糙感觉的指腹摩挲过我的嘴唇,许久。
  可是即便如此,我却依然不愿醒来。在龙觞的世界里我永远是一只囚鸟,没有选择和逃离的余地,与其如此,我宁愿用一个封闭的世界困住自己——即使是囚禁,我也只选择自己选择的囚禁。
  然而他们毕竟不给我机会。
  依稀记得那是一个深秋的天气,皇宫内刮着寒冷的风。怀砂依旧坐在床边断断续续地对我说话,红叶的清香透过萧瑟的庭院传来。
  “大人,您还记得轩辕亲王么?”
  “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没有对您说……”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心,怀砂的声音顿了一顿,这才又道,“大人,亲王大人他在临死前,曾经给您写过一封信……”
  我的呼吸滞了一滞。有什么情愫风一般地从心头掠过,带起一丝怅然若失的痛。
  轩辕……轩辕……原来,那时候的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面对那样惨烈的战场,你想要对我说的究竟会是什么……?
  “那封信一直放在亲王大人的怀里,陛下一剑刺穿他的胸口的时候,上面染满了他的血迹……”怀砂的声音不急不徐地传来,仿佛是在回忆着什么,又忽尔冷冷地笑了一下,大人,亲王陛下真的很关心您。想不到最后最信任您的那个人,居然会是他……”
  “大人,您知不知道他在信里说了什么?”说到这里怀砂的声音顿了一顿,又轻轻地吻我,“大人,如果您清醒过来的话,我想我会告诉您……”
  轩辕,你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心智忽然紊乱起来,有什么东西慢慢地开始动摇,我努力地张开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然而意识却挣扎着想要觉醒——我想知道轩辕到底想要告诉我什么,若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我对不起的人的话,那么,也只有他了……
  我想听听他最后为我留下的话,我想知道他是不是怪我,我想看看自己还有什么是可以为他做的……我想,赎我的罪。
  “那么,醒来吧。”也许是感觉到了我的震动,怀砂的话里带着些微的笑,大人,这封信就在我的身边,我不会告诉您信中的内容,除非,您自己醒来。大人,为了亲王大人,请您再也不要逃避。
  一点一点地积蓄体内的力气。
  长期的沉眠让我无法移动分毫,可是我并不放弃。渴望醒来的念头从来都没有这么强烈,仿佛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轩辕,轩辕,尽管我不知道怀砂的话是真是假,但是我不愿放弃能够赎罪的机会……哪怕,将要面对的是那么残酷的未来。
  深秋的气息渐渐加重,我开始不拒绝怀砂用嘴喂我服药,甚至,为了积聚更多可以令我早日清醒的能量,偶尔我会回应他的吻,便换来他一阵低沉的笑。
  怀砂。在那一刻,我想我是恨他的。
  
  醒来的时候深秋已经过半,冬的气息一丝一丝渗透进来。
  怀砂把我抱在怀里似笑非笑,道,“大人,您全身无力的样子特别美。”
  长长的发丝散落下来,落在我们的身上。我伸出手去推拒他的怀抱,却被他一把捉住。“大人,这样可是会惊动龙觞陛下的——您,现在还不想见他吧。”
  怀砂的语气轻柔,幽蓝色的眸子里闪烁着某种隐秘的欢乐,他微笑着俯下头来吻我的眼睛,却被我避了开去。
  “怀砂。”
  “信。”
  我抬眼看着他。我想那一刻我的眸子里是有着压抑的怒火的,而怀砂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依旧用手环抱着我的身体。
  “大人这样对他念念不忘,轩辕亲王实在是一个很幸福的人。”
  怀砂说着,又轻轻笑了一笑,“大人是个很聪明的人,可是,却忘了一件事——即使所在意的是一个死人,那毕竟也是您的弱点。”
  心中有一根弦轰然断裂。
  弱点……么?
  “怀砂,那封信到底存不存在?!”
  我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好不容易才挣扎着说出这几个字,我的手依旧被怀砂握在手里,听到我说的话,他只是低下头去用冰冷的嘴唇碰触我的手,幽蓝色的长发垂下来,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大人,他说,有内奸。”许久,怀砂只是低低地回答。
  带血的信纸被他从怀里抽出来,我有些茫然地望着上面清冷的字体,只觉得纸上的鲜血漫无边际地曼延开去,浓艳的绯红,无边无际……
  白泠,有内奸。
  白泠,有内奸。
  白泠,有内奸。
  …………
  眼前不断地重复着这几句话,寥寥数语,却是用那样熟悉坚毅的字迹写就,我的手忽然开始剧烈地颤抖,身体慢慢地蜷缩起来,把沾血的信纸埋进自己的怀里。
  轩辕,直到最后那一刻,你还是如此地信任我。
  尽管经过了周密的计划,可历州防线还是出乎意料地脆弱,身处其中的轩辕一定察觉到了什么——像他这样聪明的人,要联想到有内奸原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可是,难能可贵的是,他一直那么信任我。
  甚至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也不相信我就是出卖越彀的内奸,这封带血的信字迹淋漓,看得出来写得非常仓促,可是我却无法忽略字里行间流露出来的焦虑和坚毅,是的,他不相信那个内奸就是我,所以才会在如此危急的时刻写信提醒我……然而,被龙觞一剑刺穿心脏的他,是再也没有机会将信寄给我。
  轩辕,是我害了你。那个内奸一直潜伏在我的身边,是我太过轻信。你的命,还有越彀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的命,我该用什么去补偿……
  “不要责备自己了,这件事不是你的错。”恍惚中,一只手伸出来,抬起我的头。我的视线对上怀砂深邃的眸子,忽然之间,就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绝望和愤怒。怀砂,我是那么地信任你,可是你竟然利用我的信任害死了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挥手,向着他的脸落下,然而却被他瞬间捉住。我看见那个浪荡的男人脸上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表情,望着我淡淡地说,“大人,我并没有做错什么。”
  后来,病也渐渐好了起来,被怀砂和御医等人悉心照料着,慢慢地便可以起床了。怀砂仍旧伺候在我身边,如今的我已经知道他的身份,冰国权倾朝野的名门,司徒家族的贵公子,龙觞身边的心腹。如今,他眼下留在废人一般的白泠身边,可真是委屈得紧。
  记得那次他喂我服药时,我冷笑着将这话说出来,他只是高深莫测地看我一眼,然后轻笑,“大人,我在很久以前就已经说过,愿意为美人效劳。”那是他初见我时说过的话,难为他还记得。我微微咬唇冷哼了一声,他也不在意,仍旧是将我揽在怀里喂我喝药。我嫌那药苦,别过头去不肯就范,他倒是轻轻笑了起来,哄小孩般地对我说,“乖。”
  我不拿好眼色瞪他,他倒也不在乎,带着些许的强迫逼我喝下那奇苦无比的药,有些好笑地说,“大人,您瞪不死我。”我被他这句话呛得咳嗽,自然有一半是气的,他拍着我的背,一边帮我顺气一边端过一只细瓷花碗,又好声好气地哄我,“大人,喝点东西过过口。”我想也没想就就着碗喝了一口,一口下肚,才发现竟是甜得发腻的味道,和着嘴里原本的苦味,说不出的诡异古怪。
  我这次真的是眉毛鼻子都皱在一起了,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问,“不好喝吗?” 我却连瞪他的力气都没有了,好半晌缓过神来,抓起一旁的清水就一灌到底,这才没好气地对他说,“你自己倒是试试看!”他在一旁笑得有些尴尬,我这才看清了他方才喂我喝的东西,竟然是一碗冰糖燕窝。能把冰糖燕窝做到这份上倒也不能不说是一种能耐,我有些挖苦的看他,“哪有燕窝放这么多糖的,冰国的御厨难道就这点水平么?”
  “大人,这里原是越彀皇宫,御厨自然用的是以前的宫人。”
  他苦笑地看着我,又低声道,“我怕您觉得药苦,就让他们在燕窝里多放了一点糖。”
  ……
  一时无语。
  他……一向都是记得我怕苦的。
  忽然想起前些年我发高烧时,他彻夜不休地在床边照料我,一旦有药端上来都先亲自品尝,然后耐心地哄我,一点也不苦,真的……
  心里有种酸酸的感觉。
  往昔的许多时光就这样浮上心头,那些原本我已决意忘记的时光,无比清晰地浮现上来,我轻轻咬了下唇,想到眼前的境地,心中只觉无限凄凉。
  怀砂,既然你从一开始就没有忠诚过,又何必如此细心待我?
  “白泠不劳司徒公子操心。”定了定神,我冷冷地说。
  他的眼里不知掠过什么样的神色,最终却只是有些自嘲地笑了,他说,“大人,事已至此,我的确是在自讨苦吃…… ”
  他这句话说得很低沉,似乎还有一丝哀怨的味道,我疑心是自己听错了,然而,当他动手收拾碗碟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什么,心中一凛。
  “怀砂,那碗冰糖燕窝不是什么御厨做的,是你亲手为我做的,是不是?!”
  我急切的喊了出来,然后就看见他收拾东西的手微微顿住了,那双深如夜海的眼眸在我身上一扫而过,居然又淡淡笑了,“大人,事到如今,您到底想证明什么?”
  我呆呆地望着他俊美到邪异的的笑容,望着他转身走出去,忽然,就有了想要大笑的冲动——
  是他,不会错。这碗燕窝不但冰糖放得多了,火候和配料也不对,嘉侑把我安顿在宫中的期间,我经常吃由越彀御厨制作的燕窝,绝对不是这个味道,绝对。
  哈……怀砂。原来,你竟真的是关心我的。忽然间,我竟又想大笑了,怀砂,原来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并非全部出自虚情假意,原来……你亦非太上忘情。
  可是,司徒怀砂,你知道吗?这种不该有的情感,往往会成为一个人的弱点呢……
  
  闲来无事的时候,我便坐在廊下看瑶草。
  那优美的碧草在初秋的雨中沾上莹润的清光,青青碧碧的,可爱得紧。
  以前,我一直不明白嘉侑那孩子为什么总喜欢望着殿前的瑶草发呆,可是现在我明白了,瑶草是一种生命力极强的植物,几乎四季青碧,不受风雨的侵袭……嘉侑,其实你是希望这王朝能够像瑶草一样的吧!
  “在看什么?”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接着一双有力的手臂揽住了我,把我带入一具坚硬的怀抱。我微微挣了挣,他不肯放手,我也就由着他去。
  龙觞的身上带着淡淡的檀木书香,想必,刚刚从御书房过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尽量放松自己的身体任由他抱着。他把头埋在我的肩颈处,轻轻地、辗转地吻我。“最近怎么这么乖?不反抗我了么?”他有些含混不清地说着,我懒得理他,在心里凄凉地笑了一下。这些日子,我已经想开了很多。那句“我只把你当作战俘”让我看透了一切,比起龙觞来我太幼稚了,在他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个漂亮的玩偶,闲暇时用来排遣寂寞的工具,可怜我还曾天真地以为他爱我,其实,早在四年前那些刺客出现在边境上时,我就该明白的。
  他亦不过是在自言自语,并不需要我的回答,那双历经无数战争的手在我身上游移着,渐渐地挑开我的衣带,探了进去。他的手指修长,然而却因为长年的戎马生涯显得有些粗糙,随着衣襟被他挑开,我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寒噤,他立刻就感觉到了,停下来,问,“怎么了?”
  “……不要在这里。”我有些难堪地别过头去,低声地答。并不是想求他的,可是那些话就这样很自然地说了出来,他察觉到我的抗拒,轻轻冷笑了一下,说,“泠,别忘了你现在的身份。”
  ——你没有资格拒绝我的。
  这是他的言下之意,我知道。
  在那短短的一瞬,我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一种比悲哀更甚的情绪涌了上来,我只是觉得冷。 他就这样抱着我,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许久,终于把手从我的衣下拿了出来,隔着衣服重又抱住我。
  “真是的,为什么会发抖?”他轻轻地、呢喃般地在我耳边说,泠,其实你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坚强的……
  那一天他抱了我许久,没有任何别的动作,只是这样抱着。
  他说,“泠,等回到冰国以后,我替你建造一座宫殿好不好?用清一色的沉香木建成,铺上青石路面,春天的时候植八重樱,夏天是莲花,秋天用红叶,冬天则可以煮酒赏雪……你说好不好?”
  “……不要。”我轻轻咬唇。
  龙觞,你如今这样对我已算是优待,承蒙你提醒,如今的我一丝一毫也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我仰起头来微微冷笑,“陛下,不怕别人说你玩物丧志吗?”
  他猛地扳过我的身体,用锐利如鹰的目光盯着我,我漠然地与他对视,许久,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嘴唇动了动,仿佛想要说点什么,可最终却忍住了,只是低下头,狠狠地吻下来。
  玩物丧志……哈,多好的名词。
  我任他的舌在我口中肆虐,没有回应,只是淡淡地想——他没有反驳,不是么?



故地
  开拔的日子竟是定在第二天。
  难怪龙觞昨日的心情似乎特别好,竟然抱着我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
  我站在寝宫里任由怀砂给我穿上出行的衣物,越彀的初秋其实不冷的,可他执意给我披上了披风,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路上好好照顾自己,有哪里不舒服就对柳大夫说,我已经跟押送战俘的将领打过招呼,他们不会为难你,……”
  怀砂絮絮叨叨地说着,我抓住他的手臂,“怀砂,你是说,我会作为囚徒,和嘉侑他们一起上路么?”
  怀砂笑了一下。“你自然不会随他们步行,就算陛下忍心,我也舍不得。”
  我的脸色立刻就阴沉下来,他收起那种轻佻的口气,伸手替我整了整披风。
  “冰国的军规很严……”他说,行军途中,即使是陛下,照顾你也必须有个限度。“你有病在身,他安排了轻便的马车给你使用,又派了御医随行,这已是他所能做的极至。”
  “大人,不要怨恨陛下,按照军中惯例,战俘都是到得冰国王都后再分赏给大家的,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你是陛下的人,他还是得按照规矩来,他是冰国的王,……”
  “啪”地一声脆响,连我自己都愣住了。
  怀砂捂住脸颊平静地看着我,我的掌心是火辣辣的,想必他的脸上也是这种感觉。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半晌,我喊了出来。我自然知道龙觞把天下看得比我重要,我目前是什么身份也不用他提醒,我只不过是想知道,既然是与战俘一队,那么,是不是有机会可以见到嘉侑?
  怀砂依旧平静地看着我,那种看透一切的表情让我觉得愤怒。
  我一转身就不顾一切地往外走去,身后,一股强大的力道把我拉住了,怀砂平静地抓住我的手臂,“淡淡地说,大人,能见到他们又如何?”
  逆着光,我在他的眼中见到了依稀的怜悯。
  
  然而,毕竟还是见到了他。
  上路之前遥遥的一眼,尽管隔得很远,可是,确定他平安无事,我就安心多了。
  那个孩子的目光越过众人,也静静地望着我,我只觉得他的眼中包含着千言万语,但是,就在这短短的片刻,已经有押送的士兵拿起鞭子抽在他的身上,大声地叱骂,“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嘉侑最后望了我一眼,走开了。
  我只觉得心下一片凄凉,自古以来,成王败寇,原来……真的这么简单。
  车磷磷,马萧萧。
  我坐在马车里听外面的脚步声,马蹄和军靴踩在青石路面上,整齐无比。
  越彀的百姓夹道相送,每个人的脸上都有哀戚的色彩。冰越两国开战多年,龙觞攻城的时候又曾经大肆屠杀,其实,在这些百姓的心里,也着实是恨极了冰国人的。
  我望着他们,一张张受尽屈辱的脸,有些人当场就哭了出来,我的心里却是咯噔了一下,他们如此表现,嘉侑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安睡,龙觞不傻,尽管此时的嘉侑已经国破家亡,然而,越彀的民心毕竟未死,多留嘉侑一日,于他而言就是多一日的祸患。
  我必须尽早救出他,无论如何,嘉侑一定要离开这里。
  可是,究竟要怎么做,我才能够保全他?如果轩辕还活着,一定会给我最有力的支持,帮助我救出嘉侑。然而如今,那个看事情冷漠透彻的男子已经不在,化为历州战场上的烟尘飞灰,还有谁能够守在我的身后,在我艰难困苦的时候伸出援手?!
  身边竟已没有一个可信任的人……
  头又疼了起来,我把肩靠在车壁上,一手扶住额头,缓解那一阵不适。
  旁边的柳放下手中的医书,“殿下?”
  “没什么,柳大夫。”
  我勉强笑了笑。他们都叫我殿下,这是从很多年前开始,冰国人就习惯的称法。
  柳不是冰国的御医,是龙觞从离国宫廷请来的,天下第一名医。他在我身边随车伺候着,一路上,总是很细心的照料我,无事的时候,他便翻看随身携带的医书。我的病根是去年龙觞攻城时落下的,时日已久,又没得到及时的治疗,即使是妙手如柳,也只能勉强压着。
  听闻我的话,柳微微皱眉看了我一眼,从药箱中拿出一瓶药膏,递给我。“长久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说,殿下,无论再怎么艰难,也不要和自己身子过不去,……”
  “哦?我没有……”我笑了笑,低声说道。
  柳是一个很犀利的人,表面虽然温和,可是有很多事情,他并不是不知道。
  “柳大夫,一直都没有问你,为什么会来冰国替我疗伤?”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离国的君王体弱多病,身前是根本不能离人的啊……
  “这个么……”柳轻轻地笑了笑,想了一想,回答说,“殿下,龙觞陛下用五座城池与我们陛下交换,买我为您治病。”
  我没有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呆了一呆,回过神时柳已经转头,静静地望着车外的风景。
  ……龙觞,我不要你的五座城池,我今日所欠你的一切终有一日会归还……可是,你从我身边夺去的那些,我也一定要讨回来……
  一定。
  军队的行进速度很快,到达历州的时间比我预计的还要短。
  傍晚时分,军队在城内扎营,我与柳从马车中出来望四周的景色,暗淡的薄暮中,是一片片残墙短垣的阴影,历州,曾经那么壮美的边塞之城,终于也在战争中变成了荒芜一片,于苍穹下苍凉地矗立。
  轩辕,轩辕,这就是你所得到的结果吗?
  曾经,拼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东西……最终,却眼睁睁地看着它在指间逝去。
  扎营时分,柳离开我去了外面,他说要在历州寻找一味草药,我问他说,“被战火洗劫一空的地方,柳大夫,你还期望能找到什么?”
  他望着我温和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转身离开了。
  一座座营帐在夜幕下排列开去,巡夜的士兵往来穿梭。
  冰国的军队素来以军纪严明闻名,龙觞治军有方,营地里无论什么时候都戒备森严。
  我望着外面的夜色怔怔发呆,忽然间有了一种冲动,想要出去走走,……
  看看这个被战火毁灭的城池,曾经的我和嘉侑、还有轩辕这么重视过的地方……
  四下无人,我站了起来。
  不知是出于龙觞的命令还是什么,一路上,他们始终没有给我戴镣铐。我轻轻地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一面观察着营地的防卫,一面寻找着机会。
  “大人,在看什么?”
  正出神的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我耳边响起。我被吓了一跳,蓦然转过头去,见到的竟是怀砂。
  “大人要出营地吗?”他有些讥刺地笑,问我。我猜不透他的意思,略略沉默了一下,可怀砂显然什么都明了,眼眸中的讥刺笑意愈加浓重了。
  “……怀砂。”我皱眉。既然他明白我的意图,又何来这多此一问?
  “大人不问我来这里干什么吗?”怀砂仍是轻轻地笑,低头看我。我冷着一张脸,他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左右无事,我便来看看大人,原本想带您到营地外透透气的,可是您看起来很不愿意见到我的样子,……”
  他轻快而低沉地说着,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发誓他绝对是故意的,夜风吹乱了他的长发,此时的他看起来从容而慵懒。
  “不怕龙觞知道么?”我轻轻冷笑。尽管怀砂可以自由带人出入营地,可是,我不记得龙觞许可过任何人随意将我带走。何况……当初在越彀时,我和怀砂那一层暧昧的关系,他恐怕也不愿意被龙觞察觉罢!
  “大人,别激我,没用的。”他玩味似的看着我,俯下身来,在我耳边说,“真的不想出去吗?冰国的驻军防卫森严,没有我的带领,您一个人是绝对走不出去的……机会难得哦。”
  我伸手推他,明知他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我的自尊不容许我求他。
  他抓住我的手,不顾我的抗拒轻轻拥了我一下,接着却低低地笑了,有些遗憾地说,“罢了,如果您实在不愿意的话,怀砂也不勉强。”
  拥住我身体的双臂离开了,我看着他转身,一个念头忽然在心中电光火石般地闪过,我叫住了他,声音很低,“你真的不怕么?”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目光似乎闪了闪,然而最终却笑了,笑得很慵懒,也很淡定。
  “我说过,您不必激我。”
  “那么,带我到营地外面去。”我仰起头来,静静地对他说。
  
  这不是我第一次来历州。
  四年前,当我从冰国归来之时,便曾在这里受到过守城将领的款待。
  边塞的将士直率而热情,因为我在无意之中驯服了一匹烈马,他们便不再相信那些有关我妖媚惑主的传言。对于他们而言,能够让马匹亲近的人一定不是坏人,何况,是被那样一匹千里马选中的人。
  那是我的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日子,我至今仍记得那时的梨花酒和催马调,戎装的舞姬在星空下起舞,篝火把每个人的脸都映得通红……
  只是,这样的时光,也随着冰国和越彀的战事,随着越彀的灭亡而烟消云散了……
  我与怀砂漫步在荒芜的空城中,四周一片死寂。
  龙觞把历州破坏得很彻底,甚至连房屋也全部烧毁,不留寸砖片瓦。
  我的脚下被一块碎瓦绊了一下,怀砂一把扶着我,说,“大人,小心,……”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从他手中把自己的手臂抽出来,然后生硬地说了一声,“谢谢。 ”
  怀砂又轻轻地笑了起来,放下自己的手,说,“没想到,这个地方竟然零落成这样……”
  那时与我一同来的还有怀砂,这个冰国的贵公子显然也想起了什么,笑着说,“大人,您还记得吗?那时的我仗剑而舞,您弹奏着七弦琴为我伴奏…… ”
  那么快乐的日子,我们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默默地听着他说话,牙齿却紧紧咬住下唇,越陷越深。
  怎么能不记得?怀砂,当时我是那么信任你!
  我蓦地回头望着他,然后,一字一字地说,“怀砂,一切都是龙觞安排好的,是他派你和那些刺客演出一场好戏,设下圈套等着我往下跳是不是?! ”
  怀砂微微怔了一下,接着却用手扶住额头,低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一直对陛下说,在白泠大人的心目中,您还算得上是有几分情义的…… ”
  “我问你是不是! ”
  “……大人。 ”怀砂望着我,微微笑了起来。
  “您把陛下想得太善良了……本来,那些刺客,连同我,都是陛下派来刺杀您的。 ”
  我呆呆地看着他,只觉得手足一片冰冷。以前,自己曾经猜测过龙觞想要杀我,然而,在得知怀砂是觞派出的刺客后,心里却依稀存了一丝温暖……龙觞,毕竟还是不忍杀我的。然而,如今怀砂却亲口告诉我,当年的他不过也是刺客中的一员,这叫我情何以堪?
  怀砂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中是一种我所不懂的悲伤和怜悯,他伸出手来想要安慰我。可是,我本能地颤栗了一下,他伸出来的手便停在半空中。
  “……是吗,原来,他一直都想要杀我。”我努力地牵动唇角想笑一下,可是却有一种咸涩的液体流到了嘴里,我的身体沿着残墙断垣慢慢滑了下去,坐在那一堆废墟间,伸手抱住自己。
  怀砂站在风中看着我,许久,没有半点声音。
  …………
  “大人,天气冷了,回去吧。”
  不知过了多久,怀砂终于蹲下身子,看着我说。我没有理他,依旧把头埋在怀里,直到他伸手碰触到我——那双手是犹疑的,带着些许的不确定,然而终于环住了我,带着淡淡的菖蒲清香。
  “……大人,回去吧。”他抱着我,轻轻地说。
  “不要叫我大人。”我的头埋在手臂里,没有看他,闷闷地说。这个称呼让我的心刺痛了一下,于他而言,我哪里是什么大人,不过是一个可笑的小丑罢了。
  “那叫您什么?殿下?好象他们都这么叫。”怀砂微微笑了笑,语气柔柔的。
  我没有力气再去驳他,殿下二字一出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断裂了……于他,于我,关于过去的最后一缕联系也终于被埋葬。
  “……怀砂,为什么后来你没有杀我?”我慢慢地抬起头,无力地问。
  可是怀砂只是奇异地笑了,笑容有些嘲讽,可是又有些哀伤。他说,“殿下,如果我说是冰王改变了决定或者是我自己无法下手……您相信哪个?”
  相信?在经历了那么多背叛之后,我还可以相信你们吗?哈,多么可笑。
  有很多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无法挽回。
  马蹄声泠泠地响了起来,由远及近。
  是龙觞的墨云,一流的神驹,自很多年前就养在他的身边了,我认得它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来了呢……”怀砂一边说着一边放开我,站起身来。怀砂是冰国贵族,又是一等一的高手,应该也认得墨云的马蹄声——因此他放开了我,想必是怕龙觞误会什么。
  哈……怀砂,想不到你也有害怕的时候。
  我低着头,想到此行的最大目的,一丝奇异的微笑在唇角蔓延开来。
  我侧耳倾听马蹄声渐行渐近,算准时间,一手扶着残破的墙垣,艰难地站起身来。手掌撑在摇摇欲坠的断垣上,微一用力,那堵本就不结实的矮墙轰然倒塌。
  “小心!”那一瞬间,我只觉得自己被一个人用力拥在怀里,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有纷飞的碎屑不断地从耳边擦过,他把我的头紧紧埋在他的怀里,双臂护住我,不让我受到一点伤害。
  ……
  再抬眼时,已是一切尘埃落定。
  我被他压在身下剧烈地喘息着,怀砂一身一脸都是血,然而那双眼睛却是明亮的,焦虑而关切地望着我。“有没有伤到?”
  他急切地问我,一时间,我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怀砂,不要总是对我这么好,这会让我沦陷在过去那些温柔的记忆里,让我必须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不要被那些表象所迷惑……
  这样的念头只是在心中一闪而过,随后就听见马蹄声几乎近在耳边了,我无暇多想,伸手拉低怀砂的头,不顾一切地吻了上去——怀砂微微怔了一下,接着蓦然惊觉什么似的,想要推开我……
  可是,却已经来不及了。



朱颜
  皮鞭声清晰而刺耳。
  燃满篝火的营地中,龙觞亲自执了皮鞭,把怀砂吊在刑架上劈头盖脸地抽打。
  就在方才,赶到现场的龙觞看到了我精心设计的一幕,那样的场景成功的激怒了他,作为冰国的帝王,他怎么会允许别人碰触他的所有物。
  篝火一明一灭,随着血光鞭影摇摆不定。
  龙觞下手很重,每一鞭打下去都带起一串血珠——若不是有内力护体,我疑心怀砂早就支撑不住了。而现在,那男子却依旧坚持着,他的神色已经很虚弱了,可眼睛却一直望着我,那样的眼神不知为何,让我感到一丝丝的慌乱,然而我的骄傲却不容许我退缩,我逼迫自己正视他的眼睛,双手却在袖中紧握成拳。怀砂,不要怪我心狠,比起你来,我实在算不了什么,……
  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冷冷地望着他,用眼神传达着心中的话。
  他不知是不是看清了我,良久,目光渐渐地低垂下去了,再也不望我。
  皮鞭声渐渐稀疏下去,龙觞打得累了,歇了手。怀砂的头始终低垂着,一动也不动。我几乎疑心他是不是没气了,踏出一步想上前去,却被龙觞一把拦住。那双冰冷到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睛看着我,然后说,“现在,是到了该算算我们之间的帐的时候了,……”
  睁大眼睛有些张皇地看着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打横抱起。
  我微微挣扎了一下,忽然感到手腕上一阵椎心的痛,他的手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我疼得流出了冷汗,疑心腕骨是不是断了。乖乖地任他抱在怀里不敢乱动,明白这次的行为是真的触怒了他。他抱着我走进主帐,一下子把我扔在床上,我只觉得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还没来得及有所动弹,他的人已经压了上来。
  “唔……”剧烈的疼痛让我呻吟出声,感觉肺中的血气又翻江倒海地涌上来,可他却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一手抬高我的下巴,俯下头来。“你是故意的。”他的眼神很阴霾,口气也不好,冷冷地盯着我,仿佛要一直望到我的灵魂深处去。我被他抓得很疼,不由得咳嗽起来,好半晌才顺过了气,跟他装糊涂,“什么故意?”他的眼色更阴沉了,我怔了怔,装作恍然大悟,“你是说怀砂,……”
  “你是说我引诱他吗?难道你就这么信任他?”我一边说一边笑了起来,不顾他愈渐加重的手劲,一边笑一边喘气,“龙觞,你把他当作什么?又把我当作什么?你以为他司徒怀砂是什么正人君子么?……告诉你,早在越彀未亡的时候,我们就已经……”
  我没有说下去,笑得更厉害了,龙觞脸上的表情也极是精彩,我怀着一种恶毒的快意看着他,正待加油添醋,他却刷地一声撕开我的衣物,疯狂地吻了下来。
  “你住口!不要以为我会相信!”他喊了出来,用牙齿狠狠地噬咬着我的嘴唇,曾经被怀砂吻过的地方被他咬得鲜血淋漓,他用嘴唇允吸着我唇上的血,不容我有稍许的反抗,亦不带半点怜惜。
  “你害怕吗?!所以才不让我说!”他的唇离开我的瞬间,我竭嘶底里地喊了出来,感觉到他的动作更加粗暴了,而我却丝毫也不想停止——“龙觞,怀砂待我要比你待我好上千倍!”
  “他不会欺负病中的我,不会像你这样疯狂地索求,全然不顾我的死活!……他会在我生病的时候不眠不休地看护我,会记得我的每一个习惯,就连我的饮食起居他也一直亲自过问!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会陪我解闷,不愿意吃药的时候他会哄我……就连我房中供着的菖蒲,也一直是他亲自摘来,亲手替我插好……”
  不知不觉就全都说了出来,初时的愤怒慢慢地被一种巨大的悲哀取代,而龙觞的动作不知何时停止了,抱着我,慢慢地问,“那,我呢……?”
  “你,……”
  “高傲,自大,自私自利……”
  我断断续续地说着,没有注意此刻的他是什么样的脸色,“龙觞,你从来就没有关心过我……“
  “以前在冰国时,你想来的时候就来,不想来的时候就连续好几天都不出现……我知道你事务繁忙,也总是这样安慰自己……我尽我全部的能力不影响你……”
  “你杀了轩辕,越彀也被你灭亡了,……我真的很恨你,有时候恨不得杀了你……可是那天当你站我我面前时,我还是那么高兴,……”
  “可是你,却那样对我,……”
  “你也从来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说我,……”
  一种咸涩的液体流了进嘴里,我呛了一下,他用手轻轻地拍我的背,把我往怀里拥了拥。
  “他们,……说我惑主,……一直这么说……”
  “以前在冰国的时候……后来,我回到越彀……现在,更是,……”
  “可是你,你从来都不管我,……”
  …………
  那天,在他的怀里说了多少话,我不记得了。
  只依稀听到有个声音不断在我耳边说,“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那个温暖的怀抱拥住我,一只手不断地拍着我的背,我喃喃地、低声地诉说着,哭着哭着,渐渐地睡了过去……
  “可是,尽管这样,你还是故意的……”进入梦乡前的最后一刻,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我耳边,叹息着说。
  
  醒来之时,已经是在马车上了。
  我的头晕得厉害,柳做在旁边,倒了水端给我喝。
  “已经上路了么?”我接过杯子,问他。“是。”柳笑了笑回答,“已经离开历州了。您是在今天早上,被陛下亲自抱回来的,陛下的脸色不大好,似乎是昨夜没睡好,……”“够了,柳。”我打断他的话。关于昨夜的记忆已经很模糊了,自龙觞压住我的那一刻开始,后面几乎是一片空白。印象中,我似乎对他说了很多的话,可是,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却完全不记得了……
  车窗外,是战马的蹄声和车轮的声音,我默默地听着,不觉又想起怀砂,那么重的伤,他,还好吗……?可是,不管他的伤势如何,那都不是我该关心的事……
  而司徒家族和君王间的嫌隙,却已经种下了……
  
  抵达冰国王都的时候,秋季已渐渐转深。
  经过一个多月的长途跋涉,无论是将士们还是囚徒们,都已经非常疲劳了。
  柳小心地扶着我从马车上出来。越彀的战俘一律被安顿在一处废弃的府邸,等候上头的发落。
  我下得车来,眼前的人群流水一般穿梭,冰国的士兵们进进出出地押送着战俘,我望着那些曾经的贵族们,只见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对未来的恐惧和忧虑,有一些胆小的女子当场就哭了出来,然后,就是一阵难听的叱骂和皮鞭声,……
  “殿下,小心。”柳扶着我站立在道路旁边,小心的避让着往来的人群。
  我在他们里面急切地寻找着嘉侑,可惜,无论我怎么张望,那孩子都一直未曾出现……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我蓦然惊觉,只见一名官僚模样的人站在我的面前,他一手从身旁的士兵手中夺过鞭子,刷地一下向我打来!我待要避让,却发现身后就是墙壁,已经避无可避了,柳的动作却比我快,一手抓住那人的鞭梢,厉声呵斥——“放肆!这位是白泠殿下!”
  柳的手极稳,声音却很冷厉,对面那官员不由怔了一下,再看我时,态度却有了极大的转变。“原来,是白泠殿下……真是失敬,失敬,……”他一脸堆笑地说,“小的不知是殿下在这里,一时冒犯,殿下千万不要见怪……”他尴尬地笑着,放下手中的鞭子。他当然知道白泠二字意味着什么,此次我虽然是以战俘的身份回来,但和龙觞的关系摆在那里,稍微有点脑筋的人都不会和我过不去。
  我不欲与他多作纠缠,淡淡说道,“我们进去罢。”
  他立即抢在前面替我开路,一面说道——“白泠殿下,跟我来。这里的条件简陋了一点,但是如果有什么需要,您尽管开口,凡是小的能做到的,无不满足您……”
  我跟着他走了过去。这间府邸是冰国专门处置战俘的地方,我以前曾经随龙觞来过,知道战俘们通常都集中在一个大房间,就像市场中的奴隶一样等着被贵族挑选。那时的龙觞带我来看季国的战俘,从中挑选我的下人。然而很讽刺的,我今天却以同样的身份被带到了这里。
  大厅里已经聚满了人。其中有许多我认识的同僚,也有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女眷,都是衣衫滥蒌的样子,被一路上的劳苦折磨得面黄肌瘦,风尘满目。他们看到我,眼睛里流露出各式各样的神色,有鄙夷,有不屑,也有嫉妒和愤恨。然而我却管不得那么多,依旧搜寻着嘉侑的身影,终于看见那孩子蹲坐在一个角落中,双手抱膝,也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朝他走过去。
  人群自动地让出一条路来,容我和柳通过。我们走到嘉侑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把头低下了。
  我说,“陛下……”“叫我嘉侑就好。”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略一踌躇,心想或许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陛下二字太刺痛他敏感的自尊心了,可他却打断了我的臆像,声音依旧低低的——“在城破的前夜,你,……不是已经认了我这个弟弟了么?”
  我微微一怔,接着却笑起来。是啊……弟弟。
  “没想到你还认我。”我轻轻笑着说。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之后,特别是在城破之后龙觞给予我的种种优待后,几乎所有人都变得憎恨我,如今他还能接受我,真是太好了。
  柳不知何时走开了,很识趣地和我们保持一定的距离,这个角落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嘉侑望着柳的背影,忽然吐出了一句,“他是你的御医?”
  “算是吧。”“离国的柳么……”嘉侑喃喃地说。关于这件事,想必他也听说了。那双明亮的金色眸子转过来望着我,问,“白泠,你的病怎么样了?”“已经没大碍了……你知道,离国的柳是天下第一神医,妙手回春。”我看看他,又加了一句。嘉侑似乎是松了口气,脸上的表情也有所放松了。
  一只漂亮的猫儿从他的身后钻出来,轻巧地跳入我的怀中。
  “哎呀,卡莲。”我轻轻笑了起来,抱住它,伸手抚摩它柔软的皮毛。比起上次见它时,卡莲已经瘦了许多,然而全身的皮毛却依旧是干净的,光滑柔顺到了极点——看得出来,嘉侑对它很是爱护。我低下头去亲它的头,它竟然也伸出舌头来,舔舔我的嘴唇。一种酥麻的感觉从唇上传过,有些痒,我侧头避了开去。“为你还记得我。”我笑着说,伸手拍拍它。
  嘉侑一边望着我们一边想着什么心事,半晌,开口问,“白泠……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我静了下来,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卡莲,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毕竟,是在龙觞的势力之下。“不过,嘉侑。”我转过头去望着他,“无论如何,我会替轩辕报仇的,还有他们毁灭越彀的帐,欺骗我的帐,我都要一笔一笔地讨回来,……”
  “怎么报仇?杀了他么?”嘉侑轻轻地问。
  “……我不知道。”我低头抚摸着卡莲,心里忽然觉得很乱,“嘉侑,我不知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不会让他好过……”
  “是么?我知道你下不了手,不过我也知道,你一定是想要报仇的……”他终于笑了起来,笑得很淡,这是我为数不多的几次看他展露笑容。那个孩子看着我,然后轻轻地说,“白泠,我和你一起。”
  “不行,嘉侑。”我想也没想就断然拒绝,“嘉侑,你要想办法离开这里。”
  他怔了一下,看见我很严肃地看着他,立马就反应过来了,那双金色的眸子微微闪了闪,可是却说,“我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能做逃兵。”
  “嘉侑!”我低喊,有点急了。他固执地看着我,一脸不妥协的表情。
  “白泠,即使是死,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承担那么多。”
  “你……!真是气死我了!”我咬牙切齿。“嘉侑,你是想让我在失去了那么多之后,还要再失去你么?!”我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这句话却几乎是喊出来的,嘉侑望着我浑身震了一下,我垂下眼睛,接着说,“嘉侑,我现在只剩下你了……”
  “你……”
  “你把我看得那么重要么……”
  半晌,他低声问了一句。
  我没有回答,静静笑了一下。
  “那……龙觞呢?”
  “他?他和我,已经永远也不可能了……”
  我喃喃地说完,把眼睛闭上了,许久,感觉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微微颤抖着,紧紧地握着我,再也没有松开。
  “白泠,为了你,我会活下去。”黑暗中,我听见他低声地说。



暗剑
  晨曦一点一点地透进来,天边的星子洒下黯淡的蓝色幽光,带着些许的寒意,弥漫了整个大厅。
  我从睡梦中睁开眼睛,迎着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时间尚早,大厅中的人们都还没有醒,四周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息。嘉侑那孩子被我抱在怀中,他睡得很安稳,不知在梦里梦见了什么,一双手紧紧地抓着我。我不忍心惊动他,身体没有动,依旧任他靠着。卡莲蜷缩在我们脚边打着呼噜,我伸手替它顺了顺身上的皮毛,它的耳朵动了动,像是知道打扰它的是谁一样,并没有理会,依旧舒服地睡着。 我把手收了回来。
  外面的天色很美,淡淡的木叶清香透过微风传来。
  逆着光,我看见有一名男子走了进来,他的身影修长,步伐却很轻,灵巧地穿梭在地上尚未醒来的人群中间,最后,无声无息地朝我走过来。我认出了那人是谁,身子忽然变得僵硬了——
  自从那一次在历州设计陷害他之后,今天,还是我第一次与他见面。
  望着那张俊美的容颜,我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慌忙之中却是闭了眼睛,一动不动地装睡。
  他的气息越来越近了,熟悉而干净,最后,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面前。我只觉得全身的每个毛孔都收紧了,双手不觉在袖中握紧,不敢动弹分毫。虽然闭着眼睛,可我知道他在看我,幽邃而莫测的目光,一如往常我所熟悉的。卡莲似乎被惊动了,醒了过来,警觉地叫了一声——然而,怀砂却不知用什么法子制住了它,那只猫儿随后就安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声息。他依旧在看着我,很安静地看着。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如芒刺在背,只觉得时间都要凝固了——许久,只觉得有一丝寒意逼上喉头,冷凝而肃杀。
  剑。
  我心下一惊,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怀砂将一把寒气逼人的宝剑架在我的颈侧,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他身上的气息却全都变了,冷漠而残酷的杀气在他身上凝聚,在那一瞬间,他并不是我所认识的那个怀砂。
  ……
  怀砂,你要做什么?
  你,想要杀了我么?
  我在心里默默地问,身体却更不敢乱动了,他的剑离我很近,我几乎可以感觉到颈侧的发丝正被剑气一缕缕地切断——生命被别人掌控在手里的感觉,比我想象的更为可怕。即使是在越彀,他离我而去的那一天,他身上的杀气也从来没有那么强烈过……那样的气息,仿佛我对他而言只是一个死敌,一个非杀不可的存在。
  好冷。
  我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不知道他为什么想要杀我,也无暇去想为什么——但我知道,现在的怀砂是真的想要杀了我。
  我不敢动,他要杀我的话我是逃不掉的,我只期望他能够把剑收回去——那把剑在我颈侧架了很久,我不知道他在犹豫什么,只期望他能够回心转意,那是我唯一的活路。
  怀砂,不要杀我。起码不要在现在。
  我还有一些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的我还不能死。
  我在心里默默祈祷着,祈祷他能够放过我,可是最终,他的剑却落了下来!
  时间仿佛静止在那一刻,躲闪不过,正觉得自己必死无疑之际,只听“叮”的一声轻响,怀砂的剑微微一偏,贴着我的脖颈擦了过去。
  “谁?!”他警觉地低喊,可是四周却没有一点声音。
  虽是如此,我却仍然感觉得到黑暗中站了一个人,沉静而冰冷的气息自他身上散发出来。我心中紧张,悄悄睁开了眼睛。那个黑色的身影面对怀砂站着,背对着我,让我看不见他的脸。
  朦胧的月光下,我看见怀砂脸上一闪而过的讶异,然后是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你,还活着?!”
  谁?谁还活着?
  那个背影有些熟悉,可我就是想不起来,黑色的身影很沉静地站着,手中的长剑遥指怀砂。
  “你不想让我杀他?”怔了一怔,怀砂却微笑起来,月光下,那名邪魅的男子眼色急剧变幻着,“想不到啊……你对他竟然这样上心……”怀砂有些讥诮地说着,收起了手中的剑。
  “虽然不一定会输给你,不过与你对敌是件很麻烦的事,你也不想惊动太多人吧?”
  “今天就这样算了,不过,……你护得了他一时,难道还护得了他一世?”
  怀砂说着,转身离开。那名黑衣人背对着我站了片刻,没有回头,也离开了。
  我望着他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月色中,禁不住地想,他到底是谁?为什么要保护我?为什么,我会有如此熟悉的感觉……?
  嘉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与我一同望着他走出去,随后,猛地一把抱住我。
  隔着单薄的衣物,我们的身体同样冰冷。
  
  用过早膳以后,龙觞派了人来接我。我最后和嘉侑拥抱了一下,放开他,站起身来随侍卫走了出去。“白泠……”那个孩子在身后叫我。我回过头去对他轻轻笑了一下,接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嘉侑,保重了。
  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上车的时候与前来挑选奴隶的官僚错肩而过,那个身着二品官袍的人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他的目光很下流,望着我的方式就仿佛我的身上未着寸缕。我的心里只觉得一阵恶心,表面上却若无其事,一转念想到了什么,强忍住反感和不适,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望着我的笑容一阵恍惚,失魂落魄地看着我,直到我被人扶上马车。我知道,自己生得一副好皮相,如今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若再不加以利用,当真是暴殓天物。
  关于嘉侑的事,还有以后有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意外,难保是不需要借助外力的。
  马车是在风泠殿停住的。
  不出我的意料,龙觞依旧把我安顿在这里。
  这里是我以前在冰国为质时居住的地方,离他的宫殿很近,所服所用也与内宫大抵相同。风泠殿的下人都是从宫中调来的宫监侍女,当年冰国众人皆对我侧目,有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这里简直就像龙觞的一个行宫。一切都是我离去时的样子,未曾有半点变更。
  龙觞在门口亲自迎接我,把我抱下马车。
  我被他拥着向殿内走去,往昔的一切历历在目。
  竹林、莲池、开满红叶的院落、廊下精致的银色风铃……
  我不觉挣脱龙觞的怀抱,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有什么东西吸引着我全部的灵魂,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熟悉,仿佛在迎接我的归来,它们静静地诉说着,那段轻盈如风的日子……
  终于还是回来了。回到这座梦中曾百转千回的宫殿。
  我在回廊的一处拐角停了下来,伸手扶上沉香木的阑干。廊下的阑干由于被摩挲日久而泛出幽然莹润的光泽,我的手摩挲着那一处幽然,极温和的触感,一如灵魂深处的记忆。
  “喜欢吗?”身后问话的人是龙觞,伸手从后面抱住我。“自从你走后,这里一直都没人住过。一切都是按照当年的格局保存下来的,我想着,万一有一天你回到这里,一定不喜欢别人动过……”
  他在我身后呢喃地说,我的眼睛微微闭了闭,往昔的一切如镜花水月般自心头呼啸而过——那些蝴蝶停栖的清晨,煮酒赏雪的仲冬,他拥抱着我慵懒地说着话的夜晚……那一场转瞬即逝的烟花……
  一切的一切,都发生在这里。
  可一切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我扶住阑干的手收回来,他察觉到我的动静,转过我的身体。“最近一直在长途跋涉,又没有好好休息,你一定很累了吧。我命下人准备好了热水和衣服,你先去梳洗一下。”
  我被他带着往沐浴的地方走去,到了那里,他居然摒退了所有的下人,亲自来解我的衣裳。我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推开他的手,不解地看着他。“……难道,你想亲自伺候我沐浴?”迎着他的目光,我低声开了口。伺候这个词用得不对,可是,眼下的我一时却想不出合适的说法,显得有些语无伦次外加口不择言。
  他却并不介意的样子,扬眉笑了一下。“怎么,怀砂做过的事情,我却做不得?”
  他的笑其实很好看的,不带半点心计的样子,高傲而飞扬。许久未曾见他这样笑过了,我望着他的笑容呆了一下,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解开了我的衣带,把我抱进池子里。
  “龙觞。”我低声叫他。水温有些烫,我微微挣扎了一下,表示抗拒。
  他难得有耐心地按住我,又是一挑眉,说,“乖,不要乱动,……”
  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可是却说不上来。他如今待我似乎和以前有些不同了,以前的他,是绝对不屑于做这等事情的。可是,究竟是什么让他变成这样?上一次见他时是在历州,那时他还差点弄伤我,可是那一夜他似乎放过我了……奇怪,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龙觞的心情似乎极好,耐心地替我把全身上下擦洗干净。有好几次我都试图推开他自己来的,随着肢体的接触,他眼中的欲望我不是看不出来。可是他最终却忍住了,把我抱出池子,擦干净后换上层叠的衣物。“我命御厨做了你最爱吃的菜,还有大内珍藏的好酒碧痕,你尝尝看。”他命人摆上了满满一桌酒席,果然全都是我爱吃的,品目之多令我目不暇接。
  “我不饿。”并不是存心和他过不去,不过我这段时间没什么胃口,又刚用过早膳,的确不饿。
  他眉毛一扬就要发怒,然而却忍住了,耐着性子替我夹了满满一碗的菜,语气几乎是隐忍的——
  “你一路上和战俘在一起,想必没吃好,何况现在都已经中午了,就算你不饿,多少也尝一点……”
  我本想摇头,可是一抬头望见他的眼,不知怎么却忽然点了点头——
  觞的眼神柔和极了,一如当初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算现在这一刻只是一个海市蜃楼的梦,我也始终不忍心,拒绝这样的一双眼睛……
  属于我的,觞的眼睛。
  我从他的手中接过碗来,一口一口地吃他为我准备的饭菜,无论明天会变成什么模样,可是,我还是想多挽留一段,曾经美好的日子……



莲恸
  那一天,是我四年以来最快乐的日子。
  那一天的我纵容自己放弃了种种仇恨,全心全意地陪在他的身边,一如多年之前什么都未曾发生的时候,干干净净的,不掺杂半点杂质的,与我的觞在一起。
  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白泠,只有这一天,你可以容许自己什么都不想。
  再往后,就是你为那些前尘旧事与他清算的时候了……
  那一天,我的觞把我拥在怀里,一边吻着我的头发一边说,“泠,我替你建一座宫殿吧。就像那天在越彀与你说的那样,用最名贵的玉石砌成,四时种上不同的植物……”
  “好啊。可是种什么好呢?”我被他梦乞般的声音迷惑了,低低地回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座梦幻宫殿的影子,那是一个只属于我和龙觞的,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
  “我听说你比较喜欢菖蒲。”龙觞轻轻吻我,“泠,以前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在越彀时,见怀砂折了菖蒲供在你的床边,才知道你原来爱的是这种花……泠,你以前从来都没说过。”
  “呵……你不是也没问过么?”我轻轻笑了笑,有些伤感,“觞,冰国没有这种花呢。”
  “不要紧,我自然是有办法的。”他把我往怀中拉了拉,很轻柔地抚摸着我,“泠,以前我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从现在起,我再也不会让你受苦了。”
  是么?这两个字我没有说出口,低头与他的手指纠缠。
  觞,如今的我已经完全附庸于你,所以你才会待我这样好……如果,我还是那个可以阻你大业的白泠,恐怕你会再度派兵,毁灭我于顷刻罢!惨淡地笑了笑,随后强迫自己抛开这个不快的念头,真是的,明明说好要放纵自己一天的,为何却偏偏想起这些不愉快的事?
  “可是这么多年,菖蒲已经看得厌了,用碧台莲好不好?”
  “我听说只有冰国才有这种莲花,每一朵花的花瓣都是素白的颜色,上面有一滴碧色的泪痕,绽放的时候,香气可以飘出千里……”
  我抬起头来,笑着问龙觞。
  他望着我的笑容失神了一下,接着很温柔地吻我,他说,“只要泠喜欢,什么都好,……对了,宫殿的名字就叫栖凤吧,栖息凤凰的居所……”
  那一天我们说了许多话,一直到星光一点一点地燃起来,他抱着我上了床,轻轻地拥住。
  那一夜,他原本是不打算碰我的,是我主动吻住了他,因为我知道,我的放纵到今夜为止,从明日开始,就再也没有属于我们的空间了……
  
  第二日起床的时候全身酸痛。龙觞已经不在身边,枕侧的余温尤存,仿佛是为了向我证明他曾经存在。我扶住床沿慢慢站起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外面是极其美丽的风景。
  一切都是我喜欢的样子。看来这几年来龙觞为了保养这座庭院,花了不少心思。
  我一边望着园中的风景一边想着,微微有些出神。柳这几天不知在忙什么,很少见到他的人影。龙觞也忙得很,剩我一个人在房间里百无聊赖。那天是一个极晴朗的天气,一只白鸽从天空中飞过,激起廊下的风铃一串回响。我抬头望去,只见那只鸽子轻盈地在空中转了个圈,随即朝后园的某一处落去。我心中一动,认得那是信鸽,当即顺着鸽子的方向向后园走去。
  园中朝露绽放。我从一丛丛的青枝霜叶之间穿行而过,一路上心念电转。
  风泠殿是属于我和龙觞的地方,十几年来未曾被外人占据。如今这里竟出现信鸽,不可不谓可疑。
  难道说……
  一念未已,我已经来到信鸽降落的地方。
  那是一间很不起眼的柴房,我无声无息地靠过去。柴房的门上有一些细小的缝隙,我透过它们往里面望去,只见一名男子手中拿着一封书信正在阅读,他的身边是散落的文件,而那只信鸽,则在一边很安静地站着。因为离得不远,这次我看清楚了那只信鸽的模样,碧色的嘴掾和爪子,那是离国才有的第一流的信鸽——碧翔。
  我推门走进去。
  里面的人被我的推门声惊动了,在我的脚还没有站稳之时,一把寒气森然的长剑瞬息架上了我的脖颈。我望着他微笑叹息,“果然是你,柳大夫。”
  他握剑的手很稳,面目却依旧是温和的,一言不发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动了杀念,然而却面不改色地继续说下去——
  “离国的碧翔的确是一流的信鸽呢。随风几万里,至死不停息。作为信鸽,碧翔的识路能力和飞行能力都极强,负重也是其他信鸽的几倍,不过,因为碧翔的难以培养,只有离国才具有,而离国人对它们也颇为珍爱,一般只把它们用于战场等重要环境,因此,碧翔在离国也有战鸽之称。”
  他的眉毛轻轻一扬,冷漠而讥诮的口气——“想不到泠殿下懂的还真不少。”
  “再不济,我也在越彀做过几年丞相。”我轻轻一笑,不理会他言语中的讥讽。事情已经很明显,柳来冰国的目的不简单,恐怕身上还背负着比替我治病重要得多的使命。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似在计谋什么,片刻,从怀里拿出一粒药,逼我服下。
  我侧头,只觉得颈间微微一痛,有温热的液体流了下来。
  “什么药?”我挣扎着问,压抑着咳嗽起来。
  “冷玉丸而已,吃下去死不了人,不过会让你丧失所有的记忆。”他说得很仁慈。杀了我是下策,龙觞不会罢休,他自然也无法平安回到离国。而令我失忆则不同,就算龙觞再震怒,只要柳小心谨慎,事情终有解决办法。
  我笑。“柳大夫倒想得周到。”
  他有些不耐烦起来,轻哼一声后又往我嘴里送药,我再次艰难地避了开去。他的目光一冷,正待强迫我,却听我低低地说——“柳大夫,既然我是自愿走进这间房间的,你难道当我是送死来的吗?”
  他手中的药已经送到我唇边了,闻言却顿了一顿,“怎么?”
  “你要对付的是冰国,而我却没有必要效忠龙觞。”
  “可是我无法相信你。”
  “所以,我本来就没有打算让你相信我,只是想让你和我做一个交易。”
  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什么交易?”
  “比起令我毫发无损来,伤害我也是下策,毕竟是会节外生枝的事。”
  我看着他轻笑,“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把嘉侑——我唯一宣誓效忠的陛下带出冰国,你知道,他现在的处境很危险。而作为交换的条件,我会替你保守秘密。”
  他看着我,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半晌才说,“白泠,龙觞养了一条蛇。”
  “呵……也许吧。”我的眸光黯了一黯,很快又扬起笑容,“柳大夫,这个交易对你我都有利,你答应不答应?”我现在要的是他的回答,关于这个答案对我很重要,能让柳让走嘉侑是最保险的做法,不然那孩子难以避开冰国士兵的搜捕和追杀。
  柳手上的长剑撤了下来。“这就是你推开门进来见我的目的?”
  “是。这件事情太危险,如果不这样做,你肯定不会答应。”
  脖子上因为他的剑而留下一道血痕,我有些难过地捂住伤口,他皱了皱眉,扳开我的手,仔细地替我上药。我轻轻笑了起来,知道自己已经赢了。
  “……白泠,现在我相信你是一个丞相了。你有一个丞相所应该具备的勇气与计谋。”他一边替我上药一边说。
  “呵……是吗。可是我一点也不勇敢,知道你不会杀我我才进来,其实我怕死得很。”说到这里我呻吟了一下,虽然只是很浅的皮外伤,可是柳不知道给我上的是什么药,火烧火燎地痛。
  “别露出那种快要死的表情。不上这种药的话你的伤口一时半会好不了,被龙觞发现了我们的计划一样前功尽弃。”他毫无同情心地说,满意地看了看上好药后的伤口,“今天日落之前就会完全愈合了,你设法把那个孩子带到我面前,我带他出去就是。”
  那一日与柳谋划了很久,得出的结论是越早离开越好,柳的秘密任务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他担心我的病情,不过既然我说这不在考虑之列,他便也不坚持。软禁嘉侑的地方戒备很严。听下人们说,龙觞封了他做常乐侯,日夜派人看守,除了有特别许可的人,一般人根本无法靠近。
  大约是眉目间透出了些许忧虑,龙觞这几天问我是不是有心事?
  我笑笑说我在你身边总觉得无以自处,他抱住我,难得地叹气,不言语。
  栖凤宫已经慢慢地开始建造了, 我知道对于这件事,他在朝廷之上受到的阻力很大。一干元老大臣说我是妖孽祸水,力阻龙觞建造宫殿甚至主张处死我,尤其是以司徒家族为首的世家门阀,时不时地向他施加压力。
  关于怀砂,我们之间总是很默契地避开那个名字。
  那天我偶然见到一张奏折,却正是一干臣子奏请君王处置我的联名上书,上面罗致了我一堆罪名,而怀砂的名字,赫然在其列。
  “我从来没有允许你看我的奏折!”那天的龙觞火气很大,进得房间来,看我在翻阅案几上的奏折,顺手夺下来扔在一边。突如其来的力道让我脚下一个不稳,身体撞在柜子上了,他一把抓住我,语气凶恶。我咳嗽起来,他恍然惊觉了什么,放轻了力道。
  “那不是你可以动的东西。”然而却依旧冷冷地说。
  我笑起来。抬头问他,“觞,他们叫你杀了我是吗?你为什么不下手?”
  他的脸色瞬间阴沉了,我却依旧撩拨他,“连怀砂也叫你杀了我呢……”
  “住口!”他吼了出来,眉目间竟是困兽一般的表情,他放开我,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靠在柜子上剧烈地喘息,心里忽然觉得一阵悲凉——
  怀砂,你是真的想杀了我……但是,为何那天却不动手?
  还有龙觞,你又为何如此这般地回护着我?
  
  夜里睡得很不安稳。
  龙觞没有来,而我噩梦连连。
  因为不安稳,所以比平时更容易惊醒,当那把利剑从我脖子上一掠而过时,我真切地体会到了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感觉。
  “司徒怀砂,你大胆!”一声轻微的金铁交鸣声,长剑被另外一件不知是什么的兵刃架住了,一个声音压抑着响起,愤怒至极的——是龙觞。怀砂的剑垂了下来。“陛下。”“你还知道我是你的陛下。”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低,我不知道是不是不愿意惊醒我,而我却悄悄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缝,看着他们。
  月光下,怀砂单手提剑。好久不见,他似乎变得消瘦了,目光中却多了一丝冷漠,不知道是不是面对自己君王的缘故,态度也比以前庄重很多。
  “白泠不能留。”怀砂说得很决然。我从来没有见过怀砂用这么冷凝的口气说过一件事,那个男子望着他的君王,眼中尽是不可动摇的坚决。龙觞只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逆着月光,我看见怀砂轻轻地笑了,很讽刺很冷漠的笑,然而却隐隐掺杂了几分悲哀。
  “陛下,白泠不能留。”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人会毁了您。”这句话让我的心头一惊,陡然间,明白了怀砂执意要杀我的用心。帝王的身边容不下像我这样的存在。而龙觞,显然也明白他的意思,月光下,他久久地沉默了。怀砂察言观色,继续说道,“陛下,如果是一个玩物,杀了他,您不会有什么放不开的,但如果白泠殿下对您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玩物……那么,不用我说,冰国历代帝王的训示您知道得比我更清楚。”
  “……一登九五,七情断绝。”黯淡的月光下,龙觞低声地说。
  “我们司徒家族的存在,就是辅佐君王,阻止君王犯错。”怀砂的语气冷冷,“陛下,白泠殿下是什么样的人您很清楚,当年越彀的军务政务……后来在历州时他有意设计的一场好戏,……陛下,他有才华而不能为我所用,甚至蓄意离间我们君臣关系,更有甚者,他在您心里的存在已经远远超出了被允许的范围……陛下,这三条中的任何一条,都可让他难逃一死。”
  龙觞沉默了。
  我们都知道怀砂所说的是事实。
  那个男子几次三番地想置我于死地,但是甚至连我自己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尽管,这些话出自他口让我心如刀绞。
  “为什么在历州那次你那么奋不顾身地护他?怀砂?”龙觞沉默许久,忽然淡淡地问。
  怀砂微微苦笑了,他低头望着自己的剑尖,轻叹。“人非草木……”
  后半句他没有说下去,抬起头来看着龙觞,“可是陛下,那次的事让我看清了一些东西……他的心在越彀不在冰国,却占据着您心中如此重要的地位,白泠这个人,留不得!”
  他的话掷地有声。我看得出龙觞的动摇,那种神情,仿佛连整个灵魂也随之撼动,然而,最终,那个男子仍是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滚!”
  “陛下!难道您期望着在得到他的同时还能够得到天下吗!”
  “你给我滚!”龙觞几乎就踢上去了,眼中的神色甚是骇人,怀砂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情中闪过一丝失落,静静地行了一礼,退下。
  “你所说的那些,我又何尝不知道……”许久,我听见龙觞喃喃自语。一只粗糙的手掌抚摸上我的脸颊,按照他习惯的方式,摩挲了许久。我闭着眼睛,感觉到那只手缓缓往下游移,在颈间停顿了许久,渐渐收紧,又放开……



仲冬
  是时候要带嘉侑走了,不然,恐怕连我都自身难保,再也无力救他。
  龙觞这几天看我的眼神是复杂的,每每在我不注意转头的时候,会看见他盯着我的眼神中流露出少许的阴郁。我的心里隐隐作痛,说不清是因为同情自己还是可怜他。不过龙觞,怀砂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你不可能在得到我的同时兼得天下。
  我与天下,他必须牺牲一个。
  闲来无事时我总是蜷缩在他的身边,冬天渐渐深了,我怕冷,喜欢靠在他的怀里取暖。近来我们相处得一直很好,尽管两个人的心里都藏着事,但至少表面上还能维持不动声色,如此融洽的局面,足矣。我知道他在作决定,一个很可怕的决定。其实完全不必那么复杂的,要我还是要天下,早在四年前那一场烟花落幕后,我就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而如今,他只不过下不了手执行最后一步。
  他问,“泠,你会留在我身边一辈子,不惹事,也不给我添麻烦,就像现在这样,安安静静地陪着我吗?”我低头不答。他把我拥进怀里,很温柔地抱着。
  我把头埋在他的衣服里含糊不清地说,“觞,至少等到栖凤宫造好以后……”
  他依旧一言不发地拥着我,也不知有没有听到。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无法接近嘉侑让我的心情愈加烦躁。
  龙觞也来得少了,他依旧在踌躇。我的心一天一天地冷下去,那一日却忽然想到一个法子,怀砂,我还有司徒怀砂可以利用。他是司徒家的贵公子,可以进入冰国除皇宫以外的任何地方,虽然我已经知道了他对我的态度,可是,如今也只有靠他。
  ……而能让他答应出手相助的筹码,只有一个。
  我请求阿杏替我带消息给怀砂,他是唯一一个能帮我见到嘉侑的人。虽然不甘愿,可是,我毕竟仍得求他。阿杏回来时身后跟着一个人,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本来面目,可我知道那是谁。
  “怀砂。”摒退了身边所有人后,我叫他。他把帽子摘下来轻轻笑了,依旧是那张俊美无铸的脸,幽蓝色的长发垂落下来,优雅到了极点。“难得殿下召见我。”他轻笑着说,深如夜海的眼睛静静地望着我。如果可以,我宁愿一辈子也不与他见面,怀砂带给我的记忆太惨痛,每每想起有如一场噩梦。
  “……怀砂。”我抬头看着他,“我想请你帮我一件事。”
  “哦?难得白泠殿下也有用得着我的时候。”他的语气戏谑,充满了嘲讽。我知道他仍记恨着那次我害他被鞭打的事,可是,我从不后悔那一次我的决定,因为首先背叛的那个,毕竟是他。
  “请你帮助我,让我见到嘉侑。”我不愿与他多耽,单刀直入说明目的。请怀砂来其实冒了很大风险,我不知道他是否愿意帮我,如果他拒绝,甚至把消息走漏出去,我以后想见嘉侑势必难上加难。
  怀砂没有立即回答,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中充满我所不懂的神色。
  我微微咬唇,无法拒绝他的目光,然而他却越来越放肆了,最后终于轻声笑了起来。“去见嘉侑陛下么?”他向我靠近几步,“殿下,您知道您在做什么?”
  我微一皱眉,没有回答。我不相信龙觞的好心,他一定会对嘉侑下手的,至于什么时候动手只是时间问题。虽然无法完成对轩辕的承诺,可是,我无论如何都要把嘉侑救出来,保全他的性命。
  “带我去见嘉侑,怀砂。同时作为代价,我会开给你一个满意的条件。”我深深吸了口气,与他谈判。
  “什么代价?”他笑。
  “……我的性命。”
  此话一出,他怔了怔,然而很快又笑了。
  “您的性命?”
  “的确是个很诱人的条件,殿下。不过,我很难相信您呢。”
  我避开龙觞的耳目把怀砂请了来,以自己的性命为条件请他出手相助,我的要求是,只要他能够把嘉侑带到我的面前而不被人发现,待那孩子完好离开冰国后,我自然会履行我的诺言,一死以酬谢他。
  “我知道你一直想杀我。那一日在战俘居住的大殿中、还有后来在风泠殿……那两次我都醒着。”他微微挑眉,似乎有少许的惊讶,我接着往下说道,“怀砂,其实你我都知道,龙觞在天下和我之间选择了什么。我不是一个决绝的人,可是这并不代表我能够容忍……只要做完了我该做的事,自然就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他深深地看着我,目光变得幽邃而复杂,“难道你不会觉得不甘心么?你这样做是代替他走出了最后一步。如果你不这么做,也许还有活路,可是你自己选择了死路。你甘愿让自己从他的生命中消失……”
  我摇了摇头,冷然道,“我绝对不会从他生命中消失。即使是死亡,我也一定会让他永远铭记我。”
  他看了我许久,忽然轻笑,“白泠殿下,有时候,真不知该说你是仁慈还是残忍。”
  “那么,你是答应了?”我问他。怀砂看了看我,居然又笑了。“殿下,如果我说我拒绝呢?”
  是怀砂的声音,懒洋洋地开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没有想到怀砂会这么说,一直以为,这样的条件足以打动他。那一瞬间,一种深重的绝望包围了我,而怀砂看我的目光带着淡淡的讥诮,同时却是犀利的,仿佛可以看透我所有的心事,一直望到我灵魂深处。
  “光是那样的代价还是不够的……”他笑了笑,轻飘飘地加了一句。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觉得自己的耐性已经被他磨光了,霍然看着他,冷冷说道。
  “……求我。”他的眼神也冷下来,走近几步,逼近到我的面前。
  “求我,殿下。”他又重复了一遍,说,“那时侯我带你出了历州军营,可是,换来的却是那样的下场……我很不甘心,你知道吗?”
  他没有用“您”,而是用的“你”,我知道他是认真的,那件事情,他这一辈子恐怕也无法忘怀。
  “那是你先背叛了我。”我的语气冷漠。
  我曾经是那么地信任过他,而他回报我的,却是毫不留情的背叛!
  “呵……那算什么背叛啊。”他微微冷笑起来,眼色淡淡,“殿下,我从来就没有忠诚过。”
  “你!”我只觉得一阵心痛,仿佛有人在心口狠狠剜了一刀,几乎是反射性地扬起手,想也不想就要往他脸上落下,然而,却被他一把抓住。
  “殿下,我并没有做错什么。”他看着我,静静地说道。
  手腕上强硬的力道迫使我冷静下来,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却很小心地不至于弄痛我。是啊……他并没有做错什么。 却是我自己,怎么可以向一个冰国人要求忠诚?何况,是一个像他那样的奸细……
  我自嘲地笑了笑。
  他缓缓放开了我的手,把我拥进怀中。我挣扎不开,咬着牙低声道,“放手!”
  他没有松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那双幽深如夜海的眼睛看着我,一字一字地说——“求我。”
  “……”
  “求你。”
  为了嘉侑,我不得不妥协。
  我的声音很低,不知他听到没有。怀砂俯下头来吻住我的嘴唇,疯狂而炙烈的力道,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光求我是不够的,您准备怎么谢我?”
  我在他的怀里不停地喘息,他却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口气,俯头看着我,戏谑地问。
  隔着黯淡的天光,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欲望。我的嘴唇紧紧咬住,发不出半点声音。他的复仇比什么都残忍,击溃的我的骄傲和自尊,这么屈辱地,……
  “怎么不说话了?”他的语气轻柔,“殿下,如果没有诚意的话,这个忙,我可一点都帮不上。”
  双手用力握紧,我知道怀砂说到做到,然而,原本那么温柔待我的一个人,现在却变成了这样……
  “怀砂……”我闭上眼睛,一字一字低声地说,“只要能让我见到嘉侑,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又轻轻地笑了,这次的吻比方才温柔许多,衣衫落地的那一刻,我心中却觉得一片冰冷。
  …………
  “为什么,愿意为他牺牲那么多?”
  他躺在我的身边静静地看着我,激情过后,他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暗哑。我没有说话。不愿回答怀砂的任何问题,自从轩辕死后,我原本以为对他的恨已经无以复加,可是,在经历了方才的那一切后,我才发现,原来我还可以更恨他。
  身体深处痛得很厉害,让人几乎无法承受。我挣扎着爬起来去拿衣物,双腿无力得很,几乎就要跌倒。他在身后扶住了我,手臂很有力,揽在我的腰上。我想要推开他,他却低笑着说,“不要逞强,殿下,您待会还要去见嘉侑。”
  我一言不发地任他摆布,他替我穿上衣物,又拿了一件深色的斗篷给我罩上。他给我戴斗篷的时候很仔细,遮住了我脸上的疤痕,在外人看来,我的整个人都被包裹在斗篷下面了。我们一同出去见嘉侑,风泠殿外的侍卫没有阻拦,怀砂的手上有令牌,而我的脸被低垂的斗篷遮挡,没让他们认出来。
  “殿下,小心点,……”他很细心地扶着我,让我坐上马车。马车内铺着厚厚的毯子,可一路的颠簸却依旧让我无法承受,我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待到得嘉侑的住所时,我已经痛得冷汗涔涔。怀砂小心地把我扶下来,见我痛苦如此,眼里有不知是什么的神情一闪而过。
  他细细地替我拭去额上的冷汗,手法很温柔,一如当年在越彀时,那个优雅浪荡的剑客。
  
  我与他一同走至澜漪园门前,破败不堪的庭院前,几名侍卫佩剑而立,从门口望去,院里的荒草已经长得很高了。他们拦住我,不让我进去,怀砂站定,向侍卫们出示了手中的令牌。
  “原来是司徒公子……”那几个人笑得阿谀。
  司徒家族在冰国朝中有特权,除了内宫之外,可以随意出入任何一个他们想去的地方。
  怀砂随我一起走了进去。在正式出逃之前,我必须和那孩子好好地谈一次。
  在那一间戒备森严的府邸中我见到了他,我告诉他,过不了几天他就可以随柳离开这里,我告诉了他许多出逃的细节,怀砂则在门外替我们守着。
  “嘉侑,离开冰国,再也不要回来。”我把手中的一些值钱物品塞给他,转身离开。
  那孩子在身后叫住我。“白泠,你……过得好吗……?”
  我望着他,淡淡笑了一笑,没有回答,转身离开了。
  怀砂与我并肩走出府邸。
  天空中下起了细雪,他把外衣脱下来披到我的身上,我待要拒绝,他却笑着说,“殿下,您要是生病的话实施起计划来可要费力得多。”我不再言语,伸手拢了拢身上的衣。柔软的外衣上仿佛带着淡淡的菖蒲清香,和着他的体温,温暖得很。
  他说,“殿下,下雪了。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吧。”
  我淡淡地说,“不必了,龙觞随时都有可能到我那里去,必须尽快赶回去。”
  他不再多说什么,走到街旁向一户人家借了一把伞——怀砂的优雅和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很容易让人迷惑,那户人家没有犹豫就把伞借给了他。
  他回到我的身边,把伞撑开来。
  雪花落在伞上发出细微的声音,我与他在伞下并肩而行,一路上,谁都没有再开口。
  “……到了。”到得风泠殿门口的时候,怀砂静静地说。
  他说,“殿下,我就不送您进去了……”
  我回转身,望着那个男子俊美的容颜,寥落的风雪中,他的身子被雪水濡湿了大半。
  “你,……”我想说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我把身上的外衣脱下来还给他,依旧是很干净很温暖的衣物,他接过,朝着我微微笑了笑。
  “那么,我走了。”他一低眉,轻声地说。



离别
  一切都定了下来。
  柳给我服了一种药,能使人的身体看起来强健很多——虽然只是看起来而已。
  这种药折损的是阳寿,可是关于那种东西,我已经不在乎了。柳向龙觞请求归国。龙觞见我的身体好了许多,也就不再强留他。毕竟,柳在冰国耽的时日也的确够久的了。
  出发那天,龙觞携了我亲自去送行。
  我们都没有想到他会亲自出现,也许是感谢柳治好了我,也许是为了别的什么,他那天终究还是去了——而我望着混进队伍里的嘉侑,心里担心得很。
  嘉侑那天假扮是柳的随从,静静地跟在队伍的后面。
  他的脸上戴了人皮面具,可是也许是由于多年来的相处,我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龙觞与柳客套寒暄了几句,挥挥手准备放行。我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随着龙觞转身离开——谁知,变故竟出现在最后一刻!
  “小心刺客!”身后忽然嘈杂起来,接着是利剑出销的声音——我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回头,只见嘉侑被一群侍卫围在中间,他的手上持着一把短剑,不顾一切地向龙觞的方向刺来!
  “不——!”
  我喊了出来,嘉侑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把整个身体都暴露在侍卫们的攻击范围中,那些人迅捷无比地将手中的武器往嘉侑身上刺去,龙觞一把拉住想要扑上前的我,不容分说地往后退了两步。
  “不!!”我撕心裂肺地大喊。
  不知是谁的一剑将嘉侑的头削飞了,血从腔子里喷出来,洒了漫天,也溅了我们一身一脸。
  我拼命地挣脱龙觞的怀抱冲了上去,抱住他的尸体。他的尸体余温尤存,温热的血液流了我满身。我一声声地叫着嘉侑……嘉侑……
  可是,却没有一个声音回应我的呼喊……
  
  ……
  满目的鲜血。
  纷乱的杀戮。
  我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四周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床塌前伏着一个人,似乎睡得很安稳,然而,我醒来之时细微的响动却惊醒了他,他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一抹笑。
  “……殿下。”
  “怀砂,怎么会是你?”
  “自从那一日之后您就一直昏迷不醒,汤药也喂不进去……陛下命我在这里照顾您,因为,好象只有我才有办法让您把药服下去……”他说着又笑了笑,脸色很憔悴的样子。
  我闻言却是想起了那一天的情景,嘉侑死亡的镜头再度在脑中盘旋,我转过头去,不愿让他看见我的眼泪。他伸手递过一方淡蓝色的手巾来,没有说话,转身走了出去。
  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这里躺了多久,他再次进来时,手里端着一碗药。“殿下,喝药吧。”
  我花了好大力气才抬眼看他,艰难地问,“嘉侑……”
  话说到这里忽然说不下去了,像被什么东西梗在喉头。他倒是很体贴地接了下去,“您是说嘉侑么?陛下已经下令安葬了,遗体运回以前的越彀,与轩辕亲王葬在一起……”
  “他……为什么,……”我的声音黯淡。
  “您是说陛下?还是嘉侑?”怀砂有些不明白,然而看了一眼我苍白的脸色,却轻声接下去说道,“陛下敬重轩辕亲王,也佩服嘉侑的勇气……而且,那两个人对您来说都是很重要的人,所以,虽然陛下在他们生前不能厚待,但却一定要给他们一个好的结局……”
  怀砂的眼睛闭了闭。“至于嘉侑那个孩子……”
  “殿下,您还记得那天他问您,您幸福吗,……”
  “当时您没有回答他,……我想,大概这就是原因吧……”
  ——白泠,你幸福吗?
  蓦然间,嘉侑那清澈的声音又回荡在我的耳际。一直很奇怪为什么嘉侑会问这样一句话,原来,他早就打算刺杀龙觞……如果,我在龙觞身边得不到幸福,那么,他就一定要还我一个自由吗?
  嘉侑……嘉侑。
  你这个傻孩子……可是你曾经答应过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为什么……
  泪水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怀砂默不作声地抱住我,许久。
  “药已经凉了。”怀砂耐心地把拿去热过,又送到我的口边。刺鼻的药味让我一阵反胃,我张口就是一口血吐了出来,整碗药都被我污了,他匆匆地放下药碗,拿手巾替我擦拭唇角衣上。
  “……怀砂,你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侧过头,已经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而且,他不是一直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吗?意外地,他竟然有些讥刺地笑了。那个男子低低地说,“陛下现在已经是一头困兽了……嘉侑的事件简直就是在逼他动手……殿下,对陛下好一点,他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我呆了半晌。“怀砂,我不明白。”
  他又淡淡地笑了,声音依旧是低低的,“殿下,陛下这几天一直在咳血……不错,我是希望您能够离开他,可我也不想把他逼死……”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我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连自己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人已经跑了出去……
  
  他坐在御座上看边境的地图,见我进来,眸子里闪过一丝极度复杂的情绪。“泠?”
  我不说话,上前抱住他。他的怀抱很温暖,是我熟悉和贪恋的味道。靠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心脏的跳动,不知为何,竟然有几分想要流泪的冲动。
  他有些不知所措,然而最终伸手回抱住我。
  我在他的怀里不断地说,“觞,你要好好的千万不能有事……”
  他却叹息着说,“泠,你到底知不知道你是在逼我……”
  他的悲哀传到我的心里,令我的心,也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当一切都走到尽头,我们要如何继续?
  越彀亡了,轩辕死了,嘉侑也去了……
  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是太多的鲜血,浓重而悲凉,已经使彼此都不敢在跨越一步。
  他们逼他杀我,而他只是在犹豫。嘉侑的事是一个助力,他看我的目光变得有些陌生了,或者说更接近一个王者,而不是属于我的觞。
  也许,我们从未彼此拥有。
  我知道他已经接近崩溃边缘了,也许只要一个蝴蝶停栖的重量,就能使他下定决心。冰国的大臣一直在逼他,逼他处死我这个祸水。白泠这个名字对于冰国是不应该存在的物事,冰国只需要冷酷绝情的王,却不需要任何会令他们的王变得心软的人。
  从十岁那年开始,到如今,已经整整十年了……
  这么漫长的时间,生命中二分之一的时间,我是与觞一起度过的……他痴迷了我那么久,爱恋了我那么久,我,已经很满足了。
  现在,该是我为他做些什么了。
  尽我的所有,去偿还一切他对我的好,去报复一切他给我的伤。
  可是,每每在他的怀里,我想,至少等到栖凤宫建好的那一天吧,但实际上却已经等不及了,我怕那样的踌躇和绝望会让他崩溃。
  我对着自己微微苦笑。
  觞,我毕竟还是爱你的……
  即使我早就明白你选择的是天下,即使你最终会抛弃我……
  可是我不忍心毁了你,尽管我失去了你,但至少也要让你拥有天下,我是一个自私的人,绝对不甘心白白地牺牲……
  你会杀我,我知道那不过是迟早的事。可我绝对不能等到那样的一天,因为,我有我自己的尊严。
  即使一定要死,我也会选择我自己的方式。
  至少,让我的生命与你的梦想同在。
  
  我精心策划着。
  我要逼龙觞亲自下令杀了我,只有用这样的方法,我才得以用自己的鲜血铸就他的刚强,才得以还冰国一个冷酷的帝王,才得以让那男人伤心、痛苦、憎恨、绝望,才会让他用心铭记我一生一世。
  而要达到这个目的,最好的方法就是弑杀朝廷命官,让龙觞无论是从法理还是心理上,都没有任何办法为我开脱。我选择了那日从装满战俘的大厅出来时,遇到的那名男人。如今的我已经知道,他是朝中的礼部尚书,位高权重。那一日他看我的目光让我明白了什么,我邀请他到风泠殿来,而他色胆包天,虽然开始时还算小心谨慎,可是渐渐地便放下了所有的防备。
  
  空气里尽是淫糜的气息。
  身上的男人不停地喘着粗气,压住我,疯狂地进出。
  我的身体很痛,可是这样的疼痛反而更让我清醒,冷眼看着他很快到了高潮,我不动声色地抽出隐藏在一旁的匕首……
  只要一个蝴蝶停栖的重量。
  “泠,栖凤宫已经造好了!”难得听到觞如此兴奋的声音,他从寝殿门外走进来,然而,难得见到笑颜的脸在看见殿内情景的那一刻凝住了——寝殿正中的大床上,一具尸体赤身裸体地躺着,他的一旁,我的手中拿着一把匕首,鲜红和浊白的液体流了我们一身……
  
  原来死亡并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我站在金碧辉煌的栖凤宫内,周围的烈火熊熊燃起,阻隔了宫外的世界。
  没有想过会一以这样的方式进入这座宫殿,那天,我笑着对龙觞说用那座宫殿给我陪葬吧,他狠狠打了我一巴掌,然而等我喘过气来时,却看见他哭了……
  ……觞,你心痛么?
  你现在是不是在宫外的某个地方看着这漫天的火焰?或者说你根本没有看我一眼的勇气?
  别忘了,是我逼你杀死了我,而不是任何别的……
  我要你学会残忍,做一个真正的帝王……我把我自己溶入你的鸿图霸业,这样做,你是不是不会忘了我?是不是能比作为你心爱之人更深入地嵌入你的生命?
  ……觞,不要忘了我……
  栖凤宫的火焰熊熊燃起,金木樨、碧台莲、玉石阑干、碧瓦楼台纷纷毁去了……举目四望,到处都是凋落的繁华。




再见烟花
  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中,是无边无际的烟火。
  身体被什么东西轻盈地包围着,而意识逐渐模糊了,只剩下满目的璀璨光芒如同流星一般凋落。我想伸出手去握住什么,可手臂却沉甸甸的,怎么也抬不起来。
  我就要死在这里了么?也好……离开这个世界,离开这些无尽的烦恼……
  恍惚中,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昏迷了还是醒着。不知过了多久,只见一名男子穿过重重烟火向我这边走来。男子的脚步有些凌乱,仿佛在焦急地寻找着什么,断裂的横粱与碎片在他身边不断落下,如同一朵朵烟花肆意绽放,也使得他的身影看起来如梦幻般不真实。
  他离我越来越近,渐渐地,我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如同冰雕般俊美的脸,五官深邃,有如刀刻。望见他的那一瞬间,我的心忽然猛烈地震了一下,一种近乎窒息的感觉攥住了我——那个人,那个人……是轩辕!是曾经那么信任我的轩辕,是那个因我而死的轩辕!
  一时间,周围的景物全都模糊了,只有那个人的脸是如此清晰。
  轩辕……你是来接我的么?是接我往天上去的么?
  我……是不是已经死了……?不过,能再次见到你,真好……
  我微微地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忽然有了力气,伸手迎向他。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他发现了我,那一瞬间,他的神情由焦急转化为惊喜。他快速来到我的面前,俯身抱起我,在我耳边大声地喊着什么。我努力地想听清他说了些什么,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无能为力。我恍惚地对他微笑,感觉到他抱紧了我,随后站了起来。
  四周是纷乱的烟火,只有他的怀抱是那么令人安心。我蜷缩在轩辕的怀抱里,有些昏沉地睡去。沉眠之中,我的手指似乎还无意识地抓着他,紧紧地,生怕再次失去……
  
  醒来之时,夜空中已是繁星闪烁。
  我躺在一叶小舟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湖水。万顷碧波温柔地拍打着船身,和着夜风低低的呜咽,宁静而安详。深蓝色的苍穹几乎要垂到湖面上,我伸出手去,迎向那些璀璨的繁星。夜风从指间飘忽而过,只泻出几缕星光,映衬着我并不是很清醒的眸。
  这里是哪里?我是在做梦吗?还是……已经死了?
  意识一点一滴地回到脑中,让我回想起昏迷之前的情景。
  依稀记得有一个人把我从火场中抱了出来,而那个人……是轩辕?!
  我蓦然一惊,有些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那名俊美的男子正坐在我的身边,他的手中握着一方淡蓝色的手巾,晶莹的水珠正顺着手巾一点一点滴落下来。
  “终于醒了……”他望着我,眉目间依稀凝着惊喜。
  “……轩辕?”望着那张熟悉的容颜,惊讶和不可置信再次袭上我的心头。
  “是我。”轩辕拧干手巾,将它放在我的额头,“不要这样看着我,白泠,你没有死。”
  “啊?!”我低呼一声,心中却越发糊涂了。轩辕说我没有死,那么,我怎么会见到他?
  “不用怀疑什么。你之所以会见到我,是因为我也没有死。”轩辕的声音低沉传来。
  我花了一些时间来消化他的话。轩辕说我们没有死……可是,我明明记得早在春天的时候,轩辕就已经战死在历州,而我,也应该在栖凤宫的大火中丧生……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有些激动地坐了起来,因为话说得太急促,引起一阵低低的咳嗽。
  “你的身体还很弱,仔细着些。”轩辕说着,拿起一旁的披风替我披上,这才说道——
  “不错,在历州时,龙觞的确刺了我一剑。可他没有刺中我的心脏,所以我活了下来。但是,那时的我伤势很重,已经完全无法握剑,连一个小孩子都可以杀了我,……我躲在一处隐秘的地方养伤,甚至无法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告诉你们,……白泠,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听轩辕如此说,我的内心先是一痛,随即又松了口气。
  他还活着……真是太好了。我无法形容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在经历了那么多风雨之后,在我以为自己已经众叛亲离之后,回头一看,居然还有一个人留在我的身边,真是万分庆幸。
  “白泠,你怎么哭了……”轩辕有些不知所措。
  我伸手一抹自己的眼角,居然真的流泪了,不觉怔了一下。“没什么,我只是,……太高兴了。”轩辕,知道你还活着,这是我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感谢上苍……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递了块手巾给我。
  我接过手巾,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抬起眼来问他,“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的伤终于好了,我从养伤的地方出来,却听到越彀战败的消息。”
  那一瞬间,一抹痛楚的表情自轩辕脸上闪过,我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他的手。
  越彀的战败是我们心上永远的伤,我能够了解那种痛入骨髓的感觉。我冰冷的掌心碰触到他的,感觉到他微微僵了一下,却没有动。我笑了一下,握得更紧了。
  轩辕沉默了片刻,这才接着说道,“我四处打听你和陛下的消息,后来听说你们被龙觞抓起来了,……我想来救你们,可冰国看管得很严,我根本无法下手。只有一次,我冒险混入了关押你和陛下的地方,那是一个月明如水的夜晚……”轩辕的目光变得辽远起来,仿佛沉浸在回忆里。
  我把他说的话想了想,应该是指我和嘉侑刚到冰国的那夜,只有那一夜我们关押在一起。那一夜,也是司徒怀砂前来刺杀我的那夜……不对,等等,那一夜怀砂被一名黑衣人阻住了,并未得手,难道说,那个黑衣人就是……?!
  想到这里,我霍然抬起头来,“轩辕,那一夜怀砂要杀我,是你救了我,是不是?”
  轩辕望着我,目光忽然变得无比沉痛,“……是我。可是,抱歉,我没能救你走……”
  当时我的处境很危险,身无武功,沦为战俘,又被怀砂那样的高手盯上——然而,即使轩辕再着急也无法救我离开。那时候,嘉侑就在我的身边,轩辕无法在怀砂面前带走我们两人,而且,如果只带走一个的话,势必打草惊蛇。我笑了笑,握紧了他的手。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和轩辕之间已经不需要什么解释,我这一握,就足够让他明白我的意思。
  轩辕的声音低低传来,“龙觞把你看得很严,陛下那边也是……抱歉,白泠,我真的是无能为力。可是,尽管我不能做什么,我还是一直在关注着你们,直到那一天,陛下出了事……我知道,我不能再等下去了。无论如何我也要把你救出来。”
  听轩辕提起那一天,我的身体不由一颤。
  嘉侑的鲜血仿佛又在我眼前晕染开来,我别过脸去,不想让轩辕看到我脸上痛楚的表情。
  轩辕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了。湖面上的夜风悠悠吹来,拂在人的身上,带起些微的寒意。我凝望着涟漪阵阵的湖面,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才低声问轩辕,“后来呢?”
  “后来,你就出了那件事……”轩辕的声音有些叹息,“白泠,为什么要把自己逼上绝路?”
  “不是我要把自己逼上绝路,是龙觞……迟早有一日,他不会放过我。”我苦笑了一下。
  不知为什么,此时和轩辕谈起这事,心情仿佛平静了许多。其实,我早就明白觞的决定的,他不可能为了我放弃天下,但也许,他会为了天下放弃我。我只是一直放不开而已,所以才勾引冰国大臣,迫使龙觞才做出那样的决定,然而,那一场烈火却仿佛让我看透了什么。
  轩辕仿佛明白了我的意思,没有再问下去。
  他握着我的手,淡淡说道,“那一日听说龙觞下旨处死你,我就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救你出来……后来我冲进火场,谢天谢地,终于让我找到了你,……”
  轩辕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我已经全都明白了。
  我抬头凝望着湖面,水晶般的湖面上倒映着破碎的星辰,仿佛一个个晶莹璀璨的梦。我望着它们,想起我这前半生短暂的生命,不正是如此璀璨而支离破碎的么?昨日种种,譬如一场绝美的烟花,在夜空中瞬息绽放,须臾凋零……而如今的我,只剩下烟花的灰烬,而已。
  只是,所幸身边还有轩辕。
  轩辕有些迟疑地望着我,低声说道,“白泠……以后,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么?”
  他看着我的目光是那么小心翼翼,完全不象以前那个冷漠镇静的亲王。我先是一怔,随后微微地笑了起来。“为什么不好呢?轩辕。我现在,只剩下你了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握紧了他的手。记得《诗经》上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是的,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
  
  流浪的生活是怎样的?
  我的回答是,幸福,安详,宁静。
  与轩辕一起浪迹天涯已经有三年了,这三年来,我们隐姓埋名,携手走过名山大川,阅尽人间美景。轩辕比我想象的更细心,也更会照顾人,他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上山打柴,再担下山去卖,也会在晚上睡觉的时候细心地替我掖好被角。很难想象他以前竟是个亲王呢……
  想到这里,我轻轻笑了起来。我满足于现在的日子,远离权势的险山恶水,澹泊而悠闲。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爱上了轩辕,还是纯粹喜欢上了这份宁静悠闲,但是这些已经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如今的我已然重生。
  那些悲惨的往事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慢慢淡去,只剩下眼前来之不易的幸福让我珍惜。
  轩辕说,我就像神话故事里那浴火重生的凤凰,在经历了无数的痛楚之后,终于换来了期盼已久的幸福。我笑着对轩辕说,想不到你也会讲故事呢,他有些宠溺地摸着我的头,但笑不语。
  轩辕笑起来的样子实在是很好看的,越彀没有灭亡时,他并不常笑,可如今,他却会时时露出愉悦和温柔的一面。当然,他这不为人知的一面只对我一人展现。
  第四年的春天,龙觞定鼎天下。
  得知消息的那一夜,外面下着雨,潇潇的风里带着山野的清香,透过竹帘漫进来。
  轩辕在我隔壁的屋子里睡得很安详。这些年来,虽然彼此已经很熟捻,可是我们始终没有逾越一步。我的心里还有一些东西没有完全放下,而轩辕,也始终没有强迫我。此时,我独自一人听着外面的风雨辗转反侧,想起了很多原本以为已经被遗忘的往事。
  龙觞……龙觞。你最终还是实现了你的梦吗?如此,真是太好了……
  依稀记得是带着笑入眠的,可是醒来的时候却发现枕头濡湿了一大片,一旁的矮几上放着一盆清水和一条手巾,脸上是被人细心擦拭过的舒适感觉。我微微楞了楞,推门走出去。那名沉默的男子正准备下山,他的肩上担着一蓝刚摘下来的野果,这样的野果在总能在山下卖个好价钱。
  “轩辕。”我叫他。
  他回过头来看我,门前种的野花在他脚边摇曳,使他看上去有几分清幽的感觉。
  我朝他轻轻一笑。“早些回来,我有礼物要送给你。”
  他没有问什么,只微微点了下头便下山了。我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忽然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龙觞定鼎天下,我心中的最后一丝牵挂也终于放下了。今后,我要待轩辕加倍的好。
  
  一壶雨前龙井,一碟水晶绿豆糕。
  我把这些东西在院落前的石桌上摆下,旁边是一棵古老的梧桐树,巨大的树阴荫蔽着这一方狭小的天地。糕点是我亲手做的,茶也是开春的时候和他一起采摘的,其实我的手艺并不好,可是他好象很喜欢吃的样子,所以我也经常做给他。
  雨前龙井用山上的清泉泡了,香气清冽,袅袅不绝。我们一边品着茶一边说着闲话,随后我问他,“轩辕,我说过要送你一件礼物,你还记得么?”
  他怔了一怔,“当然。”
  “想不想知道是什么?”我轻笑着绕过石桌,走到他的身边去。
  他又是一怔,望着我的微笑有瞬间的失神,然后我低头吻住了他的唇——那里和我想象的一样柔软。他的身体先是震了一下,接着却像明白了什么,伸手紧紧抱住我,把我拉进他的怀里。我坐在他的腿上,以半仰半卧的姿势靠在他的怀里,他低下头狠狠吻住我的唇,吻得很急切,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力量。
  “泠,……”好不容易他松开我,用低沉暗哑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那双幽邃如夜海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我,里面有强自压抑的欲望。“这就是你送我的礼物么……”
  七年了,我们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轩辕是个君子,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不愿意的事,他一直在身边默默地守护我,等待我愿意的那一天,可我已经让他等得太久了。
  我不言语,朝他微微笑了笑。这一笑是默许,是应允,他知道。
  那双幽邃的眸子不再压抑,深深地望着我,沉沉开口:“泠……你不要后悔。”
  “不会。”我笑一笑,轻而坚定地吐出两个字,再次吻上他。
  他紧紧地压住我,用几乎要把我揉碎的力量。石桌粗砺的边缘摩擦着我的背,火辣辣地生疼。我感觉到下身被什么东西顶住了,灼热而坚挺,让我有一点点的畏缩。
  “轩辕……”我几乎是颤抖着开口。
  “叫我铭。”他的声音不容质疑。
  我感觉到他的手探进我的衣物,有些粗糙的手掌在我的背脊游走,引起我又一阵的轻颤。
  “……叫我铭……”他的眼睛凝望着我,几乎是命令的口气。
  “……铭……”我艰难地出声,感觉到他的气息吐在自己的耳边,身上的衣裳不知何时已经被他剥除了,他的视线无所顾忌地凝望着我,吻遍我的全身。
  “铭……铭……”无法动弹,无力反抗,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叫着他的名字。
  感觉到他的坚挺肿胀得更厉害了,我紧紧抱住他的脖子。他在我身上啃咬了一阵,接着打横抱起我。我不解地望着他,“铭?”
  他的声音很低哑,仿佛在强自压抑着自身的欲望,“进屋去。”
  我先是一怔,随后安心地笑了——即使在这种时候,他也决不会伤害我一丝一毫。被他压在柔软的床褥上,窗外是如水的月色。他挺身进入的时候我疼得皱紧了眉,他立刻就察觉到了,不由放轻了力道。
  “泠?”
  “……我没事……”我勉强朝他笑了笑,脸色有些苍白。
  身体已经许久没被人进入过,真的是很疼的感觉。可因为对象是他,所以我甘之如饴。他不再言语,低头吻了吻我。随后是极其温柔的抽送,那种细心和温柔让我有些恍惚。
  “铭……啊……铭……”无意识地叫着他,伴随着断断续续的呻吟。
  当他把热流洒在我体内的那一刻,幸福和满足让我有些想哭。眼角的泪水不知何时溢了出来,莫名至极的。他俯头轻轻替我吻去泪水,低声说,“泠……相信我,我会爱护你一生一世。再也不让你受任何委屈,被任何人伤害……”
  靠在那具温暖的怀抱中,我沉沉睡去。朦胧中,我想,这一次,一定会幸福……
  窗外的月色流水一般溢了出来,如同我满溢的幸福。
  
  ——END——
[ 此贴被冰塵在2007-01-17 13:4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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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6-12-02 21:28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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