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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塵
级别: 江湖小浣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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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贴]月凉天水碧 by 浮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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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被 介末 从 原创耽美文学 移动到本区(2008-03-29)
授權帖12F

小雅女王的美丽后宫 http://www.jjwxc.net/oneauthor.php?authorid=22224

文案
当所有的一切都从指间呼啸而去,只有你与我并肩,携手面对全天下的风雨……

前半部分曾经是POT同人,后来觉得同人受限制,改以原创形式继续^-^


楔子 与狗抢食的少年
  
  华灯初上,暮色正慵。
  洛阳城内的朱雀大道上,纷飞的细雪飘零而下。
  时值仲冬,冰雪一般寒冷的日子,而洛阳城内酒楼的生意却好得出奇,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江湖豪客,似乎永远喜欢在此流连,倚窗望雪,就着红泥火炉品尝一壶洛阳名酒。
  
  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极雅致的诗句,配上极雅致的人。
  洛阳城内最好的酒楼沉香楼内,一名白衣公子倚窗坐着,纤长的手指轻轻转动着手中的酒杯。他的神情极淡漠,不似富家子弟,却也不似江湖豪客。杯中,摇曳着的清光映照在他的脸上,极清丽的一张脸,秀气到了极点,竟显得有几分弱不禁风的味道。
  他就是白蝶,月翎教的第二领主。
  江湖中的人都知道,这个公子表面上看起来文静纤弱,实际上却是一个极不好招惹的存在。
  这几年,月翎教的名头在江湖中也是大得很了,隐然已有了武林霸主之气,而随同教主龙焕一起将月翎教壮大至此的,就是眼前这个纤细沉静的白衣公子。
  ——江湖盛传,月翎教的龙焕与白蝶,这两人站在一起,可以携手面对全天下的风雨。
  眼下,白蝶在酒楼内静静坐着,神情带着几分慵懒,洛阳城内最负盛名的烈酒碧痕被他持在手中,把玩了很久,却是一滴都未曾入口。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从方才起就一直望着窗外,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然而,他的眼神却静谧而淡漠。
  
  窗外,是细雪纷纷的朱雀大道。
  远远地,有一名少年蹒跚而来。
  那少年的衣衫褴褛,已经破旧到让人认不出衣料的程度,身上脸上纵横交错着无数道伤口,有的已经发烂流脓,有的却还是皮肉翻卷,鲜血淋漓。
  他的样子极可怖,满身的血污使他看起来如同从修罗场中爬出,然而,惟独那双眼睛却是清冷而明亮的,逆着漫天的风雪,有坚毅的光芒在其中隐然闪烁。
  ……从洞庭湖畔逃出来已经月余了。然而,江湖上的追杀却还是不断。
  少年在料峭的寒风中打了个冷颤,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遭遇,不禁咬紧了下唇。
  他的名字叫叶鸣风,原本是洞庭叶家的独子。
  叶家是武林中的世家大族,他那有着“剑神”之称的父亲不仅武功卓绝,人品更是出类拔萃,深得江湖中人的敬爱。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被洛阳城外的月翎教盯上,月翎教教主龙焕与二领主白蝶联袂而出,率领教众灭了叶家满门,连他那出道以来从未尝过败绩的父亲也死在了两人的联手之下,叶氏上下,惟有他一人在管家的拼死掩护下杀出一条血路,勉强逃了出来。
  ……那一日,年方十二的他最后一次回头,望了一眼烈焰冲天的家园,就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有多艰难,他都一定会好好活下去,亲手颠覆月翎教,手刃仇敌,让他们为今日的作为付出惨重的代价!
  风雪一阵紧似一阵,刀一般刮在少年的伤口上,疼得他几乎麻木。
  少年紧紧咬住嘴唇,低着头,撑着用树枝作成的拐杖,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最后一次进食,喝的也只不过是从农家偷来的半碗稀粥。
  月翎教在整个中原派出的杀手都在搜寻着他的踪迹,少年从不敢在一处地方多做停留,不敢好好地吃一顿饭、睡一场觉,甚至连那张原本俊秀的脸也被他用血污和泥土弄得面目全非,让人认不出本来面目。
  然而,饶是如此,他也是用性命杀开一条血路,一路上与杀手生死相博,挣扎着来到洛阳的。
  他并不愿意来到洛阳——那个灭他满门的仇敌总部所在,然而他确实来到了这里,因为,他深信,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朱雀大道上的行人往来穿梭,那样的繁华热闹刺痛了他的眼,但是此时的他却无法多想这些,肚子里因饥饿而产生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他知道,若再不想办法吃点东西,重伤的他将必死无疑。
  
  所以,当他看到大街对面的狗群正在争夺半个包子时,便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冲进狗群的,只依稀听得周围众人肆无忌惮的嘲笑和狗群愤怒的狂吼——他红了眼睛与那些疯狂的畜生作殊死搏斗,彼此撕咬着对方的身体,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野狗的鲜血洒了一地。
  “看啊,那里有个疯子在和野狗抢东西吃!”
  落雪的朱雀大道上,有看热闹的行人兴奋地喊了起来——一个人,竟然与一群狗争夺半只脏污的包子,这样的情景,的确百年难见。
  人群渐渐地聚拢,把少年与野狗围在当中,所有的人都哄笑着在旁看着,戏谑声和叫好声响彻整个大街——然而,却没有一个人肯出手帮助少年,使他不必为了饥饿而与一群野狗作生死相博。
  为了生存,那少年曾经在深山中咬死过一头年老的狼,也曾在极度饥渴的情况下喝下自己的血,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野狗枪食,这还是第一次。
  他的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毒与明亮,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机会——如果,再吃不到食物的话,重伤的他将必死无疑。
  那半只包子在抢夺中滚来滚去,那少年不顾一切地朝它扑去,包子被他扑入身下的那一刻,被激怒的野狗纷纷围了上来,眼看无数个闪亮的利齿就要对准少年咬下来,然而,那少年竟然没有半分闪避,只拼了性命般地护住怀中的半只包子。
  
  “……哎……”
  远远地,沉香楼内靠窗的位置上传出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瞬息变被湮没在嘈杂的人群里,再无半点声息。
  白衣的公子静静地望着窗外,目光依旧淡漠,然而那双苍白的手却缓缓放开了手中的酒杯,十指之间微光闪动,有什么东西一闪即没,瞬间便无声无息地飞了出去。
  
  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落下来,但是少年却已顾不得这许多,生怕被人抢走似的,拼命地往嘴里塞那半只包子,甚至来不及咀嚼,就直接咽了下去。
  “吃慢点,别噎着了。”
  忽然之间,一个优美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这段时间来逃命所养成的本能使他警觉地抬头,只见一名身着白衣的陌生公子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纤弱的身体在风雪中显得摇摇欲坠。
  而原本被激怒的那群野狗,也不知何时倒在了血泊中,再也没有动静了。
  “你是谁?”
  他沙哑地问,嗓子因为重伤的原因几乎发不出声音,但那白衣公子显然听明白了,微微笑了笑,却没有回答。
  一个洁白的瓷瓶连同几两碎银被抛到他的面前。
  “呐,这个给你。这是全天下最好的伤药,你如果真的想活下去的话,就请好好处理一下身上的伤。”那白衣公子说着,又微微地笑了,“这些银子你也拿着,虽然不多,却足够你活到伤好的时候了。”
  少年有些怔忪,呆呆地看着地上的东西,好半晌,才艰难地问——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帮我?”
  “我是谁并不重要,”那白衣公子的语气淡淡,“至于为什么要救你……因为,你有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起来罢……人命不是如此轻贱的东西。”
  
  周围的人群如潮水般散去,少年怔怔的望着他,看着他转身,风一般消失在雪中,许久,紧紧地抓住了面前的东西。



一 海上花
  四年后。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大片雪花铺天盖地地压下来,碧落海边上荒凉的小镇里,几名男子当风站着,目光带着几分忧虑,望着碧落海方向。
  “风雪这么大,恐怕不能出海了。”为首的一名男子低声说道,目光却仍然不死心般地,注意观察着风雪的变化。
  “……看来,今年的任务又完不成了。”在他身后不远处,另一名男子也是低声说着,眼睛却没有望向门外的风雪,而是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自己的首领,“周陇大人……”
  名为周陇的男人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身为月翎教的下属,他奉教主龙焕之命带领这些弟子驻守在碧落海之畔,已经有十年了。十年来,教主交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件,即是每年冬天,从这波涛翻涌的碧落海之中打捞十二朵幽蓝色的海上花。
  那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花。剧毒,却有着惊世骇俗的美丽。
  幽蓝色的海上花更是难得,须得等到每年冬天最寒冷的几日,才会展现在碧落海的极深之处。
  周陇每年带领驻守在这里的兄弟出海,在穷凶极恶的海浪中寻找着那鬼魅般的花朵,十年来,已经有不少弟兄为此葬身在冰冷的大海,而幽蓝色的海上花,却由于气候的恶劣下去,一年比一年难寻。
  没有人知道教主为什么要寻找这样诡异毒魅的花朵,只是教主对这件事的重视却是显而易见的,不仅派了教中八大高手之一的周陇隆亲自驻守在这里,而且,每年的这个时候,必会有一名脸上总是带着微笑的白衣公子到来,将十二朵用弟兄们性命换来的海上花悉数带回月翎教总坛,交给那传说中冷酷决绝的教主。
  公子的名字,叫白蝶——月翎教的第二领主。
  风,更大了。
  周陇下意识地扶了扶自己的右肩——空落落的衣袖下,那断臂的地方每到风雪的天气,总是一阵阵地疼。
  “今年……还差三朵呢……”注意到首领的动作,身后男人的心紧了一紧——就在一年以前,他亲眼看着周陇是怎样跪在那名微笑着的白衣公子面前,亲手用剑砍下了自己的右臂。
  ——去年,也是由于这般风雪的天气,海上花一共只搜集到了十一朵,为此,周陇也失去了自己的一条手臂,作为没有完成任务的惩罚。
  “白蝶公子,下手也太狠了……”
  他至今仍不敢相信那名文静纤弱的公子竟会对周陇作出这样残忍的处罚,那时的白蝶微微笑着——便是以这样优雅恬静的神态,看着忠心耿耿的下属卸下一条手臂来。
  听到手下的言语,周陇的话却蓦然严厉了:“杨砾,不许这样议论白蝶公子!”
  他抚摸着自己断臂的地方,目光,却迷离起来……
  “白公子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呢……”
  “他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若是把我提到总坛,由教主亲自责罚,恐怕,连命都保不住了……”
  断臂的男子喃喃地说,心中又浮现出那白衣公子的影象来——水晶般清澈的蓝色眸子,纤细如女子的身体,以及,那始终如一的淡淡微笑……
  这样优雅纤丽的一个人,究竟蕴藏着怎样巨大的能量,才能在教中树立起如此威名,并且,辅佐那名年轻冷酷的霸主那么久……
  “可是,今年还差三朵啊!”杨砾却是打了个寒战,去年只是缺了一朵海上花,首领就被如此处罚,可是今年却少了三朵——那个总是微笑着的白蝶公子,还不知道要怎么对待周陇!
  “没关系的,杨砾。”周陇却是淡淡笑了,安慰着自己的手下。
  ——该来的,总是会来吧。何况,不管怎么说,又可以和他见面了……
  天,愈发阴沉下去,然而漫天的风雪中,却有马蹄声隐隐传来——
  “白蝶公子!”
  已经有人失声喊了出来。
  周陇向来忠厚的脸上,也随着马蹄声的临近而逐渐浮现出笑意来。
  然而,当极远的地方一人一骑出现的那一刻,周陇脸上的笑容却顿时黯淡下去。
  不是白蝶。
  墨黑色的马匹上,少年淡青色的衣衫随风飞扬,那马想必是好马,转眼,便载着少年到了眼前。
  “月翎教总教碧落海分坛周陇隆见驾!”青衫少年翻身下马的同时,手里多了一块闪着璀璨金光的令牌——牌上,用小巧的篆字刻着“月翎教”二字。
  “周陇隆拜见大人!”虽然不知对方身份,但周陇却认得那块令牌,的确是月翎教的令牌,拥有这块令牌的人,便拥有与教主同等的权力。
  那少年的目光冷冷,扫过跪在地上的一干人等,最后,停在了周陇的断臂上。
  “……起来吧。今年的海上花由我来收,我是萧瑟。”
  那少年淡淡地说,同时收起了令牌。
  “原来是萧公子。”
  虽然地处偏远,但萧瑟的名字,周陇也有所耳闻。
  那是去年才加入月翎教的神秘少年,身世是个迷团,然而武功却是罕见地高,据说仅次于龙焕教主和白蝶公子。对于这个少年高手,龙焕教主也深为倚重,萧瑟虽然年轻,资历又浅,但他隐然已成为教中除龙焕和白蝶外的第三领主。
  今日有幸见到教中的新星,周陇理应是高兴的,然而,淡淡的失望却浮上他的心头,来的人,不是他吗……
  “白公子……”
  “他在江南,有事耽搁了。”仿佛知道周陇要问什么,萧瑟抢先回答了他。
  被人看穿了心思,周陇却只是苦笑了一下,接着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和萧瑟谈起公事来。
  “今年的海上花,少了三朵。”
  “……”
  没有立即接腔,萧瑟的目光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又淡淡扫过周陇的断臂。
  一旁的杨砾见此情景,终于忍不住了,抢先开口:“不是周陇大人的错,实在是今年天气太恶劣了,根本没办法出海啊!”
  “……”
  依旧只是沉默。
  “萧瑟公子,请不要责罚周陇大人,大人他……”
  “杨砾!”
  随着周陇的一声断喝,杨砾这才不甘愿地闭上了嘴,然而一双眼睛却充满担忧地在周陇与萧瑟之间徘徊。
  周陇深深地吸了口气,“萧瑟公子,周陇有负教主所托,自知罪孽深重,请公子责罚。”
  “你的右臂,是被白蝶砍下来的吧。”
  意外地,萧瑟开口说出的却是这句话。
  周陇微微一愣,这才回答道:“是。”
  “白蝶……么……”
  不知为什么,年轻公子俊美的脸上浮现出微妙复杂的神色,过了许久,方才道:“既如此,你便随我回总坛,接受教主的处罚吧。”



二 天水碧
  躲开第七十二枚暗器攻击的时候,白蝶手中的护花铃也同时射了出去。
  轻巧的银铃带着清脆的声音迅速穿出窗外,牵引着系在末端的冰蚕丝绕过伏击者的脖颈,半空中鬼魅般地回转——那彪形大汉的头颅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落了下来。
  “……终究还是慢了一点。”
  木屋中的公子收回自己的武器,食指与拇指轻捻,轻轻拭去冰蚕丝上的血迹。
  他的语气淡然,然而却带着中气不足的憔悴与疲惫——空落落的木屋里,白蝶无力地靠在墙边的角落,白绸制成的衣裳上,此时已因为连续的毒发和勉强运气沾染了大片的血迹。
  敌人……已经被解决掉十四个了吧?
  可是,活着的人却越聚越多了……
  白蝶的眼睛轻轻闭着,侧耳聆听木屋外的呼吸——
  左侧的人似乎多点,十一个的样子;右侧的少些,不过,从吐呐方式来听应该是高手;后方的路被八个练外家功夫的人堵死了;而前方大概新到了援兵,正有悠长而又细微的呼吸声传来……
  “呐,龙焕,这次的玩笑可真是开大了呢……”
  秀气清丽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丝苦笑,白衣人儿轻轻呼唤着自己教主的名字。在天水碧发作的时候被六大门派的高手围攻,这次,恐怕不死也要脱去半条命呢。
  外面的叫嚣声又响了起来——大概,刚刚的攻击激怒了他们吧?
  想到这里,白蝶苍白得几乎毫无血色的唇角淡淡勾起一丝漠然的微笑,就算他如今的处境是九死一生,但让那些所谓的名门正派尝点苦头,也好。
  各式各样奇特而诡异的暗器又从四面八方招呼上来,白蝶的目光忽地一冷,侧身闪过一枚绯红色的回旋镖——手中的护花铃再次顺着暗器的方向打了出去,不多时,便听到屋外的又一声惨叫。
  然而,与此同时,白蝶过于激烈的动作却牵动了胸中原本就翻涌不已的气血,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暗红色的鲜血再次大片大片地落在洁白的衣服上。
  快要……支持不住了呢……
  纤长的手指深深扣进了冰冷的泥地里,因为疼痛的缘故,白蝶单薄的身体微微颤抖着,他用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呻吟出来。
  ……有天下第一奇毒之称的天水碧,发作起来可是会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啊……
  心口仿佛被千万条毒蛇噬咬,每咬一下,便是一股血流向喉头冲来……而视线也是逐渐模糊了,恍惚中眼前竟浮现出那人的面容,英俊冷漠的男子手中拿着深碧色的药丸,语气冷漠:“你希望我救你么……要救活你的唯一方法就是,服下这枚天水碧,永远地为它所控制……”
  ……龙焕……龙焕……
  念及这个名字的时候,仿佛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靠近心脏的位置痛得越发厉害,白蝶苍白的嘴唇微微张着,艰难地争夺着一点一滴的空气,漂亮的冰蓝色眸子随着毒发愈形迷茫,终于,目光逐渐涣散开去……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屋外的人群忽然一阵骚动:“是岚雪山庄的慕容越!慕容少爷来了!!”
  慕容越……么……?
  木屋里的人儿微微牵动嘴角——
  越……来得还真是时候呢……
  
  流砂是在睡梦中被人吵醒的。
  凌晨时分,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前来传唤的小厮只说是少爷急召,甚至顾不得让他换身衣服,便匆匆赶了出来。
  清晨凛冽的星光映照在还积着残雪的回廊上,流砂没走出多远,迎面便撞上比自己还要狼狈的慕容越。来不及让他有所反应,少主人的声音已经恶狠狠地传来:“救活他,不然我要你的命。”
  流砂不置可否地挑眉,低头看向慕容越怀中昏迷的公子。
  那是一个极美的人,脸色很苍白,身子也单薄,纤细的骨架隐藏在冰冷的白绸下,带着几分瓷器般易碎的美。
  看得出来他伤得很重,气息已经很微弱了,浑身上下被暗器划出许多深浅不一的血口子——然而,最让流砂皱眉的是,那公子淡得不见一丝血色的嘴唇上,竟泛着若有若无的碧色。
  “似乎是中了很棘手的毒,我没有把握。”
  ——话一出口的瞬间,流砂就觉得心头一凛——他的少爷用那双星辰般冰冷的眸子盯着他,目光之凛冽足以用来杀人。
  “岚雪所有的解毒药和奇花异草随你用,不够的话我派人出去找——但是,如果浅璃出了事,我要把你大卸八块为他陪葬!”
  冷冷的寒风中,慕容越称呼白蝶时用的却是另一个名字。他的语气是恶毒而凶狠的,然而岚雪第一的药剂师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暗自想,少爷气急败坏的样子还真是少见呢。
  从慕容越手中接过人,不意却有两枚小小的银铃落了出来——那银铃做得相当精致,两端用极细的丝线系着,微风一吹便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说不出的好听。
  ……护花铃。
  流砂忽然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
  难怪少爷会这么担心,原来,是那个人回来了……



三 流年梦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慕容越望着手中晶莹的水晶坠子,忽然便想起了那些流沙倒影般的旧日时光。
  ——浅璃,长大以后我要你做我的新娘。
  ——……不可以呢,越。我是男孩子啊。
  ——我不管,我只浅璃喜欢一个人,除了浅璃我谁都不要!难道你不喜欢我吗?
  ——呵呵,浅璃当然喜欢越了。
  ——那就这么说定了,来,这个坠子给你,不许反悔哦!
  左丞相府落樱如雨的庭院里,曾经有两个孩子这样约定。
  记得那天的樱花很美,阳光也是透明的金,他和他站在漫天的花雨里,彼此交换了一生的誓言。
  慕容越至今仍不知道,自己古怪严肃的父亲怎么会与那时权倾朝野的左丞相白哲交上朋友,然而他却为此非常庆幸,他们的友情让他认识了白蝶——那个总是微微笑着的漂亮孩子。
  那天,心满意足的慕容越牵着白蝶的手出现在众人面前,以岚雪山庄少主特有的骄傲向大家宣布了这件事,他记得那时的白蝶依旧在微笑,乖巧而安静的模样,很美很美。
  自己的父亲却是皱紧了眉,严厉的眼神看着他,冷冷说了一句:“太胡闹了。”
  而的母亲——那名来自东瀛的美丽女子,却只是望着慕容越温柔地笑:“那么,我们家浅璃以后就拜托越君了。”
  “放心吧秀姬夫人,我会好好保护的。”八岁的孩子很张狂地承诺——却还并不知道,诺言和责任是生命中多么沉重的枷锁。
  年少轻狂……
  慕容越有些自嘲地冷笑了,回想起七年前的那场变故——也正是直到那时,他才发现自己其实什么也保护不了。
  左丞相一生为人正直,不意却得罪了皇帝的宠妃,自古以来,君子总是敌不过小人攻歼,几伦谗言一进,原本的忠臣顿时成了反贼,禁军统领亲自带了人来,奉皇上手谕说是要满门抄斩。
  岚雪山庄在江南,知道消息时,白哲与那位温柔的秀姬夫人已被处决,待慕容越和父亲慕容神率领众人赶到,只来得及救起从府中逃出来白嫣然——白蝶的姐姐。而白蝶,那个最让慕容越担心挂念的人,却从此杳无音讯。
  听嫣然说,为了保护她,白蝶引着追兵朝另一个方向去了。
  ——那个以自己的性命为赌注保护亲人的少年,那年也不过才十四岁。
  想到这里,慕容越又皱着眉微微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包含着对那人的怜惜、骄傲与心疼——然而眼角那里一颗淡淡的泪痣,却使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哀泣的味道。
  只是为着那一份温柔与倔强,命运便把他们分隔得那么遥远。
  将白嫣然安顿好后,慕容越就一直不断地打探白蝶的下落。然而,那纤细的美人就像未曾在这世界上出现过一样,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得不到一点消息。
  ——直到,月翎教第二领主“白蝶”这个名字在江湖上出现。
  他听说他辅佐那名叫做龙焕的男人令月翎教愈渐强大,听说他与他联手灭了“剑神”叶剑魂家满门,听说他们令三山碧落六十二湖的大小帮派臣服在脚下……甚至听说,那个神秘莫测的月翎教教主所真正贪恋的,不过是那人的身子。
  这么多年,江湖上关于龙焕与白蝶的流言他也听得多了……虽然知道这其中有许多只是捕风捉影的事,然而每听一次,内心却总不免疼痛一次。
  “浅璃,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要加入月翎教……”
  房间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进来的是岚雪山庄的药剂师流砂。
  “少爷,白公子暂时没事了。”
  蓝发男子轻声地禀报,举止优雅,却仍是打扰了正在出神的少主人。
  闻言,窗边的男子握紧了手中的水晶坠子,回过头望向那名为救人已经一日一夜未曾休息的下属:“他中的是什么毒?”
  “是天水碧。”
  流砂一边回答,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慕容越手中的坠子,那晶莹透明的紫水晶被做成泪滴的形状,上方用一条银色的丝线系着——就跟他方才在白蝶胸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天水碧?”
  慕容越冷冷地重复了一声,目光中有奇异的寒芒一闪而过。
  “天水碧,不会有错。中毒的时间已经相当长了,只是一直没有发作出来。”
  流砂淡淡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为了压制白蝶体内的毒性,他已经消耗掉了自己的大半内力。
  然而,慕容越却没有注意到流砂的异样,只是握着坠子的手又紧了一紧——天水碧,那是一种何其可怕的毒。相传这种毒药发作时可让人生不如死,并且几乎无药可解,制药的材料也极其难寻,单是其中一味海上花,便是世间罕见的珍宝。
  “这么说,没有办法可以解毒吗?”
  慕容越的声音是镇定的,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然而握着坠子的手指却因为过于用力,关节的地方泛起了苍白的颜色。
  流砂微微点头。
  “天水碧的解法,您是知道的。”
  除了不断地服食天水碧,就只有一种方法——
  “哈……以下药人的心血为药引,同时服下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妖花曼珠沙华是么。”
  慕容越微微冷笑了,目光忽然锐利如电——
  “我一定要让那个下药的人不得好死!”
  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少主人这么在意一个人,流砂的心里忽然泛起一阵莫名的酸涩,忍不住问:“少爷,您曾经说过对您而言人分为两种,一种是奴隶,一种是玩具……我想知道白公子算是哪种?”
  被问及问题的男子蓦然回过头来,星辰般冰冷的眼睛凝视了流砂许久,这才缓缓说道——
  “……流砂,你太放肆了。”



四 越陌度阡
  
  洛阳城外的雪陌山上,一轮泛白的残月当空挂着。
  清晨时分,在月翎教总坛的空地上,几名弟子正一丝不苟地练习剑法。
  带着寒意的微风吹过,那剑气便随着风弥漫开去——不远处,一株夜间才刚刚绽放的绿萼梅因为经受不住剑气,有花朵簌簌而落。
  “太霸道了。”
  不期然地,一个声音响起,惊得练剑的弟子们纷纷回头——梅树下,一名男子翻手抛落掌心的花,冷冷说道。
  “……教、教主大人。”
  呆了一呆,几名弟子这才回过神来,慌忙向那男子行礼。清晨幽冷的光线勾勒出男子冰雕般的五官,看起来优雅而冷峻。
  “剑是兵器中的王者,霸道之中带有柔韧,收放之际应留有余地,杀气不宜外露,否则,便流于刀的蛮横粗暴,失去了剑的本意。”
  “啊……是!谢谢教主指点!”
  几名弟子没料到教主会亲自指点自己的剑法,又是吃惊又是感激地谢过——虽然是月翎教的教众,可是像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平日能和教主说上话就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更别提现在竟然得到他的亲自指点,如何不叫他们激动莫名?
  龙焕的声音带着奇异的冰冷磁性,“剑是一种灵性的兵器,如果要取得做它主人的资格,就要注意是你在驾御它,而不要让它控制你。”
  “是,属下谨记!”几名弟子回答着,心中越发感激起来——虽然江湖传闻龙焕教主是个冷酷绝情的人,可是他对自己的下属,却真是好得很……
  那名英俊冷漠的男子微微点头,转身走了开去——而那些弟子却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剑是兵器中的王者……也许,只有教主这样的人中之龙才能够驾御吧?
  据说,就连白蝶公子的护花铃,也曾经败在教主的破月剑下……
  
  “教主,石穆从江南寄来的信。”
  走进白色的石屋,龙焕就听见自己的下属这样说。
  石穆是月翎教江南分坛的坛主,为人很是稳重,前些日子龙焕派白蝶去江南办事,便曾与他联系过。
  龙焕从那名叫做江子楚的男子手中接过信,然而才看了开头的几行,脸色便是微微一变——虽然立即恢复了常态,但江子楚可以发誓,在那一瞬间,龙焕脸上掠过的是可以称之为惊恐的神色。
  “出了什么事吗?”即使看到龙焕出现如此绝无仅有的表情,江子楚也只是静静地问。
  作为月翎教的护法,他曾经被同僚戏称为“没有感情的兵器”,而他本人却并不在意——生性冷漠严谨的他的确鲜少有感情波动。
  “白蝶现在在岚雪山庄的人手里。”不愧是月翎教的教主,瞬间的慌乱过后,龙焕的脸又恢复了冷峻淡漠的线条,望着自己的下属,淡淡地说。
  倒是江子楚皱眉。
  “按照日期推算,天水碧发作的日子已经到了……”
  他没有把话说下去,然而,龙焕拿着信的手还是不易察觉地颤了一下。
  那天水碧是他喂白蝶服下的,发作起来会有什么后果他清楚得很,那种痛苦,大概不是白蝶那么纤弱的身体可以承受的吧……?
  仿佛看穿了龙焕的心思,江子楚只是淡淡地说:“岚雪山庄的流砂是当年药王的弟子,天水碧的毒虽然无法可解,但他应该能够暂时压制一下……何况,慕容越和白公子又是旧识,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听到前半句时,龙焕脸上的表情略微柔和了些,然而,在听到慕容越的名字时,神色间却又是一冷。
  “通知萧瑟,和我去江南一趟……现在就走。”
  
  “很好喝的药,谢谢你,砚。”
  淡淡的药香漂浮在房内的空气中,屏风后的檀木古床上,一名白衣美人半倚着,微笑地望着眼前的男子。
  那名男子叫做慕容砚,是岚雪山庄的二少爷,亦是白蝶幼时的另一个玩伴。他一边喂白蝶喝药一边苦笑着道:“浅璃,这么多年不见,没想到你的味觉还是那么奇怪。”
  浅璃是白蝶的字,以前在左丞相府时,大家都这么叫他。
  慕容砚用手中的勺子轻轻搅了搅那碗深碧色的液体,舀起一勺送到白蝶的唇边,又道:“流砂做的药苦涩无比,难喝得全岚雪山庄几乎没人敢尝试,说好喝的人也只有你了。”
  “呵呵……”床上的白衣美人轻轻笑了,张口服下嘴边的药,“其实这药还不及子楚制作的东西美味,那才是真正的人间极品。”
  “月翎教的江子楚吗……”慕容砚忽然皱了皱眉头,认真地看着白蝶,“浅璃,离开月翎教,好吗。”
  “呵呵……”白蝶淡淡微笑,冰蓝色的眼睛微微闭着,“不行啊……”
  “为什么?”慕容砚急起来,“是因为天水碧吗?大哥说,那是龙焕给你下的毒,是为了控制你,对不对?”
  没有回他的话,白衣美人的眼神忽然恍惚起来,过了许久,这才轻轻地说:“我没事的,龙焕他……对我很好。”
  砚的双拳不自觉地紧握,从小与白蝶一起长大的他心里明白,既然白蝶没有直接否认,那么,毒一定就是龙焕下的了。这么多年,他想必是受了不少苦……
  “……为什么?他这样对你,你却还……”
  “快喂我喝药吧,都凉了。”打断慕容砚的话,白蝶依旧微微笑着。
  “……”深深的无力感袭上心头,他明白那微笑的含义——那微笑如一层面具将白蝶与其他人隔离开来,让任何人都窥测不到他的内心。
  一言不发地喂那名病弱的公子喝药,看着他那样苍白的脸色,虚弱的身体,他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浅璃……你瘦了好多。”
  许久,慕容砚再次开口,语气却是充满怜惜与心疼的——十年了,他的模样比记忆中的憔悴了许多,一定是过得并不好吧?
  “……呵呵,砚……是么……”
  意外地,白蝶却轻轻笑了起来,只是他自己并不知道,那笑容恍惚虚弱得让人心疼。
  “我……我先出去了,你现在好好休息。”
  无法抑制的痛楚蔓延上来,仿佛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慕容砚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十年了,他一定是吃了不少苦,所以即使连笑容里都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冰凉的液体落在他手背上,低头一看,那是,泪……



五 夜之歌
  
  “别后不知君远近,触目凄凉多少恨,渐行渐远渐无书,水阔鱼沉何处问……”
  旖旎的歌声和着古琴温润的音色,飘浮在长长的江南深巷中。
  拂琴的女子身着做工精细的绯色衣裳,细细抚弄那具华美的古琴良久,忽尔抬起眼来,朝身前的男子笑了笑。
  “真是抱歉,让石先生见笑了……这古琴实在是别致得很,小女子忍不住想要试试。”
  “哪里的话,羽姑娘不愧是秦淮一带的花魁,琴技歌技都堪称一流——这具古琴以后跟着姑娘,当可不被埋没。”
  古巷深处的琴行中,一名男子听到绯衣女子的话,便这样淡淡地答。
  那名女子闻言又是一笑,起身朝店铺的主人深深敛了一礼,“能够得到聆风坊的石穆先生夸奖,实在是愧不敢当。这具古琴小女子就拿走了——至于银子,明日便派人送来。”
  这间小小的琴行不大,然而在江南一带却非常有名,这里的乐器音色优美,做工精湛,而琴行的主人石穆更是一位音律高手,据说,就连大内第一的琴师也比不上石穆的技艺。
  石穆微微点头,目送着这秦淮第一的歌妓离去,这才回过身来,望向身边的同伴:“今日便早些打烊吧。刚刚接到教主的信,说是今晚便到。”
  正如没有人知道这位名动业界的琴行老板其实是月翎教八大高手之一一样,也没有人知道这间琴行实际上是月翎教在江南的一处分舵——只因魔教月翎的名头太响,这才将分舵伪装成琴行的样子,隐藏在西子湖边。
  闻言,石穆身旁的女子应了一声,帮着石穆将店内的丝竹琴瑟整理擦拭干净,忽尔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说起来,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到教主了。”
  “是啊,清音。自从白公子和萧公子加入月翎教后,教主便很少在江湖上走动。不要说你,即便是我,见他的机会也是少之又少。”
  石穆一面说着一面帮一架琵琶拧紧了弦,又试了试音色,这才听清音在一旁接腔道:“想不到教主对白蝶公子的事这么上心,原本我以为他最多派几名护法来。”
  夕阳的余辉下,那女子的神色忽然有些空茫,仿佛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
  “洛阳和江南隔着千余里的路,前几日才送出的消息,却说今日就到——从没见教主这么担心一个人的。”
  “是啊,我也想不到他会亲临,而且这么快……”石穆却只是笑笑,虽然对于教主亲临很是意外,神色间却也平静如常,“不过既然是为了白公子,也就没什么不可理解的了。”
  “哦?”那女子很是诧然,顿了一顿,终是问,“怎么……?”
  “呵呵……依我看,教主多半是喜欢白公子的。”石穆说着,颇为愉悦地笑了起来,“说起来,也只有白公子那样的人才配得上我们的教主。”
  正说着,门前响起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对不起两位客人,今日本店已经打烊了,有什么需要请…………教主!”
  话才说到一半,石穆失声喊了出来,乍惊乍喜地望向来人——
  琴行的门前,面目如冰雕般俊美的男子静静站着,在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断臂的男子,另一个是一名青衫少年,金色的瞳孔在夕阳的余辉中熠熠生辉。
  
  送茶,入座。
  那英俊冷漠的男子甚至没来得及喝一口方才沏好的雨前龙井,便问:“情况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我去岚雪山庄送货,见到了白公子。”下首的石穆必恭必敬地答,“公子正和慕容砚在湖边散步,看起来并没有大碍。”
  “这么说,只是被软禁而已。”金色瞳孔的少年插口,冰冷如瓷器的声音在空气里激起细微的波澜。
  石穆的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忍不住朝那少年多看一眼——那样如音乐般优美的音色,正是深通音律的他所要寻觅的……
  “他,还好吗?”
  不期然地,龙焕又问。虽然明白岚雪山庄与白蝶的世家渊源,想必不会太过为难他,然而,一想到身中剧毒的他落在别人手里,终究是很不放心。
  石穆连忙收摄住心神,又答道:“看起来似乎有些虚弱。”
  白蝶本来就生得单薄,然而那天隔着湖水远远的惊鸿一瞥,石穆却觉得他仿佛苍白虚弱得没有重量,随时会消逝在风中似的。
  握住茶盏的手指收紧了,龙焕心里清楚得很,那是天水碧在白蝶体内发作的结果。即使流砂的医术再好,但为了对抗天水碧的毒性,白蝶的身体也必须承受难以想象的折磨和痛苦。
  “好好准备一下,后半夜便去救人。”
  淡淡抛下这句话,龙焕从座位上站起来,头也不回地离去。
  “……这么急?”石穆有些愕然,望着龙焕离去的背影,脱口道。
  “谁叫事情关系到白蝶前辈。”冷不防,那个瓷器般冰冷动听的声音再次扬起,有着金色瞳孔的少年坐在桌边擦拭着手中透明的刀,头也不抬地说道。
  “萧公子其实也很担心白公子吧。”石穆笑了笑,向那名金眸少年问道。方才他注意到当自己提及白蝶时,萧瑟的神色间有着和龙焕教主同样的凝注。
  萧瑟闻言蓦地抬头,犀利如刀锋的眼神冷冷地盯着问话的男子——然而,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美丽的金色眸子很快便转向别处。
  “……罗嗦。”
  
  白蝶站在回廊尽头的和室前,微凉的夜风吹动他洁白如雪的衣襟,使他纤细的身体看起来有几分摇摇欲坠。
  犹豫了一下,正准备敲门,然而却有一个严谨肃穆的声音从房内传来:“进来罢。”
  白蝶微微笑了一下,再没有犹豫,伸手轻轻推开房门。
  那是一间素雅的和室,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房间中央的矮塌上,岚雪的庄主慕容神盘腿而坐,见着白蝶进来,眼眸深处依稀有了复杂的神色。
  “好久不见了,二公子。”



六 夜未央
  
  听到那个旧日的称呼,白蝶再次微笑了。眼前的男人明明有着江南帝王的称号,又是和父亲同辈的朋友,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是很拘谨地叫自己二公子。
  “呵……神叔叔近来可好?”
  白蝶在神对面盘腿坐下,冰蓝色的眸子不着痕迹地扫过室内的摆设。
  据说岚雪的日常事务虽是慕容越在打点,但是这间小小的和室却仍是整个岚雪最让人惧怕的地方。
  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只在其中一角的瓷瓶里,供着一束淡青色的佛手兰——据说,那是越的母亲生前最喜欢的花。
  许多人都怀疑严厉冷漠的神与那名温柔恭顺的女子之间到底有没有爱情,然而,在那名女子死后,他却一直没有再娶。
  白蝶以前曾听自己的母亲说起神与那名女子的故事,当时的母亲是感慨的,用她温婉好听的声音对他说:“神庄主实在是个很好的人——这世上有些人看起来冷漠,其实却比大多数人都重情义得多。”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给白蝶留下的印象特别深刻——所以当几年后家门遭难,逃亡中身受重伤的他被另一名神情冷峻的男子救起时,便没有异议地留在了他的身边。
  “在想什么?”神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白蝶的思绪。
  “……佛手兰很美。”白蝶笑笑,收敛了自己的情绪,淡淡说道。
  对面的神仿佛一怔,却瞬间平静了。沉静淡定的眸子凝视着白蝶的眼睛,忽然说道:“记得小时侯越说要娶你做新娘。”
  “……那只是儿时的戏言罢了。”摸不透神的心思,白衣公子只是淡淡地答。
  “不。我认为他是认真的。而且,一直到现在都是这样希望。”神却不放过他,凝视白蝶的目光越发冷厉——
  “只是我却不知道二公子是如何看待越的。在二公子心里,究竟是那个魔教教主重要,还是越来得重要?”
  问话至此,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白蝶显然没料到岚雪的掌门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竟呆了一呆,不知该如何回答。
  神将白蝶的反应尽收眼底,虽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但情况也不如想象中那般糟糕。他一手托起雨过天青色的茶盏,接着问道:“这几年我虽然已经不大管江湖中事,但也听说了不少传言。人们都说月翎教的龙焕与白蝶关系并不清白——这,可是真的?”
  对面,白蝶的手指在宽大的衣袖中收紧了,牙齿也不自觉地咬住下唇,然而忍了一忍,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神叔叔今天召我过来,就是为了问这些话么?”
  “我原本不想探问二公子的私事,只是,越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不愿见他受到一点伤害。”
  “我和越……并没有什么。”白衣公子的声音蓦然冷淡了,“我很感谢神叔叔当年救了嫣然姐姐,将她安顿到安全的地方——可是,浅璃的事情还请神叔叔不要多问,毕竟,浅璃现在已经是月翎教的人了。”
  “……是么,可是据我所知,二公子和越之间并不是那么简单罢?不然,你待在岚雪这么多天了,那孩子怎么会对你的饮食起居一直亲自过问,却只是迟迟不去见你?”
  “越是怎么看浅璃的,浅璃并不了解……只是浅璃从小和越一起长大,是断然不会伤害他的。”带着淡淡疲惫的神色浮上白蝶的眼底,与这位严厉苛刻的江南帝王说话,真的让人觉得很累……
  然而对面的男子却还没有满意,紧接着问:“这个,算是你对我的承诺吗?”
  “……浅璃可以发誓。即使有一天越伤害了浅璃,浅璃也不会动越一分一毫。否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仿佛就为了等这句话,江南帝王的眼中有如释重负的神色一闪而过。他望着眼前憔悴得让人心疼的美人,忽然轻轻叹息——
  “二公子,若不是为了越,我也不想这么逼你。”
  
  从神的房中退出来后,白蝶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经过方才的一番劳神,体内的天水碧又开始蠢蠢欲动。虽然流砂曾经说过,只要他不使用武功便暂时无性命之虞,然而如万箭穿心般的痛苦汹涌而来,疼得他双手紧紧握拳,指甲在掌心刺出深深的伤口。
  ……不行,要快点回去……
  他望着月下漫长寂静的回廊,挣扎着起身。冰冷的白绸因为他的动作泛起水样的波纹,有银色的月光在上面静静流淌。
  转过一座座庭院楼阁,便到了一处开阔的湖面。白玉砌成的九曲桥一分一分向远处蜿蜒,月下宁静的湖水中,有万盏白莲绮艳如炎。
  如泣如诉的萧声低低传来。
  湖心深处的凉亭中,年轻男子裹着丝质长袍的身影若隐若现。
  ……那是,他。
  白蝶的脚步停住了,望着湖心的人影,神色间忽然就有了几分恍惚。
  即使是这般悲凉的调子,也带着华美流丽的旋律……那样的萧声,是只有越才能够做到的啊。
  记得幼时为了和越的萧,自己也曾去学过七弦琴——只是如今物是人非,怕是再没有机会与他合奏一曲了罢?
  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湖心的男子蓦然回过头来,目光与白蝶在空中相遇,忽尔,就定住了。
  如水的月光下,那男子眼底的泪痣盈盈欲坠。



七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七年。两千六百多个日日夜夜。
  慕容越用了七年的时间来思念一个人,一个璀璨梦影般晶莹易碎而又难以企及的人……
  
  远处,那白衣人儿伫立在水边淡然微笑,他的身旁,白莲开得肆意张扬。
  有一瞬间,慕容越仿佛又看见了幼时那个美丽的孩子,有着纤细的脖颈和瓷白的肌肤,看人的时候喜欢微微笑着,冰蓝色的眸子隐藏在风里,无限凄迷。
  他的浅璃,白浅璃……
  
  仿佛受了什么蛊惑,慕容越一步一步朝白蝶的方向走去。
  对面,那人儿依旧只是微笑,望着幼时的青梅竹马越走越近,叹息般地说了一句——
  “越,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短短的一句话,却似包含了千言万语,让听的人陡然感到一阵揪心的疼。慕容越久久地望着眼前的白蝶,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他的凝视下淡淡微笑——这是,多么令人熟悉而又陌生的表情。
  他至今仍不明白白蝶为什么会加入月翎教,甘愿与整个武林为敌也要留在那个人的身边,七年的光阴,把魔教领主白蝶变成了江湖中的一则传奇,然而,他却想必过得不好……
  不仅消瘦了那么多,单薄的身体更是如夜风中摇曳的一朵莲花,脆弱得不堪一击。
  “……不错,好久不见了,浅璃。”隔了半晌,慕容越才打破沉默,忽然收敛了一切迷离和恍惚,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公子,目光渐渐凝聚——
  “为什么加入月翎教,你最好给我一个好理由。”
  “理由……么……”
  闻言,白蝶忽然微微笑了,笑容淡漠而伤感,如同幽寂的夜空中盛开的一朵莲花,“越……也许,把我们错开的,真的只是命运……”
  记忆之门缓缓打开,一切又回到了七年前的那天夜晚,那一夜,被官兵追杀的垂死少年被英俊冷酷的男子救起,那男子俯头望着少年的眼睛,微微皱眉——
  你伤得太重,能救活你的方法只有一个,服下剧毒天水碧,永远受药性掌握。
  “……当年的我没有选择……”第一次对人说起这段往事,白蝶有些哀漠地笑了,“越,那时的我被官兵追捕了七天七夜,几乎已经重伤不治了……只要能够活下来,要我服下天水碧,甚至留在月翎教,又有什么关系?”
  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的青梅竹马,“越,我别无选择。”
  “可是现在你可以离开他!”听完白蝶的叙述,慕容越几乎叫了起来,“浅璃,离开月翎教,我可以想办法为你解毒!”
  “不!”连自己都有些意外,为什么会拒绝得如此坚决,望着慕容越惊异和绝望的眼光,白蝶只是低低地说,“不……我不能离开他。”
  “离开谁?月翎教的龙焕吗?”陡然间,慕容越冷冷笑了起来,“浅璃,难道在你的心里,我竟然比不上那个魔教教主么?!”
  白蝶的身子微微一颤,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望着眼前的慕容越,许久,微微闭了眼睛。
  “越,放我回去,回到月翎教……那里才是我的家。”
  既然决意追随了龙焕,他便不愿再与任何人扯上关系——那个男人既然是全江湖的敌人,那么自己就随时有与任何人为敌的可能。
  白蝶不想被任何东西羁绊,亦不希望越如此——昨日种种譬如水月镜花,即使美好无限,亦不过转瞬即逝而已。
  闻言,对面的男子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肩,语气中多了一丝负伤和愤怒:“为什么?为什么不肯留下来?!为什么要离开我?!”
  一声声,是质问和嘶喊,他不承认这就是他们的命运——在短暂的交错之后各奔东西,相忘江湖……
  感受到肩上的力道,白衣人儿忽然不可控制地颤抖了一下,那一瞬间,樱花树下的约定在眼前一晃而过,内心最脆弱的一角被轻易击碎——然而,他又怎么能够不离开他?他必需回去,回到那名冷酷决绝的男子身边,即使那男子永远不会像越待他那样好,即使要与全天下的人为敌……
  但,那才是他的抉择,他为自己选择的王……还有,命运。
  “越……别这样……”
  被慕容越用力抓住双肩,白蝶体内的天水碧肆虐得越发厉害。他强忍住肩上与体内的痛楚,挣扎着说——
  “越,放开我……让我回去……”
  “回去?让你回月翎教,去见那个男人是吗?”听到白蝶的话,慕容越忽然冷冷笑了,月光将他眼底的泪痣衬托得越发悲哀,“不可能的。他喂你服下那样的剧毒,我一定要杀了他。”
  尽管龙焕喂白蝶剧毒是情非得已,但见过白蝶毒发时的痛苦模样的越却绝对不会原谅他——龙焕,那个从他身边夺走白蝶的男子,他必将让他付出代价!
  然而,第一次,近乎惊惧的神情浮现在白蝶脸上。他无法想象慕容越与龙焕的对决,更不忍见到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受到伤害。
  “越,不要。不要与龙焕为敌。”
  望着白蝶痛苦的神色,慕容越却只觉得一阵酸涩。
  “哈……浅璃,你从来不求人的。没想到骄傲如你,也会为了那个男人求我。”他的语气越发阴沉,“我不会让你回到他身边的——因为,你只属于我一个。”
  还没等白蝶反应过来,他的唇已经吻上他的。先是辗转引诱,再是狠狠撕咬——他不顾他的挣扎和反抗,肆意地侵占他,七年时间所积蓄的思念和伤痛在此时全都爆发出来,他再也不会让他离开他,即使,不择手段。
  “唔……”白蝶想要拒绝,然而他的吻是如此霸道,让白蝶的嘴唇无论如何也吐不出一句话来,只能被迫在他怀中承受这从未有过的激情。
  慕容越的嘴唇一路下移,滑过他的唇角、脖颈,在他的锁骨处辗转啃咬。那具正承受着天水碧发作的痛苦的身子根本没有力气推开他,白蝶的双腕被慕容越用手轻易抓住,铁一般的力道禁锢着他,为了压制他的挣扎和反抗,他甚至无法在意是否弄痛了他。
  白蝶眼睁睁地看着衣裳被撕开,光洁的皮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让他起了阵阵的颤抖。
  “越,不要!”
  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干什么,白蝶难堪地低喊。那纤细的人儿苍白了脸色想要逃,却被慕容越一把按在地上,牢牢圈住身体。
  霸道而近乎无礼的挑逗。慕容越一腿跪在白蝶的双腿之间,用自身的重量压住下方的身体,一只手在他身上游移,放肆地抚摩和侵犯。
  怀中那个惊慌的人艰难地躲避,然而却恐惧地发现自己什么也躲避不了。他的身子在他怀中颤抖,感觉他的手一路向下探去,绝望便无可遏制地弥漫上来。
  越……不要让我恨你……
  白蝶的眼睛闭上了,停止了徒劳的挣扎,静静地等待那无可避免的命运。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的瞬间,慕容越的动作蓦然停止了——
  寥落的夜色里,有一个声音冷冷传来——
  “放开他。”



八 随风而来
  
  慕容越的瞳孔蓦然收紧了。
  放开他。
  这三个字的音量不大,然而却包含着深不可测的冷酷和危险。
  不用回头,慕容越也能感觉到身后传来的强烈杀气,有人用剑指着他的后心,冰冷彻骨的寒意透过剑尖丝丝传来。
  是……
  龙焕。
  他本不知道来者是谁,然而透过身下人儿的眼睛,却从中读出了答案。
  白蝶的眼睛不知何时张开了,月光下,迷朦的冰蓝色眸子对上慕容越的眼睛,目光里仿佛有千言万语,然而心绪百转,最终却是沉默。
  慕容越仍然紧紧抱着白蝶的身子,隔着一层薄薄的空气,他们的鼻尖几乎碰到一起。他可以感觉到他在他怀中极力压抑着的喘息,感觉到他近乎赤裸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因为畏缩和屈辱,神色间充满着难以掩饰的局促。
  “你在怕什么?怕你现在的样子被他看到?”
  慕容越望着身下惊惶不安的他,忽然就冷笑了——
  “龙焕对你来说就真的这么重要?”
  “放开我!越!”听到慕容越的话,白蝶的身子忽然剧烈一震,接着又是一阵无力的挣扎。情急之下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不但是因为不愿让龙焕见到这样的他,更深深明白慕容越的行为是如何地激怒了龙焕,他害怕一场生死之争就此无可避免。
  然而,话刚出口的瞬间,他便感觉手腕一紧,有着泪痣的男子更加霸道地压制住他,望着白蝶的眼神,深沉而悲哀。
  越……
  忽然之间,内心最柔弱的地方就这样被轻易击碎——他何尝不明白他这么多年的寻觅和等待,何尝不明白他的付出和悲哀……
  如果可以,他亦愿意他们只是当年樱花树下的两个孩子,不沾染江湖的腥风血雨,不离不弃,相守终生……
  然而,这一切美好的愿望,终究只是镜花水月般虚幻的绮想。
  从四面八方蔓延开来的杀气强烈而清晰,尽管被慕容越挡住了视线,白蝶却仍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是他,来了。
  他发誓要效忠的男人,他一辈子的羁縻……
  “……越……放开我……”
  隔着带有缥缈莲香的空气,白蝶挣扎着开口,对慕容越一字一字地说。
  他别开眼去不去看他眼底的泪痣,不去看他悲哀的眼神,他害怕自己支持不住,就此沦陷在那双睡梦中出现过千百回的眼睛里,再也回不到龙焕身边……
  龙焕握剑的手凝定而有力。
  但是在听到白蝶声音的瞬间,那双手却近乎颤栗地抖了一下。
  因为慕容越的阻挡,他看不到白蝶的样子,只有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无力地放在冰冷的地面上,手腕处被慕容越紧紧抓着,隐约露出红紫的淤痕。
  白绸的碎片在夜风中飘舞,龙焕望着眼前的情景,目光忽然变得冰一般的寒冷——
  “放开他,起来受死。”
  奇异地,那名有着妖艳泪痣的男子却冷冷笑了。
  听到龙焕言语的瞬间,他的神情中已失去一切忧伤和迷离,与龙焕同样冷峻决绝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他知道,身后的人有着世所罕见的武功,是他不得不全力应对的高手。
  “你不拿开剑,叫我怎么起来?”
  他低低地吐字,言语里带着微妙的嘲讽。
  身后,那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手中的剑一分一分地退开了。随着龙焕的动作,慕容越亦一分一分地直起身子,直到,龙焕看到了那个美丽虚弱的公子——
  深深浅浅的吻痕延着他精致的锁骨向下蔓延,夜幕下,他白瓷般易碎的身子微微蜷曲着,被撕裂得已经不能遮体的衣衫丝丝缕缕搭在他的身上,他的眼神,幽寂,脆弱。
  一瞬间,龙焕只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狠狠撞击了一下,无以言表的疼痛侵袭上来,让他忽然觉得无法呼吸——
  然而在这短暂如电光火石的刹那,一抹绯红色的影子忽然鬼魅般地扬起!
  
  龙焕只觉得心头一寒,甚至来不及多想,身体已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开了十七八步——
  手中的破月剑幻出一抹淡银色的光芒,转瞬之间已将绯色暗影的攻击路线悉数封死!
  月光下,银色和绯色的幻影急速纠缠,冷冽的杀气层层蔓延开去,满湖开得如火如荼的白莲瞬息便谢了大半。
  甚至没有一丝兵刃相交的声音,两人转眼便已拆了一百余招——
  龙焕的脚步蓦然停住,破月剑的寒芒流泻如一泓秋水,迎面便向那道绯色的暗影击去!
  兵刃相交,一声低不可闻的轻响在月下幽幽传开。
  然而,生死相搏的两人却仿佛受了极大的震动,齐齐地向后退了一步!
  
  破月剑,蔷薇刺。
  破月剑出,风云失色,
  蔷薇刺起,鬼神却步。
  这两件上古神兵的主人隔着绮縻的白莲冷冷望着彼此,他们身旁的不远处,一名纤细虚弱的公子挣扎着起身,因为天水碧的发作,已经有斑斑点点的鲜血沾染在白皙的皮肤上。
  “我要让你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本少爷和浅璃之间的事还轮不到你插手!”
  慕容越遥遥举起手中的蔷薇刺,忽然又冷冷笑了——
  “没有人能从我的蔷薇刺下活着走出去——龙焕,岚雪山庄将是你的葬身之地。”



九 蔷薇刺
  
  握着蔷薇刺的手倏忽收紧了。
  半空中,那极细极长的绯红色铁丝幻化出一轮又一轮无懈可击的圆,将破月剑的主人裹入其中。
  “蔷薇刺!”
  九曲桥上,那名向来沉静的公子刹那变了脸色,脱口低呼!
  绯红的幻影如一道惊世骇俗的梦,风一般掠起,穿梭于漫天的白莲残瓣之间——
  岚雪山庄的传世绝技籍由这代少主人的双手,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至。
  而那把参与过无数场血腥杀戮的名剑破月仿佛感应到了四周的杀气,纯银的剑身焕发出幽寒的光芒,瞬间便笼罩了龙焕全身!
  破月剑法一旦展开,亦是完美得无懈可击……
  那两道影子再度疯狂地纠缠在了一起,两人都是恨极了对方,出手不留半点余地,招招致命,看得一旁的白蝶越来越觉心惊。
  “住手……住手……”剧烈的痛苦令他无法向前跨出半步,他一腿跪在桥面上,苦苦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纷飞的花雨中,他不断地呼喊着两人的名字,然而声音却虚弱得近乎呻吟,只有一口口的鲜血持续从指间滑落,滴碎在冰冷的地面上。
  不愿见到眼前的情景,却更痛恨自己此时的无能为力——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名男子在他的面前互相残杀,而他却什么也阻止不了,这么也保护不了……
  
  “浅璃!!!你怎么了?!”
  月光下,一名男子不知何时来到白蝶身边,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焦急地呼唤。
  “我……”他话还没说完,忽然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望着湖心的眼睛充满了震动和恐惧——
  “龙焕!不要!!”
  
  湖心深处,银色的长剑蓦然停住了。
  剑尖前方一寸的距离,正对慕容越的心脏。
  龙焕知道自己不该停下的,高手过招,瞬间的犹豫就足以致命。然而,白蝶的呼喊却是如此迫切,令他本能地住了手,那一剑竟刺不下去。
  高手过招,瞬息万变。
  剑尖凝住的一刹那,绯红色的幻影再次鬼魅般扬起,向龙焕急掠而去!
  两人的武学本就相差不远,龙焕停顿的瞬间就知道要糟,此时的他正是前力已尽后力未生之际,何况还要应对自己剑势巨大的反冲力,眼见慕容越的攻击逼近,一时竟然无法回避。
  危急之时,他将生平的武学发挥到了极至,侧身向旁边让了两分。这一闪避避开了身体的要害,然而左手手臂却无法幸免,蔷薇刺犹如情人的发丝在臂弯处一掠而过,月光下带起一串红色的血珠。
  慕容越的蔷薇刺,岚雪山庄的传世绝技——据说一共有七重力道,一旦被它伤到,杀气渗透入经脉,这条手臂也就相当于废了。
  
  白蝶在桥上看得真切,眼见龙焕受了伤,他的身体剧烈一震,手指不觉死死抓住慕容砚的手臂,指甲深深掐进了他的肉里。
  慕容砚吃痛,然而却任由他这么抓着,眼睛顺着白蝶的方向望向湖心——那个驾御着银色长剑的身影,就是龙焕么……?
  绯影与银影仍在急速变换,慕容砚已经看不清两人的身影,只有一道道的残像留在月下,白莲的残瓣从中静静穿过。
  
  “他的手臂……”
  月光下,他听怀中的人低喃着,脸色雪一般苍白。
  白蝶的武功与龙焕慕容越在伯仲之间,此时仍能清楚地看到,龙焕把破月剑换到了右手,左臂手肘处不断有鲜血渗出。
  慕容砚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慕容越的性格他清楚得很,怕是不至龙焕于死地就不会罢休,而继续缠斗下去,无论胜负如何,龙焕的手臂都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恢复的了。
  “砚,制止他们。”
  白蝶低低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决。
  “没用的,越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慕容砚看了看怀中的他,苦涩一笑, “何况,他是要来带你走。”
  思念了七年的人一朝失而复得,任谁都是不愿放手的罢……?
  
  怀中的人儿没有说话,冰蓝色的眸子静静闭上了。
  片刻,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低低地道:“砚,对不起。”
  
  “浅璃?!”
  脖颈被那双苍白纤细的手抵住的瞬间,慕容砚不可思议地惊呼。
  清冷的月光下,上一刻还无力地靠在他怀中的身体不知何时消失了,身后,淡淡的素馨兰清香传来,那人儿浅浅的呼吸吐在他的耳畔。
  “慕容砚,不要乱动。”
  身后的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完全是对待陌生人的口气。强烈的杀气散发出来,那双纤细的手竟是充满了魅惑般的控制力。
  “……”
  砚的心割裂般地疼痛,他没有想到白蝶有一天会这样对他——随着他的再次开口,纤长的指甲刺破了他的喉头,丝丝缕缕的鲜血沁了出来。
  白蝶的目光是冰冷的,因为擅自动用了真气,有奇异的冰绿色蔓延到了眼中。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强自压抑住翻涌不已的气血,抬起头来,冰冷的声音送了出去——
  “慕容越,龙焕,住手。”
  他的声音不大,却送得很远,清清楚楚地传到了生死相博的两人耳中,如同在他们耳边低语。
  闻言,那两人同时震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望向桥的那端。
  
  “浅璃!”
  “你不要命了!”
  最先喊出来的是慕容越,看见白蝶竟然动用了武功,手心里沁出一层冷汗。
  流砂的话在脑中一掠而过——
  白公子如果动用武功,那么也就离死亡不远了。
  然而桥上的人却丝毫没有理会,依旧是冷酷无比的声音:“慕容越,放下你的武器——否则,我杀了他。”
  他的手指停在砚颈侧的大动脉上,任何人都知道,只要稍一用力,慕容砚的性命就将不保。
  “为了那个男人,你居然这样做……”
  不可置信般地,慕容越低声地说。望着白蝶的目光一连变了数变,他不能接受眼前的事实,那个即使被他压在身下也只是无力挣扎的人竟会为了那男人不顾自己的性命,动用了绝对不能动用的真气——更何况,那个男人并没有输给他,再打下去胜负也是不可逆料,龙焕所要失去的,不过是一条手臂而已。
  龙焕的目光亦是复杂的,他没有说话,静静地望着白蝶。手肘的伤处在流血,而他担心的却是那人的身子。强自动用真气的后果他比慕容越更清楚,眼见白蝶为了他这样做,握着破月剑的手指越发收紧了。
  
  “放下武器——我不会再说第三遍。”
  白蝶冷冷的眼神望着慕容越。
  慕容越的眼神亦很可怕,然而最终却是不甘地抛下了蔷薇刺——那一抹绯红在半空中划下一道完美的弧线,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白玉的桥面上。
  龙焕一步一步地朝白蝶走来。每一步都仿佛踏过了万水千山,走到他的身边来。
  冰蓝色的眼睛泛起一丝不可察觉的温度,仿佛心有灵犀般地,他松开了控制慕容砚的手。下一秒,手腕已经被人紧紧握住,身体乘风而起,瞬时到了半空之中。
  “看!飞仙!!”
  岚雪山庄的外围,有人脱口叫了出来——
  不少弟子纷纷抬头,望向夜空中一掠而过的幻影。那幻影消失得太快,若不是丝丝缕缕的夜风传来,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风里,散落着淡淡的素馨兰清香。
  
  夜色阑珊。
  萧瑟独自一人藏身在岚雪山庄的黑暗里,一动不动地望着开满白莲的湖面上那几人交手的情景。
  当龙焕拉着白蝶的手,自夜空中飞渡而过的时候,有极其复杂的光芒在少年的眼中闪过。
  
  “怎么了?小家伙。脸色很不好的样子。”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萧瑟被惊得霍然回头,手中的冰翼如一道银蛇,向对方疾刺而去!
  “……呵呵,小家伙,逢人就打可不是好习惯呢……”
  夜色中,一名披发的男子悠然而立,一手架住了萧瑟的剑,微微笑着说。
  “……你是谁?”
  萧瑟的冰翼被那人夹在手中,任凭自己怎么用力也无法抽回分毫,而那男子是什么时候来到他的身后的,他竟然也全无所觉——他心下惊骇至极,表面上却还是冷冷地,问。
  意外地,那名俊逸的男子放开萧瑟的剑,萧瑟不意他忽然放手,被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后退了一步,而那男子却微微地笑了起来,夜风中,那双幽深如大海的眼睛闪闪发光——
  “你问我么?我是岚雪山庄的药师流砂——亦是救了你们白蝶公子的人。”
  “你知道我是月翎教的人?”萧瑟越发警惕,看着他。
  流砂又微微笑了,他的笑容与白蝶不同,总是带着几分讥刺的味道,“当然了,小家伙。你是随龙焕一起来救白蝶的吧……岚雪山庄执江南武林之牛耳,除了你们月翎教,似乎也没人胆敢乱闯。”
  “只不过,让我好奇的是,你似乎不怎么愿意救白蝶离开这里呢……”
  最后一句话的口气是轻飘飘的,然而却让萧瑟陡然一震,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一双能够洞悉人心的眼睛……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萧瑟的全身都进入了警戒状态,他不知道这名男子想要干什么,流砂的神秘莫测让他本能地觉得危险。
  “别紧张,小家伙。”流砂又微微笑了,看着他,“你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袖手旁观地看着龙焕与越少爷交手……这,似乎不是一个月翎教下属该做的事呢。”
  流砂依旧在笑,可是眼神却是犀利的——
  “你不是月翎教的人——或者说,你是月翎教中的一个叛徒。”
  “…………”
  长久的沉默。萧瑟望着眼前的男子,那样洞若观火的眼神令他明白自己再怎么否认,也无法改变流砂的结论。清冷的夜风中,多年之前的往事又清晰地浮上心头——他原本是洞庭叶家的独子,为了报仇而藏身月翎教,伺机而动!
  ……只是,这样隐秘的往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知道!
  瞬息之间,萧瑟心念电转,杀机立起!
  “小家伙,现在的你可不是我的对手呢……”当萧瑟暗自握紧手中兵刃的那一刻,流砂的声音竟又响起。那个俊美的男子显然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气,带着些微讥诮,看着他,“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放心。我也不想知道你与月翎教有什么过节……不过,如果你需要力量打倒月翎教的话,我倒可以帮你。”
  “…………”
  “不相信我么?呵。”
  见萧瑟不说话,流砂又淡淡开口,“以你一个人的力量,怎么敌得过龙焕和白蝶?”
  望着眼前的男子,萧瑟紧紧咬唇。流砂说得很对,以自己现在的力量,根本无法颠覆月翎教,可是,他又该如何相信流砂的话,相信流砂会帮助他?
  “为什么?”
  “为什么要帮我?”
  清冷的夜风中,萧瑟暗哑地问。



十 生死相依
  龙焕的手握着白蝶的手,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清晰传来。
  越过山庄外墙的一刹那,龙焕感觉身旁的人微微滞了一下,接着身子猛然下沉,朝地面落了下去。
  “白蝶!”
  他反射性地抓紧他,顺势将他带进怀里。怀中,那具身子竟也是冰凉的,血迹和吻痕交错着布满了全身。
  龙焕心中一痛,望向那双美丽的眼睛。月光下,那双眼睛已隐隐变了颜色,晶莹的碧色取代了原本的蓝,如同某种不祥的契约。
  脱离了控制的天水碧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发作得凶猛,龙焕知道,一旦那诡异的颜色在眼中完全蔓延,也就意味着白蝶的生命到了尽头。然而,后面的追兵已经逼近,他却是没有办法在这里救他的。
  “白蝶,再忍一会就好。”
  龙焕的声音是沉静的,带着奇异的安抚人心的力量——尽管情况紧急,他心中的焦虑和担忧却始终不让白蝶察觉。
  但是即使龙焕不说,白蝶何尝不知道现在的状况。
  他在他怀中艰难地呼吸着,但为了让龙焕安心,却费了极大的力气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是虚弱的,如一朵洁白的优昙花,在完全绽放之前便于夜风中消逝无痕——握着龙焕的手垂落了,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漂亮的眸子。
  “白蝶!”
  龙焕的心一紧,明白白蝶的身体已到了极限,再容不得半点耽搁。
  他小心地把他抱在怀里,修长的身影随着夜风倏忽远去,转瞬之间就把追兵抛在了身后。然而随着他的动作,左手的伤处却伤得越发厉害,那七重力道沿着经脉层层渗透,肆无忌惮地曼延。
  
  “白蝶,没事了。”
  寂静的森林中,龙焕把白蝶轻轻放下,低声说道。
  追兵不知何时已经被甩开了,在这座寥落无人的森林深处,他们是绝对安全的。
  如水的月光透过层层叠叠的叶片洒下来,落在白蝶苍白的脸上。龙焕把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胸口,从怀中取出一个墨玉制成的匣子,打开。匣子里,一枚碧色的药丸在月下静静躺着,散发出妖异冷艳的光。
  龙焕取出药丸,往白蝶嘴中喂去。然而,那昏睡中的人却紧紧闭住了双唇,任龙焕怎么努力,终是无法将药送进去。
  白蝶的脸色越发差了,苍白得近乎可怕,斑斑点点的血迹沾在衣不遮体的身上,看上去触目惊心。
  龙焕的神情凝重,望着他没有血色的容颜,瞬息之间心念电转——
  要救他的话,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终于,他将天水碧送入自己口中,俯下头,轻轻含住他的双唇。四唇相贴,那是奇妙的战栗般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吻他,第一次碰触那片柔软清甜。
  江湖上盛传龙焕与白蝶的关系暧昧,但实际上,尽管他们在一起相处了七年,彼此却都是不敢逾越一步的。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他的身世,知道他是左丞相府的长子,慕容越的青梅竹马。
  他害怕他有朝一日会离开——自从出过“那件事”之后,他变得不再相信任何人。当年,那么爱他的母亲都能够够背叛他的父亲,他又怎能重蹈覆辙,把自己的性命和感情交付到另外一双手上?
  那件事让当时还很年幼的他过早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一个江湖人,所能够信任的不过是手中的剑而已。
  七年前,当他让他立誓效忠的时候,就有一道深不可测的鸿沟将他们隔开了——从此以后,他就是他的主人,而他只不过是他的下属。
  ——你会忠于我一辈子吗?那么,发一个毒誓,来证明你的忠心吧。
  那时的龙焕如是说。
  然而今天,龙焕却开始为这句话后悔。他发现自己见不得怀中的人受如此痛苦,用如此瘦弱的身体在江湖中行走,那具单薄的身子在他怀中蜷曲着,轻得仿佛没有重量,冷得仿佛没有温度。
  七年的时间,他瘦了许多,亦憔悴了许多——跟在他的身边应该很苦的吧?承受着与整个武林为敌的压力,甚至,与生命中那么多重要的人分离。
  也许再给龙焕一次机会,他终将选择放手——如果知道自己无法给他幸福的话。
  时至今日,他已然不知道自己是害怕失去他多一点,还是想让他幸福多一点?
  这样的念头在龙焕心中一闪而过,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用舌尖撬开他的唇瓣,将那枚碧色的药丸送了进去。
  今生今世,他从未有过别的奢求,并不企望白蝶还能把心交给他,他只希望那美丽的公子能够留在自己身边,让自己为他遮风挡雨——这一点小小的希翼,于龙焕已是莫大的满足。
  月光如流水,静静照在两人的身上。
  那昏睡中的公子发出一声低微的呻吟,唇瓣轻启,在龙焕唇上轻轻扫过。这无意识的动作如一个甘美的诱惑,使得龙焕全身猛然绷紧。电流般的感觉在他体内一窜而过,在理智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吻住他。
  美妙得近乎堕落的感觉。这一刻,他的眼里只有他,只想占有那具纤细的身子。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幽香,感觉到他在他怀中轻浅的呼吸,留恋着这样美好的味道,仿佛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夜静星稀,透过树梢的月光在林间织成了美丽的波纹。
  在这水样的光华中,轻轻吻着白蝶的龙焕并没有发现,林间一个淡青色的人影悄悄转身,向更深的地方独自走去。
  
  他走的每一步都很小心,仿佛脚下就就是万丈深渊——一旦他的存在被龙焕发觉,恐怕,自己会忍不住与他展开一场恶战吧?
  一场胜负难料的恶战。
  萧瑟微微闭上金色的眼眸,将身体靠在一棵参天的古树上。他的手里握着一把冰冷透明的刀,刀柄的地方已经沁上了丝丝汗水。
  原本从岚雪出来,觅着素馨兰的香气来到这里,为的就是杀死他们,为自己的家人复仇。他在那清浅的暗香中嗅到了血的味道——只要他们受伤了,自己还是有胜算的吧?
  然而最终没有下手。
  看见他吻他的那一刻,萧瑟的心脏炸裂开来般难受。他忽然很想一刀杀死龙焕,将白蝶揽到自己怀中。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如此愤怒,那时的他漂亮的金瞳发出奇异的耀眼的光,心中的想法只有一个——
  我要杀了他!
  我要杀了他!!
  然而,就在他即将行刺的那一瞬,握住刀柄的手猛然震动了一下——
  流砂,那个神秘莫测的男子所说的话再次回响在耳际——以你一人的力量,又怎么能够颠覆整个月翎教?
  他曾经发誓为自己的家族报仇,亲手诛杀龙焕和白蝶,毁灭月翎教——如果,在这里杀了他们二人的话,月翎教还是没有办法彻底被毁灭的吧?
  只有我会帮助你……
  你问我为什么?……因为,白蝶和龙焕,让越少爷变得不幸福……
  就在方才,流砂对他如是说。
  萧瑟决定相信流砂一次,毕竟,以这样的谎言欺骗自己,对流砂并没有好处。
  金色的眸子睁开了,萧瑟的眼中掠过一丝坚定冷毅的光。迟早有一天,他会要毁灭自己家族的人付出代价,不仅是死亡,更是永远的重创。
  尽管,他将付出无可估量的代价。
  
  沉睡中的森林很静,有一种清幽而柔和的美。
  龙焕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轻轻裹在白蝶身上。他隔着衣物抱着他,用手握住白蝶的手,运功为他催化药力。怀中的他静静蜷曲着,就像一个纤丽无依的琉璃娃娃。
  夜风轻轻地吹着,林子里月明星稀。



十一 云之彼端
  “教主,您回来了!白公子他……?!”
  微明的天色下,琴行的木门被人无声无息打开,门内一宿没睡的两人蓦然看向门外,失声叫了出来。
  门前,他们的教主站在清晨凛冽的星光下,怀中抱着一名公子,纤弱的身体裹在宽大的外衣里,头靠在龙焕怀中,只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
  “他没事。”龙焕一面说着一面走了进来,有些冷漠地吩咐两人,“拿最好的伤药过来,要快。”
  “啊,是!”
  石穆连忙应了一声,赶着下去张罗,一旁的周陇跟着龙焕上了楼,见那冷漠英俊的男子将怀中的美人放在床上,动作轻柔,如保护一件精致易碎的瓷器。
  昨夜,龙焕和萧瑟去岚雪救人,说是人多碍事,并未让石穆等人跟去,但二人终是放心不下,一夜未眠地等侯龙焕等人的归来。
  然而,此时见到龙焕和白蝶,周陇的心中却是一惊——两人的身上都沾满了血迹,白蝶更是一直昏睡着,脸色苍白得不见丝毫血色。
  “白公子他……”
  周陇有些惴惴地开口,记忆中的白蝶从未如此虚弱过,似乎是中了什么罕见的毒罢?他的嘴唇泛着若有若无的冰绿色,只有极厉害的毒才能产生这种现象啊……
  虽然年年守在碧落海,在极其险恶的环境中打捞稀世的海上花,但周陇并不知道那花是制作天水碧的原料,更不知道白蝶身上一直带着这种剧毒——知道这件事的人本就不多,只有龙焕与白蝶等寥寥几人而已。
  那断臂的男子抬眼望自己教主的神色,而龙焕的目光却是凝定的,眼神淡漠,看不出什么情绪。
  “已经没事了,休息一下就好。”
  他淡淡地说,起身离开白蝶的床前。然而随着他的动作,门口带着伤药赶来的石穆却失声低呼——
  “教主,您的手……!”
  薄薄的晨曦中,龙焕左臂手肘处已经被血迹晕染了一大片,暗红的颜色如同蔷薇的咒语,说不出的触目惊心。
  龙焕微微怔了怔,这才想起自己的伤势。这一夜为了替白蝶化解天水碧的毒性,他一直运功为他调理,待白蝶毒性稍减,又连夜赶回来为他上药,根本无暇顾及自己的伤口。此时被石穆提起,他方才觉得伤处一阵刺骨的剧痛,想必蔷薇刺的力道已经浸透经脉,深入骨髓了。
  “不碍事。”虽然伤势严重,龙焕的神色却依旧是淡淡的,吩咐自己的下属,“周陇你在这里照顾白蝶,石穆打一盆水到我房间来,在门外守着,不要让别人进来。”
  两人各自应了一声,周陇目送龙焕和石穆走出去,关上房门,俯身检视白蝶的伤口。
  白蝶的身上仍裹着龙焕的外衣,内里几乎未着寸缕。周陇没有料到竟是这样的情景,除去白蝶外衣的瞬间,脸色蓦然变红了。
  白皙纤细的脖颈下,是一排精致的锁骨。深深浅浅的吻痕烙在身上,和着细碎的牙印、伤口,引人无限遐思。
  周陇不曾想过有一天会见到这样的他,关于白蝶,他只是很纯粹地爱上了他的微笑,他的坚韧,他的纤细和优雅——对他而言,那白衣公子就如摇曳在风中的一朵莲花,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他知道自己配不上这天人般的公子,只想远远地望着他,拼尽全力完成教主交给的任务,每年的冬天,能够在遥远得如同世界尽头的碧落海见上他一面,看到他对自己微笑,就足矣。
  ——听人说,他跟着教主吃了不少苦。然而,教主毕竟是爱他的罢?否则也不会亲自从洛阳总部赶来,冒着莫大的风险深入岚雪救人。
  “教主和白蝶公子,才是天生的一对啊。”——几天前,石穆对他说的话此时又回响在耳际,也许只有那样的两个人,才能站在同样的高度,携手面对全天下的风雨……
  周陇别过头去不再望那具白皙美丽的身子,定了定神,拿起手边的伤药。
  配得上他的人不是他,那么,就让他成为他心中遥不可及的幻影。即使自己只能站在水湄风岸远远地观望——只要,他幸福就好。
  
  石穆命人打了水到龙焕的房间,随后唤退了下人,自己在门口守着。
  门内安静得听不到一丝动静,石穆却不知为什么,心里隐隐泛起不祥的预感。
  龙焕的状况不知道如何了,只是白蝶的伤却是前所未有的严重。
  记忆中,那名白衣公子总是淡淡微笑着,优雅而柔和,却在举手投足间透出令人难以抗拒的坚韧与强势,令月翎教的众多高手臣服其下。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也会有如此脆弱的一面,那么无力地靠在龙焕怀里,仿佛随时都会离他们而去……
  还有那个萧公子……
  那个教中传闻高傲得如同猫一般的孩子……并没有回来。
  出了什么事吗?难道是失陷在了岚雪……?
  虽然只是第一次见到那孩子,但石穆却觉得自己是了解他的,以那孩子那么强烈的自尊心,怕是一定会坚守到最后一刻,再怎么艰险都是不会放弃的罢?
  如果,他竟然失陷在里面的话……
  石穆的眼色忽然沉了沉,不敢再想下去。
  
  然而正值此时,楼梯口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不多会,一名金色瞳孔的少年便站在了石穆面前。
  “萧公子……!”
  有些惊喜地,石穆压低了声音叫他。
  对面,那名少年只是定定地望着他身后的房门,过了好半晌,才冷冷地问:“教主在里面?”
  “是。”石穆有些奇怪萧瑟的神色,然而却不好多问,既然见到他平安无事心中的一块石头也就落了地,便答道,“今天早上教主抱着白公子回来的,白公子还昏睡着,教主的手受了伤,正在房内疗伤。”
  金眸的少年目光蓦然凝聚,在石穆看不到的地方,闪现出冷酷而嗜血的光。内心对仇敌鲜血的渴望重新燃起——自从经历了森林中的那个夜晚,他想要杀死龙焕的渴望越发迫切了,甚至他害怕自己在面对那男人时,再也无法抑制眼中的杀气。
  昨夜,他只是在风中闻到了血的味道,并不知道他们受伤的程度到底如何,而如今,经由石穆的话看来,伤得应该是很严重罢?
  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叫嚣着想得到释放,此时的萧瑟就如一头凶狠的幼兽,渴望着用仇敌的鲜血祭奠自己的灵魂。
  为自己的亲人报仇,还有……
  忽然之间,他的内心深处忽然有个朦胧的白衣影子一晃而过,快得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捕捉。
  他只是很单纯地想要杀死龙焕,却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幽灵般的白衣幻影——
  他至今仍记得那一天在朱雀大道上,漫天风雪中的一袭白衣如雪,那纤丽如女子的公子淡淡对他微笑——这个场景,四年来反反复复在噩梦中出现,每每惊醒,心中却不知是何滋味。
  他杀了他的全家,然后救了他。
  加入月翎教的这一年来他总是对他淡淡微笑,面对年幼孤独的他,目光深处总是带着怜惜,如兄长般温和。
  对于这样的一个人,他不知该如何下手。依恋和仇恨交织在一起,使他从来不敢细想到底该怎么做——然而无论如何,那名叫做龙焕的男人却是一定要死的,他会用他的鲜血染红叶家的祭坛,以告慰那些永闭地底的灵魂。
  他的手在宽大的衣袖下微微颤抖着,紧紧抓住冰翼的刀柄,试图缓解内心汹涌的情绪。
  虽然说过要光明正大地杀死他的,何况目前石穆在场,自己根本就没有可能动手——然而内心的杀气却强烈到几乎无法抑制,灭门的场景与昨夜他拥吻白蝶的情景在心头交错浮现,萧瑟的指甲深深地掐进肉里,掌心多出了道道血痕。
  “石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萧瑟蓦然一惊,在还没准备好之前,房门已经被打开了。



十二 指间砂
  
  萧瑟促不及防,金色的眸子毫无预警地对上龙焕的眼睛。
  四目相接的一刹那,他只觉得心头一寒,那男人的目光凌厉寒冽,冷得仿佛在冰水里浸过。
  短短的一瞬间的接触,对萧瑟来说却似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龙焕的眼神不带丝毫温度,却仿佛可以望进他的灵魂深处,看透他的内心世界。
  萧瑟害怕龙焕发现自己的异常,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在心头苏醒,他下意识地避开龙焕的目光,头一低,人已经跪了下来。
  这个动作是谢罪——与龙焕同去救人的他并没有在他们最危急的时候出现——同时也是掩饰,他不能想象龙焕如果发现自己眼中凌厉的杀气的话,会是什么后果。
  龙焕的目光如一盆冰水,浇熄了萧瑟从昨夜到今晨的所有骚动和杀气——只有当面对那个男人时,他才真切地感觉到彼此间的差距,获胜的希望是多么渺茫。
  膝盖碰触到地面的瞬间,所有的理智重回心头。
  在没有做好完全准备之前,他是没有办法从这个男人的手中取得胜利的……即使,他现在受了伤。
  跪在地上的萧瑟不敢动,他不知道方才眼中的杀意是不是被龙焕察觉到了,他的手在暗中握住了冰翼的刀柄——只要稍有异常,他就会拔刀自救!
  然而,龙焕却并未再多看他一眼。
  仿佛面前没有跪着这样一个人似的,淡淡地问石穆:“白蝶的情况怎么样了?”
  “还没有消息传来,应该还没醒。”石穆一面说着,却因为担心萧瑟的处境忍不住往他多看两眼,虽然不明白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还是踌躇着开口,“教主……”
  “叫人把水端出去。”龙焕打断他的话,语气冷漠,不容反驳。
  石穆无奈,只得回身唤人——满盆的血水被婢女端了出去,闻到身边血的气息,萧瑟再次握紧了拳。
  “教主,您的手没事吧?”注意到那满盆殷红的液体,石穆有些担心地问。他们的教主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受过伤了,这次的对手,一定是相当厉害的人物吧。
  “已经没事了。”龙焕的语气淡然——虽然疼痛仍旧在顺着经脉蔓延,势头几乎无法遏止,但他的神色却是平静的,看不出半点异常。
  “既然如此,那我就放心了。”石穆宽心地笑了笑,又看了地上跪着的萧瑟一眼,正欲再次开口,却是一名婢女敲了房间的门,盈盈地走进来。
  “教主,周陇大人让我来告诉您,白公子已经醒了。”
  她的话音方落,便觉得身旁有人影一晃,那年轻英俊的教主已经风一般地走了出去。
  
  “呐,阿隆,真是麻烦你了。”
  不大的房间内,一名纤细的美人静静倚在床上,微笑着对身边的下属说。
  闻言,那名断臂的男子微微红了脸,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抓了抓头:“不,这没什么。只要您平安无事就好。”
  “呵呵……我不会有事的。”他淡淡说道,抬起头,又问, “只是……他,怎么样了?”
  “谁?”对面的男子楞了楞,接着却马上反应过来,“您是说教主吗?是他抱您回来的……他的手受了伤,现在正在房内治疗。”
  他顿了顿,仿佛又想起什么似的,补充道:“教主他很担心您。”
  “哦?是吗……” 听到那男子的话,白蝶居然微微冷笑了,冰蓝色的眸子里闪过错综复杂的光,仿佛有极重的心事隐藏在里面。
  望着他这样的神色,周陇只觉得有些讷讷,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说错了,不安地看着白蝶。
  “啊,没什么。”仿佛惊觉到自己的异常,白蝶猛然回过神来,又微微笑了一笑,淡然道,“阿隆,你先下去吧。我已经没事了。”
  他的微笑优雅,然而眼睛却依旧是漠然的,神色寂寥,有如冰天雪地里凋零的白梅。
  经过昨夜的一役,有许多事情已经改变了。龙焕,那个束缚住他命运的男子,差点让慕容越死在他的剑下。白蝶不敢想象自己如果喊晚了一步会有什么后果,他所追随的男子,那个冷漠残酷的主人——怕是不会放过慕容越的罢!
  如今,随着自己的这一声喊,那个高傲的岚雪山庄的少主保全了性命,但作为代价,龙焕也在他促不及防的反击中受了严重的伤。
  龙焕和慕容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两名男子,就这样在他眼前互相残杀。而他却丝毫无力阻止,甚至,只能够遵循命运的轨迹,让现今与过往彻底决裂。
  为了龙焕,他不惜与慕容越为敌,更有甚者,以砚的性命作为要挟。
  这么多年的青梅竹马,时时萦绕在梦中的重要的人,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温情……就这样,随着那个月明如镜的夜晚,灰飞烟灭了。
  白蝶的十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被单,没有看周陇,只是低低地道:“你先下去罢。”
  “……是。”周陇有些不放心地望着白蝶,道,“我已经派人通知了教主,他大概马上会到。您好好休息,那我先告退了。”
  他说着躬身行礼,转身想要退出房去,然而白蝶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生生地叫住他。
  “阿隆。”
  “公子?”
  “……让龙焕不必过来了。”床上,那纤弱的美人淡淡地说,冰蓝色的眸子微微闭起,“叫他好好养伤。”
  “咦?”周陇有些诧异,然而却笑了笑,再次行礼,“是。”
  白蝶公子……其实也是很关心教主的啊……
  
  “听说,你不想见我?”空寂的房间内,冰冷而带着奇异磁性的声音响起,风一般擦过听者的耳膜。
  白蝶有些诧异地睁开眼睛,抬头,就看见了上方一张英俊的脸。
  明明叫他不要过来的,然而,这才片刻的工夫,他却还是来了。白蝶低头,长长的睫毛遮住眸子,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我是叫你好好养伤。”
  “……你是不想见我。”上方的男子看他半晌,语调依旧是平静的,然而却异常肯定地说道。
  闻言,白蝶单薄的身子不易察觉地抖了一下,轻轻咬住下唇,不言语。
  是的,他不想见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眼前的这个人,这个险些杀死慕容越而又因他的一句话受了重伤的男子。
  龙焕低头看着他,床上的美人依旧虚弱得紧,然而却已经没有大碍了。他有些安心地松了口气,接着却叹息:“白蝶……你是不是在恨我。”
  “恨你……?”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恍惚,“哈……我怎么敢。”
  他望着房内变幻的光影,又缓缓道:“自从你救起我的那一天开始,你就是我的主人,无论你对我作了什么,我都是只能服从,并没有自己的立场……”
  他淡淡地说,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龙焕……何况这次你还放过了他。”
  对面的男子默默站着,听着白蝶的诉说,随着那样疲惫的话语,亦有复杂的神色浮现在他眼眸深处。
  “白蝶……”
  他轻轻地叫他的名字,却半晌没有下文,冰雕般冷峻的脸静静望向窗外,过了许久,才淡淡地道——
  “白蝶,在整个月翎教里,你是唯一一个能直呼我名字的人……”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他这样对他说道。这个纤弱的美人,对他而言从一开始就是与众不同的。然而,年幼时不堪的记忆却牢牢留在他的心底,他的母亲,那个美丽的女子与自己的情人联手,将他的父亲置于死地,而父亲,却是如此地爱她……
  自从那件事后,他变得不信任任何人,更不愿把自己的性命和情感交付在另外一双手上。
  其实他……是爱他的。
  那种爱异常强烈,然而却如烈焰般被寒冰封在心底。因为害怕失去他,所以让他承认自己绝对的权威,将他牢牢地锁在自己手心,再也无法逃离。
  ……就让他以这样的方式留在自己身边罢。就算被白蝶误解,甚至憎恨,也总比被他背叛来的好。
  银色的破月剑在他手侧散发出清冷逼人的寒意,仿佛为了抓住什么,他的手不觉握紧了剑柄。
  白蝶的眼睛依旧低垂着,听到龙焕的话,目光里却泛起一丝近乎凄凉的笑意。
  是的,他是唯一能直呼龙焕名字的人……可是也仅止于此。
  这么多年,他一直追随在他的身边,忍受了无数严苛的训练和艰险的任务,到如今不惜与生命中许多重要的人决裂……
  外人都说月翎教的白蝶与龙焕是天生的一对,这两个人在一起,可以面对全天下的风雨……
  可是只有白蝶自己才知道,他和龙焕之间的距离是多么遥远,咫尺天涯,不可触及。
  也许,对龙焕而言,自己只不过是一个比较得力的下属罢!白蝶默默想着,心却像被什么击中了一样,忽然觉得很痛。
  “龙焕……你真的是个很残忍的人……”他喃喃地说,并没有发现对面男子瞬间的震动,“如果那时候我不叫你住手的话,越的性命恐怕就保不住了吧……你明明知道他是我的——”
  他忽然住了口,没有再说下去。冰蓝色的眸子里盈满了从未有过的凄凉,纤丽而脆弱。
  龙焕忽然发现自己不敢回头,不敢面对那双水晶般的蓝眸。他的眼睛注视着不知名的远方,想起昨夜慕容越将白蝶压在身下的情景,忽然又冷冷地说——
  “是的,我会杀了他。”
  他的语气决然,没有半点犹豫,片刻,又补充道,“尽管你会恨我。”



十三 裂痕
  
  话一出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瞬间碎裂了——多年来存在于两人之间的默契和在无数场战斗中结下的生死相扶的感情,就这样被划开一道裂痕,冰冷而深邃,狰狞一如命运。
  死一般的寂静。
  床上,病弱的白衣美人用手死死按住胸口,强自忍住突如其来的疼痛,硬生生地将喉头涌上的鲜血逼退下去。
  他玉石般的牙齿咬紧下唇,淡淡的血色在唇上弥漫开来——然而脸色却是惨白的,死灰一样的颜色,虚弱得令人心惊。
  “咳咳……龙焕……”过了半晌,他才勉强平复了翻涌不已的气血,喘息着开口,“如果,如果你敢动越,我、我定会杀了你……我定会为越报仇!”
  他的目光忽然锐利如电,抬头盯着窗边男子的背影,一字一字冷冷说道。
  窗外的天色忽然暗下来,一道凌厉的闪电劈裂了长空!
  倾盆大雨顺着窗口泼下来,那年轻教主的眼色因白蝶的话变幻无数,手指紧紧抓住视同性命的破月剑——大雨瓢泼而来,他,竟然没有躲开。
  突如其来的寒风和大雨侵袭进房间,白蝶微微蜷起身体,抵抗风雨的侵袭。病后初愈的身体颤抖着,然而那病弱公子的眼神却是倔强的,苍白的手臂环抱住身体,并不开口求龙焕关窗。
  然而,身后的响动仍让龙焕蓦然回过神来,仿佛想起了什么,神色微微一变,回手抽剑——银色的破月剑在窗前划下水一般的光幕,切断了所有的狂风骤雨,他的另一只手微微一勾,窗在瞬间即被关上。
  “没事吧?”他的口气淡漠,然而却细心地问。修长的身影走到白蝶身边,看见那美人蜷缩着身子,双眉不由自主地皱了皱。
  “……死不了……”白蝶挣扎着回答,一把推开龙焕伸出探视的手,冷冷笑了笑,“不劳教主费心。”
  窗外的风雨声依旧大作,然而房内却再次恢复到湮没一切的寂静。
  夹杂着电闪雷鸣的光线下,白蝶的身子单薄得让人心疼。
  龙焕把手收回,久久地凝视他。向来冷漠而不动声色的眼中,竟然隐约现出几许痛楚和怜惜。
  许久,轻轻叹息一声。
  “先把身子养好……到时候,再想杀我不迟。”他有些疲惫地说道,转过身,推门走了出去,“天水碧的毒性很厉害,记得一定要好好调养。”
  
  屋外,风雨依旧大作。
  恶劣的天气牵动着伤口,令龙焕左手手肘处一阵紧似一阵地疼。
  这次的伤……恐怕相当严重呢。虽然经过治疗,但由于延误了最佳时机,蔷薇刺的力道已经完全深入骨髓,这伤,是没有希望完全复原的了。
  然而,经受如此重伤的龙焕甚至没有想过问一下自己,后悔吗?为了救出那个人,让他少受一点天水碧的煎熬,他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就牺牲了自己的左臂——他赖以持剑的,视之如生命的左臂。
  ……以后,这手不能用剑了呢。
  退出白蝶房间的龙焕不动声色,右手轻轻抚上左手伤处,片刻之后,却淡淡地想——
  ……可是,他没事,真是太好了。
  
  走进自己房间的龙焕看见萧瑟仍旧跪在那里。
  那个高傲倔强的孩子把头低着,额前的刘海遮住他纯金的眸子,让龙焕看不清他的表情。仿佛要摧毁一切的电闪雷鸣中,那孩子把身体挺得笔直。
  龙焕知道那孩子花了多大的毅力才坚持跪到现在——在萧瑟而言,向他下跪的行为本身就饱含屈辱,更别提,即使在这种情况下龙焕也不曾理会他。
  他的眼睛依旧没有在萧瑟身上停留,越过他,淡漠得不带一丝情绪的声音缓缓自口中吐出,“你的临阵脱逃险些害死白蝶,你必须为此接受惩罚。”
  昨夜在岚雪山庄时,那孩子的不见踪影使得龙焕缺乏援助,亦导致了白蝶的强行出手和毒发——如果天水碧的毒性稍晚一步得到控制的话,白蝶的性命,恐怕就要终结于此。
  
  窗外的雨声不停地响着。
  那高傲的少年缓缓抬起头来,纯金的眸子直直望着龙焕,语气冷冷:“我没有临阵脱逃。”“我只是没有找到白公子。”
  “……是么。”淡漠的回答,那年轻英俊的教主露出仿佛可以洞察一切的眼神,看着他,冷漠地重复道。“无论如何,你必须接受惩罚。”



十四 失落的回忆
  
  鞭子落在身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江南琴行偌大的后院里,年轻的孩子咬紧了嘴唇,死死忍着不让自己呻吟出声。
  他的身后,执刑之人手持长鞭,带有倒刺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少年单薄的脊背上,鞭影过处,扬起一连串的血珠。
  “再这样下去,萧公子是没有办法承受的啊!”
  刑场旁边是精致的阁楼,一名男子站在廊下,神色焦虑地注视着场中受刑的少年,双手不知不觉握紧。他的身边,一名白衣公子亦是静静立着,闻言,却微微笑了笑。
  那受刑的人是萧瑟,因前些天去岚雪山庄救人不力而接受教主的惩罚,龙焕身为月翎教的教主,平日里对下属很是爱护,可是,一旦有人违背了命令,他惩罚起来却是冷酷无情。
  “龙教主这次也太狠了……”望着场中少年越来越衰弱的神色,廊下的石穆喃喃地开口。说教主的不是原是大忌,何况此刻的他站在白蝶身边。然而,见到萧瑟受如许折磨,石穆却已顾不得这许多。
  “白公子……”他转头望向身边的白衣公子,神色间充满恳求,“萧公子已经受了那么多鞭,再不停止的话,恐怕要支持不住了,请您……”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忽然被人打断——清风泠泠的廊下,那名白衣公子静静地站着,目光依旧淡漠地望着场中,却叹息般地对身边之人吐出了一句——
  “教主所做的决定,我也是没有办法更改的啊……”
  “……”石穆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在月翎教,白蝶对龙焕的影响众所周知,那个年轻冷酷的教主几乎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惟独白蝶,往往只需轻轻一句话就能影响龙焕的决定。
  若说白蝶没有能力救萧瑟那是骗人的,可如今白蝶这么说,摆明了是拒绝,石穆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头,难受得紧。
  白蝶淡淡扫了一旁的石穆一眼,将他的焦急尽收眼底,而庭院中央,萧瑟的神色已经委顿至极。那双漂亮的金色眸子不知什么时候闭上了,呼吸也微弱,以白蝶这样的高手听来,也几乎微不可闻了。
  龙焕……这次的责罚的确有些过了。
  白蝶在心里淡淡地想,表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的身份是月翎教的二领主,是那个人最得力的下属,他可以在他决策之前影响他的任何一个决定,然而,一旦龙焕把命令付诸实施,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维护他的尊严。
  所以,尽管萧瑟的惨状连见惯了血腥的白蝶也有几分不忍,但他却一丝一毫不能表露出来——他不能影响那个人在教中的权威,那样高高在上的地位,绝不容许被任何人动摇。
  ……包括,他自己。
  
  可是……龙焕,你为什么下手如此之狠?
  白蝶的眉微微皱了皱,那孩子……毕竟不是故意的啊……
  
  皮鞭声渐渐稀疏下去,最后一鞭打完的时候,萧瑟的身上已经找不到一块好肉。
  “萧公子!”石穆惊叫起来,冲上前去想要抱住他——然而,身旁一阵微风轻盈地掠过,那名白衣美人已经到了萧瑟身边,俯身轻柔地抱起他。
  “伤得很严重的样子……快准备干净的手巾和热水来。”
  
  …………
  梦里,又回到了那一天的朱雀大道。
  漫天的风雪中,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疯狂地冲进狗群,抢食那半只脏污的包子。周围,是人群肆无忌惮的嘲笑和一张张扭曲的脸,重伤的少年在狗群的撕咬中拼命地挣扎着,然而,却没有一人前来帮助……
  ……
  “慢点吃,别噎着了。”
  温和的声音响起,少年抬头,就看到了那一张微笑着的脸。那个声音,是那么温暖而柔和,如雪夜里的一簇篝火,在那一瞬间蓦然温暖了他伤痕累累的心……
  他紧紧地抓着他给他留下的东西,看着那名清秀的公子转身,一袭白衣在风雪中飘舞……
  但是忽然,一切变成了狰狞的模样!
  ……
  “鸣风!快逃!离开这里,记得要为我们报仇!”
  老管家的鲜血喷洒在他的脸上,苍老的声音在冲天的火光里回荡……
  那个散落在风中的铃声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手持护花铃的身影愈渐逼近,陡然间变成了那白衣公子的模样……!
  
  “白蝶!”
  一声惊悸的呼喊,床上的人陡然坐了起来!
  “萧公子!你没事吧!?”
  窗外,是烟雨迷蒙的江南。房内静谧的光线中,一名温文的男子正从盆中拧了手巾,轻轻地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意识开始流转,所有的梦魇幻影都从眼前退去,只有身上的伤痛愈加清晰起来——那些被龙焕下令责罚而打下的鞭痕,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眼下的处境。
  萧瑟望着眼前熟悉的男子,勉强笑了一笑。
  “……我没事,石穆。只是作了一个噩梦而已。”
  “是一个很可怕的梦吧?方才您一直在叫白蝶公子的名字。”
  温厚的男子不知道萧瑟的心里潜伏的是怎样可怕的梦魇,只微微笑了笑,随口问他。萧公子……大概还在为那天未能找到白公子的事自责罢?这个孩子看白公子的眼神,从来就是与众不同的啊……
  然而,听石穆这样说,萧瑟的心里却是陡然一惊,一种害怕秘密被人识破的心情清晰浮现,心念一动,杀机立起!
  “萧公子……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说,”丝毫没有察觉到眼前的杀气,石穆踌躇着,开口,“关于白公子……您实在不必如此自责。尽管您那一夜潜入岚雪山庄却没有找到他,但是,您毕竟已经尽了全力……”
  “……”
  听石穆如是说,萧瑟却是微微怔了一下,原来,他的想法跟自己的真实心事竟是完全相反……
  萧瑟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了,收敛了杀气,望着那名男子在房中忙碌的身影,嘶哑地开口,“白蝶呢?”
  
  “您是说白公子吗?”
  闻言,石穆微微笑了起来,“他正在房中休息。昨天您受刑昏迷的时候,是他把您抱回房中的。白公子后来又在这里照顾了您一日……您知道,他身上还带着伤,龙教主实在看不下去了,这才命我把他换下来。”
  “哦……”
  萧瑟只觉得心里涩涩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涌上心头,半晌,他只是低低应了一声,疲惫地躺回床上。
  
  “您的外伤很严重,不过,刑堂的兄弟们下手都很有分寸,没有伤及筋骨。”看见少年疲惫的神色,石穆笑着安慰他,“只要休息一段时间便可痊愈了……您现在好好休息,我先告退了。”
  门,被人从外面轻轻关上,萧瑟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良久,忽然极其讽刺地笑了一下。
  白蝶……那个灭他满门的仇人,居然也是他的救命恩人!



十五 曼珠沙华
  夜色寂寥如水。
  萧瑟摸索着拿出放在枕边的短刀,出神良久,将头轻轻贴上苍白的刀刃。
  冰翼……冰翼。
  年轻的孩子将冰冷的短刀紧紧抱在怀中——为了不让人认出自己的身份,他早在四年前就不在使用叶家的名剑碧渊,而是另学了一套刀法,练成之后带着这把冰翼出现在月翎教。
  冰翼……冰冷的羽翼。
  只是这样的一把刀,能带着他飞翔么……?
  他期待着手刃仇人的那天,他要用这把冰翼刺穿龙焕的胸膛,还有……
  萧瑟忽然不敢想下去。
  下意识地,他想避开那个人的名字。
  他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把刀送进那美人的胸膛,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总是在笑容深处带着淡淡的寂寞……他想,他是不适合鲜血的。
  进入月翎教的一年来,他多多少少地了解了他。
  知道他的安静与温柔,淡漠得几乎与世无争的性格。他想,如果不是为了那个年轻的教主,白蝶这个名字,或许永远也不会涉及江湖。
  然而他毕竟追随了他。
  那个残酷内敛的王者。
  萧瑟永远记得父亲评论龙焕的一句话——
  天生的王者,具备一切的残酷、强势和冷漠。
  父亲说这句话时手指轻轻敲击着石栏,半晌又补充了一句——白蝶能够追随龙焕那么多年,也是相当地不容易。
  他的父亲,是向来不相信江湖上那些无聊的传闻,说什么白蝶是龙焕的禁脔的。
  加入月翎教的那天,萧瑟远远地看着龙焕与白蝶并肩而来——不同的眼神却散发出同样的孤高和冷漠,他想,他们之间一定存在着很深的羁绊。
  这样携手面对全天下风雨的两个人。
  萧瑟的心忽然感到尖锐的刺痛。
  为什么,他要追随龙焕那么久,还和他联手灭了自己家满门!
  
  金色的眸子紧紧闭上,记忆刹那流转。
  
  他还记得事情的开始,在一个平常至极的日子。
  那名俊美到冰冷的年轻男子来到越前家的山庄,拜见了家主叶剑魂——萧瑟的父亲,那个被人称为剑神的男子。
  那年轻男子镇静而有礼,面对几十年前就名震江湖的“剑神”,目光里没有丝毫的崇拜或畏缩。
  他的神色淡定如水,虽是以后辈的身份前来,然而气质里却有着某种天生的强势。
  萧瑟那时站在暗处远远地望,那样的男子,让他有了挑战的冲动。
  而父亲却皱着眉头说,那是月翎教的教主——魔教的人,不要招惹。何况,那男子的武功深不可测,你虽出自叶氏名门,也断不是他的对手。
  年轻的萧瑟有些不甘。
  问父亲那男子的来意,他那向来开朗的父亲却微微皱了眉,神色间竟染上了几许忧心的色彩——
  他说,那男子是要来带走曼珠沙华。
  
  曼珠沙华。
  萧瑟蓦然怔住。
  那危险的花为叶家世代所守护,并且,它的存在是个秘密。
  传说那花可以吸食人类的灵魂,是只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盛开的——彼岸花。
  萧瑟不知道那男子为什么要带走这样危险的花,那个来自魔教的男子并没有给叶家任何原因,他只说他有不得不带走那花的理由。
  ——如果,他们不同意将花交给他的话,月翎教将不惜动用武力。
  那男子说起这话的时候,眼色微妙复杂。
  
  直到今天,萧瑟依旧不知道那男子为何要带走曼珠沙华,甚至不惜付出血的代价——他在教中小心地打探,可是关于这花的存在,就连身为八大高手的紫钩等人也毫不知情,更别提,了解这花对龙焕的意义。
  可是萧瑟想,这件事,白蝶一定是清楚的。
  但他从来不敢去问,旁敲侧击也没可能——那白衣公子太聪明,稍不留心,自己就会露出马脚。
  何况,萧瑟心中还有一个隐秘的希望,他希望白蝶也是不了解这件事的——他不愿见到他和龙焕的关系亲密到如此地步。
  
  月光落在冰翼透明的刃上,光华流转。
  灭门前夕,他记得自己的父亲也是这样抚摸着手中的兵刃,对着月光喃喃地说:“月翎教的龙焕与白蝶,无敌于天下的组合……可是,鸣风,不必担心,我定会保住曼珠沙华。”
  他那个对任何事都从容不迫的父亲,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却有着罕见的沉肃。
  萧瑟知道,若不是那天龙焕与白蝶联手围攻的话,自己的父亲是怎么也不会败给他们的。那个潇洒不羁,胸怀磊落的男子在武林中享有不败的神话,然而,围攻他的,却是站在天下武学顶峰的两个人。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为什么为了这不祥的妖花,世界都要血流成河……?
  
  无论如何,他都要知道原因,知道龙焕究竟为何如此迫切地想得到曼珠沙华——须知,洞庭一役,对月翎教的损害也相当不轻。
  尽管不愿意,但是……也许知道原因的那个人,除了龙焕,真的只有“他”了。



十六 毒,药
  
  房间内,压抑的呻吟声和着断断续续的咳嗽传来,白衣的公子伏在床上,因为疼痛的缘故,纤长的手指紧紧抓住木床的边缘,抓得太过用力,竟有丝丝的鲜血从指尖渗出。
  白蝶不知道这次的天水碧发作起来竟如此凶猛,甚至在服下本月的药量后,依旧克制不住体内的毒性。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又被染上了淡淡的碧色,在幽暗的房间里看来有一种奇诡脆弱的美。
  
  “白公子……您在吗?”
  门外,清晰的敲门声传来,令白蝶逐渐昏迷的神志陡一清醒,同时,也微微一惊。
  “有事吗?”
  他勉力提高了声音,艰难地问——门外,是萧瑟的声音,可他却不愿让任何人发现他此时毒发的样子。
  门外的少年犹豫了一下,白蝶的语气不对,听得出他话里的拒绝。可是,虽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他却仍然想来看看他,听说白蝶在岚雪山庄时受了伤,何况按照礼数,以白蝶的身份在他受伤时照顾了他那么长时间,他无论如何都该来道谢的。
  “……听说您受伤了,我想来看看您。”
  踌躇片刻,萧瑟在门外回答。然而,门内却静悄悄的,半晌也听不到回答。
  白蝶的唇色越发苍白了,体内的疼痛越来越厉害,仿佛有千万条毒虫在心口噬咬。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控制住自己,不让门外的萧瑟发现自己的异状,然而,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说话了……天水碧的毒性,已经让他耗去了所有的力气。
  “白公子?”
  许久,听不到回答,萧瑟心里不安起来,仿佛有什么不祥的预感,在心头鬼魅般徘徊。
  “白公子,您没事吧?”
  他的声音焦急起来,伸手推了推房间的门,房门没有上锁,被萧瑟用力一推竟然推开了——门内,狼籍的景色让萧瑟呆立当场,几乎说不出话来。
  
  “把门关上!”
  微弱地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白蝶发出声音。那声音却是坚定的,那双带着浅浅碧色的眼睛看着萧瑟,模样诡丽如妖魅。
  萧瑟如梦初醒,回手风一般地带上房门,金眸的少年三步并做两步来到白蝶的身边,抱住他微微颤抖的身子——
  “白公子!?”
  白蝶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挣扎着,纤长的手指才抬起寸许,便又无力地落下——然而,顺着他指引的方向,萧瑟看到一只墨玉的匣子放在案上,在清冷的光线中发出些微寒光。
  金眸的少年没有多想,拿过匣子打了开来,匣子里,一枚浅碧色的药丸静静躺着,散发出幽幽冷香。
  萧瑟把药丸喂白蝶服下,看着白蝶的神色渐渐平复,眼中的浅碧缓缓退去,一时间,以为自己方才看到的景象只是错觉。
  “谢谢你,萧瑟。”
  白蝶的呼吸渐渐平缓了,望着眼前的金眸少年,神色虽然虚弱,却不复方才的憔悴。萧瑟望着他的微笑心中刺痛了一下,皱着眉,微一踌躇,还是问出了那个不该问的问题——
  “你中毒了吗?刚才那个是什么药?”
  方才那一刻,他看得分明,白蝶眼中和嘴唇上的那一抹轻碧,应该是中了剧毒才会有的现象……
  
  “……我没有什么。”白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笑了笑,却仔细地叮嘱道,“萧瑟,请你不要把方才的事说出去。”
  “为什么——”话一出口萧瑟就后悔了,作为一个江湖中人,谁也不愿意别人知道自身的弱点罢?
  “我明白了。”
  他很快改口,深深看了白蝶一眼。那个美丽的公子在他的注视下微微笑了,不让他说出去,其实,更多的是不想让龙焕担心而已……
  
  “我要知道白蝶中毒的真相——痛得如此厉害,连眼睛的颜色都变了,这决不寻常。”岚雪山庄外的一处竹林中,萧瑟的声音冷冷传来。
  他的对面站着一名优雅的男子,披散的长发墨玉一般垂落,衬得那双深色的眼睛更显神秘。流砂仿佛是算准萧瑟会来找他,此时只微微地笑,他略带讥诮的目光扫过少年的眼,淡淡地道,“你终于也发现了么?白蝶中毒的事……”
  “他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从流砂口中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萧瑟的心情越发急切,那双金色的眸子狠狠盯着流砂,几乎要把他的脸盯出个洞来。
  流砂微微勾了勾唇角。
  “是天水碧。”
  天水碧的毒性很厉害,平时就不太好压制,更别提白蝶延误了服药时间,这几天恐怕会过得相当痛苦……
  “天水碧?”萧瑟皱了皱眉,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脱口——
  “白蝶中毒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是不是,流砂?!”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四年前家族被灭门的原因已经出现在眼前,天水碧的解药就是曼珠沙华,难道说,月翎教当年夺取曼珠沙华就是为了替白蝶解毒?
  但是,白蝶应该没有服用过曼珠沙华……那奇异的妖花能够彻底地清除天水碧的毒性,而看白蝶现在的样子,分明是一直在压抑着体内的剧毒啊……
  “不错。”奇异地,垂发的药师莫测地笑了起来,“依照白公子的状态来看,他中毒已经有很长时间了……至少在七年以上。”
  ……七年。
  听流砂这样说,萧瑟不觉微微一颤。
  七年的时间……那个人的身上都一直带着这样可怕的剧毒么……?
  “天水碧的解法一共有两个。”见萧瑟微微变了颜色,流砂墨玉般的瞳孔微微闪动,“第一个,是以下药人的心口的活血为药引,同时服下曼珠沙华,这是唯一能彻底解除天水碧毒性的方法;而另一个方法,就是不断地服食相同分量的天水碧……直到死亡。”
  果然是曼珠沙华……
  刹那间,萧瑟心念电转。
  关于曼珠沙华的解毒作用,他只是曾经听父亲略微提及过一点,直到今日听了流砂的话,他才知道,还要以下药人的心血作为药引。
  那么,如果四年前的灭门惨案真的和白蝶身上的毒有关,白蝶后来没有服下曼珠沙华的原因,难道是因为无法得到药引?
  “下药人是谁?”
  他豁然抬起头来,冷声问道。
  “……真是一个没有礼貌的小孩。”见到萧瑟如此咄咄逼人的架势,流砂有些讽刺地笑了,然而却依旧淡淡地,回答萧瑟提出的问题,“听越少爷说,下药人是你们的教主龙焕。至于原因,似乎是为了救白蝶的命。”
  “……你知道,天水碧虽是毒药,但有时也是救命的圣药。”



十七 风过雨
  
  清晨时分,下了一夜的雨住了,空气中带着清新的蔷薇花香。
  白蝶伸手推开窗子,对着窗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许久未曾像昨夜那样睡上一场好觉,这段时间天水碧发作得厉害,加上他又是劳心劳力,实在是疲惫得紧了,直到近几日才渐渐地放松下来,能够安心地休息片刻。
  身上的伤口在慢慢地愈合,体内天水碧的毒性也渐渐地被压制住了,自从回到了龙焕的身边,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也只有在那个人身边的时候,他才不用考虑太多的事情,因为,仅仅只需一个眼神,他们便能明白领会对方的意思,相互扶持着,携手面对全天下的风雨。
  ……也只有在那个男人的身旁,他才感到安心。
  
  白蝶有些失落地笑了笑,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正当他沉思之时,窗外忽然起了肃杀的气息,微风拂过白蝶的衣袖,竟激得他袖中的护花铃清凌凌地响了起来。
  白蝶被突如其来的气息弄得怔了一下,抬眼望向窗外青碧的竹林,那里,一条幽清雅致的小径曲曲折折地通往竹林深处,沿路的幽篁翠竹中,一层一层的剑气弥漫开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白蝶握住袖中的护花铃,轻轻笑了起来。
  ……龙焕,龙焕。
  只有那个男人的剑法,才会轻易地激起护花铃的回应——破月剑与护花铃,曾在一起并肩作战了那么长时间,其间的默契,并非其他任何事物可及的啊……
  他回身从木楼上走了下来,沿着后院那条清幽的小径往深处走去,小径上,若有若无的微风已经停止了,然而,那满径的竹叶竟然无风自动,在淡淡的晨曦里青翠欲滴。
  手中的护花铃发出幽然莹润的光泽,随着白蝶的走近,竟起了细微的骚动。
  白蝶纤长的手指控制住手中的兵器,不使它惊扰了正在林中专心练剑的人——那里,竹林深处一块开阔的土地上,年轻的教主御剑如风,破月剑在他的手下绽放出清影万千,那种美丽和凌厉,令人为之目炫神移。
  “好!”
  白衣公子终究没能忍住,低低喝了一声彩——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龙焕的长剑已经风一般地刺到!
  ………
  “……怎么不说是你。”
  剑尖,停在离白衣公子咽喉半寸的地方,年轻的教主微微皱了眉,敛去剑上的杀气。
  “打扰你练剑……真是抱歉。”
  白衣公子微微笑了笑,望着自己的教主收剑,目光中却闪现着淡淡的愉悦。长久以来,能够在龙焕练剑的时候接近他身边的只有他,白蝶熟悉他剑法中的每一个细节,也深知他绝对不会失手误伤了他。
  “……我不是每次都能把分寸拿捏得刚刚好。”闻言,龙焕的眼色却凝了凝,些微的后怕在心头蔓延开来。明知没用,他却仍旧例行地警告白蝶。
  那个白衣的美人,总喜欢在自己练剑的时候接近自己,收敛了身上所有的气息,安静得让人感觉不到他的存在。然而,刀剑无情,龙焕却一直害怕自己会误伤了他,尽管白蝶的武功修为很高,可是每次面对龙焕的剑时,他竟然不闪不避。
  “呵……我相信焕的剑法。”白蝶依旧只是笑了笑,心知龙焕的用意,一丝暖意掠过心头。
  然而,这样愉悦的心情却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在见到龙焕持剑的手时,白蝶的脸色微微一变。
  ……那只持剑的手,并不是他惯常用的左手。
  
  “左手的伤还没好么?”
  两人沿着竹林缓缓地走,浅淡的晨曦把白蝶的脸色映得几近透明,那白衣公子轻声问自己的教主。
  “再调养一段日子便会没事的。”
  龙焕只是淡淡地说。
  他不愿白蝶知道得太多,其实,关于他左手手肘上的伤,怕是永远也无法痊愈了。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两人都是极安静的人,在一起的话不多,偶尔的几句也只是平淡如水。白蝶默不作声地随着龙焕往前走,心知龙焕没有对他说真话,然而,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却使他不再追问——他从不过问龙焕不想说的事情,何况,在内心深处,他害怕听到那个不祥的答案。
  然而龙焕,你知道吗,他们都很羡慕我,说我是唯一一个能够与你并肩的人……可是,你的心门,却从来没有对我敞开过。
  竹林很深,也静得很,白蝶的心里担着事,与龙焕并肩走到了小径尽头。在那里,一潭清碧的池水幽寂如梦,池水旁边,有不知名的花朵因昨夜的风雨落了满地。
  “想不到石穆这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
  开口的是龙焕,仿佛是察觉到了白蝶此刻的异样,向来不爱说话的他首先打破了沉默。闻言,白蝶却没有接口,与龙焕一同望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素白花瓣,许久。
  “……才下了一夜的雨,这便残了许多。”
  半晌,白蝶才低低地叹了一声,见惯了江湖风雨的眼眸中,竟也流露出些许的怜惜来。
  龙焕有时并不理解白蝶,就像现在的他无法明白,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鲜血和屠戮之后,一个人还能对这些纤弱的花草流露出如此怜惜的目光。他望着白蝶俯身拾起水中的残瓣,忽然说道:“即使不是这场风雨,这些花也迟早都会死去。”
  闻言,白衣的公子笑了笑,他的心中一直记挂着龙焕的伤势,笑容中不觉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哀伤,“是啊。迟早都是要死。可是多一日的寿命,便是多一日的璀璨——龙焕,花期苦短,直须珍惜,人生也是一样。”
  “可是你无法守住它们。”默默地看着他片刻,年轻的教主只是冷冷地说,“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中能够守住的东西实在不多,每个人都有他无法守住的东西。”
  每个人都有他无法守住的东西。
  这一句话如一把犀利的刀刃,在白蝶丝毫没有防备的时候刺入心中。白衣公子临水捞花的手微微顿住,一瞬间,这几年来的前尘过往风一般地掠过心中……
  忽然间,便自嘲地笑了。
  
  是啊……每个人都有他无法守住的东西。



十八 他朝两忘烟水里
  
  他把颈中的水晶挂坠解下来,放在掌心反覆良久。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他送他挂坠的情景,那个高傲的孩子说,浅璃,做我的新娘,……
  
  可是,这一切,终究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白蝶把水晶挂坠收入袖中,推开房门走了出去。自从那日与龙焕从竹林中回来之后,他便在心中隐隐有了一个决定——那个英俊冷漠的男子为他付出了那么多,甚至是赖以持剑的左臂为代价换取了他的归来,那么,他也该为他牺牲点什么了。
  他从楼上缓缓地走下去,神色沉静,在打开院落大门的时候,他听见有人在叫他——
  “白公子,这么早,你要上哪去?”
  问话的是江南分坛的坛主石穆,他的身后跟着一名金眸的孩子,也正用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
  “随便出去走走而已。”他回头淡淡地答,向他们略一点头,并未多做停留,而是径直走了出去。
  “……你觉不觉得,今天的白公子看起来有些不对劲?”
  望着白蝶走出去,石穆转头对身边的萧瑟说。今天的白蝶依然温和有礼,可是却并不如往日那样给人亲切的感觉——
  相反,一直隐藏在那白衣公子身上的冷漠和疏离味道,却愈加浓重了……
  萧瑟微微抿唇,没有说话。他望着那一袭白衣消逝在迷朦的晨曦中,漂亮的双眉微微拧了起来。……白蝶,昨天夜里一宿没睡吗?脸色苍白得如此厉害……
  “白公子……真的是一个迷一样的人物啊。”得不到萧瑟的回答,温厚的男子喃喃自语。听说,白公子是好人家出身,也难怪举止总是温文有礼,却又让人难以捉摸呢……
  他望着白蝶离去的方向叹了口气,才一回头,却见到教中另外一位高不可攀的人物站在眼前——
  “龙教主!”
  他低声喊了出来,赶忙行礼。然而,龙焕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眼睛望着白蝶离去的方向,亦是久久。
  
  白蝶,你是要去见“那个人”吗……
  
  在岚雪山庄门口碰到白蝶,对流砂而言是个意外。
  清晨,天还没有大亮,流砂出门采集药草的时候,看见一名白衣公子站在山庄门前,正和门口的侍卫说着些什么。
  流砂走过去,那人竟是白蝶,见他出来微微一怔,神色间却是淡淡。
  “白公子。”流砂叫他,“有事吗?”
  自从那一夜龙焕把白蝶救走之后,慕容越曾派人疯狂地搜寻过,可是,这纤细的公子却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任慕容越怎么搜寻,也见不到踪影。
  流砂一直以为白蝶已经随着龙焕离开江南,然而,此时他却出现在他面前,不禁让流砂感到些微的诧异。
  “……流砂先生。”白蝶淡然微笑。流砂一直觉得他的微笑是一种面具般的表情,与龙焕的冷漠一样,所差别的不过是表现方式不同。
  “流砂先生,”白蝶又轻轻地说,“我这里有一样东西,请你替我转交给越。”
  “哦?”流砂微微挑眉。
  却见白蝶从袖中拿出一枚紫水晶的挂坠,那样玲珑剔透的颜色,在清晨的光线下愈加晶莹。
  在白蝶拿出挂坠的一瞬间,流砂的脸色有瞬息的改变,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眼前的公子,却没有伸手去接他递过来的东西。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片刻的失神之后,连流砂这样的人也忍不住诘问出声——那枚坠子,与越少爷身边的是一对,如今,他却把它还了回来……
  白蝶没有说话,望着自己掌心中的东西,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
  “流砂先生,请你替我把它交给慕容少爷。”
  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把坠子放到流砂手中,头也不回地走了开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每个人的命里都有自己守不住的东西,……
  
  而放弃,是为了守住更重要的东西。
  
  慕容越不知是以什么样的表情接过流砂手中的东西的,望着那一枚晶莹欲滴,那双原本极稳的手忽然剧烈地颤抖起来——流砂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而过,他那高傲的少主人已经发疯一般地跑了出去……
  “浅璃!浅璃——!!”
  岚雪山庄外的大街上,所有的行人都诧异地回头,看着那威慑整个江湖的越少爷失魂落魄地奔跑着,嘴里呼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
  
  ……然而,那纤细优雅的白衣公子早已不知所踪,徒留江南如烟如雾的晨曦,迷乱了失意人的眼……



十九 飘零
  
  起程的日子定在一天后。
  在江南耽得久了,须得早日回到雪漠山总部去。
  
  萧瑟心知白蝶身上的毒极其厉害,又亲眼见过他发作,担心如此仓促的行程会令白蝶承受不住,然而,向龙焕请求拖延几日时,龙焕的语气却丝毫没有商榷余地。
  萧瑟咬紧下唇从龙焕房中退出来,内心深处对他的憎恨又莫名加深几分,然而,一想到方才在龙焕房中偶遇白蝶的情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却涌上心头。
  “我不要紧的,萧瑟。”那白衣公子微微笑着说,然而眼神却是淡漠的,仿佛在冷冷地警告萧瑟,不要把那天他毒发的情形说出来。
  萧瑟深深地望他,其实,说是凝望,亦只不过是短短的一瞬。因为在那一瞬之间,白蝶的目光已经垂了下去,低下头,继续批注着案头的什么公文。
  月翎教的事务千头万绪,全靠这白衣公子替龙焕分担。
  萧瑟一言不发地看着白蝶与他的教主,那年轻英俊的男子坐在白蝶身边,他们的身体挨得并不近,可是手却无意识地碰在一起。龙焕看白蝶的眼光是异样的,其中隐藏着一些说不清的意味,可萧瑟明白那是什么。
  ——唯一让他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龙焕如此珍惜白蝶,却偏偏不肯多逗留几天,让白蝶好好休养?!
  要知道,自岚雪山庄一役后,那公子的消瘦是显而易见的……
  
  “可恶!”
  萧瑟咬牙喊了出来,一拳打在走廊边的墙壁上。
  昏暗的烛火被他的掌风震得摇曳起来,明明灭灭的光影中,一名男子缓缓走出。
  “萧公子?”
  石穆有些讶然。很少见这孩子发脾气的,即使在龙教主处罚他的时候,这孩子也只是拼命忍着,固守着所有的尊严与骄傲。
  可是,今天到底是谁,竟然让他生如此大的气?
  “……”
  听到有人走近,萧瑟抬起头来,那双漂亮的金眸冷冷地望了石穆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开去。
  “现在的孩子,真是……”
  望着萧瑟走开,石穆摇着头微微苦笑了。他的眼睛顺着萧瑟的来路望去,走廊尽头龙焕的房间里,柔和的烛光在窗前映出两个人的身影……
  
  “那孩子对你很好。”
  走廊尽头的房间里,龙焕忽然对自己身边的白蝶说。他修长的手指有些漫不经心地翻动着手中的公文,语气却冷漠到了极点。
  闻言,白蝶只是微微笑了笑。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对于方才门外发生了什么事自然是一清二楚。
  “小孩子不懂事罢了。”他淡然答道,又垂下眼去看文件,然而,萧瑟的举动却让他的内心翻涌不已,一个孩子尚且能为他做到如此,而龙焕却……
  果然,自己在他心中是算不得什么的……
  “白蝶……”龙焕看着眼前的美人,白蝶的消瘦令他心疼,他踌躇片刻,说道,“白蝶,如果你觉得勉强的话,我们可以暂缓一些时日再走。”
  “不必了。”白蝶依旧是淡淡地,微微咬了唇,答。
  为什么?龙焕为什么要对他说这句话?方才萧瑟那样请求他他都没有同意,事到如今,又何必让他已渐渐死去的心再起涟漪?
  龙焕没有说话了,房间内,只留下烛火燃烧时发出的微不可闻的声音。
  两人一同批阅着公文,这些送往总部的公文名类繁多,其中有一些是一刻也耽误不起的,龙焕不在总部的日子,通常交由白蝶处理,如若像现今这样,两人都不在,雪漠山留守的弟子们便会送一些重要的过来,交由两人过目。
  然而,此时的龙焕却完全没有心思批阅公文,莫名的烦躁由心底淡淡升起,许久,他终于对白蝶说道——
  “今年的海上花没有收足数目,雪漠再往北走就是碧落海,碧落海终年天寒地冻,回去得早的话,还能赶上打捞海上花的最后时节……我们必须早点回去。”
  这几句话,算是解释,也算是歉意。
  海上花是制作天水碧的原料,没有足够的海上花,就制作不出足够的天水碧,其后果是相当可怕的。然而,最让龙焕感到歉然的却不是这一点,打捞海上花只是一个借口,他之所以不顾白蝶的身体一意要回到雪漠山,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深知那白衣公子与岚雪山庄的少主人交情深厚,这使他不敢让白蝶在江南多留。
  白蝶……
  昨日清晨,你是去找他的罢……
  “你要亲自去碧落海么?”听到龙焕的话,白蝶微微吃了一惊。碧落海的环境恶劣至极,每年打捞海上花,死去的弟兄不计其数,如今,龙焕的言下之意竟然是要亲自去。
  龙焕微微点头。
  他有非去不可的理由。连周陇这样的海上好手都无法完成任务,那么,除了他亲自出马,再也没有谁能够代替他了。
  “你……”白蝶看着他,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半晌,他微微咬唇,道:“那是我的事,我去。”
  “不可以。”龙焕看了他一眼,语气是不容拒绝的强硬。且不说白蝶从未出过海,也不识水性,单就龙焕对他的感情而言,也不能放任他去冒险。
  “白蝶,你不识水性,又没有出海的经验,比不得我。”
  龙焕的语气坚决——他很少用那么强硬的语气对白蝶说话,“这一次无论如何,去的人都只能是我。”



二十 水中花
  
  逆水行舟。
  江上的风浪不大,早春的风透过低垂的帘子吹在人身上,带着些微的寒意。
  
  白蝶掀了帘子,站在船头与龙焕一同看风景。
  再有三天就到雪陌山了,到达之后,白蝶将在总坛安顿下来,而龙焕,则会带着一队人马继续北上,前往寒冷的碧落海,打捞数目不足的海上花。
  这几日,白蝶的心神有些不宁。说不清是因为什么,只是一种不祥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他强自压下心头不安的感觉,依旧协助龙焕处理一路上的事务——旅途中的琐事通常都是由白蝶处理,比起冷峻的教主龙焕来,下属们显然更愿意亲近这名总是带着微笑的白衣公子,而白蝶处世的细心和妥帖,也着实让人放心。
  江面清风徐徐,清澈的江水泛着细微的涟漪。
  萧瑟坐在甲板上的角落里,单手抱剑,静静地看着他们。他望着白蝶的眼神很复杂,掺杂了太多的情绪,愤恨、伤痛、爱慕、嫉妒……纠结在一起,缠得太深,已经无法理清。
  洞庭叶家的灭门惨案,朱雀大道上风雪中及时的相救……还有自萧瑟隐姓埋名混入月翎教后,与那名白衣公子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杀他,可几日前流砂对他说的话已经把他逼入了绝境,流砂在暗中告诉他,岚雪山庄对月翎教发动总攻的日子就在眼前,只要萧瑟肯协助,这一次,一定可以灭了它。
  ……然而,到底要不要帮助他们?
  萧瑟把头低了下去。虽说毁灭月翎教是萧瑟最大的目标,可是,当真正付诸实施时,才觉得是如此的艰难。……他知道,那名白衣公子会受伤害。尽管他是他的仇敌,可是……毕竟也有过救命之恩,毕竟……是他心中最放不下的人。
  
  正思量着,一声凄厉的惨叫从江面上划过!
  身为江湖中人的警觉使萧瑟霍地抬头,只见前方不远处的一叶小舟上,一名妇人浑身染满鲜血,往船外落去,而船头站着几名满脸凶相的粗壮汉子,手里挥舞着大刀,正对着几个家将模样的人痛下毒手。
  萧瑟的背脊微微挺直了。
  对面的小舟上传来的孩童哭叫声让他的心中有些不忍,随月翎教行走江湖这么多年,当年洞庭叶家的父亲教给他的行侠仗义之心却并未磨灭。
  “教主?”耳边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一些同僚已经被对面的喊杀声惊动,跑了出来。不知道是该出手相救还是置之不理,他们纷纷走到龙焕的身边询问,可龙焕只是微微摇了摇头,神色依然不动。
  “呐,龙焕,这样可不太好呢。”说话的是白蝶,轻轻微笑着,晃了晃手中的护花铃。龙焕的眉微微一皱,然而却没有说什么,那一瞬间白蝶身影已经飞了出去,轻盈地踏过水面,落到对面的船只上。
  “教主?”被眼前的变故惊得一呆,周陇等人再次开口。然而,那名英俊冷漠的男子却并没有回答他们的话,无声无息地抽出自己腰间的长剑,也踏着水面,瞬息便到得对面。周围的下属怔了一怔,纷纷拔出兵器,冲了过去。
  
  “放开那个姑娘,或是死。”
  正当那些粗壮的杀手们按住小舟中的一名姑娘,意图对她不轨的时候,一个清冷如水晶互相撞击的声音传来,惊得那些杀手纷纷回头——江心迷离的烟水中,一名白衣公子静静地站着,望向他们的眼神锋锐如刀刃。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名漂亮的哥儿。”
  望见白蝶的容貌,那些杀手在一怔之后又调笑开来,“美人儿,何必那么认真,……要我们放了这个小妞也可以,……不过,你得陪大爷们玩玩,……”
  猥亵的言语从那些浑身沾满血污的杀手口中吐出,虽然惊摄于白蝶的眼神,然而,仗着自己的武功,他们并不把来人放在眼里,反而被白蝶清秀冷丽的容貌所吸引,下流地调笑起来。
  白蝶的脸色又是一冷,手指微动,杀机已起。
  然而,就在他即将出手的一瞬间,一件物事已经打入为首那名杀手的心口,那名杀手的嘴巴张了张,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船头,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龙焕!”白蝶回头,轻轻低呼一声。
  他没有想到龙焕会来,这个冷漠的男子,向来是不喜欢管闲事的。然而,望见自己的教主紧抿的薄唇,心知他的怒气已经盛到了极点,出手的时候更是招招狠厉,不留余地。只是,到底是何事让他如此生气?
  白蝶望着龙焕的身影微微有些失神,直到身后的月翎教属下都登上船来时,才恍然收回心智。他随着他们一起把船上剩余不多的杀手清除干净,收起护花铃的时候,才发现龙焕已然站到了自己身边。
  
  “我没事,不要紧。”白蝶朝他笑一笑。
  龙焕的头微微点了一下,转眼望向正在清扫战场的属下。
  “启秉教主,这是兰州富商赵家的船只,前些日子因为被对手报复闹得家破人亡,如今,赵家小姐带着弟弟逃到了这里,没想到又遇上强盗,全船无一人幸免,只有这位小姐活了下来……”不多时,周陇已经从幸存的小姐口中打听到了事情的原委,前来回禀龙焕。
  
  “我说这些土匪怎么会盯上这只老旧的船只,想必赵家小姐出逃的时候带上了许多金银细软,这才被他们看出来了,……”白蝶依旧微微笑着,沉吟。他回过头去望着龙焕,“那么,这位小姐我们应该如何处置?”
  
  ……
  江面上的风依旧是清凉的,精致的小舟插着月翎教的旗帜,迎风行驶,渐渐地把那一片杀戮和血腥抛在脑后。
  
  赵家小姐依旧缩在墙角不停地啼哭着,几日来家门连遭巨变,方才更始连唯一的弟弟也惨遭杀害,自己也险些被那些杀手强暴——对于一名弱不禁风的女子而言,还有什么是比这更不幸的?
  
  “你不要害怕,我们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
  这是片刻之前,萧瑟安慰赵小姐的一句话。这个素来沉默的孩子今日竟出乎意料地关心起她来,也许,这位小姐的不幸遭遇勾起了他内心深处对往事的惨痛回忆。
  
  然而,赵小姐却显然并不领情,依旧哭哭啼啼地不休。
  月翎教的众人都是在江湖上行走、过惯了刀头舔血日子的人士,哪里懂得该如何安慰一个娇弱的姑娘?然而,赵小姐的哭声实在是让人心烦,已经有好几名弟子皱起了眉头,龙焕更是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那个,多谢你。”
  迎面而来的江风让神志一清,龙焕不出声地吐了口气,就听见耳旁有一个声音说。他深深望了身旁的白蝶一眼,那名略显纤细的白衣公子也正在看着他,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龙焕别开了视线。
  
  “没什么好谢的。”龙焕道。
  
  白蝶轻轻一笑,没有说话。他不是谢他对那名落难女子出手相救,而是谢他在听到众人侮辱自己时,愤而出手——关于此,龙焕不知道,白蝶也不想说。
  
  “我们到下一个港口就把赵小姐送下去,她过不惯江湖的日子,跟在我们身边,不好。”风声隔断了女子的哭声,迎着风,白蝶再次开口。
  
  “给她多准备一些银两,她的细软都随着强盗沉入水底了。”龙焕的声音淡淡的。这名外表冷峻的男子,却并非真如平常表现出来的那般冷酷,白蝶听他如此说,也就微笑着轻轻颔首。
  
  两人正说话间,一丝微细的气息侵入了船头的空间。
  虽然没有脚步声,但两人显然感觉到了,同时回头——
  “萧瑟,有事吗?”
  
  白蝶看见那双猫一样的金色眸子,微笑了起来,问。
  
  “……赵家小姐一直啼哭不止,我想,……也许您可以劝住她。”
  萧瑟踌躇了一下,开口。
  
  白蝶微微一怔,接着却点头,“好,我去看看她。”
  他不是一个喜欢劝导别人的人,虽然他很擅长。
  然而,无论是幼年时在丞相府的经历还是后来随龙焕行走江湖的经验都告诉他,没有谁能够真正救得了另一个人的,人们唯一能做的,只有自救。
  可是现在,萧瑟的神色却打动了他。
  白蝶从未看见过这样关心他人的萧瑟,那种被可以掩饰却仍然流露出来的在意和担忧让白蝶的心微微一动。
  
  那个孩子……是个很善良的人呢。
  第一次见到萧瑟对别人的事情如此关心,为了那一份敏感和善良,白蝶不想拒绝他。
  
  那名姑娘其实并不难劝,白蝶稍稍花了点工夫就让她止住了哭泣。
  这期间,龙焕一直站在门边看着,薄唇微微抿起,望着船舱里的两个人,目光莫测。萧瑟抱着爱刀冰翼坐在墙角,金色的眸子同样也注视着船舱里的那两个人,目光也是变幻莫测。
  
  白蝶……白蝶。
  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星子从江面上慢慢升起来,点点滴滴地洒在清澈的江面上,微风拂过,带起一江零碎的星光。
  
  白蝶与萧瑟席地坐在甲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船舱内,月翎教众人与那名赵家小姐已经安睡了,只有值夜的萧瑟陪着白蝶,两人一同望着江面上美丽的夜色。
  
  “我没有想到你会救她。”
  萧瑟把一枚石子打入水中,看着它在水面上激起一串涟漪,远远地沉了下去。
  
  “举手之劳而已。”白蝶微微笑了笑。
  
  “可是你所谓的举手之劳就是很多人的性命。”萧瑟的眼睛微微闭了闭。
  一些纷乱的画面又从脑海中浮现出来,火光中的叶家山庄,惨死在月翎教刀剑下的家人……他暗自用手指握紧了手中的冰翼,努力克制住自己。
  
  意外地,那个总是淡然微笑的白衣公子居然叹了口气。“人的性命总是脆弱的……任何人,都应该尊重别人的生命,不该轻易冒犯。”
  
  “所以,你就路见不平,救了赵家小姐?”
  
  “呵……其实,我又有什么资格杀死那些强盗?我又有什么权力决定他们的生死?”白蝶有些出神地望着江面闪烁的星子,目光有些微的迷离,“萧瑟,有些事情,并不像你想象中的那么简单。”
  
  ……
  听白蝶如此说,萧瑟有些诧异,却没有立即说话。
  那些纷乱的画面依然停留在脑海,让他此刻的心绪也不平静起来。
  
  “呵呵……说得倒好听。”萧瑟微微冷笑起来,霍然回头,“可是白蝶,这些年来你又杀了多少人?!你的手上,又沾染了多少人的鲜血?!”
  
  仿佛被萧瑟突如其来的激动弄得怔了一下,白蝶有一瞬的失神。
  然而只是一刹那的事,那名白衣公子又淡淡地笑了起来,望向江面的眼神中透着依稀的寒冷——
  “人在江湖,又有谁的手上不沾染血迹?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这又岂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我从不像那些名门正派一样,标榜自己杀人是为了替天行道……我只知道,为了生存下去,我也有非做不可的事,非杀不可的人。”
  
  那样冰冷的语气,让萧瑟不禁心中一寒。
  他抬眼望着身边的公子,水中的星光反射在他冰蓝色的眼眸中,那双清冷的眸子,竟仿佛幽深得看不见底。
  
  “……什么是非做不可的事?什么是非杀不可的人?”许久,萧瑟轻轻地问。
  
  白蝶轻轻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我从七年以前就跟着他了……他的意志就是我的意志。”——良久,那名白衣公子凝望着水面,喃喃。
  
  非做不可的事……非杀不可的人……
  清冷的晨曦中,当萧瑟抱着冰冷的短刀渐渐睡去的时候,只有这两句话如同魔咒一般,回响在他的耳边。
  
  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非做不可的事,非杀不可的人。



二十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抵达雪陌山是在一个月升的时刻,满月的清辉照耀着万年不化的冰峰,将山顶的冰雪折射出晶莹澄澈的感觉。
  
  总坛的弟子几乎全被惊醒,迎接从远方归来的一行人。
  龙焕淡淡对教众说了几句劝慰的话,便吩咐他们散了,只留下少数人来打点行装,马不停蹄地准备着前往碧落海所需的东西。
  
  “龙焕,明日一早一定要走么?”白衣的公子站在一棵高大的娑罗树下,望着庭院中来回奔忙的人群,问身边的男子。
  “再晚的话恐怕来不及打捞海上花。”白衣公子的身旁,那名英俊冷漠的男子微微点头。晶莹的冰雪光芒映照出他俊美的五官,那轮廓深得有如刀刻。
  “可是,你的身体……”白衣公子——白蝶,转过身来,望着比自己高半个头的男子,语气中有隐忍的忧虑。刚刚经历一场恶战回到总坛,又要出去连日奔波,去的又是那样危险的地方,即使武功高强如龙焕,也同样让人十分担忧啊……
  “我不要紧。”察觉到白蝶的担忧,龙焕淡淡道,“教中的事情,就暂时交给你了……我会带着海上花回来。”
  
  年轻的教主望着庭院中奔忙的弟子,这些明日即将随他一同前往碧落海的弟子都是月翎教中不可多得的好手,只是,不知在那一片险恶的海洋中,又有几个人能活着回来?
  
  白蝶闻言,微微咬住了唇。
  龙焕……龙焕。难道你所要说的,就只有这些么?
  此去碧落海,可以说是生死未卜,白蝶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望着那张清冷俊美的脸,只觉得有什么东西正在渐渐离自己远去。
  
  “那么,我和你一起去。”半晌,白衣的公子忽然抬起头来,对着他的教主说道。“碧落海比不得江湖,凶险异常,我随你一起去,多少也有个照应。”
  “……不行。”没有意外地,龙焕断然拒绝。
  “这是我的事!”白蝶忽然烦躁起来,深深地看着龙焕,“龙焕,让我去,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能让你在为我受了那么重的伤之后,又让你再去送死!”
  “这是命令!”知道碧落海是个多么危险的地方,龙焕毫不动摇,冷冷开口。
  “我不能让我那么在意的人就这样去送死!”白蝶忽然喊了出来。
  
  话音一出,两人忽然间都沉默了。
  龙焕在那一瞬间别开脸去,不让人看到他脸上的神色。
  是啊……为了他。都是为了他。那么多的艰辛和劳苦,只是为了能够让他好好地活着。这么多年,他们相互扶持着走下来,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雨……可是,在彼此的心里,对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我不能让我那么在意的人就这样去送死!
  魔咒般的一句话,让龙焕的心猛然震动——白蝶,那个总是淡淡微笑着的美丽公子,如今却用那么焦急的眼神看着他,用那么激烈的语气说出那样的话……那么,他是不是可以期待一些什么?
  
  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要被他憎恨的。
  在迫使他与生命中那么多重要的人分离之后。
  原本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只要能够把他留在身边,为他遮风挡雨就好,可是,那个白衣公子的话却让他起了原本不敢奢望的期待。
  
  白蝶……
  你,在担心我吗?
  年轻的教主不出声地吸了口气,却无法平复自己激动的心情。
  
  白蝶被自己猝然出口的话惊呆了,毫无保留的感情……
  就这样促不及防地倾泻了出来,让他甚至来不及掩饰。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那么久,却从不知道他的心思,因为感受不到他的爱而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护着自己,可如今,竟然就这样说出来了。
  
  他,会如何对待?
  
  “是么……白蝶,原来,竟是这样的么……”许久,那年轻教主的声音低低传来,转过身来看着白蝶,“原来,你,……我竟从来不知道。”
  他说着微微地笑了,月光映在他含笑的容颜上,说不出的俊美好看。
  “我,……”
  白蝶把头低了低,像是无法承受男子的目光似的,往后退了一步。
  龙焕伸手揽住他。
  “我原本以为,这一辈子都等不到这一天了。”有些感叹的语气从龙焕口中低低吐出,白蝶的身子微微颤了颤,屏住呼吸等待他下面的话——“白蝶,这些年来,我也很在意你……我一直很在意。”
  
  他们都是江湖中人,过惯了凄苦飘零的日子,已经不习惯把爱挂在嘴边,也不习惯把自己的情感和性命交付到另外一双手上。
  可是如今,一句淡淡的“在意”已经包含了两人所有的感情,令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更深深明白,这句话的重量是何等沉重。
  
  龙焕把白蝶抱进怀里,紧紧地拥住。
  白蝶只觉得鼻子有些酸酸的,七年了……已经整整七年了。他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此时此地,竟让他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
  两人就这样相拥着,在雪陌山头坐下。
  周围是澄澈晶莹的冰雪,山下是繁华的洛阳城万家灯火。
  白蝶把头靠在龙焕的肩头,两人一同望山下的灯火,他们之间已经不再需要任何语言,十指交握在一起,就已经成为永恒。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隔了七年的光阴,泼天的风雨,江湖险恶,人心诡诈,他们终于穿越了种种阻碍走到了一起,握住彼此的手,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分开。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白蝶的眉眼间带着淡淡的笑,不同于平日冷淡有礼的笑,这是一种眉梢眼角都充满幸福和温暖的真切实在的感情,此时此刻,能够在他的胸前靠上一会,于他已经是最大的满足。
  
  “这些年来……我很对不起你。”
  不知过了多久,望着繁华的洛阳城中夜市散去,龙焕淡淡地说。
  对于白蝶,龙焕一直是心怀愧疚的。有很多东西自己无法给他,以前是,以后也是。他永远无法像岚雪山庄的慕容越那样,给他富贵尊荣的生活。
  可是白蝶不在乎。“跟在你身边是我自己的选择。”
  尽管那时候迫于形势,他不得不服下剧毒天水碧,可是这么些年来,他却从来没有后悔过。他们互相扶持着走到了现在,以后也将一直都下去。
  龙焕望着怀中之人的侧脸,冰雪清辉的映照下,那张脸散发出玉石般光洁柔和的光泽。龙焕心神一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头吻住他。
  四唇相触的那一刻,不熟悉的柔情与颤栗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白蝶的身子微微颤抖着,有些无措和慌乱,却没有推开他。
  龙焕深深地吻住怀中的人,辗转噬咬,直到两人都无法呼吸。他的手解开白蝶的衣服往里探去,带着些微粗糙的触感让白蝶又是一阵颤栗。
  “龙焕……”他轻轻地唤他的名字,感受着他的手一路下探,冰蓝色的眼眸中染上了一层迷朦的色彩。
  “不要害怕……”龙焕抱着他,感觉到怀中之人的不安,呢喃着安慰。
  “不……不要……在这里……”气息已经紊乱了,可白蝶还是挣扎着说。他不喜欢这样没有遮拦的地方,这会让他感到不安和难过。
  听白蝶如此说,龙焕用尽生平的自制力克制住自己,抱起怀中的美人往房间里走去。
  
  一路上,偶尔有弟子遇到他们,看见两人如此的情景,都会意一笑,悄悄地避开去了。
  龙焕教主与白蝶公子……只有他们才配得上彼此,他们早就该在一起。



二十二 月凉天水碧
  
  月凉天水碧。
  龙焕抱着白蝶走回房中,把他放在幔帐低垂的白檀木大床上,
  背脊接触到陌生床褥的感觉让白蝶有一丝的紧张,他有些不安地动了动,就被龙焕轻轻地,但是很坚决地压住。
  龙焕的上身压着白蝶,近距离地看着他。
  白蝶的五官是很精致的漂亮,冰蓝色的眼睛有些惊惶地望着龙焕。他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有一点点的期待,也有一点点的害怕。白蝶只觉得自己现在的心情很复杂,身体因为紧张而微微地颤抖,他看见龙焕的眼睛微微笑了,一种满意和征服的笑。
  他更加害怕起来,扭动着身体想要逃避,可只挣扎了一下就被龙焕紧紧地制住。龙焕的身体压着白蝶的身体,他感觉得到身下人的紧张和畏缩。怀中,那具单薄的身体还在微微地颤抖,白蝶的嘴唇紧抿着,而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中,月光似乎就要流溢出来。
  龙焕安抚似的在他的眼睛上吻了一下,感觉到身下的身体轻轻一颤。他用低沉悦耳的声音对他说,“不要紧,白蝶……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白蝶仍旧是害怕,被一个男人压在身下,接受他的爱抚,对他而言是一种全然陌生的感觉。虽然那一夜在岚雪山庄时,慕容越也曾经把他压在身下,可那次白蝶只是因为愤怒和痛苦不断地挣扎,像今夜这样准备打开身体迎接一个男人,这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
  
  龙焕堵住了他的嘴唇。那是一个缠绵而温柔的吻。他对待他就像对待一个精致易碎的瓷器那样小心,好不容易,在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击败了强劲的对手之后才得以把他拥进怀里,龙焕知道自己是幸运的。
  他与他的舌在口中缠绕,白蝶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呼吸。
  有一些痛苦,可更多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白蝶有些无措。当龙焕放开他的那一刻,白蝶几乎是无意识地呻吟出声。听到这一声美妙的呻吟,龙焕的瞳孔蓦地收紧了。他伸出手去撕开白蝶身上的衣服,月光下,白蝶精致的锁骨露了出来,锁骨下是白皙的肌肤,在破碎的衣物里若隐若现。
  
  “龙焕……不要……”
  白蝶害怕了,将身体暴露在龙焕的视线下,让他觉得极度慌乱。
  他伸出手去试图推开龙焕,可手腕却被龙焕一手抓住。龙焕用一只手将白蝶的双腕禁锢在一起,把它们压在白蝶的头顶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一下子扯下了白蝶身上全部的衣物。
  “真美……”
  月光中,他望着自己身下那具完美无暇的身体,不由得低声赞叹。
  龙焕修长的手指抚摩过白蝶的脖颈,锁骨,胸口,在胸前的两点突起上微微停留了一会,轻轻地刮过,引起白蝶的一阵颤栗。
  “不要……”白蝶的声音虚弱了下来,一双美丽的眼睛乞求地望着龙焕。他是真的害怕了,身体里陌生的感觉让他没来由地恐惧,他不安地扭动着,一边挣扎一边说着,“龙焕……不要……不……”
  龙焕猛然抽了一口气,一下子压住他。那样凶猛的力道弄痛了白蝶,也让白蝶完全无法动弹。“……不要乱动。”简单的话语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龙焕的眼神很深,警告白蝶,“我不想伤害你。”
  
  白蝶不敢动了,任由龙焕细细地抚摩。
  龙焕的手指有一点点粗糙的感觉,可动作却是温柔的。他克制住自己,尽量不去伤害他,骨节修长的手指顺着白蝶的腰身一路向下,滑向他的大腿内侧,探到他最幽秘的地方。
  “恩……”
  白蝶的呻吟有些压抑,一层淡淡的轻红浮上他精致的面容。
  他的身体欲迎还拒似的在龙焕身下扭动,龙焕再也按捺不住,分开他的双腿,挺身进入。
  “啊……”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白蝶的身体一僵,龙焕的动作顿住了,望向那张苍白的面孔。
  “还好么……?”
  他有些担心。尽管白蝶的紧窒几乎让他疯狂,可看见怀中之人的眉紧紧地蹙在一起,龙焕还是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他克制住自己,等待白蝶适应。
  “不……没事……”
  白蝶不做声地吸了一口气,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向龙焕一笑,“我没事……”
  他用双手攀上了龙焕的背,这个动作将他们的身体拉得更近了,龙焕再也克制不住,深深地看白蝶一眼,在他体内冲刺起来。
  
  一宿缠绵。
  
  幽蓝的弦月仍旧高挂在天际,龙焕却已经准备起身。
  睡梦中的白蝶蜷缩在他的怀里,精致的眉眼微微皱着,显示着昨夜的放纵为他带来的不适。龙焕忽然觉得有些愧疚。他俯下身去轻轻吻了白蝶一下,又替他掖好被子,这才起身披衣,向门外走去。
  
  门外,前往碧落海的队伍已整装待发。
  
  ……抱歉,……白蝶。
  我不能带你去如此危险的地方,你只要在这里,等我回来,就已经足够。
  龙焕最后朝房门的方向望了一眼,率领着人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二十三 云冷画屏幽
  幽冷的雪光淡淡地笼罩着雪陌山的山头,没有人知道,晨曦中,一个青衫少年悄然立于雪地之上,望着远去的龙焕一行,眼神充满刻骨仇恨。
  
  白蝶在龙焕房中睡了很长时间,醒来的时候一身酸痛。
  身边的人已然不在,白蝶望着一旁空空如也的被褥,不易察觉地苦笑了一下。
  龙焕……终究还是把他留在了总坛。他甚至怀疑昨夜的放纵是龙焕的刻意,目的就是为了将他留在总坛。可无论如何,想起那一夜的肢体交缠,涌上白蝶心头的却是淡淡的羞涩和柔情。他轻轻地微笑了一下,支起自己酸痛的身子,下床沐浴更衣。
  推开房门的时候他见到了门外的萧瑟,那个倔强的少年正用一种复杂的眼神望着他。
  白蝶开口唤了他一声,“萧瑟?”那孩子却一转头跑开了。
  ……出了什么事?
  白蝶有些疑惑,可是没有多想。他的全部心思放在了龙焕和总坛的事务上面,这段时间他与龙焕都不在,总坛积累下来的事情可谓千头万绪。
  
  夜色阑珊。
  夜晚的雪陌山进入了一片静谧。
  月翎教的规矩严,弟子们在入夜后歇息得早,只有白蝶的书房里还亮着灯,那是他在处理这段时间积累下来的事务。萧瑟站在一丛忍冬花的阴影里,久久地凝视着小窗透出的灯火。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摩挲着冰翼光滑的剑身,眼神幽深。
  不知过了多久,庭院的拐角处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名侍女托着一个紫檀的托盘走了过来,托盘上放着一杯清茶,那是白蝶最喜欢喝的碧螺春。萧瑟望了那侍女一眼,暗自下定了决心,从阴影中走了出来。“萧公子……”那侍女见到萧瑟,微微吃了一惊,接着却低头行礼。萧瑟用一双明亮的眸子盯着她,问道:“端的是什么?”“回公子,是碧螺春。是白公子叫我送过来的。”“是么……”萧瑟的目光微微一闪,却道,“我帮你端进去罢,正好我找白公子有点事。”那侍女看着萧瑟,抿唇一笑,道,“既然如此,就有劳萧公子了。”她说着把手中的托盘交给萧瑟,转身离去。
  萧瑟目送着她离开,从怀中取出一包白色粉末,将它们倒进茶盏里,细细地摇匀了,这才举步上前,轻扣白蝶的房门。流砂说得没错,单凭萧瑟一己之力无法扳倒月翎教,他必须和岚雪山庄里应外合。目前龙焕不在总坛,只要把白蝶弄走,萧瑟就算胜券在握。
  
  “进来,门没锁。”听到敲门声,书房内的白蝶淡淡应了一声。他的声音带着几分疲倦,可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慵懒的味道,让萧瑟的呼吸有些凝滞。萧瑟推门进去。“把茶放在那里就好。”白蝶的目光一直落在案上的文卷上,听见身后的响动,头也不回地说。萧瑟把茶放下,却并没有立即离开,身后的安静让白蝶回过头来,见到灯下的那个少年,白蝶微微一笑。“萧瑟,怎么是你,有事吗?”
  他的话音很温和,可是萧瑟忽然觉得身体有些僵硬。
  他望着眼前的白衣美人,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这才说道,“是的……有一些事情,我想我该告诉您。”
  
  白蝶的笑容很温和,他用手端起了那杯新泡好的碧螺春,浅浅地喝了一口。
  萧瑟静静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白蝶的动作,这名少年复仇者的内心处于紧张或是别的什么原因,用精瘦的手死死握住了袖中的名刀。白蝶喝完茶,用眼神示意萧瑟说下去。
  萧瑟深深吸了口气,抬起眼来望着白蝶。\\\"白公子,请允许我向您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故事?\\\"白蝶微笑了起来,放开一直托着的茶盏,望着眼前少年线条分明的脸。
  萧瑟并不回避白蝶探视的目光,开始叙述起来--
  \\\"从前,有一个少年,他生于武林世家,父亲是江湖之中人人尊敬的前辈名宿。他自小在父亲的疼爱和众人的喝彩声中长大,生活得非常幸福。可是有一天,家里忽然来了一个大恶人,他向少年的父亲提了一个非常过分的要求,要求带走少年家里的传家至宝。少年的父亲当然没有答应。于是,那个大恶人就率领着手下将少年一家灭门,少年一家六十余口在那场杀戮中死得干干净净--白公子,请问您如何看待这件事情?\\\"
  \\\"我?\\\"白蝶怔了一下,随后沉吟着,轻笑,\\\"那少年虽然可怜,不过,江湖恩怨,本就寻常,愿赌服输而已。\\\"
  \\\"是么?\\\"萧瑟的声音冷了起来,\\\"难道白公子的心里就没有正义么?\\\"
  \\\"正义?什么是正义?那是弱者才需要的东西。\\\"白蝶看了萧瑟一眼,恍然之间想起了什么,多年之前,官兵将左丞相府白家满门抄斩的情景又回到眼前,白蝶有些不适地皱了下眉,淡淡然,\\\"如果觉得不公的话,就应该自己去改变命运,而不是做无谓的抱怨。这个世界或许存在善良,但却不存在正义。\\\"
  自从他被龙焕救起的那一刻,正义在他心中就已经死了,或许身为月翎教第二领主的他会对路边的弱者拔刀相助,可他从不认为自己是在伸张正义--一个身在江湖的人,手上还沾着许多人的鲜血。他可以杀死他们,但仅仅只是杀死,他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审判任何一个生命,决定他们的善,或恶。
  正义或邪恶,往往并不是那么简单的。
  萧瑟听到白蝶的回答,明亮的眸子里不知有什么样的神色一闪而过。
  他把那个未完的故事继续讲下去,\\\"少年全家都被大恶人杀了……只有少年一人逃了出来。他被人千里追杀,一路逃到了洛阳。在洛阳城外的朱雀大道上,他再也走不动了。少年又累又饿,可是重伤在身,浑身散发着腐臭,没有人愿意给他吃的。所以,当他看到街边的野狗在争夺半只包子时,少年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萧瑟说到这里,微微顿了顿,平复了一下自己内心激动的情绪。片刻之后,他深深地凝视着白蝶,问道,\\\"白公子……您可还记得四年之前洛阳城内朱雀大道上,一个与狗抢食的少年?\\\"
  \\\"哦?\\\"白蝶怔了一下,用手轻轻抚住额头,\\\"我并没有印象。\\\"
  \\\"没有?!\\\"萧瑟彻底呆住,已经想好的说辞忽然无法继续。原本,他想告诉眼前的白衣公子,自己就是那个在绝境之中受过白蝶恩惠的少年,告诉他自己很感激他,但同时也很憎恨他……可白蝶一句轻飘飘的\\\"没有\\\",却打碎了萧瑟的所有幻想。
  \\\"可是当时,您却救了那少年一命。\\\"
  \\\"我不记得那么久以前的事。\\\"
  白蝶笑了笑,说道。对他而言,路边救人并不是什么值得挂心的事,他从来都不记得自己救过多少人,更不记得是在什么样的情景下救的,当时又做了什么。
  萧瑟望着他,目光一连变幻无数次。\\\"是么……原来,你竟已经不记得了……\\\"
  \\\"抱歉,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是路边的阿猫阿狗,我偶尔也是会救的。\\\"白蝶的声音淡淡的,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
  年轻的孩子却因为对方的话浑身一震,白蝶,那个像刺一样在他的骨髓里深深扎根的白蝶,居然只把他当作阿猫阿狗!他霍然转过头去,紧紧咬住牙齿。
  \\\"之后呢?\\\"白蝶等了片刻,不见萧瑟继续往下述说,便问。
  萧瑟这才一惊,如梦初醒。
  他望着眼前微笑着的美人,望着如豆烛光下他纤细的脖颈和脖颈下面若隐若现的淤痕,内心忽然一阵刺痛。
  
  “洛阳城内的朱雀大道上,一名白衣公子救了那名少年。”
  萧瑟努力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绪,又往下叙述下去。白蝶用一双带着隐约迷离色彩的眼睛望着他,萧瑟的叙述已经让他知道,那名少年就是萧瑟本人,而那个白衣公子,就是自己。
  “少年很感激那名公子,他在艰苦的环境中活了下来。”
  “这个少年……求生的意志真强烈。”白蝶微微笑了起来,说道。
  “不错,”萧瑟点头,“因为他发誓要找到他的仇家,为他全家报仇。”
  “后来他找到了么?”
  “不错,他找到了。”萧瑟说到这里,一双炯炯的眼睛霍然盯住白蝶,“他的仇人,就是月翎教的龙焕和白蝶!”
  
  四周仿佛一下子安静下来,白蝶的脸上看不出情绪,只有窗外萧萧的风吹乱了窗内的烛影摇红。
  白蝶的一只手已经握住了袖中的护花铃,却听萧瑟冷笑一声,“没用的,我已经在你的茶水里下了软筋散。”白蝶的手却依旧没放开袖中的铃,声音很淡漠,“你只是下了软筋散?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因为,”萧瑟顿了一下,目光变得迷离起来,“因为你曾经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也放过你一次,等到我们下次见面之时,我一定会和你拼个你死我活!”
  他蓦然用冰翼指住白蝶!
  白蝶的眼神微微一变,护花铃在同一时刻自手中激射而出!
  他没有中萧瑟下的软筋散,自从离开江南以后,萧瑟接连不断的反常反应已经引起了白蝶的警觉。
  他现在只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提醒龙焕注意,也许之前还应该彻底调查一下萧瑟的身份——洞庭叶家的独子叶鸣风。在萧瑟的叙述中,白蝶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激射而出的护花铃显然出乎萧瑟的意料,年轻的孩子微微楞了一下,就在这一楞之间,护花铃已经近在眼前!
  
  “真是让人操心……”
  蓦地,一个声音传来,同时一柄长剑截住了白蝶的银铃。
  电光火石之间,来人连点白蝶十一处大穴,可白蝶在那一刹那竟失去了回击之力,任凭那人将穴道点住。“小朋友,做事还是要小心一点的好。你当这位白公子会那么容易地喝下你的茶么?”
  带着淡淡戏谑的声音再次想起,房间里多了一名飘逸俊美的男子。
  白蝶与萧瑟都认得,那是岚雪山庄的药师流砂。
  “你没有喝下那杯茶?!”萧瑟的语气是震惊的,他明明看见白蝶把茶喝下去,怎会如此?!
  何况,白蝶现在明明全身无力,受制于人,难道说……
  “不错,是我在空气里下了另外一种毒。”流砂的微笑看起来很是悠然,“以白公子为人之细心,萧公子若有什么异动自然很难瞒过您。”流砂看了白蝶一眼,继续道,“白公子,您一定早就对萧公子有所怀疑,所以绝对不会贸然喝下他送来的茶。您假装喝下茶,其实只不过是想套出萧公子的话,您一直不知道他为什么行为反常,时不时地在您和龙教主面前露出顶撞冲突的神色,对么?”
  “……想不到,岚雪山庄竟然和洞庭叶家勾结起来。”
  白蝶没有反驳流砂的话,望着眼前的男子,语气中有深深的痛惜。
  他想不到岚雪山庄会插手这件事,更想不到慕容越会站到他的对立面,这让白蝶的心沉了下去。
  尽管已经与往日一刀两断,可真正敌对之时,白蝶依旧无法将昔时好友看做敌人。
  “越少爷不知道这件事。”仿佛是看穿了白蝶的心思,流砂的语气淡淡,“他若知道,一定不会允许我这么做。”“可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越少爷痛苦,他喜欢您,白公子,越少爷他深深地爱着您。所以,为了他,我要毁了月翎教,把您带回他的身边去。”
  
  流砂的话音很缓慢,可一字一字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陡然之间,白蝶明白了流砂与萧瑟进行的是怎样的交易——流砂帮助萧瑟摧毁月翎教,而萧瑟,则负责把白蝶交到流砂手中去。“也算是很不错的交易。”白蝶微笑,随后叹了口气。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流砂会出现在这里。一个萧瑟他可以应付,可是,对于这个陡然之间冒出来的流砂,白蝶却感到措手不及。“走罢……白公子,随我离开这里。”流砂淡淡微笑着,伸手抱起了白蝶,“我会将您好好安顿,直到,月翎教灭亡。到那时,我就把您带回岚雪山庄去。”



二十四 当时只道是寻常
  洛阳城外的一座小楼中,白蝶缓缓推开窗户。
  随着他的动作,他手上戴着的精刚镣铐发出铮然清响。
  流砂把他囚禁在这里已经有二十日了。这二十日来,白蝶只觉得度日如年。
  他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流砂是否已经率兵攻上月翎教?龙焕是否已经察觉到他们的阴谋,从前往碧落海的途中折了回来?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座小楼里,没有一切可以让他察觉到蛛丝马迹的东西,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岚雪山庄一处隐秘的分坛,流砂派了重兵看守着。
  可流砂等人处理事务的地方显然不在这里,这座小楼附近看不到人来人往,一切安静得出奇。
  
  龙焕……龙焕。
  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白蝶服了流砂的药,内力尽失。他没有办法逃离这里,所能做的只是不断祈祷。
  这一辈子,他从未如此憎恨过自己,他憎恨自己的轻率和没用,以至于给了他人可趁之机。他没有替龙焕守住月翎教,这是他这辈子都无法补偿的罪过……
  白蝶细白的牙齿紧紧咬住下唇,直到有鲜血沁了出来。
  他要想办法逃离这里,尽管之前已经失败过无数次,可无论如何,他绝对不能坐以待毙!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白蝶蓦然转过身子,见到的,却是一张熟悉的脸。
  
  “越……”
  有些不可置信地,白蝶缓缓念出眼前男子的名字。
  男子轻轻笑了一下,眼底的那一滴泪痣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有几分哀泣的味道。
  “你还肯叫我‘越’吗……”慕容越的语气淡淡地,有些恍惚,“浅璃,我以为,你已经不要我了。”
  “我……”白蝶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自从他把那枚水晶坠子还给慕容越后,他就已经在心里与他一刀两断。然而再次相见,白蝶却发现,自己的心底还是隐约牵扯出一丝疼痛来。
  
  他在慕容越面前低下头去。慕容越上前几步,将他拥入怀中。
  突如其来的温暖怀抱让白蝶不适地挣扎了一下,慕容越收紧了双臂,白蝶也就没有挣开。
  “浅璃,不要这样对我,好吗……”慕容越的语气很温柔,然而却带了一丝叹息,怀中之人僵硬的身体已经分明地告诉他,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越,告诉我,外面的情况怎么样了?”白蝶挣不开他,也就放弃了挣扎。他强自按捺住内心的焦急,一字一字地问慕容越。
  慕容越的眼神很苍凉,他扳过白蝶的身子,望着他。“浅璃,你不问我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么?为什么才一见面就关心月翎教?难道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就那么轻么?”
  “越!我们已经结束了!”白蝶低喊出来,“告诉我,月翎教现在如何了?!”
  “……二十天前,就是你离开的那天夜里,流砂率领岚雪山庄的人进攻月翎教。萧瑟是他的内应。现在……雪陌山应该已经变成了一片火海。”“那龙焕呢?龙焕在哪里?!”白蝶抓住慕容越的肩头,急切地问。精刚制成的镣铐随着白蝶的动作叮当做响,白蝶苍白的手腕上,有殷红的鲜血渗出来。
  “龙焕昨日才折回来的,现在应该在雪陌山上。”慕容越抓住白蝶的手腕,“你别担心,他没事。”
  他了解自己这个青梅竹马的脾气,知道若不将龙焕的情况告诉白蝶的话白蝶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他有些悲哀地笑了一下,低声问道,“浅璃,他在你心中真的那么重要么?”重要到,你可以为他抛弃一切……
  “……放我出去,我要去找他。”白蝶没有回答慕容越的问题,侧过了头,“越,放我出去。”
  “不可能。浅璃,我绝不会让你离开这里!”
  陡然之间,慕容越的火气也上来了,他的语气变得刀锋一样冷厉——
  “除非,你踏着我的尸体走过去!”
  白蝶向后退了一步。他用一种悲哀的目光望着眼前的人,许久,轻轻地笑了一下。
  “越,放我出去……越。我不可能杀你,永远都不可能。”
  “铮”地一声轻响,却是慕容越抽出腰间的佩剑,切断了白蝶手上的镣铐。他把自己手中的剑交给白蝶,冷冷地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深爱的人,“杀了我。我不会还手。杀了我你就可以走出去,否则,你休想离开这里一步!”“为什么?越。”白蝶的声音充满哀伤。“因为,我不能容忍你弃我而去。我不能容忍一个抛弃了慕容越的你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我不想勉强你留在我身边,因为你的心已经回不来了。不过,与其让我看到这些,不如你用你的手,亲自杀了我。能死在你的手上,对我而言也算是最好的结局。”
  慕容越望着白蝶,缓缓地说出这番话。白蝶的眼神一直很悲哀的,他用那种悲哀的眼神望了慕容越许久,忽然转手,将长剑刺向自己的胸口!
  “浅璃!”
  “我无法杀你,我办不到,越。可是,我也不能躲在这里让龙焕一个人面对敌人,我必须回去。”白蝶把剑对着自己的胸口,一分一分地刺了下去,“越,让我离开,否则,我宁愿死。”
  “你疯了!”慕容越只觉得手足冰冷,他抢上前去,打落白蝶手中的长剑,紧紧地抱住他。
  “别做傻事……浅璃,别做傻事……”他喃喃地重复着,用力地拥抱着白蝶,几乎要把对方揉进怀里。半晌,他像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放开怀中的人。“我送你回去。我来这里,就是为了送你回去。”
  前几日慕容越才接到消息,说流砂私自带人攻打月翎教。他连星夜兼程从江南赶到洛阳,为的,就是阻止流砂。慕容越知道流砂这样做的目的,但他同时也知道,这对白蝶将是多么大的伤害。自从白蝶将水晶坠子还给他后,他就知道,那个冷酷孤高的年轻教主,在白蝶心里有着怎样的分量。
  若说以前慕容越还试图与龙焕一争,现在的他却已经知道,自己已经完全输了。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让白蝶幸福。
  “越?”白蝶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觉得有些不解。
  “你没有把长剑对准我,我很感激。”慕容越笑了一笑,说道。虽然明白白蝶将心交给了龙焕,可慕容越还是不甘心,他想看看自己在白蝶的心中究竟有没有分量。令他感到欣喜的是,白蝶没有让他失望。
  他拿出钥匙,细心地替白蝶解开镣铐。
  他带着他从那座小楼中走了出去,而血战中的雪陌山,就在洛阳城外的另一个方向。
  
  夕阳染红了杀戮中的雪陌山,使得这个原本就血流成河的地方看起来多了几分凄恻。
  龙焕的剑在身周划下一道又一道完美的弧线,严密地封死周围敌人的进攻路线。在他周围,包括流砂在内的五名岚雪山庄的高手正围攻着他,龙焕的身上已经受了多处创伤,鲜血如溪流一般不断地流下来。——自从四天前,前往碧落海的他接到手下人的禀报后就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回来,路上他已经下令分坛的人马前来支援,然而,由于路途遥远,当龙焕一行在昨日抵达雪陌山的时候,见到的还是一副流血漂橹的画面。双方的厮杀俨然已经变成近身肉搏,这一天一夜来,龙焕不停地与敌人对战,此时的他已有几分筋疲力尽。
  几天前,萧瑟打开通往山顶总坛的密道,将岚雪山庄的人马带了上来。此后他一直带领着岚雪山庄的人马深入月翎教总坛的各个角落,追围堵截,残杀总坛的教众以及前来支援的分坛教众,他务求把最后一名月翎教徒消灭干净。他知道龙焕已经回来,可是为了彻底将月翎教消灭,萧瑟无暇顾及他。
  直到现在,当萧瑟提剑走进月翎教总坛大厅的时候,才见到了这个自己憎恨多年的仇人。
  龙焕的剑如同翔龙一般灵动矫健,随着剑光一闪,萧瑟看到围攻龙焕的五人之中有四人倒在了血泊里,而唯一没有倒下的药师流砂拼着最后的力气用长剑向龙焕刺去。龙焕回手,迎上流砂的剑。双剑相交,那名岚雪第一的药师脸上顿时露出痛苦的表情,他手中的长剑被龙焕震飞,“哇”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萧瑟眼见流砂委顿在地,再也顾不上许多,抢身上前,与龙焕战到了一处。
  “萧瑟?!”龙焕的声音是冷厉和质疑的。
  他一直不明白为何背叛者会是萧瑟,然而,此时萧瑟手中的名剑和他所使的剑法已经向龙焕说明了一切。萧瑟手中拿着的,不是惯常使用的冰翼,而是洞庭叶家的长剑尊渊。他所使的剑法也是叶家祖传剑法——挟着仇恨的火焰而来的少年,此刻已经用不着掩饰。
  原来如此……
  龙焕的目光凝了凝,再也不说什么,举剑迎上了萧瑟。
  然而,已经身受重伤的他不是年轻复仇者的对手,此时的龙焕已经耗尽了体力,在萧瑟的猛烈攻击下,他虽然勉力支撑,可终于还是败下阵来。
  
  随着一声铮然轻响,龙焕手中的破月剑落到了地上。
  他的身子随着长剑一同倒了下去,萧瑟抢上前来,用剑抵住龙焕的心口。
  他望着倒在地上的浑身浴血的仇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龙焕,你还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他的长剑刺破了龙焕的皮肤,有温热的鲜血一滴一滴落下来。
  “白蝶……在……哪里……”龙焕的声音很艰难,随着他的开口,喉头落下的鲜血愈来愈多了。
  “……”萧瑟握剑的手忽然一紧,长剑又刺进去几分,“死到临头,你还关心白蝶么!”连萧瑟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的声音带有几分颤抖。是啊……龙焕一直是关心白蝶的,这两人的生命是如此密不可分,即使萧瑟不愿承认。望着眼前的少年,龙焕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还没死……是么……”萧瑟是不会杀白蝶的,因为他在那孩子的眼里看到了一抹矛盾和痛楚的光。他知道那光意味着什么。
  “他在哪里不关你的事!”萧瑟叫了起来。
  龙焕没有理会萧瑟的叫喊,望着他,声音很疲倦,“萧瑟……我想求你一件事……你把我的心脏挖出来……带给白蝶……我的心是曼珠沙华培出来的……是天水碧唯一的解药……你让他服下去……”
  龙焕的声音很缓慢,可萧瑟却听得无比仔细,那个有着明亮眸子的少年忽然间震动了,“曼珠沙华!难道说曼珠沙华一直在你的心脏里?!”
  “是的……”龙焕吃力地笑了笑。用曼珠沙华培育出来的下毒人的心脏活血是中了天水碧之人唯一的解药,龙焕一直都在培育着。他害怕有一天,自己无法再陪白蝶走下去,那时候,白蝶可以服下这副解药,彻底地获得自由。
  曼珠沙华……曼珠沙华……
  为了这朵奇异的花,他们已经付出了太惨重的代价……
  萧瑟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些年来所发生的事,眼神忽然变得恍惚。
  “所以……拜托你……直接剖开我的心脏……取出最纯净的血液……带到白蝶身边……”
  龙焕低喃的话让萧瑟猛然回到现实,这个高傲的少年忽然微微冷笑,“为什么我要答应你?要知道,白蝶也是我的灭门仇人。”
  “……你会答应我的。”龙焕看了萧瑟半晌,忽然说道,“你知道吗,复仇的方法不只杀人这一种……很多时候,你还可以让对方痛苦……生不如死……”“而杀了我……白蝶就会生不如死……”
  萧瑟的目光渐渐变了。的确,杀了龙焕,白蝶会痛苦一辈子,生不如死。他的心里忽然有些释然,一直以来,萧瑟都下意识地回避着杀死白蝶的那一天。也许,让他活着,也是一种不错的方法。
  “可是,你不是爱他么?为什么会选择让他生不如死?”萧瑟冷冷地问龙焕。
  “因为……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我想让他活着……仅此而已……”只要活着,就有希望。而龙焕期待着在未来的某一天,能够有一个治愈白蝶伤口的人出现。那么,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就没有白费。
  萧瑟盯着龙焕半晌,终于缓缓说道,“好,我成全你。”
  雪亮的长剑对准了龙焕的胸口。
  
  慕容越给白蝶服过解药,恢复了他的武功,在日落时分赶到了雪陌山。
  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又都是久经风浪之人,可见到眼前的情景还是忍不住心惊。
  原本清丽绝伦的雪陌山眼下变成了一个修罗场,无数的尸体堆积在路边,远处更有打斗声不断传来。
  慕容越与白蝶不再言语,加快速度向山顶掠去。
  
  “看!是白公子!白公子回来了!”
  “是越少爷!越少爷来帮我们了!”
  在两人跃上山顶之后,一时间,欢呼声响彻云霄。尚在苦苦支撑的月翎教教徒仿佛受到了鼓舞,一下子振作了精神;而岚雪山庄的弟子们认出慕容越,也是一片欢呼雀跃。
  “都停下来!住手!”慕容越的声音是冷厉的,在苍茫的薄暮中用内力送出,传了很远。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呆住了,岚雪山庄的弟子尤其惊愕——明明他们已经占了上风,为何少主人反而高呼“住手”?这边,白蝶的声音也清晰传来,制止了那些尚在打斗的月翎教教徒。
  杀戮一止,两人顾不得外面混乱的情景,双双往中央的大厅掠了去。
  月翎教总坛的大厅内,重伤的流砂在听到两人的声音后,眼神中闪过一抹若有所思。
  
  萧瑟的剑在剖开龙焕胸膛的那一刻,白蝶忽然出现在眼前。
  眼前的情景让白蝶觉得手足冰冷,他的身体微微晃了晃,接着却扑上前去,紧紧抱住龙焕的身体。
  “龙焕!龙焕!我回来了……你醒醒……”白蝶紧紧地抱住龙焕,不断地呼唤着他。然而,被萧瑟挑断了心脉的龙焕已然死去,只有临死前脸上的微笑说明了他内心的平静祥和。
  白蝶疯了似的呼唤着他,直到声嘶力竭,再也无法动弹。
  他的脸色惨白,惟有泪水从眼角流了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龙焕被剖开的心上。
  焕……你醒醒……我回来了……
  他的嘴唇已经发不出声音,惟有微微颤动着,用悲哀绝望的眼神望着自己的爱人。
  一时间,众人的心头恻然,连慕容越都转过脸去不忍再看。萧瑟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白蝶的哀恸带给他的却不是复仇后的满足,而是……一种无穷无尽又难以说明的空虚。他望着那名总是淡淡微笑着的白衣公子,望着他痛失所有般的哭泣,白蝶惨白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告诉萧瑟他做得是多么成功,可萧瑟的心头却莫名得牵扯出深深的痛来。
  
  永失吾爱……永失吾爱!
  说的不仅仅是失去龙焕的白蝶,也包括,失去白蝶的萧瑟。
  萧瑟望着白蝶,眼神由凝滞变得绝望,由绝望变得疯狂。
  忽然之间,他大声笑了起来,那笑声惊得大厅之中所有的人抬起头来望着他,除了,一直凝望着龙焕的白蝶。“我杀了他,你是不是很痛苦?!我杀了他,你是不是很痛苦?!我杀了他,你是不是很痛苦…………”年轻的复仇者反反复复地问了同样的问题,披头散发,大笑着跑了出去。
  ……永失吾爱。
  
  首先回过神来的是慕容越,他走到流砂身边,俯身蹲下,重重地抓住流砂的衣襟。
  “你将为你的行为付出代价。”不管理由是什么,他都无法原谅令白蝶痛苦的人。
  流砂却轻轻笑了起来,迎上自己少主人的目光,“您不想得到他了么?……我的,少主。”
  “我只希望他能够幸福。”慕容越说着,转头看了白蝶一眼,可他明白,失去了龙焕的白蝶,又怎么可能得到幸福?“我有办法救活他。”听见慕容越的回答,流砂有些释然地笑了。他顺着慕容越的目光望见了抱着龙焕尸体的白蝶,“我有办法救活龙焕,如果,这是您的愿望的话……”
  岚雪山庄第一药师转过头来,望了自己少主人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说。正如慕容越以白蝶的幸福为幸福那样,流砂也以慕容越的幸福为幸福。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少主。
  天边的斜月,静悄悄地升起来。




尾声 莫道不销魂
  一个月后。
  岚雪山庄与月翎教突发的交战与莫名的和解令许多人感到不解,然而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一切都已经过去。月翎教的总坛受到了严重的攻击,可龙焕与白蝶都活着,分坛也保存完整,所以重建起来不是很困难。让人感到遗憾的是,月翎教曾经的第三领主萧瑟一夜之间成了疯子,逢人就问“我杀了他,你是不是很痛苦”,龙焕等人对萧瑟的身份以及他发疯的真相都守口如瓶,是以这段惊心动魄的隐秘往事,并没有太多的人知道。
  
  大战后的雪陌山看上去有些许的萧条。
  一片残塬废墟里,为重建总坛而忙碌的弟子们的身影随处可见。
  雪陌山头,嫩黄色的报春花开了,垂柳也抽出了些许的新芽。龙焕与白蝶把慕容越一行人送至山口,早春的微风拂在他们身上,透出些许的凉意。
  “天气冷,记得回去多加件衣服。”慕容越细心地叮嘱白蝶。
  白蝶含笑颔首。一旁的龙焕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盖在白蝶身上。这名沉默的男子什么也没说,可他的行为分明表示了对慕容越的抵触,也宣告着自己对那白衣公子的占有。慕容越望着他,有些咬牙。
  流砂在旁边有趣地看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挂在他的唇边。
  一个月以前,他运用高超的医术救活了龙焕,同时取出龙焕心口少许的鲜血医好了白蝶。从此以后,白蝶再也不用受制于天水碧,慕容越对此也放下心来。流砂与慕容越在月翎教住了一段时间,流砂帮助龙焕与白蝶康复,而慕容越则率领岚雪山庄的弟子协助月翎教,参与到重建和抵御趁虚而入的敌人中去。
  一个月后,所有的事物终于逐渐走上正轨,慕容越与流砂便在此时告辞离开。
  “谢谢你,流砂。”龙焕正式向流砂道谢,不是谢他救活了自己,而是谢他医好了白蝶身上的毒。
  流砂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轻轻一笑,“不客气。”
  龙焕又转头望向慕容越,“……也谢谢你,曾经替我照顾白蝶。”
  这一谢,是谢多年以来慕容越对白蝶的心意,是谢他曾经带给白蝶的保护和温暖,可是这一谢同时也是终结,它很明确地告诉慕容越,从此以后,这些爱护和关怀,都不再需要了。
  慕容越怅然若失地笑了一下,转身。“时候不早了,我们告辞。”
  白蝶与龙焕站在山口,望着岚雪山庄的一行人逶迤而去,许久,龙焕握住了白蝶的手。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这句话是承诺,也是誓言。白蝶因着龙焕的这句话微微笑了一下,“我没有那么脆弱。以后,我将随你一起,面对全天下的风雨。”
  烟雾凄迷的早春中,龙焕将白蝶拥进怀里。
  渺茫的烟雾中,年轻的教主低下头去吻住怀中的美人,嫩黄的报春花在早春的朝露中绽放,一个新的开始,即将到来……
  
  END
[ 此贴被冰塵在2007-01-17 13:4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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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6-12-02 21:29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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