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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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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载]師徒第一部【不離】 BY 養氣人蔘 (结尾3章外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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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第一部【不離】楔子

  十八歲的那一年,他一身粗布紅衫,手中執著再普通不過的紅色布條,略顯蒼白的面孔微泛紅佇立在廳堂等待他未過門的娘子。那一天,是他的小師妹十六及笄的重要日子,也是他倆即將攜手白頭的大喜之日。

  他與師妹自幼竹馬青梅,打從師父在他八歲那一年帶著六歲的師妹回到山中,不可否認,兩人相識多少時日、他就愛著師妹多少歲月。

  所以,當師父提出要將師妹許配為他妻時,他即便想也不多想點了頭。

  可是──

  那一天,師妹沒來。

  或該說,她離開了。

  他孤立在廳堂一整夜,看著紅燭替代他將未落下之淚落盡,直到天明。

  二十三歲那一年,他仍是一身淺綠色粗布衫,手中執著一把再普通不過的長劍,越發蒼白的面孔亟近死白,他冷冷地注視眼前的斯文男子,面如冠玉、舉止高雅的美男子負傷於他劍尖下,長劍仍舊滴著血,滴著男子的鮮血,他冷漠的面孔似乎因此而動搖,冷硬的唇角輕輕提起一個笑。

  就是這樣的男子,偕同師妹私奔。

  在他與小師妹的大喜之日。

  頭也不回地、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五年餘。

  在得到師父允許後,他什麼也沒帶在身上,除了他打算在新婚之夜送給小師妹的釵子,一支做工樸實的碧玉銀釵,他只帶了一把長劍,一把什麼都不算但足夠割斷別人咽喉頸項的鐵劍。

  所以,他找到這個男子,看著男子有些驚慌卻不是十分恐懼地任由長劍刺穿胸膛,默默流出鮮血,俊逸面容上奇異地露出釋懷的笑容,含笑而逝。鮮紅的血,汩汩逃離男子漸漸僵硬的身軀,紅豔豔的色澤染在黃土地上,像盛開的花朵,像蜿蜒的河流,也像游移的小蛇,迅疾地爬行至小師妹踏入的腳步上。

  「師……師兄……」

  五年不見,小師妹的聲音仍舊與五年前一般,溫柔甜美還帶著幾分體貼。

  「多年不見,師兄氣色似乎更差了……」

  他並不是沒有看見師妹細白的手牽著一個孩子,一個像極死去男子的五歲孩子,他更不是沒有注意師妹不曾對地上的屍體張望過一眼。他不打算裝做沒看見那個孩子,當他目光略移至孩子身上時、他知道小師妹的手將孩子牽得更緊,更密。

  「我知道是我和相公不對,但孩子是無辜……」

  他並不在意孩子的存在,他拋下劍,劍尖沒入土中、劍身晃動兩下即停,他伸手在自個兒懷中探了探,拿出一支碧玉銀釵,用著極慢的步伐走到小師妹面前,執起小師妹蔥白的手,輕輕將釵子放在小師妹手心。

  「這支釵子,我一直想要交給妳。」

  淡漠的他,輕輕笑一笑,如同當初他知道自己要跟小師妹成親時、首度流露在外的喜色。小師妹捏緊那支釵子,像要將釵子掐入肉裡一般,淚珠成串由小師妹雙頰滑落,那種苦楚刺痛他的心。

  「過去都過去了,我們回山上,好嗎?」

  他想要像過去那樣牽起小師妹的手,過去他常牽著小師妹的手、漫步在夕陽下,不意,小師妹閃開他的手,對他展開一個淒苦的笑容。

  「如果五年前,我沒有救他,你我或許就不會是這樣。師兄,我知道你雖然沉默寡言,很多心事都不想讓我操心,但是,我知道你疼我憐我,不管我有多麼任性的要求你都會答應我……」

  小師妹的笑靨,就像當年,兩人第一次見面時,美麗中帶著憂愁。他率先向剛失去家人的她露出不算太難看的奇怪笑容,她被他的笑容逗得破涕為笑,紅撲撲的小臉蛋襯著夕陽剎是可人,從那時起,他就知道自己一輩子只有小師妹。

  「我求你,不要為難這個孩子──」

  看著小師妹淒涼苦楚的面容,他毫不猶豫承諾答允。

  於是,小師妹死了。

  用他送給她的釵子,奮力穿透自己的咽喉。

  鮮血無聲無息湧出小師妹紅豔的唇,那帶笑的唇、如同男子死去時的釋懷。

  他默默看著她,她倒臥在她所謂的丈夫身畔,兩個人好似盛開荒野的花朵,美麗璀燦。那個他連名字都不記得的男子,帶走了小師妹,不論是五年前、抑或是現在,他永遠失去小師妹,在那個兩人曾經攜手漫步的夕陽古道、在那個水波潾潾美不勝收的避暑碧潭,他與小師妹歡笑的形影漸漸消逝……不會再有了……

  他下意識牽起孩子的手,冷冰冰的小手,以及孩子漠然注視自己爹娘屍身的黑色眼瞳,什麼都無所謂了。

  他知道淚水緩緩滑落,他知道孩子看見他的淚水,因為冰冷的小手將他握得更緊更密,一如小師妹放開孩子前一刻的用心。

  在他二十三歲那一年,他失去了小師妹,永遠的。



師徒第一部【不離】01

  他還記得,二十四歲那一年,他帶著師妹的孩子回到山中,回到他最後的親人身邊。
  
  「這個孩子……就是她的孩子嗎?眼睛很像她小時候……」師父邊摸孩子的頭髮,感嘆萬分地回望他。
  
  他不敢將事實告知年事已高的師父,已屆六十高齡的師父,不能再承受師妹殉夫的事實,他和師父一直相信,師妹的離去只是暫時,總有一朝師妹會回心轉意,回到山中與他成婚。
  
  事到如今,他也只能告訴師父,師妹染上重病,臨終托孤,而那個男子,早在他下山之前就已病亡。或許師父看穿他的謊言,師父默默望著他,慈愛的眼中帶有幾分愧疚,為了什麼愧疚,他並不清楚。
  
  「你就收這個孩子為徒吧!孩子,你從今日開始就叫我太師父吧!」
  
  因為師父這些話,他雖不到不情願,卻是萬分無奈地收了這個孩子。
  所以,這個山上再也沒有甜甜耳語輕聲喚著師兄的事實,這個山上再也沒有師兄師妹。
  
  從那一天起,山上多了太師父、師父及一個徒弟。
    
  
  而後又過了好幾年……
  
  當初活生生、血淋淋的事實,像一把刀,在他心口中狠狠刨出一道口子,他怎麼也忘不了、怎麼也放不掉……
  
  在三十歲那一年,師父病危,也就是孩子的太師父年事已高、臥病在床。
  
  師父在病榻上痴痴望著他,慈藹的雙眼像在注視一個五歲孩子,那是他到山上的年紀。或許在全天下的父母眼中、孩子永遠是心目中最惹人憐愛的孩子。他自幼沒爹沒娘,師父是他的再造父母,師父永遠是慈祥和善,教他功夫、教他讀書識字,對他來說,沒有師父就沒有他。
  
  盡管如此,他還是知道,人,難免一死。
  
  小師妹死了,接著不是他就是師父,天底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如果可以,其實他希望是自個兒最先離開大家,最少不必承受離別的痛苦。
  
  「為師希望在死前看見你未來的妻子……」
  
  「師父……」
  
  瞧著師父殷殷切切的期盼,他不敢多說什麼,困難地張開口,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麼,只喚了一聲師父便接不了口。他要怎麼告訴師父,隨著小師妹的離去,他心已死,再也……不會有別人……
  
  「太師父,您要好起來,師父和孫兒需要您。」
  
  孩子仍是孩子,十二歲的孩子在談吐間卻意外成熟懂事。
  
  他不是不知道,卻也刻意不去理會,倒是師父似乎很是詫異,老邁的雙眼在一瞬間發出光芒。
  
  「呵呵呵……傻孩子,太師父也不能決定啊……」
  
  師父輕輕摸著孩子的頭,溺寵心疼的目光像在看著自己的孫子,想想也對,師妹的孩子、不就是師父的孫子嗎?!可惜不是他的孩子,但那又如何呢?事到如今,怨天怨地都是枉然。
  
  「真希望我這把老骨頭還能夠活上幾年,至少……至少親眼看見你這孩子長大成人……咳咳……」
  
  「師父,您別再說了,好好休養,等這個冬天一過,天氣暖和您就會好起來。」
  
  為了安撫師父睡下,他毫不猶豫將孩子拎著領口向外頭雪地一丟。
  
  「練足兩個時辰”踏雪無痕”再進來。」
  
  孩子跟著他讀書識字、練功也有些日子,踏雪無痕也不過是入門輕功,並不會讓孩子吃到什麼苦頭,雖說他沒待孩子好,卻也沒待孩子不好,只是他冷著臉,從不曾對孩子笑一笑,更甭提讚美疼愛這一檔事。
  
  回身恰巧對上病榻上師父慈愛拳拳的雙眼,師父唇角猶帶著笑,令他不覺奇怪也難。
  
  「師父可是想起徒兒當初上山之時?」
  
  他將被褥拉了拉,生怕冷風吹得師父病更重更深。
  
  「是啊!歲月真是不饒人,想當初你也是這麼一個沉默瘦弱的孩子。轉眼間,也這麼大了……」
  
  「師父……莫要再說了,歇下吧!」
  
  「好好,師父明個兒再說。」
  
  心滿意足的笑容掛在師父蒼老的面孔,不由得也令他笑了。
  
  
  那是師父最後的笑容。
  
  
  第二天早上,他默然看著師父面上的笑,他也笑了,淚水順著笑容滑下。
  
  孩子佇立一旁低低啜泣,看著他臉上的笑容和著淚水,突然止了哭聲。
  
  「師父,您會成親嗎?」
  
  他緩緩回首,歛回笑容,低著嗓子,冷冷瞧了孩子一眼。
  
  「與你無關。」
  
  師父就葬在山頭,看得見小屋的地方。
  
  從那一刻起,山上只有師父與徒兒。



師徒第一部【不離】02

  已經離開了山上,他才真正開始後悔。

  那是他自幼生長的地方啊!

  滿滿記憶著師父與師妹同他生活一點一滴、過往雲煙……

  全部、都讓他丟棄在山巔上了……

  果然不該下山,這個決定既倉促又草率。

  但是……他能不走嗎?!

  他冰冷蒼淡的日子已經遠遠離去,深重而款款的情……已如逆天破冰激昂洩出,盡管他萬分不願,事態卻發展至令人無法收拾----

  當年、果真不該讓那個孩子留下,留在自個兒身邊、是禍。

  「師父……您……後悔了……是不?」

  那個是他徒弟的男人用著哭泣般的雙眼,在黑夜中反反覆覆問道。

  是的,他後悔了。

  他後悔自個兒竟有心軟的那一刻,竟然對男人的深情感到難過與悲哀。

  多麼美麗的唇啊!

  那不是小師妹曾經擁有的唇齒。

  多麼嬌媚的眼啊!

  那不是小師妹流洩過的萬種風情。

  一切一切,都與他記憶中最美好的過往全然不符。

  但是……他不怨了、不恨了……

  他只想要那個男人離他遠遠地,遠到天涯兩方、老死不見。

  「你為何……不能放開我……」

  佇立桌前,他心底萌發衝動,想拿起眼界所及之物摔個粉碎。

  卻在心念升起時,又讓男子眼眶淚光給逼了下去。抬起的手,還是放下了,輕輕環抱自己,那細瘦的指間卻是發白。

  「我不能,放棄自己、極為容易。您、還想徒兒放開什麼呢?徒兒已經沒有自己了…………」

  因為那個身為徒弟的男人說了這些話,迫使他這個做師父的不得不走,那是在他廢了右手的五年後。

  四十一歲的那一年,出於無奈,他離開了生長多年的山上。

  而那個迫使他離開的男人,二十三歲,正是一個男人、最燦爛的年紀。

  也是他當年收留那個孩子的年紀……



  為了追尋逃離過去的他,他知道男人花費多少氣力,當然也明白,兩人今日在茶樓極沒可能是不期而遇。男人至少跟在他身後十來天,只是提不起勇氣往前踏上一步;今天倒不知吃錯什麼藥,男人一句話也沒說,默默走入茶樓,默默於同桌對望,十分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用著那雙憂鬱中仍帶著星子的瞳,深深凝望他。

  叫了一壺茶,男子溫柔的嗓音有些嘶啞、美麗的面容憔悴許多,但那雙眼,那雙深情至極令他難以忍受的眼、仍是瘋狂而迷亂,為了他這麼一個形同走肉行屍的半老之人,他不能明白,男子究竟是在怎麼愛著。

  他已經不懂愛了……

  「欸~~~~你不是玉劍公子嗎?」

  突地,生嫩嫩、俏盈盈的女子不請自入,坐在男人的左側,墨竹色的衣著很是奇特卻合適異常,令女子一臉白淨、更顯出色動人。

  望著男子的盈盈眉目,是生動而耀眼,紅潤潤的小口,更是可愛撩人。

  那是一種女子特有的美麗,就算男子生得如何美豔,卻仍不及女子與生俱來獨享的美感。

  「能否請妳,別打擾我。」

  男子一派溫文儒雅,那副模樣,可說與男子爹親如出一徹,就是這樣的男子,拐去毀滅他曾經擁有的全部,而今,卻遺留著男子再度破壞他僅存的生命與自我。

  「欸~~~別那麼絕情嘛!好說歹說,咱們倆也是過命交情,更何況你又不是對著嬌滴滴、水嫩嫩的小姑娘,會有什麼差池?!」

  女子玉指輕佻地在男子粉面上點了點,狀似親匿到失了禮教的地步,他舉起茶杯不再注視。

  「韓姑娘,請妳放尊重些,姑娘家的名節十分要緊。」

  男子冷冷移開女子調戲不安份的指尖,目光緊張地望著他,感覺到那份不安,他不自禁在心底冷笑,面無表情,獨自安然。

  女子瞧瞧他、再回望男子,一臉奸詐笑了笑。

  「什麼嘛!不過是個半死不活老頭子,瞧你緊張地,活像個被結髮妻子抓姦的老實丈夫,真沒意思~~~~!」

  女子唯恐天下不亂,仍不改輕佻口吻,大力恥笑男子因發赭而紅潤動人的面孔。

  「韓玉煙,妳若是不想我追究新風鏢局那筆爛帳,妳可以先行離座。」

  咋咋小舌,女子面上一紅,隨即又老著面皮,假裝若無其事,留下一串爽朗笑聲離席。男子睨著女子離去,一臉緊張回睇他,像個做錯事的孩子。

  這些個面貌,他從未在男子身上見過,氣惱的,發窘的,孩子氣的,甚至是不安的,全然與以往面貌不同。在他跟前,男子有著瘋狂與沉重,有著悲哀與苦痛,他從未知曉,原來,男子也不過是個孩子。

  「師父……她……和我……並非--」

  「與我無關吧。」他把玩手中的空杯,不耐煩地打斷男子的話。

  除了自己,他可以說是什麼也沒有。

  他曾經擁有的、已經不會再回來。不願接受的、卻仍徘徊不去苦苦糾纏。

  「是……」男子收了聲,兩手合握放在桌上,明明是握劍十數年的手,十指卻依舊纖長均稱。

  好一個麗質天生的男人啊。

  看了就生厭!

  他冷漠地笑了笑,一如往常地、那樣無情地勾起唇角。

  「我要走了。」他甩甩袖子,默然起身打量眼前的男子。

  像是望入男子心底一般,在男子正要開口時、搶先開口。

  「我要自己走、你不要再跟著我了。」

  男子平靜的臉幾乎是在千分之一秒間失去血色,好似他說出口的話等同宣判了一場死刑、而不是一句道別;到底,還想要他怎麼做,他已經不想恨了、也不想怨了,還為此而離開──難道還不夠嗎?

  想要奢求寄望他、他又能依附誰呢?

  所以、他不再言語,默默看著男子垂下雙手,美麗的臉蛋似乎不再清麗,漸漸也覆上一層冰霜。



師徒第一部【不離】03

  三十五歲那一年,他將徒弟趕下山,這一年,徒弟已是十七歲的少年。

  一身矯捷的功夫足以令徒弟打敗任何人,包括所謂武林中的十大高手,要想成為啥勞子武林盟主壓根不是難事。他們這一派從不涉足武林,故而並無所幾知曉他們的存在。

  徒弟在十五歲那一年身子突然抽高,不到十六歲便足足高出他一個肩膀,可能是因為他鮮少同徒弟說話,徒弟也是個不多話的少年,多數的時間,徒弟總是望著他,似乎在期盼他能對徒弟說些什麼,直至他回望徒弟,徒弟才默然地低首,不吐一詞。

  說他沒有恨,那是騙人的。

  看著孩子一年一年長大,全身上下沒有一處是像師妹,包括那一雙憂鬱的眼。秀氣斯文的臉,美麗動人的眼瞳,紅豔豔的唇,一切一切都像極了那個面如冠玉的美男子,當年那個帶走小師妹的男人。

  但是他告訴自己,就快到了。

  那一天,總是要到了。

  一年一年,他都是這樣反覆告誡自己。

  終於,在他三十五歲、徒弟十七歲那一年,他將一身的功夫全部傳授給徒弟,算是了卻他對小師妹的諾言,他給了徒弟自立更生的能耐,也給徒弟良好的品性修養,他把自己有的、全都給了徒弟。

  只是……沒有愛……

  「下山吧!你去闖蕩江湖,若是沒死,一年後回來找我。」

  淡淡丟下幾句話,他沒給徒弟任何機會,將行囊與一把長劍連同徒弟一起丟到門外,關上門,便不再理會門外的徒弟。

  徒弟拾起行囊長劍,默默在門外叩下三個響頭,便頭也不回地拔足離去。

  徒弟太了解師父,徒弟知道,師父說出的話決不更改。

  如同師父當初允諾少年的母親,必要將少年養大成人。

  師父做到了,所以,少年該出發了。

  隨著徒弟的離去,天空又飄起淡淡的雪,掩蓋所有一切,也將師父的心再度重重鎖在這個深山。



  他發覺自己總是不間斷地在回想過去。

  回過神來,他正往小師妹的埋骨處所行去。

  二十年了吧?小師妹的死忌。

  最後緊握在手中的、還是最初的那把劍。

  載滿師父與小師妹的回憶,也只剩下這把劍,以及男子自刎時……那股錐心刺骨的疼痛,他的右手,也不算白白廢掉。想要永遠陪伴身邊的兩個人,也都不在了,除了這把劍,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剩下什麼。

  四十二歲仍是壯年,兼之他過慣清心寡慾的日子,他毫不費力找到了小師妹與男子爹親埋骨合葬之所,好深好深的山林間,或許這也是他的葬心之所,人在心死時、還會做些什麼呢?他明明心已死……為什麼還是不明白自己該何去何從,他什麼都沒有了啊!

  連最後一雙溫柔的手、都自個兒掙脫了。

  「小師妹……妳說、我還愛妳嗎?」

  只有風聲颯颯而過,他幾乎聽見了小師妹甜甜的耳語,輕輕柔柔低訴著,我不愛你、我不愛你、我不愛你……

  我愛的是他、永永遠遠只愛著他--記憶中那一雙溫柔卻堅決的眼眸,不需任何言語卻再再陳述這個殘酷的事實。

  往事一幕幕浮在心頭,左手緊握的劍落了地,淚水也隨著長劍滴落入土。

  事實,永遠騙不了自己,小師妹尊敬他、憐惜他,就是不曾愛過他,如同他不曾愛過男子,卻在心底某一處放不下、拋不開男子。

  風仍是呼嘯的吹,他臉上的淚痕卻怎麼也吹不乾。

  他還記得,男子那雙泫然欲泣的眼瞳,只要一想起來,胸口就會痛楚難當,明明不是愛啊!



師徒第一部【不離】04

  「師父……徒兒該如何是好,自己似乎不再是自己了…….」

  慈藹的師父仍鮮活在回憶中,無論任何事都能讓他依靠的師父,在小師妹離去時、默默陪伴他渡過痛苦,在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師妹的孩子、也是師父分擔孩子帶給他的難過。

  「你雖然沉默少言,卻是個聰明的孩子,若你心底真放不下她,你就下山去找她吧……有些事兒、是勉強不來,為師希望你別再難過。」

  下山尋找小師妹之時,師父似乎知道些什麼,短短交待他幾句話,目送他緊握長劍的身影離去。師父那張一夜蒼老許多的面容宛若在眼前,在小師妹自刎的那一刻、他才真真切切體認到師父的用心。

  雖然他一直沒說,但在心底、他知道是自己害死師妹,也害得一個年僅五歲的孩子家破人亡,他已經沒有力氣更沒有資格去愛人。除了師父的親情、他什麼都不敢接受,或許師父去逝的那一夜,他早就跟著死去了。

  而今,他拖著一個已經心死的身軀、究竟是為什麼?

  茫茫然之間,雨點落在他身上,這才發覺他在不知不覺間離開山林,走到了山顛之上。雨絲霏霏形成白茫茫一片絕境,獨身一人晃蕩在似若無邊無盡的天地,他什麼都不想再管也不想再拖累任何人了。

  「既然已無處可去、那我就什麼地方都不去吧!」

  痴痴的笑著,倘若能在這一刻瘋狂、他是極度歡欣與樂意。

  一步步踏在溼潤泥地,恍然未覺腳下浮動的泥地是緩是斜,他只知道身軀突地失去自主滑了一步,整個單薄失神的軀體像是隨同心之所向、再也沒使出半分氣力開始往峭壁下方直落。

  他並沒有想死、也沒有怕死。

  他也知道只要自個兒提勁借山壁之力就能翻幾個筋斗翩然落地,右手雖廢、雙腳與一身功夫可沒廢,只是沒必要再用。

  早死晚死都是一般痛苦,為何他偏偏嚐盡悲苦愴痛才能領受這份天命。

  緩緩閉上眼,過往雲煙與下墜之勢同時夾纏他。
  師妹的一顰一笑仍在眼前閃爍浮現,那夾雜在耳邊的風聲是否是師妹曾經天真嬌甜的笑聲?師父溫柔牽著年幼的他緩步走在山林間,一句一字教導他識花識草識藥,那種擁有幸福溫暖的感觸不會再回來了。

  突地手腕一緊,連同風聲與回憶皆被怒雷驚碎一般,他知道自己停留了。

  閤上的雙眼睜開,果不其然,他懸掛在半空之間,右手腕緊緊鎖在男子左掌之內。那個曾經是他徒弟的男人,不知何時追上了他、連黃泉路都死命追趕不肯罷休。

  「我不是叫你不要來嗎?」冷淡淡的,他一如往常的嗓音不帶半分感傷與憐惜,勉強看了男子一眼便別過頭不再理會男子,「連這條路都不讓我自個兒安安靜靜走完。」喃喃瞧著萬丈深淵的歸途,他心底不住嘆氣。

  男子右手緊抓著山壁上孤生獨長的細細樹枝,臉上那份絕豔復絕望的淒楚、他已經不想再看見也不想再理會。

  「師父,您這又是何苦?徒兒沒有再敢對您痴心妄想什麼、徒兒只是想默默望著您……就只是這樣而已……能否請您……請您不要再讓徒兒嘗受當時的心痛……」淚珠不偏不倚滴落他的臉頰,是男子坦然的淚也像是他流不下的淚。

  「……你今年幾歲?」

  他無視男子漸漸失去緊握力氣時的慌張面容,默默瞧著男子好一會兒,他問了個不合時宜的問題。

  「徒兒今年二十有三---」男子強自打起個虛弱笑容,握不緊的手仍是緩緩流失,一分一秒都在流失心愛之人的生命,這份驚恐令男子顫抖不已淚水只是無聲汩汩落下。

  「嗯,當年你才五歲就隨我上山,不知不覺也十八年了。」

  想起十八年前,他除了靜默還是只能靜默。

  「想來真是可笑,你我朝夕相處十八年來、我竟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因為師父您……不曾問過,當年太師父問過而已。」

  男子極力抑止嗓音顫抖,他的右手僵直包在男子掌中,四年前就沒感覺反應、現下更沒感覺到痛,只是男子指節發白死命似的拽著他廢掉的手,他沒來由心裡一陣想笑。

  「你可知我叫什麼名字?」冷淡的笑容掛在臉上,這是他最熟悉與男子相處時所浮現的笑容,盡管連這份笑容也是屈指可數。

  「知道,徒兒聽過太師父喚您一次,從此而後一直都放在心裡。」

  認定了抓不住,那麼一起落下似乎也沒啥不好,男子在心底悄悄定了主意,笑容變的自在又坦然。男子只想像在山上時那一般,雖然他從不理會男子也不主動攀談,至少兩個人是在一起,如果最後還是在一起、是死是活又有什麼差別?!男子緩緩鬆開右手,沒有他的世界、就不是世界了。

  對於男子知曉他的名諱,他有些訝異,轉念想想卻又覺得好笑,一個將死之人,知道或是不知道又有什麼差別。

  從不自然緩降的速度看來,他自然也是明白男子心底流轉什麼念頭,他是不會讓男子稱心如意。

  「你聽好,這些話我只對你說一次。聽不聽在你、做不做也在你。我不問你的名字,因為我不想再看見你。我也不同你道別、我與你不會再見面。但我要你發誓,沒到天命已盡之刻、你不能死。這極可能是我同你說的最後一段話,這個誓言、你發是不發?」

  他一生冷漠孤癖、淡然無情,就算是當年極恨極怨拐走師妹的男子,見面也是淡淡陳述他的目的,從未惡聲惡氣過。此時口吻卻是兇惡肅殺,話到末了,已是厲聲低吼。

  「師父,徒兒一生從未忤逆您,您不就是要徒兒發個誓又有何難。徒兒什麼都能依您吩咐……只求師父不求死。」

  「我如果說--不可能呢?」

  他低頭望了望腳下似乎看不見顏色的青綠林間,他只是凡人之軀、沒可能落下而能不死。

  「那就恕徒兒無禮,這個誓言、我不會發的。」

  話一落下,男子隨即放開勉力支持的五指,左手緊緊握住他的右手,兩個人同時朝深谷下墜,又急又快,男子也不求什麼、只要能像現在是在一起的,擁抱與否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我早就知道你是不會聽我的。」他笑了笑,對男子一心殉死也早有盤算。小師妹是和心愛之人同死,終究算是辛福。他沒有了心、也沒了愛,可不想死前還與男子夾纏不清,這份自由,他寧願保有。

  「今天無論死活,你我師徒緣份從此斷絕,你走吧!我將死之際不願身邊是你。」

  左掌凝勁一發,拍向男子下墜正急的身軀,他感覺右臂被男子緊抓著拖拽生疼,但終究無法抗拒他三十幾年來練就的一身內力,男子鬆脫他的手,他閉上眼不願再見別人心疼,自己的心已經夠痛、傷的夠重了,就還給他臨死前一份寧靜吧!

  「師父-------------」

  一聲聲淒楚與風聲同時擦過耳際卻沒傳至他心深處。

  青色的身影就像掉入水潭的小石子,看似緩慢卻義無反顧直直沉入深谷。

  只要這樣就好了。

  以後男子的生命裡不再有他、他的生命……就當做秋天落葉飄然逝去,不再回首。



師徒第一部【不離】05

  那一年,他十七歲、師父三十五歲。

  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他孤身佇立窗欄前,看著落了一夜的大雪,白淨的大地既蒼涼又寒冷,一如昨夜師父在睡前喚他到房內所說的那番話,那冷冰冰的神態與眼神,猶勝此刻季節帶來的寒意。

  「下山吧!你去闖蕩江湖,若是沒死,一年後回來找我。」

  淡淡丟下幾句話,師父沒給他任何機會,將行囊與一把長劍連同他一起丟到門外,關上門,便不再理會門外的他。

  第二天一早,他默默在師父門外叩下三個響頭,便頭也不回地拔足離去。

  他太了解師父,所以他知道,師父說出的話決不更改。

  如同師父當初允諾他的母親,必要將他養大成人。

  師父做到了,所以,該是他出發的時候了。

  其實,當下他是一邊往山下拔足狂奔、一邊流淚。

  雖然師父從不和他多說什麼,但是他什麼都明白的。

  師父讓他一年後再回來、其實壓根就沒有期望過他會再回來。

  他一直一直看著師父,對師父的了解沒有九分也有七分。

  早在娘親死去的那一年,其實師父的心就隨之死去大半。

  而在太師父仙逝那一年,他就再也沒有見過師父的笑容。

  在師父的心中,他什麼地位也沒有。

  他甚至知道,師父是恨他的。

  很恨很恨,卻只是深深隱藏心中,任由恨意攀附佔據整顆心、整個身,然後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就連一個眼神都吝於投注給他。

  這樣的師父就算拋棄他、也不足以為奇。

  他不是沒有想過要恨這樣的師父。

  他是有權力恨這個男人,這個男人殺了他的雙親、使他自幼失怙無依無靠;但是……他忘不了,這個男人在那一天靜默落下淚水的模樣。雖然他只得五歲,但是那種苦楚錐心,卻是怎麼也遺忘不了的痛。

  既然恨不了師父,他只能選擇離開──

  流著淚水,步入江湖。


  時光飛逝,匆匆的一年很快就過去了。

  憑著一身武藝與高雅談吐,他很快就得到江湖中人的景仰。

  因為他絕色美豔的外貌與出招時的矜貴高雅,江湖中,人人都敬稱他一聲『玉劍公子』;在世俗之內,他得到了無法從師父身上渴求到的溫暖與友情;當然,也在不知不覺中惹上江湖之中人人頭痛的邪氣女子──韓玉煙,撇開韓玉煙給他帶來的諸多麻煩不論,其實他並不討厭這個任性妄為的女子。

  在看盡了冷漠淡然的師父、江湖中人的繁文縟節,他反倒對韓玉煙的率直狡猾感到有趣;半年下來,他幾乎都與韓玉煙以禮相待、同進同出,不少人戲言笑玉劍公子被韓玉煙那個小妖婦迷得團團轉。流言入耳,他只是但笑不語,韓玉煙卻依恃著這個戲言到處惹事生非。

  眾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沒給韓玉煙太大難堪,她這個丫頭倒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闖下的禍一次比一次大。

  連他的名聲都無法保住她,她只得丟下爛攤子讓他收拾,一個弱女子獨自逃到關外險地避風頭。

  也在此時,他才驚覺,一年之期……就在眼前。

  他遲疑著自己該不該回去。

  想起師父的冷漠無情,想起師父從不寬待的眼神,想起師父在太師父仙逝那一日最後的笑容,還想起……師父無聲為娘親流盡傷悲苦痛的淚水;待他回神時,他已淚流滿面。

  他一直都在逃避,與韓玉煙在一起的快樂時光,全然無法消減內心深藏的思念;他從來都沒有忘記過……他心裡愛的人是誰,儘管再苦再痛,他還是無怨無悔地愛著,就算是泥足深陷幾乎滅頂,他也遺忘不了!


  他還記得,那一年,師父三十六歲,天空仍然飄著淡淡的雪,師父佇立在門外,著了一身白袍,那是太師父最喜歡的顏色,雖不若紅色吉祥,卻有另一番脫俗的美感。

  太陽落山的那一刻,他趕著匆忙腳步回到山上。

  而師父手中那一把劍,幾乎是緩慢而靜止地……

  「師父------!」

  在夕陽的餘暉下,他飛也似地一起一落已衝到師父跟前,帶有厚繭的大手一掌拍落師父手中長劍,在千鈞一髮之際阻擋了師父本來要做的事。

  「你回來了,我本想……你不回來了。」

  師父冷然望著他慌張擔憂的眼眸,冰雪似的眼睛,冷冷瞧著他,瞧著這個越發越與自個兒爹親相像的徒弟。

  師父在他心中本就不多言詞,少笑,少怒,少哀,少樂。

  那一張絕情的臉,如同冰雪雕塑,從他上山十幾年,幾乎沒有改變,就像冰封在雪地的面具,沒有幾毫表情。

  「師父,我……我本不想回來見您……唉……」

  「哦、那你回來幹嘛?」

  「我……」

  提了頭,後頭的話,終是接不下去,他一甩頭,別開了視線。

  師父並未理會他,俯身拾起長劍,退了一步,對著他挽了一個劍花,劍身分毫不差劃破他的領口,冰冷的利器貼著肉卻不傷半分。

  「動手吧!你既已知道,難道還要為師開口求你不成?」

  「師父,我……」

  「你莫要忘記,你的爹娘全因我而亡,你身為人子,難道不該為雙親報仇。」

  一番冷言冷語,莫不是要激得他動手廝殺一番,一年前的青澀少年,經由江湖的歷練,該是轉變為男人了,想必手上功夫也更精進一層,不難由他精悍的面容看出歲月與現實的酷嚴。

  「師父,無論如何,徒兒從不曾恨你,從來不曾--」

  他在徒弟黑墨似的眼眸中看見堅決,他永遠都不清楚,到底徒弟心裏是怎麼打算,只知道徒弟的決定是不可改變。

  當然,他也不會知道,徒弟離開這一年之中,是以什麼樣的心思在倒數三百六十五日;他日日夜夜在內心深處數著日子,每過一日一夜,他的心總往山上飛回一點。

  「是嗎?當年帶回你、真是不應該……」

  收回徒弟頸上長劍,師父落寞地望著天際,望著太師父埋骨之處,不發一語。

  「師父,徒兒……徒兒---」雖然欲言又止,徒弟總是下了破斧沉舟決意要說,不意卻讓師父打斷。

  「罷了,你什麼都莫要再說,若不動手,自個兒去吧!我不想再見你。我對你母親的承諾已達,我不要你什麼,你可以走了。」

  語畢,身一轉,緩緩走開,硬是要將他丟在身後。

  「師父-----」

  他不甘大喊,連努力的機會也沒有,這樣的結果,他寧死不甘。

  「為什麼您……從來就不聽我說呢?我和您相處十多年,就算您對徒兒沒有感情,您對徒兒還是有恩情啊!為什麼、為什麼您連對我說說話都不願意?您當真這麼恨我?」

  師父默默看著他這個徒弟,瞧著淚水自他雙頰緩緩落下,師父心底多少有些訝異,正如徒弟所說,他倆相處十多年,記憶中,孩子只流過一次淚,他的師父病逝的那一天,他也哭了。



師徒第一部【不離】06

  再苦再累的時候,孩子也是默默咬牙挨過每一刻。少年時期更是不用說了,少年時候,師父不說話,徒弟也不多說什麼,對師父的吩咐莫不遵從,甚者將師父的日常生活一肩挑起,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臉蛋,不知不覺也這麼大了……

  「你知道什麼是恨嗎?」

  他抬起滿是淚痕的俊秀面孔,驚喜更勝訝異地望著師父,彷彿師父的停佇與言詞帶著生命泉源,渴望的黑瞳滿是喜悅。

  「我知道。」刻意忽視徒弟的期盼,他仍舊將目光穿透徒弟,望著遙遙的天際不停留。

  「我於你,恨亦無恨、愛亦無愛,我對你沒有恩情,只因我從未將你放在心中。」

  他說謊,他很明白自己在說謊。

  孩子甫入山中,不甚習慣山中氣候乾冷,重病在床,是他不眠不休在一旁看護照顧。冬季來臨,他總不會忘記替孩子弄件厚襖暖身,夏季濕熱,也是他在孩子床邊搖扇搧風,就像師妹小時一般。他的感情,總是深深藏在無人進駐的角落,不要旁人看見,不讓別人知道。

  所以,他失去了師妹。

  只因他無言的深情,於旁人眼中、等於無。

  「但是我有,我一直一直將您放在心中,最深最深的地方,就算您對我不理不睬,我卻從未放棄接近您的心情。

  您為何就是不肯回頭看我?您不曾對我笑一笑,或是說句窩心話,但是我放棄不了,您讓我下山的一年中,我無時無刻不是想回來,我曾經告訴自己,忘了吧!忘了五歲那一年、您牽著我的手,忘了您蒼白削瘦的臉、流著淚,為我娘流下的淚。

  我想忘記,但我卻無法忘記,當時我在心中暗暗發誓,要您別哭,別流淚,我會用一輩子的時間來陪伴您,就算代替娘,我也會用一生來愛……那年,我才五歲啊……」

  徒弟一股勁地將他擁入懷中,將秀麗的臉孔埋在他頸項間、任由淚水沾濕了他的衣領。

  「你……」事出突然,反倒令他說不出任何話,愣愣由著徒弟擁抱他。

  要師父如何知曉他的心事,誠如他所言,師父不曾正眼瞧一瞧他,更不曾對他流露出半分關切貼己,盡管有些時候、師父曾想過對他說些什麼,卻總是在抬眼望見他的那一刻失去意念。

  他並非聖人,瞧著徒兒與其爹親如出一徹的面貌,要他不去恨、未免也太強人所難,愛、是寬大深厚,難道恨、就是小氣狹隘嗎?

  沒有恨意,總是能說得輕鬆自在。

  徒弟空有愛,豈能要求他不恨不怨。

  他也是用著性命,去愛著細心呵護的師妹啊!

  小師妹沒有愛上他,他不恨、也不怪她。

  終究是自個兒傻,賴蛤蟆想吃天鵝肉,配不上小師妹,所以小師妹跟了別人走。

  但是付出的愛……是收不回了。

  他全部的愛、全心全意奉獻給小師妹,再也挪不開一絲一毫分量在意旁人。

  畢竟、人只有一顆心,愛就是愛、恨就是恨,愛恨分明,僅在他內心深處一隙之隔,愛已失,騰下只是恨了……

  憤而推開徒弟,他冷然一笑,像是雪地上怒放花朵,潔淨白細、傲然勝冰,瞧在徒弟眼底,是高潔鋒銳、卻也是易碎……彷彿只要伸手輕輕碰觸,就在下一秒間碎盡千千百百,無論如何細心摘取,皆不能取得完美的一株。只願開在冰冷雪中,獨自堅毅綻放。

  「你下山去吧!我不要你的愛,更不需要你成為小師妹的替代……你不配!」

  他疾言厲色丟出長劍,劍身悲嗚似地在雪地上劃出一道徑子,明白表達對徒弟恩斷義絕。他不要誰是誰的替代物,更不要再有人來擾亂他的心。那種毫無止境的悲慟,不想要感受第二回了。

  傷心之情……他已無力再承擔……

  「師父……」

  徒弟緩緩伸出雙手似要觸碰他--

  卻在看見他一閃而過的驚嚇神色後,頹然垂下雙臂,著實令他鬆了口氣。

  「您說過,我不明白恨是什麼,但是……徒兒明白,打從與師父您相遇那一刻起,徒兒便一直明白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

  徒弟拔起在風雪中微微晃動的長劍,如夏荷般典雅的臉孔上流露出又苦又澀的微笑,一如徒弟的父親般了然解脫時掛在面上的笑容。他見徒弟挈起長劍,冰雪的臉上,綻露出比風雪更加冷寂的笑容。

  世界上終究是沒人能放下仇恨……

  「你恨我嗎?那很好啊!也是,我向來待你不好,又是殺害你爹娘的元兇。你若恨我……大可不必再說什麼。」

  閤上雙瞳,感覺到冰冰冷冷的雪花撫過眼瞼。

  原來死亡是如此寧靜之事,風聲與雪花飄動之音完全消失,天地之間彷若只騰下呼吸與心跳聲,所有的恐懼悲傷都成為過往,漸漸消逝在回憶中了。莫怪小師妹臉上最後是掛著一副笑靨。

  終究他還是追不上小師妹的腳步啊……

  『遲了這些年,小師妹,妳願意等等我嗎……』

  「……徒兒說過,徒兒不曾恨您……」

  破空之聲響亮,白晃晃的劍在空氣中劃出圓心,徒弟下意識挽了一個劍花,長劍在徒弟優雅的手中翻轉,絲毫沒有向他攻進的舉止與殺氣。莫可奈何,他睜開雙眼喝止徒弟。

  「你到底想怎麼著?趕也趕不走,話也說得夾纏不清、顛三倒四。你要是不動手,就滾吧!」

  這段話,算是他對男子說過最為嚴厲的重話,但他說話一向輕聲緩慢,雖然言詞沉狠,語氣卻如同他平時無情無心、像是要男子練功吃飯的語調一般爾爾。

  「如果娘親不曾離開您,如果娘親沒有生下我……徒兒從不曾後悔愛上您,您的孤寂、您的傷悲……..都令徒兒不曾後悔……」

  說到末了,男子唇邊滲出點點血絲,想是咬牙切齒得深了,連齒齦也激出血。他瞧著徒弟神色如此悲切,心口沒來由一緊,但隨及將之忽視不理,這般情感太過陌生,他不想知曉心頭為何難受。

  他只是沉默不言,靜靜凝望徒弟。

  「但是如果娘親生我似她不似爹,或許我也就不怨不恨她這麼多了……」徒弟澀然一笑,那般苦痛的笑容,就像小師妹無奈訴出時光難再回的神情,瞧著這樣的表情,他的心頭溢滿了淚水。是因為小師
妹、還是因為眼前男子?!他無力去猜測。

  「你走吧……走吧……」

  他回過身,不願再面對徒弟,他並不堅強,一直到此刻他才發覺這件事。

  他並不想流淚,他也極不願關切徒弟,但是他知道心痛,原來自個兒不快活,倒是把別人逼得緊了。這並非他的責任,為何覺得自己對不起人呢?

  「師父……您……哭了嗎?」

  他怔怔望著師父的背影,茫然失神脫口詢問師父。

  記憶中,師父並非一個多情人,師父向來只為心中掛念之人歡笑流淚。

  娘親死去的那一夜,師父哭了。狠狠地流了一天的淚,不說半句話,只是流淚,好似身邊根本沒有旁人一般,完全沒將當時孩子的他放在眼中。太師父仙逝的那一天,師父哭了,卻又像是看破什麼一樣,冷漠的臉上綻開微微笑容,淚中帶笑,有說不出的詭異與恐怖,瞧在他眼底卻比什麼都令他心疼。

  「與你無關……」

  他並沒有回頭,但是這一句話便足夠了。男子悽涼一笑,師父並不是一個直率之人,說恨容易說愛難。就連對著娘親時、師父也不曾吐露一字一句愛語。

  「謝謝師父……」

  他雙膝跪地,緩緩朝師父叩了三拜,俊美面孔緩緩浮起絕世笑靨。或許他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一如師父花費漫長光陰靜待此日。如果存在只會造成師父的苦痛與悲哀,那麼存在又何來必要呢?如果船過……水便無痕,至少能夠成為漣漪,就在師父心深處點點滴滴重覆迴蕩吧……

  劍在手中的感覺,有些暖意,也有些不捨。最後一眼望向師父,天上飄落的冷冷雪花其實與師父十分相似。同樣的冰冷、也是同樣的殘酷,從不為誰停駐。

  這是最後一眼了吧……

  他選擇閤上雙瞳,唇邊的笑,也是最後。

  這條道路,是回不了頭,而這份愛,是沒有盡頭。

  如果會後悔,在五歲那一年也不會愛上師父了……..

  十多年的愛戀,如能夠形同流沙一點一點由指隙滑落,心底也許不會怨恨爹娘這麼多了。事實上,他對爹娘的記憶並不多,在年幼回想中,爹娘總像在躲避洪水猛獸一般、牽著年幼無知的孩子四處飄移。一有風吹草動便足以令爹娘擔心受怕好些個時日不忘。

  好多事,其實他已經記不清了,無論是爹娘的長像以及共同生活的種種,在記憶中如同鏡花水月、搖晃晃也飄蕩蕩。

  但是他總能清楚回想起那一天……

  一身淺綠色粗布衫、帶著一張蒼白至極的削瘦面孔,那個人隨著手中閃動的長劍刺入他的心底,紮了根、生了芽,強烈覆蓋他過往一切憐憫與愛憎情感。曾經孩子是深愛疼惜那對不知所措的夫妻,有時幼小心靈憎恨娘親口中那位素未蒙面的”師兄”。

  當那冷冰冰的手,輕輕牽著自己的手,孩子幾乎以為那雙悲痛眼眸的主人、已經隨著自己娘親死去而沉入無盡深淵。為了阻止那份絕望,孩子用小小的手、緊緊掌握住比自個兒生命還要重要的存在。

  現在,是自個兒放開了曾經緊握的手,那雙手,依舊冰冷,那顆心,依舊不容他人長留……

  雙瞳微閤,這雙眼、再也見不著他。再也不能痴痴望著他、佇立雪中傲然蒼勁。

  雙手緊握,這雙手、再也觸碰不了他。再也不能默默照顧他、親手為他打理一切。

  雙腿及地,這雙腿、再也追不上他。再也不能靜靜跟隨他、伴他走過山林小溪。

  生何畏?死何懼?
  閤上雙眼,手起、劃向頸項--
  就讓一切……都結束吧……



  其實事情演變至此,並非任何人的過錯。

  他默默瞧著天邊雪花落在師父埋骨處,心中如是想著。

  這些他都知道。
  但那又如何呢?
  不願發生、也已造成。

  現在的他,只想靜靜沉封在這片山林中,不再讓人打擾,也不許再有人介入他的心,好比隨著冬季的寧宓以及冰凍一切的冷絕,將他永永遠遠凝結在自己的時間中,直到死去--

  獨自一人,如同行屍走肉、漫無目的存活到死。

  這是他決定的人生,而另一個已經不需要他決定的男人,等於不存在了。

  就算男子僅在他身後不足三尺處,於他,比之天際飄落的雪花更不值他青睞,比之山野間的花草更不值他垂憐。雙唇微掀,他本想再開口驅趕男子,但念頭一轉,還是嚥入喉腹。

  這是最後一次了……

  他輕聲嘆息,他再也不見任何人了,讓男子多待一刻又有何妨?!

  思及此處,他忍不住回首張望男子一眼。

  突然間,恐懼取代了訝異。

  他不及多想為何恐懼,伸手一擋,一陣強烈的痛楚伴隨紅豔開在雪地上,如同小師妹逝去的那一段過往。腥紅色的血花由他的右掌綻放,點點滴落在男子面前,而男子已歇止的淚水,不知不覺中再度滑下。

  但他已無及顧暇,在右掌傳遞的劇痛中,他只浮現一個念頭。

  他是因為這一刻、才存活到此時……

  血花擴散於他的右掌時,他看見男子落下純白的淚,那樣哭泣悲慟的眼、他不是第一次看見,卻是他第一次發覺,那樣溫柔的眼、與小師妹逝去的那一刻如此相近。

  「……你哭什麼呢?」

  瞧著男子可憐兮兮、哭得抽抽搭搭,他突地感到一陣心酸。男子淚也不擦、話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兒地包紮他幾乎被長劍橫切斷半的右掌。

  「您的手……..」男子顫抖雙手,唇齒間不住打顫,似乎連這三個字都是盡力說出。

  「……斷了,那又如何?有什麼好哭……」

  他冷冷哼了一聲,連痛的滋味都不在了,想必傷斷筋骨、使劍的右手是廢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男子連問三聲,想不透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劍的鋒銳,他不是不知。

  「為什麼?!」憤而揚起左手給了男子一巴掌,他仍是淡淡的語氣,神色間,卻不自覺起了動搖。

  「你爹娘的命,就只為了換來你的自刎嗎?」

  「可是……可是、可是徒兒做不到……活著、有時比死還痛苦,師父……您難道不懂嗎……」

  幾乎是泣不成聲了,但那張美麗的面貌、卻格外豔麗誘人。

  「……為什麼?為什麼?」他不懂,或許他真的不懂,情愛這般傷人,為何總是有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而他,也是攀不出泥澤的那一名。

  「……你要留下……便留下吧!留在這個冷冷冰冰……不再擁有生命的軀殼旁,如同我一般、等待永遠不會到來的溫暖……..」

  輕輕嘆了一口氣,他首次抹去男子兩頰的淚痕,雙目直直注視著男子、不再移開,深邃的目光也是頭一次細細看望男子,不再僅僅透過男子的面容想望早已不存在的存在。

  片片雪花靜靜落下,他也不抹去浸濕重衣的雪水,僅是望著眼前的男子。

  「師父……」

  男子回視他專注的眼神,忍不住怯怯喚了一聲──



師徒第一部【不離】07

舊稿差不多到這裡吧?
那明天開始就一天一回了<(__ __)>
謝謝大家的觀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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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被一股強悍的掌力直打飛上山壁,下意識反手抓住山壁突石,往青衫人影的落處看去,那抹青色的人影承受兩人下墜之力早已落至男子幾乎不能分辨的深處。嘴角汩汩流出紅色血絲,感覺胸口像是炸裂般不斷翻擾痛苦,一口氣憋不住又吐了幾口鮮豔的血。

  「好殘忍……您真的好殘忍……當初您如果答應我,又為何……我真的……什麼都不求啊──」

  抓住突石的手掌緊捏尖角刺破肌膚流出血,男子無所覺似地喃喃自語。

  「連死也不讓我看著您……我好恨您,好恨好恨……」

  男子無聲流著淚水,在說出恨的同時、心底更明白恨的起始源自愛,越是想要恨他、越是愛他,更甚者,男子似乎詛咒生命般恨著自己的娘親。

  如果當年娘親沒有離開男子多年尊為師長卻在心底又愛又憐的他,至少他現在還擁有想要的幸福。假若當年娘親沒有殉死留下男子交予傷痛深重的他,男子就不會感覺自個兒存在於世上一分一秒都在刺傷他的心。

  「唷呵~~下面那個人,你上是不上來?」

  突地,一道生嫩嬌甜的女聲自崖頂傳來,喚醒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男子,男子抬頭望,逆光而看不清來者。

  「那位公子~你別求死啊!人生多美好、你年紀輕輕又何必尋死呢!」

  男子向下看了看,又向上望了望,思索一番便攀著岩壁上去。

  粗魯的翻身而上,只見一個沒見過的圓臉小姑娘俏生生坐在崖邊、雙眼瞬也不瞬直盯著男子移不開,活像從沒看見這麼漂亮的男人一般失禮。

  男子將眼前似乎十六七歲開外的少女快速打量,一身淺藍粗布麻衣,雜亂黑髮只用一根木簪隨便盤上,雙手就像個做慣粗重工作的農家姑娘厚實粗糙,從頭到腳沒一處是男子記憶中似曾相識的人物,除了少女淺藍色衣領上淺淺繡上一株墨竹。

  「韓玉煙,妳一路跟著我上山巔、不會就是為了想演這種三流戲碼給我瞧吧?」男子拍拍自個兒身上塵土,發現手心兀自流著血,這才知道受了傷,撕開衣擺隨便包紮著。

  呆坐在地的少女先是愣愣瞧著男子如畫般的飄雅動作,聽見男子即刻拆穿她本來面目,隨即收起一般農家姑娘常掛在臉上的呆愣傻笑,如銀玲般的清脆笑聲響在那張說不上美麗的皮相、十分不襯。

  「呵呵呵~真沒意思,所以我討厭聰明人、尤其是男人,越聰明的越不討人喜歡。」

  韓玉煙起身站起,將駝背的身軀挺直,別過臉再面向男子的一瞬間、又是男子最後一次在茶樓間見過的那名美豔女子。

  「那麼妳找聰明又討人厭的我有何貴事?」

  就男子對韓玉煙這位女子的了解,無事不登三寶殿,若無目的,她絕無可能一路巴巴跟著男子上山,而別無目的可言。

  「唉~怎麼口氣這麼生疏,我和你可是……..」韓玉煙欲言又止,嬌媚生動的面容上滿是奸狡,男子越是正經、她越是要跟男子不正經。

  「過命的交情嘛!」男子順著她的話尾接過,反正她每次有求於男子,必定提上這句子虛烏有的交情。說到交情是沒有,男子替她收拾的爛帳一大堆倒是有的。

  「這種事你知我知就夠了,幹嘛老是拿出來說嘴。」

  女子紅豔的小嘴笑的好不快意,不知抹了什麼而顯粗糙的小手還輕挑地在男子胸口一拍,完全沒有一般女子該有的嬌羞與禮教。

  「妳的廢話不少,若沒事我先行告退。」

  不著痕跡閃開她拍來的手,她也不覺尷尬、仍是老著臉皮笑笑將手放下。

  「怎麼?你那寶貝師父一不在身邊、你整個人就露出真面目啦!我瞧你在他面前挺是溫柔有禮、斯文多情啊!」

  她輕功是沒男子高明,但是輪起打探情報、偷雞摸狗的宵小之道,她可是數一數二,江湖上的風聲耳語,有哪一件逃的過她韓玉煙耳目。只是她輕功不若男子高明,自然沒趕得及追上男子與他之間的生離死別,她知道男子跟著他上山,她也就偷偷摸摸隨行在後,待她到場時,僅見男子掛在山壁上,殊不知她提及的”師父”早已和男子絕了情誼,狠心消失在世間。

  男子臉色一沉,本就不算合善的語氣越發冰冷,星子般的黑瞳深沉透出紅絲:「韓玉煙,妳很想死嗎?」

  「怎?我說錯什麼,您也別突然發脾氣啊!我這個人就是愛亂說,您聽聽也就算了,何必認真跟我這種小女子生氣。」

  發現情勢不對,她即刻變了稱呼,賣乖地在男子面前低頭認錯。

  她一身武功雖不弱,卻知道男子武功勝過她多少,倘若真惹怒男子,男子在十招間將她打殘是極易之事。只是男子一向斯文,極少與正派女流動手過招,像她這種亦正亦邪、說不上正派卻十分任性行事的女子,就算真被男子打傷了,也沒人會說上半句不是。

  只要低個頭認錯便了事,這種小事,她極容易拉下臉。

  她只要不越過界線,男子一向對她仍是以禮待之。

  「……說吧!妳又惹了什麼麻煩事?」

  男子回過頭,望著隱約見著樹林的深谷,因為他說過、對女子有難必助是天經地義,所以男子遵守著這個教誨,如果不是什麼傷天害理之事,男子仍會對韓玉煙伸出援手。

  韓玉煙也正是抓準這個要領,每當惹上解決不了的麻煩事,千山萬水也會磨著男子幫忙。以男子”玉劍公子”之名,對她來說的大麻煩幾乎都是迎刃而解,不費上多少功夫。

  「您也是知道的,我這個人沒什麼不好,最大的缺點--就是多情……」說出這段話,韓玉煙是臉不紅氣不喘,說到末還不忘擠出淚花博取同情,說風是雨,轉眼間便是淚流滿面的哭功男子見的多了。

  「妳又騙婚。」男子臉色一沉,斜眼瞧著她,忍不住哼了一聲。

  「欸~說騙婚多難聽啊!我好歹也是個姑娘家,動動情有啥兒不對。」

  「動情沒啥兒不對,但收了豐厚聘禮卻在新婚之夜逃脫的事妳幹的還少麼?這次無論對象是什麼大奸大惡之流、我也不會出手。個人造業個人擔,妳自己收拾吧!」

  說罷男子手一揚,不再理會她。

  「不要啊!今個兒只有你能救我了,我可以自個兒出面解決,但非得借用您的大名才得以脫身,求您再幫我這一回吧!」

  只差沒有下跪拉著男子衣擺放聲痛哭,若是需要,真要韓玉煙下跪也是極為簡單。

  「妳知道我向來說一不二,妳再求我也無用。」

  男子不再說話,只是靜靜望著山崖之底,全然不當身後有名女子正放聲大哭、視韓玉煙如無物。韓玉煙哭鬧了好一會兒,知道男子打定主意不理睬她,也就收了淚水,沉吟著該用什麼方法才能說動男子替她出面。

  「對了,你望著不歸崖這麼久、到底想看見什麼?」一知道求不動男子,隨即變了稱呼,她就是這麼現實的一個女人。

  「想看見我的心……」

  「啥~你說什麼?」

  「沒什麼。」

  只是想看看自個兒的心,已然碎裂,怎地軀殼卻死不透?!

  如果說,男子多年口口聲聲輕喚師父的他總是用著這般心寒又心碎的痛苦存活,男子真不知該說他情深還是情絕了……對娘親情深所以死守諾言教導男子長大成人,對男子情絕所以狠心推拒一片真誠赤裸的心,對於感同身受的他,男子實在難以恨極,說到底還是心疼又憐惜他……

  此情已長存,百般磨難也不能抹滅!

  「妳說、這座山崖下妳能看見什麼?」

  茫茫然指向腳底下那片青鬱,韓玉煙雖然不明白男子意指為何,但仍是聽話向前踏出一步,睜著大大的杏眼向下巡視一番。

  「拜託~我的公子爺。」沒半刻她便回視男子,沒好氣地翻翻白眼、指著腳下嬌叱。「這麼深的底我又沒練啥兒神通、哪能看見什麼鬼,不過我不看也知道,不歸崖底下有個峭壁,峭壁中心有個深過五丈的水潭,七里外的苗子們全賴這口深潭過日子。」

  韓玉煙皺皺鼻頭,咋咋舌又走離崖邊繼續思索。

  男子呆愣著一時並未聽明她的話,過了好一會兒,男子突地回首雙手抓牢她的肩,似乎怕她下一秒便逃開。

  「韓玉煙!!妳有求於我、我可以幫忙,但得教我妳生平最拿手絕技。」

  「啊?你怎麼突然--」

  「我替妳解決這次麻煩,不,以後妳無論惹上多大麻煩我都可以幫妳,但是妳得傳授我、妳最拿手的功夫。」

  「啊?!」韓玉煙一臉錯厄,完全弄不懂男子突如其來改變心意,更不懂一身高超武藝的男子想同她學什麼功夫。論起最拿手的功夫,她實在很難想像男子需要像她一樣、時時看準機會腳底抹油逃跑。

  「你有何其必要跟我學逃跑啊?」她哭喪的臉,用著絕望的眼神看男子,那雙會說話似的水靈大眼明白洩露她的想法,她認定了眼前之人就算沒全瘋也是半個瘋子了。

  「我沒有瘋,我要跟妳學的不是逃走,而是--易.容.術。」



師徒第一部【不離】08

  江湖,一直以來都是個是非之地。

  傳聞中,江湖上各家英雄極力意招為婿的玉劍公子身邊有了紅顏知己,令許許多多名門俠客之女淚溼玉枕。

  傳聞中,江湖上人人聞名搖首頭痛的魔星--百變竹影韓玉煙,被玉劍公子收伏,兩人結伴同行,行蹤飄移不定。

  有人看見他倆在不歸崖上來去,也有人看見他倆在鄉間小村同行並肩,更有人看見他倆談笑不語卻用眼神流轉替代一切。

  傳聞在江湖中總是不曾間歇,新一代的傳聞替換已成過往的傳聞,漸漸不再有人提起玉劍公子與韓玉煙,今天提起漸露頭角的少年俠士、明日提起的又是甫出江湖的快刀殺手,默默無名的布衣俠士--杜非,破衣沉默的快刀殺手--天命。

  傳聞中,杜非是個淡然之人,對於各路英雄的讚譽從不驕傲自大,總是用著一臉單純客氣問著有無見過兩位男子。

  傳聞中,天命是個絕情之人,對於拿錢買命從不過問理由與對手,總是用著一臉冷酷低沉問著時間與期限條件。

  這些傳聞,流竄於玉劍公子消失或偶又出現蹤跡的三年後--



  天色亮的早,巿集也隨之早開,在漢少苗多的苗人集也混雜不少各形各色人物,苗人心胸闊達,對於外來民族並不介懷,但本性淳善相對也容易受人欺負,在不勝枚舉的情況之下,苗人多數不對外交易,除去少數漢人能夠進入苗人集得到人們笑臉相待,其餘全是強壓弱勢硬生生闖入苗人集,仗勢作威作福的下三流。

  在這種情勢之下,一名鬽形大漢身穿獸皮背著一張硬弓手提酒壺踏入苗人集的早巿。大漢身後跟著一名頭髮雜亂、低著頭顱的高瘦男子,男子背著一把彎刀,雙手負在後,一步重過一步隨行在大漢身後默不作聲。

  苗人們一見大漢到來,臉上都掛著滿滿笑意,熱情招呼大漢。

  「央格,有空到我家喝杯酒吧!莎娜倫可是釀了一壺好酒等你上門咧!」

  「耶~幾個月不見,你的漢話進步不少哩。但是,我姓楊名革、不是央格,你得加加油了。」

  大漢笑的爽朗,頭纏布巾的男子也相視而笑,在苗人集,名為楊革的獵戶是極受歡迎的人物。

  「對了,呼蘭夏呢?」大漢隨手拿下腰間的兔肉,拋到布巾男子懷間。

  「老師應該在教樹吧!倫迦南還沒回架。」

  「嗯……我想你也該跟倫迦南一起多去上課才對,你的漢話實在好笑。」教書?回家?聽在耳裡楊革忍不住笑了,身後的男子卻仍是低著頭不發一聲。

  「再走走吧!我要帶你找的人孤癖的緊。住在苗人集最角落,但若是他定能保你日後安康順利。」

  楊革悄聲向後方男子細述,男子緩緩點點頭,看來極不愛說話。

  見男子靜的像個蚌,緊緊閉著嘴不說話,楊革心裡認定男子與呼蘭夏絕對可以好好相處。楊格搔搔頭,一邊同路邊人群招呼、一邊領著男子朝苗人集最深處行進。

  聽見門板外傳來響亮的孩童唸頌聲,楊格原本是想輕輕扣門將站在孩童前方的男子喚出,怎知他手才落在門板上一扣,看似堅實的木門竟給他敲倒了,咚地一聲,門板就朝內落地,一臉目瞪口呆的楊革羞愧望著一名身著漢服的中年男子,好半响說不出一字半句。

  「門在前幾天給薩多家的牛衝壞了,不是你弄壞的。」

  中年男子一臉冷淡望著臉色稍霽的楊革,走到門檻前將門板扶正。

  「呵呵呵呵~」孩童們此起彼落笑的歡樂,中年男子回頭瞥了孩子們一眼,這才止住了笑聲滿堂。

  「啊---嗯,呼蘭夏,我等你有空再過來。天命,我們先走吧!」楊革紅著黝黑面皮,拉著身後的高瘦男子匆匆離開。

  中年男子搖搖頭,只是淡淡嘆口氣便轉身續教頑皮的孩子們識字。




  「剛才那個人……是苗人?」

  楊革拉著天命快步走到呼蘭夏屋外不遠的樹下,天命一停佇便開口問道,低沉嘶啞的嗓音,像極了燒紅的火炭,又硬又燙人。

  「你指呼蘭夏?不,他是漢人,只是……」

  「他有苗人的名字。」

  天命無視楊革似乎有口難言的遲疑,目光緊接在銳利的言詞後逼上楊革開始冒汗的臉。

  「呃……那是、那個……呃、不要問我。」

  楊革舉手投降,對於別人的過往,他沒權力擅自道出。

  天命沉默了一會兒,靠在樹幹上不再言語。

  過了一刻,孩童們陸續跑出木屋,各自約了伴走向回家的路上。

  中年男子緩步走至屋外,向不遠處的楊革與天命招招手,楊革才解脫似地拉著天命快步跑向木屋。

  「怎地有空來看我?」

  中年男子淡而不失禮倒茶邀楊革與天命入座。

  「嘿嘿嘿嘿~」楊革先是一陣傻笑,接著便拉著天命推到中年男子面前。

  「想把這個小兄弟麻煩你看照看照。」

  又來了……中年男子心底響起回聲,不同的說法卻是相同的事,為啥兒他老是遇見這種事。

  「無事不登三寶殿……如果我說”不”你又怎麼著?」

  「最多……就跟他同進退、共生死--」

  「有必要提起死字?!」

  中年男子用力放下茶杯,不自覺手用上了勁,鏘的一聲,瓷杯在桌面與手心破碎,楊革慌張地托著男子的手心,細細替男子挑出刺在掌心的破片。

  「呼蘭夏,你別激動,我只是打個比喻而已啦……」

  不慎提起中年男子的死穴,楊革心裡罵上自己千百遍,明明知道打從那一夜、穿著紅衣的呼蘭……唉~~千錯萬錯都怪他神經太粗,總是在呼蘭夏面前說錯話。

  「罷了,要就留下吧!我替你顧著他便是。」中年男子輕輕掙開楊革粗糙的手心,在身後的矮櫃拿出傷藥,將沾著血的藥瓶交到楊革手中。

  「你自個兒沒有手嗎?」突地,沉默許久的天命銳利詢問著,他的目光如炬,似乎對楊革千依百順的神態十分不滿。

  「天命!」

  楊革著惱的低吼,見天命無所謂地別過臉,一張臉更是火氣十足。

  中年男子壓下楊革,面無表情、似乎不悲不痛也不喜伸出未受傷的右手,放置在天命瞥來的目光之前。

  「這是不會動的東西,有也等於沒有。」

  中年男子淡淡說完、便收回右手,任由一臉生氣的楊革替他包紮左手的傷。

  「原來是殘的。」天命點點頭,一臉了然於心。

  「天命!你以後還要受人照顧、怎麼可以說這種話。」楊革表情抽動,忍著怒氣,冷聲冷氣咬著牙瞪著他。

  「我又沒求他,是你說要帶我到安全之所,可沒說我得看人臉色。更沒說、你要拋下我。救我的人是你、要也是我看你臉色。」

  天命似乎也動了氣,拍著桌子起身,年輕的面容上滿是不快。

  「天命,我是救了你沒錯,但是我連自保都成問題、哪有能力保護你養傷?」楊革好言相勸,天命臉色由白轉青,沉默了一會兒才續問:「保護我?讓一個……右手不方便的人保護我,我的老天爺、你清醒清醒唄!」

  似乎想說什麼難聽話,卻又被楊革瞪大的眼給逼了回去,天命一臉不甘別過頭,大喊一聲他媽的,奪門而出。

  楊革愣愣看天命又將門板撞倒,回神時,只見天命的身影在方才等待的樹下來回踱步。中年男子瞄一眼楊革無可奈何的臉孔,待楊革悶著氣將他傷口包紮好才說話。

  「總之,我答應你就不會反悔,留不留全看你們自個兒去談。」

  楊革點點頭,起身走到屋外樹下,搭著天命的肩低聲說了幾句。

  中年男子又給自己沏了一壺茶,連杯具都換上一套,默默在屋內等著肯定拿楊革沒法子復而留下的天命。

  想到這裡,中年男子忍不住漾開臉上笑容,對名喚天命的男子心底萌生幾分同情感。




師徒第一部【不離】09


  「我叫天命,往後請多指教。」天命沒好氣低著頭,看著地面不肯抬頭。

  「你叫我呼蘭夏就行了,他們都是這樣喚我。」因為天暗,呼蘭夏點起燭燈,領著天命走到後院內的寢房。

  呼蘭夏用著腳尖點開門扉,一間簡樸到無生氣的房間呈現在天命悄悄抬頭的眼界內,只見一張四方木桌靠在南面牆,兩張齊放的木板床鋪上薄薄的綿墊與整齊的被子,若非呼蘭夏再自然不過地放下燈坐在其中一張床,天命還真以為眼前所見不是兩張床鋪、而是兩口棺木。

  「這是床?」

  「……不然呢?」

  呼蘭夏一臉無謂搔搔頭,起身開始脫著外袍打算就寢。

  嘴上說,手也不停,沒一會兒功夫就脫得剩下薄薄單衣,削瘦充滿骨感的身軀包覆在一層恰到好處的肌肉之下,看起來即不嬌弱也不強壯。

  「我累了,你若還不睡,自個兒到廚房找些食物裹腹。」

  呼蘭夏說完當真翻身上床,拉整被子閤眼待眠。

  「什麼跟什麼啊……」天命眨眨眼,感到十分錯愕。

  為呼蘭夏的冷淡與沒神經哭笑不得,雖說他是由楊革交予呼蘭夏,但兩人總算是初次見面,呼蘭夏不僅沒過問他從何處來、更沒問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般而論,應該都會略提一些,不是嗎?!

  那有主人比客人早入寢,還當真說睡就睡,全然不把他當一回事。

  天命沮喪地坐在床沿,為自己曾緊張在意感到可悲。



  接連幾天相處,天命與呼蘭夏幾乎說不上幾句話。

  不是呼蘭夏叫天命開飯,就是教天命架柴生火等等生活瑣事,除此之外,他倆人全然不像住在同個屋簷下,從不閒談家常。每日晨起天命總是一身熱汗,天發白他習慣起來練刀,天命自詡不管在睡夢中、身邊只要風吹草動必能驚醒他;但每每他起身下床時,呼蘭夏總是坐在床沿低頭沈思不語。

  在黑暗之中什麼也不做,就只是這樣默默低著頭。

  天命幾度錯認呼蘭夏有夢遊之症而怯怯伸手想去喚醒他,只是手沒搭上他的肩就讓呼蘭夏起手攔下了。

  「我沒事,你忙你的吧!」

  那急促的呼吸聲,似乎是生了病的人才會如此沉重。天命曾經暗暗猜測呼蘭夏是否生病,但是一到天亮,呼蘭夏一張蒼白的臉除了冷漠也不見格外病態。過了一陣子天命才知道,呼蘭夏的異狀僅出現在夜裡,每當他做了夢,就不可抑止地哀傷痛哭,只是他從不掩飾與聲張,自然的態度彷彿不是一個成年男子會有的反應,所以天命忽略了黑夜中那觸目又內斂的眼淚,在天命看不見的深處,呼蘭夏不是冷漠而是情重。

  這些道理,天命也是過了許久才體會到。




  大紅色嫁服穿在一位臉色蒼白的小姑娘身上,紅的似火,白的如同野地上嬌小堪憐花朵。火焰似的嫁服層層包裹住白花似的女孩,女孩就站在彷彿觸手可及的前方,雙手掩面低聲啜泣著沒有抬頭。

  「我曾經以為,我可以給你幸福。」

  女孩邊哭泣邊用嘶啞破碎的微弱聲音說著。

  他看見女孩坐在倒毀的木堆上,嫁服有些凌亂不整,載在烏黑長髮上的紅花散開許多瓣蕊,原本清秀皎白的可愛臉孔上流滿淚痕與污痕。他伸手想要扶起女孩,女孩卻在他手指觸及的前一刻避開,女孩抬起頭,無辜而辛酸的水靈眼眸直視他,像是決定了一件無人可更改的事,又像是捨不得他一樣淒楚絕然。

  「呼蘭……跟我回去吧!」他痛心的望著女孩。

  記憶中,女孩盡愛笑,總是快樂地像隻鳥兒,將他當做唯一的樹梢,永遠只愛依偎在他身邊,星子般的眸除了他容不下任何人。從來不曾看見女孩用如此堅決又心碎的眼神注視過他。

  「不!我回不去了。」

  「妳可以,只要過了今夜,妳就是我的妻子,我們拜過堂、磕過頭。」

  他一向平靜淡然的臉上出現少有的慌亂,他伸出右手,想要抓緊女孩,又發現自己的右手早就不可能再抓住任何人事物,趕緊換過左手卻已遲了。女孩起身往後快步奔走,嬌嫩雙手拉著依舊豔紅的裙擺,跌跌撞撞往黑暗森林中奔足不返。

  「呼蘭---------!」

  幾乎心碎,他再度從女孩眼中與堅定的步伐上瞧見,十多年前的無奈傷痛,那一雙堅絕無可重來的眼睛,他已經不想再看見了。

  「呼蘭!妳不要丟下我、妳不要走!」

  風聲在林間迴蕩,女孩衣擺擦動在山路間,他雖不若女孩一般熟悉夜晚的山林,卻能依著聲響追趕女孩腳步。

  最後,他憑著一身輕功總算在開滿白花的草原追上女孩。

  「呼蘭,妳要去哪兒,我不會攔妳,但是、帶我一起走。」

  他望著女孩的眼,是前所未有的柔情深重,就連面對曾經最愛的女子,他也不曾這麼明確表示出愛意與綣戀。

  「…………..」

  女孩靜靜注視他許久,不發一語。

  最後柔順的依偎在他懷中,低著頭,好似害羞又開心悄聲問道。

  「那你以後就是我的阿夏……要永永遠遠把我放在心上。」

  「當然……從我們拜堂磕頭的那一刻起,我就是妳的夫婿,再也
不是別人,所以,我們回去吧!不--如果妳不打算回去,我就跟著妳到海角天涯,到一個沒有別人認識我們或是根本只有我倆的地方相伴一生吧!」

  嬌小身軀將他抱得更緊更密,他也緊抱著女孩,捨不得放開這份溫暖。

  「答應我,你要永遠像現在這麼開心,無憂無慮歡笑著,如果你真的愛我,請千萬不要違背我真正的心。」

  他愛憐的吻著女孩的髮,輕聲在女孩耳邊答應了,女孩似乎笑的很甜,他看不見女孩蒼白臉上的神色,卻能夠知道,女孩確實愉快的笑了,如同平常,那麼甜美愛嬌。

  不知過了多久,夜風輕輕吹撫過一大片白花,他莫名的一股寒意襲身,忍不住,他害怕夜風吹壞了女孩年輕的身軀,輕輕地推動女孩--



  醒來時,他知道自己是淚流滿面的。
  同樣心境與悲傷的夢,他已經不想再做了。
  無可奈何,也是同樣傷他深重。

  「呼蘭,這是妳的意思,所以我留下了……..一個人再苦再痛,我仍是留下了。我不會反悔的,因為我答應妳了。」

  就算剩下自己,也要開開心心、無憂無慮歡笑著。

  在失去所愛的世界,強忍著錐心之苦,獨自活到天命所終。

  他也是這樣才發現,對那個名義上曾是自個兒徒弟的男人,做了一樣殘忍的事,雖然立場不同,卻是相同的殘酷。

  冷汗濕透單衣,他習慣性起身抹去淚,熟練地替換上乾燥的衣物。

  略為清醒後,他左右尋找本該在另一張木床上的天命,薄被動也沒動,看來天命是沒睡下過。

  一回頭,天命正巧推門而入。

  呼蘭夏紅著未退的眼睛,一臉平淡望著天命入房。天命扛著彎刀,健碩的年輕身軀有著生命的活力與熱情,起伏不定的胸肌用一件薄薄黑衣半罩著,黑衣因細汗部份貼緊在天命身上,一雙黑的像深潭的眼瞳甫入門就盯著呼蘭夏,像是定住在門前,動也不動一下。

  「…………..」
  「…………..」

  兩人相看好一會兒,呼蘭夏默不作聲,仍是看著天命。

  最後還是天命認輸投降,率先開口。

  「你哭了?」天命搔搔自己一頭雜亂黑髮,將彎刀放置木桌上,嘆了口氣。

  「……應該吧!」呼蘭夏轉身翻出一件外袍,交給天命,天命愣愣看著手上的藏青色長袍,好一會兒說不出話。

  「這個……要給我嗎?」

  「穿著汗濕的衣物,易著涼,可能小了些,但湊合湊合吧。」

  呼蘭夏仍是淡淡望著他,面無表情的樣子、讓人看不出他情緒起伏為何。

  「你為啥兒對我這麼好?」

  天命原本銳利的雙眼不知為何,竟然有些像孩子般,圓而濕潤。

  「這樣就算對你好嗎?」呼蘭夏點點頭,他只是把呼蘭做過的事學起來,當年原來呼蘭是這般把他放在心上。

  那為何要留下他獨自存活,不帶他一起走?

  「我長這麼大,除了楊革無條件救我又照顧我,你是第一個關心我的人,為什麼呢?我又不是你的誰、就算楊革要你幫忙,你應該也不用理我啊!」

  緊緊抓著長袍,天命似乎捨不得穿上,只是好奇地看著他,率真的眼神痴痴等待他回應。

  「我也不知道,只是……當年有個人這麼待我,那份溫暖我記得,現在她不在了,那份溫暖我不希望隨之消逝。」

  每每看著他無言穿上長袍,呼蘭那張甜美的小臉總是笑的更甜,那也是他第一次發現,被人深深愛著,是如此幸福的感覺。

  「看著我做啥兒,衣服不穿就還我吧!夜很深了,你不睡我還是要睡,明個兒我得潭邊採藥,天光就得出發。」

  「我、我明天穿,可以嗎?我也要睡了……」天命怯怯地問道,似乎遲疑又害怕。

  「隨你便。」

  呼蘭夏緩緩躺上木床,他感覺累了,每次夢見往事他總感覺累,但是雖然哀傷,至少在夢中他又能見到呼蘭,憑著這點,或許他也不是這麼討厭夢。

  『呼蘭……我想夢見妳。』閉上眼之後,這是呼蘭夏最後的念頭。

  天命站在床沿深深注視著他,似乎淚水都要落下卻忍住了。相處十餘天,這是呼蘭夏首次對天命說出例行之外的言詞。




師徒第一部【不離】10


  如同呼蘭夏所言,天快亮,天命強迫自己睜開眼時、呼蘭夏已經打理梳洗完畢準備上山採藥,天命連忙跳起床,生怕來不及跟上呼蘭夏。

  「嗯?你要跟我上山?」

  在呼蘭夏跟前拼命點頭,呼蘭夏抬頭看著舉止像孩子一樣的天命,怎麼……突然親近起來了?天命應該很討厭他才對,怎麼突然跟自己熱絡起來了,雖然心裡這麼想,但他並沒有多問,個性使然他並不是個愛說話的人。

  他點點頭,站在門邊看著快速穿上衣物,隨便將一頭亂髮勉力弄整的天命,背著彎刀又跑又跳來到他的面前。

  「真像隻野猴子。」

  呼蘭夏輕輕搖頭,背著藥籃走向門外,不理會聽見這份評語而垮下算是英俊相貌的天命,天命突然的親暱與活潑令他很不習慣,他的身邊一向都是舉止有禮、沉穩內斂之流,就算是楊革那種奔漢在他面前也是中規中矩,談吐竭力斯文客氣,除了教席上的孩子,沒一個成年人這麼--幼稚。

  反正心裡頭想想,天命也不會知道,呼蘭夏快步走到苗人集入口,隱藏的笑意沒讓吃力跟隨在後的天命發覺。

  「等等我啊~你為什麼走這麼快?」

  天命幾乎是哭喪著臉追趕在後,高瘦的身子一步一跌顯得十分可笑。

  「是嗎?」

  原來他不自覺使上一些輕功,不知怎地,看見天命哭哭鬧鬧的模樣、他竟覺得新奇又有趣。放慢腳步,天命奔了上來,像是村子裡常見到追著孩子玩耍的大狗,呼蘭夏心底閃過這個念頭,不由得又是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笑什麼!我又不是你,走起來路像在飛。你是兩腳插了翅嗎?」

  天命氣極敗壞死盯著呼蘭夏一雙腳,似乎想伸手去確定布鞋包著的一雙足是否真的插了翅,呼蘭夏愣了一秒,即刻旋身閃開那兩隻污黑的大手,順勢移動到天命身後,伸腳拌倒天命。

  「好痛!你幹啥兒絆倒我?」天命揉著鼻子狼狽回頭仰視他,一雙原本柔和許多的眼又添了三分殺氣。

  「怪了,你沒有內勁。」呼蘭夏習慣性伸手想要拉天命起身,天命瞧著他平淡中略帶不易察覺訝異的表情,咕噥幾聲才拉著他的手爬起。

  「沒有便是沒有,又怎麼著?」

  天命拍拍藏青色長袍上的灰泥,雖然真的是衣袖短了些、背線繃了些、衣擺僅及小腿肚不若著在呼蘭夏身上那麼合身,但天命很寶貝這件長袍。天命拉了拉背後稍稍移位的彎刀,直挺挺站在呼蘭夏面前,削瘦的身軀足足比呼蘭夏高出半個頭。

  「不怎麼著!我是故意伸腳絆你,我道歉。」

  背著藥籃,呼蘭夏老老實實彎腰道歉,雖然冷冰冰的平靜語調讓人聽不出他的歉意幾兩重,至少他自個兒心安理得。

  「…………」天命默默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靜靜開口問道:「你是不是覺得吃我這行飯的人、沒有內功很怪?」看不出天命的表情是怒是喜,呼蘭夏也不否認,輕輕點頭。

  楊革既然將天命託他照顧,自然說過天命是為了什麼受傷、也不可能避開天命平時是吃哪行飯。呼蘭夏幾乎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楊革卻是多少行走在江湖上的俗人,平日打獵光與苗人交易是過不了日子,楊革便在漢人和苗人之間兩邊交好。

  無意間救了江湖中近期傳聞頂盛的快刀殺手,楊革自己也十分意外。

  在知道天命是因為收錢辨事殺了一名高官孽子進而被官兵圍捕受傷,楊革一向俠義心腸是沒可能不伸出援手,所以楊革在一個月前藏匿身受多處刀傷與內傷的天命,待皮外傷痊癒後、便領著天命找上呼蘭夏。楊革原意是請託呼蘭夏保護內傷久不痊癒的天命,因為官府越查越緊,楊革十分清楚自己是什麼斤兩,若是被官府查上,不但保護不了天命、幾乎連自保都有困難。

  將天命安置在呼蘭夏身邊,一是因為苗人集少有漢人出入,苗人一向熱情好客,只要在苗人集內不幹傷天害理之事,在漢民勢力內幹了什麼勾當、苗人幾乎不過問。二是……楊革曾經見過呼蘭夏出手,當真是不動則已、動則一嗚驚人,楊革忘不了當日包圍呼蘭夏的一群惡痞瘋狗、僅在呼吸轉換的霎時間被呼蘭夏出手打傷。

  呼蘭夏有這樣的本事,將天命交給他照顧,楊革也比較安心。

  「殺人不過頭點地,只要我的刀夠快,有沒有內功也不是那麼重要了。」

  天命細長的眼直勾勾盯著呼蘭夏,想在呼蘭夏臉上看出反應,呼蘭夏只是面無表情點點頭,沒有多說話。

  「走吧!天發白,再不上山我怕趕不及孩子們上學堂的時間。」

  呼蘭夏走在前頭,放慢步伐讓天命默默隨行在後。

  緩緩走在山道上,呼蘭夏不時在雜草叢生處佇步,老馬識途般走入深處,過一會兒又走出,這樣來來回回幾次,天命看見呼蘭夏背後的藥籠漸漸盈滿。

  天命是個少話的人,呼蘭夏話卻更少。

  兩個人一路上沒說半句話,只是一步步往深山走。

  約莫走了半個時晨,呼蘭夏停住腳步,回頭瞥了天命一眼,指著前方一間還看不太清楚的木屋:「楊革就住在那兒,你順路進去瞧瞧嗎?」

  呼蘭夏看見天命略為猶豫,接著便搖搖頭。

  「要是因為保護我、而讓他丟了性命,我心裡會很難受。既然他把我交給了你,你會受我牽連嗎?」

  天命低下頭,雖然他與呼蘭夏相處不久。但是呼蘭夏很顯然是個有話明說完全不避諱直言的個性。

  「我只有自己,沒有什麼牽連不牽連,相對的,你養完傷想離開就走吧,不用顧慮我。」

  說完後,呼蘭夏往另一個方向前進,偏離了楊革居住的木屋,似乎向山的更深處走。天命也沒多問,仍舊咬著牙默默跟在後。

  天命內傷未癒,一路雖是慢行,但走了許久的時間、冷汗也慢慢滲出,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呼蘭夏走在前方不遠不近,但耳順腦清,想起楊革說過天命受了內傷,他停止腳步輕輕擦了額頭的汗,回頭看著天命低頭跟上,記憶中也是有個身影不計辛苦總是提著腳步跟隨在身後,但是故人已逝,一但想起總是多惹感傷。

  「你要不要先下山?」呼蘭夏的聲音仍是冷冷揚起,天命搖搖頭,一臉倔強走到他身邊。

  「我要跟著你去採藥。」

  「我藥已經採完了,我現在要去看我妻子,你要來嗎?」

  「你……你有妻子?」

  「嗯。」

  既然想跟,呼蘭夏也不多說什麼,淡淡回答後便再往前走,天命一臉錯愕站在原處一會兒,回神時呼蘭夏已經走遠,他急忙拖著沉重腳步追上前去。

  不多時,走出林間天命看見了一口大潭,除此之外,一片空蕩蕩半點生氣全無,呼蘭夏卻在此停住腳步沒再往前。呼蘭夏放下藥籠,在藥籠內翻翻找找拿出一團白花,將白花拋入潭中,默默看著片片花瓣打散漂蕩在如鏡的潭面,隨著泉流打轉復而盡數沉入潭水之中。

  天命不安份地左右張望著,放眼所及之處絲毫沒有人跡,連早晨的炊煙在半里內全然無蹤。呼蘭夏站在潭邊低下頭半閤眼皮沉思的模樣也不像與人相約見面,盡在不言中的孤寂與悲哀淡淡蔓延在四周空氣中,天命看著呼蘭夏抬起頭仰向天,他幾乎要以為這個孤癖冷漠的男人流下淚水了--

  不過一切僅是他的臆測,當呼蘭夏轉向他時、那張乾燥的臉龐面無表情,不要說是淚痕了、眼眶都沒紅一絲;天命暗自鬆了口氣卻又感到怒氣填胸,放心是因為呼蘭夏沒哭、不必手忙腳亂拙劣地裝做看不見,心底那股子的憤怒卻不知從何說起,天命只知道自己--很生氣。

  「你不是來見妻子嗎?人呢?」

  天命弄不明白自己心口悶著什麼,重重壓得他口氣也低了。

  「在這裡。」

  呼蘭夏不以為意仍是淡淡吐露言詞,左手指著水潭目光專注在潭面連瞥也沒瞥他一眼。

  「什麼?」驚訝突地勝過怒火,天命吃驚地向前踏出一步,愣愣看向呼蘭夏所指的碧綠水潭,好半晌說不出話。

  「我說,我的妻子就在這裡、在這個水潭裡靜靜候著我守著我……」

  呼蘭夏扭頭望著天命,本來平靜的臉孔緩緩展露一抹微笑。明明是笑著,天命看在眼裡卻比什麼都還痛,到底是經歷了什麼事、會令人在極度悲傷之餘不哭反笑?天命心痛的眼眶都紅了,淚水也在眼角直打轉,最後溢滿而出,他伸手拭著淚水,呼蘭夏走到天命面前拍拍他的肩仍是淡淡笑著。

  「你真是一個好孩子,爽朗直率、雖然脾氣爆燥了些。」呼蘭夏打趣地笑著,全然不將自己的悲傷表露。「你不需要為我悲傷……我答應過她、絕不悲傷。在有生之年、要永遠平安長樂,直到天命絕我的那一天才能下去潭底陪她。」

  如果不悲傷、你又何必這麼勉強地笑──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天命嘴上應著,心裡卻是這麼想著。

  呼蘭夏揹起藥籠,伸手摸摸天命的頭,淡淡笑著走開了。

  天命望著呼夏蘭的背影,心裡沒來由羨慕起讓呼蘭夏如此牽心的女子。

  他的妻子,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

  如果自己能夠讓別人如此放在心上,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其實,他何嚐沒有這樣的對象……

  但是,細細回想起來,那個將他放在心上的人、似乎不是他想要的人……

  有些時候,天命自己都不能明白,自個兒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做一個拿錢買命的殺手,或許也沒有資格要求太多平凡的生活,但是啊~看著呼蘭夏對自己妻子情深不悔的模樣,他並不討厭這種人,也該說,他渴望自己能夠尋找到這樣的對象,用盡他一生的深情與無悔也絕不退縮。

  沒來由地,他忽然想起呼蘭夏輕笑的臉──

  那輕輕淡淡的笑容,令天命倏地心頭不由自主加快跳動。

  正巧呼蘭夏回首望了他一眼,表情是疑惑他怎麼沒有跟上腳步,那回眸困惑、毫無防備的神情,與平日淡漠到近乎不屑一顧的冷寂截然不同;天命感覺自己心口似乎被呼蘭夏不經意流露的笨拙給擊中,有些呼吸困難,卻又病態似地覺得有說不出的快活,他急忙追上呼蘭夏的步伐,暫且決定不管三七二十一,反正眼前的快樂情緒感染了他,追根究底是為了什麼而快樂,也就不那麼重要了。



師徒第一部【不離】11


  兩人並肩下了山,一路上天命極力挑揀話題東扯西扯就是不再多問呼蘭夏過往之事,呼蘭夏淡而不冷盡力回話,但是多數時間仍是天命嘰喳個兒沒完沒了,說到有趣之處、呼蘭夏禮貌又捧場地輕笑幾聲,便足以令天命為自己的唐突而釋懷安心。

  真是個大孩子呢。呼蘭夏心裡想著,遙想當年呼蘭也是像這樣、磨著自己像隻快活的小雀兒,唱唱跳跳好不自在悠然,如果自己沒有出現……或許現在的呼蘭仍是苗集之中最美麗快樂的少女。

  罷了,心裡再痛、逝者已矣,強說愁的滋味是自個兒折磨自己,不但沒人能幫忙、更不值得人同情,呼蘭沒有後悔過,所以他也不能後悔,呼蘭從來不曾要求他什麼事,唯一也是最後一件事僅是他不要悲傷,他答應不哭,從那時候開始,他再也不哭了。

  雖然午夜夢迴仍是不自禁痛哭失聲……

  「呼蘭……呼蘭夏?」

  蔫地,天命一張俊朗狂佞的臉孔湊到他眼前打個突兒,呼蘭夏沉浸在回憶之中猛然回神,饒是一身武功絕高、天下難有敵手的他也嚇的倒退二步。驚魂甫定,天命雙眼咕溜溜轉啊轉,似乎看穿他內心想法;天命實在算不上頂尖楚翹的高手之流,天命不但內功全然不通、只要不刻意放輕腳步,沉重緩慢的步伐根本與尋常莊稼漢子無兩異,但是他若刻意放輕腳步……簡直是山林裡的豹子也沒他來得輕盈。

  這是呼蘭夏與天命相處多日後理出的結論,他是個很有武學潛質的男人。

  「我們到了。」天命輕輕搖頭像在包容他的走神,一手指著村莊入口,另一手不知何時悄悄牽握呼蘭夏毫無知覺的右掌。

  呼蘭夏想要掙脫,略為使力卻沒掙開天命的手,他不解地看著天命,天命只是笑笑將手放開。

  「你好怪,看起來很精明又冷漠、實際上卻總是在發呆啥兒也沒想。」天命指著他說了一句什麼腦子空蕩蕩便像孩子一樣笑著跑開。

  徒留呼蘭夏一人站在原地,感覺被人取笑,但又說不上生氣發怒的情緒,只好搖頭嘆氣,正想揹著藥籠回家卻不知何時連藥籠都移位在天命手上。一抬頭正好撞上天命遠遠站著望向他,一手提著藥籠搖晃一手狹促地朝他比了個鬼臉。

  像極了孩子,他卻一點也發不出脾氣,或許是因為平日孩子見得多,雖說現下都讓他管得服服貼貼,但是想起當年莫不是一個個野孩子慢慢收伏才安安份份坐在學堂內上課,若將天命當作一個年歲大了點的孩子也說得過去。

  其實呼蘭也很像小孩,精明的時候很少,但不笨是單純。老老實實將他當做未來夫婿深信不移,無悔無怨承受他的冷臉且多刺的話;總是像春日朝陽的少女悄悄融化了冷封死寂的心,他開始學習少女陌生卻熱心教導的語言,天候轉變的時候,少女默默替換他不合時節的單薄衣物,努力找出他喜歡的口味與菜色,這樣一點一滴的關心與情深,漸漸觸動他本若死水的心靈。

  他不想愛,卻在不知不覺間愛上了。

  『呼蘭……少了妳,光是阿夏怎麼活呢?』這是呼蘭夏不知第幾次在心裡悄聲問自己的疑問,只是永遠沒人能夠給他答案。

  「夫子早上好---」一串孩子從呼蘭夏身邊疾步而過,使用苗語異口同聲囂鬧嬉戲而過,打斷他的沉思,於是他無奈地笑著走向家的方向。


              ◎●◎

  一天的開始十分簡單,簡單吃著早飯,接著便是走到路程約五分鐘的學堂內教導孩童學習漢文與漢書。天命本來就是為了養傷才來到這裡,每天除了煮湯藥與練刀實在找不出別的事可做,加上他又不識字,呼蘭夏半間屋的漢字藏書並不能打發他多少時間。

  一張漢人生面孔在苗人集內獨自來去總是叫苗人生份猜測,所以天命在苗集上晃了兩天便不再上集巿,每天坐在學堂外的小凳上發呆看雲,窮極無聊時便偷瞄窗內孩子兩眼,週而復使,打斷不少孩子薄弱的注意力。

  呼蘭夏放下書本,回頭一看,天命一雙眼正隔窗盯著鄰近孩子手上的書本發愣,明擺看不懂卻死盯著似乎很有興趣。天命發覺呼蘭夏正看著他,趕忙收回目光、危襟正坐裝做沒事人哼著小曲,惹得幾個孩子想笑又懼於呼蘭夏的權威只敢低聲竊笑。

  作了手勢讓孩子們噤聲,呼蘭夏憋著笑移開仍舊沒修理的木門,向天命招招手,天命裝做沒看見,一張臉卻是冷汗直流,連伸手抹一下也不敢。

  「進來吧!反正有幾個孩子也是剛開始學,不如你和他們一起學。」

  「呃……其實我不是……....」

  天命急忙解釋的樣子,惹得呼蘭夏心裡想笑卻沒笑出聲,雖然兩人相識時間不久,但是面子是人人要、當著一群看好戲的孩子們面前總要留點底子給他。

  「你就進來吧!幫忙我看著孩子也行。」退一步的說法,其實大同小異,說穿了就是要他別打擾孩子學習時的注意力,同個屋簷下、乾脆大小一起管教還來得方便。

  「既然你是要我幫忙的話……....」說的一副勉為其難、意在助人的死德性,如果有面銅鏡,呼蘭夏真想讓天命看看自個兒現在一張蠢臉。

  「是我要你幫手,快進來吧!」

  衣袖一擺,呼蘭夏也不顧天命極力掩飾欣喜若狂的臉,轉身進屋。

  站在一排孩子面前,左看右看,多了一個大孩子也不顯突兀,呼蘭夏虛掩著笑容不讓人看見,開始教課。

  從那日起,跟著孩子們一同唸書成了天命打發時間最愉快的事。


  這日,下學後,天命拉了一把矮凳坐在呼蘭夏身後,默默地望著呼蘭夏為他熬藥。

  呼蘭夏輕輕瞥過一眼,天命一張俊臉怎麼看怎麼苦悶,深邃的眼瞳如臨大敵般死盯著放在火上熬煮的藥罐。

  呼蘭夏感覺的到、天命為內傷而苦。

  個把月過去,楊革用盡一切方法找了許多珍貴藥材替他治傷,但是沒有內功底子的天命無法達到最大療效,而且他真的像個孩子一樣、怕吃藥。越苦的藥吃的越慢,若非加了糖蜜會逄低藥性、只怕他會大匙大匙加入藥碗中;因為他曾經背著楊革用過一次,此後該他吃藥時,楊革必會守在一旁、再不然就是要呼蘭夏盯著他乖乖將藥喝完。

  支手坐著看天命每日到了喝藥時刻便是一臉苦楚盯著藥碗發愁,呼蘭夏的臉色是習慣的淡寞,但是心裡卻溜溜轉著幾個念頭,努力想著該怎麼做才能讓藥效不減又甘甜易入口。他一直是這樣的人,嘴上從不說半句好話,從不要求別人回報、只是默默地用自己的方式善待別人。

  所以他總是在失去,掌握在手心的不曾抓住,想要保護的用心也留不住,一再失去,他除了暗自心痛也無路可循。說不出口的心意,很多時候是廉價不值一文。

  他不懂別的生活方式,只得一再心痛、永遠也改不了。

  「我說……你光盯著湯藥也不會消失不見,反正你備著蜜糖水,還是乖乖喝下。」

  天命一手捧著蜜水、一手遲遲沒有舉起藥碗,見他再三掙扎仍是下不了手,呼蘭夏都覺得疲倦,如果可以,真想捏著天命的鼻子直接往那張死不張開的嘴灌下去。

  天命皺著眉峰,可憐兮兮哀求呼蘭夏讓他少喝一次吧!

  「算我求你,要我砍柴燒飯都不成問題,就讓我少喝一碗吧!」糊糊黑黑的湯藥實在讓他下不了手,又濃又苦的藥味迴繞在他鼻尖猶如惡臭襲鼻。

  「不行,這是楊革辛苦採來的老蔘與幾味極有療效的草藥,不喝完你對得起他嗎?」

  捧起藥碗,呼蘭夏心裡忍不住可憐他、藥碗卻直接了當往天命嘴邊送。

  「喏,喝吧!」

  「我我我不要啦~~!」天命放下盛滿蜂蜜和水的碗,趴在桌上大哭大鬧、完全不復一名成年男子該有的姿態,仗著屋處深幽開始耍賴不休。

  「天命……你都二十好幾的人了、還這麼不知羞。」

  呼蘭夏十分苦惱,孩子容易應付而且多半懂事聽話,現在擺明碰上一個明白事理卻耍賴無恥的成年男子,倒比孩子難以應付。

  「誰說二十好幾就不能耍賴,我不管啦~放我一馬,你的大恩大德小弟他朝必報,就少喝這麼一次嘛!」

  竟然就這麼寡廉鮮恥趴在桌上露出一雙烏黑發亮的瞳子瞅著呼蘭夏裝小,也不能說天命不適合這個樣子,只能說是不能通融的事、呼蘭夏絕不讓步。呼蘭夏輕輕放下藥碗,沉吟不語回視天命,蒼白的臉孔陰晴不定,事實上他並無怒意,他在陷入沉思時是面無表情的,所以極易讓人誤會是在發怒。

  「你……你生氣啦?」天命歪著頭,像隻怯怯的巨大松鼠小心探問呼蘭夏。

  「沒有,我只是在想些事。」呼蘭夏抿唇淡淡回應。

  「真的沒生氣?」天命移坐到呼蘭夏身邊,半帶認命顫著雙手捧起藥。

  「我沒有必要騙你,我只是在想……你不會內功,受的內傷又重,藥是沒可能不喝,但是有個方法能讓你少喝幾回……」呼蘭夏冷冷看著天命小口輕酌湯藥,天命不時擰眉吐舌的孩子氣讓他眉間舒伸許多但算不上是笑容。

  「真的嗎?」

  「我騙過你嗎?」

  「目前沒有。」

  的確是截至目前為止,呼蘭夏沒說過半句狂言呼弄過他,對於天命的回答呼蘭夏只是挑挑眉不以為意。

  「總之,你喝完這碗藥,我就告訴你。」

  「不騙人哦!」

  「我沒有必要騙你。」這一輩子,呼蘭夏自認只對一個人出爾反爾過,反正當時他以為自己真的會死,也不算說謊吧!

  天命咬著牙將一碗早就冷去泰半的良藥盡數嚥下喉腹時,呼蘭夏真的很難不去回想當年,還沒人能讓他費勁一番苦心、只為了要對方喝下一碗藥。

  那個孩子……是少病的,就算是病了也是乖乖喝藥休養;呼蘭也是,偶爾生點小病還能開開心心從他手上接過湯藥一飲而盡。那像這隻野猴子,明明喝藥是自個兒的事、還要旁人好說歹說又哄又勸才肯喝藥。

  都是被楊革寵壞了性子。

  目不轉睛盯著天命連蜜水都牛飲而下,天命抹抹唇,舔舔舌頭感覺不到苦味之後,一雙眼睛滿是期待看著呼蘭夏,像個討糖吃的孩子,眨巴眨巴搧動眼瞼掛上笑容。

  「我喝完了,說吧!有什麼方法能讓我少喝幾回?」

  「簡單,內外齊修,你只要學會內功再配合湯藥將養,若是內功進展的快又按時服藥,雙管齊下,苦藥自然能少則少。」

  呼蘭夏倒了一杯清茶,淡淡喝著,似乎沒看見天命越發明亮的雙眼。

  「你要教我內功嗎?」不愧打滾江湖、拿錢買命的殺手,腦子不笨,響叮噹的主意馬上落到呼蘭夏身上噹噹響。

  「沒有,我不想教你。不、應該說我不想再收任何人為徒了。」

  放下茶杯,呼蘭夏完全漠視下巴幾乎脫落的天命,衣袖輕擺,頭也不回的離開房間。



師徒第一部【不離】12


  近日楊革依照慣例是七天下山一次,都在山上採藥的楊革除了苗人集與呼蘭夏家兩處,已經足足二個月沒踏上漢人土地。七天下山一次是為了將採集而成的藥材送到呼蘭夏家讓天命服食,除此之外楊革不想過於引人注目,雖說他的出現總是不可避免替苗人集添增許多歡笑聲。

  「嘿~楊革!上次你怎麼沒到我家吃飯?」一名苗人男子用著苗語熱情招呼如同巨熊出洞的楊革。

  「嘿!靳莫,最近生意好不好啊?」楊革熟練地用著苗語回覆,大手揮了揮。

  「託福囉!今個兒要不要到我家吃飯,我讓裘琳多燒兩道菜順便喝兩杯如何?」名喚靳莫的男子作了個飲酒手勢,爽朗笑聲讓一名女子快步由屋內跑出。

  「阿夏,不是說好不喝酒。」女子伸手擰著靳莫的耳朵,在他耳邊咆哮。

  「痛啊!裘琳妳輕一點,難得邀楊革做客、喝個兩杯沒關係吧!」靳莫儼然十分懼內、放軟語氣哀聲求饒,名喚裘琳的女子這才放開手,輕輕朝著楊革一笑。

  「楊革對不住啊!呼蘭夏說過靳莫不能再碰酒水半滴。今晚來我家吃飯,順道邀呼蘭夏一同前來吧!」裘琳熱情地邀請楊革,又順手在菜攤上拿起幾把蔬菜塞在楊革的藥籠中。

  「一半替我拿給呼蘭夏。」

  楊革點點頭,笑著婉拒裘琳之邀,揹著藥籠沿路向眾人招呼走向熟悉的友人家。

  走到呼蘭夏門前時,楊革看見天命坐在門口十分罕見沒有加入孩子們的課堂,通常這個時候正是呼蘭夏教席中途,以往天命總是跟著孩子們一起唸書,楊革自會等到兩人返家,閒聊一番再自行離開。

  今日破格見到天命獨自一人、百般無聊坐在門檻上丟著幾顆小石子在兩手交互把玩。

  「天命,你怎麼在這兒?」楊革詫異地看著天命,天命只是白了他一眼又轉頭繼續。

  「你今天不去教席嗎?」楊革放下藥籠,順勢坐在天命身旁輕聲詢問。

  天命只是哼了一聲,仍然沒答腔。

  「怎麼一回事?」楊革漸漸查覺不對,左右張望一番,近日來天命已經相當親近呼蘭夏,幾乎是呼蘭夏走到哪兒、天命就尾隨到哪兒,今個兒卻只有天命一人看家,實在古怪。

  「是呼蘭夏出了什麼事嗎?」楊革率先想到呼蘭夏的安危,神色間有掩藏不住的慌張。

  「那種小氣鬼會出什麼事,如果真的如你所說,他的武藝高強,那也只有他欺負人、沒人能欺負他。」天命皺皺鼻頭,放下手中碎石沒好氣地回答。

  「怎、怎麼一回事?」楊革記得七日前來時,天命還磨著呼蘭夏有說有笑,像隻黏人貓兒、怎麼也扳不開,時過境遷,翻臉比翻書還快。

  「沒事。」又是哼了一聲,天命起身走向屋內。

  徒留楊革坐在原地傻愣著,摸不著頭緒又不知該如何發問。

  後來想想不對,復而跑入屋內拉住正在準備午膳的天命。

  「沒事才有鬼,說吧!你做了什麼事惹呼蘭夏不開心了?」

  「為什麼是我做錯事?明明是他一副神神祕祕的模樣,你說他有多厲害我不清楚、我沒親眼目睹。但是他小氣巴拉的那副神態我倒是領教了。」邊說還邊拍桌子,一張老舊木桌被拍的吱吱作響。

  看天命提起呼蘭夏就巴不得狠狠咬上幾口的激動模樣,看來真的是氣壞了。呼蘭夏雖然不熱心也不熱情,但是本質上還是挺會照顧人,不過對待活生生的人,不能只是定時餵飯、言語上卻不理不睬,那就好像只是多準備一份飯菜,眼中卻完全沒有別人的存在。

  那種純粹是活著而已的孤單,不是只有自己在受傷、在一旁看著的人一樣心痛,而正巧呼蘭夏就是這樣活著的一個人。楊革甚至沒有勇氣問呼蘭夏,為什麼不能改變,他害怕呼蘭夏露出孤寞生硬的笑容說出自己只知道這樣的生存方式。

  身為一個朋友,楊革無能越過那道界線。

  換做是天命就不同了。

  天命熱情奔放的活力可以感染任何人,直率坦白的個性不怕挫折,任何人都能分享他的活力情感,前提是他不討厭對方。雖然打從開始天命十分排斥呼蘭夏,一時不能適應呼蘭夏的冷淡面容也是正常。

  何況,一開始楊革認識天命時、天命也完全不給他好臉色看,身受重傷的天命在楊革發覺他時,不但惡言相向、甚至把刀一提、就往楊革身上招呼過去;虧得當時天命幾乎沒有任何力氣,彎刀才要砍向楊革首級,整個人就突然軟倒下來,傷重昏死過去,楊革這才得以保存小命。

  要不,憑著楊革一手比三腳貓好上那麼一點點的爛功夫,十個楊革都擋不住天命的一擊。

  每當回想起這件往事,楊革都忍不住喘了一口大氣。

  不過當天命被他偷偷摸摸扶到廢屋照顧一陣子之後,原先滿臉戒心的天命漸漸開始信賴楊革。表面上天命不說支字片語,默默地任由楊革為他做牛做馬、擦身換藥;直到楊革見天命外傷幾乎痊癒了七七八八,向天命提及要帶他去呼蘭夏身邊藏匿癢傷時,天命突然像炸開的鍋子,完全一反先前冷漠無情的形象,死皮賴臉拖著楊革、磨著楊革說自己在這裡就很好了,只要楊革還願意來見他、就算傷好的再慢也無妨。

  這時楊革才明白,天命開始信任一個人的時候、簡直比十個牛孩子還纏人煩人,簡直跟個撒潑的孩子沒兩樣。近期天命開始親近一開始十分反感的呼蘭夏,楊革可以看出,天命已經開始毫不保留地喜歡這個看似冷漠、從不把關心掛在嘴上的男人。

  就像當初,天命信賴他、進而……開始沒有形象地耍賴胡鬧。

  雖然天命應該沒有像在楊革面前時那麼任性,因為就算天命對呼蘭夏任性無禮,想必呼蘭夏僅會用冷淡態度來個相應不理,搞不好天命就算在地上打滾哭鬧、呼蘭夏也不會理睬他半分轉身就走咧。

  楊革可以看出現在的天命為某件事為生氣,或許是為了一些小事而認真的對呼蘭夏生氣,但是不到討厭呼蘭夏的程度。因為沒有人會對一個漠不關心的對象花費氣力與情感,就算那種感情叫憎恨也一樣。

  「好吧好吧!你倒是說看看,是什麼大事讓你這麼生氣?」楊革翹著腿倒著水一臉敷衍了事,天命只裝做沒看見。

  整天對著默不作聲的呼蘭夏,想吵架也沒法兒。對著一窩孩子又能說什麼,苗集內的人全部不相熟。他只能每天三餐照吃覺照睡,除了練刀就是發呆看雲看星星,連呼蘭夏起個大早上山他都賭氣不跟。好不容易盼到楊革,雖然楊革也不是個多話之人,至少不是冷冷淡淡像個冰雕不融的冷面鬼。

  不提起還好,一想起呼蘭夏那張冷淡有餘、再三嫌煩的冰冷面孔,天命火氣越發漲大,一口氣將事情前因後果抱怨個兒沒完。他本來就不是一個愛記恨的人,只要好聲好氣說明白理由,他也能爽快接受事實;偏生呼蘭夏一句話也不吭聲,無論天命怎麼懇求,呼蘭夏仍是淡淡一句:我不願再收徒。將他堵得火冒三丈、七竅生煙。

  「原來是這檔事啊!」楊革放下手中茶杯,若有所思地望了天命一眼。

  「什麼叫這檔事,說得一副不痛不癢,對我來說是大事。」涉及苦藥次數減少這等大事,天命很難不需理由妥協。

  「那你還是死心吧!不要說是你、就算是我求他也不可能。」

  「那……他又何必說出來尋我開心?」聽見原來楊革也一視同仁,莫名地天命心裡好受許多,天命安份坐下,嘆了口氣。

  「他只是關心你……你知道、他的性情就是這樣。有什麼苦都往心裡藏,笨拙地活著、他只懂得這種生存方式。」

  楊革接著嘆氣,兩人坐在屋內愁眉苦臉,天光大亮,兩個男人莫名其妙躲在屋內窮嘆氣,說有多奇怪就有多奇怪。呼蘭夏一腳踏進門就看見兩人你來我往嘆聲不斷,盡管他情緒起伏不大,也著實被屋內詭異氣氛逼退一步。

  呼蘭夏退了一步,腳步蹬地一聲,兩人同時注視他,一瞬間他幾乎不認識眼前兩個人了。

  「你回來啦!」兩個大男人又是異口同聲,逼得他又退一步。

  「怎麼啦?臉色這麼蒼白。」楊革關切的起身走近呼蘭夏。

  「得了吧!他臉色一向如此,不白才有鬼。」天命揚揚手,似乎不以為意,眼角卻偷偷瞄著呼蘭夏。

  「說的也是。」楊革了然地點點頭。

  天命瞧著楊革一臉正經適時爆笑出聲,楊革愣了愣也隨即大笑,兩個男人自顧自地大笑,全然漠視被取笑的那一方越發不安的五官。

  確實,在呼蘭夏的回憶中,從來不曾有人在他面前放聲大笑。記憶中,只有淡淡的像花朵盛開又散落;記憶中,只有輕輕的像輕風撫開而綿延。這般不顧斯文縱情大笑是頭一遭。

  痴痴望著豪氣爽朗的兩名男子,呼蘭夏不由得羨慕起他們如此豁達。


師徒第一部【不離】13


  不知道中午時楊革對天命做了什麼樣的開導,原本五六天沒同呼蘭夏開口說話的天命午膳開始就吱喳個兒沒完,不是挾菜給他、就是問他今天過的好不好。一個人的性情,為什麼轉變的如此快速?前幾天還扳著臉懶得同他說上一字半句,楊革一來就完全換副模樣見人,難道是因為楊革在,為免楊革難做人才暫時休戰?

  但是……天命是這麼明事理的人嗎?

  不是,按照近兩個月以來的相處,呼蘭夏很清楚天命並不會以理性解決事情;在理未明之前、他的情會先動,天命一直是率性而為但絕不後悔。

  而且他一張笑意盈盈的俊臉絲毫不像造假,昨天夜裡還在賭氣不說話擺臉色的大孩子,真是說變就變啊!

  還來不及詢問楊革到底用了什麼靈丹妙藥收服野猴子,楊革吃完飯便屁股拍拍走人去也,一副留下來多坐會被馬踢死的逃命模樣。呼蘭夏沒有交過朋友,平生第一位友人姓楊單名革,在呼蘭夏最傷心難過的時候,是楊革陪伴在他身邊,哄著不吃不睡的他慢慢走出失去呼蘭的陰霾,雖然說呼蘭夏不曾口頭上表示感謝,在他心裡,楊革是很重要的朋友。

  而這位朋友,竟然頭也不回地溜走,明擺著不想多淌渾水。

  友誼原來是這麼淡薄的東西嗎?他只有一個朋友實在無從比較。

  到了下午,呼蘭夏依照慣例坐在桌前看書,楊革來時順手帶了幾本新冊子給他解悶,天命一如往常靠在桌沿翻著簡單的書冊,臉色悠然一點也看不出先前嘔氣的表情。

  「你……不生氣了嗎?」呼蘭夏忍不住想問,只是不習慣向人開口示好,語氣有些兒僵硬。

  天命瞄了他一眼,趴在桌上的臉左右翻轉幾下,面孔朝外不讓呼蘭夏發覺自己在偷笑。

  「有什麼好生氣的,不想教也是你的自由。」天命強忍著想笑,語氣顯得有些低沉。

  「我……真的對不起。」還是傷到他的心了,呼蘭夏眉頭緊皺,咬著唇只能道歉,呼蘭夏一直是個口拙之人,總是在不知不覺中傷害別人,這點他有自知之明,所以格外愧疚。

  「唉,罷了。如果你不想教我,那也沒辨法啊!總不能逼你教我,只是我不懂,你既然不想教我、又為什麼要讓我空歡喜?」

  天命坐直身軀,佯裝發怒,說到尾還故意白了呼蘭夏一眼,原意是想看看呼蘭夏罕見的困擾神情,總是冷冷淡淡的呼蘭夏破例先示好早讓他心裡暗喜;他知道呼蘭夏不但少辯也少怒少喜,對任何事皆淡然,就算被人誤解也不會替自個兒解釋開脫。

  天命不討厭呼蘭夏這種個性,只是連吵都吵不起來,偶爾感到寂寞。

  「……」呼蘭夏低頭不語,他不想解釋理由。因為解釋理由必然要提起往事,他是捨棄過去的人,都已經假裝忘記了,就不要再想起。

  看著呼蘭夏一臉哀淒,天命覺得自己活像在欺負他。

  「不想說就算了,天快黑了,我去準備晚飯。」

  閤上書本,天命搔搔頭起身離開。

  他不想太逼呼蘭夏,雖然他喜歡跟呼蘭夏在一起,但是傷已好去大半,等到傷癒之後,他會不會留下仍是未定數……或許不該太深入另一個人的情感,否則時候到了他會離不開。

              ◎○◎

  那一個夜,他清清楚楚看見了少女讓淚水滑過白玉般的臉頰,草原上白花朵朵,少女身著鮮紅如火的嫁衣,他緊緊握著少女的手,是那麼地嬌小堪憐、讓人心痛難挨。

  「呼蘭……呼蘭……妳睜開眼睛啊……」

  他幾乎是泣不成聲地擁抱少女漸漸冰冷的身軀,這是他的妻子,他倆拜過堂、磕過頭,因為他是漢人,所以苗人少女貼心順從他的禮俗,嬌豔的面孔喜不勝收、深情依依注視著他的一切。

  全部都消失了,同一個夜裡、他得到又失去,而且再也不會有了。

  「呼蘭……」

  他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淚水,他抱著少女只能哭泣,彷彿將一生的淚水都流盡,少女再也不能用那溫婉的軟聲安撫他,再也不會靠在他的背後甜膩撒嬌;他抹去少女唇角蜿蜓的血絲、最後也是最初主動吻在少女比血還紅潤卻透著隱約帶紫的唇。

  「妳為什麼要留下我……為什麼不讓我跟妳走……」

  少女最後說過的話,他記得,而且答應了。

  但是少了她、他要怎麼開心。

  他一次又一次哭著呼喚少女的名字、一次又一次抑止自己尋死的念頭萌發,直到最後,天亮了、人來了,看見熟悉臉孔的人群,他才昏倒在友人懷中,一睡就是兩天,而少女已讓村人妝扮成最美麗天真的模樣,宛如長眠不醒的神祗安然躺在草舟上。

  於是少女沉入湖底、而他留下了靈魂陪伴在少女左右,徒留軀體苟活在人世間伶俜無依。

  然而午夜夢迴卻總是淚流不盡、發自內心深切呼喊著她的名字。

  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呼蘭……
  呼蘭……

  何時,才能再見到妳。

  ……呼蘭!!
  ……呼蘭夏!!

  突地,天命一臉擔憂出現在他眼前,打碎了鄰近惡夢的美夢。

  「呼蘭夏!!你醒一醒。」天命坐在床沿、雙手搖動呼蘭夏兩肩,俊朗的臉孔有說不出的慌恐。

  「怎麼……一回事?」呼蘭夏方回過神,天命鬆了口氣,頭顱垂在他的胸口、雙手卻怎麼也放不開。

  「你嚇死我了,怎麼也叫不醒,只是閉著眼淚流不止,口中還喃喃唸著呼蘭兩字,呼蘭不是你的名字前兩字嗎?」

  說到末,天命乾脆整個人大剌剌伏在呼蘭夏胸口,感覺到呼蘭夏上下起伏呼吸,讓天命沒來由感到安心。

  「……你好沉啊!」

  呼蘭夏用一隻手臂掩著眼,沉默了一會兒,才吐出這句話,全然沒有回答天命問題的意思。

  「別這麼小氣,你讓我好擔心、靠著一會兒不會少塊肉。」

  「有什麼好擔心?我沒有瘋、也沒有病,只是做了一個惡夢而已……」

  「什麼樣的夢?」天命揚起頭,雙眼直視呼蘭夏,可是什麼都沒看見,只望見那一對薄薄的唇似乎想要開口說些什麼,輕輕掀動幾下,但是沒發出任何聲音。

  「……我忘了。」

  天命感到憤怒,呼蘭夏說過自己絕對不說謊,但是這麼一目瞭然的謊言,呼蘭夏竟然說的出嘴,他知道自己沒有立場發怒怨恚,他只好為這份沒來由的不悅暗自咬唇。

  不知過了多久,天命仍是伏在呼蘭夏胸口發愣生氣,他聽見呼蘭夏的心跳一起一伏,十分沉靜但不是熟睡之人的心跳聲,入睡之後的心跳是綿長而緩慢,可是他聽著呼蘭夏的心跳聲、沒來由感到悲傷,淺淺的讓人心焦難耐。

  天命撐起身子,轉身坐在床沿,緩緩伸出手去拉扯呼蘭夏遮閉雙眼的手臂,移開那細瘦的手臂,呼蘭夏並沒有使力抗拒,於是天命輕而易舉看見了那雙憂愁的眼、流著薄薄的淚水,淚痕不知何時爬滿了呼蘭夏的臉,浸濕了一大片枕。

  「哭什麼?」天命自然而然抹去呼蘭夏臉上的淚珠。

  「……我忘了。」帶著哭腔的口調,十分不自然地說著謊。

  「我發覺你還挺愛說謊。我看你不是忘了,而是想忘了吧!」

  天命就著袖口輕輕點點擦抹呼蘭夏不斷滑落的淚水,呼蘭夏輕輕閉上眼睛任他動作。

  「就算是……那又如何,根本與你無關啊!」

  「為什麼與我無關?接受朋友的關心、是這麼困難的事嗎?」

  「很難,因為我……沒有朋友。」呼蘭夏推開天命起身,冷然注視著這個口頭上認定兩人是朋友的青年。

  「你是我的朋友嗎?我不知道你的來歷、不知道你真實的身份,甚至我連你什麼時候離開都不清楚,你是我的朋友?」

  呼蘭夏坦言不諱又無情的目光刺中天命的心,天命無法反駁呼蘭夏近似絕情的言詞。他是想過該離開、想過自己待在這個小地方是如此氣悶,但是他不可否認自己對眼前這個冷淡又無情的男子充滿依戀。

  說不上來的一種感覺,就是不想分開。

  「如果我留下來,我們就是朋友嗎?」如果是,他相信自己很樂意留下。

  「未必是。」呼蘭夏起身走到桌前倒了杯清茶,掩著臉在桌邊坐下。

  「你知不知道,你這個人很難相處。」

  「一直都是。」

  無視天命期盼的眼神,呼蘭夏伏在桌上乾脆閉眼不搭理他。

  「我真是大傻瓜,才會以為你是個好人。」

  呼蘭夏聽見木門用力甩上的聲響,可想見天命惱火地無法再睡,氣惱地奪門而出。

  「我不是好人,我一直一直都不是好人。我傷了那麼多人的心、所以報應是我必須失去心愛的人,一直後悔到死--」

  心底漸漸又浮起最初愛過的人,當年要是他能退讓、最終只是他傷心,但是對大家都好,當時他太年輕,所以看不破。那個愛過他很深很深的人,他承受不起也不願承受,於是苦苦糾纏的後果,他還是傷了那個人的心,選擇了逃避。

  所以他的報應就是失去想要相知相守到白頭的少女。

  他不想再後悔、不想再傷害任何人了。

  所以,他情願這樣沉默腐朽過完殘餘的人生。

  他伏在案上,靜靜地流淚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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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快貼完了~(樂)




師徒第一部【不離】14


  天命悄悄閤上門,走進寢房內。

  他以為伏在桌上的呼蘭夏會起身,出乎意料之外,呼蘭夏連動也沒動。

  天命略感意外地走到桌前,一眼就看見呼蘭夏呼吸緩慢地熟睡著,蒼白如昔的臉孔上爬滿淚痕,一時間,天命竟只是愣愣看著,與其說不知所措、倒不如說是腦中一片空白。

  過了好一會兒,天命發覺呼蘭夏似乎沒有清醒的跡象,他連忙脫下外衫躡手躡腳蓋在呼蘭夏身上,接著坐在桌前靜靜凝望呼蘭夏。

  一頭長長的黑髮之中夾帶幾絲銀白,半顯蒼白的臉孔在沉睡之時分外溫和,不似平時冷漠又拒人於千里外的淡然面孔。細長略為傾下的眼有些可愛,直挺挺的鼻樑讓人感覺他的個性剛直堅強,削尖的下巴顯得憔悴心憐。

  天命突然發現自己喜歡呼蘭夏熟睡時的模樣。

  這時候的呼蘭夏不會帶刺、不會用冷漠的言詞傷害他,他可以安心地陪在呼蘭夏身邊,用著他自己似懂非懂的情緒、心滿意足地望著呼蘭夏。

  好幾次在夜裡,呼蘭夏悲傷淚流夢囈著”呼蘭”這個人名時,天命搖醒他,用力呼喊他的名字,像是用心底深處最大的力量呼喚他、呼喚他的心,忍住想擁他入懷中、吻去他的淚的想法,一次次看著他淚流不止卻無能為力的心焦痛苦,天命漸漸無法承受。

  天命想走,因為他不想承受愛上一個人所必需的付出。

  但是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傾心付出,再也不能收回了。

  喀噠……

  突地,一個極其輕微的聲音輕敲在門上。

  天命靈敏地回過神,悄然起身時扭頭看了呼蘭夏一眼,呼蘭夏眼睫微微震動,似乎夢見了什麼、一如往常眉頭隆起掙動著。天命伸出手想要撫平那份不為人知的哀愁,平時他不敢做的事,在呼蘭夏睡著時、他想了不下百次。

  呼蘭夏並不是一個多言的人,相對的,他也不是一個愛笑的人。

  偶爾在面對學堂那一班頑皮孩子時、呼蘭夏還是會展露無可奈何的笑容,於是天命會不由自主伸出手想要摸一摸他的臉。天命喜歡看他的笑容,喜歡牽著他的手一起漫步在夕陽下返家。

  但是呼蘭夏總是一臉詑異的撥開他的手,他只能笑而不言,並肩走在呼蘭夏身邊。其實當時天命是很想親吻他,很想將用力擁著他入懷中,輕輕用手貼著他蒼白的臉。

  最終他還是沒有撫上呼蘭夏的眉間,一方面是他不敢、一方面是輕敲在門上的聲音催促般再次響起。

  天命握著拳,輕輕開門走出。

  呼蘭夏突地睜開眼,起身抖落了天命的外衫。

  衣衫滑落在地,呼蘭夏愣愣地望著沾上塵土的舊衣,那是天命來到這裡時、呼蘭夏第一次給他的舊衣,也是呼蘭夏當初來到這個苗人集之時,身上穿的那一件。

  仔細想想,其實天命總是來來去去幾件舊衣替換,但是這件藏青色的外袍,卻是天命最常穿的一件,他不在乎被孩子玩笑似地譏笑袍子過短,總是穿著跑來跑去在呼蘭夏身邊打轉。

  望向天命輕輕閤上的木門,再看著地上那件外袍,呼蘭夏俯身拾起外袍,披在身上緊緊抓住殘留著的暖意,伏在桌面,輕輕地閉起雙眼。


              ◎○◎


  天命走到門外左右張望,一顆白石輕輕丟中他的背部,他回頭卻不見人影,繞到屋外又是一顆小白石丟在他的前方,只要天命走幾步,總是有顆白石丟在他的腳邊指引方向。

  天命跟隨白石的指引漸漸走出苗人集,一直走到山上,穿越黑暗之中的樹影憧憧,最後在一片開滿嬌弱白花的原野之中看見了一名纖弱的少女,亭亭玉立站在微風之中。

  天命嚥了一口唾沫,垂下頭顱走到少女跟前,恭恭敬敬喚了一聲
師姊。

  「唷~你還知道我是你師姊嗎?我還以為你過著幸福甜蜜的日子,早就忘了當初的目的。」

  清麗之中帶著異常妖豔的少女,似笑非笑,蔥白的手指挑起天命的下顎,兩人四目相交,天命似乎十分懼怕這名少女,眼神帶了點討饒的意味。

  「師姊何必這樣呢?我沒有忘記該做的事,只是……」

  「只是他太可悲了,讓你不由得同情起他、在他身上用了心是吧?!」

  少女鬆開手,轉身往前走了幾步,微風吹起她繡著細緻淡色墨竹的衣擺,她雙手負在身後望著天,天命在她的身後並沒有看見她的表情,卻在風呼嘯而過時傳來她淡淡的嘆息聲。

  「天命,你還記得你答應過的事嗎?」

  「自然是記得,師姊何出此問?」

  「你答應過我,只要完成這份差事、就永遠和我在一起,不再分離,你還記得嗎?」

  「……我還記得。」天命低著頭,草原上的白花如少女裙擺般隨風搖晃著,一時間,天命開不了口多說一字一句。

  「你當初為什麼要答應我?」少女嬌甜的嗓音帶點嘶啞,天命感覺出那並不是怒意、而是屬於少女特有的憂愁。

  「……三年前,我失去記憶時遇見了師姊,要是沒有師姊的照顧,我不但沒有現今一身的功夫、大概也只能過著郷野鄙夫的日子,更不可能……會遇見他。我很感激師姊為我做的一切,當初我答應妳,是因為我喜歡妳,沒有妳、就沒有今日的我。」

  天命雙手握著拳,抬起頭看著少女,少女轉頭怔怔望著他,應該寫上哀愁的美麗臉蛋,讓風吹出紅潤卻不顯悲慽。

  「可是,你愛上他了?在他身邊……你應該不快樂才對啊!」少女的語氣是十分肯定,彷彿早已認識天命心中認定之人,字字句句切入核心。

  天命咬著唇不吱聲,是他有錯在先,他明白,自己守不住對少女的承諾,無論如何,是份虧欠。

  「才三個月吶……竟然比不過我倆朝夕相處三年餘的時間,果然跟你說的如出一徹……」少女的言詞說到末,已如蚊嗚,細不可聞。

  「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妳,三個月於我而言,卻比任何一刻的記憶都來的鮮明。甚至連我自己都不懂,我為什麼放不下這麼一個冷癖之人,但是我就是想伴著他、想緊緊抓住他的身影,守護著他一生一世……」

  「人心的善變真是可怕啊……」少女低低切切地笑開了,三年來的苦心化做幻夢,她卻僅是笑著,用著天命不敢再看的美麗輕輕展露笑顏。

  「那麼……你收了錢要辨的事怎麼交待?拿人錢財與人消災,不是你的原則嗎?」少女彎下身軀折落一朵白花,輕輕觸在血紅色的唇邊,掩沒了微不可見的哀愁與憤怒。

  「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我又害怕他知道、但是他總有一天一定會知曉,我又不願就像沒事人一樣離開他、回到自己的生活,師姊,我該如何是好?」

  雖然傷了她的心、雖然辜負了她的情,但是三年來相依為命的回憶是抹滅不去,在天命的心目中,唯一能夠依賴的親人只有這名少女。

  「我怎麼知道?你負了我、我還得挖空心思替你亡羊補牢嗎?我韓玉煙是這麼有善心的人?」自稱韓玉煙的少女彈了彈天命的鼻尖,天命略為不悅的閃避。

  「要不,你就明白了當告訴他,你是拿錢買命的殺手,收了人的錢、專程來買他一條命,連讓你傷透腦筋的內傷也是我出手打傷,還有你的本來面目、並不是這張平庸的臉,是吃了我獨門配方的易容丹改了相貌、消了你一身強勁的內力。」

  「我怎麼……可能說的出口,這不是明擺叫我離開他嗎?」

  「天命,你老實告訴我。」韓玉煙定定望著他,在那張英挺的面容之中,韓玉煙想看見一點可能,她想看見自己還擁有的可能是多是少。

  「你確定自己……愛他嗎?」韓玉煙抿著唇,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這句話,不啻是在推自己的心下萬丈懸崖,但是她又渴望天命能夠受到世俗禮法的規範,不敢承認愛上同性的錯誤。

  天命咬著唇,悲絕的眼神直視韓玉煙,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會愛上呼蘭夏,在韓玉煙問出嘴時、他幾乎以為自己答不上來,但是她飄渺的眼神帶著微不可見的哀慽,他的心口猛然劇痛。

  多少次,他在呼蘭夏那雙冷漠卻閃爍的目光之中發覺這份苦楚,他心憐,卻找不到理由詢問,因為他總是在欺騙自己,騙自己不在乎、騙自己與呼蘭夏是劃清界線,過不了多久就要分隔兩地,說不準老死不相往來。

  「……師姊,我不騙妳、也不想再騙自己,如果妳問、我答,是的,我確定我愛他,不必任何理由、也不求他的回應,我愛他。」

  因為太過心痛,所以他必需承認--

  承認自己愛上呼蘭夏了,而且不需要理由。

  不怕傷害任何人、不在意任何人眼光,純粹的就是愛。

  「是嗎……因為太愛了、所以害怕失去,原來就是這麼個道理,沒想到最後還是你讓我懂。到頭來,一切都是我在痴心妄想,罷了罷了,我再也不管你的事,未來是好是壞,只盼你不怨我。」

  深遠的黑暗之中,韓玉煙一直感覺到某種氣息,那是失去內力的天命所感覺不到的壓迫感,感覺不出絲毫惡意,於是她也就不說破。在天命坦然承認愛意的同時,韓玉煙發現黑暗之中的氣息紊亂了,於是一切她都明白了。

  無論她怎麼做,一切都是鏡花水月,就算得到了、也是虛幻。

  屬於她的,不在這裡,一直都不在。

  她翻出腰帶間夾帶的白瓷玉瓶,倒出一顆綠色丹藥在她掌中骨溜溜地轉動,她將丹藥塞入天命手中,天命不解地望著她,不明白這顆丹藥是她最後僅存的善意。

  「這是我最後一次給你易容丹,時效一樣是三個月,你要記住,如果十天後你不服用,你的容貌就會恢復成原來的模樣,相對的,被藥力化去的內力也會漸漸回復。到那個時候你再決定要不要用這顆藥就太遲了,因為易容丹必需花七天的時候改變你的骨骼面相,最遲五天後一定要服用。」

  「師姊?」天命仍是一臉迷惑望著她。

  她只是笑了笑,為自己的痴心感到可笑,沒想到她也會有不計利益只求心愛之人歡欣的落魄模樣。

  「好啦~~多餘的人該退場了,接下來就由得你倆自行處理。」

  韓玉煙纖纖玉手指向天命身後的林間,天命扭頭一看,三丈外的幽暗樹林內緩緩走出一名男子,修長削瘦的身軀挺立在冷風中,男子拿著一襲藏青色長袍,那一張熟悉的臉孔帶著往常那般蒼白又寂寥,不是呼蘭夏、會是誰?!




師徒第一部【不離】15


  「你要殺我嗎?」呼蘭夏淡淡說著,兩眼僅是望著天命,看不出是悲是喜,平靜的口吻似乎只在陳述一件事,既不駭怕、也不閃避。

  「曾經是,但現在、以後都不會了。」天命瞥向身後的韓玉煙,不知不覺,韓玉煙竟然消失無踪,他才明白原來她早就知道呼蘭夏的到來,而且不顧師姊弟的情誼先行溜走。

  「為什麼不動手了?你若要殺我、就明明白白跟我說,也不會惹得誤會一場……只是我要知道、是誰要你來殺我。」呼蘭夏將手中的外袍交予天命,天命緊緊捏著長袍,咬著唇不知該如何解釋。

  「是不是山腳下、樂陽村的首富賈大戶?」

  呼蘭夏見風大天寒,扯過天命手上的長袍,輕輕抖開披在天命身上,天命抬起頭注視著他,抺不去的孩子氣在他越發蒼白的臉蛋上散開。

  「你不用害怕,我沒有生氣,我只是要知道、是或不是。」

  天命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輕輕點了頭,垂著頭顱卻不時用眼角餘光注視他的臉色。

  他默然點頭,算是得到了答覆。

  「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殺我?」

  「……因為你殺了賈大戶唯一的獨子。他恨你殺了他的獨子,於是重金聘我殺你替他孩兒報仇。」

  「你既然收了他的錢,為什麼不下手?」呼蘭夏的神色越是淡然,天命的越是下沉。

  因為不在乎,所以才會這麼平靜。

  明白這個道理的天命簡直想哭了。

  呼蘭夏根本不在乎他,完全是他自己一廂情願,雖然早就知道,天命卻仍是心頭一陣苦澀。

  「……一開始是沒有機會下手,到後來是下不了手、也不願下手。」韓玉煙就是因此而來,當初約好最遲一個半月後必有回覆,沒想到日子飛快如梭,待他發覺時已逼近易容丹失效的期限,甚至連該給韓玉煙的音訊也忘卻。

  「我說一個故事給你聽,你想聽嗎?」

  突如其來地,呼蘭夏扯開話題,拉著他的手走到遍地白花之中,神色複雜地望著他,他看出那是一種流不出淚的慟哭,他反握呼蘭夏的手,緊緊地抓住,心裡不斷重覆一個念頭,只要能讓呼蘭夏不再傷心,那怕是現下叫他去死、他也會二話不說點頭答應。

  「你記得山裡那一泓潭水嗎?」
  「記得。」
  「真要說起來的話,那一泓潭水就是事由的起因--」

  呼蘭夏任由天命緊握他的手,兩眼渺渺地望向不歸崖。

  天命望著沉浸在回憶之中、輕輕揚起嘴角的呼蘭夏,他從沒見過這麼幸福笑著的呼蘭夏,愣愣看著那抹淡淡的笑容,天命不由得痴了。


              ◎●◎


  好幾百年以前,有一群人為了躲避兇狠無情的外族,走過重重荊蕀、翻山越嶺尋找棲身之所。

  然而所有肥沃的土地充斥著冷漠無情的外族,在一次次遭受外族攻擊無力抵抗之時,一名少女忽而帶領十幾位年齡相彷的少年少女一同躲入深山內。黑暗無情地在森林之中蔓延著恐懼,少年少女們因害怕火光引領敵人追趕而上不敢燃起,在又餓又渴的當下、每個人都以為自己就會在這荒煙蔓草之中死去,不由得哽咽地哭了起來。

  就在此時,突然幾名少年發現在黑暗之中亮爍著微不可見的光芒。

  飄移不定的閃閃點點彷彿天上星子,悄悄燃起了人們心中希望。

  少年各自牽起身旁少女的手,成群結隊緩緩走向那忽滅忽明的光芒。

  不知走了多久的路,少年少女互相激勵彼此疲憊的身軀與心靈,拖著沉重步伐咬牙向前,最終在一片被樹林包圍但足以仰望天空的腹地停下了腳步。

  少年少女看見了一泓深不見底的清澈潭水,閃閃爍爍的螢火蟲不畏生人在夜空中漫步飛翔、伴水繁衍。

  少年掬起一抹清水供少女與之分飲,十幾名少年少女當夜圍在潭邊安然睡下。

  而後,少年少女在幾里外的深山內建立村落。

  少年少女各自匹配成家之後,因感念那一泓潭水賜予他們安寧平靜的一夜,以及日後生活所需用水皆由此潭取用,眾人敬奉此潭為神,年年祭祀,從不中止。

  更有傳聞只要在潭邊散下白花,必能心想事成,喜樂安康。

  幾百年後,有一名少女,依循祖先們傳承下來的故事,在晨初的第一道光芒射入潭水之時,跪在潭沿散下白花,誠心許願。

  當她閉上美麗清澈的眼眸時,她許願、求潭中女神賜她一名如意郎君。

  突地,水花濺起的聲響以及彈落在她雙頰的珠滴迫使她張開雙眼。

  一名臉色蒼白的男子在潭中浮沉無依,不知是死是活。

  她連忙跳入潭內將男子拉到潭邊,使勁將他拉上草地。

  男子微弱卻平順的呼吸令她鬆了口氣。

  她擰乾自己與男子濕透的衣袍,細細打量男子穿著衣飾與平時進入貿易往來的漢民相同,她的心裡閃過一絲驚慌。

  因為她有所求,於是潭神賜予她。

  但是賜給她的卻是一名年紀稍長的外族男子。

  要怎麼不令正處荳蔻年華的她失望。

  男子雙睫輕顫,她才發現男子的睫毛細細長長夾著水珠十分美麗,她好奇地移身靠近男子,悄悄專注他蒼白毫無血色的削瘦臉頰,男子一雙墨黑如夜空的眼睛緩緩呈現在她美麗的眼眸之中。

  在那一刻起,她沒有失望、沒有絕望。

  她僅是誠心誠意感謝潭神,不棄不離守在男子身邊。

  她告訴自己,這麼心痛寂寞的眼神、她不願再從他眼中看見。

  從今以後,他就是她的阿夏,她屬於他、他屬於她。

  村落中的族人在明白她帶回來的漢族男子是她在潭神之所求得之後,對這名寡言冷漠、不會說苗語且從來不笑的男人起了稱謂。

  因為是她--呼蘭的阿夏,於是所有人看見他之時,總是用著開懷的笑容稱呼他”呼蘭夏”,並接受他成為苗人集的一員。

             ◎●◎

  「呼蘭……就是你的妻子?」天命記得清清楚楚,那一天,他跟著呼蘭夏走到深山的潭水邊,呼蘭夏不悲不喜地指著潭水說他的妻子就在那裡等著。也就是說……救了呼蘭夏一命的少女,已死。

  難怪,他總是聽見村中的婦女對著丈夫稱呼阿夏,他不是沒有發現,他影約猜出呼蘭夏夢囈時候,應該是在呼喚妻子,但是他不曾聽人提及過呼蘭這個人,於是他假裝自己不懂,心裡的酸澀也就不會那麼明顯了。

  「是啊,她是我的妻子,我明媒正娶、堂堂正正過門的妻子。」呼蘭夏笑了笑,溫柔又溫暖的感覺緩緩擴散在他的臉上,如果硬要形容那抹微笑,天命只能說那種笑容--叫做幸福。

  「真可惜,你沒見過她,如果你見過她就能明白,她不會是早死的人,她天真多情、善良可人,如果沒有遇見我,或許此刻她清麗的身影還在苗人集來去穿梭……」

  呼蘭夏仍是笑著,瞧在天命眼裡,鼻頭忍不住酸楚。

  前一刻仍是幸福到天命不想破壞的美好笑容,此刻卻是欲哭無淚只得強扯出一抹哀慽微笑。

  天命看的心痛欲哭,淚水也不自禁落下。

  「她一定是個很好很好的姑娘,要不,你怎麼會選了她。」發覺呼蘭夏正一臉為難看著他,天命胡亂擦去自己的淚水,哽咽著嗓音用半帶戲笑的口吻打圓場。

  「她是一朵春天裡最美麗的花兒,她是枝頭上最清靈的鳥兒,見過她的人全部打從心底喜歡她那顆純潔善良的心。不是我選擇了她、是她屈就了我,忍受我這般無情冷漠的人,她沒有一句怨言。」

  一提及逝去的那個少女,呼蘭夏的目光是飄渺揉雜著深情,天命唇齒掀了掀幾下,他想告訴呼蘭夏,只要能像她一樣得到呼蘭夏的愛,她做的到、他一樣可以為呼蘭夏付出,但是此時此刻並不適宜,天命終究是把到嘴的語吞嚥下去。

  天命不懂自己為何對呼蘭夏毫不經意給予的溫暖感到怦然心動、他只明白自己十分迫切想要感受呼蘭夏對他是否能愛?

  「好人總是不會長命啊……」

  低低切切的嘆息聲迴蕩在天命耳邊,天命抬起頭,正巧撞上呼蘭夏出塵的微笑,那該是最溫柔的笑容、至少是天命見過他最溫柔的笑容。

  雖然是笑望著天命,天命卻只感到一陣傷悲。

  自己大概永遠沒有機會進佇他的心吧……


師徒第一部【不離】16


  少女不厭其煩地對著男子重覆自己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像是刻在男子的靈魂之上,用著沾染蜜糖的笑靨、生硬地使用漢語對著男子說:「我的名字是呼蘭。」

  於是男子在到了村落的一年後,指向鵝黃色的夕陽對少女說:「夕陽永遠這麼美,但是人生在世的光陰是如此短暫無情,妳還年輕貌美,找個好人家嫁了吧!妳懂我在說什麼嗎?呼蘭。」

  少女點點頭,隨即笑著牽起他的手。

  「我要嫁的人是你,今生今世只有你,不會嫁給別人了。」

  少女輕輕在他腮邊偷去一吻,轉過身不再看他,但是紅潤潤的臉蛋隱藏不了她的害羞。他摸著少女吻在右頰的決心,不能說是不開心地露出笑容,少女機靈地回頭一笑,呼蘭夏彷彿看見花叢間的彩蝶,翩翩落在他的身邊飛舞。

  在兩人牽著手,漫步在夕陽餘燼之中相互依偎返家後,定下了一個月後的婚期。

  然而在婚期告知親朋好友的同時,潛藏的不安隨之燥動浮出。

  離苗人集三里外的山腳下,樂陽村首富賈大戶之子,聽聞少女婚期將近,展開了接連不斷的威脅與不適當的騷擾。他迷戀少女出眾清麗的外貌多時,多方追求少女不果仍不死心,一次次闖入苗人集接近少女,無論少女好說歹說、他從未放棄。

  少女因此上山求神,得到一世相守之人,也希望少年在她嫁為人婦後得以死心。

  偏偏怎麼趕怎麼罵、年少氣盛的公子哥仍不退縮。

  在定下婚期之後,少年不減死纏爛打行徑,一次,她狠狠拒決他、出言怒斥他,他一時惱怒,在屋前錯手打了少女一巴掌,男子聽見了爭鬧聲因而出屋,只見少女紅著眼、擒著淚,柔夷掩面咬緊唇不吱聲。

  男子一看便知是何道理,不悅地走到少年面前,冷漠地請他離開。

  少年毫不客氣地掄拳要打,少女連忙上前以身擋拳。

  在少年拳頭落下的前一刻,突地,他分不清天南地北,被男子一掌拍開,狠狠在地上滾了幾圈才回神。

  待他灰頭土臉地爬起身子,只見少女關懷備至地詢問男子是否受傷。

  被打的是他,少女卻連睬也不睬他一眼。

  少年紅著眼,憋著氣,落魄地下山,之後大半個月不再出現。

  婚禮便在無人阻擾的樂愉氣氛中順利舉行。

  少女由著媒人牽入大門,身著苗族紅衣,雲鬢插花,粉唇點朱,走到男子身畔,兩人相視一笑,共行大禮。

  滿場的樂聲不斷,眾人的祝福不停,望著少女嬌羞的紅潤面貌,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一生中會有這麼幸福歡喜之時。

  「從今而後,你就是我的阿夏,我要給你所有的幸福與喜樂。」少女在同他喝過合巹酒之後,緩緩吻著他的唇,調皮又可愛地在眾人面前許下諾言。

  苗族作風一向大膽,少女順著他意舉行漢族婚嫁,他也由著少女暫拋女子衿持揚言表白,雖然他不自然地紅了臉。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他認認真真地,回吻了少女,同樣許諾一生一世。

  少女投入他的懷中正想說些什麼,不刻即被女伴拉入新房。

  他投以無奈的笑容,少女同樣給他一樣無奈的笑容,豔麗的紅影漸漸沒入門外的黑暗之中。

  他看著滿堂男性舉杯等待的情景,又是幸福又是苦惱地舉著酒杯,暗自發愁想著今夜絕難好眠。

  在不知與第幾人灌酒入腹之後,他已感到頭昏眼花,正想推拒下一名敬酒客,費力睜眼一看,他唯一的友人正站在面前,熊樣的臉孔寫著滿滿祝福,一臉期待多時的開心模樣令他不忍推拒。

  「恭喜你,真的恭喜你。」楊革是個不善言詞的人,但是心意如此透明無瑕,他感受的到。

  「多謝你這一年來的照顧,往後也請多看顧。」

  楊革傻傻笑著,於是他也笑了,發自內心微微笑著。

  「對了,這是我給嫂子的賀禮。」楊革在腰間小包掏出一件事物,不容拒絕地塞入他的手心。

  大紅色的帕子藏著一對翡翠耳飾,雖不是上等玉石,卻是一份大大的心意,他無言地望著楊革,楊革只是笑了笑,轉身擋在他的身前大聲嚷嚷。

  「從這一刻開始,賀酒我全包辦了!新人的良辰美景、全賴諸位手下留情。」此言一出,眾人大笑不止。

  楊革推著他往屋後走,他只能感激地拱手道謝。

  「去吧去吧!讓嫂子等久了可不好。」楊革咧嘴一笑,覆而轉身走入大廳,豪氣萬千的大聲呼喝威脅想鬧新房的小夥子。


              ◎●◎


  雖然不願承認,但是瞧著沉浸在回憶之中的呼蘭夏一臉幸福,天命不得不承認呼蘭是個了不起的女孩。

  真是了不起呢!可以讓冷漠的呼蘭夏又憐又愛、至今仍然忘情不了,若非心裡的苦澀翻湧難平,天命還真想替呼蘭拍拍手讚嘆一聲了不起。

  呼蘭夏停止說話,目光注視著天命,似乎發現了他的不專心,又好似接下去的過往……再也說不出口。

  「那位賈公子……做了什麼事?」天命不用細想就明白,如果什麼事都沒發生,現在的呼蘭夏身邊一定不會少了呼蘭,兩個人的身影必然是苗人集之中的神仙美眷,此刻只怕過的是天上人間的幸福生活。

  而且,看呼蘭夏悲慽痛苦的模樣,想來呼蘭的逝去絕非普通病痛意外的因素,扣除種種可能,最讓人質疑的自然是那名不識趣的少年。

  他知道硬生生剝開傷口是一件很痛的事、他也知道呼蘭夏之所以不再說出口是因為想起來就心痛,但是故事一旦開始就不能停止,他想要知道,他要清楚知道呼蘭夏每一件事是他不能抑止的情感。

  「新房的門沒有關起來……我正覺得奇怪,急忙入房一看,呼蘭的朋友皆被打傷倒落一地,其中與呼蘭最好的裘琳捏著一塊絲質衣角,趴在房門口掙扎著要出來呼救。」

  呼蘭夏淡淡一笑,天命突然了解,那是因為流不出淚、於是只能微笑替代,天命感覺到熱液自雙頰落下,慌慌張張正想抹去,呼蘭夏卻輕輕就著衣袖將他的淚水擦去。

  「那個少年找了幾名惡友與家丁,結夥潛入苗人集,大多數的人都來參加喜宴,於是他們輕而易舉闖入只有女眷所在的新房,打傷女眷,綁走呼蘭。」呼蘭夏顫抖著雙手,左手緊緊捏在天命肩膀,天命感覺到右肩是碎裂般的痛楚,他咬著唇,默不作聲望著臉色越發蒼白的呼蘭夏。

  倘若肩骨碎盡就可以分擔呼蘭夏心中傷悲,他寧願不要右手。但是他不能,他清楚看見呼蘭夏怒不可抑的哀痛以及……彷彿下一刻便要死去的絕望一點一滴在發黑的雙眸中滋生。

  「他帶走了呼蘭、污辱了她的清白。」呼蘭夏深深嘆息,緩緩垂下手、閉上雙眼轉身而立,風中的他搖擺不定,天命上前拉住他的衣袖,深怕他在眨眼間消失。「我追跡而上時,幾名少年與男子守在樹林裡的廢屋外,拿著火把與長劍向我襲來,我沒有殺了他們,是因為我不知道呼蘭受辱。」呼蘭夏沒有甩開天命的手,他只是忍著顫抖、由得天命牽著他的手,任憑溫暖的感觸緩緩攀爬他的手、也悄悄埋入他的內心深處。

  「火把在我打飛最後一名家丁時,落在廢屋草蓋上。火苗很快就滋長叢生,那名少年……衣衫不整地拖著又哭又鬧的呼蘭出屋,我在呼蘭臉上看見了傷痕、在她破損的領口看見了髒污;她一看見我,馬上停止哭鬧,整張紅潤潤的臉蛋,在一瞬間刷白,突然,她像失了魂魄一般,軟跪在地,鬢邊小小巧巧的紅花……輕輕散落在地。」

  天命緊緊握著呼蘭夏的手,他能做到的事、只是不讓呼蘭夏失去手心的溫暖,其餘的,他無能為力。呼蘭夏反握住他的手,這個反應讓天命又驚又喜,但是他仍是不敢擅越雷池一步,只能在心中暗自竊喜不止。

  「少年看見了我,笑的甚是張狂,不但動手打了呼蘭,還出言……出言羞辱她。」呼蘭夏停頓了一會兒,慎選措詞之後才慢慢說下去,天命在呼蘭夏顫抖的手心可以感覺到,那名少年必定是說了十分無恥的話,才激得呼蘭夏動手殺他。

  果不其然,呼蘭夏吸了一口氣,盡量以平緩的口吻說道:「廢屋很快就被祝融吞噬,呼蘭愣愣坐在一旁不哭不動,我踏步上前,少年也走向我,似乎開口又說了什麼,但是我記不明白了……他可憎的嘴臉很快地轉為蒼白,血花大口大口噴出,那張令人作噁的臉似乎不敢相信自己正面臨死亡,我看著自己停在他胸口的手,一點也不後悔,殺他、我不曾後悔!」

  呼蘭夏不由得掙開天命的手,在暖意消失的那一剎那,他的心有些疼痛,但是他看著自己的手心,想起少年的生命弄髒他的手,他從不後悔,因為後悔、是對呼蘭的不敬。

  「所以……賈大戶為了自己兒子做的錯事找人殺你?!」天命冷冷一笑,他從來不理僱主出錢買命的理由,但要早知是這種江湖人物不齒的醜事,他再缺銀兩也不會接下。

  但是如此一來、他也不會遇見呼蘭夏了……..

  「有些人,明知道不對的事,還是無法避免去恨,就像我恨他的兒子,而他恨我,說到底,是一樣的東西。」

  「那是他罪有應得,毁了姑娘家的清譽,萬死不惜。」

  呼蘭夏笑著搖頭,負手在後,不再言語。

  天命再次握緊他的手,呼蘭夏仍是沒掙開,他僅是望了身後滿是期待的天命一眼,咬著唇垂首不語。

  「呼蘭夏……呼蘭怎麼了?」天命問的遲疑,他不是真正想問,但是待他發覺時、話已出口斷不能收回了。

  「她……死了。」呼蘭夏的聲音不高不低,卻像是硬生生從喉頭擠出,不若平時清澈、嘶啞而沉重。

  「就在這片白花野地上,輕輕依偎在我的懷中、咬舌自盡。留給我的,是最甜美笑容以及不能死的承諾。」突地,呼蘭夏沒有掙開天命的手,扭頭望著天命,發紅的雙眼、苦澀的微笑,天命情不自禁撫摸他冰冷的臉,以額對額輕聲顫抖著發出聲音安慰他。

  「沒有關係,你可以哭,你失去了她、你可以哭泣。」天命哽咽著嚥下唾沫,粗糙的手心來回在呼蘭夏右頰磨挲。「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無論你傷心的時候……開心的時候,我永遠在你身邊,所以,不要忍住淚水。」天命默默流下淚水,任由冰涼的淚珠落地。

  哭泣的聲音微微抑止不揚,天命清楚聽見那並不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哭泣的時候,天命沒有聽見呼蘭的名字,最深刻的痛楚不是非得說出口才叫痛。天命緩緩將呼蘭夏擁入懷中,輕輕柔柔地,他在心中告訴自己,從今而後,他要連呼蘭的愛一起守護這個堅強又無助的人。

  呼蘭要給這個人的幸福、他要一併付出。

  那怕是沒有回報的愛,他也不會後悔。



師徒第一部【不離】17


  雀鳥在枝頭吵鬧的聲音,今個兒怎麼特別響亮……

  天命讓鳥鳴聲吵起,掀動眼皮幾下,正要張眼、一陣刺目的光芒照得雙眼疼痛,正想伸手掩在臉上,慣用的右手卻怎麼也舉不起來,似乎有什麼東西壓在手臂上。

  天命皺了皺眼皮,較能適應日光才將眼睛睜開。

  他看了看自己不能轉動的右手,發現呼蘭夏白淨的前額散了些髮絲,髮絲之下微腫的眼睛緊閉著,猶帶淚痕的臉頰半帶憔悴地枕在自己手臂上。天命連忙用左手掩住自己差點驚呼出聲的嘴,昨夜發生的種種回憶在腦海內急速奔馳。

  最後的印象是呼蘭夏在他懷中抽抽咽咽緩緩睡去,他瞧著天色不露白、不由自主抱著呼蘭夏和衣睡下。

  記憶之中,天命不曾與人如此靠近。他是拿錢買命的殺手,最親近的人是師姊,男女禮防雖不看在眼裡,但是天命隱約知道男女共寢是不對的,他敬愛韓玉煙,感激她為他所做的一切,他喜歡她,卻又明白那不是愛情。他想要的是甜滋滋又不能避免傷心淚流的情感,就像呼蘭夏給予他的痛苦與哀傷,並非曾經依偎在他懷中那個柔軟嬌弱的女子。

  偶爾他會想起失去的記憶之中,有一名身材高挑、削瘦還散發著冷漠氣質的人,他看不清對方面貌,伸出手卻怎麼也抓不住那道身影。每每在他以為自己不再想起這件事時,夢境又殘忍至極地將他拉入似真似假的回憶中。

  或許,他就是喜歡男人吧?因為腦海中的那個人,橫豎看都不像女子。天命有點苦惱的盯著仍在熟睡中的呼蘭夏,眼前的男人一張總是冷冰冰的臉孔、只算的上是優雅並不美麗,他沒來由就是很喜歡看。拋下俏生生的美貌女子不要,眼巴巴跟在這個男人身後只敢在心裡想,連摸也不敢摸一把。

  但是,除了呼蘭夏,天命對別的男子連看都懶的多看一眼。

  於是他迷惑了,一對黑褐色的眼毫無自覺盯著呼蘭夏、連呼蘭夏何時睜開眼都沒發覺--

  呼蘭夏幾乎是紅著不能再紅的臉掙開他的懷抱,坐起身整理凌亂的衣衫,裝做若無其事看著遠方。天命轉了轉發麻的手臂,支手撐著右頰欣賞呼蘭夏難得一見的羞赧。

  原來呼蘭夏也會臉紅啊~而且連耳根都發紅了。天命為這個小小的發現噗哧一笑,呼蘭夏狠狠回頭瞪了天命一眼,發紅的臉緊緊抿著唇不說話,一副正在威喝天命的模樣很是可愛。

  惹得天命忍不住笑意,笑的在地上直滾。

  「有什麼好笑的?」呼蘭夏扭頭不再看他,一貫冷漠的語氣更是降溫到底,可惜此時多說無用,天命除了笑,還是笑個不停。

  呼蘭夏悶悶生著氣,卻又不知道怎麼制止天命笑的像隻泥鰍在地上扭來扭去,他並不擅長應付這種樂天到不可理喻的對象。是說,被他這麼狠狠一瞪還能笑的如此開懷的人,天命也是頭一個。

  好不容易,天命在一陣打顫之後終於停止笑聲,他高大的身軀賴在呼蘭夏身畔,見呼蘭夏不怎麼明確地推拒他或說是根本懶得搭理他,乾脆老著臉皮枕在呼蘭夏腿上。

  呼蘭夏原本提起手一掌就要打在天命胸口,忽然想起什麼似地,停止動作,扭過頭完全不理說話逗他的天命。

  天命透過陽光,依稀看見呼蘭夏原本恢復蒼白的臉孔再度染上紅暈,知道他是想起了昨夜曾經靠在自己胸前悄悄淚流,天命露出了自己都知道一定很得意卻喜滋滋的笑容。

  「我會陪著你,永遠永遠陪著你,就算你膩了、厭了,我也會一直留在你身邊,你知道為什麼吧?」天命笑的很是燦爛,那天真無邪的面孔,一時間,呼蘭夏彷彿看見了另一張容顏。

  那名男子,曾經用著同樣的心情……似水般不發一語默默等待他的回首,沉重的諾言從未說出口,是因為明白--他並不想聽見。

  為什麼自己當初會如此絕情,為什麼不能體會失去一切的不是只有自己,在悲傷與憤恨狠狠將他滅頂的當下,他迷失了自我。

  「……呼蘭夏你怎麼哭了?我說錯什麼嗎?」天命慌張起身在呼蘭夏身旁打轉,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麼。

  完全不能操控地流下淚水,他忍不住雙手掩面痛哭失聲。在感受到溫情與愛情的現在,他才真正明白自己是如此自私與無情,如果當初能夠放下仇恨,或許他不會傷了他的心。

  事態永遠在無法挽回之後,才明瞭後悔的痛苦。

  是他做錯了,所以他淚流不止。

  「你不要哭,我若是說錯話,我同你道歉。」

  天命除了繞著呼蘭夏打轉,抓破頭也想不出自己說錯什麼。他壓根也想不到,他確實觸動了呼蘭夏放在心裡最深處、避開不去深想的過往記憶。那是與失去呼蘭截然不同的哀傷。

  天命無法可想,最後一把抱住呼蘭夏,緊緊將他揉在自己懷裡,輕柔地吻去他落下的每一滴淚水,溫柔的在他耳際低聲訴說:「真是搞不懂你在想什麼,如果你想哭,沒關係,你可以不用告訴我為了什麼而淚流,但是我會這樣抱著你,直到你累了、倦了,會發現我一直都在。」

  天命的每句話……悄悄打動了呼蘭夏封閉的心,他知道自己現下不想推開這個男子,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感到溫暖,但是他開始記得這個懷抱。外表有青草與陽光的氣息常在,內在又蘊藏天真與成熟的矛盾共存。

  他想不出任何理由討厭這個人,他緊緊抱著給予溫暖的挺拔身體,伏在厚實的肩頭靜靜流淚,暫且放任自己沉淪在內。

  後來,兩個人肩並肩慢慢下山,其間天命用著幼犬般哀求的目光想牽起他的手,他並不喜歡這樣,僅是冷冷淡淡說了一句:「我不喜歡。」直接拒絕了天命的請求。

  天命只好癟著嘴,垂頭喪氣跟著他的腳步返家。

  兩人回到家後,草草弄了頓早飯充飢,呼蘭夏被天命晒在一旁,他深怕情緒不定的呼蘭夏一個沒小心、觸動了什麼又開始流淚,什麼也不敢讓呼蘭夏親自動手。

  呼蘭夏明白天命小心奕奕是為了什麼,雖然感覺面上無光,但是心緒尚未穩定的此刻,呼蘭夏確實不想動彈,他只想靜默地沉澱思緒,老實說,他現在誰也不想看見,只想一人獨處。

  天命不識趣地一邊燒火一邊哼成不成調的歌謠,呼蘭夏彷彿聽過這熟悉的歌謠,一時間卻又想不起在哪個孩子口中哼唱過,天命灰頭土臉地回頭偷偷望他,他冷然一笑,除了呼蘭,又有誰曾經這麼在乎過他了。

  或許有過吧……但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呼蘭夏無神地將目光移至窗外景色,其實在每一個角落裡、他彷彿都還能看見永遠存在的那名少女,嬌甜地、惹人憐愛地直奔向他。




師徒第一部【不離】18


  接連幾天恰巧進入了農事忙碌的季節,每年總有幾天是家家戶戶收割整頓的日子,孩子們得全天候在家裡幫忙,能上學堂的孩子稀稀落落,每到這個時季呼蘭夏索性放假,讓孩子們在忙完一天農事之後仍有時間休憩遊玩。

  他也就忙裡偷閒,做完每日的挑水劈柴之後,拉張矮凳坐在屋外的樹蔭下讀書納涼,平平淡淡過個幾天悠閒時光。

  但是今年不比往常,以往至多是楊革偶爾來訪,兩人泡壺茶、聊上幾句也還算愜意,今個兒多了一隻粘死人不放的天命在他身邊繞來繞去,一捉到空閒就賴在他身邊,每天拉著他跑出去,不是上山散步、就是到村中閒逛,偶爾遇見孩子忙進忙出,就挽起衣袖幫忙弄得滿身是泥,等到夕陽催人才喳喳呼呼回家。

  他只是在一旁看著,一方面是孩子與天命不讓他幫手、一方面是他想幫忙也不知從何下手,最後只得坐在樹蔭下看著天命與孩子在田埂中嘻笑來去。

  有些時候,他不能理解,為何天命會對他許下一生的諾言,雖然聽在耳裡十分溫暖,但是隱隱約約、他就是感覺不對。不該是這樣的,他冷漠待人,就算是至交好友楊革託囑照顧的天命、他也不假以辭色待之,沒有道理,天命會喜歡他。

  天命到底喜歡他什麼,他不能明白。

  一天傍晚,識字不多的天命拜託他修一封信給師姊韓玉煙,呼蘭夏對這名女子的名字感到耳熟,但總想不起自己在那一夜看見的女子在何時照面過。

  「……就寫,請師姊將定金退還給賈大戶,叫他另請高明。話說他兒子做了那種醜事,他還敢請人殺你,看我不把這事宣揚出去我跟他姓。」天命戲謔地笑了笑,發現呼蘭夏正盯著他,兩眼專注地似乎在發愣。

  「怎麼啦?」以為他不舒服的天命,伸手探向他的額間,輕輕測量不算太燙的額溫,再摸摸自己的額頭。

  「你的臉……好像變了?這裡、還有這裡,跟以前不太一樣。」呼蘭夏摸摸天命的眼角、大拇指滑到他的下顎兩處,是呼蘭夏不熟悉的陌生面孔。

  呼蘭夏並沒有發覺,這是十分不適當的親近舉動。

  「是嗎?」天命暗暗歡喜呼蘭夏的不自覺、摸著殘留呼蘭夏溫度的眼角與下顎,突然想起韓玉煙五天前說過的話。

  『易容丹必需花七天的時候改變你的骨骼面相,最遲五天後一定要服用。』韓玉煙耳提面命的豔麗面容在天命腦海中浮出,他才想記自己的真實面貌並不是現在呼蘭夏熟悉的模樣。

  聽師姊說過,自己真實的面孔比現在這個模樣好看幾百倍不止,雖然他自身並不在意美醜問題。更何況呼蘭夏認識的面孔是現在的這張臉,要是變回以前那個漂亮的臉蛋,呼蘭夏並不喜歡該怎生是好?

  「呼蘭夏……」天命搓著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怎麼了?」呼蘭夏仍是看著天命的臉,他總覺得……天命那雙原本圓圓的虎目,變得有些細長、似乎在哪看過這對眼睛。

  還有天命原本一頭又雜又亂的黑髮,三個月下來變的整齊許多,黑而光滑,摸起來的感覺像是粗布突然變成絲綢那般細滑。前幾天呼蘭夏問起時,天命笑著說是自己故意把一頭長髮剪成雜亂不堪,因為他出現在人前的形象次次不同,是為了避免仇家相識,尋仇上門。

  「唔……如果我現在的樣子、不是我本來的面貌,你會討厭我嗎?」想了想,早晚總是要說,就算現在吃了師姊留下的最後一顆丹藥,三個月後一樣要用真實面貌見人,不如早死早超生來個痛快。

  「人生在世,面貌也不過一具臭皮囊、百年不過枯骨一副,是美是醜、很重要嗎?」呼蘭夏當夜隱約聽見天命口口聲聲喚著師姊的女子提及”易容丹”一事,他也想過天命這張俊逸狂傲的臉孔不是真正面貌。

  「很重要啊!」天命大力點頭,就算如師姊所說,他本來面貌十分出眾,而他自個兒也略有感覺,但是一張皮相生的再怎麼出色動人,得不到仰慕之人所喜、再美又能如何?

  「你自個兒覺得重要就好,我不予置評。」呼蘭夏推開天命幾乎貼上來的熱臉,心中暗自想著,就算呼蘭不是苗人集公認的第一美人、他也一樣會愛上她的純真與良善,美醜與否,在他心裡並不是喜歡的條件。

  「我不會在乎你長的什麼模樣,只要你人不變、你就是你。我這樣說,你明白嗎?」呼蘭夏斜睨天命追跡而上的目光,涼涼地丟下這句話便走向屋外,在天命明白外貌不是一切之前、他不想看見那張略顯愚蠢的笨臉。

  天命愣了愣,反芻呼蘭夏最後拋下的話。他並不是笨人,多少知道呼蘭夏誤解他的意思;但是他很開心,呼蘭夏並不在意他長的是醜是美,性格內斂而淡然的呼蘭夏說出這番話就像定心丸,至少回復本來面貌之後,他仍保有留在呼蘭夏身邊的權利。

  天命開心地衝出門外,看見呼蘭夏正坐在樹蔭下、倚著涼椅隨手翻動書,他衝到呼蘭夏身邊,一時不注意推倒了一旁的矮桌,連帶推翻了呼蘭夏坐著的涼椅。呼蘭夏不悅地瞪著他,天命只是笑吟吟地扶起呼蘭夏,再跑進屋內拉了一張凳子坐在呼蘭夏身後,看著呼蘭夏閑靜地翻過書本的下一頁。

  天命很肯定,師姊給他的那顆易容丹,絕對用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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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拖戲一下吧(歹戲拖棚?)



師徒第一部【不離】19


  當天夜裡,到了該就寢的時候,天命還在屋外不知磨磨蹭蹭個什麼勁兒。呼蘭夏揉了揉眼,看著一旁燭淚軟攤成塊,沒來由的心頭一陣絞痛。在好久好久以前的曾經,他望著緩緩落下的燭淚,無言以對直到天明。他還記得那抹痛楚,將他傷的好深好重,所以他害怕再去愛。

  也曾經好幾個夜裡,呼蘭甜甜笑著坐在床邊,就著燭光細細縫製嫁衣,兩人有一搭沒一搭聊天笑鬧,相愛的人依偎在身邊愉悅地笑,他有足夠的力量保護她、照顧她,他曾經以為那會是永遠。

  永遠的幸福,原來是這麼容易相信?其實不是,是努力想讓自己去相信,以為那是真實不虛的存在,於是他得到了,然後失去。

  那麼現在呢?他又要再次遇上另一個永遠?兩年前逝去的愛情,就這麼輕易的被取代?然後再度若無其事地開始另一份不知名的情感,再或許……會變成習慣的一種--

  「呼蘭夏、呼蘭夏,快出來看!」

  天命忽然喳喳呼呼跳進房內,一股勁拉他起床跑到屋外。

  「你看--夜空中滿滿的星子,一顆顆落下了。」天命興奮地挽著他的手,在深黛色夜空中指指點點。「你看你看!那邊又是一顆,快點許願,老天給的大好機會,不許白不許。」天命剎有其事緊閉雙眼,低聲卻誠懇地訴說心願。

  他在一旁看的直搖頭,覺得這個年過二十的男人,為何說不出的
天真。

  「……希望我和呼蘭夏永遠在一起、希望我和呼蘭夏永遠在一起--」反反覆覆,好像咒語一般,應該是細不可聞的聲音,一字一句,卻深深刻在他心裡。

  對著這麼多顆遙不可及的星子,許下唯一的諾言,這種年少輕狂的專情在一生之中、會擁有幾回呢?他的愛情,在初識情愁時、死去一回。在最幸福的時刻、隨即早夭。但是呼蘭留給他的一切,他是衷心感激的,因為呼蘭給予他的愛情,令他感受到人生最美好的思念,雖然也有痛苦的時候,但是在呼蘭溫柔的愛情包覆之中,他才明白自己還是渴望被愛--

  「你怎麼不許願?」天命自顧自地許下數不清的唯一願望之後,看著站在一旁只是仰望天空不發一語的呼蘭夏。

  「我沒有什麼願望。」他淡淡地與天命四目相交,天命不習慣他些微流露的情感,愣愣看著他好一會兒,才回神吶吶說了”是嗎”,神情是隱藏不住的失望。

  「但是,星空很美。」只要簡單一句,即刻將天命自失落的情緒中拉起,對待天命溫柔,實在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是啊!夜色很美吧!我一看見星子點點落下,頭一個就是想到要你和我共賞。」馬上又是一片得意洋洋的小人嘴臉,情緒這麼容易大起大落的人,其實並非真的那麼難以相處。

  「天命……」呼蘭夏望著一片天空,漸漸釐清思緒,這幾天發生的事太多太急,他一直找不到時機細細想清,夜空的星子燦爛耀眼,好似清滌了他雜亂紛擾的心靈,有些他一直不知該如何說出口的話,此時此刻,倒像是上天給了他時機。

  「什麼事?」天命笑吟吟地望向他,他突然明白只要自己回首的時候,這個笑容永遠都會在身後守著他。

  「有些話,我還是該跟你說清楚才是。」

  他並不想打碎這個笑靨,但是也不想就這樣曖眛不清的任由情勢發展。

  感覺到事態變化的天命,笑容斂了斂,僵硬的笑容,其實他不想看見。

  「我、到現在還是愛著呼蘭的。」他輕輕掙開天命挽著的手,挺直身軀、定定望著一臉茫然的天命。

  天命愣了好一會兒,幾次想要說些什麼,僅是掀了掀唇沒有發聲。

  兩人相望許久,他沒有一刻移開目光,任由天命望著他,那雙原本開朗活潑的眼睛,由愉悅轉為錯愕、從心傷變化為沉靜。

  「我知道啊……」天命扯出一個笑容,夢醒之後的餘燼,天命仍是緊緊抓著不放,就算明白只會燒燙了舊傷,也勝過什麼都沒留下。

  「我還是愛著呼蘭,她讓我明白了愛不是只有付出。」天命勉強露出的笑容讓他心口悶痛,他真的不想讓天命傷心。

  「可是我並不討厭你,在我仍舊愛著呼蘭的同時、我也不忍見你傷心。」

  「不討厭?什麼叫不討厭?我知道你喜歡楊革,是朋友那種喜歡。而我,卻連朋友的喜歡也沒有,要我不難過是強求……」他在呼蘭夏臉上看出為難,在心傷的同時、他竟然更怕呼蘭夏為難,他忍著淚水不許它落下,臉上的笑容卻比哭還難看。

  「我不是不明白你的心意、所以我只能老實告訴你。難道說,一定要說情說愛說喜歡、人與人之間才能相處?如果是這樣的話,就算我喜歡你、我也不要和你在一起。」

  呼蘭夏不願再看天命臉上哀傷的笑容,但是天命突然往後退一步,整個高挑身軀就像突然失去依恃的旗旌、毫無保留直挺地往後倒下,他沒來得及抓住天命,只抓到一片衣角,然後,手心裡剩下一片碎布。

  天命就這樣在他眼前,沒有預警地,緊閉雙眼、昏迷不醒。

              ◎●◎

  一直以來,呼蘭家的阿夏在眾人眼中本就不好相處。他雖然淡漠卻從不失禮、他雖然沉靜但有問必答,除了自身的事之外。而且眾人有目共睹、他對呼蘭的情意不是虛假,所以盡管他是一個與苗人集格格不入的存在,大家也就不多說什麼了。

  呼蘭夏一直以來都知道,在苗人集之中、他是十分特異的存在。

  他穿漢裝綁髻、說漢話行漢禮,雖然大部份的時候他與苗人皆說苗語,只有在教席之上才教孩童說漢話。

  但是外在與內在的不同,卻是不言而喻。

  他並不喜歡傷害別人,但是他總在不知不覺中出言傷害別人的心,在初相識呼蘭之時,好幾次呼蘭被他的漠然傷害。她在當下不會顯露於外,但是半夜總會躲在無人的地方偷偷啜泣。

  雖然之後,他再也不捨得傷害呼蘭的心,但是那份傷害,真實存在過。

  他為什麼不能跟親近之人好好相處呢?他也不想傷害任何人啊!

  但是他的性子不會更改,無論如何--都已經來不改變了。

  望著仍舊昏迷在床榻的天命一眼。

  他很哀傷地想到、自己又傷害了一個人的心啊……

  呼蘭夏靠在窗邊,默默無言靜望黎明。



師徒第一部【不離】20


媽媽,今天怎麼這麼冷.........
還是凌晨特別冷,我一直抖啊=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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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睜開雙眼時、正好看見那名男子坐在床邊靠著窗,淡淡的晨曦映在從未改變的蒼白臉頰,面無表情的神態定定遙望窗外,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哀傷。

  這個人,是他一輩子的想望,追遂了好長好長一段光陰,他還是只能望著,摸不清喜怒哀樂、甚至連守護這個人的情感也辨不到。

  「……我怎麼……在這裡?」他想不起來,自己為何會在這個乾淨卻陳舊的房間內,還躺在一張從未見過、但氣味熟悉的床上。

  那個男人聞聲緩緩回頭,看著一臉平靜的他,男人鬆了口氣。

  「我扶你進來的。」男人不以為意的說是扶,他很清楚其實是扛在背上弄進屋,男子的右手使不上力、只能把他打橫扛進屋。

  男子走到桌前倒了杯水,遞到他手中,示意他喝口水清醒清醒。

  「我還真不知道、你有受不得刺激的毛病。」

  「我自己也不知道呢。」他笑了笑,一口喝乾杯中水,冰涼的水,卻是記憶中第一次接到這個人遞給他的水。

  「天命……如果我傷了你的心、我跟你道歉,事實卻是無法更改的,我依然愛呼蘭是事實,雖然我……有喜歡你的心、但那和愛是不同的。」男子半垂眼瞼,站在他面前,與其說是痛苦的表情、不如說是不安,他從來不曾見面男子如此安適的面容,至少在他面前不曾。

  「天命……」依天所命,是這個意思吧?他其實不懂韓玉煙為何取了這個名字,但是他還記得當年,韓玉煙對他說過的話。

  『我幫你、你要幫我什麼?』那個美貌又任性的女子,指著他的鼻頭有失儀態大吼著。『易容丹吃下去之後功力大失,所以我從來不用。給你吃了之後呢?你會失去現有的功力、等同沒人幫我解決問題,這不就全回到原點!』女子坐在他面前,用力嚥下茶水,不雅地用衣袖涼涼搧風。

  所以他花了兩個月的時間自創刀法,再花了半年的時間操練成熟。

  『從今天起,世界上再也沒有玉劍公子這個人了是吧?』女子豔似海棠、帶著滿滿的笑容看不出心思。『你就這麼信任我?不怕我用迷魂大法讓你忘了一切之後,再使計讓你愛上我嗎?』女子纖纖玉指在他臉上不安份的游移,美麗的眼瞳閃爍著不容窺見的光芒。

  他還記得當下,他只是淡淡笑著說:真是如此,倒也沒什麼不好。

  至少這樣他可以不必痛苦活下去,愛上一個人是很美好的事,但是當那份愛不被承認、他不明白為什麼還是愛。

  他坦然向女子訴說這份情感,女子似乎落寞地一笑,細細撫摸他的雙眼遮蔽了視線,當他回過神時,他已經來到男子身邊了。

  終究……她還是幫著他。

  他依稀記得女子最後在耳際擦過的軟軟嘆氣。

  『如果……他當真親口說出”喜歡”兩字,那就如你所願吧!』

  其實他隱約感覺出,女子是愛他的。

  雖然她隨心所欲、但是直率。雖然她自私任性、但是不欺騙自己。

  他很喜歡她、但不是愛,只要心中那個存在不消退、他知道自己不會愛她。

  「天命,你怎麼了?昨夜撞痛哪兒嗎?」男子猶豫著是否要伸手觸碰他的肩,因為他不適時的失神,似乎令男子有些自責。

  他有些衝動,待他回神時,他已經抓住男子冰涼的手,男子略為一愣、卻沒抽回手。

  「你……可不可以再說一次,說你”喜歡”我。」他的聲音有說不出的顫抖,他想、而從來不敢做的事,在變換另一個身份之後,如同破繭之蛹,呼之欲出,於是他心口跳的好急、面上卻裝作不動聲色。

  「啊?!」男子以為他失神並未聽見方才說過的話,突如其來被他這樣要求,男子不自在的紅了紅臉。

  「我……我是有那個心意沒錯,但……」但還是說不出口啊!男子心中暗嘆,臉上卻明明白白寫清了心意。

  「我喜歡你,我很喜歡你,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只有你。」他拉過男子的身軀,順勢抱緊男子腰肢,將臉埋入男子腰側汲取溫暖。明知道這番舉動並不適宜,他還是忍不住親近男子。

  他知道也明白,光說喜歡是不夠,他愛這個人,不用任何理由、不用任何希望,就算得到的是絕望、他也不會放棄。天命……似乎多少瞭解韓玉煙為何替他起了這個偽名。

  男子就是他的天、他的命,直到骨枯靈盡--都不曾後悔的天命。

  男子聽見了他低低啜泣的聲音,本來掙扎著要拉開他的手,轉而輕輕搭在他的肩上,緊捏著、默然不語。



師徒第一部【不離】21


  從打自那一天開始,天命就變了。

  天命變的不愛笑、不愛說話,他最常做的事也變了,雖然同樣是在呼蘭夏身邊跟進跟出,但是他不再拉著一張凳子傻笑坐在呼蘭夏身邊瞎纏,也極少再和孩子們打鬧計較瑣事。他總是不近不遠地,站在足以瞧見呼蘭夏的一角,柔柔地笑著、再緩緩地靠近一點。

  每天每天,呼蘭夏在訂正孩子們交上的作業時,他可以從眼角餘光瞥見天命悄悄走近一步、然後再退後一小步,小心慬慎的拉近兩人之間的距離,然後在相距四呎時,停下腳步不再往前。

  全然失脫天命先前厚著臉皮、打罵不走的氣勢。

  呼蘭夏起先以為他真的撞到要害、傷了腦所以古古怪怪,畢竟在那一夜,天命是直挺挺的倒下,完全失去倚恃昏得乾乾脆脆。幾天下來,呼蘭夏漸漸感覺不對,天命不但沒有往常的死皮賴臉、整個性子有極大不同的差異。

  呼蘭夏要是想做什麼事,天命總是了解他的心意、早先一步做好準備,在呼蘭夏晨起想要打水洗臉,平時睡到日上三竿還不一定肯醒、睡飽後還嘟嘟噥噥沒人叫他的天命,竟然在呼蘭夏起床前燒好熱水,調和冷水到適溫才捧進來給呼蘭夏擦臉。

  會在呼蘭夏下學準備回家弄晚膳時、先弄好一桌飯菜等他回家。在吃完飯後還泡一壺熱茶放在他的左側。餐桌上的菜色多數是他喜歡,而且菜碟總在他方便挾取的左側。偶爾還會花費心思做出漢民的家常小菜,問天命怎麼會這些菜,他也只推說是突然心血來潮、想念家鄉菜隨手做做。

  問題是,材料必須步行三里下山到樂陽村才買的到。

  天命以前是這麼細心的人嗎?

  不是,天命是個大刺刺、孩子氣又心直口快的傻瓜。

  而且……天命自從抱著他哭了一回之後,絕口不再提喜歡二字,甚至連表現也不同以往,他不再黏著呼蘭夏,僅是用著眼神追遂、然後默默的哀傷。

  呼蘭夏不能說這樣不好,但是沒來由就是感到落寞--

  是自己傷他太重嗎……

  他承認自己喜歡天命,跟呼蘭不同的喜歡。

  但是他喜歡天命像個孩子一樣在他身邊大笑,本來覺得既煩又纏人的跟進跟出、還會扯著他的衣角無理取鬧說老是撇開他自己跑掉,現在都不會再發生,取而代之的是天命無聲的目光。

  天命會問他要去哪兒,他回答,然後天命無言望著他。

  眼神之中明明白白寫著:我想跟你一起去。

  於是呼蘭夏只能艱澀地開口邀他,要不要一起去教席。

  以往明明是死拖活磨吵著要跟,導致呼蘭夏根本不用問、兩人一同上教席,呼蘭夏教書、天命負責和孩子打鬧一天,下學後天命再嘻嘻笑笑問他何時回家,兩人併肩返家準備晚膳。

  呼蘭夏不得不承認,他喜歡以前的天命。

  有話就說的性格、雖然偶爾會帶著淡淡哀傷但總是樂觀看向前方的雙眼,容易捉摸的個性與玩心,相處起來較輕鬆--而且開心。看著天命一會兒生氣、一轉眼又笑笑鬧鬧的天真模樣,呼蘭夏多少也感染了那份活力。

  看著此刻準備燒水讓他洗個舒服的澡而忙進忙出的天命,他忍不住想著:『以前的那個天命,不會再回來了嗎?』呼蘭夏想念那個天命、但是他說不出嘴,因為是他親口傷害了那個天命。

  而且,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恢復到過去的時光。



師徒第一部【不離】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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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第一部【不離】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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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第一部【不離】24(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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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7-05-24 00:04 | [楼 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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