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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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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15 若離——澤維爾

1
若離(一)


率性而行謂之道,得其天性謂之德。德失然後貴仁,道失然後貴義。是故仁義立而道德遷矣,禮樂飾則純樸散矣。是非形則百姓眩矣,珠玉尊則天下爭矣。凡此四者,衰世之造,末世之用也。 <淮南子.齊俗>



楔子

修道人記得,那時,在天山南麓,儒者肩上揹著的並非是劍,而是木匣裝著的琴。修道人不記得那是三百年前、還是一百年前,對他和儒者來說,數百年的相識與修行,叫時間都停滯了。

淥水。儒者當日在天山南麓彈奏的曲名他還記得。

他見到儒者盤坐山澗旁,撫著膝上的三尺琴絃,指下的琴聲如同水流無礙。琴聲無疑是如曲名一般意味著清澈,可是修道人覺得聽起來有種空洞的悲涼。

儒者的笑容很深,琥珀般的金色雙眸閃著秋日焚燒的流光,他向修道人解釋此琴是焦尾桐製,琴音天生空寂。

指尖一挑,儒者又按了半分顫音。

「聽,這只是汝的錯覺。」

修道人摸著心頭那萬分之一秒的顫痛,他想真與假、感受與事實,都不是容易料想區別的東西。

在他們還沒有固定的居所之前,他們曾有過一段漫長的漂流旅程。有時,他們同行,有時,他們很自然地選擇了不一樣的山林小徑,或數日、或數月,在遙遠的他方相遇。

他們笑談彼此的見聞,總在話語歇落的空隙裡察覺對這個塵世來說,他們永遠只是旁觀者。在多數的歲月裡,他們反覆練習地僅僅是「靜心」。道家的心訣調息、儒家的書畫琴棋,在那個過程裡,也許唯一不同的只是方法。

靜坐正心,見到修道人每日的靜心功課,儒者曾這麼問道︰

「汝的心真的靜嗎?」

修道人帶著些許調侃的態度回答他︰「很靜,幾乎忘了怎麼跳動。」

「是嗎?」那持扇的手伸出,扇面便壓在修道人的胸口,無聲無息的動作,輕柔地別無他意,只是認真問探。

那日,儒者持華扇的手輕輕按在修道人心脈上的模樣,就像一個印記,模糊但是深,以致修道人在百年的歲月裡不曾忘卻當日儒者認真思量後的話語。

他記得儒者的手指向西方,曈眸裡沒有悲喜,儒者說︰

「吾又見到了一個王朝的覆亡,吾又聽到了一個為愛瘋狂的故事,我們活得這樣久,也許正是因為我們捨棄了這些愛欲,正因為我們根本沒活過......」

修道人知道儒者說得對,但是他選擇了對儒者搖頭。


1.

秋九月,朔風漸大的時節,若離山的山徑上,一個身著藏青色罩紗單衣的青年正徐徐前行,他舉止端正、面貌文秀,滿是書卷味,一雙劍眉和那星子般明亮的雙眸自然流露出一股聰慧的英氣,若不是他肩上揹著一把長劍,任何人見了都會認為他是個讀書人。

若離山上滿佈白樺林,在這秋意渲染的涼天中,綠葉已然換成了金黃,寒風一陣襲來,彷彿下了一場金色的秋雨,在青年單薄的衣衫上駐留了黃葉點點,青年停下腳步,並不拂去身上的落葉,反而離開原有的山徑,往林子深處走去。

「果然。」當他看見了如他所料的滿地金黃,青年清秀的臉龐露出略顯稚氣的笑容,彎下身去,整個手心捧滿了樺葉,納進懷袖中。

「原來桐文劍儒是如此有雅興的人,仙鳳真不知該說您是孩子氣還是姑娘氣了?」

一位紅衣女子踏枝飄然而至,水袖一拂,抿嘴低笑了起來。

桐文劍儒雙頰微紅,但說:「儒生敬愛天地之心,實是不分性別、年齡的。」

「仙鳳與你說笑罷了,劍儒這樣認真回答,倒顯得我有失禮數了。」

「穆姑娘…我……」

「哈!莫急。主人又改了往疏樓西風的機關佈局,怕劍儒您山徑迷失,所以特地派仙鳳前來引路,劍儒就隨我來吧!」

「勞煩穆姑娘了。」

穆仙鳳口中的主人,正是三教先天中的儒門之首,疏樓龍宿,也是桐文劍儒最敬慕的人。

一個人要敬慕另一個人,大抵不需要太多的理由,往往第一眼的交會就能決定日後多年你對這個人的感覺,有時甚至會因為說不出這番敬慕的理由,而有著魔的錯覺。桐文劍儒第一次見到疏樓龍宿時,他對龍宿一無所知,有人說一無所知時的直覺是最單純而正確的,桐文劍儒相信。這麼多年以來,他仍是反覆想起那時在棲鳳山月簾瀑所見到的景象,狂暴的水簾之間,一抹紫白色的身影閉目抱琴,盤坐於溪石,彈琴之人髮若雪瀑,撫琴的手細瘦而有力,桐文劍儒每走近一步,他的心就彷彿被揪的更緊,因他確實聽見了……那白玉古琴清澈的琴音,婉轉穿梭於磅礡的水流聲中絲毫不受影響,觸弦運轉的風采宛若神人,風聲、琴聲、水聲,都在彈琴人的指下交織出參透天地的意境。

桐文劍儒停步於溪水邊靜靜聆聽,隨著琴聲,他有時覺得悲,有時覺得喜,到後來才發現這兩樣都是沒有的。他花了很長的時間才仔細辦認出水簾後那一張臉,而那是一旦描摹便無法忘懷的一張臉,彈琴人雖有溫文儒雅的容儀,樂音停下瞬間,張啟的琥珀色雙眸裏頭卻盡是透著深深利利的冷……

他被那瞳眸裡的冰冷嚇到了,久久無法開口。

彈琴人問他:『朋友,汝怕吾嗎?』

後悔自己當時什麼也沒說,只一味用搖頭來否定這句話。幸好那時龍宿笑了,而且笑得很開懷,這稍稍彌補了桐文劍儒的遺憾,他後來常想若換做是劍子仙跡或穆仙鳳,他們必能說出更好的回答。

從那一刻起,桐文劍儒就覺得龍宿是不容易靠近的人,至少自己並不具備這樣的能力。這種感覺並沒有隨著知道龍宿更多而改變,他和龍宿的友誼就像現在這座山的名字,若離。

也許說友誼都太虛妄,桐文劍儒想起龍宿在劍子仙跡面前提起自己的時候,說:『這位是吾之後輩小友。』

所以,他和龍宿,有著決定性的距離,這距離意味著他必須不斷努力,只為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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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二)

    穆仙鳳和桐文劍儒抵達疏樓時,默言歆正在門口打掃,他對桐文劍儒頷首行禮之後,便一言不發的走開了。默言歆給桐文劍儒的印象一直都是沈穩,雖然從來沒有交談過,但每一次往返疏樓的照會下來,他心中早已默默認定這個人為友。他曾聽穆仙鳳說過,她和默言歆是同時為龍宿收養,劍子常笑語默言歆不像龍宿養大的孩子。

    ------你知道嗎?主人在收養我們之前,他和劍子先生一起過著漂泊的生活。------

    然而,當時是否發生過什麼事,穆仙鳳則一直未說清,她只說她當時年紀太小,記不得了。這樣一個模模糊糊,若有似無的疑惑,隨著歲月的流逝,就再也沒有誰去提起。

    「穆姑娘,我每次來疏樓的感覺都有些不同,去年掛在這廳裡的畫,畫的是牡丹,今年換作墨竹了。」跟隨穆仙鳳穿過中堂時,桐文劍儒忽有所感。

    「那是因為你太少來疏樓了,你看……」穆仙鳳指著庭廊雕欄外的花圃一株株小小的、平整長著尖長綠葉的植物。

    桐文劍儒伸手輕撫那綠葉,「看起來還是幼苗。」

    「正是,此花名喚鳶尾,中原少見。主人喜好新奇的事物,從西佛國帶回這種子,便種下了,估計夏天就能見到花開,聽說會是紫色的花朵呢!」

    「所以疏樓總是氣象萬千。」桐文劍儒試著想像紫花盛開的模樣,他想,那景象一定很美。

    「您這句話說得像劍子先生了,但您比劍子先生心細,劍子先生從未發現疏樓擺設的改變。」

    「也許他知道,只是不說破。」桐文劍儒未曾細想,脫口而出便接了這句。忽覺說得太過,轉向穆仙鳳,只見仙鳳微笑不語,恍若未聞。

    『真正心細的是穆仙鳳。』這句話桐文劍儒沒有說出來。

    走進西苑畫閣時,意外地沒有見到龍宿。一室悠然,爐中還殘留著剛剛燃盡的沈香味,几上琴匣半闔,白玉古琴擱置其中,已然收了起來。桐文劍儒難掩失望,垂目低語:「看來今日無緣能聽龍宿先生的琴音。」

    桐文劍儒喜愛龍宿的琴音,卻少有機會聽見。龍宿不輕易彈琴,他彈琴只為他喜歡,卻不為任何人。

    「何必失望呢,你求他不就好了,若然他真的不肯,你又為什麼不更常來一些?」
    仙鳳揚手指向窗外水堂,紫白色身影正倚著塘邊亭欄,悠閒吸著水煙。

    「許多事在穆姑娘面前就變得簡單,但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麼做不來。明明我對每次來疏樓的機會都很珍惜……也許我……」

    「也許等您想出答案都天黑了!」穆仙鳳輕輕推了桐文劍儒一把,「主人等您很久了。去吧!」

    水堂亭台的石桌上,宣紙的墨漬未乾,上頭寫著:山月不知心裡事,水風空落眼前花。

    「桐文,問俠峰頂風景好看嗎?」

    見桐文劍儒走進,龍宿緩緩放下水煙,手中換做絹扇輕搖,眼神依舊銳利,輕吐煙霧的唇邊卻帶三分迷濛。

    「問俠峰……」桐文劍儒回想峰頂所見,只記得盡是剝落的岩屑塵土,他那天太專心聽俠刀講道,竟沒有多注意周遭景色。

    「還是一片荒蕪嗎?」

    桐文劍儒一愣,「正如龍宿先生所說。」

    「汝不必訝異,百年之前,吾曾去過。當時此峰無名,吾孤身前往,有了不好的回憶,就再也不想去了。」

    「嗯……」

    「但問俠峰這名字取得好,地方也是不壞的。不是嗎?」

    「是。雖無雅景,但俠士名流齊聚論道,荒蕪之中給我一種反璞歸真的感受。」

    「都去了哪些人?」

    「我見到了劍子仙跡和佛劍分說,西佛國亦有派人前往。」

    龍宿拿起水煙,閉上雙眼,輕輕吸了一口,「劍子以天下為己任,果然不落人後。我們還是回到正題,談一談俠之道吧!」

    「嗯。俠刀他首先說明:俠者,以仁為本,以義為心,以情為神;情字,友情、親情、同情、愛情,包含天地萬象、人間百態……無情並不是冷漠,而是將小愛投向更寬廣的大愛……」

    桐文劍儒娓娓道來,認真地轉述在問俠峰的所見所聞。他發現自己的心漸漸平靜下來,那些因為太過敬慕龍宿而產生的在乎之心、得失之情,都能拋卻在後。龍宿問,他便答,他有疑惑的地方,龍宿則加以提點,時間在這亭子裡彷彿是停止的,直到仙鳳送來晚膳,桐文劍儒才驚覺夜已深。

    仙鳳說:「原不想打擾的,飯菜熱了幾回都要不好吃了,這才來壞你們的興致。」

    龍宿笑道:「耶……讓仙鳳困擾,是吾之不對。」

    「主人莫要作弄我了。」

    仙鳳撤了端盤離去。

    桐文慢慢動著筷子。夜很靜,他從未這樣單獨和龍宿用餐。桐文忽覺這夜靜得讓人心裡發寒,他不覺輕輕撫上自己的手臂。

    「冷嗎?」龍宿解下外衣披在桐文劍儒身上,桐文心頭一驚,猛然回頭,星子般明亮的雙眼傻傻地直望龍宿。

    龍宿退開一步,「吾從未見過像你這般一塵不染的人,心裡想的全寫在表情上。」
    語氣朦朧的,全叫人猜不透心思,臉上的笑、不知為何在桐文劍儒的眼中,看起來好苦。

    「不,其實蜀道行所說的境界,我做不到。我的心思雜亂,有許多擱不下的事。」

    「吾與你打一個賭,汝可以用將來的歲月驗證,就算是蜀道行,也有他擱不下的事物。人在還沒有面對抉擇的時候,都會以為自己真能做到所謂無情、無私的大愛,但所謂的公眾是什麼?所謂的世人是什麼?我們真的知道嗎?每個人皆是不同,對一個人有利的事情,往往對另一個人有害。如果今日要汝用身上的劍消滅一個種族,只求能讓中原人生存下去,汝辦得到嗎?」

    「我……」桐文劍儒垂首沈思,自己確實沒有決心。

    龍宿攤開手掌,那是方才桐文劍儒慌亂中從懷袖中掉出的幾片樺葉,「山上的落葉尚且憐惜,又如何能斷人生路,汝太心軟,不適合行走江湖。」

    好像有什麼梗在桐文劍儒心頭,他不知道該為龍宿的關心高興,還是為自己的軟弱感到悲哀。龍宿的雙眼彷彿能看透世間的一切,但這樣能夠快樂嗎?

    「龍宿先生……您覺得劍子先生適合行走江湖嗎?」

    明知這話突兀,卻又想問。桐文劍儒想到,劍子仙跡是一個充滿仁心的修道人。

    「他當然適合,他比汝吾都還要適合在這個武林生存。」

    龍宿舉杯飲盡方才仙鳳溫上的酒,「吾認識劍子太久了……」

    夜風一陣襲來,桐文劍儒緊緊抓住那龍宿親自披上的衣袍巾帶,他感覺到自己總在這莫大的厚愛之中承受著害怕失去的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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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三)

    深夜的宮燈幃,降下擾人急雨。

    幃外寒冷的雨滴沿著雕飾繁複的亭檐不斷滑落,綿延的十里宮燈,封起的燭火搖曳擺盪,兀自抗衡著風雨的霑濡。雨越下,宮燈越滅,通往終點的路徑不禁黯淡了。

    幃中之人身揹古劍,臂掛拂塵,一身白衣素服,正是道家風骨,兩鬢白髮隨風輕揚,清雅俊逸的面容更添幾分仙氣。他深邃的雙眸平靜無波,氣定神閒地再添一盆薪火,煮沸爐中茶水。

    而不遠處,龍宿手撐紙傘,步履石階,緩緩走來。
    他沒有揹劍,也沒有攜琴。寶簪盤髮,珠衣紫袖,水線之後的身影雖見清瘦,卻不減風采,仍是一派悠然。

    「劍子深夜相邀,真是難得。」收起紙傘,絹扇一揚,滿室已滅宮燈盡皆復燃。

    「今夜月色美麗,興之所至,想邀好友來個徹夜長談。你看,我連茶都泡好了。」

    「但吾看不到好友所說的美麗月色啊……」

    「唉……走到這裡,竟下起雨來,也真奇怪,你的宮燈幃是怎樣,我十次來,就有八次在下雨。」

    「汝真不知,還是裝作不知道。吾挑選此處作為聚會之所,正因為它長年雨多。」

    「雨水令人憔悴啊,好友你傷春悲秋的症頭越來越嚴重了。」

    「汝這樣說就太傷吾之心了。雨水只為多留住汝這個修道人忙碌的腳步。」

    「忙碌的人是我嗎?聽說疏樓今夜有客人。」

    「吾的朋友不多,汝偏偏要挑同一天來。是想掩飾汝對吾龍宿長年冷落嗎?好友這兩字汝叫得不心虛嗎?」

    「這個罪名真大,我不敢再回嘴了。喝茶!喝茶!」

    劍子提壺斟上一杯桂花綠,推至龍宿面前。龍宿舉杯聞香,飲了一口,暖燙的杯子握在手裡懸空不動,神情若有所思。

    「劍子泡的茶清香,入喉之後又有三分甘甜,喝多了,心火脾性似乎都會被痲痹。」

    「龍宿的唇舌巧利,入耳之後更有七分體悟,抬槓久了,跟別人說話會覺得無味。」

    「那七分想必是汝感興趣的話題了,另外三分無關緊要的,汝就左耳入、右耳出。」

    「哈!所以說,你舌利嘛……」

    劍子不疾不徐喝著自己的茶,臉上一抹溫吞迷人的笑,龍宿再熟悉不過。

    龍宿覺得劍子有一種生來叫人喜歡的天分。劍子總能在輕鬆的言談之間,不著痕跡地讓你感覺到他對你的一份喜歡,不會深到叫人害怕,也不會淺到讓人覺得敷衍。龍宿知道劍子不說浮濫的假話,但是這麼多年以來,他逐漸分不清真假。“也許他只是討好我……”,這種念頭想抹去偏偏擦不掉,在漫長的歲月裡凝成一根針尖般的刺痛,鑽到心裡頭去。

    『佛劍那個人,吾不喜歡。』是的,不喜歡,因為那個人太完美了。
    『是嗎?但佛劍很難叫人不喜歡的。』陽光般和煦的笑容,說明他有更大的力量去包容完美。

    劍子的知交滿天下,可他龍宿路卻越走越死了,他困在自己的樓閣之中,不再喜歡四處遠行,千方百計來接近自己的盡是北辰胤、君楓白之流,想來真覺可笑。

    至少,這茶是真的,真的好喝。

    「汝若有想談的問題就直說吧……」

    「你聽過冰城奇域嗎?」

    也許友誼亦如情愛,是有盡頭的,走到底了,卻沒有得到更多信心,那信心也就沒了。真正讓龍宿感到無奈的是,他仍會為劍子親近的言語感到高興,好友兩個字他聽起來還是覺得溫暖,他不想要自己產生這種感覺,但是,若有一天,連這份高興的情感他都失去了,那麼他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有時他的記憶會變的一片空白,口中說著自己所知所聞,心裡卻不在任何一個地方。當他回過神來,又會想確認點什麼。絹扇輕搖、笑談世事,這時候的自己才是劍子仙跡所認識的疏樓龍宿。

    「涉水而行又不想沾溼衣服,是很困難。」他們應該都要明白的,從百年之前,一直努力要做的,就是不因為自己擁有的力量去干預天下事。

    「非到必要,我不會出手。」

    「汝心中有這個立場,便已經是一步江湖無盡期。」

    「若真如此,你幫我嗎?」

    「別用這種可憐的眼神看我,好友汝天下無敵。」

    「是天下無雙。」

    「不一樣嗎?」

    「你是文人學者,你自己說。」

    「好吧!那…還有佛劍,這個幫手夠強了。」

    「坐視不管,你能做到嗎?」

    「可以。因為吾是一個無情的人。」

    「你變了……龍宿,我第一次認識你時,總以為你會是我們三人之中最早入世的人,因為你所愛的華麗繽紛,不只是表面。」劍子說這句話的時候,笑容也沒有變過,好像他已經明白了很久,又好像他即使明白了也不在乎,因為龍宿就是龍宿,世上不會有第二個了。

    「吾也總以為能堅持心齋坐忘到最後的人是汝。」

    「若須堅持,就不叫”忘”了。」

    「這吾認同。」

    茶盡雨停,該是散會的時候,這是長久以來的默契。宮燈帷的路,來的時候是接近,去的時候總是遠離。劍子和龍宿兩人往不同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龍宿忽然回頭:

    「劍子,若有一天,汝真有需要,吾這無情的空殼,汝就拿去用吧!」

    「不會有那一天的。」

    「那汝還要吾幫你?」

    「我想和你一起,做一些事情,卻不是要你的命。」

    “怕你寂寞”這句話,劍子說不出口,對他來說,太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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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四)

    在龍宿和劍子會面後的第二天,桐文劍儒沒有再見到龍宿。

    龍宿的房門緊閉,而桐文劍儒靜靜地站在廊前。他覺得那些密密的木窗格子糊著素白窗紙多麼好看,他站在那裡不曾想過要去敲開房門,他只想記住此時此刻的景象,陽光照射的角度、風吹過樹梢的聲音,還有那緊閉的門扉。關於疏樓的記憶,總能讓他感到安心。

    疏樓無疑是安靜的,安靜的像一首詩,華麗的亭台樓閣像鏡花水月,即使近在眼前也不像真的。

    穆仙鳳問他:「是否讓我去通報主人一聲?」,他搖搖頭,走開了去。

    桐文劍儒記得那一天,他看見了默言歆在掃地,他走向前去想要幫忙卻被拒絕了。

    默言歆說:「這是我的職責。」

    這是他第一次和默言歆說話,正如他想像的,沈穩而固執。

    他也看見了仙鳳忙進忙出,經過時總不忘跟他打聲招呼,這是仙鳳的體貼與伶俐。

    桐文劍儒在院裡撒了一些穀子,有幾隻白文鳥飛到他的身邊來。小鳥啄著他手心的感覺,癢癢的,他忍不住笑。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頭開始有一種酸澀,冰涼涼的、又緊緊地縛上了心頭,緊到他覺得自己恐怕要失態了。

    他發覺自己那天是倉皇而逃,他原該好好跟龍宿道別,至少他也應該跟穆姑娘說一聲,他知道自己應該這麼做,也知道住再多天都沒關係。可是,他把那些都忘記了,他先是匆匆忙忙地走,然後奔跑起來。

    因為他很害怕。哪怕只是一個眼神,他不想被仙鳳或是默言歆看見,自己心中產生的自卑。

    心裡有一個聲音在說:在這裡,我不能為龍宿先生做任何事。

    他把秋葉桐劍緊緊握在手裡,回到了儒門天下。


    ※ ※ ※


    一個月後,穆仙鳳來到儒門天下。她帶來了一把琴,月白色的絲綢包裹著細長的琴身,露出三寸焦尾,木頭的香味混著長年薰香的沈香味,淡淡地散發出來。

    桐文劍儒驚訝地看著穆仙鳳將琴擺放至桌上。

    「劍儒當日不告而別,叫仙鳳好為難。」

    「穆姑娘,真對不住。我知道這樣的道歉不夠,但我是真心。」

    「哈,你放心吧!主人並沒有責怪我,他只說他很了解你。也要我轉告你,不必掛懷。」

    桐文劍儒心中仍是不安,只是沈默。他這個月苦練劍法,但總在緊要處氣息運岔,想起疏樓之事,劍鋒便偏了半分。

    「今日前來,實有重要的事。」穆仙鳳神色一正,翻開月白絲綢,三尺琴身一露,竟有斷痕一道越過絃徽之間。

    「這琴?」

    「雖曾受重創,但修復之後,琴音更勝以往。此琴取自百年梧桐支幹,音色一絕,主人說劍儒深愛琴與劍,劍儒已有好劍,今贈佳琴,望劍儒從琴音中善自體會自己的俠之道。」

    桐文劍儒輕輕撫過那修復的琴身,這琴的材質、制工皆是上乘之作,從斷痕來看,此琴的斷折乃是受到刀氣攻擊,若是斷在龍宿手中,世上有誰能辦到。而要恢復一把已經損毀的琴,又要費多少心神跟工夫呢。

    「穆姑娘,我很高興卻也很惶恐。這禮,太重。」

    「是很重。所以,您一定要珍惜。」穆仙鳳幽幽望著那琴,眼神中有股莫名的悲傷。

    「嗯。我明白。」桐文劍儒輕輕點頭。

    「那我……不久留了。」穆仙鳳又看了焦尾琴一眼,那一眼彷彿有很多不捨。

    「穆姑娘,妳……是不是有心事?」

    「我很擔心……劍儒您答應我,一定會好好保護這把琴。」

    「我會把它看得比生命更重要。」

    「嗯。我相信你。」

    穆仙鳳匆匆離去,走到門口,卻見桐文劍儒追了上來。

    「穆故娘,妳在哭?」

    「我只是一時感傷,沒事的。」

    「妳這樣我不能放心,有什麼事不能對我說嗎?」

    穆仙鳳擦掉眼淚,淡淡微笑:「劍儒您這樣不行,女人的眼淚是會騙人的,若我要害你怎麼辦呢?」說罷轉身就要走。

    桐文劍儒一時情急,伸手抓住了穆仙鳳的手腕,穆仙鳳心裡一驚,用力甩開。兩人皆是無比尷尬。

    「不要說笑了!我會擔心。」桐文劍儒別開臉,不敢去看仙鳳。

    仙鳳看著這樣的劍儒,本想問他:你擔心我多些還是主人多些?
    卻又不好意思再惱他了。

    「劍儒,煩你抱琴隨我來,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這琴同主人和劍子實有很深的淵源。」

    穆仙鳳和桐文劍儒一起走上儒門天下後方的小丘陵,穆仙鳳走在前頭,桐文劍儒揹琴跟在後頭,他們越過短短的草坡,來到一株參天大樹底下。儒門天下附近沒有高山,在這裡能一眼眺盡周圍的田野河渠,是穆仙鳳以前在儒門天下修習文學時最喜歡來的地方。

    穆仙鳳蓮足輕點翻上了樹,她坐在樹幹上,探頭對著樹下的桐文劍儒說:「你不要看我,就坐在樹下聽我說吧!」

    桐文劍儒靜靜坐在樹下,仙鳳微笑說道:

    「我不知道這琴跟了主人有多久,但我認識主人的那一天,這琴就揹在他的肩上……」

    穆仙鳳記得那年自己九歲,她遇見了疏樓龍宿。

    當時神魔不許界發生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她和默言歆原是近鄰,因為家鄉飢荒跟隨父母親族輾轉流離至此,卻不知這裡早已是戰場,有的人成為嗜血族的食物,有的人被驅魔人誤殺,逃命之中,她和親人走散,只剩下默言歆還跟在她身邊。她不知道自己東躲西藏了多少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很害怕,害怕聽見人的聲音,只怕遇見陌生人就要沒命。戰場似乎一直在擴大,她覺得自己不可能有機會逃出去了。

    有一天就在她外出找尋食物的時候,遇到了一名嗜血族。這是她第一次這麼清楚地看到嗜血族,在月夜底下,那個男人有一張俊美眩目的臉孔,黑色長髮像絲緞一樣美麗,他慢慢地向她走來,彷彿在考慮什麼,又像在享受追逐獵物的樂趣。

    就在男人伸出手的瞬間。穆仙鳳聽到有人喊著:「好友,你救人,我殺敵。」

    她分不清那聲音是遠是近,在她還來不及看清的瞬間,身體已被一股力量抱起飛躍山稜之間。

    救她的人,白色髮絲中藏有她從沒見過的紫髮,她還沒看清楚那個人的臉,那個人就將她放下又回頭去幫他的朋友了。

    她後來才知道,那個人的名字叫疏樓龍宿,而與嗜血族對敵的男子正是劍子仙跡。

    她坐在山崖之上,看著山谷之中的對戰,順著風勢可以聽到他們說話。

    「看來你是嗜血族的王者。」

    「哈哈哈……好眼力,想不到驅魔人之外,中原武林也有高手。但、你傷不了我,又如何?」

    「看來我只好逃走了。」

    「可以,如果你辦得到……」

    穆仙鳳發現劍子仙跡背後出現一道銀白色人影亮出月色一般的細長刀刃,她驚叫一聲想要提醒劍子。

    那幾乎是同時發生的事,就在她大叫的時候,劍子反手拂塵一擋化去了身後的攻擊,但是刀刃亦勾住了拂塵讓他一時無法回身。黑髮的王者冷笑一聲,邪刀上手,欲刺進劍子後背,卻見一道紫影閃入,華扇一指,擋下這一刀,正是剛剛救走仙鳳的疏樓龍宿。龍宿倉促發出的氣流無法完全化解邪刀的威力,霎時刀氣穿過龍宿的胸腹之間、震斷了身後所揹的焦尾琴。

    龍宿口吐鮮血,往後一倒。

    「龍宿!」劍子焦急抱住龍宿,背後古塵劍出,夾帶強大氣勁,一招斷了白色人影的右手。

    「這就是人類的犧牲之情嗎?有趣……」

    忽聞天明前的雞啼,黑髮嗜血者大笑,「今天就先放過你們!」說罷帶著受傷的屬下化作光影離去。

    「龍宿……龍宿……」劍子急忙點穴為龍宿止血。

    「不要叫得這麼慘,受傷的人是吾。」

    「你現在怎麼樣了?」

    「吾的琴壞了……」

    「好友啊……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管琴。」

    「所以說,吾沒事!」龍宿語罷又吐了一口鮮血。

    「此地不安全,我帶你去療傷。」

    後來,穆仙鳳帶劍子到她平常和默言歆躲藏的洞穴,龍宿受傷之後所講的話,都是在龍宿昏迷時,劍子講給穆仙鳳聽的。穆仙鳳永遠都忘不了劍子悉心照顧龍宿的神情,以及抱著那兩截斷琴苦惱的模樣。從那時起,她心裡就有一種感覺,她永遠不要離開這兩個人身邊。

    穆仙鳳認為,劍子的風采在於有力量的溫柔,這一點一直都沒有變。

    可是,龍宿的風采是孤高的冷,他也有溫柔,卻是理性且帶分寸。

    有一天,劍子出去採藥,仙鳳看到龍宿和衣起身坐在火堆旁一言不發。仙鳳最初是怕龍宿的,她覺得這個人的瞳眸太詭譎,叫人猜不出心事。她見龍宿直望著洞口,她便鼓起勇氣說:「劍子先生採藥去了。」

    即使長髮披散,在穆仙鳳的眼中,坐在那裡的龍宿就像一個君王,他的面孔具有傲氣但不狂妄,雖因受傷而臉色蒼白,但他的眼神依舊很銳利,龍宿將手輕輕擱在膝上,他轉頭對仙鳳微微一笑:「妳叫什麼名字?」大約是怕仙鳳聽不懂儒教口音,當時只說”妳”,不說”汝”。

    「穆仙鳳。啊,我寫給你看。」仙鳳將父親教給自己識的字用枯枝在地上寫了出來。

    「妳很聰明。」

    「那大哥哥你呢?」

    「妳不能叫我大哥哥,吾年紀很大了。」

    「你如果真的年紀很大,又為什麼看起來這樣年輕?」

    「妳猜猜看?」

    「難道你是神仙?還是……妖魔?」穆仙鳳說著也有些怕了。

    「吾不是神仙,也不是妖魔,但是……也不能算是人。」

    龍宿淡淡地說著,那眼裡的孤獨,穆仙鳳當時年紀太小無法體會,她只是記得,望著那琥珀色的眸光,自己也想哭了起來。

    「大哥哥你一定是作弄我的吧,你明明就是人。」穆仙鳳的眼淚直掉。

    龍宿招招手,把穆仙鳳叫過去,摸摸她的頭安慰她。

    「這是吾之名字。」他用枯枝在地上寫出四個字,疏樓龍宿。

    穆仙鳳這才注意到,龍宿身上的傷又滲了一些血出來,只是一直強忍著沒說。

    「你受的傷這麼重,一定很痛吧?」

    「是很痛,所以這輩子吾都不想再受這麼重的傷了。」龍宿說著,自己又換了一條布巾包紮傷口。

    「多謝你救我的性命。」

    「妳要謝劍子,是他決定要救妳的。」

    「你為了劍子先生,差點沒命了呢!」穆仙鳳忘了自己原先對龍宿的害怕,她發現自己很喜歡跟龍宿講話。

    「吾知道不會死,才這麼做的。」

    「我不相信。」仙鳳懊惱起來。

    「哈!妳去陪陪那個小朋友說話吧,他看起來很寂寞。」

    龍宿一提醒,穆仙鳳才發現自己一直冷落默言歆,而默言歆從頭到尾都靜靜地待在那裡,一雙眼睜得大大的,聽著他們說話。

    默言歆從小寡言,常常讓人忘記他的存在,龍宿是第一個注意到他感受的大人。

    穆仙鳳對桐文劍儒說,當她再回頭,龍宿已經閉上眼睛,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想著自己的事情。

    「後來的事你應該猜的到,主人收養了我和默言歆,帶我們回到疏樓定居下來。劍子修不好焦尾琴,他花了一年的時間到處尋訪能與焦尾琴琴音相比的古琴,終於找來白玉琴,贈與主人。」

    「那麼這琴是誰修復的呢?」

    「世上還有誰比主人更了解這把琴,當然是主人自己修復的。」

    「那麼他應該會想留在身邊才是啊……」桐文劍儒納悶,撇開琴本身的價值不談,這琴對劍子和龍宿應該有特殊的意義,心中頓時有些不安。

    「你為什麼不想這是代表他對你的重視?劍儒切莫辜負主人對你的栽培之心。」

    穆仙鳳從樹下一躍而下,靠坐到桐文劍儒身邊,劍儒身子板一直,耳根紅了起來。

    仙鳳看向劍儒那拘謹的臉,也暫時拋開煩惱笑了,「我相信你會好好保護這琴。你能不能彈一曲給我聽?我一直很好奇它的音色。」

    劍儒想起,龍宿曾親授他一曲,名喚〈白雪〉。他想了一會兒,起指抑揚,徽絃一泛,清角聲發。

    樂音純淨,雖然火候不夠,卻有生澀的美感。聽著那像龍宿又不是龍宿的琴音,穆仙鳳不禁悵惘起來。有一件事,她一直心懷愧疚,她直覺地認為,若當日劍子沒有決定出手相救,也許龍宿和劍子現在還是一起過著漂泊的生活。

    這沒有證據的直覺,說了也沒有人會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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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五)

    我想,在背叛還沒到來之前,我已先擁有了一張背叛者的面孔。鏡子裡那琥珀色的雙眸彷彿揭示了我未來的命運,無法究竟,最終沈淪。

    我不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孩子,父母看我的眼神很奇怪,街坊鄰居見到我則唯恐避之不及。曾經有一個同齡的男孩拿著竹枝想刺瞎我的雙眼,卻失足掉到河裡溺死,然後那一條長河邊的街道就再沒有其他人了。

    我可以獨自在那裡,迎著風,用這雙被詛咒的眼睛記憶那些不知情由…來來往往的船隻、稀奇古怪的面孔和神祕的貨物,那些望不見我瞳眸的船員會對我揮舞他們有力的手臂,發出熱情的呼喊。那一條長河邊,有世人所說的喜怒哀樂不斷蒸騰,而我只悼念那個溺死的男孩,他是唯一敢正面迎擊我的人,像這樣的人,這個城鎮裡也沒有了。

    有道士說我那異於常人的眸色,實乃妖魔附身。
    父母讓我喝下許多符水,當他們發覺這沒有用,他們就真的怕我了。
    他們也想殺我,但他們不敢,他們怕自己也溺死在河中。

    後來有一艘小船載來了一個流浪的相士,停泊在這個幾乎要被遺忘的城鎮。
    這個相士說我並非妖魔附身,這樣的眸色並非異常,『只是……』,他的嘆氣充滿了偽善的憐惜,『此子面相薄情寡義,日後必墮邪道』。

    奇怪的是,這個答案似乎讓我的父母好過一些,他們開始接納我,同時,他們發現我有很好的頭腦,能為他們賺很多錢,於是,我也得到了疼愛。

    我開始享受這種別人不得不求我的感覺。在那個鏡花水月的世界,能力是一把通往實體的鑰匙。和我有生意往來的街坊鄰居,開始稱讚我長相俊美,待人又好,他們一邊數著手上的銀票,一邊對我說:『誰能不喜歡你呢?』

    這個城鎮的名字我已經忘記了。在數百年的歲月裡,關於它的記憶短暫地有如斑駁光影中、一場空幻的夢境,我從沒在那裡留下任何感情,我還是每天去看船,在一個滿街花雨、華麗繽紛的時節,我跳上了一艘船,離開了那裡。

    ※ ※ ※

    半月掛空,龍宿坐在庭院中的琴臺前,已經很久沒有動。他方才喝了一口酒,唇邊還沾有酒滴,他抿了抿唇,心裡想著,為何這被劍子讚不絕口:『龍宿親自溫的酒』喝來這般無味?

    魏晉名士以酣飲為常,但他卻怎麼喝也不醉,經過喉間的灼熱,也無能挑起他半分心緒。

    這酒,喝起來像水。

    忽來一陣寒風吹過亭臺樓閣,掩著闖入者的氣息竄進。

    龍宿的唇邊掠過一絲冷笑,「深夜到訪,非奸即盜,吾該拿汝怎樣辦呢?」語罷扇翻袖揚,便是一道指氣。來人揚掌化解,氣流相衝之際瞬間爆發巨響。

    默言歆聞聲趕到,「主人!」

    龍宿起身,不見喜怒,但說:「這無汝之事,退下吧!」

    默言歆雖心中自責擔憂,但明白龍宿命令如山,也就黯然退開。

    樓柱後的陰影處走出一個人,不卑不亢地打了一個揖。

    「我不宜正式露面,這才冒瀆龍宿先生的門禁了。」

    這個人的服儀和中原人大不相同,袖窄衣短,剃了前額,腦後還紮著長長的髮辮。他正值盛年,有一雙濃眉和虎狼般的利眼,臉上的細紋刻劃著身為一個掌權者必須經歷的風霜,他的手掌很寬很大,看起來不像慣用劍的人,但背後卻揹了一把用白色劍套裝起的劍。

    「三王爺,久違了。」龍宿輕搖絹扇,壓在胸口,也回了個禮。

    「皇城一別,龍宿先生風采依舊。」北辰胤細心打量著龍宿,不敢有所鬆懈。

    「這句話雖然中聽,但吾之疏樓不愛沾染江湖風塵,更不過問皇族政事,今日汝壞了規矩。」

    龍宿手一指,眼一沈,北辰胤瞬時往後退了兩步,舉掌自保,一時之間氣氛緊繃。

    「但……不必緊張。吾一向優待有辦法靠自己的能力到達疏樓的人。」龍宿收掌微笑,那一笑是溫是雅,卻叫北辰胤冷熱交加。

    「我有你想要的東西。」北辰胤取下身上所揹之劍。

    龍宿接過劍,並不拆開劍套,惦了惦重量又丟還北辰胤。

    「這是汝第三次欲送吾這口劍。」

    「是啊,第一次,在皇城劍祭,我曾詢問先生是否喜愛這口劍。」

    「第二次, 此劍在皇城失落之夜,卻莫名出現在吾投宿的寢房,想必也是王爺有心。」

    「先生仍不願收下嗎?或者,不敢收?」

    「比膽識的言語就省下了。倒是三王爺的好意,吾該用什麼回報呢?」

    「北辰皇朝招賢納智,名劍贈英雄,只求和先生交一個朋友。」

    「依吾看,想招賢納智的非是皇朝,而是三王爺。若吾估計無誤,汝原先必是認為這口劍隱藏著汝不願被公開的祕密,所以派人奪劍,然而奪劍之後,汝又一無所獲,所以汝也不敢輕易毀了這口劍,放在皇宮,又令人不安。最好的方法嘛……就是找一個和皇城權力鬥爭無關的高手談合作,既能保劍,又同時爭取潛伏的後盾。越需要後盾的人,野心越大,三王爺汝之野心不小啊!」

    「龍宿先生果然是值得交陪的聰明人。」北辰胤心中暗想,龍宿此人心計如此之深,若不能合作,必要儘早除之。

    「三王爺也是好算計,將這個燙手山竽送吾,讓吾脫不了干係。」

    「我對這口劍的價值有信心,也對龍宿先生的劍藝有信心。」

    「喜愛和想要是兩回事,想要和需要更是不同。汝需有更好的說詞。」

    「舉凡用劍高手,超越一定的程度之後,就需要有適當的神兵利器相配合,方能將劍法發揮到最高境界,平時對上凡夫,自然折枝成劍足可應付,然而若實力相當的高手對決,兵器的承受度就很重要了。傳聞龍宿擁有名劍紫龍,但紫龍其實只是一柄斷劍。」

    「看來汝上次擅入吾之寢房,有了收穫。」

    「請見諒,我必需了解想合作的對象。」

    北辰胤抱拳再致歉意,而龍宿的目光冷然。龍宿心裡估量著這北辰胤非易與之輩,若與之合作,或許可以摸清此人的目標與底細,但若事有意外,卻不知那行事腹黑、內心純良的劍子會怎麼看待自己。

    龍宿忽然想起了君楓白那個狂人,喜孜孜地拿著搶來的紅塵劍譜向他邀功的模樣。君楓白的怪異世間少有,此人只要認定一件事是對的,就會瘋狂投入。為獲龍宿的認同,不惜投入儒門,百般接近,後來又擅自認定龍宿對劍術的興趣,便開口閉口紅塵輪迴的玄妙,龍宿厭煩地一句怒言:「汝這麼嚮往,就去學啊!」不料竟促使君楓白起了奪書的念頭。當龍宿搶回半冊劍譜欲歸還傲笑紅塵,卻驚見夕月村的慘案,滅村之後的傲笑紅塵則不知所蹤。對龍宿而言,君楓白奪書固然不義,但自認正義而濫用力量的傲笑紅塵更令他厭惡。這樣一齣爛戲,他曾想向劍子提及,卻始終開不了口。君楓白中掌之後一句怒言至今仍在他心中:「我為你費盡多少心思…難道你都沒有感情嗎?」

    這件事意外而起,但他卻永遠擺脫不了關係了。那是一種骯髒但無法否認的感覺,他不喜歡在劍子面前示弱,更不喜歡讓污濁的事物介入兩人之間。隱瞞是一種習慣,他知道劍子有些事也瞞他,時間久了,兩人便漸漸有些事都不說了。

    現在,北辰胤的事也是。但北辰胤是一頭冷靜的獅子,有耐心而且沈著。

    「闢商確實是一口難得的好劍,也很適合吾之劍路。但拖人下水的朋友吾已經有一個,不須第二個。」

    「我不會讓龍宿先生吃虧。」

    「這種空話吾沒有興趣聽,合作的範圍是視時機而決定。吾只問汝一點,汝若需要助力,為什麼不是劍子仙跡,不是佛劍分說,而是找吾?吾只要一個明確而直接的答案。」

    「因為你……」北辰胤知道這是最後關鍵了,他望著龍宿那莫測的雙眸沈吟了一下,思索著心中唯一的直覺,「因為你、看起來非是所謂正道。」他說完時竟有一種十分害怕的感覺,他打過無數的仗,都還不曾遇過如此難料的局面。

    只見龍宿聽了撫掌大笑,「說得好啊……吾來告知汝標準答案吧!」,龍宿向前湊進北辰胤的耳邊,琥珀色眸光一轉,輕輕說道:「因為劍子與佛劍只同仁義之人交陪,但吾、只同能令我開懷的人來往。」

    北辰胤發現龍宿的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氣,叫人放鬆,所以戰慄。一眨眼的分神,背上的劍已叫龍宿抽出,反手又回。

    一道紫光絢麗似幻,飄渺而逝。疏樓還是靜的,景物依舊,看不出任何受損。
    不知何時,龍宿的指間已拈著一朵秋菊,他輕嗅餘香,唇邊勾起滿意的弧度,神情卻是空濛的。

    「劍吾已試過,汝擱著便走吧!」

    北辰胤倒抽一口氣,他還沒見過哪個男人拿花能夠這般好看,這般雍容儒雅。

    在北辰胤離去之後,龍宿吩咐默言歆送上一份禮到王爺府。當北辰胤回到府邸,正好收到了這份禮,精緻的木盒中放著半本紅塵劍譜。

    「得到疏樓龍宿的幫助,卻需惹上傲笑紅塵,這局我是贏是輸呢?」

    北辰胤沈思了起來。

    而另一方面,在默言歆離開後,龍宿到了豁然之境。

    ※ ※ ※

    我曾以為我可以徹底擺脫那個城鎮,但那鏡花水月的感覺如瘟疫一般蔓延,每一個地方最終變得和起點相同,而那艘命運中的船從來沒能帶我真正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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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六)

    不分日夜,豁然之境總是門戶洞開,疏樓龍宿也就習慣不請自入了。走到內室,劍子正盤坐床榻閉目養神。

    聽到熟悉的腳步聲,劍子緩緩張開雙眼,爽朗一笑。

    「好友,你擅入民房的習慣真不好。」

    「吾想汝,所以就來了。」龍宿點上了燭火,自己卻坐在暗處,心想自己這也是深夜到訪、非奸即盜了。

    「這句的華麗度略遜於好友你平常的水準。」

    「那汝想聽什麼?聽吾形容這想汝的心緒是如何難以壓抑嗎?」

    「夠了夠了……」劍子一付難以招架的樣子,「我總不明白你是怎麼把話說出口的,依你臉皮的厚度,這世上大概沒有你說不出口的話。」

    「哈!汝也千萬不要告訴吾,汝會害羞。」

    「你終於笑了,從你進門到現在。」劍子想看清龍宿的表情,但陰影底下的面孔卻偏偏叫黑暗吞沒。

    「倒是汝,夜不燃燭,豁然之境的寒酸更上一層樓,看來下次吾得自備蠟燭。」

    「我這是道法自然。你話題轉得太硬了。」

    龍宿聞言走近劍子榻旁,絹扇掠過唇邊,微微一笑:「吾無事。」

    「我知道你會這麼說。」燭光下,劍子凝望那張熟悉的笑臉,確實是無可挑剔的老樣子。

    龍宿收扇坐上床榻,也如劍子一般,掐指盤坐。

    「好久都沒有一起靜心調息了。」說罷閉上雙眸。

    劍子望著龍宿那靜默的側臉,不知為何,自己反倒有些靜不下來。劍子的原則是,不想靜的時候不必勉強,他索性就這樣看著龍宿,一直看著。

    兩刻後,他問龍宿:「你睡著了嗎?」

    「劍子,汝這是侮辱哦……」龍宿張開雙眼,回望劍子。

    「草民不敢。龍宿,眼神別那麼利,你實在心機太重了。」劍子一臉無辜地繼續說道:「我只是想,像我們這樣連睡覺都可以省下的先天人,實在有些無趣,豁然之境雖然寒酸,但床板夠寬,不如今晚我們同榻而眠,一如文人書生得遇知己時所做的事。我們好友多年,這件事卻是從沒做過。」

    「幾百年的歲月,汝確定我們不曾同榻而眠?」

    「那些漂泊的日子,再小的山洞你都要和我睡成對角,所以不算。還是、難道、你忘記了?」

    「吾沒忘,只是……」龍宿腦中一瞬間有千百個句子可接,可看著劍子竟一句也沒接上來。

    「好友,你再不自動躺下,我只好動手了。」

    劍子作勢要推,龍宿反手一擋。

    「耶……且慢……劍子,修養、風度、禮貌!」

    龍宿下床吹滅了燭火。漆黑之中,他抽掉髮簪,卸下外衣。回過頭來,隱約見劍子已睡在裡邊,他就躺在外邊,一頭紫白長髮在枕間散開了來。劍子一伸手,指一纏,竟不經意勾起龍宿幾縷髮絲,在黑夜之中不見色澤只餘觸感,心頭一顫,又匆匆放開。

    劍子感概地說:「你的頭髮是幾歲時白的?」

    這問題叫龍宿有些訝異,龍宿想了一會兒回答:「應該是二十歲吧!」

    「那麼我認識你是在你二十歲前的事了。」劍子記得初見龍宿時,龍宿的髮是淡淡的紫,彷彿不在人世之中的飄然色澤。

    「汝在想什麼?」

    「那時問你為什麼頭髮都白了?你說是因為練功的緣故。我又問你『值得嗎?』,你說『當然值得。』我聽了忽然有一種感覺,龍宿這個人為了變強,什麼都不在乎呢!」

    「好友,汝把吾形容得太可怕。汝不也白髮?況且,吾又不是以色事人之輩,髮色對吾而言,並不重要。」

    「我這是天生,與你不同。我嘆息的也非是美色,只是認為一個人要捨棄天生的外貌,必然要有很強的決心。畢竟那時你才二十歲啊.!」

    「汝的評論,吾就當作讚美收下了。」

    劍子靜了一會兒,龍宿想翻過身去,看他是否睡了,卻又有些不慣。自言自語般、龍宿輕聲地說:「有好久都不曾這樣認真談話了。」

    又過了一會兒,劍子翻了一個身,面著內牆,忽然接上這句話。「是從何時起,我們講話都避免太認真呢?」

    「因為,那樣要容易得多。」龍宿不假思索地說了出來。對他和劍子來說,這句話無法說得更清楚,也無法更簡單了。

    他們都沈默了下來。

    那一夜,劍子作了一個夢。一個真正發生過的事模模糊糊地演了一遍,到最後卻又都亂了套。

    他夢見自己和龍宿旅行到一個大江邊。龍宿不知怎麼的,忽然指著一水之隔的高聳山峰說:「吾想到那裡看看。」又說:「吾在山巔等汝。」

    只見龍宿羽扇一收,登萍踏浪而去。劍子先是愣了一會兒,才追了上去。劍子一邊追,一邊想著:我為什麼追?我為什麼聽他的話?

    山巔很冷,佈滿了霧氣,劍子沿著稜線走去,看見龍宿孤單地站在一塊深黑色奇岩上,而龍宿的表情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失落。

    龍宿轉頭對劍子笑:「吾原以為這裡會有什麼,其實什麼也沒有……」

    劍子知道龍宿說的是絕巔之下的風景。

    劍子回答:「太高了,你以為能看得更遠,卻反而終年佈滿了水霧,什麼也看不見。」

    「是啊……什麼也看不見……」龍宿哀傷地說著,眼睛竟變成了血紅色。

    劍子心裡擔心,伸手想要去把龍宿拉回來,但那握住的手卻冰冷的像死人一樣。

    「龍宿……你不要站那麼高,我們回家吧!」

    「劍子啊……吾覺得這世上當朋友最難。」龍宿莫名地接了這句話,忽然就消失在霧中。

    劍子焦急地在山巔找尋,卻找不到龍宿,他越來越急,最後被一塊石碑絆倒,撥開雜草一看,竟寫著「問俠峰」。

    他心神一震,便醒了過來。

    劍子很久都不作夢了,他醒來摸著胸口,輕輕喘息著,他知道,這夢裡有凶兆。

    將明的天色映著龍宿熟睡的臉龐,劍子看著,卻不敢去拉他的手。他小心翼翼地跨過龍宿的身體,披上外衣,取出龜甲,走到外面涼亭一卜。

    「屯卦上六爻,乘馬班如、泣血漣如,諭難也,有泣血之憂。」

    這卦象不好,劍子想著。

    早在劍子醒的時候,龍宿就醒了。龍宿默默坐起身,輕撫著劍子枕邊暫擱的紫金簫。

    自從聽過劍子的簫聲,他就不再吹簫了,因為他真的喜愛劍子渾厚的簫聲,空靈卻不寂寞,寬廣但不孤獨。

    二十歲啊,多麼遙遠的記憶。忽然想起,在習琴之前,他最愛的是簫,直到有一天他咳出血來。師父對他說:『簫聲引人,吹奏者易投入太多心中怨結,切不可放縱自己的氣息,長久下來會傷及內腑。汝還是習琴調整自己的心吧!』

    三尺古琴,冷冷七絃。從此,他懂得『哀而不傷、樂而不淫』的道理。

    知交多情剖肝膽,當年以此紫金簫與劍子訂交,那時的自己和現在的自己還相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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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七)

    那年的冬天過得異常平靜,彷彿野心都能叫冰雪深埋。鄉里城鎮之間,偶爾傳來地方勢力爭鬥的消息,燃熄卻在星火一瞬,未曾燎原。劍子走過荒野,遠方的地平是一道長長的雪線,接連無邊的天。他撩掛拂塵於臂膀,展眸仰望,西白虎參宿三星依舊耀眼於清澈無雲的夜空,百年來總在此時提醒季節的轉遷。

    曾問那喜愛觀星、徹夜不眠的儒者,在這繁星雲河之間,都看見了些什麼?
    儒者回答他:『星子的美麗,黑暗世界的另一種純淨。』

    『可曾預見命數?』

    『汝吾之命數卻不在星象之內。』

    『那在哪裡呢?』

    『這嘛……汝看,參、井之界。』

    『嗯……此兩宿分指益、雍兩州,兩州之界便是入蜀之路。』

    『捫參歷井,正是一條蜀道難。』

    『龍宿,老實告訴我,你是不是在胡扯?』

    『當然是啊!觀星望斗乃是汝道門絕學,不該來問吾。明知故問,好友汝居心叵測。』

    明知故問這四字,劍子沒認。但他心裡知道自己常對龍宿如此,不知道為什麼他總反覆在確認著龍宿的答案,追尋兩人相同相異之處,而追尋在他心中也不是真正的追尋,因他從沒想要一個具體的結果。

    二十歲的時候,龍宿問跟在身後的他:『汝要什麼?』
    他回答:『我什麼也不要。』

    三十歲的時候,跟在身後的龍宿問他:『汝追尋什麼?』
    他回答:『我什麼也不追尋。』

    他記得,龍宿停下腳步,沈默許久,方緩緩開口。

    『懦夫……』

    『哈!我的確是。』

    笑可以撥開問題,也可以停止問題。

    那是唯一一次,劍子看見龍宿確實失落的表情,悽愴而驕矜,混雜著不容侵犯的尊嚴。然後,儒者只是儒者,修道人只是修道人。儒者不再問同樣的問題,而時間也不再對他們具有意義。

    龍宿說他是相信宿命的,然而宿命卻在一個人的根性、靈魂,不在天地萬物。劍子則因長年習道,養成對事物敏銳的習慣,在白露秋霜、雷鳴雲流的兆示中,順應天命。

    「那卦象……也許真是我多心。」劍子沈吟之際,轉念一想,往問俠峰而去。

    問俠峰除了蜀道行論俠之道那次的聚會外,因山路艱難,平時乏人問津。劍子施展輕功,足踏山壁而上,快到達頂峰處竟聽聞熟悉的琴音傳來,心頭一驚便緩了步伐,改走山路迂迴。

    劍子尋思,日前不久才和龍宿分別,龍宿不曾提起有遠行的計畫,應當不會在此出現才是。山路盡頭,便無樹木林蔭遮蔽,劍子停步細聽,熟悉之感恍若時光倒流,這空寂的音色不正是那把用焦尾桐製成的古琴嗎?

    「但彈琴者非是龍宿,只是神韻相仿之程度確實令人訝異。」劍子細聽,但覺峰頂琴者音寂在柔,而龍宿音寂在絕,分毫之差,各異其趣,心下便知琴者身分。

    劍子走出樹林,攀上荒瘠的峰頂。渺渺雲霧中,果見桐文劍儒坐於雪地之中彈琴。

    「劍子先生。」

    忽見劍子仙跡,桐文劍儒連忙抱琴而起,垂拱行禮。

    「你是龍宿高徒,不必與我見外。」

    「是。」桐文點頭又問:「劍子先生為何來到此地呢?」

    「閒步散心罷了!」劍子說著,望向桐文雙手懷抱的琴,那一條補過的斷痕不再觸目驚心,不知為何,當日心頭的難受卻未曾稍減。他問桐文:「這琴是龍宿贈你?」

    「嗯……」桐文見劍子神色有些不對,正欲解釋,劍子開口又說:「我想,他一定很重視你。」

    「龍宿先生要我以此琴體會自己的俠之道。這琴我很看重,卻不敢當成自己所有。總有一天,我仍要還他的。」

    「你不必解釋。」劍子微笑。

    桐文聽劍子這麼說更是不安,「龍宿先生只認定你為友,不只我,連穆姑娘也這麼認為。」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說不必解釋,是因為我知道龍宿為什麼送你這把琴。」

    「龍首是為什麼呢?」

    桐文聽到這長久的疑惑終於能解開,那一瞬間率真又欲望知道的表情,叫劍子有些訝異。劍子感覺得到這表情裡面隱藏著深厚的情感,而他自己卻是永遠不會擁有這種表情的人。

    「這把琴乃因武林事而斷,正是無妄之災。一把琴要補好尚且如此困難,何況人命。我想,龍宿是要你好好珍惜自己。」劍子想再撫觸一次這三尺琴身,但見桐文懷抱如此珍惜,自己是又何必?也就壓下這念頭。

    而桐文聽了也是無語,山上的雲霧又濃重了些。

    對桐文來說,這答案是早該知曉卻又不願意去想的。珍惜,是一種深厚的對待,但珍惜,也是一種理性的距離。桐文忽然發現,自己要的,早已遠遠超過珍惜兩個字了。他不要龍宿待他的好,因他是想為龍宿死的,這樣他覺得自己可以離龍宿更近一些。

    山上的天候多變,轉眼便是一陣細雪飄落下來。桐文劍儒連忙將琴收入琴匣,月白絲綢一縛、輕巧揹上。

    「劍子先生,可有喜歡的琴曲?」

    「方才你奏的是〈白雪〉,曲如其人,纖塵不染、純淨堅定。龍宿傳你此曲也是知你甚深了。若論當世奇曲,則莫過龍宿的〈淥水〉,本為古曲,由他潤飾編修之後,倒是一絕。」

    「雖不曾聽聞此曲,但能聽您言及,晚輩亦是有幸。」

    劍子攤開手掌,承接了幾許雪花,「雪漸大了……走吧!我請你喝酒。」

    桐文也有許多問題想問劍子,旋即點頭跟上劍子的腳步。

    「劍子先生,還是我請好了。」

    劍子惦了惦錢袋,「這樣吧,不足的你再補,我知道附近一個好地方,有你龍宿先生最愛的酒,就是貴了些。那個地方名叫煙雨樓,釀有名酒天下醉……」

    兩人一路閒聊,離開問俠峰,來到湖邊的煙雨樓時,正要進入,卻沒料到儒門天下的禮監司花伴月匆忙找來,喚住了他們的腳步。

    看花伴月的神色,必定是有緊急的要事,劍子識趣地站到一旁。

    花伴月向劍子行禮之後,便在桐文劍儒耳邊說了幾句話。桐文聽了,神情亦是凝重。

    桐文走向一旁的劍子,愧疚地說,「劍子先生,真對不住。儒門有要事,桐文必須趕回。這酒,今日是喝不成了。」

    「桐文……」

    劍子丟了一壺酒過去,桐文伸手接住,封條上寫著的正是劍子所說的天下醉。原來方才桐文與花伴月談話時,劍子已買好了酒。

    桐文覺得那握在手裡的份量是那麼溫暖,抱拳作別時,心中竟泛起了一股莫名的傷懷,腳步難移。

    劍子遲疑了一會兒,但說:「有一件事你須明白。龍宿認為〈淥水〉這首曲子不好,他才沒有教你的。」

    「劍子先生,您今日的話,桐文永遠感懷在心。」

    此心難表,桐文抱拳再揖,轉身離去。他肩上的焦尾琴在那一條寂冷的街道上,看起來是那麼沈重,而他這一生與劍子短暫的緣份亦在此劃下了終點。

    冬雪再落,劍子走進煙雨樓,撿了龍宿愛坐的老位子,這才發現身上的錢已經不夠了,只好先記龍宿這個老主顧的帳,他日再上疏樓西風還錢。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覺得今天自己必須要醉,他喝了好幾盅,這樣的喝法跟龍宿也不曾,倚著高臺樓窗,就此沈沈睡去。

    卻沒想到,這一醉真正是大醉。昏茫中似乎覺得龍宿來了,讓他枕在膝上,他喚龍宿,龍宿卻又走了。頭痛欲裂的醒來,已是第五天。

    煙雨樓的小廝高興地大叫:「您終於醒來了,本店的酒雖烈,但喝酒能醉成這般,您是第一人。」

    劍子視線往外一眺,廂房門口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哎呀!這下我臉丟大了。」

    劍子感謝店家的照顧,連忙整裝告辭。走到街道上,只見許多人圍著一個剛從中原回來的年輕人,聽他轉述一些武林事。那人說到燐菌、覆天殤,這些劍子都略有所聞,但因有素還真處理,劍子本世外之人,也就沒有深究細節。

    那人又說:「最令人驚訝的是,連名震天下的俠刀也受燐菌之毒而發狂,到處亂殺人。」

    劍子聽了,忽然想起夢中所兆、卦象所卜。

    「莫非,有難的是俠刀。」

    雖無法確定,劍子打定主意,先回豁然之境探聽消息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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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離(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桐文記得最初來到疏樓西風的時候,穆仙鳳是不喜歡他的。有一回,他在堂前候著龍首,仙鳳笑著對他說:「像您這般的人,仰慕主人至深,終日徘徊疏樓習琴習藝,是否有朝一日也想要坐到這榻上去?」

    那一日仙鳳指著台階上龍宿的位席,那模樣像是在開一個接近冒犯的玩笑、又像是認真的質問,彷彿她看過太多別有目的的人。

    「我沒有想過。」桐文當時想不出更特別的回答,現在也是。他的回答如此平凡,與擁有野心的人相比,並不能證明自己有什麼不同。

    兩三個台階的高度,不是自己腳步該跨過的距離。那典雅肅然的長榻,對桐文來說,太孤寂也太遙遠了。每每望著空蕩的坐席,就彷彿沈入了一個悲傷的夢境,夢裡只有一燈殘照,壓在底下的盡是黑壓壓的雲渦。可是真實的世界,卻不是只有他與龍首兩人,而龍首對他的評價究竟如何,他也永遠無法真正地知曉。

    他努力追隨的是那榻上的側影,唯有變強,才不會離那個人太遠。然而,他也知道,有些事非是努力就能達到。

    對的事還得由對的人來做。

    蜀道行該是自己的責任,他不願累龍宿親為,更不願龍宿因此和劍子失和,畢竟蜀道行和劍子有同道之誼。

    桐文劍儒覺得自己從來沒像此刻這般清醒,他身上揹的琴又換回了劍。賭上性命之前,他要再去一次疏樓,再見一次他今生最想見的人。

    又回到最初候著龍宿的那一室寬廣,長長走道的盡頭,只留下了龍宿榻旁的燭火,台階下其餘座椅都沒入了黑暗。龍宿就在燭火前,側著身子、手持書卷。走進這裡的桐文,忽然覺得這裡不是疏樓,而是他留戀的……悲傷的夢境,只有他和龍宿的夢境。

    桐文來到台階前,單膝跪了下去。

    龍宿眼眸半閉,眼神落在一片虛空,而不是桐文身上。桐文悄然低下頭去,卻聽見龍宿問:「桐文,汝今天為什麼看起來這麼悲傷?」

    桐文依舊低著頭,「因為我沒有把事情處理好。」

    「那麼以後汝會處理得更好。」

    「天章古聖閣上下數十條人命,桐文難辭其咎。」桐文雙膝落地,伏首請罪。

    「骨扣失去作用,非汝之錯。汝該學習的是,了解江湖中有心的第三者打什麼盤算。」
    龍宿走下台階,扶起桐文。「蜀道行之事,吾會處理。這一次,汝就在疏樓多待幾天吧!」

    「是……」

    這一字「是」,桐文應答的心虛。這是第一次在龍宿面前說謊,心中彷彿有什麼被扭緊,而後又壞頹了。

    來疏樓之前,他早已掙扎過數遍。再次意識到,這不是一個只有他與龍宿的世界,天章古聖閣的儒生何辜,蜀道行又何嘗願意濫殺,江湖事一但涉入,即使龍宿能原諒自己,自己又如何能夠抽手旁觀。

    桐文還站在那裡……

    龍宿察覺桐文眼神中的異樣,伸手輕按上桐文的肩膀。

    「汝一定要吾怪罪汝嗎?」

    桐文搖搖頭,只是默默將自己的手也按在龍宿手上。龍宿心中一悸,桐文幽幽卻說:「請您……不要拒絕我,現在這樣,一下子就好。」

    桐文的指掌輕輕覆在龍宿的手背上,不敢太用力,同時也捨不得離開。他用盡心力去感覺龍宿手背上的微溫,深怕下一個轉瞬間,龍宿就會把手抽回,從此不再跟他說任何一句話。

    「一直……想這樣去感覺龍宿先生的存在。」桐文眉頭一緊,落下一滴淚來。

    「汝想要什麼?」龍宿的聲音裡沒有悲喜,他原以為這個問題他此生都不會再問。

    桐文的肩膀不住地顫抖起來,他緊緊抓住龍宿的手,放在胸前。

    「龍宿先生,我想要更加地接近你,這種感覺無法停止。我聽不見您心裡真正的聲音,這種感覺令我害怕。」

    「吾不會安慰汝。」

    龍宿的回答就像一個封閉的硬殼,他的心思是那麼銳利,早就看透一切,真正攤在面前,他能觸摸到份悲哀,卻無法承接。桐文震動了他心底很深的一個硬塊,又黑又冷的硬塊,而那竟是他不想再碰觸的。

    「我知道。」桐文笑了,笑得苦澀,手心漸漸冰冷起來,他好害怕即使用盡心中全部的感情,也不足以帶給眼前人能稱作幸福的東西。也許,像龍宿這樣站在頂峰的人,連幸福兩個字,都是看不上眼的。

    「龍宿先生即使站在我的面前,也像在很遙遠的地方。為什麼您不願意讓我接近……」桐文頓了頓,帶著絕望的呼喊,這樣問道:「龍宿……難道我不能算是你的朋友嗎?」

    龍宿凜著眉,眼底藏著很深的悲哀,可是那是無法從習慣冰冷的瞳眸中反射出來的悲哀。

    「剛好相反,吾已經讓汝接近我了。汝、儒門天下的桐文劍儒,其實應該喚吾什麼?」

    桐文冰冷的手放開龍宿一樣變得冰冷的手,他感覺自己的嘴唇不像是自己的……

    「主上……」是的,主上,以自己的身分本該這麼稱呼龍宿。他早已得到極大的恩寵,為什麼這顆心只是一個空。

    桐文退開腳步,「主上……」,哀傷地又喚了一聲。

    龍宿伸手撫上桐文的臉頰,「好漂亮的眼睛,這麼乾淨無暇……」

    對桐文來說,那滑掠過頰邊、頸邊的撫觸,並不帶有情慾。透過龍宿的指尖,他感覺到猶如琴弦上的意念傾注,強大無垠,桐文閉上雙眼,自己的心飽脹著、燒灼著,彷彿都要焚毀了……

    他聽見龍宿說,「吾有時也想著,不知道把這麼乾淨的人弄髒……是何等的樂趣?」,桐文感覺得到,這不是誘惑,而是一種拒絕,但他卻寧願這是一種誘惑,這樣表示龍宿至少會主動去取得自己想要的東西。

    「但是,吾也厭倦這樣的遊戲了。」

    龍宿的手指在桐文的心口停住,然後離開。

    桐文張眼所見卻是龍宿悽惘的神情,他再不能忍受,張臂抱住轉身想走的龍宿。

    「我喜歡您,即使把心弄髒也無所謂。」

    龍宿聽了,俊美的面容冷冷笑了起來,「哈……說這句話的人竟然是汝。」

    桐文放開了手,他終於發現自己其實是了解龍宿的,他知道龍宿怕的是什麼。



    * * *


    我從很久以前就在想,這世上怎麼可能存在沒有條件的愛。

    在那個美麗與虛妄的世界裡,在那個用笑容和關愛堆疊的國度,人們從我身上取走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滿足於他們想要的部份,卻沒有人要完整的我。

    從來沒有人想再多知道一點,跟他們無關的東西。


    * * *



    龍宿在彈琴。

    遠遠的,桐文聽見了龍宿的琴聲,一時低迴、一時狂暴,弓震般的弦線撥動,彷彿連天上的星辰都要擊碎。他知道這首曲子,雖然從沒聽過,他卻是知道的。

    那一日,在問俠峰,劍子曾告訴桐文:『龍宿說,古琴彈不出真正的哀傷與情亂,早在制定絃線的時候就註定了,因為那是不被世人允許的放縱。』

    『劍子先生所說的當世奇曲《淥水》,是不是突破了這絃線之限?』

    『的確。我常想,像龍宿這樣心野的人,待在教條繁多的儒門怎能不被逼瘋……』

    當日,劍子沈吟許久又說了一句莫名的話,『不過,也許那正是他的專長。』

    桐文覺得,有時劍子難以捉摸的言辭,聽起來有些傷人。

    桐文在龍宿的琴聲中慢慢走出了疏樓。穆仙鳳擋在他的面前問:「主人不是吩咐過要您留下嗎?」

    桐文說:「我去儒門取琴來,望龍宿先生教我此曲,很快就回來。」

    那是桐文第二次說謊,他的眼裡已不再有任何慌張。他想,自己真是有些變了。

    穆仙鳳後悔讓桐文離開。隔天清晨,回來疏樓的只有桐文一直很珍惜的焦尾琴,那是他原先就囑咐花伴月送回的。而後不久,疏樓以及儒門,都接到桐文劍儒被蜀道行所殺的消息。

    仙鳳奉命接回了桐文的遺體,她用布巾替桐文拭淨沾染塵泥的臉,那張臉蒼白而美麗,薄薄的唇彷彿在笑,當仙鳳替桐文挽好烏黑的長髮,桐文就只像睡著了一樣。

    仙鳳躲起來哭,大哭,她受不了這種痛苦,一個枉死的人怎會有這樣心願已了的表情。

    棺釘是龍宿親自釘下的,龍宿在桐文靈前焚盡了焦尾琴,言歆則在爐旁默默地折著紙蓮花。

    龍宿將桐文葬在若離山巔,就在白樺林的盡頭,他命仙鳳從疏樓移植幾株鳶尾過來,龍宿對仙鳳說:

    「等花盛開,就會有蝴蝶飛來,桐文在這裡就不會太寂寞。」

    那是喪禮多天以來,龍宿第一次開口說話。

    仙鳳點點頭,一直在山巔陪著龍宿,直到言歆送來劍子的拜帖。

    「劍子此時拜訪,大有深意啊……」龍宿冷笑。

    龍宿要仙鳳去問劍子的口訊,「告訴他,吾暫時不想見客,他若有話想說,只得一句。」


    另一頭,疏樓外,見到仙鳳的劍子嘆了一口氣,「只得一句嗎?」

    「是。請劍子先生見諒。」仙鳳為難地說道。

    「請原諒俠刀。」

    劍子的回答讓仙鳳嚇了一跳,「這……」

    「就是這一句。」劍子拂塵一揖,背身離去,低聲又語:「身為儒門頂峰,他該懂得。」


    仙鳳實話傳回,這樣一句、要她編派謊言也不知該從何編派起了。

    她想,龍宿也是早就料到的。


    山上的風鳴猶如天地的嚎哭,龍宿在狂風中出奇平靜地說道:「鳳兒,從小吾與父母兄弟緣淺,如今,桐文就像吾的孩子,也離吾而去。說不定,吾也是一個註定五倫俱喪的人。只是,這種平淡的故事總比不上俠刀的恩怨情仇感人。劍子他……」

    龍宿想起當日在煙雨樓,看著劍子睡去的容顏,如此灑脫。好像也只有在那樣的狀態下,他不會覺得自己被劍子的言語所刺傷,他不會覺得自己正投入一個漫長地爾虞我詐的遊戲裡。

    「劍子他從小就是一個容易得到感情溫暖的人,所以他會特別同情那些很努力卻得不到幸福的人。」

    「主人打算原諒俠刀嗎?」

    龍宿華扇一揚、掠過眉心,「非也,吾疏樓龍宿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



    * * *


    『劍子啊……吾覺得這世上當朋友最難。』

    『為什麼這麼說呢?』

    『親情存在於血脈天倫之中,愛情又有肉體的慾望作為證明,唯獨友情,是世界上最飄渺虛幻的存在,依靠相知得到相惜,可是世上又何能有永遠並行的道路。』

    『你這麼說,作為你朋友的我,豈不是該非常傷心?』

    『該傷心的是吾,口頭說說,正是劍子汝一貫的作風。』

    當時,劍子笑了,笑得雲淡風輕。

    彷彿什麼事都沒關係,什麼事都能夠解決。


    * * *



    宮燈帷邀約的那一天,也是玄空島降臨的那一天,劍子遲到了。

    他在豁然之境靜心調息時,心中竟出現了幻象。他看見自己吻上龍宿雪白的頸項,用力撩開龍宿那如瀑的長髮,任華簪散落於枕邊,龍宿也吻著劍子的指尖、充滿憐惜。慾火燎然、扯下龍宿的衣衫,卻驚見當日邪刀之傷在瘦削的身體上成了一道暗紅疤痕。

    「驚訝嗎?這麼難看的身體,讓汝失望了。」

    龍宿眼神一變,取簪刺向劍子心窩。劍子舉掌一擋,斷念定神,從幻象中醒了過來。

    汗溼背脊,劍子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心魔已生,今後吾須更加自制。」

    劍子知道,這幻象並非全然是假,那日龍宿坐在他身旁調息時,他確實想過,想過要吻龍宿。劍子告訴自己,他不該這麼想,他不想褻瀆他們的友誼。


    宮燈帷依舊是下著雨。

    龍宿品煙題詩,瀟灑一若往常:「難得邀約,汝卻姍姍來遲,是該罰上一回!」

    「想罰何事?」收傘入亭,劍子的溫柔亦從沒變過。

    「酒正酣,請!」

    劍子舉杯的手,猶豫了起來。

    他總覺得,這天空的雨下得如此哀戚。




    若離(全篇完)2006.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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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腹黑:3 (By 風宇狼) | 理由: 感謝您對搜捕的支持,請繼續推薦好文給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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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前小光一直掙扎要不要將這篇轉載過來,因為澤的文說的是龍宿、談的是劍子,但絕非只是用來發揚劍龍的愛這類型的文章

    在裡頭有許多字字句句都是我為龍宿的心疼以及那樣那樣喜歡龍宿的原因以及對劍子的許多無奈

    若即若離的龍宿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小光從不認為龍宿的路有什麼極端,相反的他卻是實際真實的令我感動


    感謝今早起泓來訊息詢問,總算有將它轉過來的決心了(^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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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珍珠:3 (By 風宇狼) | 理由: 很感謝您將這篇文章轉過來~我相信只要是令人深刻感動的文章,都很棒的..無關乎愛情成分,而就是劍子龍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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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工作時忍不住把文章看完,心卻越來越沈重。
    龍宿太習慣寂寞了,他把寂寞當成享受,當成生活融入骨血中。
    愛對他來說又太過虛無,他渴望得到劍子的愛,但劍子太膽小,世俗對劍子而言仍是羈絆,不可拋啊!
    這篇文有很深切的痛,真心希望龍宿可以得到幸福、真愛。劍子,求你勇敢一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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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02-05 18:38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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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問·霹靂劍龍主題論壇·古生物王道 » 疏楼梦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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