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遍枝頭無數〉
爭春。
他蹙著眉,打自晨曦始起,木櫺低低掩不住盎然的豔。映目紛紅,柔柔的豔、香甜的豔……佇立門邊的他,抑鬱低沉地嘆息。
一夜春風度,滿山桃花紅。他雖喜愛欣賞四季自然景緻的流轉,卻非若此大把的妍麗。信步踱至豁然之境的矮亭旁,舉掌便接住一朵早落的桃瓣,細細綿綿的觸覺落在掌心,他嚴肅的面容更添幾分蕭瑟。
分明……初過驚蟄未久啊。
***
龍宿隱居疏樓西風已久,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不足形容他細心營造的精巧,每每登門拜訪總是讚歎數聲,而後搖首再笑。
他這難得的好友既矛盾又合俗,保持距離輕輕微笑著看淡世情,相交數百年他該算熟悉此點,不枉棋來我往的連連敗退。豁然之境上他留了一桌棋,開局後至今尚未結束,然已悠悠數十載,他與龍宿寫意的行棋,落子之間談笑暗鬥,不傷和氣為上。
這是他數過的整百個年頭,他老了,縱然外貌不得察見,緩慢思考與言行在在提醒他這個事實。他很安於現況,未曾想過太大的改變,每年此時總是親自造訪疏樓西風,共邀好友上豁然之境賞花品茗。
晨起的驚愕仍未平復,卻早已轉至其他思緒圍繞。早前曾聽聞一人頗有志負,在某座山峰上談武論理,他頗感趣味:今世後生晚輩頗有壯懷,他純粹好奇,成了湊熱鬧的其中一人,聽聞其理後只覺有趣,想著該和龍宿分享,龍宿卻忙於儒門天下的庶務,一延至今。
劍子手執拂塵,長長眼睫濃密的遮覆使得雙眸看來深邃,天生的嚴肅線條雖是隨著修養而軟化不少,卻慣常有不怒而威之氣質。疏樓西風的守門僕恭敬領他進入,看慣了週遭雕飾,他只盤算著接下來該說何話何事。
他莫名心煩意亂,或該說他知悉原因,轉個念頭只覺自己為何在此悠哉游哉,嘆然徒勞無功的逸……
「伯伯!」嬌稚的聲自迴廊彎處竄了出來,像株小桃花般的穆仙鳳已換上春裝,粉嫩的紅將她白皙臉頰上的緋雲襯得更為可愛。僕傭有些困擾地低聲道:「小姐,小的正要帶劍子先生見主人呢。」
「不用、不用,爹剛才出去了,他說他要去那個宮……宮什麼的……」穆仙鳳拍著小手樂呵呵地道,雖是想不起來地名,小嘴微張卻是直笑。
劍子俯身不避諱地摸著穆仙鳳的額髮,柔聲道:「那伯伯就繞出去找妳爹囉!」
「帶我去!爹說伯伯今天會來,他還說伯伯你會帶我去那有很多木燈的涼亭。」穆仙鳳仍然是呵呵地笑著,揮揮小手讓領路的僕傭垂頭喪氣地退下。
在疏樓西風跑差是快活的事,偶有棘手便是主人經常不走大門的離開,雖然此地訪客極少,卻教他們這些下人摸不著頭緒,就連小姐也是古靈精怪的。心裡嘀咕數句,默默離開。
劍子分神瞥了眼那大概也讀了一些書的僕傭的背影,頗覺有趣。瞧回在他面前雙手叉腰的穆仙鳳,小小的圓潤臉頰紅撲撲的,他不禁嘆笑,刻意取鬧。「好呀龍宿,你算準我今日會來,遣個小仙鳳來纏我呀!」
「伯伯也好厲害,知道爹算出你今日會來。」
「這是歪理啊,好好,真不知那傢伙又想做些什麼……」劍子傾身一把將穆仙鳳抱起,濃密的白眉微皺,瞧著迴廊外的晴朗碧藍,喃喃自語:「我這伯伯當得盡心盡力了,不循著好友『腳步』踩過前人途徑,就辜負他一片探路的心意。」
縱身一躍,劍子抱著小小的穆仙鳳竄飛而出,疏樓西風正在打理庶務的幾名家僕只是仰首一望見怪不怪。武林人士嘛,隨他們歡喜的高來高去,做下人的還是話少些。
***
宮燈夜明曇華正盛,於是他在某日便問『此地並無曇花,何出此語』,他那自持華麗無雙的好友淺淺地瞪他一眼,改回他來便發現涼亭欄底擺了幾盆綠葉鬱鬱的曇花。
那刻薄的笑起了:『曇華豈是隨意可見?』他僅是報以微笑,在那一夜便花開滿芳,薄香宜人。不可否認他是施了點小技巧,雖無通天之能,但和曇花打個商量提前開花尚非難事,單純想看好友臉上除了刻薄涼笑能多些其他表情。
天生長得好看,何必吝惜於自持的笑。禮教規矩繁多以束縛自己,儒門龍首肩上扛的責任太重,他實有不忍,卻無能為力也不該干涉。龍宿是聰明人,涉世甚久而力有未逮,便逐漸有避世之舉,早早脫離渾水也好。
只是,身為龍首的持穩即然努力以悠閒華麗諸如此云的舉措想化消,恐怕也非一日二時能真正逍遙自在;蝕入骨子都快成本性的拘謹,即使在浪縱的行為還是窺得絲毫面貌。
山崖邊的風涼意侵人,穆仙鳳吃冷的攬緊劍子頸肩,小臉避開直面而來的帶寒春風。風中散滿香味,煞是舒服,劍子幾個掠步上了山坡,斜斷的山崖邊便是沿山徑而上的木燈所拱出的宮燈幃,此刻遠遠瞧去正一人獨立,手執絹扇悠哉等候。
吹過山崖的風總是略帶勁力,卻拂不亂那人淺色而長的紫髮;劍子將穆仙鳳放落地,讓她拉著自己的衣襬,貌似悠閒地散步直上。
若在夜半時分,此地夾道點燃燈焰,獨屬龍宿的品味是華豔的美,他只能帶笑欣賞,略感奢侈。不過龍宿有此本錢奢侈,他也不好多說什麼。
宮燈幃建在疏樓西風後方的山丘上,此丘卻硬是刀鑿般的斜斷成崖,他記得當初龍宿頗中意此地,大興土木的營造──那傢伙很適合用這詞兒,總之樣樣求精求細,自那之後他若要找人非疏樓西風與宮燈幃二擇一不可了。
「爹!」穆仙鳳邁著小小步伐,奮力往斜坡上跑,稚嫩的聲滿是欣喜。「嘻嘻伯伯帶我來了!」
一身華服,滿是珍珠作飾的龍宿回身,任由穆仙鳳揪著衣襬處,澄亮的琥珀眸子卻是注視緩步而上的來人。
「汝這小丫頭灌了劍子何等迷湯,竟讓他帶汝前來了?」拍拍幾乎快抱著自己大腿磨蹭的穆仙鳳的肩,龍宿輕聲問道。
「劍子伯伯疼我才帶我來呀。」
「唷,吾倒傷心了,吾最疼愛的鳳兒心都偏向伯伯那兒去,不如吾將汝送給劍子好了。」
穆仙鳳抬起圓臉,小嘴嘟起。「爹明明說只要讓劍子伯伯自個兒願意,我就能來這裡的嘛。」
「是呀。哎,鳳兒的嘴真是越來越利了。」輕捏穆仙鳳的臉頰,龍宿收神,正巧劍子踱至涼亭處,抖著兩袖白紗。「劍子好友,數月不見了。」
「哈,你倒料得準。我該改掉驚蟄後二日拜訪你的習慣,出龍宿不意才有意思。」順手撥過額前的髮,將拂塵嵌在背領的繫繩裡,劍子拱手道:「今春初次拜會好友了。」
「汝幾時這麼懂禮數。」龍宿牽著穆仙鳳,指著涼亭道:「好友請入吧,吾已備好香茗,正待好友共飲。」
「要是吾今日沒來,豈不白白浪費那壺茶。」劍子撫著下頷若有所思,白衣飄然步入涼亭。他揀了與龍宿對邊的石椅落坐,石桌上茶香裊然,絲煙片縷,卻未十足升起便教山風吹散。
龍宿提了桌底燒滾的陶壺注水,脣線彎著快然的弧度。「一來便心思重重,少見汝若此。」
「哈哈,龍宿的聰慧易感,我向來不小覷。」帶著謝意的持杯微微一禮,杯沿未就脣,手勢已緩。他沉默會兒,眉眼不抬,盯著杯中茶水上浮著的小碎末。「豁然之境整座山都開滿了桃花,何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大抵如此。」
龍宿坐著撫平衣襬,頗不解其意。每年此時只要他人在疏樓西風,而劍子又未遠行或閉關,他必是難得的喜悅而來,邀他前去豁然之境賞那滿山鮮妍。疏樓西風雖也群芳競豔,難比豁然之境幾未有所干擾的自然之美。
此時劍子的模樣不似往年的欣喜,而是心事重重,憂鬱甚濃,甚至可說情緒表露得太過明顯,令他不禁懷疑是否幾分作假。
劍子端摩杯身,淺啜一口,像是欲振作的抬眼而笑。「龍宿,難得今年桃花盛開,在它盡謝之前,豁然之境隨時歡迎大駕。」他瞄過蹲在亭邊觀察曇花栽的穆仙鳳,小聲道:「把仙鳳帶去也好,小孩子應該會喜歡,她沒看過大片的桃花林吧。」
「汝這話是要吾非去不可囉?」龍宿眉一挑,為劍子再斟一杯。「汝啊,以吾家鳳兒做威脅。」
眉間鬱氣掃去不少,劍子抿脣低笑。「再如何說,她喊我一聲伯伯,自是竭盡己力逗小孩開心。」驀地似是憶及何事,他又笑道:「可記得年前我提到的那青年?」
「蜀道行?是了,汝曾言聽他說道理,如何?」數個月來雜事纏身,此時清閒甚多,他方想起劍子之前告知他的此號特別人物。
劍子笑著搖首,約略地簡述蜀道行所提的俠道,末了做個總結。「立意甚好,然口說無憑。但我訝異的是,他竟是武癡一脈的直襲者。」
「武癡絕式廣佈天下,汝吾皆知武功習之甚易,精神效法尤難。若單有武功卻無當年武癡鋤強扶弱的精神傳承,皆是空談。」龍宿搖著絹扇,又搖首道:「再者,吾不予認同所謂的武癡精神,畢竟後學非是武癡本人,難免走向偏差,一旦立意已有以暴制暴的傾向,又如何冀望劍不走斜鋒?」
「好友所言甚是,因此我正在等這蜀道行親身力行。空說無憑,未有實踐,我也只能聽聽看看的估量罷了。」劍子同意地頷首,又飲一杯茶。「但若就言談及氣質,倒予我不少好感;武林中人行走江湖總有諸多無奈,欲行他所謂的俠道,勢必犧牲小我個己。」
琥珀雙瞳閃爍異光,龍宿對於劍子之言存了幾分評估。「好友,依汝之言,似乎吾也該親自去聽聽那青年說些什麼了。」
「哈,是游走孔孟之言外,怕好友聽不慣了。」劍子沉沉一笑,靜默注視龍宿同樣望著他的清澈雙眸。
***
連綿細雨紛飛,春雨總是惱人。
他不禁對這樣的說法感到有趣,是人有惱意才牽扯於天,或是季候真能影響人呢?
紙傘在首,足履濕漉的塵土,有些泥濘,他仍是不改面色。在豁然之境待了數日,他想他若不快離開那個地方,只會益發地心裡不快甚悶。滿山遍野的桃紅旺盛,怵目驚心,雖是出言相邀龍宿前來欣賞,他卻早已失了今年的雅興。
因此主動拜訪龍宿,難得他情緒起起伏伏的,與常人相較雖是深穩持定許多,在他而言卻是心浮氣躁。
數日前他去問俠峰拜會過,對於有心濟弱扶貧者他是予以肯定,但非是他能插手其中。他有心而無力,難免避之甚遠,都不要看到會清心些。
疏樓西風的僕傭冒著細雨通報後,領他進入;他收起紙傘,踩在迴廊上,莫名地淒清令他蹙眉。初春而已卻有落花殘葉,彷若一場驚雷暴雨適才掃過;他雖感可惜卻斂下惋嘆,將紙傘交給龍宿的家僕,逕自往內苑而去。
龍宿只道,若是好友拜訪便自行進入;既是如此他也不多繁文縟節堪為阻撓,找龍宿聊些事情也許他不會一直想到那山的桃花究竟代表何種意涵。
內苑金風閣傳來笑語,穆仙鳳撒嬌的聲不時呵呵笑著,劍子遠遠走近,步伐放慢,本是皺緊的眉逐漸鬆開,沉悶也暫時消散不少。哎,他非是扛不起責任的人,然而他多有計定,很多事不是他想做成如何便真實達到的,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寧可不去做。
仙鳳很幸福,只因收養她的是龍宿;若就普世而言,龍宿家財萬貫、學識淵博、修養甚佳,可謂有權有勢有上好內在條件的人,誰人做了他的孩子是一輩子安穩無憂。
唉,這不就是命麼,他其實清楚明白此理,故雖有不贊同之處,卻沒有任何立場說什麼。
劍子佇立閣門邊,抬手敲了鏤花門板數聲,只聞得帶笑的醇雅聲道:「好友快快請進。」
「外頭落雨,你便帶著仙鳳在屋裡習字呀?」劍子含笑踱入,神色自若。
「是呀。」任由穆仙鳳擱筆直往劍子身邊跑去,龍宿專注字帖上的眸抬了下,頓住,旋又收回。「鳳兒,吾同劍子伯伯有話要說,汝拿著紙筆字帖,回房去描紅知否?」
穆仙鳳跑到桌沿,拿了紙筆和字帖,乖巧地行了禮便離開金風閣,廊上傳來由近而遠的步伐聲。
龍宿略微收拾桌案上的紙張,起身撣平衣袖,下巴努了下。「坐吧。」
方才同穆仙鳳玩鬧尚未完全回神的劍子順著話便挑了最近的椅子坐著,抬起手揉著額際,應付小孩的笑容完全消失。
「汝看來精神甚差,真是罕見的模樣。」他與劍子向來不是情緒有太大起伏的人,畢竟活了數百載歲月,早過了大風大浪的年紀。劍子脾氣很溫和,更少有如此沉鬱的模樣,往往數十年才隱約有個印象是如此……龍宿倒了杯水,踱至劍子面前遞給他。
「說這話是矯情,不過,若汝心情不快,汝是想說呢,或是下棋,或是乾脆咱們到園裡比劃一番,任君挑選。」
劍子接過瓷杯,水未入喉,龍宿的話已讓他醒了大半,有些啼笑皆非。「抱歉,連日來我的精神確實是不太好,還讓你憂心了。」
「劍子大仙已經無計可施,才來吾這疏樓西風透透氣,若吾不有些表示,『好友』二字便是喊心酸的。」龍宿趣言,居家常服未損他天生的貴氣。他坐在劍子身旁的椅上,柔聲問道:「發生何事,上回汝來便心不在焉,並不像汝的個性與作風。」
「是啊……」劍子應了聲,側首盯著龍宿難得關懷的俊容。相貌天生,他雖笑言龍宿該常在各城鎮間走動,讓大夥兒瞧了心情便好,但此時他是真切感到有個好友在旁關心,縱然對方不解己之煩憂,卻讓自己心頭舒坦多了。
「龍宿,你知曉我長年與山林為伍,也因此沾染不少非屬塵世之氣,各路妖魔精怪都可能來找我。或許我是被此擾得不堪其煩,精神差了。」
「當真若此?汝『又』不忍心對他們做出徹底的驅趕?」龍宿立時了然,滿臉不贊同。「汝先顧好自己再談其他,或是汝希望吾親自走一趟豁然之境?」就過往劍子所言,他所到之處是一片祥和安寧清靜,很有鎮伏的效用。初始雖斥為無稽之談,但後來他卻不得不信。
「是啊。」劍子轉開視線,闔眸重重嘆氣。關於那滿山桃花他還是保留吧……
「汝啊汝,吾又能說什麼。這事兒總該解決的。」劍子若不願有所為,他亦無法強迫。龍宿隨之一嘆,轉移話題地道:「近日吾之庶務繁多,便讓一名學生前去問俠峰,將蜀道行所言紀錄轉回予吾觀看。」以指撫著下頷,龍宿露出感興的笑。
「汝吾雖是避世不出之人,終究是『避世』而非超然脫於世,信然汝亦不願若此。」
帶有思索意味的眼神溜至龍宿的雙眸,深邃底處翻起小小波瀾。龍宿不喜過分刺探,語未畢竟是給他留了點距離,然此時是稍嫌直接,他卻忍不住地笑出聲,聚攏眉間總算有些抒懷。
「我明白你的意思。龍宿啊,我時常在想,你究竟是否真為讀儒家聖賢書之人。」
「各人生命情態不同,氣質迥異,吾以為汝最能體會此點。」龍宿旋即回了句話,起身拍平衣襬,緩聲道:「既是三者未擇一,汝且自便,客房就在旁邊,吾想汝還是睡一會兒好。」
「哈!你有事就忙去吧,我在此歇坐片刻便走。」劍子頷首微笑,見龍宿不置可否地聳肩踱步離去,他雙手搭在椅把上,悠悠哉哉地坐著,眸瞇起又闔上。實然是睏倦不已,若真的躺到床榻去,只怕得拿銅鑼在他耳畔敲才喚得醒他。
***
疏樓西風的百代書齋搜羅了數萬冊書籍,其中不乏超過百年以上的珍貴手稿本,亦有早已失傳的書冊藏於其中。龍宿仗著自己活歲甚長,有些書在他年輕時尚且流傳,如今早已亡逸,若要他拿出來卻又萬萬不可能。非是小氣,而是毫無必要。
他佇立在書齋前,絹扇輕搖。方才讓仙鳳進去書齋照他吩咐取出幾卷書,趁此可見仙鳳是否有將他的教導記在心裡。
年方七、八歲的穆仙鳳穿梭在層層的書櫃狹路中,很快地找著龍宿指定的書籍擺放處。書齋內總是偏顯陰暗,她瞇著眼抬頭往上瞧,伸出小手努力想搆到上層架子,末了用力蹬了數下,卻不得其法。
低啞的聲在她身旁響起,令她嚇得退了幾步。
「小姐想取哪本書?」一名僕傭裝扮的褐髮少年沉聲問。
「你怎麼走路都沒聲音,嚇我一跳。」穆仙鳳拍拍胸脯,用力喘了口氣。她旋身指著上層架子,「我要史記,要一百二十四卷的那一冊。」
少年垂首應是,卻是快步消失在書架盡處,不多時推了座矮木梯過來,踩了上去仗著身高取下穆仙鳳要的書。
她又吩咐了幾卷書,管理書齋的少年皆是沉默地取來交給她,很快地便抱了個滿懷的線裝軟皮書。穆仙鳳道過謝後興匆匆地奔出書齋,喜孜孜地對等候的龍宿道:「爹,都拿好了!」
龍宿打量書齋內,正巧見到推著木梯歸位的少年,便讚許地頷首;他接過穆仙鳳抱著的數本書,柔聲道:「吾帶汝讀一些書,說些故事可好?」
「好!爹要說什麼?劍子伯伯也來聽嗎?」穆仙鳳小手揪著龍宿的外袍,仰起圓圓臉蛋問著。
「哎呀,劍子伯伯累壞了,鳳兒向來乖巧,別去打擾伯伯歇息知否?」他待會兒還得去將人扶進客房;分明恍神至極,平常也非是客氣的性子,今日卻顯生疏了。
穆仙鳳偏頭不解,但爹已經這麼說了,她是不敢去吵伯伯。揪緊龍宿外袍,穆仙鳳不知龍宿刻意放慢腳步,讓她能緩著性子走路。
***
翻身,乍起的騰空感只是瞬刻,他便從床上滑了下來。
腦中翻過「幸好不是摔的」的念頭,雪白濃眉皺得很緊,頗為不解他何時爬上床。扶著床沿坐正身子,掩袖打了個呵欠,見四周擺設精巧華麗,他登時明瞭是某個自許華麗又愛刻薄涼笑的好友,趁他疲累至極毫無防備之時將他扶進客房裡歇息。
就某方面而言,他們的個性還挺一致的,至少很多時候做事不先說,畢竟恥躬之不殆。神思尚未悉數歸位,客房的門悄悄推開,龍宿探了會兒,瞧劍子已醒,卻是呆坐在石板地上,有些訝然。
「啊,龍宿。」屋外的陽光很澄淨,暖呼呼的由門板處透入,掃去春雨綿綿的陰鬱。劍子起身拍拂衣袍,眼眨了幾下,仔細審視己身裝束,垮肩嘆氣。「好友,你連我的衣服都換了,真是委屈堂堂儒門龍首。」
「汝在說渾話否?最好汝那身沾了塵土的紗裳吾會讓汝就此上床歇息。睡了二日,吾算算汝也該醒,今日難得放晴,梳洗罷便來園中用午膳吧。」他原先打算劍子若未醒,他就拿銅盆來敲。
「是是,好友之言,劍子豈敢不從。」搔著白髮,劍子又掩嘴打個呵欠,踱至門邊接過龍宿捧著的水盆。「梳洗換衣我自個兒來便可,好友就別忙和了。」
龍宿不以為然地睨著劍子,微笑冷了數分。
說笑也不行?劍子慣常地陪笑以對,緩慢卻堅決地將門闔上。現下是醒了大半,他揚起脣角,提振精神打算好生應付豁然之境滿山遍野的豔麗桃花。吁嘆無用,他是忍不下心憐,但既是無能為力,他還陷在自怨自艾麼!
***
疏樓西風的花園分為數部份,切成大小不一的幾塊圃地;此時正是春季,不僅花競妍,彩蝶亦翩翩。大紅綢裳的穆仙鳳蹲在圃邊,瞧著一朵藏在葉叢裡的素蘭,正待伸手抓來瞧個仔細,忽地竄出一隻大蜂,驚得她跳起身往回跑。
「鳳兒,走路要慢,切莫慌張。」坐在花園庭中的龍宿揚聲糾正,卻見穆仙鳳往涼亭奔來,更是感到莫名。
「有大蜂!」
帶毒的大蜜蜂對紅衣裳緊追不捨,龍宿起身以扇擋下,讓穆仙鳳避在自己身後。此蜂甚奇,被他的絹扇輕揮,便嗡嗡的飛走了,竄入花園的樹叢裡。
雪白身影緩步而來,踩在小徑上的腳步沉穩而慢。
「好友久待了。」劍子在亭外拱手道,神清氣爽襯得嚴肅面上的笑容頗為詭怪。
「劍子總是珊姍來遲。罷了,入亭稍坐吧。」桌上擺了幾盤糕餅,原則上他過午不食,茶點只是為了劍子準備,畢竟睡了二日粒米未進,此時此刻委屈些吃塊餅也好。
劍子入得亭中,瞥見驚魂甫定的穆仙鳳,便在款然而坐後笑道:「今日的仙鳳看來像朵小桃花,莫非方才有隻蜜蜂追著妳跑?」
圓潤臉頰是撲紅的暈彩,穆仙鳳張著嘴點頭,眼神閃過崇敬。
「逗吾家鳳兒,汝倒樂在其中。」龍宿睨了眼,感到他攬著的仙鳳又掙脫跑下亭階,目標轉移數隻翩飛的粉蝶,便任隨而去。「歇了二日,可見縱然先天也非鐵打的身體。」
「哈,謝過好友的照料了。」劍子笑咪咪的,舒朗樣貌與其天生嚴肅的硬線條絲毫不搭軋。
「小事罷了。汝該去整頓豁然之境滿山遍野的精怪,畢竟人類與非人類相處甚久實是傷身。」龍宿正色道,將繪有君子蘭的瓷杯斟滿茶後推至劍子桌前。
劍子低眉咕噥:「那我不早早離開你身邊是麼。」
納悶地揚眉盯著劍子瞧,龍宿不發一語。
「哎,龍宿好友,我住在那兒才是打擾到那些花呀樹的,教我如何去整頓他們。連著數月花期,每年皆是如此,他們要鬧便隨他們去。」佯作滿心歡喜的雀躍,劍子撫著胸口道:「幸而我有一名好友可供我暫時避難與吃住,若真受不了就逃到好友處。」
「汝說佛劍麼?」亦是故作不知地刻意反問。
「哎呀,你知我知何必要我剖心而言。」劍子眨眨眼,斂下嬉鬧,端茶而飲。「這話聽起來是功利,不過我是真心感謝好友你。」
「受寵若驚。」龍宿有意避開不習慣的稱美,將擱置桌邊的捲軸遞給劍子,笑容甚詭。「好友,這篇文章是吾二日來抄寫而成,便汝攜回觀看,還請好友多多思量。」
「不是風花雪月吧?」
「只是一則故事,吾知汝不喜暖香濃豔的詩詞,怎可能抄那些文句予汝。」要是他嘔心瀝血的正楷抄書,反收對牛彈琴之效,他數百年來為人師的經驗便是作假。
劍子將捲軸收在懷襟裡,拱手真心道謝:「你還費心謄寫一份給我,想來必是值得一讀的文章,待返回豁然之境,我便展卷一覽。」
龍宿輕嘆,脣線彎起,清亮的琥珀雙瞳染了笑意。
***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古語若此,他卻少見連片的夭夭之景。
龍宿歎服,莫怪劍子是誠意邀請,語氣卻帶為難。他與劍子有所共識:數大未必是美,尤其連片成群,看來倒似不祥之兆。心中帶喜之人瞧何事皆喜,他們這種看慣世事變遷的人卻習於思緒轉至因果循環。
沿著山徑漫步,龍宿不以一身華服為累;實然他已是輕裝打扮,若果珍珠滿身教他也吃不消。春風不解桃花意,拂瓣輕撲行人面;他有所憐惜將飛浮空中的桃瓣捻揀,步伐頓停,山徑一邊是崖壁,往下瞧是蒼鬱的樹林,其中桃焰已失大半,逐漸被蒼翠的綠吞沒。
前些日子他終於將調派事宜處理完畢,開春未久的桃汛竄過幾道,分布在那些道省的學院紛紛來信求問該如何是好;伴隨汛災後是數不清的流離失所之人該如何安置的問題,他不禁起了薄怒,對於當朝皇帝有所不滿。
一條大河穿過數國,時起的無聊征戰也該隨天災暫歇吧。生民在急,數百年不知輪替多少當權者,此類最基本的事是國之要務,他未曾看過有哪國哪朝不亡於此的。
斂下心神,既是受邀來此欣賞,他總不能凝著氣肅給劍子看;相較劍子很多時候的直率,他還是安於自己的迂迴。
劍子的居所在山腰之上,龍宿慢吞吞地走,隱約風中傳來孩童喧嘩聲,不禁令他納悶:豁然之境處地不高,卻是偏僻,一群孩童群聚實是古怪。
在豁然之境內確實有一群穿著深淺不一桃紅色衣裳的孩童追逐奔跑,有男有女,年紀最大不超過十五歲,有幾個孩子圍著劍子玩鬧,劍子雖是耐著性子陪笑,神情卻是疲倦難掩。
龍宿越過「豁然之境」四字的石碑,清甜香味撲鼻而來,帶有一絲濃豔的鮮麗,以及令他蹙眉的媚誘。瞥見雪白身影背對著他席地而坐,竟有三四名孩童纏著劍子玩鬧,心中疑惑更深。
再者應該有很多的孩子才是,方才的喧鬧聲照他估計起碼二十人以上……
劍子只覺有些昏昏沉沉的,他按捺性子,努力振作精神,嚴峻臉上的笑都快僵掉。桃衣裳的孩子忽地交頭接耳,也不纏鬧他,他才稍微清醒些,只聽到孩子們猶豫的聲窸窣。
「是龍。」
「龍來了。」
「大家躲起來了,我們要躲嗎?」
劍子精神一振,首次感到好友的造訪是如此令人愉悅到不能再愉悅的事。他撐著起身,回首便見龍宿凝著臉瞪他。他心頭一驚,愣愣地笑開。
「劍子好友,汝又將自己搞成這副德性。」那幾個孩子在他開口便紛紛露出驚嚇的神情,一個個揪著劍子的衣袍,遮遮掩掩的十分畏懼。
「還好啦,習慣就好、習慣就好。」劍子向前一步,身後拖著四個抓著他不放的孩童,不禁用力嘆息。雙手拍拍靠在他腰邊的兩個頭顱,無奈地道:「你們最好是安分些,趕快放手到別的地方去玩,我已經陪你們好幾天了,好歹讓我歇會兒吧。」
四個孩童同時望向龍宿,一起鬆手往後方的樹林竄去,桃色灼人,像是四處奔飛的桃花,令龍宿閃過一想頗感詫異。「那幾個孩子是人否?」
「你認為他們是什麼就是什麼囉。」劍子雖是倦意甚深,看起來卻很欣喜。他趨前拱手道:「好友千里迢迢走這一遭,還讓你瞧見我這模樣,甚是過意不去。」
龍宿雙手環胸,俊美臉龐流露懷疑。「吾不明白汝為何對那些精怪忍讓再三,瞧汝精氣神幾乎散失,不如吾在此暫住幾日,驅驅他們也好。」
「呃……龍宿,我雖然很想應好,不過我更怕你離開後的騷動。」劍子重重一嘆,甩頭讓自己清醒些,「不提此事,若你堅持我也不好趕你離開,只求好友下手輕一點,你也瞧見方才的孩子們都很怕你。」
「因為吾身上的龍氣?」挑眉,龍宿微顯傲慢神色。
「是啊,天地萬物雖是齊平,卻也有天敵與強勢、劣處,一旦隨順自然,不落入人格而言,便在人的慈懷中相對顯現殘酷了。」劍子悠悠笑道,舉臂指著居處後的一片灼豔桃林,已開始雜有鮮嫩的綠。「由那片桃木林始,連山遍野皆是;好友此次前來還算時候。」
縱有百般賞花心思也教方才那群桃樹精給惹平了。龍宿無甚好氣,劍子又道:「我去提水煮茶,你隨意吧。」
「劍子,別忙了。汝都快睡著了,吾怕汝提個水便摔進溪澗去。」
「我還未不經事到這地步。」劍子微微一笑,頷首離開用矮籬圍起的豁然之境。
被留下的龍宿抿緊脣,耳畔風聲呼呼又雜了不少孩童的笑鬧聲。他靜心等候,憶及過去他曾提問為何要用竹籬圍出一塊方圓,豈非自陷囹吾,有圍道家本色?劍子只道必守分際,想來是和整座山打了商量,不干犯彼此吧。
任劍子一人去提水委實不妥,龍宿蹙眉亦隨之離開,依著印象中劍子會前去提水的山徑而行,滿目桃焰囂狂,卻在他的瞪視下收斂許多。
山中溪澗隱沒在樹林間,沿著小坡與石塊縫隙滲出,漸成涓涓細流。他曾與劍子信步於此,當時劍子一腳踩在石塊上,拿著木桶要接水還顧著笑說「豈有讓客人幫忙之理」,一時踩不穩竟跌個正著,令人難以想像是名堂堂先天前輩會犯下的錯誤。
他忍不住大笑,很有朋友道義的前去將人扶起,也未曾向任何一人提說此事。當時劍子傻笑以對,幾百年來這個習慣未曾改變,尤其「心虛」的時候最明顯。
此時只見白衣飄然的劍子雙手各被一條樹藤纏住,由側面看去瞧不出他有所恐懼,反而是無奈地眨著長長的眼睫,雙臂被纏緊也未喊聲痛。
「兩位桃兄,你們是軟的不行想來硬的?」
龍宿快步向前,不知哪兒傳來的聲音是斥罵,令他神色僵凝。
「劍子確實無能為力,你們已經輪番擾我甚久,可否放過我這區區凡人,自行解決去呀?」劍子有氣無力地道,連掙扎都懶。這群桃樹精想對他如何就隨便吧,他現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覺。
「劍子!」醇雅的聲難得夾了絲氣急敗壞,劍子偏首一瞧,這才露出詫異之色,連忙喊道:「龍宿,別靠近了!」
「吾實在很討厭這些怪力亂神!」龍宿難得孩子性地啐了聲,正想凝氣成劍的畫斷那兩條樹藤,忽地狂風大作在他身後形成巨大的推力,縱有百年道行也一時站不穩;劍子只覺纏繞雙臂的樹藤鬆去,見龍宿撞了過來,趕忙趨前接人,委屈地預備充做肉墊。然而才剛攬著龍宿的腰,他便知道事情不會單純,至少他沒有往後仰倒撞上澗石的痛感,而是穿過某種孔道的風聲颯颯急速掠過。
這群樹精……究竟是否知曉他們很有可能惹火一怒天下驚的龍啊?
***
香香甜甜的味道鑽入鼻間,龍宿嗆了下,怒眉騰騰地睜開眼,察覺自己正趴在劍子身上,趕忙翻過身坐起,仔細探看劍子的情況。
「這種時候還睡得著,吾真佩服。」方才劍子英勇地攔下他,他只覺滿腹怒火中燒,豁然之境竟有此種怪風,打自認識劍子起他便覺世間事無奇不有,雖然知曉「不語怪力亂神」乃是由「未知生焉知死」而來,並非世間不存非人之事,心裡還是頂不高興。
坐在茂盛柔軟的草地上,他喘口氣,瞥見四周已非豁然之境週遭景致,而是放眼望去連山群岳,近處桃林紛紛,圍成個圈是他們所處的軟綿草地,心中思忖身於何處。
劍子動了下,睜開眼感到陽光刺目,又閉起雙目。旋即睜開轉頭望著身側,龍宿正俯首盯著他,逆光的俊美容貌唯獨一雙琥珀眸子清楚明亮。哎,果然不是人類會有的眼睛……
「醒了。」
「這一摔,我的骨頭都快散開。果然是年紀大了,不堪重擊。」
龍宿將劍子扶坐起身,沉肅著臉問:「可知此地何處?」
舉目打量四周,劍子端詳沉吟會兒,揚起笑容頗為燦爛:「是桃花源吧!」
「嘖,吾同汝說正經話,汝給吾打笑臉?」
劍子的嚴肅面容添了幾許委屈。「我是正經呀,不然叫桃源幻境也可以吧,總之應該是方才的桃樹精想脅持我來此,莫名將你捲進此地了。」
龍宿一愣,片刻後怒火上眉梢,不知為何脾氣就是壓抑不住:「汝說什麼──」
乍然而起的狂風由龍宿周身四散,劍子正面對上此波氣流,全身癱軟地倒回草地上,幽幽而嘆:「龍宿切莫動怒,你這一怒,龍氣會四散破壞。」
被自己的聲音駭住的龍宿頓著,慢慢地斂回氣流,不明所以。他慣常的沉穩基乎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明晰可見的疑問。
劍子瞧著,雖然四肢酸麻,豐厚的脣卻笑開。精怪的世界,人類是最沒有用的生物,他所習練的武功及內力都派不上用場,只能憑恃天生賦予的「靈感」;種種的人間偽裝也不復見,縱然龍宿並非人類,也不自覺依循此等法則。
他幾乎是真誠待人為上,龍宿卻有不得不偽裝的苦衷,因為儒門龍首的身分和過多的人群互動,他必須嘆息各類機謀巧詐並非自己的真誠便可遏止。
「汝笑何事?」再將劍子拉坐起身,龍宿低眉問道。
「沒什麼,總之龍宿你別動怒了,莫忘你身上有龍氣,在這個地方特別容易催發,我要是再被你轟一次,就當真不能動了。」劍子輕笑,藉由龍宿攙扶站起身,吐了口氣又笑。「看來這次我不適度答應他們的條件還真不行。」
「過往皆見汝輕鬆應付,為何此次的精怪卻是糾纏不清?」
「因為他們來拜託的事情可算是生死存亡之秋的艱危。」劍子溫聲回答,卻見龍宿抿脣不以為然。
踱離草地,劍子活絡筋骨總算能自行走路,便謝過龍宿攙扶的好意。他搔著長髮,懶洋洋地觀望週遭。龍宿端著下頷思索,忽地抬頭,琥珀金瞳瞪著右側的樹林深處。
「劍子……那兒有聲音。」
「哈,去瞧瞧便是。」正愁毫無線索不知該繞到何時,不過有龍宿在,省事多了。劍子直率地拉著龍宿的手便走,卻聞得龍宿的遲疑聲。
「若是有詐?」
他笑嘻嘻地坦言道:「好友,咱們早就置身在大大的詐圈裡了,隨機應變吧。」
「嘖!」龍宿擰眉啐聲,只得任由劍子牽著走。
***
桃樹林繞成許多個圈兒,護住一片又一片的柔軟草地。其中一個圈兒特別大,此時聚集不少身著桃色衣裳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雖是桃色衣裳,儉樸的數種款型以及深淺不一的鮮豔紅色,仍是渲染出連片的波浪般色彩。
其中還有一些黑黃色彩交錯做衣裳底色的「人」,以及身材高大,有兩層樓房高的「人」,尚有一些衣飾五彩斑斕卻面貌醜陋的「人」,皆分別站立,彼此互不相看。
劍子拉著龍宿悄悄靠近,兩人避身在樹林後,觀察草地上的群聚集會。
「族長,此三類皆收我族恩澤而不予回報,唯一能聽見我族之聲的人類也不予援助,該當如何是好?」
「是啊,錯過此次又得再等一段漫長時光,族長還請定奪。」
衣裝較為繁複也較為鮮豔的紅髮人看不出是男是女,面容溫潤,雙頰緋紅,慢慢地步向草地中央。他清清喉嚨,揚聲道:「族民們聽我一言:此次勞煩各位齊聚開會,乃是由於我族久久一次的配粉大事,如今卻出了問題……未知蜂族、蝶族、鳥族的代表,是否有何意見要提說?」
三族代表明顯可見不悅,避在一旁的劍子與龍宿相視一眼,心中極為了然那些看來模樣奇特的人大概也是被逼迫著來的。
有兩層樓高的鳥族代表向前一步,卻是高亢的聲流瀉。「桃族長老,咱們鳥族是概括的,你卻強邀我等前來,與汝族傳粉不太相干,不太對吧!再者我族採吸花蜜,早就有傳粉之勞,汝族還有何要求!」
「是啊,我們已經傳粉了,你們還想指定哪朵傳哪朵麼!我們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呀。」蝶族代表的臉是烏黑的,頭頂只有兩根長長捲曲的髮。
「咳咳……只是希望你們能夠多費點心思做事,採蜜對你們而言是填飽肚子的,總該付出更高的代價吧!」桃族長老說話很慢,又咳了幾聲。
話聲方落,三族代表群七嘴八舌的與桃族之民爭論,躲在樹林邊的劍子與龍宿大底了解糾紛何事。
『真的很怪力亂神啊。』龍宿咕噥著。
『習慣就好。』劍子仍是微笑。
龍宿覷了劍子一眼,細聲問道:『他們想指定哪朵桃花授粉,對汝而言並非難事,為何汝未應允,反而沾惹此多麻煩?』
劍子悠悠長嘆,『龍宿,就好比男女婚嫁,媒妁之言已經很要不得了,難道你還押著他們圓房,次次算準何時會蹦個孩子出來,而且還是你想要的?天地化育本就不能勉強,蜂蝶鳥已經善盡天職的傳粉,多所要求哪朵傳哪朵,這是違逆自然。』
龍宿沉吟著,良久頷首道:『汝所言甚是,但又為何此時才對汝糾纏甚深,每年皆有桃花盛開,也非無傳粉之蟲鳥,又是為何故?」
正當竊竊私語之際,忽地避身的桃樹枝幹有些晃動,兩人詫異之時,已教一群桃色衣裳的人給拱了出來。劍子抓著龍宿的手腕以防突發狀況,更擔心龍宿會否再次動怒引發龍氣翻騰。
「啊,劍子。」
「他就是聽得到我族之聲的人類!」
桃族民騷動起來,族長不再管喧鬧的三族,改為踱至劍子面前,態度和善地道:「很抱歉,族民心裡很急,才用粗暴的手段邀你前來。」
龍宿冷冷哼了聲,閃爍的琥珀雙瞳令桃族長悚然一驚,退了數步。
劍子頗覺好笑地擺袖道:「這位是桃花族長吧,劍子已再三表明無法襄助,還請讓我與朋友一同離開此地,還我個安靜吧。」
「劍子,我等亦非強求的族性,只是此事甚急,攸關我族存亡,傳族之花沒有受到指定的粉,會斷絕延續生機。還請你高抬貴手,相助一把。」畏懼不時瞄過來的琥珀精光,桃族長又退了幾步,紅潤的臉頰逐漸泛白。
龍宿只覺被握住的手腕緊了下,便抽回自己的手,側身環胸。
鬧性子了……劍子搖首,見桃族長一再請求,聚集在草地上的桃族民與蜂蝶鳥三族的代表將要大起干戈,他思量半晌,妥協地道:「好吧,我答應就是。但只做一次,成或不成,劍子無法擔保。」
桃族長愣住,片刻後歡喜地揚聲道:「各位!劍子答應了!能可傳粉了!」
歡聲雷動,龍宿瞥見早些時候在豁然之境糾纏劍子玩鬧的幾個孩童奔跑而來,卻又止住步伐,猶豫地望向他。不明所以的回望,那幾個孩子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決定忽視他的存在直往劍子身畔奔去,再笨也該知曉這些桃花精有多麼畏懼他。
龍宿往旁挪了數步,見劍子被一群桃花小童圍繞,又再挪了幾步,以免干擾他們表達喜悅之情。琥珀眸子盯著劍子看,只見一身雪白的劍子頓顯手足無措,仍是用那張嚴肅的臉笑呵呵拍拍孩童的頭,他不禁隨之一笑。
其實還頂有趣的……勞動全族開會,只是為了繁衍後代的問題,人類之間卻用種種理由包裹傳宗接代的心理,縱然他是男人,也不免感到可笑。
若是直率表現,不頂好的麼……
「龍宿,你站這麼遠,留我一個應付他們!」衣袍又被一群孩童揪住,劍子拖著孩子走到龍宿身旁,頗覺好笑。「想什麼?」
「汝每回都是火燒眉毛才有所定決,這種習慣該改了。」
「哎,此乃不得已而為之。」劍子輕笑。突然成為桃花族的英雄,前呼後擁的,教他很不能適應。「待會兒便有桃樹精領咱們離開這個世界,在此之前還可走走看看。」
「吾不感興趣。」龍宿直言,卻再被劍子拉住手,半拉半拖地道:「我有興趣,陪我逛逛也好。」
劍子拍拍揪著他的孩童們,便拉著龍宿離開這一方沉浸在歡樂氣息的桃族民開會之處。
行步未遠,滿目桃林,花瓣時時繽紛而落。龍宿低聲道:「好了,別再拉著吾的手,有話直說吧。」
「果然是聰穎的龍宿,知曉我欲有話相言。」察覺有溪流處,劍子尋了一株桃樹坐下,拍拍身旁位置招呼著:「坐吧!」
「汝看來精神倒好。」龍宿拉著衣襬盤腿而坐,動作優雅地撫平衣襬。
「現在只是撐著罷了。」劍子的笑很柔,若有所思。「我說這兒是桃花源,實然不假吧?到處都是桃花,一片和樂,起爭執的事只是單純的繁衍問題……人就複雜多了。說起來此地甚好。」
龍宿並未答話。他看著桃樹層疊遮掩的深處有滾滾溪流由右向左奔去,確實是很寧靜。
「還有啊,在此才有機會瞧你像個孩子般,明顯的喜怒好惡都在臉上了,真好。」
龍宿立時瞪著劍子,後者滿臉的笑,偏首道:「看,這下不就動怒了?」
「劍子仙跡!」
「再次印證我的想法。好好你別怒,我只是讓你知曉,在這裡是無法偽裝太多,也許少少的偽裝是可以啦……你瞧我和平常有何不同嗎?」
「較為懶散,油嘴滑舌多了。」龍宿坦言道,收回瞪人的視線。
「但是改變不大。而你呢,你平常撐得很累不是嗎?」
「與汝無關。」龍宿昂起下巴,自信橫生。
「是是,與我無關……偶爾還是要放鬆一下的,龍宿,雖然我知道你很『認真』的想放鬆,或者直接把事情就擺著不管,但你的心一直沒把那些事放下,便不可能真正做到的。」
落下的桃瓣隨風飛舞,劍子語重心長的感慨,旋即又笑:「雖然我知道你可能不太需要,但身為朋友還是得和你講──」
龍宿正待下文,冷不防雙肩被壓住,劍子非常非常地認真─他那張臉本來就佔有天生嚴肅的優勢─抵著他的額,正經無比地道:「我看了幾百年,你真的很認真,做得很好,真的!」
龍宿愣愕,眨了眨眼,怒氣上揚。「說話就說話,有必要如此否?汝幾時看過兩個大男人是這種說話方式?」
「有啊,我看過有些父親是這樣和他們的兒子說話的。」劍子鬆開龍宿的肩,搖頭晃腦地道。「龍宿,近看才發現你的眼睛真的像琥珀,很好看,上天造人實在厲害。」
胸中火上揚,龍宿沉沉地道:「劍、子、仙、跡!汝徹底印證『君子慎獨』的道理!」
劍子還不及問,人已被翻騰的龍氣近距離轟得滾了數圈撞上另株桃樹才停。腦中混沌地直想:他單純的讚美和鼓勵,龍宿這番發作的喜怒好惡之明,也該有理由吧!
***
桃花謝了大半,豁然之境此時有個紅衣女孩追著蝴蝶奔跑。
劍子蹙著白眉,渾身散離好不容易悉數接回來的骨頭,在見著龍宿又開始喀拉喀拉的不對勁。
龍宿很喜歡笑,天生就是愛笑的臉,薄脣有個經常彎著的弧度,此時看著疼愛的養女玩得不亦樂乎,那抹笑更為明顯深刻。
他找著桃族指定授與受粉的桃花後,違逆自然的傳粉,究竟有無結果他亦不知曉,待花季過後的結果期才能明瞭。不過近日安寧許多,他總算好好地睡上一覺,也有精神將前陣子龍宿抄寫的捲軸看過一次。
思及捲軸所載的文章,深邃的眸便轉到正專注看著穆仙鳳的龍宿身上。他在揣測龍宿抄寫此篇文章予他的用意為何,或許他應該猜出來了,卻唯恐誤解其意。
必是由於蜀道行吧……龍宿用正楷規矩地抄了游俠列傳給他,要他看了好生悟思。若依龍宿本身的個性及儀度,早年便曾對游俠列傳的前後文略發評議。他只說世衰道亂,「俠」者才大行其道,已然脫出一般常態的標準。
標準這東西向來隨人而異,他很安於各式各樣的景況,只要沒有讓自己感到不適,他都可以接受。要說他沒原則又好似非是如此,可讓他完整說出自己的原則他又無法具體而微的詳述,總會有所遺漏。
龍宿是以朋友的身分勸他不可太過接近蜀道行一類的人物麼……該不該問呢?然而龍宿以此方式要他思索,而非直言勸戒,這其中又有很大的發揮空間。
當然他非三歲童蒙,龍宿不可能硬著逼他這不可為、那不可做。
劍子幾番思索,異樣神態連帶使龍宿也察覺到不對勁,側首睨著他。「又心事重重?」
「哈,倒也沒什麼。」
「是了,前些日子吾交予汝的捲軸,汝看完否?」
「呃……」龍宿與他真是心意相通,居然提起此事。劍子頷首道:「看完了。」
挑眉搖扇,龍宿的注意力悉數轉到神態益發怪樣的劍子身上。「有何想法?」
「這是抽問嗎?」
「讀書總要有些收穫,吾想聽聽汝之讀感。」
劍子沉默。他定定看著龍宿,龍宿不閃也不避,琥珀雙眸晶亮耀眼,反將他定住。實在不得已了,他硬著頭皮道:「我能說沒什麼想法嗎?」
「不行。堂堂道教先天居然毫無想法,吾可以插炷香要汝在香燃盡之前說出番道理,汝從是不從?」
「你都這樣脅逼你的學生嗎?」太刺激了吧!
「資質不高的學子不可擅用此招。」龍宿淺笑吟吟,絹扇搖得好不悠閒。
「我很笨。」
「汝在自欺欺人。」
「可以請名震天下的儒門龍首被我騙一下嗎?」
「不可以。有時間想脫身法,還不如認真說些讀後感。」
劍子嚴肅的臉滿臉烏雲籠罩,有時候他總覺得交了一個飽讀詩書又是書院夫子的朋友,是給自己添麻煩。龍宿只在讀書之事會稍微鞭策他,唉……
穆仙鳳在豁然之境追著蝴蝶,似火焰般燃放的桃花,花期將過,季候將熱,很快地桃林蒼蒼,不再見到豔紅。
***
劍子拿了兩個前些日子編織的竹簍,在豁然之境後方的山坡桃林處尋找適當風水,尋了滿意的桃樹便將竹簍置在樹下,嘴裡喃喃自語。
龍宿牽著穆仙鳳頗感不解,時序推入夏季,今年特別熱,豁然之境卻是涼爽多了。他只要得空便帶著仙鳳來此叨擾,順勢散心解悶熱。
「伯伯在做什麼?」穆仙鳳對於劍子的行為十分疑惑,仰起圓臉問著。
「哈,姜太公釣魚。」龍宿拍拍穆仙鳳的肩,讓她四處走走看看,只要不走太遠注意安全即可。
劍子對著桃樹說完話,回身便見龍宿正在等他,同時分神注意穆仙鳳的行蹤。他拍拍雙手,抖抖衣袖,指著桃樹揚聲道:「龍宿,來這兒坐著正好,風景不錯,你想顧仙鳳也瞧得見。」
龍宿打量會兒,拉起衣襬往略斜的坡上走。這種地理風水很不合常理,居然還長了一大片桃樹林。他維持緩慢的速度一步步踩穩,走到劍子身旁打量已結果的桃樹,笑意涼薄地側首問道:「要吾坐在這兒,若是桃子落下不敲個正著?」
「我同它打過商量,請桃兄要落果就安穩地掉在竹簍裡。」劍子煞有其事地道,令龍宿有些受不了地嘆氣,倒也扶著桃樹幹安穩坐歇。放眼望去是夏季的山景,蓊鬱連綿卻清晰可見,較諸春季的薄霧茫茫來得富含生氣。
劍子扶著樹幹笑道:「最近你常來豁然之境喔。手邊事情還好吧?」
「尚可,開春的汛災死了不少人,吾儒門書院多少受到影響。看來明年會鬧饑荒了。」龍宿輕描淡寫地道,似是不以為意。
「哎呀,我就不喜你這點,講到人命之事連眉都不挑一下。」他遙望遠方,碧藍如洗的天連朵雲都無,對於早就知悉的事,頗有所感。「今年的桃花開得很旺盛,那時我一瞧就知道,大概要死不少人……」
龍宿動也不動,眸輕輕闔上,任由涼爽的風拂過頰畔。
「他們總喜歡在死很多人的土地上吸取養分藉此開出濃豔色彩的花朵,若是放把火燒去,不愧說『灼灼』了。這種景象一輩子看一次就難忘。」他幼年及少年時幾乎都在戰亂中度過,雖是遙遠的事情,但時間不留情的流逝,人們的爭戰之事卻未有停歇。
即使是現在,想到戰亂中人性深刻的流露,難免心痛,心痛這樣的苦楚還有人蒙受。劍子無聲逸嘆,扶著樹幹往擺著另個竹簍的桃樹而去。
「……汝又何苦如此多情呢。」龍宿閉著眼喃喃自語,靜靜坐著動也不動。
沙沙的葉片摩娑聲一陣一陣,龍宿正定坐冥思,偶時穆仙鳳會拿著新發現的石頭或者落花落葉拿給他瞧,大多時候他都是坐著享受風拂的感覺,忽地沉穩的步伐聲靠近,他雖未睜眼亦知是劍子。
「龍宿,另顆桃樹分了幾個桃子給我,應該味道還不錯。」
他睜開眼側首望著劍子,半晌才到:「汝吃了桃子就得去埋種子。」
「是啊。」劍子溫笑,坐在龍宿身旁翻著竹簍裡的收穫。他揀了顆看起來顏色豐潤的桃子,小小的;用衣袖擦拭後,他咬了一小口,估量地道:「不算太澀,我還以為桃兄會給我爛桃子。」
龍宿的笑弧拉大,注意到劍子凝氣於指,在桃子上畫了幾下,切得漂亮的幾片分了出來,遞到他面前,登時神情又青又白,不敢置信地瞪著劍子。
「吃吧!呃……龍宿你怎麼啦?臉色很難看。」
「劍子仙跡!」龍宿只迸得出這句人名,頗有磨牙的態勢。
劍子心頭一驚,手先收回來。龍宿為何發如此大的脾氣?莫非是他不該先咬一口,搞得像吃剩的東西才給龍宿,讓龍宿不悅了?
「我在這兒,你別發這麼大的脾氣,我只是先吃看看味道澀不澀啊……哎。」劍子瞥見穆仙鳳的小小身影,趕忙將她喚回來。「仙鳳,伯伯拿了桃子,快過來吃喔!」
龍宿斂下怒意,看劍子惶恐的樣子,他突然感到是自己太過反應。劍子讀書不多,大概也不知這是什麼涵義。他垂首難得喪氣的模樣,伸手拿了一片切好的桃子,頗感愧歉。「抱歉,吾非有意針對汝。多謝。」
穆仙鳳跑了過來,用衣袖將手擦乾淨,喜孜孜地拿了一片桃子啃,圓潤的臉卻有些皺起。「不好吃。」
「會嗎?我覺得味道還不錯啊。」劍子仍然在笑,很珍惜手上的水果。
龍宿肅著臉道:「既然拿了就要吃完,不能亂丟,知否?」
穆仙鳳只得耐著性子把她認為不好吃的桃片悉數啃完,不感興趣地往坡上繼續探險。就某方面而言劍子認為龍宿似乎太放縱穆仙鳳,尤其是個女娃兒,怕世道如此發展,仙鳳再大些會吃虧。
見龍宿似也無意他手上的桃子,劍子慢條斯理地吃著,忽而有感,柔聲道:「我說龍宿啊,盡信書不如無書,這話是沒錯的。」
龍宿心下一驚,覷向劍子,然而這傢伙看著遠方慢慢吃桃子,怎地話中別有深意?
劍子感趣的側首笑道:「我方才想到,你該不會是看到桃子就先想哪冊書上寫的什麼道理,又是不好的事例,才這麼生氣?只是吃桃子,有必要若此?」
「嗯……汝之言亦有理,所以吾方才道歉了。」龍宿鎮定心神,略過此事不再談。
劍子只是單純好意,雖然他很常被他的單純弄得哭笑不得,要不就是想發怒,但轉念一想,也許自己太有心機,面對一個沒有什麼心機的大心機,他總是戒慎許多。
風悠悠,夏風涼爽,至於他所料見的來年饑荒成真之時,他又能如何呢?他不能、劍子也不能。
桃花再次狂焰盛放,也是數十年後的事了。
(完)
字數應該是17123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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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篇其實有發表在創線上
然後我用的名字是米若扣樂園小天使^^bbb
嗯...總之...來這裡雖然有對看的文回覆
沒貼個一篇似乎也頂奇怪的
希望大家喜歡^o^
不太會用論壇的發文格式(雖然看了說明但還是...)如果有錯請教我一下^^a
[ 此帖被think在2009-05-14 22:50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