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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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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5.25 [吞雪]雨霏霏 (1-10), 5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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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尋梅‧淚雨


大雪,隆冬,從不曾阻礙祖孫兩人每年最期盼的尋梅之旅。

這一年,冬季似乎特別漫長。遙望四下白茫茫的天地,一蓮托生不禁這麼想。至於天色漸暗,百里之內並無一處安歇之所,他倒是還沒想到該怎麼辦。

「爺爺!」前方山坡上的小綠點發出驚人的呼喊。「快來!快來!」一聲聲清澈嘹亮的童音在山谷間快樂的迴旋。

「好好,爺爺這就來,等我一下喔──」解開繫在老松上的一頭跛驢,一蓮托生摸摸牠的頭說道,「阿乖,辛苦了,再走一段路我們就紮營休息喔!」

一面叫著、跳著,一面指著山谷下的盛開的梅林,小小的劍雪興奮得簡直不知該往哪兒跑。「這邊也有!那邊也有!爺爺,你看──到處都有梅花呢!」

「哦噢,太好了!我馬上就來!」更好的是找到地方過夜了!帶著劍雪這麼小的小孩,天性隨遇而安的一蓮托生不免擔心劍雪的體力無法負荷,現在終於可以放下心中大石了。離這處梅林不遠有個城鎮,順利的話,明天下午就可以進城補給食物和飲水了。

於是,祖孫兩人就在這座離家百里的梅林渡過整個冬季。在這裏,紅塵遺忘了他們,他們也遺忘了紅塵,直到春天腳步來到樹梢,新芽冒出頭來,最後一片落梅宣告冬季結束,兩人才會想起返家這件大事。




在星星的引路下,一大一小的人影筆直朝家鄉前進,躺在阿乖背上的劍雪開始細數蓮府的點滴。

「阿乖呀,我跟你說,蓮園是全世界最美麗的園子,那裏有最多最漂亮的梅樹,每年冬天我跟爺爺都會出外尋找沒看過的梅花,然後帶回蓮園,你一定也會喜歡那裏的……對了,除了我跟爺爺,家裏還有好多人,我會慢慢介紹給你認識,只有一個人你要特別當心,就是嬸嬸,看到她時你不要吵也不要鬧就沒事了……」從府裏的人口、一草一木到鄰村的老黃狗,舉凡有生命的,劍雪都不忘一一點名,點著點著,就這麼睡著了。

終於來到離家最近的小山丘。此時東方漸亮,天際由湛藍轉為淡紫,每朵雲彩都鑲上黃澄澄的花邊,美得令一蓮托生不禁想搖醒沈睡中的劍雪。

「大哥!劍雪!」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中年男子,大老遠就對祖孫兩人猛揮手,可惜只有路過的晨鳥對他施捨幾聲回應。眼裏只有劍雪和美景的一蓮托生是察覺不到其他動靜的。

直到人影近在眼前,一蓮托生的問話就好像他先發現人家似的。「弟弟,真是你啊!真巧,你也來看日出嗎?」

表情愣了一下,男子揮袖擺了擺手回道,「我……我……不是……哎……反正,都好都好,你們平安回來就好!」

「每年我們不都這時候回來嗎?看你跑這麼急,是家裏有事嗎?」看到弟弟喜極而泣的模樣,他差點以為自己不是離開三個月而是三年。

「不不,家裏一切安好,五穀豐收,六畜興旺,唯一讓我操煩的就只是大哥你,是說你沒有地理概念就罷了,連時間概念都沒有……」指著山丘上冒出一片新綠的桑樹,「春天都過一半了,年節過了,立春也過了……」

「噢,難怪我總覺得今年冬天特別漫長。」

「咦?劍雪呢?」以往總是第一個發現他的小傢伙今天怎麼這麼安靜?

「哦,他可累了,一路上跟阿乖說家裏的事說到天亮,你看,他在阿乖背上睡得多香甜呀!」

「阿乖?牠是阿乖?那匹價值千兩的驊騮馬呢?」男子不解問道。

「阿乖是我們跟旅店老闆換來的,名字是劍雪取的,牠真的名副其實很乖很乖喔!」一蓮托生三句不離阿乖,就像沒聽見最後那一句。

「大哥,你該不是把駿馬拿去換這匹跛腳的驢子吧?難怪你們會到這時候才回來,我實在、實在是……」他實在是無言了。在一蓮托生帶著劍雪出門的隔天,當他從一蓮托生房內桌上發現一包沉甸甸的錢袋,就該知道會有這種結果。

沒有地理概念,沒有時間概念,連數字概念也沒有。這就是蓮府主人,他最敬愛的大哥一蓮托生。但是,這輩子他再也沒見過像一蓮托生這樣奇特的人。

「爺爺……」睜眼第一件事,他總要看到爺爺才安心。小劍雪伸出臂膀,一蓮托生馬上過去抱他起來。

「劍雪,我們到家了,高興嗎?你看,是誰來了?」

「啊!是叔叔,叔叔來接我們了!」

「是呀!叔叔不放心只好親自來接你們啦!」摸摸劍雪的頭,男子心想,只要大哥記得把劍雪帶回來就好,其它身外之物就隨緣了。

春去冬來,同樣的情景,同樣的意外連連,來年又是一回。

直到十個寒暑過後──




     ※       ※       ※




雨,橫行在淚水未乾的臉頰。雨幕之下,跪立墳前的年輕人早已渾身溼透。良久,忘了時間,忘了起身,腿麻了,才想到和石碑併肩而坐。

「今天又下了一場雨,爺爺,你看見了嗎?雨愈下愈大了──」春雨連綿,空氣飄著寒意,一頭草色髮絲沾滿濕氣,任由雨水侵潤肌膚的年輕人,既不覺得冷,也不覺得餓,只覺得兩眼發酸,兩腿發麻,喉頭哽咽。

又紅了!他的眼眶。每回和爺爺多說一句話,他的淚水就一湧而上,他也不知怎麼辦才好,要他安靜又不可能,地底下的白骨是他唯一能盡情傾訴的對象。

天,漸漸黑了,周圍的景物開始被黑暗吞沒。

「劍雪──!」

「雪少爺──!」

「劍雪,你在哪裏呀?」

糟糕,是嬸嬸和叔叔來找他回去了。下意識鑽進附近草叢,他還不想回去,真的不想,那裏並不是他的家啊!

他早已沒有家,也沒有家人,在這世上,他唯一的家人就是三年前過世的一蓮爺爺。那些所謂的家人,很熟悉,卻不認識。

「你大哥不是決意出家了嗎?為什麼收養這個來路不明的孩童?」只要私下提及劍雪,女人的聲音總是不自覺刻薄起來,不厭其煩問著早就無解的問題。

「妳又不是不知道大哥的個性,出家只是藉口,逃婚的藉口,否則他也不會執意要劍雪喊他爺爺,他呀,巴不得人人當他是個沒用的老頭兒,雖然一點都不像……」除了一頭銀白髮絲,身為一蓮托生的胞弟實在看不出他哪裏有爺爺的樣子。

十五年前,一場持續兩年的饑荒肆虐北域全地,為此提早結束雲遊的一蓮托生,在返家途中撿回一名孤兒,一個不知是被丟棄還是與家人失散的三歲幼童。

但,在一蓮托生的族人眼中,這是一個無端繼承豐厚家業的幸運兒。家道中落的蓮府在一蓮托生出生後,奇蹟似的好運不斷,到他成年之後,舉凡一蓮托生經手的事業,不是增加百倍就是千倍。蓮府,再次成為一方首富。

原以為一蓮托生無意成立家室,亦無子嗣問題,家產若是捐給佛寺也就罷了,畢竟他們倒也不好與神明相爭。如今,冒出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小雜種,教他們如何雙手奉上這龐大家業?



那天就像今天這樣,雨下個不停。劍雪第一次嚐到悲傷的滋味,十八歲,原是綺華年少的無憂歲月,卻趕在人生狹路上與無常相逢。他真的很討厭下雨天,因為,再多的雨水都洗不掉他內心的哀慟,也沖不淡藍色眼眸裏的悲傷。

他的一蓮爺爺,在雨中撒手人寰,臨終,只有一句遺言,「劍雪,到異度魔界……」

一個他從未聽聞的地方。除此,還留給他一塊不起眼的水晶,像冰一樣透明,像火一般通紅,爺爺說它的名字叫做火焰之淚。

「反正就一塊不值錢的石頭,他要,就留給他吧!」所幸叔叔把它從嬸嬸手裏搶了回來。這件事,他打從心底感激這個素來唯唯諾諾的男人。

名義上,劍雪是蓮府名下第一順位的繼承人,卻不是所有人。他真正擁有的財富,嚴格說起來只有這塊小小的水晶而已。至少他能任意支配它,想戴就戴,嫌它累贅就擱置一旁,但隨著思念之情加深,這塊石頭已經和他形影不離了。

至於異度魔界?沒人聽說過這個地方,他也不曉得該怎麼去。

其實孤孤單單的他哪裏也不想去,他不願漂流,只想停泊在這塊埋葬一蓮爺爺的墓地──梅園。到了冬天,梅花盛開,他就能暫時遺忘孤獨與哀愁。

只有雪白的季節,能讓一切化為空白,不管是快樂還是哀傷的記憶。

可是,還要好久,冬天才會拜訪梅園,他得想個辦法打發既漫長又無聊的三個季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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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偷天換日


    廊前,風鈴隨風曼舞,雨水沿著廊緣織成一片雨幕。

    時間已過晚膳,燭光一個接一個燃起。此刻,亮晃晃的大屋,兩道人影,一坐一立。

    「劍雪還是那麼思念大哥啊!」說這話的是劍雪的叔叔,身形微胖,是個老好人,怕老婆出名的老好人。

    擱下挪到嘴邊的熱茶,女人走向男人所在的窗邊,伸手一攔。「不用管他!肚子餓了自然會回來!」啪一聲,大開的窗子瞬間緊閉,阻斷殷殷眺望。

    男人並未因此回座,他仍站在窗邊等候,透過雕花窗格上的縫隙,看著雨絲,也看著對門廂房的劍雪寢室。見狀,女人瞥向男人一眼,忍不住埋怨起來。「不是我愛挑他毛病,打從你大哥過世後,只有吃飯睡覺,他才曉得還有『家』這回事,為了他,連大哥的墓地我們都不辭勞苦遷回自家後山了,不是嗎?結果呢,還是整天跑給我們追,躲給我們找,我看吶,最適合他的地方就是荒山野地,哼,淨會找麻煩,真搞不懂大哥為什麼偏袒這個一無是處的──」

    「咳──!」立時,一聲輕咳截斷女人的絮絮叨叨。「夫人,這話有欠公允,劍雪怎會一無是處呢?」男人轉身,振振有詞繼續他的辯駁,「不管學什麼,劍雪都比我們家大寶二寶小寶像樣多了,妳看他不是寫得一手好字嗎?身手就和大哥一樣俐落,琴棋書畫也沒有不會的……」唯妻是從的男人臉上不禁浮現矜誇之色,好像劍雪才是他的孩子,絲毫不察老婆的大小眼已經瞇成一條縫。

    女人走了過來,戳了戳男人圓鼓鼓的臉頰,扯開嗓門,逼得男人連連後退,跌坐椅子上。「是是!他什麼都會!什麼都好!最擅長的還是別人學都學不來的不食人間煙火!大哥什麼都教他,什麼都給他,就是沒教會他『禮數』這件事。照顧他這麼多年,他來跟我們請過安沒?沒,一次都沒!」說到後來,女人歇斯底里叫了起來。

    「夫人,夫人,不好了!」外頭傳來家僕的喊叫,由遠而近。

    「吵吵吵,什麼事不好了?」女人叉腰走向門口。

    「外面……外面有一個僧人,自稱是雪少爺的師父,來找雪少爺……」家僕按向上氣不接下氣的胸口,努力把話一口氣說完。

    「是找劍雪?夫人,我們快出去看看──」劍雪的叔叔倒是驚訝得由椅子上跳起,像要前去恭迎這位不速之客。

    「老爺,人已經離開了,小的跟他說雪少爺不在,他就走了。」家僕趕忙回道。

    「走就走啦,那你鬼叫什麼!」女人的火氣似乎有增無減。

    「但是……他說明天黃昏還會再來,他要我轉告你們,三天後他要帶雪少爺離開,請老爺夫人作好準備。」說到這裏,家僕很識相的倒退兩步,事實上他也準備好溜之大吉。

    「離開?準備?是要準備什麼?來蓮府押人,還要我們恭候大駕是嗎?」女人勃然拍桌,地面小小震盪了一下。

    「哎哎,夫人,別氣別氣,這中間一定有什麼誤會,等那人再來,我們當面問個清楚不就得了,總之,劍雪是蓮府的人,怎樣也不能讓他離開……」

    當然,怎能隨隨便便讓劍雪離開?所有財產都在他名下,都怪一蓮托生那個老頭,臨終前還請來縣老爺作見證,將所有財產都給了劍雪。在這些家業轉為自己名下之前,說什麼她也不能讓活生生的金庫跑了。


    這一晚,男人呼呼大睡之後,女人輾轉難眠。她苦心經營的蓮家產業,大至融通資金的錢莊當舖,小至供應民生用品的糧行酒肆,全是她多年勞心勞神、一點一滴攬至自己手中才有今日大權在握的成果。老實說,經營蓮家產業倒也不難,在一蓮托生的蔽蔭下,奉行蕭規曹隨就足以安穩持立了。劍雪無欲無求,她只當他是一具不管事的傀儡。大權,始終握在她一人之手。而今,只要劍雪一離開蓮府,這些東西自然是跟他離開。那麼,她的心血不就一夕化為泡影……

    「唉,人吶,太能幹也是一種錯誤!」左思右想,她不由得唉聲嘆氣起來。

    如果拖油瓶是女孩兒便罷,從同族之中找個聽話的近親,把人送走也就了結,偏偏他是男兒身,無懈可擊的繼承人身份──

    想起數日前,異度山莊又差人提親,儘管異度家大業大,但沒有哪戶人家敢高攀這門親事,聽說已經死了兩位新娘,之前兩名大戶的閨女都在成親當日,眾目睽睽下離奇自燃,化為焦屍。真是慘不忍睹啊!她再怎麼貪戀錢財,也不可能拿自己女兒的性命開玩笑,年紀愈大,她愈害怕嚐到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哀。

    吞佛童子這四個字,已成為傳說中的瘟神,無人敢嫁。但異度山莊也很奇怪,都沒人敢嫁了,還在挑三揀四,不是名門望族出身的,他們還看不上眼。

    她由床上坐起,旋身,披衣,定定朝劍雪房內走去。房內空無一人,她既不點燈,也不喝茶,只是坐在暗處,靜候劍雪歸來。



    雨停時分,銅壺漏移,正是三更時分。未乾的青石板輕輕烙上溼漉漉的腳印。隨後,門扉輕啟。

    「嬸嬸有事嗎?」聲音由門後傳來。

    呼,嚇她一跳!這是夜梟還是狼?伸手不見五指還能立即認得出她?真是個怪孩子!還有,又不穿鞋了他──

    「劍雪,進來再說……有一件事嬸嬸不知該不該告訴你,我想了很久,還是覺得應該由你自己決定,關於大哥,你的一蓮爺爺真正的死因……」

    「爺爺?妳快說──」關上門,他坐了下來,睜大眼專注聆聽女人口中的一字一句。



    一席夜話,是兩人十五年來交談的總和。直到劍雪點頭,女人才掩門離去。

    結果出乎意料之外的順利,女人喜不自勝,頻頻回首望向劍雪房內,「哎,我錯了,大大錯了!這孩子不是一無是處,單純是他最大的優點啊,呵呵呵!」回到房內,她依然徹夜難眠,並非丈夫的如雷鼾聲,實在是除去心頭大患,她興奮得難以成眠啊!

    第二天一早,男人出發到鄰鎮的錢莊查兌賬款,就在他離開之後,蓮府大宅掀起一場騷動,喧嘩聲以劍雪的廂房為中心,逐漸向外擴散。最後,人聲、鼓譟聲接連沸騰起來,大到足以淹沒雜亂紛沓的腳步聲。




         ※       ※       ※




    天很藍,藍得發亮,不是哭泣後的顏色。他非常高興陽光為他餞行,他不要雨天,那是天在哭泣,這幾年他一直被這種感覺壓得喘不過氣。

    「嗚嗚嗚……劍雪,自己小心,嬸嬸相信你一定能為大哥報仇雪恨……」演戲原本就是她的強項,心想反正最後一次了,女人灑淚更像灑水一樣。異度山莊雖然不是龍潭虎穴,卻是不折不扣的鬼門關吶!劍雪啊,你就安心到異度山莊追查兇手吧,如果那裏碰巧有所謂的兇手,如果你過得了今天──

    別說嬸嬸虧待你,大哥墓旁的空位會留給你的,呵!



    來人是異度山莊的總管,任沉浮。對於眼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點收聘禮的女人,他愈看愈覺好笑,真是個反覆無常的女人啊,之前說蓮家女兒寧可出家也不進異度家門的是她,今早天不亮就急急催人迎娶的也是她,還急到三書六禮都省了!女人,真是這世上最令人費解的動物。

    「新娘子來了嗎?」他輕聲探問。

    「啟稟任總管,來了。」隨侍的男僕恭敬示意。

    看著婢女小心攙扶新娘子上轎,任沉浮狡獪一笑,該不會蓮家二小姐長得奇醜無比,怕她嫁不掉才急急送出家門吧?

    「小心!」

    滾石無端落入腳下,劍雪的頭紗並未因此落地,而是他自己掀開,淡然問向眼前裝傻的陌生男子,「這是試驗嗎?」劍雪之所以這麼問全怪那個女人對他胡謅瞎說,把迎親這事說成進入異度山莊的訪客試驗。

    端視新娘子一眼,吃驚的不只是任沉浮,還有一旁認得這聲音的婢女。

    「是雪少……」來不及說完,女人已摀住她張口失聲的大嘴,將人拉到一旁。

    至於任沉浮,驚異的並非新娘子的身手,而是對方處變不驚的神色。果然九禍夫人堅持迎娶名門閨秀其來有自。俯身,對著眼前端莊秀麗的人兒低語,「小姐,吉時就快到了,請上轎──」

    就在劍雪踏進紅頂大轎之後,任沉浮揚聲一喊,「起轎!」,提著大紅燈籠的迎親隊伍便敲鑼打鼓,浩浩蕩蕩朝異度山莊出發。

    呵──容貌氣質皆勝過前兩任,這次,想必吞佛童子不會再欣"燃"拜堂吧。若是吞佛童子又不要,他倒是樂意接收。




    眼看花轎就要行經蓮府大門,情急之下婢女又脫口而出,「夫人夫人,剛才那是雪少爺啊!是雪──」

    「雪什麼?冬天剛過,雪都下完啦!我說那是二小姐便是二小姐!死丫頭,妳不說話沒人當妳是啞吧,還不進屋收拾去!」

    「可是……」那明明是雪少爺,不會錯啊!二小姐沒到日上三竿是不出房門的。

    「還有可是?怎樣,現在妳是夫人還我是夫人?還是妳要我把妳那張大嘴縫起來才高興?還不下去──」

    「是……奴婢告退。」天啊,她不敢相信,轎子裏送走的人不是平日對他們頤指氣使的二小姐,竟然是與世無爭、敦厚善良的雪少爺!難怪夫人要他們往雪少爺房裏打點準備,而不是二小姐的……唉!除了默默為劍雪祈禱,她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了。




        ※       ※       ※




    想不到扮女人這麼累!其實他到現在還搞不清楚為什麼非得坐轎子,穿這身大紅喜袍不可?這入莊的規矩實在太詭異了!不只這樣,還得要他扮成女人!這項條件著實讓他為難很久,考慮很久,要不是嬸嬸一再慫恿他機會難得,據說異度山莊一年只對外開放參觀一次,為了調查異度山莊和異度魔界的關係,他也只好入莊一探了。

    「二小姐,累了嗎?」掀起轎簾,任沉浮關心問道。

    「不累,只是坐這麼久,屁股很酸……」說著,不安的扭動身子,伸直懶腰,轎子也跟著搖晃兩下。

    噗哧低笑一聲,任沉浮心想蓮二小姐的用詞真是坦率得可愛。

    「二小姐熱嗎?異度山莊比北域炎熱多了,咳,如果妳熱的話,我可以幫忙小姐更衣──」他發誓!他真的沒有任何邪念,真的沒有──他只是擔心新娘子中暑,是說春天中暑的機率好像不是很高。

    「一點都不熱呀!這裏的天氣讓我覺得很舒服。」劍雪也不明白為什麼他的心情愈來愈雀躍,就像每回進入山林便有回家的那種感覺。

    轎子搖呀晃的,儘管外頭鑼聲鼓聲不絕於耳,他還是安然進入夢鄉了。昨夜,決定一探異度山莊之後,他可是緊張得睜眼睜到天亮呢。




         ※       ※       ※




    「吞佛,大喜之日,擦什麼劍?」蔥指一甩,吞佛童子手中的配劍已釘上牆角。

    異度山莊和蓮園的最大共同點就是女人當家。難得又有大戶人家願意把女兒嫁入異度山莊,九禍夫人一早接獲消息,便歡天喜地開始張羅。太好了,她期盼已久的含貽弄孫美夢就要實現了。

    「記住,今天你不能再隨便放火啦,再出人命,我很難對人家交待。聽說蓮二小姐生得沉魚落雁,才貌出眾,秀外慧中,正是男人夢寐以求的窕窈淑女啊!」九禍夫忠實轉述媒婆的天花亂墜。

    「是嗎?媒婆的話要是能信,天底下就沒有曠男怨女跟數不清的怨偶了!」生性冷靜的吞佛童子從不給自己不當期待。

    「這倒也是……咳,別打岔!總之,新娘子你用看的就好,先別亂碰,給人家一點時間適應你的火山體質,別像上回兩次,你一牽新娘子的手就……」想起上回兩樁意外,九禍夫人可是愣在當場,冷汗直流。

    「禍姨,發生那種意外也不是我願意啊!」

    「好,我知道委屈你了,唉,要不是--要不是那兩個混小子敢用私奔威脅老娘我,禍姨也不會催你成親呀!」這幾年,和姊妹淘相聚,每個人都是孫子長孫子短的,雖然膝下有螣邪郎、赦生兩個寶貝兒子,另外還有吞佛這名義子,但就在去年,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粉碎她的美夢,心臟差點蹦出胸口。

    赦生,她的小兒子,揚言要跟她的大兒子螣邪郎『私奔』。

    真真氣死她!素來乖巧的赦生從不忤逆她,沒想到第一次忤逆就是這麼大一樁。而且私奔的地點還定在自家後山,連私奔的常識都沒有,讓她當場氣結,哭笑不得。

    「夫人,往好處想嘛,人家說娶了媳婦忘了娘,看,這種事永遠不會發生在妳身上,既沒有婆媳問題,現在看來連妯娌問題都一併省了,家和萬事興,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好事呀!」

    多虧了能言善道的任沉浮,這種安慰多少有些作用,其實她也滿擔心精明幹練的自己不小心就成了虐待媳婦的惡婆婆。可是為什麼她老是有種不知不覺把兒子嫁掉的錯覺呢?好吧,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反正也是肥水不落外人田,好歹兒子們還是不離家園,長伴左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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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章 水中仙子


    搖晃的紅轎,不安的擺盪,對成親這回事一無所知的劍雪,正一步步邁向不確定的未來。但是,對於未來,他也沒有太多想法,有的只是找到異度魔界這個地方。

    任沉浮一路小心翼翼伺候,不時噓寒問暖,藉此多看新娘子幾眼。劍雪平靜淡泊的臉上總是回給他感謝的笑容,幾次,任沉浮看得出神了,「真是非常非常特別的新娘子啊,居然一點也不緊張,可是……」愈是接近異度山莊,任沉浮的憂慮也跟著澎湃高漲。

    正午已過,在大太陽的烘烤下,兩旁的白楊樹提供不濟事的遮蔭,素來不怕熱的劍雪也額汗涔涔了。他覺得口乾舌燥,便向任沉浮討水喝。

    「任總管,我好渴,可以為我取水嗎?」他知道任沉浮始終站在相距一簾之隔的轎旁等待。

    水嗎?糟了!萬事皆備,唯獨缺水。按時辰推算,隊伍應該已抵達到山莊,任沉浮純粹為了減低顛簸,故意讓八名轎伕慢下腳程。再行五里路就到異度山莊了,但不忍心新娘子耐著燥熱,見不遠處酒旗招展,他有了打算。

    「二小姐請在此稍候,任沉浮即刻取水過來。」心想快去快回便好,取個水不礙事的。

    只見一個身影飛快來回,一會兒便將一壺白開水送到劍雪面前。

    淺嚐一口,他搖頭,隨時將水遞還,「不是這個──」。

    「啊?不是?」任沉浮銜飲一口,詫異道,「二小姐,這確實是水啊!」

    劍雪再次搖頭,「等我一下,我帶真正的水回來給你。」

    「啊,二小姐──」丟下鳯冠,劍雪一眨眼就不見人影,留下措手不及、追之不及,望塵興嘆的任沉浮。好快!好靈巧的身手!看來二小姐並不需要他保護,可是……

    「啊啊──萬一有個什麼閃失,我可能得提頭回去交差了!」心懷忐忑,任沉浮隨後追了上去。




    聽見了!就在不遠處,清澈冰涼的山泉正水在呼喚他。

    若隱若聞的水聲愈漸清晰,劍雪高興得直奔泉源,退去笨重的衣物,跳進引人酣暢淋漓的泉源時,他已一絲不掛。

    不遠處,光影交錯,鏗鏘有聲,正在練劍的兩人,忽然停止過招。

    「吞佛,老實說,你是不是故意放火?」螣邪郎的個性向來不吐不快,他的確看到了,僅管只有一瞬。

    「不是。」

    「是嗎?我看到你皺眉頭了,兩次──你都皺眉頭了!結果就是兩具焦屍,你要如何解釋?」

    劍鞘拔地而起,吞佛童子收回朱厭,旋身離去。

    螣邪郎也順勢取回倒乂邪薙,「喔──這就是答案?吞佛,往哪裏去?我說說而已,你就算不高興也別挑這時候鬧脾氣啊!」

    其實他並沒有一絲不悅,對於螣邪郎的質疑。他知道自己絕沒動念,更沒出手,只不過眉頭一緊,火苗就這麼四竄開來,他也沒辦法。

    適才熱氣灼身,是誰在呼喚他?那陣強烈的呼應是什麼?朱厭也似乎有所感應,他的手和朱厭都因此顫抖不已。是什麼呢?這種異樣的感覺?

    哈哈哈──是興奮!沒錯,豈止興奮,他連血液都沸騰了!

    究竟什麼使他興奮?

    「嗯──?」不尋常的泅泳聲、划水聲,從遠方傳來。避免踩響碎葉,吞佛童子以輕功直奔水幕而去。




    愈近水源,他的臉愈來愈紅,心跳也愈來愈快,對了,是狩獵!好久沒有狩獵的感覺,這山裏的活物,不是手到擒來,就是不費吹灰之力一劍擊中。有好久了,他不曾再為狩獵一事有所期待。

    已經很沒不曾出現過棘手的獵物,他愈發好奇前方的挑戰。

    (啊,這是……果然棘手!)

    此刻除了潺潺水聲,還有殷殷呼喚聲。目光追隨一團隨波逐流的綠色水草,他看見那人閉著眼,張開雙臂,像期待誰的擁抱。

    (為什麼會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這人很像在我夢裏出現過的仙子……不過他好像在跟天說話──)

    「爺爺,你在看我嗎?我好希望永遠跟你在一起……真的好奇怪,我總覺得爺爺一直在我身邊……」

    (太不可思議了!仙子也講人話?可惜聽不漬楚。)

    吞佛童子正想出聲,張口卻是無語──水中仙子驀地起身,吞佛童子一陣錯愕,想說的話也斷了頭緒。

    赤裸裸,全身肌膚漾著水光的仙子正坐在溪邊大石,擰乾打濕的墨綠長髮。

    (原來仙子也有性別,而且是男的──)

    「二小姐,妳在哪裏?」不遠處,任沈浮的喊聲愈來愈近。「聽到就回我一聲啊!」

    嗯?有人?乍聞撥草聲,水中仙子一如矯健的游魚迅速沒入水中,一旁窺伺的吞佛童子也消失無蹤。




    和來時不同,獵奇的刺激感仍在,只是多了一分疑惑。剛才的一切,恍如夢境,腳步未停,疑惑也縈繞不去。這次探獵,他禁不住懷疑被擄獲的是自己。

    眼看吉時將至,隻身回來的螣邪郎獨自守在異度山莊大門,躊躇不前。「怎麼去這麼久?吞佛真不夠意思,明知放我一人回來絕對會被剝三層皮──」

    吞佛童子踩著平穩步履來到家門前,一見螣邪郎劈頭就問,「螣邪郎,神仙是不是沒有性別?」

    一把抓住吞佛童子,螣邪郎硬是把人拖進大門。「走走走!性別不重要,性命才要緊──」這小子搞不清楚狀況嗎?今天是何等日子?事關異度山莊顏面,母親大人的脾氣不發則已,一發他倆小命休矣。

    「你在說什麼夢話?切──他們又不生孩子,要什麼性別?」進了內院,螣邪郎才安心放手。

    「意思是如果不生孩子,人跟神仙也可以在一起?」但吞佛童子問得愈認真,螣邪郎只覺得他是藉故拖延。

    「吞佛,現在裝瘋來不及了!既然答應我娘迎娶蓮二小姐,你就乖乖認命吧!不然就當做成全我跟赦生,我們會感激你的大義成親。」

    對了,成親,今天是他第三次娶親的日子,都給忘了。唉,雖說母命不敢違,事實上他也沒有半點勉強,只是,老話一句,火怎麼給放的,他確實不知。




         ※       ※       ※




    在眾人的引頸期盼下,迎親隊伍終於回到異度山莊。穿過朱漆大門來到器宇軒昂的正廳前,至此,任沉浮才讓八名壯漢放下大紅花轎,等待新郎倌將新娘子領進廳內祠堂。所有的賓客也齊聚在此,好奇接下來會有什麼發展。

    廳內傳來威儀十足的聲音,「吞佛,把人帶過來吧!別讓新娘子久候。」事實上,九禍夫人自己比誰都著急,巴不得趕快辦妥這門親事,把小倆口趕進洞房。

    「吞佛,等等──」九禍夫人再次叮嚀,「記住,別嚇著人家。」

    就在吞佛童子上前時掀轎時,喧嘩聲,竊竊私語聲剎時靜止,每個人都摒息以待這次新娘子的命運,連著兩次,送完紅包接著準備白包,破財事小,人命卻是關天吶。

    轎身微傾,卻不見新娘子走出,任沉浮隨即輕聲提點,「二小姐,吉時已到,請入內拜堂──」

    還是沒有動靜。

    「難不成新娘子悔婚?」這是九禍夫人最最擔憂之事。

    螣邪郎卻是鬆一口氣的表情,「我看是上天有好生之德──」聞言,赦生童子也點頭附和。

    上前拍拍吞佛童子肩膀,螣邪郎安慰他道,「看來你逃過一劫,呃……她逃過一劫,那就解散吧!」

    吞佛童子沒有答腔,也沒離去,望著轎簾,大步一跨,逕自掀轎。

    「啊──!」一聲驚嘆,轎簾迅速落下。

    (不可能!這是……怎麼可能是他?!)

    「怎樣?看你尊容失色,難不成對方──」螣邪郎也大感詫異,正想上前一探。他好奇的是這次吞佛童子不但沒有皺眉,連嘴角都微微上揚了,儘管只有半秒鐘。

    制止螣邪郎走近花轎,再次,吞佛童子掀開轎簾,近距離端詳不小心睡著的新娘子。

    「咳,二小姐!」任沉浮再次輕喚,這次,劍雪終於睜開惺忪睡眼了。

    一張稍嫌蒼白的臉,神色嚴峻但有著溫柔眼神的紅髮男子,還有唇角不明的笑意,就是他來到異度山莊的第一眼所見。

    「嗯?你是……」劍雪差點以為還在做夢。

    「吞佛童子,你的丈夫──」伸手欲牽新娘子,想到九禍的再三交待又不免遲疑。一聲輕嘆,吞佛童子只得將大紅綵帶遞給劍雪。

    「丈夫?」狀況外的劍雪只是跟著複誦一遍。

    「把你的鳯冠戴好,隨我來!」

    「哦!」應了聲,劍雪順從吞佛童子的要求,但早在取水之後便遺失繡鞋的他,一出花轎就被曳地長裙連連絆倒,三步併兩步整個人倒向吞佛童子,鳯冠也滾落地上。

    「啊──」聽見背後一聲輕呼,吞佛童子轉身便接個正著。劍雪順手抓住吞佛雙臂將自己扶正,一臉歉意道聲「對不起……」。

    吞佛童子喜出望外看著劍雪搭在自身的雙手。太好了,他沒事!他果然是仙子,跟那些凡俗女子是不同的。

    眾人的視線卻集中在劍雪身上,讚嘆聲此起彼落。新娘子,遠比他們所想的美多了!他們總認為踏進異度家門的勇敢女性不會有花容月貌這等事,想不到,還是有人家如此慷慨犧牲。

    「你,無事?」驚異中帶著更多的是驚喜。

    「我很好,不過──」不想被看出窘態,劍雪彆扭地在吞佛童子耳邊道明原委,「我忘了穿鞋,所以……」習慣了山中歲月,劍雪總是不知不覺就打起赤腳。

    「不要緊,那我們就這樣拜堂吧!」釋然一笑,吞佛童子將新娘子打橫抱入大廳。

    「等一下,你要帶我去哪?」哈,他果然不是凡人,居然連"成親"也不知道?

    不可思議,這場婚禮竟然速戰速決、平安落幕了。在眾人的祝賀聲中,劍雪正式嫁進異度山莊,成為吞佛童子名正言順的妻子。




    「各位貴賓真不好意思,由於新娘子一路舟車勞頓,睏頓疲憊,行禮就以簡省為原則,招待不周之處,敬請海涵──」任沉浮極有技巧地向眾人解釋。

    「辛苦你了,任總管。」了結一樁心願,九禍夫人大力讚揚居中斡旋、勞苦功高的任沉浮。

    「這是屬下份內之事,小的由衷賀喜夫人──」當然他也為平安無事的劍雪感到欣慰。




    天色已暗,紅燭一排排燃起,帶著難掩喜悅的滿意神色,九禍夫人悄悄將目光投向吞佛童子所住的內院。

    瞬間,燭火盡滅。

    「呵呵,看來就連定力十足的吞佛童子也神魂顛倒了……」

    藉由無窮無盡、無遠弗屆的想像力,兒孫成群的畫面己在九禍夫人的腦海裏小手拉小手,圍成可觀的小圈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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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新婚燕爾


    不必出手,不勞動手,單用眼神就足以囚禁對方。

    不是嚴厲,也非冷冽,而是瞬間就能凍結氣氛的肅然殺氣。

    冰與火,同是激烈,也是極端。

    內室紅燭即將燃盡,兩人持續對峙,不見誰有退讓之色。薰香透骨,滿室冒著熱氣,如同新郎倌的騰騰火氣。打從拜堂結束後,任沈浮含笑帶淚的把兩人護送至新房,離開前以言簡意賅的「結髮相守」四個字答覆劍雪成親的含義,他的新娘子就被震懾到啞口無言,等到拔腿想溜時已後退無門。

    「你還不肯出來嗎?」吞佛童子道出兩個時辰前說過的話。這是第二次,不會有第三次,可惜眼前的人兒還是執意試探他的底線。

    櫥櫃裂出一條細縫,一聲輕喝隨即劃破暴風雨前的寧靜。

    「出來──!」

    「不要!我不是女人,也不想當你的妻子!」

    同樣,這兩句話也是重複兩個時辰前的聲明。

    言下之意,即便他是女人也不想和自己結為夫妻,是嗎?再一次,飛泉下可望不可及的距離橫亙而來。

    「好吧,門在哪裏你很清楚。我也不想為難你,但是在你離開前,喝下這杯交杯酒吧,答應這門親事只是履行我對義母的承諾,而今,該做的我都做了──」

    你有你的承諾,我也有我的義務……唉,不如跟他說清楚吧,這個名喚吞佛童子的男人似乎是個講理的人。

    慢慢的,櫃子再度開出一條細縫,先是探出一叢綠髮,接著一雙裸足移向地面,輕靈地落在地板上。撩起裙襬,踩穩步伐之後,劍雪一步一步朝吞佛童子走了過去。

    儘管劍雪小心翼翼的步伐慢得可以,吞佛童子還是以最大耐心等候令他朝思還來不及暮想的仙子,一步步與他拉近距離──從水中、從大紅花轎,還有他差點動手解體的寢室櫥櫃。

    但是,向他來而來的步伐有了遲疑。

    「別怕,我知道你不是蓮二小姐。」

    「你知?」腳步突然加快,證明吞佛童子以退為進的策略再次生效。

    「是,我還知道你也是男人,一看……你就知了。」當然,先前那樁不明譽的偷窺事件他絕不能招認,以他的個性就算當場被活逮也會矢口否認。

    劍雪坐了下來,胡亂灌了兩三口他以為是水的東西,乾咳了幾聲,便嘰哩咕嚕和吞佛童子暢談了起來。

    嘴角不時溢出竊笑,差點按捺不住的吞佛童子忽然整襟正色回答他。「其實異度山莊並沒有門禁,但也沒人想來這裏觀光就是了。」別說非等閒之輩不敢貿然前來,就算很閒的人也不想來。

    見他敞開心房,頻頻報以桃紅笑靨,吞佛童子露出了然微笑,原來是桌上的女兒紅讓他的仙子糊塗了──

    「先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

    打了聲酒嗝,一聲「劍雪」,人便趴桌不醒了。



    搧去燭火,解下簾幔,抱起一杯醉倒的新娘,黑暗中吞佛童子吐出幽幽一語,

    「今晚……是我們的洞房花燭夜不是嗎?劍雪──」

    其實,先醉的人未必是新娘子,早在劍雪豪氣飲盡醇酒前,他已未飲先醉了。




         ※       ※       ※




    噗通──地板一震,這個聲響不算太陌生。他的新娘子,昨天已示範過一次。

    兩人穿著相同,身上都只有一件叫做單衣的東西,但神色天差地別。

    「你──」看向吞佛童子,再看看自己,「我──的衣服呢?」

    「怎麼?你很想念那件大紅喜袍嗎?」

    趕緊搖頭。「不……不是……」仰起臉,他訥訥說道,「我可以跟你借套衣服嗎?」

    「可以。但是有借自然有還,你得再留宿一夜,如何?」

    低下頭,忽又抬起下顎對吞佛童子霍然一笑。「我可以幫你做事,任何事!但今夜我不留在這裏,我想回蓮府──」既然已經來過異度山莊,這裏也不叫異度魔界,更無嬸嬸口中所說的門禁這回事,以後隨時可以查探,用不著以少夫人的身份留在此地欺上瞞下。

    帶著一抺笑意,執起他的手,吞佛童子神色愉快的問道,「呵,做任何事?你確定嗎?劍雪──?」

    用力點頭,裹在被褥裏的人道出令他噴飯的回答。「不管是餵馬掃地,洗衣洗碗,抺桌椅,這些我都會,爺爺總是說,一個人能做的事就不要麻煩第二人……」

    「喔,你真是多才多藝。」他由衷表示驚嘆,但所嘆的是--真是令人吃醋的老頭啊!瞧他說得眉飛色舞,足見這個一蓮爺爺應該是對他很重要的一個人。

    嗯,劍雪該不是蓮府的僕役吧?否則何需凡事親力親為?不過真的不太像,天底下有這麼不諳人情世故、不懂揣摩上意、甚至不會察言觀色的下人嗎?是蓮府教育失敗把他送進異度山莊?還是他本性如此?這倒有趣。




    望著吞佛童子的別院,九禍夫人墊起腳尖一探不尋常的異狀。

    適巧,螣邪郎和赦生童子前來向她請安。

    「你們過去看看吞佛,他的院子怎麼這麼吵?又不是過年大掃除,門開來開去,水桶提來提去的,這是怎麼回事?我都放他三天假了,准他不必早起,不做早課,不用請安,怎麼還──欵,快去快去,然後快點來跟我回報。」

    真是,該做的事不做,不該做的事挑這時候一次做齊,看來她得好好教育這些孩子什麼叫輕重緩急。




    兩人才踏進院子,就看到石柱旁擱著掃帚和畚箕,還有一排溼答答的水滴。循著水線,兩人敲過門便魚貫進入吞佛童子的寢室。

    「請進──」清脆的聲音回答。

    一進門,螣邪郎忍不住怪叫連連,一把抓起正在"淋溼"桌椅的雙手。

    「天啊!你在幹什麼?」總不可能昨晚也在這張桌上……

    「擦桌子!」劍雪回道。

    「是嗎?怎麼桌子被你一擦跟淹過水一樣?吞佛人呢?」螣邪郎四下張望,不見吞佛人影,只有滿地的水印子。「地很滑,赦生,小心點──」

    但是來不及了!螣邪郎才說完,赦生童子已跌向劍雪,以極曖昧的姿勢牢牢趴在他身上。

    身下殘喘不絕,「你……好重!」當然重,除了赦生童子還有學起主人一起臥倒的雷狼獸。

    「笨狼!沒事跟著趴過去幹什麼?」螣邪郎叉腰對著雷狼的三角尖耳吼道。

    一手撫額,確定沒發燒,赦生童子隨即驚爆一語,「你──你是男的!」

    「什麼?!」一聲哀鳴,螣邪郎抱頭在屋裏亂竄,剛好吞佛童子進來,立刻把人拉到一旁質問。「吞佛你說!他、他、他──他是男的?」

    「不管是男是女,他都是我的人了……螣邪郎,給你三秒鐘,去把雷狼跟赦生拉起來!」

    「天、天要亡我啊!母親大人如果知道這個不願面對的真相,肯定把這筆帳賴到宣告惡耗的我頭上,說我拐了小的,帶壞大的,哎哎哎,我真是、真是命運乖違,前途多舛啊!」

    這是要他怎麼回報娘親大人呢?唉,算了,走一步算一步,眼前,就暫時睜眼說瞎話,先過這關再說吧。




    稍晚,九禍夫人把螣邪郎叫了過去。

    「螣邪郎,吞佛那邊可好?」

    「他們很好,我不好……呃,我是說我也很看好……」講得不清不楚,螣邪郎巴望可以含糊帶過。

    「嗯,那就好。」眉目忽而一亮,九禍夫人露出一臉抱孫心切的神情問道。「螣邪郎,依你看,第一胎是男是女?」

    啊?八字都沒一撇,就問性別?「哈,生得出來就叫神……神明庇佑我們異度山莊──」乾笑兩聲,螣邪郎趕緊修正他的違心之論。

    這是要他如何回答?除了神蹟、奇蹟,他的腦袋再也生不出別的字眼了。




         ※       ※       ※




    「劍雪,一共是八千八百八十八兩銀──」

    一趟家事下來,劍雪不知摔壞、打碎多少古董名器,這下可好,今晚他別想回家了!

    「不要太難過,如果你勤快點,我會給你更高的酬勞。」吞佛童子好心安慰蹲在角落一臉沮喪的妻子,同時他也非常確定劍雪絕不是僕役出身,以這種破懷力十足的手腳早被轟出門了。

    「可是……這筆數字好像很龐大──」他伸手數了又數,表情有些苦惱。

    「你就別再做這些粗活了,只要每天晚上乖乖躺在這張床上睡覺,我保證你很快還清。」吞佛童子愉快開出條件,眉梢露出隱忍的笑意。他敢打睹,劍雪若非家徒四壁就是家財萬貫,否則就是叮囑他事必躬親的那位一蓮爺爺腦袋壞了。




    但是很快,吞佛童子就笑不出來了,他發現那些教不會也學不來的就叫做本性。例如要劍雪穿鞋這回事,人只要進了園子,就別想他再把鞋穿回來。丟鞋事小,踩著污泥踏進房門他倒是很在意。

    「劍雪,你的鞋呢?」天曉得除了兼任保母,劍雪還會找什麼差事給他?

    但是,發現別人的錯誤總是比自己容易,所以鏡子這東西成了必要的存在。

    這對新婚夫妻似乎急迫需要一面鏡子。




    砰一聲,大門彈開,接著,吞佛童子肩上扛著一個從林子揀回來的人形大包袱,名喚劍雪,俗稱愛妻的動物,大喇喇穿過所有奴婢雜役家丁護院的視線。

    「放我下來!」

    「不行!你這雙腳還想再沾泥嗎?」

    「我會洗乾淨。」

    「乾不乾淨得由我確認。」

    「為什麼非由你確認?」

    「哦,為什麼?你難道不知道成了親就要天天睡在一起嗎?既然要進我的房,睡我的床......」

    「睡在一起?我跟你?天天?」劍雪不由得拔高音量。

    「不然呢?不跟我你想跟誰?」

    「跟山跟水跟花跟草,就是不習慣……跟你……」

    「為什麼?不是睡得好好的?你有哪裏不舒服嗎?」

    「沒有……可是……」

    「沒有可是,就是這樣!」




    翌日一早,異度山莊上上下下,所有看到劍雪的人,女的差點失聲尖叫,男的差點端出修整庭園的刀剪。

    劍雪腳上被扣了鐵環,安了鐵鍊,現在,他很安靜的,抱著偌大的一顆鐵球走向大樹,乘涼。球很重,本人好像不怎麼介意。

    「吞佛──你這是幹什麼?你當他犯人嗎?」赦生童子質問道。

    「一開始我也是以禮相待,好言相勸,但是他──」

    匡噹一聲,赦生童子當場拆了鐵球,向遠方拋去。

    「小雷──」

    於是,雷狼多了一個玩具,成了吞佛童子馴妻計劃的大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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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霏霏之小雪貓劇場】




    好幾次,他以為房裏養了隻貓兒。

    總有個躡手躡腳的生物,天不亮就躺不住,自以為沒驚動他悄悄滾落大床,然後守在門前,只差沒伸出爪子摳門板。

    今日,他比往常早起,他得關心一下他的貓兒究竟在忙些什麼。



    現在小雪貓還蜷縮在被子裏頭,窩在床角,很明顯的,他的貓兒防衛著他。

    呵,想必這就是動物本能吧,曉得離他愈遠愈安全。

    不錯嘛,他決心嘉獎他的小貓。



    四肢齊動,小雪貓醒了,揉揉眼,開始為一天的冒險探路。

    鑽出被子前,不太注意儀容的小雪貓居然也會東抓抓,西抓抓,梳理前額自然捲起的蓬鬆綠髮。

    瞇著眼偷窺小雪貓的一舉一動。對吞佛童子而言這絕對是刑罰,因為他得強忍抱住小雪貓的衝動。

    現在,他的愛妻小雪貓,四肢伏地以爬姿朝他蠕動,見他鼻息沉穩,結實的身軀不動如山,只好繞道而行。

    這時,吞佛童子忍不住給了嘉獎,翻了翻身,一隻大手拍向鼓起的貓臀。

    「噢──」小雪貓發出惱人悶哼,才回頭,突來五指收緊他的褲帶,一把將他拉回床頭。

    「劍雪,我沒起床你就乖乖躺著──這是床規。」想從他身邊一步一手印開溜,太明目張膽了吧?小雪貓至少也該匍匐前進,以示對他的尊重。

    「可是──天亮了!」他真的聽到了,外頭天空正藍,小鳥振翅,與風高歌。

    他好想出去啊!尤其異度山莊的園子比蓮園還大,他的探險才要開始。



    「不喜歡跟我一起睡嗎?」側身,看著他的小雪貓。

    「不是的……跟你睡很舒服,特別溫暖──」把頭埋進枕邊,他的小雪貓小小聲說道。

    「真的?」

    「嗯!」



    衝動再起,但此時抱住害羞的小雪貓只怕一發不可收拾。

    「剛才,你想從我身上爬過去嗎?」

    「你是下床必經之路……」貓頭還悶在枕裏。

    「然後坐在門口發呆?」

    側過頭,看著他,小雪貓咧嘴一笑。「不是的,門口可以聽見鳥兒們交談。」

    交談?小鳥能談什麼?哎──他的小雪貓,他的愛妻,真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可愛啊。

    不過,愈是可愛就愈發可口。現在換成垂涎的衝動。



    「好吧,以後只要付過路費,你愛何時下床都隨你。」

    「嗯?真的嗎?可是我身上沒有銀兩,我還欠你──」大眼一眨,糟了,那筆數字多少來著?

    「這種過路費不用銀兩……這樣好了,我做一次,以後你就照著做──」

    不容他思考,吞佛童子吻上懷中的愛妻。

    如果不是擔心濃濃愛欲引燃烈火,洞房之夜,他早食指大動了。



    嗯……只是一個吻,應該沒關係吧?

    自欺是他個性中的小小瑕疵。

    俗話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小小瑕疵也有促成火山爆發的潛力。

    想不到,這世上也有人讓他嚐到焚身之苦。



    啞然苦笑,放開全身癱軟的小雪貓,由著他呆望天花板。

    「怎麼?不去聽小鳥說話了?」問得故意,那雙迷離的眼早已告訴他答案。

    「不是……不知道為什麼力氣都被抽空了,好累……」隔著被子,他的小雪貓轉身埃近了他。

    「那就再陪我躺一會兒吧!」大手按上他的背脊,吞佛童子安撫一吻麻痺的劍雪。

    『不用擔心,我會好好訓練你的──』

    他已經手下留情了,可是他的愛妻這麼不經吻他也沒辦法。無妨,來日方長,有的是時間。



    不經意,未合攏的窗邊溜進一絲寒意,正想起身掩窗,卻被貓爪子緊緊扣牢。

    「在我身上這麼好睡嗎?劍雪──」手中一撮綠髮挪至耳後,露出白皙耳廓,忍不住引指搔刮。

    「……」眉心皺了一下,身子輕輕扭動,就再無動靜。



    清風舞簾,胸前的溫熱生物跟著磨蹭一下。

    呵──是這一縷春風嗎?難怪他的小雪貓敢埃近他。

    這窗,以後誰也不准關。

    不過,真不公平啊!為什麼只有他的小雪貓夜夜好眠,日裏也能說睡就睡,唉--

    「先讓你欠著吧!」很快,他會連本帶利討回來。

    不知自己債台高築,小雪貓還是安然趴在吞佛童子胸口,穩穩疊在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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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離家出走


    瞟了一眼失了準頭的倒乂邪薙,吞佛童子眼底蓄滿不解。

    「你分神了!」

    聽是聽到了,但答非所問,螣邪郎低聲回道,「咳,今天多了一人──噢,還是個女的!咯咯咯──」

    曖昧的笑聲格外刺耳。

    「女人又如何?」這世上除了男人不就女人嗎?有什麼好大驚小怪。

    「耶──難道你不擔心嗎?或許在你之前他已有心儀的……」準確刺中要害,挑釁似的勾起某人怒火。

    「螣、邪、郎,你今天特別多話!」凝光一閃,收劍同時,朱厭劃過螣邪郎頸邊一撮髮絲,紅絮頓時飄然傾灑。

    「唷,我沒跟你討封口費,你反倒先跟我耍起脾氣,不順耳就別聽,當我沒說!」

    懶得理會醋勁大發的吞佛童子,好奇的雙眼一個勁兒的鎖住走向園子的劍雪,他並不覺得這是調戲人家老婆,就算他想,也不會挑上瘟神的老婆。

    所以,這叫善意的指導。

    螣邪郎勾勾手指,喚住蹣珊的身影,「劍雪,過來一下──」

    沒了鐵球,劍雪仍舉步維艱,帶著鏗鏗咚咚的鍊條,向著練劍告一段落的兩人走來。

    螣邪郎笑臉相迎,暗裏彈指一送,幾個連發的石子對準劍雪直射而去。劍雪身形連閃,每一發都只有觸地的份兒,連衣角都沾不上邊。

    「哎呀,尊夫人身手不錯嘛,膝蓋,手肘,腳踝,前胸,後背,全閃過了,如果少了鐵鍊……」螣邪郎看得兩眼發亮,唇角勾出讚賞的線條。

    但是此舉顯然引來火山爆發前的警告。「螣邪郎,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劍雪只有腳下功夫在你我之上,攻防都是零分,不准再對他出手,他不是你練功的對象。」其實,說這話的吞佛童子顯然已試探過了,不然劍雪腳上也不會安上鐵鍊這東西。

    甩了甩長髮,不知脖子卡到什麼,螣邪郎也覺得剛才頭點得有些僵硬。

    這傢伙,根本是只准自己欺負人家嘛!

    「是是是,那麼──不出手……」足下輕點,一記石子擊向劍雪前方的鳥巢,「出腳可以囉?」

    樹枝一顫,鳥巢連著雛鳥一起彈向空中,見頭頂異物飛過,劍雪不慌不忙蹬上樹幹,攔下鳥巢,但是,螣邪郎的試招還未結束。

    石子再次飛來,怕震動鳥巢,劍雪無法像先前那樣隨心所欲挪移動身子,幾次移步竟讓鐵鍊纏在一塊兒。

    就在劍雪失去重心,倒向前方之際,吞佛童子以極快速度任傾倒的身子託付重量。

    「啊──對不起……」這是第二次被吞佛童子扶住,劍雪沒來由的感到尷尬。儘管他們已是夫妻,也愈來愈親密,愈來愈熟悉,但面對所謂的夫君,他總是沒來由的手足無措。

    「沒關係,你坐著就好,我幫你──」將鳥巢放回原處,吞佛童子朝螣邪郎走去。




    他沒有生氣,真的沒有,只是火山口噴了幾滴岩漿而已。螣邪郎深知此時該收手了,否則火山要真爆發起來,他也無法控制災情。

    「先別動怒──你看,那個女的很關心他喔!」草叢裏,隱約可見一個男子正摀住一名年輕女子的嘴,不讓她發出聲音。

    「所以呢?你到底想說什麼?螣邪郎──」吞佛童子一副要他交待遺言的口氣。

    「所以啊,你說我想怎樣?」身子一躍,幾個凌空踩步,螣邪郎已來到兩個不速之客身後。同時,疾奔而來的朱厭也搭在兩人肩上。

    「兩位朋友,看夠了沒有?在這邊鬼鬼祟祟偷看新婚夫妻卿卿我我,好玩嗎?有趣嗎?」他倒是隻字不提自己戲弄劍雪一事。

    「啊──小三哥,怎麼辦……」突然近距離來了兩個身長八尺,疑似八家將的彪形大漢,姿態昂揚亮出刀呀劍的,叫她一個弱女子怎麼能不連連驚呼,下一個動作自然是偎向身旁的年輕男子,躲到他身後。

    「不用怕,我不會讓他們欺負妳──」這男子還有點骨氣。

    打了個呵欠,螣邪郎不耐煩的抺去額汗,他真心為這兩位天兵感到汗顏。「喂喂,兩位已經來本莊觀光一個月了,今天才向你們收取門票已經很客氣了,說──找劍雪做什麼?」

    聽到『劍雪』,梳著雙丫髻的小姑娘怯怯生站了出來。

    「啊?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看雪少爺?雪少爺他──」沒講兩句就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螣邪郎也很想哭,這是要他怎麼問話呀?有些女人就像身上長了水龍頭,說開就開,說關倒也不用三秒鐘。

    「嗯嗯──原來劍雪是你們蓮府的大少爺啊,這……實在看不出來!」摸了摸下巴,滕邪郎還是很難將寡言又寡欲的劍跟什麼大少爺聯想在一塊。「好啦,我知道你們都有看見,劍雪在這裏過得很好,但是也用不著感動成這樣──」

    「我們夫人……打聽到成親那天雪少爺安然無恙,所以要我們來看看……」

    「安然無恙?」聽聞此言,吞佛童子不禁怒火中燒,知道劍雪的出身來歷後,他已明白劍雪出嫁的原由,不由分說怒劍相向,劍尖直指年輕男子。

    小姑娘心一慌,雙膝一軟就跪了下來。「手下留情啊!小三哥只是奉夫人之命刺殺雪少爺,但是他並不想這麼做,只要雪少爺不回蓮府,夫人就不會追究了!」

    擔心兩位天兵被吞佛童子嚇暈,螣邪郎只好拿出倒乂邪薙暫擋朱厭的火氣。「吞佛,看來你的樣子比我還兇神惡煞,咱們還沒開始問話,她就全招了!真可惜,一點逼供的樂趣都沒有。」

    收劍入鞘。也罷,真正讓他怒不可遏的人並不在此,吞佛童子緩下口氣。「妳先起來,回去稟告你們夫人,劍雪已經是異度山莊的人了,他不會回去,你們也不必再做多餘的查探。」

    「你是……」嚥了嚥口水,她大膽向對方證實,「你是雪少爺的夫君,吞佛童子?」兩人同是男人,她著實不知怎麼安排稱呼。

    「唷,聰明的小姑娘,妳這話說到某人的心坎啦!沒錯,你們蓮府的雪少爺就是這位吞佛童子明媒正娶的妻子,反正沒人敢嫁他了,男的他也湊合著用啦!」

    湊合什麼?吞佛童子實在很想拿朱厭敲敲某人的腦袋,看能不能把他敲得清醒一些。

    「雪少爺沒事就好,我們看他在這裏好像也很快樂,除了鐵鍊……」蓮府婢女若有所思說道。

    「嗯,咳咳!」這是螣邪郎善意的警告,夫妻之間的事,外人最好別插嘴,何況那是吞佛童子的樂趣。

    收到暗示,蓮府婢女馬上見風轉舵,「不過雪少爺確實很會跑,以前為了找他,我們的腿都快跑斷了,除非他自己肯回來,否則真沒人找得著他,雨天就更難找了,雪少爺一到下雨天好像特別難過,不給人看見他……不過,雪少爺最愛梅樹了,如果你們在園子裏種些梅樹,就用不上鐵鍊這些東西了。」

    得到不少情報,吞佛童子淡漠的眼神多了些溫暖的明光。「原來如此。天色不早,你們快回去,照實向你們夫人稟告,相信她不會為難你們。以後要來,不用偷偷摸摸,我們沒有禁錮劍雪的行動。」

    「謝謝吞佛姑爺。」

    兩人一離開,為免笑得東倒西歪,螣邪郎拄著倒乂邪薙,放聲大笑。

    「她叫你姑爺耶,哇哈哈──」

    「你有意見?」

    「沒有沒有!只是堂堂蓮府大少爺被你押在這裏做夫人,怎麼想都好笑,哈哈哈──」

    「我也很佩服你螣邪郎──禍姨如果細想,兒子變媳婦,不知她要如何自處?」

    冷哼一聲,什麼自處,是要他自行了斷吧?

    身後,說到人到,赦生童子其實大老遠就聽到螣邪郎狂放不羈的笑聲,他知道一定又和吞佛童子有關,這兩人搭在一塊不是打架就是鬥嘴。

    「你們倆不練劍在笑什麼?娘找你們。」

    「任務上門。吞佛,看來你的蜜月期要提早結束……呃,尊夫人真不簡單……」望了一眼亭子的方向,那個安穩倚著樹身的人影。

    「你們先過去,我帶他回房。」

    天色陰沈了下來,他得趕緊帶劍雪回房。柔情看了劍雪一眼,捧起熟睡的臉蛋,吞佛童子發現他的愛妻練就一身說睡就睡,走到哪睡到哪的無障礙睡功。

    一路走回寢居,劍雪都沒醒來。就在他撤去溫熱,以被子代替身軀所賜予的溫暖時,劍雪睜開了眼。

    「嗯……我睡著了?啊!小鳥──!」想起什麼的,劍雪坐起身子,發現他已不在院子。

    「都飛走了!外頭下雨,他們不會待在院子裏。」吞佛童子看著發楞的劍雪,聽著每日一則的傻話。

    「下雨?已經下雨了?」

    忙不更迭爬過人形障礙物,劍雪推開兩扇門板,凝視斜斜雨絲。

    「怎麼?你也跟雨說話嗎?」吞佛童子忙著為他的愛妻披衣,外頭雨景一眼也不看。

    「變了,雨的味道變了──」以往天色陰霾就湧上心頭的孤寂感,已經不見了,怎會這樣?

    「好了,不管雨變不變,都得去跟義母請安。」傷腦筋,他的愛妻實在花太多時間跟大自然打交道了。

    「劍雪,以後雨天先報備才能外出,這是第一條房規。」根據蓮府那位丫頭的報告,他對雨天有了特別心得,提防的心得。

    「房規?這裏為什麼這麼多規矩?莊規、家規、床規……現在又加上房規?」

    「不用問為什麼,我的話沒有為什麼。對了,明天我和螣邪郎、赦生或許會進城,想不想一起去?」

    用力點頭。果然,小孩與寵物都一樣的,外出是他們最開心的事。




         ※       ※       ※




    離家出走,大家都這麼說。謠言就像黑浪,一波接一波襲來。

    「你們知道嗎?少夫人打從昨日和三位少爺外出,就沒回來了!」

    「這事昨兒夜裏已經傳遍了山莊上上下下啦!我看她一定是受不了折騰才跑走的,吞佛少爺對她太嚴厲了!」

    「就是嘛,好歹人家也是名門閨秀,好端端一個美人,哪裏消受得起鐵球、鐵鍊、鐵鎖這些東西!」

    他寧可他的愛妻劍雪,是存心整他,故意考驗他,可是,他真的失蹤了!就在他眼前活生生消失。當時手心還熱著,怎麼一眨眼就脫了手?




    九禍夫人背手而立,氣到不想正視這三個保護不了她愛媳的兒子和義子。

    「你們三人,坦白從寬,現在,哪個肯說實話?我會考慮從輕量刑。」

    「娘,劍雪真的失蹤了。」赦生童子站了出來,直陳事實,但他也不解這事如何發生。

    「劍雪是三歲孩童嗎?好端端一個人怎會走失?」話聲方落,腳步也應聲而起,朝大門而去。「吞佛,上哪兒去?」九禍夫人喚住心焦的吞佛童子。

    「找人回來。」應聲之後還是朝大門而去。

    攔不住的就由他去吧。但是,她也無法只是等待和袖手旁觀。「螣邪郎、赦生,跟上吞佛。劍雪不可能自己不見,能在你們三人的保護之下把人擄走,肯定不是簡單人物,你們快去幫著吞佛。」




    來到北嵎皇城,吞佛童子站在昨日的大街,市集裏依舊人潮洶湧,馬蹄聲呼嘯來去,但是他已回不到昨天,那個讓他失去愛妻蹤影的昨天。

    劍雪的身影,出現在大街上每個角落。重疊的幻影,亦步亦趨跟著他,隨著他跨出每一小步,他幾乎伸手擁住。

    自從在泉邊遇見劍雪之後,不管劍雪在哪,他總是能感應到劍雪的存在。之後,他還發現一件更怪的事,只有劍雪睡著時,他是完全感應不到的。

    而他心急如焚的正是這個原因──打從劍雪失蹤那一刻起,他便感應不到劍雪了。他沒辦法不往壞處想,劍雪不是被帶離此城,就是有個三長兩短了。

    不管他人在何方,現在,哪怕要他去幽冥尋人,他也沒有一絲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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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和原著人物性格不一样.但是这篇文很有趣.也很精彩.
    终于看到吞佛象封禅一样疼爱剑雪宝宝.感动啊~~~~~~
    弥补了看剑踪时的心酸感觉~好文值得一看~~~
    话说这个文没有完吧.下面的呢?楼主快来更新吧.
    不要只挖坑不填坑.那样太不厚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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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風情安

    嗚~人家很努力填坑的,可是就算每週寫,還是常收到這句

    --樓主終於又發新文了

    總之坑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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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怒火狂焰


    好大的雨!滴滴答答,敲著屋瓦,打溼窗緣,他從沒在屋內聽過這麼清晰的雨聲。劍雪縮著身子,摩娑一雙凍足,冰涼感還是不停由腳底竄升。他緊抓被子,聽著雨聲,不管腦海閃過什麼畫面,他習慣性不給停留,不管任何一個。

    打從一蓮爺爺過世以後,雨水總是牽引出悲傷的回憶,儘管他腦海裏閃過的全是快樂的畫面──和一蓮爺爺相依相伴的生活點滴。只是今昔相比下,逃不開的悵惘與失落感令他難以承受,這世上最疼愛他、最了解他的人已經不在了。

    來到異度山莊之後,似乎這種痛覺減輕了些,到底是為什麼?他無法確知。倒是一想起那人,那個自稱是他夫君的吞佛童子,還有那一大筆負債,他頭痛了起來。

    ──如果清醒會帶來這麼多煩惱,那麼,就繼續睡吧。

    吞佛童子……被子裏少了他的溫暖,想睡也睡不好,況且有人搖著他的肩,不讓他睡下去。

    他慢慢睜開眼。是吞佛童子?不,不是,這手勁好輕,掌心也不夠溫暖。可是除了吞佛童子,誰會在他身邊守候、等候他醒來?

    「睡了一天一夜,你終於醒了!」

    劍雪從床上坐起,點點頭,但是又快速縮回被子,露出兩隻好奇的眼睛,戰戰兢兢盯著眼前的紅衣女子。

    冷風颼颼,刮過臉頰,紅衣女子朝四周張望。「哎,原來是忘了關窗,難怪你會縮成這樣……」閤上大開的窗子,女子再次走向蜷縮床角的劍雪。

    「別那樣看我,放心,我不會吃了你。清水和早膳都給你端來了,至於衣服……要我幫你更衣嗎?這裏沒有別人,不用怕──」紅衣女子故意逗弄劍雪,藉此打破僵局。

    但是劍雪只是探出頭,聽到「更衣」兩字繼而猛搖、狂搖,在蓮府的日子,他從不要人伺候,此刻更不要。

    「那好,我先出去,等你換好我再進來。」

    「請等一下──這裏是什麼地方?」劍雪終於出聲,紅衣女子及時停下腳步。

    眸裏藏起歉意,紅衣女子仍不敢正視劍雪。她繼續往外走去,推門之前,回頭對他說道。「睡了一天一夜你還沒醒嗎?這裏是國舅爺的王府,北嵎皇城二國舅長孫佑達的家,這樣清楚了嗎?」

    他點點頭,是很清楚,不過長孫佑達是誰呀?還有他為什麼會在這裏?吞佛童子呢?隨著消失的身影,劍雪一連串的疑問只好擱置一旁。

    掩門,柳眉微蹙,紅衣女子心一橫,牽上鍊條,將門上鎖。

    「都怪富山高那兩名手下糊塗,現在也只好暫時委屈人家了。妳們在這兒好好看守,有什麼閃失,連我都會一併受罰,明白了嗎?」門旁兩名女扮男裝的護衛連連應是。之後,紅衣女子快步朝議事廳走去,那裏,有人正等待她回報消息。




    削尖的下顎,原來就沒幾兩肉,現在被摸得快見骨了。他在大廳踱來踱去,一坐下來就忍不住搓起下巴,男人他瞭若指掌,女人他可完全外行,這就是他──專為國舅爺打造頂尖鬥士的訓練師,已過中年的男子富山高,至今尚未成家的主因。

    前晚他就聽到整排吏舍傳來騷動,接著吏舍旁的鬥士宿舍,笑聲、歡呼聲直掀屋頂,連他所住的別院也感到些微震蕩。有什麼好大驚小怪呢?不過就是北辰皇朝的太子榮登皇帝寶座,打著愛民勤政的旗幟所頒布的一道赦令──解散泥梨城修羅場,所有拳奴、鬥士遷回本籍。如此而已,就如此而已,這些人吃飽沒事在鬼叫什麼?

    好吧,他知道一定是因為女人,全世界他最不想了解的生物。說到人到,眼前不就來了一個!

    紅衣女子入內,望向角落一眼,那兩個只長眼珠沒長大腦的差役,低頭站在一旁等候發落。她在富山高耳邊說了幾句話,只見富山高又摸起下巴,嗯喔啊的清清喉嚨,發出連自己也吃驚萬分的高亢嗓音。

    「啥米?」

    咦──?老爺是興奮過度還是驚嚇過度?兩名差役互望一眼,聽到訓話又迅速低頭站好。

    富山高走向兩名差役,雖然他已極力控制不讓臉孔扭曲,卻無法控制嘴角抽蓄。「你你你你們──兩個強盜擄人的老毛病又犯了對不對?」但能怪誰呢?上樑失策,下樑失職,差遣這兩名掛著大盜前科的家丁出外辦事不就是他本人嗎?

    「老爺,小的不敢,小的只是遵照指示,挑選年輕貌美、氣質出眾的姑娘,只是……只是……」

    「只是不小心就不擇手段,剛好手上又有迷魂香,不用白不用,是嗎?」紅衣女子早在前晚就已略知一二,但她還是默許了,原因出在這兩人抬著小轎經過後院練習場時,那張還在昏睡的睡容就已迷倒爭相目睹、渾身熱血的一票男人。

    使用迷魂香她並不意外,皇城裏外的姑娘不是大家閨秀也是小家碧玉,哪個正正常常、清清白白的姑娘肯下嫁這些來歷不明、出身可疑,以逞勇鬥狠為樂的男人呢?不用這種手段還真難辦妥這件差事。

    「富山高,礙於時間緊迫,今日皇上也會御駕親臨,視察這場解散大典,現時我們沒得選擇了!」

    「但是,那位姑娘……她肯嗎?」

    「我自有辦法。」強擄民女這事一旦曝光,別說大大折損國舅爺舉辦這場比武招親大賽的美意,富山高若是獲罪,連帶她這個國舅爺身邊的紅人也會有事。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她得想辦法讓劍雪答應演這場戲。對,只是一場戲,不管誰勝出,她都會找理由取消親事。

    得到紅衣女子親口允諾,富山高總算不再折磨他的下巴。反正要是出了事,紅衣女子背後的兩大靠山也會出面解決,一個是長孫佑達,另一個則是皇帝青梅竹馬的玩伴楚華容。在紅衣女子成為長孫佑達的貼身侍官之前,一直是服侍楚華容的寵婢。

    「好吧,我先走一步,修羅場那邊尚有要事處理,這裏就全交給妳。」富山高像得救一樣逃離現場,直覺告訴他這場渾水不能淌,打理好現場最好趁早開溜,舉凡和女人有關的事都跟他八字不合,為這樁共襄義舉的苦差事丟官埃罰就不值了。




         ※       ※       ※




    在兩名護衛的帶領下,他走進院子,雨霽後的天空特別乾淨,那是很輕的藍,輕得令人飄飄欲仙。還有映入眼前的新綠,讓他的心情為之一振。不知為什麼,這次的雨讓他感覺有些孤單。還好,雨停了,不再化為絲絲沁寒,讓他不斷憶起某人賜予的溫暖。

    不同於他的豁然開朗,紅衣女子還是獨自坐在亭子低泣。這輩子和他說過最多話的兩個女人,一個是他嬸嬸,一個是這女子,兩人都是操控淚水的佼佼者。

    「好吧,別哭了,我答應妳,但是妳得遵守承諾送我回家。」他對北域毫無概念,不管是北嵎皇城、國舅府、異度山莊,甚至自家蓮府的地理位置,他一概無法在腦中組合起來。想回異度山莊,只有仰賴紅衣女子相助。

    「反正只要把繡球丟出去就好了,是不是這樣?」但是相較認不得路這回事,認不得繡球這東西好像事態更嚴重。

    「是是是,就是這樣!劍雪,你真好!你真是大好人──」不,簡直是活菩薩!雙手合握劍雪的手,紅衣女子感激涕澪說道。

    其實劍雪對這樣的稱讚這並不陌生,只有不解,蓮府裏的大小僕婢好像也常這樣形容自己。但他真的什麼也沒做,什麼恩惠也沒給人家,他只是牢記一蓮爺爺的叮囑──凡事靠自己而已。久了,他也覺得這樣挺順心順手,成為他天性的一部分。




    一早,赦生童子將雷狼帶到馬槽喝水,餵過牠之後,手指忙著梳理柔軟綿密的狼毛,口裏也沒閒著,說著只有他倆聽得懂的暗號密語──大意是為免驚嚇少見多怪的過路商旅,他得暫時把雷狼留在客棧。

    螣邪郎坐在附近樹下假寐,難得赦生童子一口氣說這麼多話,他當然得好好旁聽。所幸這對尖耳幫了大忙,換成一般人的聽力,加上不解赦生童子發明的專有名詞,大概只能聽到嘰哩咕嚕這四個字組成的不明雜音。

    「客倌,您回來啦!」正在抺桌擦椅的夥計正好撞見從外頭打探消息回來的吞佛童子。

    「對了,今天城裏為什麼這麼安靜?」他出去晃了一圈,整座城活像浩劫過後,四處不見人影、不聞人聲。

    「客倌有所不知,今天是泥梨城修羅場解散的日子,不只皇帝會親臨會場,最有看頭的是本朝絕無僅有、空前絕後的招親比武競賽。您瞧,就連咱們掌櫃都撇下差事去看熱鬧了,如果不是要伺候三位大爺,我也好想去啊!」抓了抓後腦勺,年輕夥計笑了笑,他對武學一竅不通,對精彩的格鬥武技也沒興趣,他和大多數城民一樣,想親眼目睹的只有俊秀挺拔的少年皇帝和絕世美女。

    碰巧螣邪郎偕同赦生童子這時走進店裏,兩人各自尋索對味的話題,一前一後追問。

    「什麼招親?」螣邪郎問道。

    「什麼比武?」赦生童子只聯想到比武競賽,至於美女就不用了。

    「奇怪,這位客倌好像全無興趣,怎會這樣呢?」夥計望著木然的吞佛童子,不知他全部心思只有找回劍雪這件事。

    「不用管他啦,他眼裏只有他的愛妻,其它事你當他死人就對了。」

    提劍而起,吞佛童子離開坐位,聽到愛妻兩字,他放下剛到嘴邊的熱茶,二話不說,轉身朝大街走去。見狀,螣邪郎和赦生童子也準備離開。

    「三位大爺等等,既然你們都要外出,那我也要去泥梨城了,傍晚我會準時回來恭候各位──」

    「幫我多看美女幾眼呀!」螣邪郎揮揮手,示意夥計儘管放心觀賽。只是沒想到,不用等到傍晚大家又碰頭了。




         ※       ※       ※




    車聲人聲馬蹄聲、不絕於耳的喧嘩聲,整座泥梨城彷彿就要沸騰起來。天氣並非豔陽高照,太陽仍幸災樂禍躲在烏雲背後,似乎預知將有一場連它也嘆為觀止的烈焰浩劫。

    國舅爺長孫佑達自告奮勇當起會場主持人,一來表示他對現任皇帝的忠貞二不,連酷愛格鬥的他也絕對遵從皇命,履行無誤。二來,他發覺繡球招親這事實在太有趣了,從這些鬥士臉上,他見識到比武招親的威力可能不下於之前的博命鬥技,說不定還更精彩、更激烈哩。

    這麼好玩的事,他自然萬死不辭、當仁不讓。

    尤其當長孫佑達發現他旗下最得意的鬥士,他心目中的武學泰斗,震天蒼壁也在其中時,更是笑得合不攏嘴。比賽尚未開始,這位國舅爺已經私心作祟,默默為他的面子搖旗吶喊──太好太、好了!連震天蒼壁也加入招親陣營,為了我的面子,你要贏、要贏啊!

    站在城牆邊上,放眼望去,城民早已圍滿整個會場。相較雀躍不已的城民,競技場上的鬥士則安靜多了,有人盤腿而坐,有人閉目養神,也有人靠在隔離圍場的圓柱之上。這些高高立起的柱子是為了避免混亂和傷亡,沒人擔心這些身強力壯的武鬥家,怕的是繡球在競技搶奪的過程中飛入圍觀的民眾之中。

    最後,當標誌皇家的鑾座擺駕明台,這便是最後進場也是所有城民最引頸期盼的一個人──北辰元凰,北辰皇朝現任、也是歷來最年輕的君王。

    「皇上來了!」一陣嘩然,歡聲四起,接著是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因為相同的句子重複太多次了,以致聲量倍增,方圓一里都聽得見。

    「皇上好帥、好年輕喔!」

    傳進耳裏,北辰元凰自己都覺得好笑。看看侍立右側的渡江修,又看看坐在左側的楚華容,他決定出題給這兩位陪伴多年的舊識。私底下,北辰元凰和楚華容的對話就像哥兒們,亦臣亦友,無話不談。

    「楚華容,渡江修,你們說說看,一個保護不了自己妻子的男人,就算貴為皇上也是窩囊廢吧?」或許是招親一事讓年輕皇帝憶起不久人世的太子妃月吟荷,他的語氣帶著令人同情的自嘲和自責。

    看出他的心事,楚華容只想以朋友的立場安慰好友,而不是北辰皇朝的君王。「並非全然如此。元凰,情勢比人強的時候,貴為一國之君也奈何不了天時,不是嗎?」是的,正因為逆天,他的愛妃無法與他相守,他最敬愛的太傅玉階飛就這麼離他而去,唉──

    但是,皇帝的嘆息很快就淹沒在更多、更驚人的讚嘆聲之中。

    紅衣女子牽引的女子也來到城垛之上,劍雪在她慧心巧手的妝扮下,俊雅的容顏多了幾分柔美,宛若女神降世,仙子下凡。

    「賜坐!我要好好看看她。」北辰元凰下令,渡江修不敢遲疑,領命走向紅衣女子和劍雪兩人。他連開口都不必,只以眼神示意,和他素來熟稔的紅衣女子立即明白他的意思。

    「你叫什麼名字?」北辰元凰目不轉睛看著劍雪,狹長的明眸深鎖著不為人知的憂鬱。

    「劍雪。」今天已經被問無數次了,比剛到異度山莊還要多,一天之內被這麼多人認識,劍雪實在有點不好意思。

    「臉紅了?呵,不用當我是皇帝,就當我是你的朋友,來祝賀你的一個朋友。」口氣輕鬆愉快,顯然少年天子試著讓自己融入歡樂的氣氛。

    「祝賀我?」

    劍雪如墜五里霧的表情就像在徵求他的意見,身為皇帝能為臣民解惑也是難得一樂。只不過有那麼一絲妒意從中作祟,北辰元凰禁不住反問劍雪。「不是你,難道是我嗎?我還能享有這樣的人間至福嗎?」

    他實在不解這位看起來樣樣都好的皇帝在煩惱什麼。「是你……也可以,為什麼你不能?」

    對於期盼愛侶相伴的年少皇帝而言,這話聽起來就像在邀請他!北辰元凰沒有失聲笑出,卻道出了最認真的玩笑。「那好,待會兒你就把繡球拋給吾吧!」

    就在劍雪睜大眼睛的同時,楚華容執扇而起,以一聲輕咳為他解圍。「咳咳──元凰,雖然沒人聽見,身為皇上的你還是請自重……」她很克制不讓扇柄往皇上肩頭敲下去。

    與北辰元凰一同長大的楚華容,對辨識皇帝不變表情下的複雜心思極有經驗,尤其他那種興致一來的微笑,看似隨性卻經常導致極危險的結果。

    好吧,她得幫著年輕皇帝昇華他的嫉妒。暗裏擺擺手,渡江修以最快速度知會場主持人長孫佑達,一聲「競賽開始」之後,在楚華容的命令下,紅衣女子便急忙領著劍雪回到城垛之上。

    「妳動作很快嘛!」對這些小動作,北辰元凰不必一一細察也心裏有數。倒也無妨,反正他是皇帝,只要中途結束這場競賽,他一樣可以操控結果。

    但真正的變數,在場眾人,包括皇帝、楚華容、長孫佑達等人都始料未及。

    就在劍雪拋出一朵又大又紅的繡球時,長孫佑達喊出「比武招親開始」,他迫不及待轉頭,笑嘻嘻對劍雪說道,「丟得好高好遠啊,一定能挑到個好夫君!」

    什麼夫君?他的夫君不就吞佛童子嗎?不要開玩笑了,一個夫君就夠折騰他了,絕不要第二個──

    「啊──?那是什麼?」風馳電掣的身影引起全場騷動,不只是楚華容,連端坐龍椅的北辰元凰也快步走向城垛看個究竟。

    鬥士們紛紛奔向繡球,果然如長孫佑達所期望,震天蒼壁第一個接近繡球,就在他伸手觸球之際,如閃電般的身影劃過圍場,輕點柱頭,隨之單足掛在圓柱之上,以倒立之姿快一步攔下繡球。

    抬頭望進冰泉般的冷眸,震天蒼壁心頭一震,他知道他遇上對手了,也聽見對手的宣告,「不行,這球是我的!」

    身輕如袂的劍雪此刻就在圓柱上飄然而立,抱著他捷足先登搶來的大繡球。

    震天蒼壁也不甘示弱,低喝一聲,倒斜身子,以絕佳的平衡感馭氣而行,快速登上另一個圓柱。「那麼,我會連人帶球一起搶回來!」

    全力以赴──是他決心向眼前的敵手獻上的最高敬意。

    「哎唷哎唷,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有看沒有懂?」嚇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四處亂竄的長孫佑達,一頭栽進楚華容的胸前,雖然被紅衣這個丫頭擋個正著,但這個位置對他而言是永遠不會迷失的方向。

    「別慌,沒事的!」但楚華容的悠閒已經消失,勉強擠出的笑容已讓長孫佑達感到不安,這場混亂似乎一觸即發、無法輕易收拾了。

    大不了就跟皇上請罪嘛!她做下心理準備,也包括最壞打算。奇怪,怎麼他看起來滿高興的?不對,難不成皇上打算──猛搖折扇,她忙著搧去冷汗。楚華容幾乎可以確定,確定只要北辰元凰及時喊停,就是要定劍雪的意思。

    這下子就太完美了!她的罪名將會完美得懈可擊!無論如何,她是絕無可能讓紅衣擔罪埃罰。下人做錯主子擔,這年頭當主子真不容易,得隨時預備好為下屬擔過領罰的氣魄。



    距離泥梨城還有一大段距離的郊道上,因為趕路而吐著大氣的夥計正大口猛灌皮囊的水。他用袖口抺去豆大的額汗,一開眼就被一陣強風吹得站不住腳,就在他倒向地面之際,那陣強風及時停住,將他扶正。

    原來不是風,是吞佛童子三人。

    「啊,是三位客倌!你們改變主意來看熱鬧了嗎?」

    只見吞佛童子指著右前方問道,「那個方向,是哪裏?」

    「就泥梨城呀!你們不是……」

    話未說完,強風再次過境,三人就這麼在他眼前消失。好險他沒站在風頭處,否則這陣無名風會將他吹到哪去也不知。



    來到泥梨城,裏頭真是熱鬧非凡,就連站在城外也可聽到如雷喊聲。

    「吞佛,你確定是這裏?」螣邪郎並非懷疑夫妻心連心的超自然感應,只是,這裏頭應該是在比武招親吧,劍雪會來這裏湊熱鬧?

    「是……劍雪就在城內。」

    他無法解釋,但他知道就是這種感覺,就和成親那天一樣,這股闖入心扉的震撼力,帶領他穿過重重林蔭,讓他在泉水邊發現仙子般的劍雪。

    「不管怎樣,要在寸步難移的人群找到劍雪並不容易,我們到箭樓上面觀察情況再說──」螣邪郎這建議在三人同時到達樓台時,他就後悔說出口了。

    根本沒必要找人,不是嗎?劍雪,異度山莊以大紅花轎為吞佛童子明媒正娶的妻子,不就站在圍場中央嗎?樓台那麼高、高到他想矇住吞佛的雙眼都來不及了。

    完了!這下火災又要肆虐!由吞佛皺眉、擰眉的表情,螣邪郎估計這場子很快就有七分熟,不,九分熟,好吧,最壞的情況就是──全熟。



    吞佛童子並沒立刻出手,他只是冷眼旁觀,冷冷看著劍雪飛身縱橫全場。

    慢慢地,他冷冷抽出朱厭劍。

    冷冷的冰刃射出寒芒,直到執劍之手朝空中劃出半弧,圓心之中的劍尖忽地昊光衝天,霎時紅光染紅劍身,直指圍場,數道火舌傾焰而出,撲向所有圓柱,由上而下快速燃燒,唯一安然無恙的是劍雪所在的柱身。

    風勢大作,黑壓壓的烏雲開始盤旋,大雨就要傾盆而下。

    圍柱倒塌,會場一片喧騰,這時北辰元凰走向城垛,天子威儀繼突來火勢獲得全場關注,他以居高臨下之姿,親自頒布口喻。

    「比賽取消,到此終止──」

    「劍雪,回來!帶著你的繡球過來──」北辰元凰知道這叫橫刀奪愛,又叫濫用特權,但是那個紅髮男人火挑圍場,不就是向他、向北辰皇權下戰書嗎?

    發現吞佛童子就在前方,忘了自己氣空力盡的劍雪就這麼飛奔過去,但是,他的方向卻是天子所在的明台,不是吞佛童子所在的箭樓。「皇上,球給你──」他想起和皇帝的約定,天真的以為北辰元凰只是要他手上的繡球。

    「劍雪!」一聲急切的召喚後,吞佛童子看著劍雪朝背離自己的方向而去,這時候他再也無法注視眼前的這一切,失望的轉過身去。

    低沈嗓音惹得劍雪一身燥熱。好熟悉,好熱切,他的四肢再也不聽使喚,不知哪來力氣,灼身、紋身,愉悅的熾熱給了他強而有力的鼓舞。

    他毫不猶豫追了上去!奔向吞佛童子所在的箭樓,可惜剛才的博命追逐已讓他氣空力盡……

    他以為他飛不到城外的箭樓,傾身墜落那一刻,熟悉的聲音已在耳畔響起。「劍雪,我們回家──」感應劍雪的靠近,吞佛童子快了一步。

    安然落入吞佛童子懷中,頓時雷聲狂吼,雨勢大作。很快,冒雨疾行的四人都溼透了,但他不再覺得寒冷,或許是因為他正抓著天下最溫暖的被子。




    「元凰,別跟小孩子一樣!」

    真傷腦筋!北辰元凰鬧起彆扭來就跟孩子一樣,如果不是被渡江修跟楚華容左右架住,他真會追上去。長孫佑達只好陪著笑臉,哄小孩似的對著北辰元凰說道,「哎唷,別氣別氣,喏,球給你──」說完,又急忙抱著球跑開。

    要給又不給,這是在戲弄本朝皇帝嗎?好個國舅爺,膽子愈來愈大了你!

    義氣這事有時不必太在意,楚華容放手,渡江修也是,兩人終於鬆一口氣,因為他們的皇上已經將注意力放在那個冒死薦球、好膽藏球的國舅爺身上,追得他灰頭土臉,滿城亂跑。

    「還跑--給我站住!你說,這場比武招親是故意刺激我的對不對?」

    「哎唷,冤枉啊!皇帝大人,我長孫佑達就算有十個膽也不敢冒犯龍威呀!不過元凰啊,你怎麼老是看上別人的妻子,這好像不太妥當……」

    於是,本朝最大秘密,就這麼從國舅爺的尊口公諸於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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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09-20 01:31 | 8 楼
    憂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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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這裏沒有門禁,H部份得隱藏一下下,還有感謝瑾璃跟段日兩位大大的獻花)

    第七章 燃情歡觴


    對於日前在修羅場衝鋒陷陣的快感,想了好些天,吞佛童子還在琢磨如何回報一副沒事樣的愛妻劍雪──同樣身為男人,身為他吞佛童子的愛妻,怎能如此遲鈍?

    那天,他以為就要失去他了。想起來仍心有餘悸。他總覺得少了什麼,在重新安上劍雪腳上的鐵球、鐵鍊之後。

    「打不過,至少快得過人家!」螣邪郎說得憤慨握拳,但他沒說下去──最好快到連吞佛童子也追不上。

    沒錯,他寧可追著愛妻滿山跑,也不介意促使劍雪的輕功更上層樓,但這個後遺症著實讓他左右為難。

    「兩害取其輕吧!」原來礙眼的鐵球,赦生童子也不再討厭了,他可不想再跑一趟像泥梨城這種地方,只好勉強同意再讓鐵球回到劍雪身上。

    「也好,這年頭滿街都是登徒子,想不到連皇帝也要提防。」這回兄弟倆一致同意這項防範措施。




    打從一開始劍雪就不大介意抱球走動,何況綁架事件讓他因禍得福,現在坐臥自如的他,只當鐵球是頗有份量的跟班,不礙事的。以往九禍夫人差人送來的衣裳不是輕盈柔亮的絹紗,就是透氣明媚的雪紡。穿在氣質閑靜的劍雪身上,搧風點火的效力足讓吞佛童子難以控制狂野的想像。每晚的同衾共枕已經夠折磨他了,再這樣下去,可不是噴噴鼻血就能了事。

    藉著這次意外,吞佛童子趁機提出讓劍雪穿回男裝的請求。不想失去唯一兒媳的九禍夫人,馬上就點頭了。

    「聽說你給劍雪套上鐵鍊、鐵球這些玩意,這是怎麼一回事?」九禍夫人秀眉微蹙,在吞佛三人在外奔走這幾天,她也沒閒著,找來總管任沉浮,探問到莊裏不少傳聞,就這宗讓她最感不解。

    「禍姨,這全是為了鍛練娘子體魄,畢竟生育大事仰賴母體健康……」吞佛童子答得義正辭嚴,毫無心虛之色,而最後一句正中九禍夫人罩門,只要攸關傳嗣大事,聽在她耳裏都有幾分道理。

    「嗯……」就在不該點頭的時候,九禍夫人兀自沉吟,說服自己這是為大局著想,便允了。



    「劍雪,這是你的男裝,想要嗎?」吞佛童子不忘對愛妻邀功,也不忘把臉湊過去。這是吞佛童子的原則,凡事有求必報──要求回報。

    稍稍提起腳尖,閉起眼,劍雪一靠近吞佛童子的臉頰,輕啄一下。這是自火燒修羅場之後,吞佛童子最樂此不疲的一事。

    但是劍雪無法體會吞佛童子失而復得的心情,不是他不願意,實在是熱到無法思考,他也不明白為何靠近吞佛童子時,何以心跳加快,體內總有一股若有似無的騷動。




         ※       ※       ※




    入秋的午後,兩人經常在植滿梅樹的庭院共享無人打擾的時光。劍雪還是不安於座,吞佛童子只好由著他,自己坐在亭子看著劍雪,看著他的愛妻忙著從這棵樹睡到那棵樹──好吧,其實是跟鳥跟蟲說話,說到睡著。隨著陽光推移,人影也跟著尋覓最大片樹蔭。

    「你們都下去──」遣走兩名丫鬟,吞佛童子親自為劍雪烹茶。這是絕佳的誘餌,召喚愛妻最有效的方式。

    茶葉開了,抱著鐵球的沈重腳步聲也來得剛剛好。哐噹一聲,劍雪將鐵球擱置腳邊,兩手托腮,專心觀摩吞佛童子如何烹茶。

    「再不喝就涼了!」劍雪讚嘆的表情讓吞佛童子感到無上滿足,他放慢動作,仔細解說每一個動作,好延長讓愛妻崇拜的至高享受。

    「還是你想試試?」示範完畢,他有意無意探問劍雪。

    劍雪目不轉睛的瞳仁,從茶具移向他,又移回茶具,然後用力點頭,有吞佛童子在場,應該不會打破什麼東西吧。

    「來,我教你──」知道劍雪鐵球加身,諸多不便,吞佛童子主動來到劍雪身旁,將他扯入臂彎,抱上大腿。

    「可是,我想自己來……」曖昧的姿勢教劍雪頭皮發麻,倏地直起身子。這種肉身人椅,教他坐得七上八下。

    淡然一笑,吞佛童子適時扶向愛妻半顛的身子。「你要自己來?可以,不過這套茶具價值五千兩銀子,有個閃失的話……」

    無疑,這是一個令他怯步的數字。劍雪不禁嘆了口氣,「為什麼異度山莊每樣東西都貴得嚇人?」其實蓮府器皿也是件件高檔,只是沒人提醒他罷了。

    就著杯口,劍雪輕輕啜飲濃淡合宜的茶湯,露出滿足的笑容。

    趁他不備,吞佛童子移了移指尖,順著杯緣貼上他的唇,輕輕為他沾去殘餘茶沫。不經意的接觸,卻是刻意的挑逗,劍雪體內的騷動隨之加劇,心跳快到幾乎失速,就在他發愣之際,兩片更灼熱的唇瓣貼上了他──

    這個吻,來得突然,來得凶猛,像一股熱泉從他體內爆裂而出,不明就裏的劍雪忽而抱球退開。

    「怎麼?太燙?」

    他無法回答,只是搖頭。到底燙的是茶還是對方的唇?他無法分辨,更無法正視吞佛童子似乎要將他看透的目光,他索性轉移話題。

    「這是什麼?」茶壺旁還有一個圓圓胖胖、看似裝盛液體的容器。不管三七二十一,他騰出一隻手掃過桌面,「我想喝這個──」

    「劍雪,等等,這是……」吞佛童子即時出聲,但來不及了。

    猛一灌。哇──這是什麼?辣椒水?這是人喝的東西嗎?

    當然這不是茶壺,是盛酒的酒樽,旁邊還有挹酒的勺子。一般人家都有,唯獨蓮府的大少爺不識杯中物,一蓮托生除了教他喝茶,一次也沒讓他碰過酒。

    酒精迅速催動睡意,和成親那晚一樣,他就這麼趴在桌上睡著了。

    愛妻心切的吞佛童子完全忘記自己如何抱著劍雪經過花園、迴廊、穿堂、內院、最後回到自己廂房。路過的僕人全被嚇得張大口、瞪大眼,一個個跌的跌,撞的撞,東倒西歪亂成一片。

    原來,瘟神比誰都溫柔。




         ※       ※       ※




    內廳來了兩位客人。因為不算外人,所以總管任沈浮將蓮府來的信差和丫鬟招呼到內廳稍坐。

    這兩人螣邪郎並不陌生,就是上回潛進異度山莊打探劍雪消息的丫鬟小翠跟家丁小三哥。

    「螣大爺,現在真的不能通報嗎?」小丫鬟急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雙骨碌碌的大眼直盯慢條斯理品茗的螣邪郎。

    「報了報了,妳把茶喝完,人就來了。任總管,你不是去請劍雪過來了嗎?」

    「少夫人身體微恙,不過……」任沈浮面帶難色,小聲在螣邪郎耳邊嘀咕幾句。

    微恙一詞讓丫鬟以為劍雪臥病在床,急得走到螣邪郎跟前探問,「螣大爺您說雪少爺怎麼了?他生病了嗎?」

    螣邪郎繼續悠哉游哉喝他的茶,語氣鎮定的回道。「他沒生病,只是喝錯東西在房裏歇著,這都要怪你們那位失職的姑爺──」

    「你說要怪誰?」大門一搧,來人正是吞佛童子。

    「奴婢見過姑爺,這是我家老爺跟夫人給雪少爺的親筆家書……請務必交給雪少爺。」

    「是要劍雪回去嗎?」這兩人不再偷偷摸摸,想必是劍雪出嫁一事已經傳遍蓮府,也或許是修羅場那一鬧,蓮府有人看見劍雪也不一定。終究,紙包不住火,該來的還是來了。

    「啟稟吞佛姑爺,我家老爺因為遍尋不著雪少爺,思念成疾,幾個月下來,已經瘦了一圈,連大夫們都束手無策,夫人擔心老爺的病體,所以……」

    他懂了,這次是登門求藥。劍雪的舅舅臥病一事應該不假,那女人若非無計可施絕不會差人前來。「我知道了,這幾天我就帶劍雪回去探望你家老爺。時候晚了,你們也趕了一天的路,明早再回蓮府。」

    「多謝姑爺。」欠了欠身,兩人跟著任沈浮正要走出內廳,想起什麼似的,丫鬟回頭折返,從袖裏抽出字跡工整的信箋。「對了,啟稟姑爺,這是破戒僧師父要我交給您的拜帖,他說隨後就到。」

    「破戒僧?他是誰?」

    「他是雪少爺的師父,大老爺生前的至交。」

    劍雪的師父?呵,果然!他一點都不意外對方是個僧人。如果不是因緣際會嫁進異度山莊,從劍雪各方面的習性看來,他的愛妻實在與遁入空門的佛門中人相去無幾。

    「喂,吞佛,等一下──」內廳清場後,螣邪郎放下茶碗,走向正要離開的吞佛童子。「我很擔心劍雪……他真的只是喝醉嗎?」

    螣邪郎並沒猜錯,劍雪這次不像普通的醉倒,儘管只有一瞥,他瞧見了劍雪的臉像燒紅的炭。

    「這你不用管,他沒事。」不過一個吻而已,以後劍雪會習慣的,不用大驚小怪。說得一副理所當然,吞佛童子並不介意自己的溫柔帶了一點殘酷。

    「我就知道!」攔路走到吞佛童子跟前,螣邪朗以前輩姿態提出他的高見,「再怎樣劍雪也是男兒身,你是不是應該先跟他培養更深一層的感情,教他一些常識,再行夫妻……」對於赦生,他也是這麼想跟"預備"這麼做的。

    「呵,本能即天性,不用遵循常識,懂嗎?倒是你跟赦生,要不要趕一下進度?」說完,頭也不回離去,留下螣邪郎無奈地捧起無味的熱茶。

    事實上吞佛童子一言命中他的死穴,並非他不想,而是雷狼獸整天繞著赦生跟前跟後,是要他怎麼衝?「切!趕什麼進度?本大爺才不需要。噗──真難喝!」被茶嗆到還是頭一回,跟吞佛那小子多說幾句話真的會短命。

    「別喝了!」從身後突然出現的赦生童子打斷他的乾咳,也讓他小小震驚了一下,「我都聽到了,別理他,他還在為梨泥城的事吃醋。」

    對於吞佛童子記恨的功力兩人早已領教多回,解鈴還需繫鈴人,看來只有劍雪自己化解了。

    「是啊!吃醋?哈,好歹他是跟人吃醋……」不像他,得跟一隻笨狼大眼瞪小眼。

    「嗯?你說什麼?」赦生童子轉動骨碌碌的眼看著有些莫名其妙的老哥,而他身後的雷狼獸不知在悶哼什麼,一副委屈狀。

    什麼態度!當了那麼久的電燈泡,別給本大爺得了便宜還賣乖!

    拍了拍赦生童子的肩,螣邪郎苦笑一聲,「哈!我是說,跟外人吃醋是正常的,只有搞不清狀況的外人才會跟瘟神搶老婆,不是嗎?」聞言,赦生童子輕抿的唇角有了笑意,率直的望向螣邪郎,那是他對自家人才會呈現的無防備狀態。

    天殺的,為什麼赦生童子要用那種眼神望著他?這麼久的時間,這麼長的相伴,難道他真當自己是聖人?還是以為『私奔』是郊遊?那天娘親大人召來管事商議為他安排一樁親事時,赦生童子鐵青著臉表明自己受不了和螣邪郎相處時多了一個外人,螣邪郎隨口問他私奔可好,真的,他只是隨口說說,沒想到他親愛的小弟二話不說就答應了,當著眾管事面前,說出讓九禍夫人拍案而起的傻話。

    「娘,螣邪郎不去相親,他要跟我私奔!」

    看著不懼後果,隻身站在大廳的小弟,他似乎懂了古人冒死直諫是怎麼一回事。他沒立即上前,是為了多欣賞一會兒此時赦生童子大義凜然的風采。





    代劍雪向九禍夫人請過安,吞佛童子回轉寢室時,已是華燈初上。院子裏靜無人聲,只有蟋蟀叫得響亮。正要推門,簷上迅速落下一個黑影,擋住他的去路。

    「幸會了,吞佛童子。」那人身形清瘦,舉止文雅,手持羽扇向他走來。

    人影逐漸清晰,吞佛童子端詳那人沈靜的臉孔,確定不曾見過。「請問閣下是──」

    「在下破戒,劍雪的師父,本該入廳正式拜會,但是……」忽然,破戒僧神色一變,他不搖扇子了,而是無奈的搖搖頭。「算了,你們已是夫妻,我也不好再說什麼,這瓶藥你拿去──」

    「哦?這藥是──?」

    「它叫歡傷,合歡的歡,傷口的傷,顧名思義,專治男女之情引起的內傷。

    「等等,為何劍雪需要這個?」吞佛童子接過小巧的玉瓶,甚覺不可思議。

    「看不出來嗎?因為你給他的刺激太大。三個時辰服下一顆,六個時辰後,不用等到後天,隨時啟程都沒關係,只不過……」

    「有副作用?」

    「沒有,只要別再讓劍雪喝酒就行。摻了酒,這藥就變成歡觴,酒杯的觴。治療效果不變,變的是患者,他的症狀會跟服下媚藥的情況沒兩樣。當然,我信任你的人格,你不會這麼做,對不對?」很明顯,最後一句叫做警告,聰明如吞佛童子者不會不懂。

    「放心吧,吾和他來日方長,真要動手吾不會等到今日。」吞佛童子不屑一笑。以他的魅力,需要靠這瓶小東西嗎?當然不用。

    最好是──破戒僧沒說出口,縱身一躍,掀起一陣涼風,人已消失在黑夜。




    今晚星月交輝,破戒僧打算連夜趕回蓮府,早一步通知蓮府劍雪即將返家的好消息。萬一那個纏綿病塌、氣若游絲的老頭真的一命嗚呼就不妙了。

    但是──唉,劍雪身披單薄縑衣,倒臥桌上的模樣讓他好生心疼。哼,一蓮托生,這次你最好是真的死了,要是沒死,我也會跟你沒完沒了!

    破戒僧不禁恍然大悟,為什麼數年前一蓮托生怎樣都不肯說明這瓶藥的用途。

    「到時,你拿給劍雪就是,他用得著。」清秀的臉龐,似男非男,似女非女,年紀一大把了,連一條皺紋都生不出,這不是妖怪是什麼?

    「是藥丸吧?如何服用?」

    「處方和用法都寫在紙上,別急,要到那天才會顯現。破戒,別這樣看我──」

    「我不是看你,是瞪你。」

    「哎哎,相信我,這是為你好,火氣太大是會傷身的──」果真如此,彼時不火,此時還是會火啊!這個愛賣關子的老妖怪,就只會用天機不可洩露來搪塞,哪有人把自己愛孫往虎口送,還贈藥助其摧殘?

    哼哼,這個老妖怪最好安份躺在墳墓裏,否則他也會踢他回去!為了愛徒劍雪,破戒僧絕不會吝惜這遲來的一腳。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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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的腐窩 http://www.blstory.com/
    顶端 Posted: 2007-09-25 17:01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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