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贖罪之夜‧血祭
夜裏,聽不見自己的心跳。唯一確認自己還活著的方式──是痛楚,還有那人的聲音。
這就是通向永恆的代價嗎?真的很昂貴,無法回頭的昂貴。
月落,失了光線,兩道身形融進暗夜。
「晚了,我該回轉豁然之境。」劍子起身,落在胳臂上的力道剛好留住他的腳步。「怎樣?要我留下嗎?說一聲就好,擄人這邊是付不出贖金的──」
黑暗中,嘆息梗在喉際。「劍子,吾接了一筆交易,損失慘重。」
「是嗎?我以為損失慘重的是跟你合作的對象。」重新落座,劍子望了幽渺中的容顏一眼。是錯覺嗎?他感覺黑暗中的龍宿似乎比較自在。
水煙悠然,望著眼前如迷霧般的男人,劍子嗅到不尋常的氣息。
「屆時,就不知豁然之境是否能容吾棲身──」說著,龍宿走出亭外,凝視不遠處的燈火,心知揮之不去的陰影仍在暗處蠢動。
「你看過豁然之境上鎖嗎?是說門在哪裏都沒人見過了,就算有,也鎖不住儒門之主,只不過──」乘風而起,劍子躍上斜枝,隨風顛盪。「別跟我客氣,人來就好,麻煩不要帶進門,我就感激不盡了。」
迎風執扇,輕拈秋意,片刻,風停了。一道不明氣功劃過地面,彈起的小石撲向掌心,羽扇立時脫手。
「龍宿,你很熱嗎?我在這裏好好的吹風納涼,你偏要把風攔截下來,自己一人獨享。」劍子的抗議由遠而近,立定時,他接住了扇子。「好了,扇子還你,這麼貴重的東西我可賠不起。」
「要走了?」
「是該回去了。」
身形交錯之際,一陣低喃落入劍子耳際,近到他以為龍宿伏在肩頭對自己說話。
「劍子,何日君再來──?」
不是詢問,也不是懇求,而是撒嬌。這樣的口氣他不曾聽過,心跳聲幾欲彈出胸口。
「要我陪你睡嗎?可以,你先把紫龍挪一挪,不要老讓它佔著床,這樣我才有地方睡嘛。」不甘示弱的捉弄回去,劍子轉身埃近惹他方寸惑大亂的禍源,直到兩人鼻息相接。
「吾說笑而已,汝回去吧。」
夜色包圍著龍宿,此刻他很想看清那張冷峻儒雅的臉孔是否真帶著玩笑。但是,夜太黑了,而他還不夠勇敢。
※ ※ ※
微風穿過彩繪玻璃,送來亡者最後一聲嘆息。眼前,雪色身影露出令人迷醉的笑容,伸手捕捉,逐漸消融的影像就要消失。
──西蒙,來生,你只屬於我一人,聽到了嗎?
呵,禔摩,這就是你最後想對我說的話嗎?你,依然這麼任性。
他的手沒有收回,直到環繞四周的燭光一一點燃,強行霸佔他與黑暗交換的秘密。
維持托著一只銀盤進入大廳,「我來的不是時候嗎?」察覺室內迷漫異樣氛圍,維持站在門邊耐心等候。
門,開了又關。突來的強風颳向門板,發出嘎扎嘎扎的響聲。砰!──門板狠狠搖晃兩下之後,還給大廳原有的寂靜。
「不用怕,那是禔摩,進來吧。」西蒙擺擺手,喚他過來。
鬆了口氣,維特熟練的端著銀盤繼續前進,銀盤上的酒杯在晃動的燭光下閃爍迷漾紫光。
「Master西蒙,一切準備妥當,可以開始了。」
他點點頭,一手支頤說道。「維特,這裏還會有人任性的說走就走,像剛才那樣甩門離開嗎──」禔摩的孩子氣一直是這座黑暗殿堂最純淨、最神秘的光芒,那是他永遠無法了解的層次。「其實我一直想跟他共飲這杯酒,以心換心……」步下王座,西蒙的語氣透露著無奈。「但是這個王座讓我失去愛人的資格,你說,禔摩──他會諒解我嗎?」
「Master西蒙,您知道的,禔摩大人對您一片赤誠,再也沒有人比他更維護您了。」
西蒙微笑點頭,一口飲盡杯中液體,瞬間,彎曲的長指探出利爪,狠狠劃過手腕。
血痕浮現,鮮血汩汩流下,順著祭台流入祭壇的溝槽,此時,看不見的暗處傳來鎖鍊碰撞聲。
「很好,鬼鎖已經接受吾之獻祭,通往地獄的大門即將開啟。」聲音微顫,是因為期望得到滿足,「維特,你可以留下,但如果你想阻止我,現在就離開吧。」
「Master西蒙,維特不會阻止您,維持是來幫助您完成血祭儀式的。」
這是一場等價交換的祭典,在黑暗國度所有人都是一體的,想要傷害人,就得先傷害自己。疏樓龍宿已經流著和他們相同的血液,重生與毀滅也同時蘊藏在他體內。西蒙注視血液一點一滴流盡,在痛楚到達顛峰那一刻,他將預備多時的利箭拿出,置入血泊之中。
祭典大功告成,西蒙再次露出笑容。等到下一次月圓,他會甦醒,而取走禔摩性命的人也將付出意想不到的代價。現在,他累了,該休息了。
不再有任何動靜,王座上的身形儼然沒有生命的雕像。「維特,剩下的就交給你了,吾該休息了。」王座上的身影就此消失。
「是的,Master西蒙。」維特走向門外,他的主人西蒙已經安然躺在冰棺裏,他睡得很沉穩、很安詳。拖著冰棺,行進之間,雪色魅影飄然來到,怕驚擾王者沉眠,只在失去血色的唇邊留下淡淡一吻。
『晚安,親愛的西蒙,酒我喝了,甜得真難喝──!』
王者的血祭,給了漂泊無依的魂魄至深的安慰。兩人以酒為誓,交換死亡無能阻擋的誓言。
這晚,無邊無際的黑暗開出裂縫,吐出無形的鎖練,朝著疏樓而來。
夜裏,禔摩留下的傷口灼熱起來,整晚反覆折磨他。
「唔……」流了一身冷汗,龍宿仍無法從噩夢中醒來。沈重的絞鍊聲不絕於耳,任憑擊發再多掌氣、劍氣也阻攔不了它。
鎖練近身之際,他連連後退。猛地,背後一陣陰風來襲,尚不及看清,一道利箭挾風射穿他的心窩,箭鏃還淌著他的鮮血。
他在汗水與絞痛中驚醒,出於本能第一件事便是推開瓷枕,搜尋應該安置在枕邊的紫龍劍,但是──沒有!
沒有?他的劍為何不在床上?掀開紫紗帷幕,視線不安的游移,直到發現床邊送來的清水和乾淨的手巾,驚魂甫定的他癱坐在床,理了理東西亂竄的思緒──鳳兒來過了,這表示他起晚了。
指尖沁入冰涼的冷水,他開始盥洗。水中映現熟悉的劍鞘;迴眸,紫龍劍不就好端端的掛在畫屏上嗎?
「真是──他嗎?」闔上眼,長睫上的水珠順勢滑落。抹過手巾,檀香味直沖鼻息,他倒抽了口氣,胸口波瀾不止。
※ ※ ※
幽靈間壁,星月俱滅,這是只有燭光與燈光永存的世界。
人形師飲著醇酒,將藍色花瓣一片一片置入杯中,反覆呢喃相同的詞彙。「她愛他,她不愛他,她愛他,她不愛他……」
陰陽師眉角一挑,看著眼前好整以暇玩著花瓣占卜的同伴。「人形師,你會不會忘記什麼事?」
「我對淑女一向溫柔體貼,不喜歡暴力。」人形師回答她,眼神與她一樣堅定。
「我也不想破壞氣氛,但是你再不出手──」正要掏出懷紙,人形師的手勢快她一步。
只見透明的絲線穿梭在五指之間,霎時,她明白了。
「別急,說好交我處理,人形師不會讓妳失望。」吧檯內身段婀娜的調酒師蘇安正向兩人的方位探視,人形師起身對她躬身致意。「我們走吧,她會跟來的。」
兩人離開幽靈間壁不久,絲線彷彿進行儀式般的開始動作,很快,如傀儡般的蘇安不由自主跟隨兩人而來。
「我很好奇你是什麼時候──」她記得一進酒吧,兩人與蘇安打過招呼後,除了對飲,什麼也沒做,她是,人形師亦然。
「呵呵──」笑聲胸有成竹。「我一進門就下手了,是在手套上面動手腳的。」人形師一進門就將牽引人偶的絲線附著手套之上,就在他親吻蘇安的手背時,術法已然啟動。「我不想打草驚蛇,所以將咒語分開施行,一次又一次接附在酒杯之上。當然,因為有妳,我才有興致喝那麼多酒。」
「為什麼不早說?」語氣不悅,染著紅暈的雙頰卻比葡萄酒嫣紅。
「難得與妳共飲,我不捨得太早離開,哈哈哈──」人紙疾行,藍色身影迅速跟上,但身後的陰陽師沒有跟進,而是選擇和美女同行。
「妳也看到了吧?男人真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動物,平常臉皮那麼厚,不知他在不好意思什麼……」
反正蘇安有聽沒懂,無須顧及顏面。與他一樣,她也不知在不好意思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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