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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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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20 斩邪 一章——六章.上 龙举云兴 10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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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无责任扔文。
2.文中人物性格多有不符,望阅之慎之。
3.文中所提古物,大部分可寻出处,主要来源《紫禁城》杂志
4.文章所采用官制为唐宋两朝。有不周全之处望体谅。
5.说到底俺为什么要写呢……(爬)



斩邪



剑子仙迹出生那天,东方忽有天狗蚀日之象,一时朝野俱惊。然命相师一语告知先皇,此子天赋异禀,如以贤德导之,则可保千秋之朝,如恣其妄为,则苍生皆祸矣。先皇大喜,遂立太子,以求千秋之朝也。

一 匣里龙吟



元平七年,冬。
剑子仙迹沐浴过后,正披着一身淡金的厚袍坐在御书房里闭目养神。两边有为他修指的宫女,直到将他一双修长有力的手磨剪得干干净净,才连头也不敢抬地退到他身侧,剑子呼吸时缓时急,浓重的眉鬓随着这些气流的冲撞,在他人眼中形成一幅极安静的画面。殿侧的描金檀香炉仙气正旺,重重帷幔沉甸甸扫下去,案上堆积成山的奏折隐约可见。
“——传右谏议大夫玉阶飞晋见。”
老太监习惯性地眯着眼,像真正的男人一般挺起胸膛勾起微笑,扯出一个阴哑尖细的吊嗓。那男人来时脚步毫无声响,水绿的锦袍忽而艳得耀人,忽而沉稳内敛,他缓步上前,慢慢伏跪下去,轻轻道了声:“臣玉阶飞参见吾皇。”
剑子用力伸个懒腰,整个龙椅发出“咯吱咯吱”的尖锐嚎叫,他目光紧紧盯在面前低首垂眸的中年男子身上,懒懒道:“嗯,起来吧。怎么样了?”
“……两个时辰了。”玉阶飞恭恭敬敬回道,他一直都是这么恭敬的人。恭敬,温和,圆滑,剑子就是欣赏他这一点。
“还有呢?”
“……皇上是否请他进来再说?”
恭敬,温和,圆滑,剑子本最欣赏他这一点,“哼”他下意识冷笑一声,“朕向来就爱你的性子。事不关己,你管它作甚?他愿再呆几个时辰,朕还就由得他了。”
玉阶飞低低应了声是,却抬起头将声音提高一些,“可皇上您也看见了,今日雪势不小,在如此下去,御史大人恐会有性命之忧。”
轻柔地将手中《资治通鉴》折了个角,年轻的帝王眼睛一抬望向殿外,不禁打个寒战,把手放在火盆上烤了烤,“玉大人,你关心的还真不少。”他展开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给朕吩咐下去,每半个时辰就将他身上的雪扫干净,免得把他埋了朕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午后的日光和煦迷人,落在剑子略长的双睫上,显得温和又威严,玉阶飞叹着气躬身退出殿外,伸手拂落肩上鹅毛一样厚实的雪片,御书房外那人仍是动也不动地跪着,鱼袋紫袍皆已浸了冰水,“你们几个,”他冲着殿侧几个浑身直抖的小太监叫道,“半个时辰就将御史大人身上的雪扫一遍,若他有什么闪失,你们也是知道的。”
“是,是。”小太监努力使自己站直身子,“奴才们一定照办。”
——回府罢。

那一天在默言歆记忆中,下了场前所未有的大雪。他每走一步,都几乎能感到肩上的重量在慢慢将自己掩埋,西凌的王都渐渐溶解在这不真实的寒冷中,那时候,他嗅到了一种即将终结的气味,连体温都不觉冰冷起来。
——请问疏楼龙宿龙大人在府上吗?
——大人此时进宫未归,公子过些时候再来吧。
他记得开门那个女孩儿,一袭大红短襦,纤腕似雪,明眸皓齿,声音甜亮而干净,所以当下他也未再问一句,径直朝着皇宫踩雪而去,他本就不善言谈,何况是对着一个如此可爱的姑娘呢?
一路上竟不觉累,足下仿佛生了风,然而到了承元门下,雪已住了。默言歆止了步,掏出侧袋里不轻的碎银,“二位大人,”他朝宫门外两个冻得直用脚跺地的侍卫递上银子,“在下有要事需进宫一趟,望二位大人可以通融。”
“放、放肆!”那较年轻的侍卫牙齿打颤,一手叉腰,眼睛却盘算着默言歆手里究竟有多少银子,“这皇宫岂是有钱就可以进的?你们这些平民可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在下并非平民,家父生前也是入朝为官的……”
“呸呸,天底下要都是你这种人,那宫里岂不是成收容所了?您抬眼瞧瞧,这是万岁爷住的地方,别说是你,就是有权有势的大人们,没有许可也进不去啊!回去吧回去吧。”年轻侍卫搓了搓手,吹出一口带着酒臭的白雾。
“可在下……”
“你有完没完,你的事再大能比皇上批的折子大吗?你有皇上的印信吗?不知天高地厚,你以为皇宫……”
“中…中书令大人!”一直饶有兴趣听着二人对话的年长侍卫忽然面露惊恐,一撩衣摆直通通跪了下去,默言歆还未明白怎么回事,身后忽然一阵有序的马蹄声,未及转身,那踏风之音已然沉在不远处,刚奇怪何人能驱动这样聪明乖顺的马儿,方扭头一看,视线所到,青色的车舆正静静立在他眼前,却许久未见有人出来。
“还不快参见中书令大人!”年轻侍卫知是方才自己说话声音大了些,忙拉住默言歆的袖子,试图扯他一同跪下,却被他猛地一甩,反问道,“没看见人,叫我怎么跪?跪这马车?”
“哈,哈。”青龙白虎左右为纹的华贵马车中同时响起了爽朗的笑声与轻轻的抚掌声,这笑声极其温和柔雅,却渗着丝丝威严。默言歆一愣,有些尴尬地扫去衣衫上的落雪。
那人伸出修长的手指,掀开侧窗一角,他的朝服袖口略宽大了些,以至于一部分滑落在手肘处,渗出一片昏暗的颜色。车内之人拥有一副描摹精细的眉眼和棕黄相间的长发,若再仔细看去,那朝服上绣出的仙鹤纹样衬着明黄的底色,任谁见了,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柔美。
这是默言歆第一次见到沐流尘,现任的中书令。以后他每次见到这个人,都会不自觉的自惭形秽,他对他的眼睛有无比的好感,凝眸深处,总是将什么都看得恍若云烟。
然后,他不由自主地要屈膝跪下去。
“汝不用跪了。”沐流尘柔声说道,伸手指了指另一边,“让他们跪去吧。”他微笑着颔首,“有什么事非见皇上不可呢?”
“在下并非要见皇上,”默言歆垂首答道,“在下是为见疏楼龙宿大人而来。”
沐流尘本是安静听着,此刻忽然轻轻“啊”一声,神色间稍有闪动,“那为何不去他的府邸呢?”
“在下正是从那处过来,听闻龙大人此时仍在宫中,才要进宫求见,望中书令大人成全。”
“呵,人不在宫外那就要进宫来吗,真是老实。”沐流尘双手迭在一起,目光轻轻落在默言歆全身,笑容未减,“前左仆射默大人与汝是何等关系?”
雪,忽然平平静静滑落在青年沉默而稳重的脸上。


二 龙拿虎掷

“哦?原来令尊就是……怪不得吾一直觉得汝有些面熟。”淡发的男子缓缓踱着步,天气虽冷,却仍然将一双手露在袖外,“吾当年还是中书舍人时,曾受过令尊不少指点,没想到默大人竟然未让汝仕官。”沐流尘柔和笑着,眼神始终不离身侧青年,习惯性地迈着四四方方的官步,踏在光滑齐整的碎石路上,身后几名随行步伐丝毫不乱,似乎连喘气都是一个频率,默言歆暗自心服,不知是该赞这些侍卫,还是自己少见多怪。“沐大人,”他终于鼓足气问,“烦请大人告知现在是往何地去呢?”抬眼见沐流尘并无恼意,便接着说道,“龙大人此刻该在何处?”
“吾不急,汝反到心急了?”身侧那人仍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垂着袖子,“过了这含元殿,马上就能见到他了,不过……”沐流尘话到一半,突然顿住,脸色慢慢凝重起来,眉心撩起淡淡的波纹,嘴边低声喃道,“为何他此时还未离开,难不成是……”
雪片已在二人双肩各积了一层,默言歆深知何谓察言观色,当下再也没多问一句,待到了距御书房十数丈之处,身畔的人却停住了。
“沐大人,有何事?”
“如吾所料。”沐流尘沉声道,用手抵住额头,轻轻叹一口气,向廊外殿前正中处指去,“汝要找的龙大人,便在那里了。”
“——也如吾所料啊,中书令大人。”
他话音方消,才要将身上的雪一并扫去,右手却被人从身后轻轻握住,不用转身也知是谁如此大胆,便轻轻一笑,“四无大人,何时又客气起来?”
“——吾从来都是很客气的啊。”
默言歆见二人举止亲密,言行毫无避讳,想是熟识已久。这眼前的锦袍青年一身水蓝,发亮如电,紧紧勾起的衣角处镶着金银细缕,那是正三品以上臣子才可配戴的奢侈物,三彩绶带轻逸隐于身后,手握湖蓝羽扇,眉眼微微向上自然地一挑,确是自信张扬。
约莫寒暄了片刻,二人神色俱严肃起来,仿佛根本未看见默言歆,四无君压低嗓子,瞥一眼殿前要被雪片埋住的人,“从下了朝就一直这么跪着,也不知要到何时。”
“皇上并未出来看看么?”
“吾猜殿下恐是睡着了,自玉大人离开半个时辰,里面也不见有什么动静。”
“玉大人来过?”沐流尘也将声音按得极低,“皇上怎么说?”
“啧啧,皇上怎么说,汝只消看看玉大人的脸色便明白了……与其打听这,倒不如汝吾前去试探试探皇上的意思。”
“不可。”沐流尘话锋一转,生生将其截断,“如汝吾同去,反让皇上以为龙大人结党营私,到时候追查起来,他要怎样替汝吾二人开脱?”
“照汝说法,恐怕他会在此生生冻死。”四无君眉头一皱,“再等个一时半刻,吾说什么也得进去……方才吾便想问,此人是谁?”青蓝羽扇直指默言歆胸口,深邃的靛蓝双瞳蓦地凌厉起来,“无官无爵,怎能入宫,知是死罪吗?”
“汝吓着他了。”沐流尘侧身挡在默言歆身前,一抬手按下四无指中羽扇,“汝可还记得默大人么,这是他的儿子。”他偏过头朝青年抱歉地一笑,“四无大人并无恶意,只是见汝未着朝服便有些起疑,莫要见怪。”沐流尘笑起来的时候,衣襟下摆玉剑与环佩叮当一撞,摩擦出好听的敲击音节。
“沐大人哪里的话,在下是大人带进来的,怎么会恼呢?”默言歆垂首答道,慢慢半跪下去,心中微一盘算,却听四无朗声一问,“抬起头来,让吾瞧瞧默老头子教出来的儿子究竟有何本事,挺会说话的嘛。”
这话已经很不客气了。默言歆心里一阵不快,高扬起头,恭恭敬敬回道。“四无大人,在下对沐大人心存感激,无论他说什么,自然不会回嘴,但若您言语伤及家父,在下便是死了,也要替他挽回颜面。”
“好好好,”此话一出,便听得四无君一阵大笑,“真是默老头的儿子,这嘴巴不饶人,汝倒是学得真像啊。”他右手忽然拍在默言歆肩头,轻轻使力,竟将他整个人一拉而起,似还随手替他掸掸膝上灰尘,“汝叫什么名字?因何入宫?”
默言歆经不住他这一推一拉,晃了几晃,报上姓名,“在下只为见龙大人一面,望二位大人能成全。”


殿外仍然只零星守着几个人,大多都因寒冷而偷懒跑去添衣了,剑子闲散地拨弄着火盆燃过的灰烬,望了一眼殿外的大雪,心烦地拿起一本《长短经》来看,翻了几页却又把书摔到一边,差了身畔太监取了件白狐裘过来,寻思着半天,终是披在身上,一转头便欲走出大殿。
“告诉龙大人,朕今天烦得很,让他明天再来。”剑子说罢,又像想起什么似的,复道,“差几个人好生护送他回去,听见没有?”
老太监见皇上软了口气,自己也跟着松了一口气,忙扯着嗓子向外头一吼——那龙大人身子就算是铁打的,这么半天儿下来,没冻死也得冻成冰块了。这时候,兴许是雪太大,这平时不把死活放在眼里的老公公心里竟没来由的泛起一阵同情。
“皇上有旨,请龙大人明天再来吧。”
“这……”
那人银紫的头发,从上到下一水华丽的装束已半没了雪,却仍动也不动,高挺的鼻尖微微透出些许呼吸的动静,此刻乍听了这话,眼神不由得一乱,摇摇晃晃地又伏跪在地,“可臣尚有一事,未禀明……陛下。”
说这话的时候,连身处殿内的剑子也能清楚感觉到他牙齿打颤的声音,甚至在他跪下去的片刻,耳边传来的竟尽数是那人整身骨胳吱呀摩擦的叫声,他不禁打个冷战,也不发话,只等在窗边听。
“皇上说了,有什么事明天再报,龙大人您再执意不走,不光为难我们这帮奴才,也是为难圣上啊。”老太监扬起嘴角,毫不示弱地瞟着他,“皇上还说……”
龙宿默默听着,本是淡淡的眉角此刻仿佛同眼神一般的黯然下去,等老太监说罢,才抖着袖子站起身,若有似无地叹了一口气,再抬首看看廊下,眼色蓦地一变:那仙骨俊逸的王者,也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地看着自己。
“龙大人,真是好定力啊,”剑子一边说着,一边气定神闲地走近他,抬手攫起一绺紫发,“看看,头发都湿了,这是何苦呢?”
龙宿一惊,立时向后退了几步站稳,正色道:“臣只想告知陛下,西平的救灾拨款一事,真的不能……再拖了。”
“哦?原来只是为了这件事啊。”剑子玩味地放开手,看着眼前人因耐不住寒冷而打颤的模样,“就只是这样,龙大人竟然肯屈膝在这里小半天,这西平总督面子倒真不小。”
“陛下若今日不愿再议此事,臣就明日再来。”龙宿咬了咬牙,余光一瞥,已看见不远处的四沐二人,便不愿再多生事端,只盼剑子就这般让他回去,“此地寒冷,陛下快快……回殿里去吧,臣也要告退了。”
“慢着,龙大人。”
剑子又上前一步,脸上掠过半分不快,“这么急着走,是在担心什么?”眼神一凛,嘴角却扬起笑容,“……哦,原来是有四无大人和沐大人等着。龙大人,你是有备而来吧,若朕此刻不将你的折子批下来,四无大人他们是不是要过来逼朕?”
“这,陛下是误会了,臣怎会有如此想法呢。”龙宿低首敛眉,“臣自然明天会再来。”


他快站不住了。
四无君眼神一变,转身沐流尘对急道:“事已至此,你我二人若再不过去,只怕皇上又要出些什么来难为他。”
“现在过去,吾看大大不妙。”沐流尘神色也颇为凝重,侧身拉过四无君道:“怕就怕皇上是因为你我而寻他的不是,现在去了,不是火上浇油么?”
默言歆虽与他们不熟,却也看得分外心急,一颗心上上下下跳了几次,生怕那位龙大人一句话说不对,会引上不小的麻烦。


“那龙大人,朕想问问,这西平总督究竟跟你何等渊源,竟让你如此豁出命去请一笔粮款?又或者,龙大人另有什么隐情不成?”
剑子口气先是平静如水,越发往后越是愤怒,虽然不知气性本极为平缓的自己为何有这种冲动,到了最后,居然下意识伸手猛推了龙宿一下,龙宿吃痛向后踉跄几步,神色却毫无变化:“臣并无任何私心,臣…臣…啊……”
四无君三人看得清清楚楚,龙宿脚下一软,眼睛里顿时失去了神采,随后身子像被抽空的夜色一般向前猛地倾倒,沐流尘“啊”了一声,眼看就要冲过去扶,手臂却被四无君一把拉住。
剑子也是一震,忙伸出双手将那昏去的人稳稳接在怀里,却见他眉头紧皱,嘴唇泛着青紫,身体抖个不停,一下也慌了,一只手按上他的额头,又迅速缩了回去,眉头一皱,朝着躲在龙柱后的小太监吼道,“废物,快叫太医过来!”
随后手臂一振,将龙宿横抱在怀中,背过身子就速速向殿内走,却又在触及门坎的一刹那回头冲沐流尘三人冷冷道:
“沐大人,四无大人,还有你们带来的那官儿,朕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粮款那事儿朕准了,至于龙大人,你们也不必担心,他明日定会不损分毫地立于朝堂之上,你们三位就放宽了心回去吧!”
“可是陛下——”沐流尘上前一步,方要说些什么,四无君却抢在他前头道:“那么,臣等告退了。”


三 鱼龙曼衍

那日傍晚的第一滴雨,不偏不倚正敲在龙宿耳边,敲得那样悠远,跟着敲碎了心魄,就仿佛一场残梦尽头不舍的鸣钟。
他试着动了动身子,眼前微微有些模糊,紫金五彩三足炉上香火正徐徐袅袅,婉转成曼妙的姿态,让人闻着说不尽的受用。
龙宿当即警觉起来,揉了揉眼,待视线清晰了,才察觉剑子已不知在床头坐了多久,见自己醒来也不发一语,清俊的眉眼不渗漏一丝感情,只将所有目光都凝视在他那一双干净修长的手上,连动也没有动,使人有种他从未离开的错觉。
“太医说,”隔了半晌,额头上方忽然传来剑子淡淡的声音,语气平缓,龙宿松了口气,继续听他说下去:“你最近过于劳碌,又……染了风寒,以致气血两虚,应多加调养才是。”说到最后,口气越发关心起来,竟然俯下身去将手掌贴在龙宿额头,“烧已退了。”
龙宿轻笑一声,掩去眉目间的尴尬,侧过头去,对他的安抚毫不理会。
“微臣何德何能,可得陛下如此关怀。”龙宿一双眼锐利地锁在面前的男人身上,既是戒备,亦是试探,一撑身子便要起来,却听发间珠翠一阵叮铛乱撞,人已被剑子摁了回去。
“今早龙大人所批之事,,朕已批了,”他顿一顿,“如此,你也可安心在宫中过上一宿,外头雨大,还想独个走回去不成?”
“臣惶恐,”龙宿答道,“以臣之地位,怎可在宫中留宿?陛下若执意,恐会落人话柄。”
“话柄……”剑子缓缓说出两字,伸出手轻轻捏住那精巧的下巴,一字字极慢道,“在朕将你移至此处之时,就已经落下了。”
他松开手,蓦地起身,展着龙袍背过去,不一时,只听那门“吭”的一声关上,自此再无声息。
“皇上,皇上——”守在廊下的小太监本正打着瞌睡,忽见剑子不着外衫,也不执伞,径自往寝宫去了,心道若冻坏了万岁爷,可真是不得了,当下忙将早先从尚衣局拿来备好的沉青色簇花锦袍搭在手臂上,胡乱挑了把淡竹伞撑开,追了过去,好在剑子并未走远,小太监心下大喜,边往过跑边道:“皇上,您、您可没打伞呐,奴才给您披上衣服好么?”
“喏,你这奴才倒是贴心。”剑子看也不看一眼,继续向前走着,一面让他撑着伞,披好长袍,却是不发一语。
走了有那么一会儿,剑子忽然止步不前。空气中弥漫着雪和雨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仿佛要将人的躯体和意识分离,他低下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指节苍白有力,只是少了几分暖色。
当时究竟是怎样鬼迷心窍了,竟伸了这双手去推他?剑子暗自叹一口气,剩下的是不尽悔意——他本想与他好好说一次话,至少,两个人都静下来,不要再这么针锋相对的,难道不好么。况且那西平诸省先前已拨过几次粮款,如今又来要,此事无怪自己不肯应允,这数次款目的总计,早够救西平于水深火热中几次的了。
“如今西平的总督是谁?”半晌,他也觉得闷了,便问出这么一句。朝中事无大小,他都一一过目,可这边境诸地,却怎么也记不清。
“奴才没记错的话,现任总督应是六年前便上任的魔龙大人。”小太监恭敬地答道。
剑子满带着疑惑点了点头,对于此人他并不了解,只常听人说他早年时战功赫赫,现今又治理有方,倒也放心,如今生出这样一事,才将此人记起,左想右想,料得龙宿再有本事,也决计不会与他有什么勾结。一颗心慢慢地放了下去,再走了一会,寝宫便已在眼前了。


冬去春来,万物始复。默言歆已在龙宿府上住了一段时间。想那日自己将父亲的信笺诚惶诚恐地呈到龙宿面前时,他却看也未看便放在了一边,“喏,汝将东西收拾收拾,叫凤儿在府中给汝找处地方,”见默言歆面露疑惑,龙宿眼神一转,笑道:“信中内容,吾已大致知悉,令尊之前与吾及沐大人,四无大人相交已久,汝大可安心住下,还缺什么,让凤儿一并准备就是。”
那红衣少女兴高采烈地接过他的包裹,不出三日,便让他搬了进来。那所在极为清静舒适,每日有不间断的卧香点着,室中陈设不似府内其它处的铺张,一水的竹藤桌椅,床也是大方朴素的罗汉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此外再无他物。饶是这样,默言歆却仍然觉得奢侈了。只是此地距书斋不过数十步,早午晚皆鲜少有人来访,如此他便可安心在此读书。
父亲之前让他适当谋个一官半职,言明不可居高也不必就低,能安身立命是最好。想来那龙大人也是明白父亲的意思,才让他在此先修养几年气性,待时机成熟了,再寻官也不迟。
说是修身养性,却也不尽然。仙凤那小丫头有时着实忙起来,便一路跑到默言歆处找他,帮忙打扫打扫院子,搭把手买个菜什么的,日久天长,就越做越习惯。
当然这些,仙凤是绝对不敢告诉龙宿的。

“——大师,我家大人现在不在府上,请您择日再来——”仙凤一边说着,一边将门关得死紧,门外那人没再说话,仙凤便以为他走了。谁知靠门缝一看,人还立在那里,她气得跺了跺脚,一转身往院内去了。
“凤儿,方才何人在门外说话?”龙宿放下手中书卷,慵慵懒懒自塌上坐起,“怎么不请他进来?”
仙凤嘟起小嘴,不悦地玩弄着手帕,“是个和尚,大人您前几日去衡水时,天天都来府上问您在不在,凤儿都快被他问烦了。”
“那现在吾既然已在府上,汝怎么还将他关在门外?”
“凤儿觉得他这样天天来问,事有蹊跷,恐对大人不利,就擅作主张……”
“啧啧,”龙宿伸出一根手指,在她额头上敲了敲,脸色微愠,笑容却不减,“汝擅自作主的,恐怕不止这一件事吧。”他转身背向仙凤,声音平缓如常:“汝这丫头,平日吾都白教汝那些礼数了,快去看看那人走远没有。”
“没走远,就在门口呢。”仙凤委屈答道。
“啧,让言歆帮汝干活那件事暂且算了,现在汝速速将门口的人请进来,怠慢了一刻,瞧吾不狠狠罚汝。”
“知道了知道了,去就去嘛……”

那僧者入府的时候,仿佛将周围的万物都晕上一层柔和的光泽,举手投足无不中规中矩,却端的是潇洒万分,又生得面慈目善,即使毫无笑意,也令人心头蓦地一暖。
“婢子无礼,还望高僧见谅。”龙宿摆了摆手,示意仙凤看茶,“高僧请入坐,敢问法号?”
“佛剑分说。”
僧者的声线如同他的一双眼睛般平和如水,毫无涟漪,那里面仿佛蕴含着洞悉一切的力量。
“原来是佛剑大师,久仰大名。却不知近几日不辞辛苦到寒舍寻吾,所为何事呢?”龙宿微笑着,实际上他哪里知晓什么佛门高人,在这世道上,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
“只为一事。”
“哦?”龙宿听得饶有兴趣。
“施主额头丰润,天庭无暇,眉尾齐整,姿容俊秀,本是贵人之相。若及早收手,况还能换得一世安宁,”佛剑淡淡说道,不带一点表情:
“多行不义,必不长久。天不杀之,人当诛之。”
“多谢大师好意提醒,龙宿记下了。”龙宿仍然好整以暇地吹着浮在茶水上的茶叶,稍稍柔和了唇角,晕出看似善意的笑容。
“恕贫僧多言,假龙非龙,终成不了气候,不如择真龙辅之,以求泽被万世。”
龙宿听了此言,脸色微微一变,眼神终于黯了下来,“龙既是龙,有何真假?天运既定,吾便逆之,天,能奈吾何?”
僧者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一开始料定结果便是如此,说到此处,已无言再劝,振了振宽袖,未辞便离去了。

“四日之内,将这封信火速送去西平,当面交到他手上,汝可听清楚了?”
“凤儿自当尽力。”
龙宿敞着凤羽轻裘,懒散地倚在玫瑰椅上,低着头,谁也看不清他究竟是怎样的一副表情。
而命运的纹理,才刚刚开始转动。


四上 尸居龙见

春意渐浓的时候,宫里如同去年一样举行了春搜。《尔雅》有云: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距皇城不过几里处的塞罕围场,为先皇生前最喜出游的所在,“塞罕”即是一种游牧民族的语言,意为“美丽”。据说此处曾是陌生的民族定期迁移之所,不知到了哪一朝,便稀稀落落地不存在了。
剑子骑在马上,听见耳边传来急促而重迭的马蹄声,“咚咚咚咚”像是两国交战前礼节性的击鼓,距自己不远处,可清楚看见数十匹高头骏马呼啸着擦过去,背上的王族手中都握着马鞭子,有在握手处镶着金丝的,有拿起来叮叮当当一通乱响却不知里面嵌着什么的,高举起来朝着马腚爽利地给一下子,马儿长嘶过后,都踏烂了野草朝林中奔去。
将密林深处的野猪、麋鹿、猞猁狲横扫一空,想想都血脉膨胀。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会遇上熊豹。剑子由一群护卫拥着,慢慢等那震耳欲聋的马蹄声隐去了,才微笑着呼出一口气。
天高云淡,视野极阔。顺着头顶上方的天空向前一直望,一直一直望,都看不出什么色泽的变化。本是带了副灵蛇弓,如今想想,倒真是多此一举了。
打猎的规则非常简单,猎物最多者厚赏。没拿着赏的,只管等下季的巡猎便是,虽是如此,可每年拿赏的,也不过是相同的几个人。剑子侧头向那马队的前头看去,当先一人,蓝翎锦服,看不清相貌,却仿佛间可见得神采飞扬。
呵,今年又是四无啊。剑子继续笑着,再也没有往过看一眼。
这样一场祭典,在最后被拉住缰子的骏马的嘶鸣中,浩浩荡荡地慢慢安静下来。
在浩浩荡荡的锣鼓声中,有那么一封信,安安静静地送到了魔龙手中。

“嗯,把那姑娘平安送回去,切莫声张。”男人的声音埋在重重纱幕下,宛如太阳在地平线升起的最后一秒,大地的热气蒸发出来的雾。一层一层分崩离析,最后变得清透而富有磁性,他挪着沉稳的步子,沉紫淡边的下摆与地面隔出一段合适而又从容的距离,这个距离,可以恰好看到他足上踏的一双黑舄(读音同 细),那是规格最高的一种葛皮履,分赤、白、黑三等,即使他着的是最下一等,但非王贵之人却无由着舄,本就是奇事了。
然而魔龙祭天甘愿用穿这样的犯禁的鞋子,来检阅他那引以为傲的嚣张。
“如若有人问起,就说她是你的妹妹,应变机灵着点儿。”魔龙一边捏着那封带着白芷香气的信,一边拍了拍手下的肩膀,“去吧。”那手下低应一声,片刻间消失在拱门外围。
       粮款已拨,上疑,切忌轻举妄动。
笔迹倒是潇洒飘逸,鸾飘凤泊,而信中内容却仅此一句,也未写落款,若是平时已叫人生疑了,然而魔龙眼角向下一瞟,不禁失笑:一条小龙乖乖盘桓在信纸右下处,龙须龙鳞都描画得极清楚,确是若飞若动。龙宿的信手涂鸦,想来也甚是了得。
魔龙沉吟了片刻,将信纸慢慢折好,带入屋内。脑中所思所想,尽是信中所提之事,朝廷应是再不肯拨款过来了,他蛰伏数年,招兵买马,推翻西凌王朝只在旦夕。龙宿长在帝侧,借御史一职之力筹得不少钱款,本以为再要几次大计便成,谁知在这当口,朝廷忽然变聪明起来。魔龙翘起一条腿搭在雕花几上,心中烦闷,将手中信笺展了又折折了又展数次,仍是脑中空空,不觉有些疲累。他闭上眼,铺天盖地的困倦仿佛深沉的大海,呼啸着淹没他的四肢,躯干,最后将他抛回过去的片断。
自四年前将龙宿举荐入宫,就再也没面对面交谈过,记忆中仍是那张年轻又傲气的脸。
——去去去,想见我们大人,你胆子不小啊你!
——吾胆子小得很,所以汝们大人应该出来见吾才是。
——你谁啊,皇亲国戚啊,告诉你就是当今皇上也对我家大人礼敬几分呢,你算个……
远远地,魔龙仿佛听见那嗜穿紫衣的青年轻柔而凌厉的笑了。他走上前喝走下仆,未来得及打量眼前之人,倒被他先发问起来。
“魔龙大人,”这青年挑着眉毛,纷纷扬扬落下一地冷漠,“大人有鸿图天下之志,很是难得。”
魔龙心里一怔,只觉庭院内缭缭焚香而升起的烟雾也叫自己窒息,却仍抬高了声音道:“住口,我们为人臣的食君之禄,怎可容你在此乱说!”
“大人书房中,似有一只素三彩六瓣菱花五足洗。”青年连看也不看他,把玩着手中价值不菲的华扇,“其上染画一物,大人还记得么?”
魔龙不觉已在鬓角攒出一层汗来,“你说什么,你、你究竟知道什么?”
“那双龙相斗图,吾很是喜欢,却不知哪方气焰更盛,”青年眯着眼睛,“前日吾听人说,双龙相争,败者为蛟,潜恶水不得还。而吾却独爱蛟之嚣狂,与龙相斗,其势已动天地。”他蓦地抬高声音,意有所指,目光汇成一条线,声音如破竹之箭穿透对面的人,“然不败而败者,吾却惨不忍见啊。”
谈笑间,他的目光已然势如山海。
“你叫什么名字。”半晌,魔龙深吸一口气,问道。
“或许汝还想问,吾凭什么叫汝信服。”青年答得正中下怀,
“就凭吾可翻云覆雨。”
话到此处,再多说便毫无趣味。
为什么,助我。
“耶~”青年笑得玩味异常,“吾是守不得天下的人。若有朝一日吾助汝打得江山,吾便再求一事。”
只一事?
“便叫吾在汝那新朝,翻云覆雨如何?”

魔龙醒来的时候,更夫的鸣锣只响过一声,却也黑得死寂。不便在此时叫来下人打点寝房,他随手由烛柜上取了只素烛,点了放进长平灯架中。霎时四处飞蛾便聚拢过来,呼扇着翅膀竭尽全力将自己燃成一撮灰。
龙宿的密信还攥在他手里,微微泛着湿凉。魔龙反手一扬,将信投进火中烧了,蓦然想起那尾涂鸦出来的小龙,尖锐的龙爪上,却没有扣着理应随手就可画上的一颗明珠。
那是明珠,还是天下。
魔龙泛起一丝他不能解释的笑容。那即将燃尽的纸灰中,又是暗示谁将失了天下。
龙宿啊龙宿。
你才是真正的一尾潜龙,而我不过是淹没在深水中的蛟。
他叹了一声,惊走窗外数只寒鸦。

四下 龙蛇起陆
每个人的心里,都真切地存在着这么一个人。
你不知为何对他有好感,却也不把他当作情人来给予甜蜜的爱。然而当他受了委屈,遭人白眼,愁眉不展时,你恨不能将整颗心掏出来给他解气,给他分忧,就这样连根带枝都一起交给他。
即使他不需要,哪怕不想要。你也会不知怎么了,丢给他,扔给他,就是硬塞也要塞给他。
给他。给他。都给他。你会这么固执地想。
而这个人距离你的心口,再远不会超过半寸。
疏楼龙宿就驻足在离剑子仙迹心口的半寸之内,一个折中的位置。
却是离剑子最近的位置。

每天早上,当剑子用过早膳,朝过诸臣,缓缓迈着沉着的步子走进御书房时,总会看见龙案上永无止尽的折子绵延一片,而殿外明亮干净的回廊,半点嘈杂的声音也不会有。画工们持着长短各异的笔杆,安静地凭着自己的想象在廊壁上勾描涂抹,过着写意般的人生。
剑子每批一阵子,就偏过头去问问身侧的小太监,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微微抖动,柔和了所有声音:“这折子,中书令跟六部都看过没有,他们都怎么说?还有,御史那边看了吗?”
“回皇上,沐大人今天一早就看过了,六部的大人也都来过,至于龙大人,前天过来一次,这两日没见着。”
再批一阵,他还是会问起相同的话。龙宿那个时候,就在自己现在这个地方在做什么,才是他最想知道的,然而却将他的名字放在最后才问,生怕问得太直接让人胡言乱语,传了出去,自己倒是没什么,然而对龙宿终究是不好的。他知道在每次问过之后,几乎只是一场失望,却着了魔似的,近乎强求一般疯狂搜罗着他的消息。
他生就了这般沉稳的性子,做的也只能是这样的事。宁可将想说的想问的绕上几十个圈子,将那些话死死压在心口,泡化了,碾碎了,直到不会记起,也不愿横冲直撞地问在点子上。
事实就是这么简单,但连他自己都不会相信。
以前剑子常听宫里的老宫女聊起以前的事,“哎呀就好像昨天才发生的一样呀。”他想了想,昨天,自己好像又把龙宿的提案驳了回去。他没有感觉过有什么好像是发生在昨天,因为每天都是周而复始。
他又想了想,遇见龙宿,仿佛遥远得犹如在百年之前一般。
那已经是元平三年的事了。
那天早朝的时候,左仆射呈过了关于桓海几省的折子,又后面跟了一句,陛下,下了朝以后,老臣有一事还希望私下跟您说。剑子笑回道,既然是默大人的话,朕焉有不听之理?
左仆射躬身道了句陛下真是折煞老臣了,便老老实实退到右侧去,再也没多说什么。
早朝很快就散了。剑子被一群侍卫护着,由殿侧龙尾道直走出去,便见左仆射正在殿门外静静等着,看见皇帝过来,作势便要跪下。剑子微微一笑,说道:“默大人真是的,又不是在朝上,何必跟朕拘礼?”
左仆射一贯慈祥的脸上微微露出些笑容,虽未跪下,却还是躬身行了一礼,“陛下,这可不行,臣怎能越礼。”
“默大人劳苦功高,见朕不跪也算不得什么,若真跪了,才叫朕不知如何是好。”剑子咳嗽一声,笑容藏在密针缝制的龙袍底下,“莫再推辞了,若不是默大人向朕举荐四无和沐流尘二位贤才,朕不是就要忙得火上浇油了么?”
“老臣眼见这两个孩子如今能独当一面为陛下做事,也就放心了。”
“哈哈,但朕不放心,不放心呐……”
二人边走边谈,不觉已到了承元殿外,剑子方想起之前左仆射似是有话要说,便问道:“默大人之前说有一事希望私下与朕说,倒是什么事呢?”
左仆射回道:“老臣希望为陛下引见个人。”
剑子想也未想,便欣然答道:“默大人为朕搜罗的人才,朕信得过,也不用见了,默大人觉得什么位子合适他做,朕准了便是。”
左仆射略微愣了一下,随即会意到是皇上少有的恩准,本应极高兴才是,却偏偏露出为难的表情,叹了口气,道:“老臣谢陛下信任,但此人言明非见陛下亲自会他不可,虽说无礼,却恁地固执,老臣也没有办法。”
一听此言,剑子不禁微微泛起一股怒气,语气平平,却蓦地直问到点上:“哦?何人架子这么大,连默大人也没有办法了?”
“说来惭愧,此人正是老臣的学生,上个月从西平魔龙大人那边举荐过来的,就是脾气倔傲了些,论资质品性,绝不在四无二人之下,还望陛下切勿见怪于他。”
剑子自鼻腔中极细微地冷冷“哼”了一声,心下微一思忖,“朕今日还要与玉大人商量往津中一带调资一事,他若想让朕亲自过去,就让他在紫宸殿给朕等着吧。”

“——以上便是臣想与陛下说的,陛下可自斟酌之。”玉阶飞道了声臣告退,身影渐渐消失在御书房外。
剑子皱了皱眉,虽说是善自斟酌,却也难做决定,津中一带物资频缺,这倒寻常,只是为何向来富饶的西平此次也横插一脚,几次上折子要调资过去。剑子考虑半晌,便差人将沐流尘从中书省叫了过来,两人细细讲了一阵,终究未谈出什么,慢慢地也觉乏了。
“臣以为,津中那边陛下理应调些粮草过去,至于西平,臣斗胆说一句,恐怕此事另有蹊跷,陛下难道不觉吗?”沐流尘微微垂首,目光敛在沉重的帘幕中,似真似幻。
“嗯。”剑子闷闷应了,却也想不出什么话回给他,“此事还要与其它几位大人商量再说,今日朕有些累了,你先回去吧。”
沐流尘振了振宽边长袖,略一欠身,迈着平稳的步子就要往出走,才走到门坎处,似又想起什么,便将眸子又垂下去,轻轻道:“陛下,臣多嘴一句,有人已在紫宸殿久候多时了。”
剑子心头一颤,才想起之前与左仆射约定之事,约摸算来,已过了数时辰,那人耐性倒是真好,却不知究竟是怎样一幅面孔,心里这么一想,便越发想过去看一眼,匆匆与左右吩咐几句,就被拥着朝紫宸殿去了。

紫宸殿为皇帝常朝之所,因此也最是安静。那时正是春冬之交,殿外檐角上还积着一层灰似的薄雪,风一吹又薄了一层。殿内陈设庄重而不奢华,紫绡帐轻柔凝薄,如若仙羽,剑子最爱的就是此物,倘在凝冬,则风不能入,倘在盛夏,则清凉自至。其色隐隐,忽不知有帐,入内,则载卧内有紫气渗出。
疏楼龙宿虽是规规矩矩在紫宸殿待着,一双眼却毫不规矩地凝视四周珍奇的陈设,之前来的时候遇见两个谈吐不凡之人,他反而睬也不睬——他只要将最好的东西展现给最高位的人便好,何必多此一举向他人套近乎。
啧啧,大内之物,果然不是凡品。龙宿心里暗道,单就是这紫绡帐,自己也只在《杜阳杂编》中听闻是得于南海溪洞的酋帅,然后用鲛绡之类的织物制成,与自己钟爱的颜色倒是很相似,就不知那皇上是否糟蹋了这稀罕物?
“看什么呢,跟朕说说。”
龙宿惊觉身后来了人,忙将凝在奇物上的目光收回去,见来者不过是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青年,先缓了一口气,又看此人一身赤黄袍子,身后又有数人密不透风地护着,心下早有了大概,“龙宿见过皇上。”他散散揖了一揖,连稽首礼也未行,在剑子看来已是大大不敬,再加上他未曾在话前加上“草民”二字,眼神漫不经心,似是不耐烦回给剑子一句,这么一来,更是让人觉着无礼了。
“你就是默大人的学生?”剑子眉角一扬,话中藏锋,“告诉朕,在紫宸殿等待的这几个时辰内,你有何想法?”
龙宿淡扫他一眼,眉间带笑,“陛下想知道么?吾便说给陛下听听。”他转了个身,以华扇笼住精致的口鼻,半讽道,“吾猜陛下若非有要事处理,便是想拖着时间,让吾在此等个够吧。”
剑子闻言微惊,他之前确是略有此意,故才差人叫沐流尘过去,无非便是想将工夫拖久一点,挫挫此人的锐气罢了,这样叫他一点破,反教自己有些狼狈。“不错,”剑子笑了笑,“朕就是想瞧瞧你有没有等的本事,如今叫你看出倒也无趣了,”又道,“既然来了,你且猜猜,这紫宸殿里,朕最喜何物?”
皇上分明是有意为难此人。身后几位小官暗自叹息一声,都转过身各忙各的去了。
“陛下给的问题,吾答不出,”龙宿轻轻笑着,“但吾却隐隐觉得,陛下应是最喜入殿可见的那一条紫绡帐。此物吾也只在书册中听闻,今日得见实物,也是一幸事。”
剑子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吾眼中所见此殿最为贵重之物,是那处一屏风。”他竖起食指,慢慢指过去,“昔日白乐天《素屏谣》云‘素屏素屏,胡为乎不文不饰,不丹不青? 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张旭之笔迹?边鸾之花鸟, 张璪之松石?’吾看陛下所藏屏风,与此诗描写之物相去不远,但其上以玳瑁水犀为押,相比之下却又过之,吾猜应为当年杨国忠珍爱之‘悬黎屏风’,但陛下却将之置于殿后,将紫绡悬于人眼可见之处——吾来了三个时辰,每隔一段时候便有人过来照顾,生怕这帐子染上一丁点灰尘,那屏风却无人看管,如此做法,难道陛下还不够珍视此物么?”
剑子默默听了半晌,只觉气息微窒,龙宿却还是那么散漫自得地看着他,“雕虫小技而已,龙宿献丑了。”
“默大人的学生,朕是又一次见识到了。”剑子哈哈一笑,掩去神色间稍稍的惊讶,“你说朕最喜那紫绡帐,的确不错。朕看你也穿的紫衣,你可也喜欢么?”
“喜欢。”龙宿仍旧答得干脆利落。
“朕之前也在此见过四无与沐流尘,此二人虽也才华卓绝,却并未猜出朕所爱之物,今天倒叫你猜着了,便送与你吧。”
那两人是谁啊。龙宿心中好大一个疑问,却没有问出,“那龙宿便谢陛下割爱相赠,以后……”
“以后再说以后的。”剑子摆了摆手,“人之才智岂可一朝一夕而论,朕会叫默大人给你安排个合适的位子,其它的你也不必担心。”他又顿了顿,“今日朕已乏了,你可自行回去,明日朝堂之上,或许还能再见。”
龙宿欠了欠身,也没有扣礼,对剑子笑了笑,径自携着已教下人收拾好的紫绡帐去了。
剑子静静见他走远,忽就脱力般坐倒在龙椅上,两边忙有宫女抢过来扶,其中一人多嘴道,“陛下,方才那究竟是何人,怎能将那稀世珍品给了出去?”
你们懂个什么。剑子皱皱眉,推开二人。
若此时不与他相交相知,恐怕日后放纵过度,难以收回。
此子并非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剑子暗暗叹道,好个人中龙凤,就冲方才他敢说敢要,此人便绝非等闲。
就不知你这一尾傲气的龙,与朕这真龙相比,其去几何?
那是他们第一次会面,也是唯一一次在笑声中结束的会面。


五上 凤狂龙躁

“这是什么这是?!”宣政殿内,剑子将手中折子往旁边狠狠一摔,吓得旁边守着的小太监一边爬一边又将折子拾了起来,“皇上、皇上息怒……”
“去给朕把龙宿叫来,朕要当面问他!”
“是、是……奴才这就去叫……”
“快给朕去!”剑子眼神一冷,“告诉他要好好准备些说辞,莫让朕扫了兴。”说罢狠狠一拍龙案,一只花木笔海从上面翻滚下来,应声而碎。
“哎,哎……”小太监连声应着,顾不上打扫残片,逃也似的找人去了。
这龙大人与皇上是从来不会给对方好脸色的。小太监边跑边叹气,近几日好不容易像是缓和了些,这不,又不知因为什么将万岁爷给惹急了。若非他几年下来未曾出什么乱子,那身三品朝服此时还不知穿在谁身上呢。
小太监急急奔至御史台,两位御史中丞正自顾自地忙,根本没工夫理他。他四周皆找了一圈,却哪里有龙宿的影子,心里顿时凉了,也不顾身边过来那人是谁,上前捉住便问:“龙大人呢,龙大人去哪了?”
那人也是个做官的,被一个奴才这样一扯心里当然不舒服,便冷着脸道:“反了你了,敢如此不敬,若追起来足可给你死罪,知道么?”
“大人、大人息怒,奴才这也是为皇上奔命的,还烦请大人体谅……”
“这还有个奴才样。”那人见他又磕头又陪不是的,气也消了一半,“方才我看见龙大人似是往尚书省那边去了,你不妨去那边找找。”
“是、是,谢大人。”
小太监一边磕头一边慌忙起身,顾不得身上尘土飞扬,拔腿便往尚书省跑去。


“汝这龙茶,倒是越煎越成气候了。”龙宿淡笑着将手中茶碗转着看了半天,终于说出这么一句,“若能在上面装点些金花,再用越州瓷盛这茶汤的话,龙宿就甘拜下风。”
“那吾是不是该还汝一句‘赞谬了’?”背向龙宿的青年一身二品袴褶,虽同是与龙宿一样眯着眼笑,却又不是一种风情。这青年想来偏爱红色,常服上除了必佩的官玉,只略微在褶子暗淡之处描了一层极细的金边,其余地方则红得七分张扬三分内敛,自殿外远远望去,便是慧根全无的俗人,也莫名觉得想再多看他一眼。
何况,是这般的眉目如画。
“悦大人的嘴上功夫,也是越来越成气候了啊。”龙宿刚要将手中茶瓯放在一旁,不想手里一滑,眼见浅碧的茶汤连同瓷碗要一齐跌碎在地上,想抢过去接已来不及,却见悦兰芳不紧不慢腾出一只手,身子往前略倾,竟恰恰在落地前一刻生生将茶瓯抄了回来。“唉呀,可惜了,可惜了。”
龙宿听他连叹两声,又看了看地上一片荫湿的茶渍,摇摇头笑道:“悦大人怎么如此小气,莫说一杯茶,便是那茶碗真的被吾砸了,也不必惋惜成这个样子啊。”
“别的茶也还好说,只是这龙茶……”悦兰芳皱着眉又叹一口气,“今天早上才从宫外运过来几片,一片二两黄金,可比汝手中的白瓷瓯不知贵了多少。”他想了想,忽又眉开眼笑地看向龙宿:“既然汝泼了吾一杯,汝也理应还吾一片才对。”
“说得在理,”龙宿笑道,“只是不知怎样还才算数呢?”
“只需还吾一杯相同的,哎哎,并不是难事,汝别这样看着吾。”悦兰芳挑了把椅子坐下,“这龙凤茶并非只送到吾这边来,中书省那边也给了一份,汝与沐大人平时交好,去要几片岂非轻而易举。”
虽然未听出为何之前话中的“一片”突然变成了“几片”,龙宿依然用手肘撑在椅侧轻轻摆手,“流尘吗?那汝可算得太错了。”他眯起了眼,像是忍着嘴角的笑意,“汝说,这种时候,流尘应该在什么地方呢?”
“沐大人嘛……照汝这种口气,他肯定不会在他应该在的地方。”
龙宿点点头,“悦大人猜得不错,汝想想看,沐大人得了上好的茶叶,那么他应该会让谁跟他一起品尝呢?”看着悦兰芳恍然大悟的神情,龙宿又笑着添上一句,“打扰别人品茶的雅兴,可真是不礼貌啊,难道此刻汝还想让吾……”
“——龙大人、龙、龙大人——”
龙宿话未说完,已被身后跑来的小太监生生打断,心里一阵不快,却见那是常随剑子身畔的太监,当下也不便责骂,只问道:“怎么了,大呼小叫的,没看见悦大人也在吗?”
“是、是、小的没长眼,没看见悦大人,可龙大人,皇上方才生了好一阵气,现在叫小的赶紧带您过去,小的、小的实在不敢耽搁啊!”
一听此话,龙宿却表现得相当平静,“哦?是么,那就……”
“慢。”悦兰芳侧身一挡,恰恰横在他身前,“去年那事吾听说了,皇上若将今天心里的不舒服撒在汝身上,汝就不怕再跪几个时辰?”略沉吟片刻,“吾陪汝一起去,皇上的气有可能压压就下来了。”
“哈哈,多谢悦大人好意。”龙宿朗声一笑,越过悦兰芳,“一个礼部侍郎,一个中书令或一个刑部尚书,或者汝们三位一起去,结果难道不一样么。若吾一人去,倒是好解决些——龙宿岂是因怕事才为官的?”说罢,转身朝小太监道:“公公,带路吧。”



宣政殿离尚书省并不远,此刻已过了早朝时候,周围一片沉寂,偶尔听见房檐上鸟儿拍着翅膀飞走的声音,衬得此地更是异常清静。龙宿由那小太监一路带着,也没遇见什么熟人,也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放缓了速度,片刻已行至殿外了。
殿侧都有看似在打扫的太监,见龙宿慢慢走来了,还是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龙宿也不在意,径直往前走,每走一步,他的脸上却越平静。
“皇上在里面等着您。”带路的小太监低头说道,“皇上从没生过这样大的气,龙大人,您千万要小心着回答……”
龙宿笑了笑,示意他退下。
然后他用力推开了那扇华丽而沉重的门。
“臣疏楼龙宿,参见皇上——”


剑子不紧不慢将纸笔撂下,刚好批完最后一份折子,而龙宿已缓缓走上了台阶,紫袍经风一吹展得更开。他看见这个人向自己走近,就习惯性地数着他与自己之间的脚步。
那是远到天边的一段距离。
“龙大人来得倒是真快。”剑子也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手臂撑在钿花檀木案上,仿佛刚刚睡醒的模样,“朕还以为要等几个时辰呢。”
龙宿知他话中语气不善,便规规矩矩施了礼,抬首恭敬回道:“陛下多想了,臣怎敢让陛下等呢。陛下匆匆召臣前来,是为何事?”
一语说罢方要起身,剑子的声音却又稳稳从身前飘过来:“朕几时让你站起来了?”他整洁有力的手指毫无意义地轻叩案几,每一下都清清楚楚敲进龙宿的耳朵,熟悉的凝重像一只附身的鬼,摸索着爬上龙宿四肢,敢动一动,便是炼狱般痛苦。
龙宿于是跪得端正。
剑子朝殿外挥挥手,“把门关上,叫外边那些奴才都自己找事干去,没朕的准许一律不许靠近,”他眼光一扫,看见了立在门边的小太监,“就交给你了,把他们都叫走,离得越远朕越多给你赏。”
小太监连声应谢,最后一句话卡在门边,“哐”地扣上了门。只听殿外不知谁说了句什么,过不多时,剑子扶着窗缝瞥了一眼,竟真的再不见一人。
“龙大人,还能跪么?”剑子两只手轻轻迭在一起,静静走到龙宿面前,蹲下去让自己与他一样的角度,却又偏偏高出那么一些,使得龙宿不得不抬高脑袋向额头上方看。
“去年朕让龙大人在雪地里跪了几个时辰,现在龙大人已经无恙了么?”
“写陛下关心,臣现已全好了。”
剑子像是挑高嘴角在笑,伸出手轻轻抬起龙宿平静的一张脸,“那便好了。对于此事,朕知道龙大人似有很多想法,不妨现在就说说看,朕就在这仔细听。”
龙宿只觉剑子修长冰冷的手指在自己脸上一下一下毫不用力地描摹着轮廓,心里微微发凉,神色也已在匆忙间起了变化:“臣后来也自责,当时不应那样顽固使陛下被迫答应……然拨款救灾关乎千万性命,陛下能答允,实是万民之福啊。”
“朕与龙大人想到一块去了。”慢慢地将手松开,剑子拍了拍龙宿肩膀,拉他站起身。和暖的阳光由侧窗平和射进来,衬着剑子绣着盘龙的赤黄袍子,便以为他整个人都是暖洋洋的。
然而一切映在龙宿眼里,都蓦地冰冷起来。
“朕还想请龙大人为朕看看这份折子。”剑子说着,将压在钿螺笔架下的一份成蝴蝶装的奏折本子取出,交入龙宿手里,“龙大人务必仔细看,一个字也别看错了。”
龙宿低头接过,殿内安静得只听见自己在喘气。
“陛下,臣已看完了。”
过了一会儿,龙宿终于将目光与剑子的碰撞在一起,合上折子,“原来陛下在担心这件事。”
“朕想听听龙大人有什么高见。”
“臣以为,”龙宿深吸一口气,“吾泱泱大国涵盖万里,百姓饿死之事时有发生,陛下莫要因此伤神,委派给当地县令即可,若陛下还不放心,也可找几人随行探查民意。”
“龙大人,朕说了要你字字看清,看来是白提醒了。”剑子略快地走到他面前,声音微抬高几成:“你且看看,是何地饿死了人?”
“臣方才已看了,是逢川、南山一带。”
“龙大人难道没有发现,此二处都属于西平地界么?”
剑子此刻紧紧盯住龙宿那双闲散而清澈的眼睛,好似这样看着,他那两片柔美的嘴唇就会吐出实话来。
“臣从西平来,怎会不知道。”龙宿眼神未变,反而藏得更深,“但臣以为,哪里有人饿死是和地界没有关系的。”
“那朕几次拨给你的粮款你都干什么去了?!”终于,他的声音如同崩塌的岩层,一层一层开始剥落下来,“你说,朕已经拨给你那么多,怎么还是有整个县的人都饿死?怎么还是会有?你说啊!”
“臣以为陛下不必为此动怒。此事应多派些人手查明,况且一县并没有多少百姓,陛下大可放心……”
“是啊,龙大人。”剑子悄悄在身后捏了捏拳,然后伸出那只手,就像要为他整理衣服一样,轻轻将龙宿平坦整洁的前襟攥出大片褶皱,“那不是你的子民,却是朕的子民,”他仍然很轻很轻地在往上提那只手,“这顶烂帽子,也的的确确扣不到你头上,很好,龙大人你很好。”
龙宿被他这么一拽,胸口处感觉闷闷的喘不上来气,但也不敢还手,耳边时常掠过的风此刻已成了一片刀子,直冲过来就要将他彻底瓦解。
“而天下人也只会指责朕以百姓为刍狗,那些冤魂也只会缠得朕每天晚上睡不安宁——这么聪明的点子,朕怎么就想不到呢!”
他猛地往前一甩胳膊,龙宿失去了支撑点,就这样斜着被摔了出去,后背“咚”地狠撞在离得最近的那根盘龙柱下侧,除了这闷闷的一响,一切安静如昔。
因为他半声也没有吭。
龙宿在那一刻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要被摔出来一般,胸口被这么震一下子,嗡嗡地想往外吐些什么。然而在身体又能活动的时候,他又尽量让自己像平日静静等候皇上上朝那样站得规矩有礼。
“那魔龙祭天跟你什么关系,朕近期也就不追究了。”剑子背对着他,“朕准备将他调回皇城好好谈谈,既然连个最富的西平都管不好,那总督还有什么可当的!”
“一切……全凭陛下一句话。”
剑子听他口气有些憋闷,转过身来看,龙宿的嘴唇也略微发白,惊觉应是自己方才那一下摔得太重了,心下又有些犯悔,想问他撞得疼不疼,迟疑了半天,却终是没说出口。
“朕刚才摔你,是要你回去好好想想——至于那笔粮款,明天朕要听你一句合理的解释!”
他稍稍控制住情绪,用力甩了甩描着龙纹的长袖。
“你……你今天就回去罢。”


五下  白龙鱼服

他(她)是他心尖上的人,一碰,就要疼的。
——苏枕书《小轩窗》


春寒料峭。
龙宿回府之时,天已向晚,随行几个轿夫早在宫外等得累了,待他掀开轿帘走进那顶青色轿子,还没坐稳便被外头的四人抬了起来。脚下险险一个踉跄,有些不悦却也无心责骂了。一路上昏昏沉沉,靠在身侧软垫上小睡了一会儿,再醒来却看见仙凤正扒在轿子外伸手轻轻将自己摇着,原来已到了府前。
“大人,醒醒,大人,到家啦……”仙凤一双小手在外面露着,冻得微微发红,龙宿被她晃几次才完全清醒过来,刚想由轿中走出,背部却狠狠来了一下抽痛,喘了喘再要起身,竟然恁地没有力气。
唔……真是麻烦了。
“凤儿,过来扶吾一把。”皱着眉头,龙宿伸手拽着那柔软的衣袖走出轿子,然而想直起腰行走却不能,心下一阵苦笑,将身子略微倾在少女手臂处,就要往府中走去。此刻他只想走得越平静越好,这模样若被碎嘴的下人看见,兴许要将自己说得弱不禁风了。
仙凤觉他今天言行奇怪,本也不想多问,待龙宿走出轿来,脸在高悬的长灯上一映,她才“啊”的轻轻叫出声,“大人,您的脸……怎么白的跟张纸似的……”
“嘘,丫头。”龙宿先回身摇手让轿夫们散了,随即将胳膊搭在仙凤肩膀上,“可能是吾老毛病犯了,莫担心,扶吾进去再说。”他说得轻松,仙凤听了却几乎要掉下泪来——他这副样子,怎么还能说没事呢。
二人相互扶着缓缓进了屋,默言歆早将烛都点好了,看见龙宿皱着眉被仙凤几乎架着进来,不知怎么心里也就跟着紧了起来,苦着脸还没说话,就听龙宿笑了一句:“这都是怎么了,吾还不能犯点毛病了?啊?”又伸手戳了戳仙凤额头,“丫头,又让言歆帮汝干活了?”
仙凤被他戳得一愣,继而掩嘴轻轻笑起来:“是他自己愿意的,凤儿可没逼他啊。”眉间悄悄抹去那点愁意,又是一张俏皮而可爱的脸。
“大人您还没吃东西吧,仙凤今天做了几样可口的,就等着您回来,要不我去给您拿过来?”默言歆听着两人议论自己,越发的不好意思,赶忙挑个空子钻了,却听龙宿靠在圈椅上又笑道:“言歆,汝也未免太护着她了,这要是以后过了门可怎么办……”
“大人,您这是说什么呢!”仙凤跺了跺脚,脸上发红,一拧身已跑到门边上,却斜眼瞪了瞪默言歆,“大人,您背上是不是不舒服?凤儿这就给您拿点药涂上。”声音还留在门口,人却早已去远了。
“言歆,汝也别闲着,给吾拿纸笔过来。”龙宿含笑看仙凤跑走,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早年一时手闲将她无意救下了,现今亭亭玉立的,若嫁出去还真是有点舍不得——这样说来,恐怕那丫头心里也早将自己当成爹了吧。(画外音:哪有你这样妖孽的爹啊>\\\<)
想到此处,又偏过头看向背对着自己的言歆,即使这个不怎么明亮的角度,依然能感觉到他身上特有的年轻人的生气,与自己全然不同,来府上这么久了,也没做过任何一点越礼之事,若非是默大人教得好,那便是他自己的天性所在了。
这也是个不错的孩子。龙宿将手肘支在椅圈上,托腮想着,过了一会儿又笑起自己的多事——真以为是老头子嫁女儿么?
默言歆在龙宿胡思乱想这当儿,已把纸笔都在红木花鸟纹桌上摆好,笔是极好的,兰花式笔毫,无端的生出些纯净娇柔之感。龙宿随便在砚上舔了舔笔头,袖子轻轻压住手底的九龙云纹宣,挑、提、折、勾,劲力淡淡的,纵是外人也能看出他笔下失了神。默言歆守在一边,因是傍晚,故并没有看见龙宿在写些什么。没过多久,龙宿如释重负一般将笔撂在笔架上,细心把信纸层层折好,又从案上挑了件深色信封。待把信收进去了,才偏过头看向脸色甚郑重的言歆,索性笑道:“把凤儿给吾叫来吧。”
默言歆低头应了,却还是没挪步子,龙宿知他想说什么,便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大人,是不是又要仙凤出远门了?”声音怯怯的,倒不像平日里想说什么便直言的样子。
“怎么,汝担心?”龙宿一脸玩味。
“我……我就是问问。”
“哈哈,言歆,这可不行啊。”龙宿伸手在他肩膀上不轻不重地连拍几下,顺便将他胸口上散乱的衣襟整理平坦,“言歆,汝喜欢仙凤那丫头吧?”
“……不是,大人,我,我其实是……”默言歆被他冷不丁一问,本就不善言辞此刻更是语无伦次,也不敢对上龙宿的眼睛,说到最后,自己也就没了底气。
“喜欢便喜欢了,有何不对?”龙宿拿起放才刚刚写好的信,转手交进言歆手里,“汝若担心她,随她一起去又何妨?”
“可我们都不在了,那大人您……”
“啧啧,还是想陪她去了不是?汝们尽管去,府里会做饭的下人多的是——就是没有,吾还能把自己饿死么?”龙宿虽然动也未动,眼神却飘向门外,似是催他出去找仙凤一般。默言歆犹豫片刻,脸上逐渐的开怀起来,顾不得向龙宿道谢,赶忙拿着信跑出门去了。
吾这精丫头,汝若能制得住,那便再好不过……龙宿见他走远,端起手边茶瓯来饮上一口,唇边不自觉泛起一丝微妙的笑容。过不多时,就听院内无端传出一声娇叱:“我一个人去好好的干吗带着你啊,还得照顾你吃穿住我累不累啊——”
……但若是制不住,也只能说汝愿受她这小姐脾气。龙宿看着门外两条年轻的人影,慢慢地放下了茶盏,纵是再好的茶叶,多给几次水也已淡得没有什么味道了,便如自己当初的年少轻狂一般。便如美景。便如风月。
再过一会儿,仙凤已端着药匣走进屋来。擦药之时,尽管两人皆调笑着,但看见龙宿光滑的背部整整青了一大片时,还是不免被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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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告 五下 白龙鱼服

——龙宿,你给朕活着!伤了残了都不要紧,只要你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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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鸡蛋石头尽管来丢吧……反正俺就是如此RP如此无节操如此似魔似幻风中凌乱啊啊啊啊……

(望天)可人家真的写了大纲的说阿……
(继续望)可人家也没怎么太过份的说阿……
(还是在望)……罢了,人生难得几回囧,一囧囧到天尽头!

PS:饮料酒水自备,雷到概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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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rylin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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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
這次可真是反了~
大大居然對劍子這麼好
倒是可憐了我們龍宿
看到大大的下集預告是怎樣
劍子老大的意思是說
不管龍宿是傷到昏迷不醒
還是殘到變植物人都可以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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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7-10-09 18:14 | 2 楼
羽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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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O sherrylinbo:
他也不是闲得没事干,不过差不多就是闲得没事干。(=v=本人脑残中)
其实,大部分还是剑子那里没事找事……(剑:我就知道当皇上你就给我个大反派的说说说说——)
咳,他要想飞,整个天空都是他的,也不用怎么创造。他这么做,是有目的滴(虽然是很勉强的称得上目的的目的)。

TO 羽:
因为(泪),如果让歹林当皇帝,我很可能会写成兵器,然我是纯生物= =
龙宿嘛,本来就是邪星,不过很有本事的说,他比剑子的思考级别多了那么一点,咳,会有好结局的= =
关于预告:没那么严重的拉,小温馨,小温馨,下章便知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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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珍珠:10 (By 狡童jun) | 理由: 回文辛苦了!寫文加油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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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剑子仙迹安静坐着,细细倾听窗外沙沙的风声。每到春冬之交,西凌的风就会特别大,特别猛,这个时候,稍有点小毛病的官员都抱个暖手炉揣在怀里,上下朝都带着,寻求那么一点热气儿。两侧刚刚有人添过了火,身上又叫人披了件极轻软的青龙直身,袖口宽大,纵然微微透风,倒也不打紧。
    西凌原是奉行三日一朝,因其要事不多,渐渐的便改成五日,其余时候官员若无折子上奏,自可在家呆着。这样天气,宫中人少,连太监婢女们都懒了起来。
    便是五日一朝,龙宿也是少有几日不在的情况。
    剑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背靠龙椅伸个懒腰,又拿起一份折子欲看下去。密密麻麻的写了整页,看多一眼眼晕,少一眼又怕遗落什么,但总也挑不起那份专心来。看了小一会,忽听殿外踱着小碎步的声音越来越近,便搁下朱笔,顿首向那跑来的小太监问道:
    “今天怎样?”
    “奴才问了,龙,龙大人还是没来。”小太监声音发抖,一双眼睛不知往哪摆。
    从那日算起,已有八个早晚未见着他了。剑子将不快收进眉间,微一沉吟,忽又问道:“那他可有托人带个话么?”
    虽然这样问,他心里却清楚得很,当时那么一摔之后龙宿还能直着身子走出宣政殿已是不易,在家休养几日也属应当,怎奈自己这心里就是一直犯堵。思来想去,总得问这样一句才能踏实。
    “沐大人带话儿来,说龙大人身体略有不适,得在府上多休几天。”
    只是摔一下而已,就这么起不来身,他这身子是玻璃做的还是水揉的?剑子一听更加的不痛快,暗自捏了捏手底衣袖,启唇冷笑道:“这龙大人,非得朕亲去探望探望,才肯上朝来么?”
    “不不,陛下,沐大人他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小太监把头几乎低到胸口,大气都不敢喘,然而还是继续往下回道:“只是龙大人一向勤于政务,从未歇过这么多天,奴才想,龙大人府上或是出了什么事,陛下若担心,何不差个人过去看看呢?”
    剑子原本对这一席话不以为意,心里也就想着定是自己前些天将他摔疼了,此刻他也窝在府上还自己点颜色,哪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而今听了这奴才一番话方察觉不对,又微一琢磨,龙宿几天不来朝的确奇怪。心口蓦地收紧,于是放沉了声,轻轻道:
    “也罢,朕就是要去看看,又如何?”
    “陛、陛下,您可别出宫啊——”小太监一听他这意思是要亲访龙府,马上跪下来,头磕得如捣蒜一般:“您要是有个什么闪失,奴才、奴才可怎么交待啊!”
    “朕干什么,几时用你交待。”剑子负手而立,棱窗未关严,把他的长袍吹得完全舒展开来,于是那话便顺着这股风飘在殿中:
    “莫要声张,速速准备便是,回来朕赏你。”


    灯火万家城四畔,星河一道水中央。此为白乐天长庆三年在杭州时作,本写初夏之景,此刻衬着西陵王都微量的早春,却也是无比贴切。
    剑子自幼深居宫中,行了冠礼之后,出宫便极少了。等到登基为帝,更不曾亲自体察民情,一来每日政事繁多,虽有几位贤才在旁,却仍是分身乏术;二来他性子表面虽暴躁,内里却软得很,怕是见了民间疾苦,自己会先受不得。
    龙府距皇城不及一里,出了祈德门再走那么一小会儿也就到了。因着此次出行勿需惊动他人,故只简略准备了七品官员的车舆,虽然简朴,坐着实与皇辇没甚区别。守城的见是皇上出宫,哪还敢阻,纵然怕他出些什么事情,也只能乖乖开了城门,跪看一行人快速离去了。
    若朕说,朕七年内唯一出的一次宫也只是为了看看你,你定是要笑朕多事的。剑子叹了叹,将厚厚的车帷卷起来向街上望去,春风拂面,纵使微冷也不打紧。两侧路人如织,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轿子穿梭其间,且停且行,摇晃着转了几次弯,复抬首,眼前便是龙府了。
    剑子还未说话,身侧那生得虎背熊腰的侍卫已呆不住,上去“哐哐”几下拍开了府门,“你家大人呢?”
    开门的是个寻常下人,听外头叩门声音急促,以为来生事的。又见剑子护卫如此凶悍,也不敢轰他们走,满脸堆笑道:“我们大人身子有点不舒服,正在里面养着呢,要不,几位明天再来?”
    “你们龙大人架子倒不小,”那侍卫因有皇上撑着,语气也不免狂上几分,“叫他现在就出来见,陛……毕竟我家主子特地来看他,这点面子,给是不给?”
    “这……”那下人一听,看了不远处的剑子一眼,心道此人似乎来头不小,但龙宿之前吩咐过外人一律不见,于是左右为难道:“可我们大人说过,不见外人……”
    “放肆,知道我身后站的是谁么——”
    那侍卫提高嗓子,刚想再发发威,却听剑子在后面轻轻咳嗽一声,才有些不甘地退了下去。
    剑子笑了笑,并不在意门童的无理,上前一步站于府门前,缓声道:“你家大人与我相交甚久,并非外人。听闻他卧病在身,特来探望,何妨露面一见呢?”
    这话说得相当客气,身后几位随从皆大气不敢出地守在离他不远处,有的手掌已贴上他们腰间的长刀,若谁再稍对剑子无礼一点儿,这刀保不准就落在他脑袋上。
    “那公子请委屈在外头稍等片刻,我进去问问大人。”那下人上下瞟了剑子几眼,似乎确定了他并非什么可疑之人,慢慢将府门复关上,一阵脚步声渐远,想是跑到龙宿那边问去了。
    呵,真是规矩森然。剑子低头不禁轻笑,龙宿也忒小气些,连这点小事都得进去通报么?
    因出来的急,他只披了件纯白常服,用乌犀带随便束起来,下摆敞开得多,袖子却挺细瘦,穿着也不算冷。剑子等了一会,见还是没人出来,索性回身朝身后一干人等摆摆手,“都回去罢,朕若要回宫,自会差人再去叫你们。”
    侍卫中有个面无表情的,听了这话由队侧站了出来:“陛下,那我们在这里等便可,陛下不回去,我们焉有回去之理?”
    剑子眉头一挑,“倒挺会说话。但朕要你们回去,也自有朕的道理,”他缓缓道,“方才那奴才没看出什么,算是有惊无险,但你们这一身宫里打扮,难免会被看出来,朕若将你们留在此处,岂不麻烦?”
    “陛下圣明,是奴才多嘴了。”那侍卫躬身听罢,不多时,一队人马便齐齐整整回皇城去了。




    “——走、走水——”
    “走水了——!不好啦、走水——走水啦——”
    门里突然响起两声尖锐的喊叫,而后一声比一声高,剑子将头抵在朱漆大门上听得心惊。他等了很久,本已气得要离去,现在听里面仿佛出了什么大事,也就把怒气压一压,“咚”地将门猛撞开,绕过府前影壁就往里跑。
    整个空旷的青石院中到处飘散着焦炭的炽热气味,一阵一阵挤压在人的喉咙,剑子掩着口鼻,却还是不小心吸进一些烟,呛得咳嗽不止。
    里院在他赶到时,早已火光冲天。看不清延伸进去的路,周围皆是急促奔走的下人,手里大多提着盛水的木桶,有的将水泼在长毯上以求火舌不要蔓延到自己身上。
    剑子没有可以挡火之物,一路躲躲闪闪,眼睛四下张望着,身畔的龙府下人们一个个来了又去,按理说应当护着主子出来,可找了半天就是没看见龙宿的影儿。心里犯急,余光一瞥,之前开门那下人也正在人群中提着水桶扑火,于是一个箭步上去扯住,大声问道:“你家大人出来没有?他哪去了?”
    “哎哟公子,您怎么还在这儿呢!”那下人愣神过后,忙将剑子由着火的半扇门前拉开,“公子您快回去吧,我们大人还在里边呢,您就别这儿添乱啦!”
    龙宿,还,在火里。
    这一刻,剑子仿佛全身都不由自主地抖起来,以一种从来没有的口气颤声问道:“什,什么——他——哪儿?”
    “我们、我们现在也不清楚啊。”那人见眼前之人一副空得仿佛要死一般的表情,忙哆哆嗦嗦继续说下去:“大人他今天不曾吃东西,从早至晚就没见他从墨云阁出来过,兴许此刻还在那,但只是药房走水,估计那边并没有全烧着,只是阻了路,”他小心翼翼道,“但公子您也看见了,火这么大,我们也不能往里硬冲不是——?”
    “那你们是不打算救了,啊?!”剑子抄起那人前襟,厉声吼道。
    “哪、哪能不救啊。那可是我们大人,他们已经去叫人了,一时半会儿还烧不到那边……”
    “成了!”剑子猛地松手,朝已浓烟滚滚看不见路的外庭定定一望,忽又问道:“那个墨……云阁,离这儿多远?”
    那人见他似有救人之意,当下也没想别的,伸手向左面那片烟中露出一截的圆月拱门处指了指,“就从那边廊子过去……”话方说出,便已后悔,眼前这人身份似乎极是尊贵,别救龙大人不成,再搭个高官进去,岂不是更罪过么,“公子,您要担心,就这儿等吧,就是拼了命我们也得把大人——哎,公子、公子——别、别过去啊——!”
    剑子望一眼烧得正厉害的中庭,心里也有些犹豫,定神片刻却由身畔随便抄起一整桶水朝自己淋去,衣襟即刻由上至下尽数浸透,人也就发足奔了进去。
    ——龙宿,你给朕活着!伤了残了都不要紧,只要你活着!

    火星一闪,剑子侧身避开砸下的门匾,却蹭了白衣一身的炭黑,因衣裳湿透,那黑渍便荫荫地染了一片。抬手摸摸鼻子,竟也抹下一手的灰黑,这空档他没功夫笑,倒是更加心急。七年来他连宫门也没出过,也未遇见什么灾事,更别提冲进火里救人,可在这情急片刻,也就顾不得那些,拉紧前襟顶着火势往里生生挤过去。风大一阵,火舌便窜上老高,外衣虽沾了水,被这烈火一烤,也粘在身上热得沉重,往前走一点,脸上也不知是水抑或汗了。
    剑子并未问清墨云阁在何处,此时只能一间间找过去,偶尔见烧焦的门匾上露出几个略为相似的字,都探头往里喊上一句:“龙宿、龙宿?!”声音极大,可惜皆是徒然,有时手指不慎烫破了皮,也着魔般不予理会。哔哔剥剥的房柱安静泛着通红的光,那颜色像要把剑子的焦虑整个烧穿似的,一根接一根倒在他面前。那时候剑子感到了恐惧。并且以后一直恐惧着那种寂静却塞满耳朵的声音。
    “龙宿,在吗——咳咳……你、你倒是应一声啊!”
    剑子找了大半天,吸入不少浓烟,故嗓子哑不成声。回身定神看看,来时路却已纷纷扬扬被火覆住,眼见无路可回,索性将心一横,扭头又挑了条火势小的细径,匆匆跑了进去。
    这一带烟却不小,火也快将不远处那屋顶掀翻。但庭内偏右汪着一湖池水,剑子这才略松了口气,放缓脚步摸索着走近,也看不清门匾上写的什么,只小心翼翼裹紧衣襟,撞开门板,一脚迈了进去。
    “咳咳,龙宿?龙宿——是朕,你在……咳咳、在吗?!”剑子大声唤道。此处较一般居室来讲,确是宽敞了些,看格局或是书房一类。剑子又往里挪了挪,复唤道:“龙宿——龙宿!”
    然后,他听见了低低的咳嗽声。
    “不会……为什么陛下汝……难道——不,别再过来了——”
    剑子被这样一声似怒非怒的问话震得几乎僵住了身子,浓烟里只见满地的狼藉,人影是半个也没看到,但那声音,不会错的。就是这样的,这样时而冰冷,时而调侃,时而认真的语调,几乎能当范本用的儒腔,他就是,这样,的。
    “龙……宿?”剑子愣愣地,又往前去了一步,身子略微往前探,发着焦炭味儿的手掌不知所措地朝那一片微带紫色的烟雾,准确地伸过去。
    “陛下……咳咳,这儿危险——别往前来了!”
    他够到一片衣服。接着是颤抖的手指。
    接着,他伸出双臂,将那人完完全全收紧在怀中。
    “龙宿,”剑子抖着声音道,深深用头抵着他的颈子,“龙宿……”他话里不觉带着轻柔的呜咽,手指插进仍然丝毫未乱的紫发,越抱越紧,越抱,就越害怕。双手捧起龙宿那张精致如瓷的脸,一寸一寸地细细抚摸,又由上至下将他整个看了一遍,所幸未被伤到半分,心神略定片刻,方要再说些什么,却被龙宿猛地一把扳住肩膀,扬面扑倒在地。
    “陛下……危险!”
    剑子双臂一沉,见龙宿竟从上方用身子护着自己,一脸认真焦急的神色,本是极快乐的。抬头方看一眼屋顶,几根比手腕稍粗的焦红枕木正慢慢脱离的最后的钳制,冒着恼人的火星,眼看要山一样砸到龙宿背上,情急之刻,一手撑起身体,又反过来将龙宿整个摁倒在身下。
    “咚”
    “呃……!”
    剑子低低痛呼一声,闭上眼咬了咬牙,这神情正清楚刻进龙宿眼里,心头百般滋味,此时排山倒海一般尽数翻滚起来。他先前留在屋中不往出逃,是因着此地所藏好几册奇书,烧了不免可惜,等回过神再想出去时,又见头顶房梁摇摇欲坠,便不敢轻易挪动。身上又无可防火之物,坐以待毙间,怎样也想不到当今天子会突然冲进这里。
    龙宿伸一只手扶住剑子,另一只则拼命推开他身上四落的枕木,“汝怎可如此,咳咳、吾看看伤着哪了?!”
    “朕不要紧。喏,你也没事吧?”剑子方才被砸中背部时眼前忽然一黑,以为什么也看不见了,正焦急着,视线又慢慢的恢复过来,对上龙宿百味杂陈的眼神,腾出手掀开背上的房梁,两人摇摇晃晃地相扶着站起来。
    “陛下?”龙宿还是把手紧紧握在剑子右掌,没等开口,却听剑子仿佛轻轻在笑。
    只是这样的十指紧扣,也足可够他快乐一阵子了。
    “龙宿,来,咳咳……把手给朕,你还能走么?”
    说着,剑子笔直伸出他宽厚有力并沾满灰尘的的大手,在握住龙宿那犹豫而来的五指同时,用力一扯,“先别问,跟朕逃出去,快!”三两下脱掉身上湿衣,披到龙宿肩上,作势便要拉他一起跑出,无奈拉了几次,龙宿却仿佛只被动地让他带着,行动非常迟缓,正在纳闷,忽听龙宿说道:
    “陛下,汝还是先走吧,吾身上有点……”
    剑子当即会意,知是他背上伤还未好利落,不等再说,已在前头蹲下:“上来,朕负你出去。”
    “这、这不行,吾……”
    “上来!”剑子几乎胁迫一样命令着,待龙宿在自己背上伏稳了,摒住一口气,发足就往外奔。
    他宽阔的背脊,有那种平和而干净的味道。龙宿埋首在那又湿又刺鼻的背部,双手搂住他脖子,闭上眼睛,就能听见呼啸在耳边火与风共同的咆哮。然而这地方,却是唯一安全的所在。
    并不是安心,只是安全,而已。
    但竟然也有那么一瞬,兴许是被烟熏得激了眼睛,几滴泪横飞出去,又即刻被,烤干了。



    一阵烟火弥漫。两人冲到池边之时,方才那屋子便彻底坍塌,砸得内里轰轰作响。剑子惊魂未定地把龙宿放了下来,看向他时,却觉那一双眼,泛着种莫名的笑意。
    不是冷冰冰的嘲笑,也不是平日里一贯的浅笑,那是像忍不住什么而故意藏起来的笑。
    剑子心底猛然醒悟过来,忙抬手往脸上一抹。
    好么,满手的炭灰,纯黑得离谱。
    然后,他用那只手迅速在龙宿脸上抹了一把。龙宿躲都来不及,被涂个正着。
    “噗——哈哈哈哈——”
    两人对视片刻,都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即使嘶哑,也毫无颓靡之感。对方的脸滑稽得要命,无法忍住不笑。虽还未脱险,却较之前的情况放松的多,笑了一阵子,也就平静下来。
    龙宿张了张口,“……陛下,吾想……”
    剑子摇了摇头,将双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朕今日,来得,真值了。”细眼垂望面前同是一身狼狈之人,终于如释重负地划开一个笑容:“龙宿,你要不说,朕会以为朕现在正御书房做梦呢。真好。”
    ——你活着,真好。
    ——冲进去的一刻,朕真有想过,就这么与你同生共死,也不失为一件幸事。
    ——那时候朕发觉自己所谓的帝王之心,说什么广泽天下,其实只能自私的保护区区几个人而已。
    “陛下若是周公,那臣岂非便是蝴蝶了?”龙宿轻哂道。
    剑子望着他的笑颜,一阵意乱情迷。嘴唇就凑过去,缓缓地、缓缓地咬着他柔嫩的上唇,也不敢咬重了,伸出舌尖微微舔一圈儿,又蓦地拉开一段距离。龙宿没有厌恶的意思,反而迷惑地轻轻启唇,细细的舌尖在双唇遮掩下偶尔发出一闪的亮光。剑子别过他腰,试探着用舌触碰里面干净齐整的贝齿,按压住他一边脸颊,点水般向内侧吮去。
    搅,深深的搅。不止局限于索舌的激烈,往前又伸进少许,那方向,是龙宿的喉咙。
    龙宿几欲停止呼吸。潮红着脸一把推开他,面露少许责怪。待喘息平复后,指着池后一条小路,说那里可以暂时避祸。扭身迈步先走去了。
    剑子舔着自己意犹未尽的嘴唇,跟在他身后,笑容淡淡。
    想不到这天底下嘴巴最毒的人,味道竟是甜的。
    却始终,都只与自己相拥,不敢相视。
    -------------------------------------------

    彻底疯了,下章写H吧我再也不想走剧情了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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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10-13 19:21 | 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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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哇~真是看的好緊張
    那倒下的柱子還好是倒在劍子身上
    要是龍宿的話
    可能真只剩半條命了
    不過還好都兩人都沒事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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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10-13 20:44 | 5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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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我写的也是想撞墙,心想这要是真砸龙宿身上我就万死不能还了……
    不过剑子也够不错得了(拍肩膀),啊啊被砸一下可以亲到歹林你说你还有什么不满的,啊?(热血沸腾中,勿视)
    如果两个人都有事,汗,直接就结尾了不是- -
    啊,后面的剧情就……咳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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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10-13 23:59 | 6 楼
    夜玄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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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10-15 00:33 | 7 楼
    羽然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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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o 楼上亲
    推吧推吧,我双手奉送给剑子——

    龙大,您也要学着,温·良·淑·德啊~(狞笑)

    火势收在池尾,因池水甚深,便再不敢往前越一步,有此阻挡,故两人进入内庭之时,还是一片安然之色,拱桥扶绿,碧带托霞,好不怡人。浓烟到此也渐渐薄了,剑子终于不再以袖掩唇,眯着眼环视四周,几棵桐树长势正旺,根扎得紧,看上去应栽了多年。

    “莫非是紫花桐?”剑子指了指其中一棵,料想龙宿极爱紫色,自己所猜是不差的。

    岂料龙宿笑笑,摇着头道:“吾种那只看得却用不得之物做甚?此为梧桐。”

    剑子心下奇之,便追问道:“种梧桐,有何用呢?”

    龙宿见他听得认真,便也一本正经地回给他,“陛下可知,《诗经》有云:‘树之榛栗,椅桐梓,爰伐琴瑟。’吾自然是用它来做琴的。”

    此话明里听,觉他讲得仔细,可若微微琢磨,话中又似带有一丝的不屑,仿佛在嘲他未将四书五经读通透。剑子却只笑笑,不予响应也不见怪,想方才二人火堆中奔出,还不知有没有命在,而如今又是另一番光景,龙宿说了什么,只要他好好儿的没伤着,便都无妨了。

    “想不到龙大人也会弹琴,”修长的手指在纹理粗重的树身上蹭下一层灰,剑子一边笑,一边又有那么点不信,“朕还是太子时,倒是常于云水阁随便拨弄几下,只是……哈哈,鲜少有人唱和,无聊的紧,慢慢儿的也就作罢了。”

    “曲高故和寡。陛下的琴艺,想来臣是望尘莫及。”瞥了一眼不远处不见高低的火势,龙宿背过身淡淡答复他,紫眉暗自拧在一起,小声喃道:“怎会这般奇怪的,难不成有人想取吾性命……?”略略一想,也不大对,就是想杀他疏楼龙宿,也不必用上这般打草惊蛇的法子不是。

    龙宿垂首下意识捏紧拳头,富贵若浮云,来去皆自如,他也不关心这,就是都给烧了,也就顶多能让他抬抬眼皮。只是此事也将皇上卷了进来,还受了点不轻的伤,别说自己心里挺在意,若是传到宫里,还不知有多少脑袋要分家——太后是紧疼她这成了大气候的皇儿的。

    脑中一阵烦躁,被火烤热的身子本应是烫的,却不知为何,在衣襟里悄悄流了一滴冷汗。

    身后有人轻轻扶住了他。

    “想什么呢?”剑子扭头望向龙宿心不在焉的脸,那沿着火光刻下的棱角仿佛更加清楚,平和中揉了那么点凌厉进去,越发眉鬓飞扬。双眼或明或灭,浅时笑意轻淡,一戳即破,却从来也不让人知道,里面究竟有多深。

    不刚亦不柔。则是至刚至柔之人。

    “把湿衣服赶紧脱了,这么穿着,风还大,就不怕穿出点什么毛病来?”

    “啊,嗯。”龙宿冲他沙哑地笑笑,收起他偶尔严肃的神情,覆上一层闲散,“陛下莫要担心,这一汪水足可顶用,只消在此等个片刻,吾府上人便会寻来这里了。”

    白灰的烟由中庭一层层翻进来,恍惚间朦胧了亭台楼阁,清凛的烟火味儿混着内庭四散的白芷香,闻起来却是绵软的。剑子起初还犯疑,因何下人都去了外庭,内庭一人未见,龙宿简单答一句傍晚下人都在外庭各自找事干,无暇来此歇着——原来这内庭,便是住人用的。

    二人一来一往各说各话,过一阵子顿觉兴味索然。星影欲坠,只剩哔哔剥剥燃尽入春枯枝的声音,尖锐而安静。

    剑子站得不耐烦,故挑一处回廊,拉着龙宿过去坐了,两人衣服迭在一块儿,不知怎的,手也没松开。龙宿倦极困极,几次欲贴在廊柱上睡去,然额头一碰那冰冷的柱身,又激灵灵醒一个精神,如此数次,教剑子看得好笑,于是拍了拍自己肩膀道:“别靠那睡了,怪冷的。”

    龙宿只当他是捉弄自己,想瞪却又不敢,只好淡淡回道,“臣是有点乏,却也不必……”

    “成了成了,都是男人有何不可,哪那么多规矩在里头。”剑子腾出手生将他脑袋摁过去,笑道:“要是火烧过来,朕自然会叫醒你。”

    枕着那条宽阔的肩线,龙宿也不怎么挪动了,着实困倦确是顾不上那许多,便喃喃道句“谢陛下”,后面的声音越发低沉起来,像是睡了,又仿佛游离三界之外。

    他的体温就像一条平静的长河。剑子缓缓感受着,往里面靠了靠,那一绺银紫鬓发不偏不倚搭在自己肩头,垂进胸口,柔顺亮泽却有一股子硬气,像极了那般倔强的气性。

    朕以前总想些有的没的,真真是烦煞了人。剑子侧过头,大气都不敢喘。龙宿早已睡熟,不时靠肩膀动他一下,发丝尖端刺上自己脖子,还真是怪痒痒。

    ——可见了你,却总觉得,那些也都是好的。


    “——大人、大人您在这儿吗——?太好了——咳咳——公子、公子您也在啊——”





    “阿水这小兔崽子,竟然放火烧大人!”

    “那混账玩意儿哪去了?老子宰了他!”

    “他娘的兴许哪藏着去了,咱得把他揪出来!”

    泛着白烟的地方,都已渐渐瞧不见火星。龙宿同剑子被下仆们围得严严实实,由内庭转至外庭,而在经由中庭时候,忽看见几个下人提着水桶围成一圈,也不去将余下的火苗灭了,光顾嘴上骂个不停。

    “都给吾住口。”龙宿往前走一步,轻轻在那几人身后咳嗽一声,口气平静如常,眼角却略有不快。心知他们出身粗俗,平日里嘴上不干不净的自己也懒得去管,可今日剑子跟在身旁, 要是玷污了圣听,罪过可也不小。

    那些人听见那声咳嗽,都乖乖退到一边,少时,才听龙宿又咳了一声,慢语问道:“汝们方才说什么呢?谁要烧吾?”

    “回大人,是阿水那小混……那小子,今儿早上就看他一人往中庭墨云阁那边去了,我们救火时也没见着他,而且火是从中庭烧过来的,也就那小子能干出这事儿来!”

    “阿水……”龙宿低头一想,“他现在哪儿去了?”

    “回大人,我们也不知道呢,”那下人仍然眼都不敢抬,“没准还留哪屋里没跑出来……”

    “那汝们在这聊的倒挺开心的,啊?”琥珀色的眸子蓦地由淡转冷,语调不快不慢,仿佛还带上些莫名的嘲讽,“成啊,汝们挺舒服的嘛,得,阿水要是这么死了,就让汝们也试试火烧火燎的滋味好不好受。”

    那几人心皆凉至脖颈,清楚龙宿一向守信,便挨个给自己求上一句情,飞也似的跑向四处找人去了。

    “何必吓唬这些奴才,”剑子瞧龙宿背过身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也觉他说的忒过分了些,自己虽时常也左一句右一句想摘人脑袋,却都只是气话,但龙宿这口气自信满满,偏偏就是言出必行的模样,“再说那什么……阿水,火烧起来了他不会呼救么,现今没听见什么声音,应是无碍的。”

    “或许死了也说不定呢?”龙宿皱着眉头,“平时他们欺负那孩子,吾看见了说几句,没看见的时候,也少往坏处想,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可这次人命关天,阿水还只是个孩子,他们竟能放手不救,岂有此理。”他顿了顿,负手望向剑子立着的方向,犹豫半刻才轻轻叹道:

    “阿水……不会说话。”

    阿水不会说话,只因他是个哑巴。

    剑子看见阿水的时候,孩子身上没有烧破的痕迹,却有很多的伤,青紫相间好不吓人。龙宿命人为阿水擦了擦身子,换了衣裳,露出一张清秀苍白的脸。孩子一看见龙宿,嘴里说不出话,却无声流下两行眼泪。

    “阿水,汝过来。”龙宿端坐在黄花梨圈椅上,挥手招呼他到自己身畔,一把拉过,柔声问道:“还烧着哪没有?”

    孩子摇了摇头,咬紧下唇。

    知他是忌惮周围那些下人,龙宿摆手命他们散了,手指搭在阿水小小的肩膀上,“别害怕告诉吾,火是不是汝放的?”

    孩子红着眼圈儿,小手拼命绞着那淡蓝的衣角,终于微微点头。

    龙宿见他这副样子,心里也有些纳闷,正琢磨着,手却被阿水轻拉过去,费力在掌心写出一个字。

    “药……?”剑子始终盯着那孩子看,看不出他脸上有什么端倪,便低声读出那字。

    “难不成……是凤儿临走前,要汝给吾煎药?”他这几日不舒服,便都是仙凤为他熬了些疗伤药汤,见效不快,但也是有些用处的。

    孩子点点头,清灵的眼里又快流出泪来。

    那又怎样会烧起来呢。龙宿手指轻叩额头,眼角蓦地瞥见阿水浑身遮遮掩掩的伤口,“然后,汝被他们叫去帮着干活,忘了看这边煎药的火了?”

    阿水急急摇头,张嘴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风一般空洞的颤音。

    “他或许没有忘,必定是那些奴才不让他回去,这才耽误了。”剑子看着这孩子,心里越发不忍,索性替他说出来,起身在龙宿放于阿水左肩上的手背拍了拍,“这……真是不能怪你。”

    阿水一听这话,虽然不知龙宿身侧这公子是谁,却也是极感激的,作势就要朝剑子跪下去。平日受惯了这等大拜,剑子也不以为然,待阿水拜完起身,又见龙宿拉着孩子的手,径直过去拉开了雕有菱花的朱门。

    他安静立在两扇门中间,柔紫的长发向后随意一拢,眼眸明亮有神,此时,所有的下人都回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向他。

    “烧掉的屋子,调派人手加紧重建。损失的财物,可去账房领一份先用着。至于珍品古玩,能找回是最好,找不回的,没就没了,用不着太费心寻它。”龙宿握着阿水的手,轻轻捏了捏,随后又朗声道:“贼人入府盗物,撞翻烛台,以致大火,并非汝们任何人之过——吾亦无恙,此事到此为止,莫要再提了。”

    他的脸庞有种被冷风席卷出的红润,唇角略微发干,说出的话就像遗落在碧水中的普通石子,哑哑的特别好听。

    他笑得何其淡然。




    下仆们大致规整好残院,多数都散了。龙宿将阿水安置好,便与剑子一同退出房来,并行于内庭窄道处,宽大的衣衫偶尔撞在一起,也不以为然静静往前踱着,晚风紧密不断,稍有动作,龙宿的袖口便灌满了风,吹鼓起来,露出他看似细直的胳膊。

    “陛下,”行至廊外,二人不约而同慢了脚步,龙宿四下望一眼,知是无人,便用力扫扫袖子,还没等剑子反应过来,已深深跪拜下去,“臣让陛下受了大惊,万死难辞,请陛下降罪。”

    这又跟以前一样了不是。剑子暗自叹一声,伸手在他肩头拍了几下,“成了,朕又没大碍,况且只因此事赐你个死,算来算去还是朕比较亏。起来起来。”

    “陛下,臣已叫人备好车马,这就送您回皇城好么?”双手随意拢在一起,龙宿抬眼恰将剑子神色间的变化看了个尽,于是笑容里颇有几分疏离。

    “朕这么……蓬头垢面的,回了宫岂不更加麻烦。”冲天冠深深扎入银发间,剑子抬手顺了顺,仍然满脑袋是灰。二人出来时,龙宿尽顾着安顿府中上下,虽然也叫人给披上一袭干燥的深色长袍,却俱未梳洗,在他人看去的确狼狈了些。

    龙宿微一沉吟,勉强轻哂道:“臣府上未烧之处,确实只剩臣之寝房及下仆诸房,但陛下真龙之体,断不能在此委屈啊。”

    “龙大人委屈得,朕就委屈不得?”剑子心念至此,就是铁了心不会回宫,谁敢再阻,“依朕看,朕就可住龙大人那一间,而且朕一人住的确无聊,不如叫那些奴才抬个床进去,龙大人也不必另寻他处安歇,只一晚有何委不委屈。”

    之前听他说话,口气已难得的温和,龙宿心里琢磨半晌,若此时拒绝怕是会触犯,虽然自己并不太乐意,却承他舍命相救,于情于理都不便再拂他意思,于是轻轻点头。

    “陛下圣恩,臣如何不愿。”



    内庭原是不让下人住的,几年前方迁入此府之时,龙宿命人将内庭置办得较如今更为繁复铺张,却又因四无偶尔一句调侃,“外边倒见不得半点儒生规矩,净是些没有礼教的,龙宿汝这是将好东西都守在里边不让见人么?”龙宿一听也乐了,便慢慢的把内外掉了个个儿。他不是面皮子薄,只觉那话颇为有理,争辩无用,将什么好的稀的全扔在外庭那疏楼西风中,白昼不关,深夜不锁,几年下来失了多少物件,他也懒得细数。

    及时行乐而已,何必计较。倒是四沐二人每念及此,都笑责他败家无度罢了。

    由内庭数十米长廊转几个弯,悉心听听,一阵间隔无序的水声绵密冲入耳里,其中冒着些喷沸而出的湿气,再往前走几步,那水声又仿佛蒸腾出浓浅得宜的香味。剑子由人带着往龙宿寝房缓步走去,沿经此地,不由奇之,“这股味道从何而来?”

    “回公子,是养云池跑出来的水气儿,您没被熏着吧?”

    剑子看那人回答的无趣,又接着问道:“好闻得很。你们大人倒真是会弄,这样的玩艺,也就宫里才有。”

    那人早前被龙宿吩咐过了,要好生伺候身旁这位公子,此刻一听他的口气像是由宫里来的,脸便垂得更深:“是、是,公子说得是。我们大人身子骨打一生下来就不很壮实,每日泡温水总有益处。”

    呵,若今日火从此处起,却又该如何是好呢?剑子边走边想笑,真是难为龙宿那样一个对内放任之人,将府里奴才调教得如此之好。“你去给朕……给我取件薄衫子来,我便要先进去泡上一回,再睡不迟。”

    “我们大人吩咐过了,公子想泡当然可以,但是大人现在应也是在里头洗浴,要不小的进去跟他说说,公子您再……”

    “你们大人那点吩咐算什么,就这么害怕?”剑子雪眉一挑,扬起下巴,“难不成他是宝贝这池子?”
    “不是,不是,但大人不愿与别人一起洗浴,公子您看这……”

    好你个龙宿,规矩倒不少。剑子本也无意进去,只想叫人细细帮他梳洗过后倒头便睡,现今听这下人一说,脸色不由一沉,怒声道:“你家大人难道是女子么?即同为男子,那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人见他真是急了,也缩到一边不敢出声,剑子说罢微微平静了些,扔那下人在回廊处,拂袖往养云池踱去。




    水漫雾长。湿沉的白气往身上一直一直扑,吐出温润的芝兰香,直到气味有点呛人了,守在一旁燃香那少年才恭恭敬敬捧着花鸟三足炉退到池外,伸手放下外侧帐子。

    龙宿经今日这么一乱,胸口正有种微妙的滋味暗自浮沉,惹得心里不舒服,也就将服侍那几人都差去做别的,自个倚着浅紫池壁昏昏沉沉几欲睡去,蓦地眼前模糊出个人来,想都没想张口便道:“出去。”

    剑子赤裸着上身,腿根处只缠上条白而薄的长巾,龙宿看着他,一步接一步清晰起来,温水淹没了他的脚踝,待到漫过他的双膝,那长巾便一圈一圈缓慢解下去,抛进水中。

    龙宿那么看着他,看着他毫不避讳地露出浓密的下体,眼睛眨都没眨一下,却下意识挪动几步,抬眼道:“臣不知是陛下进来,实在失礼。”说罢贴着一侧池壁,作势要出去。

    但愿,他不要这么一步一步走进心里才好。龙宿自嘲地想。

    “朕自己进来的,与你无关。”剑子嘴角稍翘,一手低在池沿稳住身体不致摇晃,“此池甚宽,你我同入仍富富有余……还是龙大人有姑娘脾气,难与朕同处一室?”他也不动,也不靠近,半个身子泡了进去。

    枕木砸下来时,带了点碎木茬,不深不浅戳进肉里,剑子之前没当回事,经这么一浸,倒是疼起来,又听龙宿在那边淡笑道:“臣叫阿水来服侍陛下,岂不更好。”

    “那孩子煎药都能烧房子,若让他给朕搓背,朕哪还能舒服。”剑子仰面望着明镜般高悬的房顶,也不去搭理龙宿,却翻来覆去来回动,发也没束,稀稀落落淌一池子。背上又痛又痒挨的难受,于是频频皱弯了剑眉,总是不合适。

    一只温凉的手缓缓贴上他脊背。按着伤口的红印,少时又轻轻松开,试图将那长刺挤出,剑子心口忽地一暖,才要回身,龙宿却低声道:“陛下别动,臣把它拔出来,忍着点儿。”

    起初,剑子只觉那双手在伤处踌躇难定,不轻不重地在周围压上几下,指甲小心刮着,却还是不大舒服。自己只要一动,力道就轻上几分,最后竟一点劲也没有了。

    龙宿悄悄咬了咬下唇。那根刺便如生在心上似的,无论怎样拨弄,毫无动静。然无论如何,终是自己对他不住,犹豫许久许久,忽然低下头去,想将那利刺用嘴吸出来。

    软凉的触感自后颈下方稀疏滑上整条脊骨,剑子渐渐喘起粗气,龙宿两片嘴唇开合而发出的点点声音压过一切,水汽接连不断,周身却笼上薄薄一层凉意。

    想来,是这人身子温凉如玉,怎样暖也是冰的。剑子才想收拢起瞬间暴躁,冷不丁背上微微一痛,龙宿已咬住那针刺一样的末端使力猛提,半刻不到,便将那片木茬挂在了嘴角,鲜红色的带着血渍,散开一些晕在他唇畔,然后,随意一舔。

    剑子整个人都麻了,嗓子又凉又干,空咽几次,竟活生生热得发疼。顷刻间将龙宿一把拉过来,摁在池壁边沿,吻向那双压着湿气的眼睛。龙宿当即反应过来,却没有挣扎半点,只含怒望着他。维持这般暧昧的姿势,剑子只疯狂亲吻着他的嘴唇,唇舌交缠之际,血腥弥漫,不止这些,龙宿仿佛觉得自己的血也将被他寸寸吸干了,于是那目光蓦地冰凉透骨。

    剑子几欲伸手捂住那双眼睛,他不想看、不敢看,这样一双眸子里只能映出这样失措的帝王。他立刻吮住那人挂满水珠的喉结,龙宿吃痛惊呼一声,翻滚起水下的潮动,脸色不自觉润红起来。

    二人下体皆埋在水中,肌肤相接时已明了对方变化,龙宿刚要抬手按住剑子伸来的胳膊,却被他抢先捉在手中,慢慢儿喘息便溶在了一处。

    “不、不要,陛下,住手。”

    剑子怔了怔,松手之时,有那么一会儿,呼吸的颤抖盖过了漫无边际的水声,四周的动静也都暂时微弱起来。龙宿发泄过后确是有些无力,身子被他用胳膊使劲架住,中指已将通入私处去,他想要充满那地方。不是需要,不是只要,只是想要,却硬生生就停在这句话上,再不往前探上一丁点。

    他扭过头,又沉又热的眼神覆在龙宿身上:“你喜欢么?”

    龙宿抬起手,半环住他脖子,微温的躯体犹豫着,低声道:“臣不知道。”

    剑子又问,“你想要么?”

    回答仍然是“不知道。”

    “你……懂么?”

    “……臣,不知道。”

    腰间始终停着一只手,即使到了如此地步,也紧紧地环着没有抽离开。剑子低首在龙宿脸颊上沉默地亲了亲,“你……还能走么?”

    身上的钳制几乎在瞬间都撤得干干净净,龙宿迟疑着点点头。他终究不明白为何这从来都任性妄为的王者怎会这样轻易收手,终究不明白他竟要自己懂得什么,他明白的是,此举正将一位帝王的尊严羞辱得彻底。

    二人默不作声地各自换好衣衫,走出养云阁之时,剑子见龙宿步子摇晃,心里也略略发紧,腾出手暗自在他背后扶着,一路回了寝房。

    你不懂有的人无可替代,

    但是,

    朕懂。
    ————————————————————————————————————————
    犯小人中,怎样离奇怎样犯。
    脑残了脑残了。
    下次魔龙和佛剑出来就好写了,撞墙
    反正H这东西……写了就是……香艳情节放进第七大章,就这样……
    狞笑,小水你圆满了
    ————————————————————————————————————————
    下章预告:

    魔龙祭天拿起信纸,笑得无比开怀:
    ——[刀锋入骨不得不战,背水争雄不胜则亡!]
    [ 此贴被羽然轻在2007-10-20 15:00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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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10-15 22:45 | 8 楼
    sherrylinb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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