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燈
江湖不過游泳池,卻常有莫名的風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總見舊人謝幕新人登場。就算曾經風光無限,到頭來不過是重歸無名。
由頂峰至無聞,對於江湖客而言也只是江湖的一部分。
劍子坐在山巔的巨石上,膝上放著白玉琴,常年帶於身邊的紫金簫已被舊主取回。那紫衣人轉身的刹那間,劍子似乎聽見了一聲輕歎。淡淡的並不真切,隱在夜風裏,連劍子也辯不分明。
想到這裏,劍子垂下眼簾挑了嘴角,手指撫上琴弦。樂音靈動間,有輕輕地一聲“龍宿啊……”,聲音與周圍的雲霧裹纏在一起,終究飄不進那個人的耳中。
劍子搖頭笑笑,又一陣雲霧飄來,再散去時人已飄渺無蹤了。
自異度魔界一事之後,疏樓龍宿便從江湖上消失了蹤跡,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劍子站在空蕩蕩的疏樓西風裏,回頭對著佛劍苦笑了一下。
佛者面無表情的垂下眼瞼,淡淡的說道:“他大概是累了。”
劍子笑著歎了口氣,“我去把他找回來。”
佛劍點了點頭。
劍子問道,“那好友怎樣打算?”
“每年我們往宮燈幃一聚吧。”
“哦?”劍子一愣,這話從佛劍口中說出來著實令人意外。
“歷來是他在等我們,這一次換我們等他也並不為過。”
劍子點點頭,伸手在佛劍的肩上拍了拍卻並沒有說什麼。百千年的交情,這一點默契說破了反而彼此尷尬。
自那以後,劍子再沒踏入疏樓西風。雖然每年和佛劍於已經寂寥無聲的宮燈幃一聚,卻始終沒有再見那華麗無雙的紫色身影。
卷一•桃花季 這一年的春天,劍子收到佛劍的傳信,說是有了龍宿的消息。劍子很有些意外,便立刻動身前往宮燈幃赴約。
宮燈幃曾經宮燈耀眼,明珠奪目。而今日卻是雕樑畫棟盛景猶在,十裏宮燈輝煌不復。
沒有了那個華麗無雙的疏樓主人,宮燈幃便總是為寂寥星光所籠罩著。
劍子仰起頭,星光落在眼裏,卻不知今夜斯人可是在另一處同賞此景。
佛劍踏進宮燈幃的時候就聽見劍子長一聲短一聲的歎著。於是微皺了眉頭,問道:“好友為何感慨?”
劍子也不回頭,依舊看著滿天星斗慢條斯理的說道:“難得在宮燈幃看到如此景象,與某人在時真是天壤之別啊。”
佛劍抬頭看了看,“我倒記得,他並不是怕黑的人。”
“哈,這世上,他怕過什麼?”劍子說著,轉回身來對著佛劍,“倒是好友,你說接到了龍宿的消息?”
佛劍點了點頭,自袍袖中取了樣東西出來遞給劍子。
劍子看著那物件著實一愣,半晌才失笑道,“這龍宿,送枝桃花給你這個出家人是何用意呐?”說完瞄著佛劍看。仿佛想要看出個所以然來。
佛劍對那頗有意味的眼神視而不見,只是接著補充道:“並非送我一人,是送你我的。”
劍子眉目一動,伸手接過那只桃花。
這花大約是開得正盛的時候被折下的,從折離枝頭到送往佛劍手上,再到劍子眼前大約沒經歷太多波折,所以開的依舊很明豔。
劍子把花拿在手上觀察了片刻,這才注意到花枝似乎是為劍氣所斷,可是劍氣卻顯得力道不足,所以還留有劈折的痕跡,但這在以往的龍宿卻是完全不可能的狀況。
劍子抬頭看佛劍,想必佛劍也已經注意到這細節了。
“他的功體,不至損傷到此種地步吧?”
佛者垂目片刻說道,“這花,是蒙山飛燕送來的。”
劍子啊了一聲,這樣一說,此花端的是龍宿送的了。於是又問:“他可知道龍宿的去處?”
“這花他也是從一個少年那裏得來的,他並未追問其他事情。不過……”
“不過怎樣?”
“那少年帶著修復了的秋葉桐。”
秋葉桐原是桐文劍儒的配劍,劍斷人亡之後,秋葉桐便被龍宿收了起來,連劍子也沒有再見過。
劍子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重又看著手中的桃花枝。這花並非名貴品種,不過就是極其一般的種類而已。但是細琢磨,卻又覺得龍宿把這花送來似乎很有深意。
劍子抿著嘴唇,從花枝上摘了一朵下來,用氣封住花型,然後把手中的花枝遞回給佛劍,“我去找他,有這個總算也是多條線索。”
佛劍點頭,“辛苦了。”
劍子將花攏在手心裏,轉身踏出宮燈幃,然後化光而去。
佛劍看著劍子消失於夜幕之中,卻並沒有立刻離開,而是在宮燈幃的亭中坐下。這許多年來,他一直都是這般靜靜的等待著。
他相信,那人總會回來。
春天是桃花盛開的季節,每到桃花季,劍子便一處一處尋去,然而十年間卻毫無斬獲。畢竟,想要尋出一朵花究竟是從那棵樹上結出來的,就是劍子這樣的先天人也著實是件難事。
於是又是一年桃花季,劍子又尋了大半個中原,卻依然是沒有頭緒。
劍子對著眼前一片桃花障心裏湧起難以名狀的挫敗感。
龍宿啊龍宿,你是想折騰死我呢。
劍子苦笑著在一株樹旁坐下,忍不住在心裏抱怨著龍宿不講理,不覺間竟泛起春困來。
於是索性躺下來,頭枕著手臂看著覆在頭頂的桃花。
“龍宿,你該不會是一時性起隨手折了什麼就丟給我跟佛劍了吧?”
劍子皺著眉頭,越想越覺得這好像才是龍宿幹的出來的事情。說不定送桃花枝來,是因為那個時候龍宿手邊正好有桃花,如果那時手邊有的是狗尾巴草的話……
想他這堂堂道教先天撅著屁股滿世界尋草,實在是不堪入目的事情。
幸好那傢伙還留了點面子給自己。
劍子這麼慶倖著,閉上眼打算小睡片刻。迷迷糊糊的卻聽見小孩子的笑鬧聲。
那笑鬧聲漸漸清晰起來,劍子卻沒有把眼睛睜開,如果睜開眼,這聲音大概就會散去吧。因為劍子知道,那聲音是被這繁茂的桃花勾起的久遠的回憶。
久遠到,那時的他與龍宿不過還是兩個頑童罷了。
劍子記得儒尊的庭院裏有一株很大的樹,是什麼樹劍子已經記不清了,不過每年春天花開如雲的景象還依稀在目。
小劍子站在樹下仰著頭看樹上的花雲,卻突然覺得有什麼拍在他下巴上,然後經聽到一個還不太正宗的儒門口音說道:“把汝的嘴巴閉上,好難看。”
小劍子一邊揉著下巴一邊低下頭來,“龍宿,你說話就說話,打我作甚?”
小龍宿白了他一眼,搖著扇子微微抬起頭看著滿眼深粉淺紅,“師尊說,這樹是他年輕時種下的,已經好幾百年了呢。”語調裏帶著些羡慕。
“哦——”小劍子發出一聲感歎,然後突然雀躍起來,“龍宿啊,我們也來種棵樹吧~~~~幾百年之後,也會變這麼大哦~說不定比這個還大,一定會有這麼大~~~~”小劍子一邊說一邊比劃了一個似乎很大的樹冠給小龍宿看,“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然而對於他的雄心壯志,小龍宿只是很不屑的撇了撇嘴,說道:“吾要回去了,下午還有課。”然後轉身要走。
小劍子連忙伸手拽他,“別走啊。”
小龍宿回身用力的甩著手,眉頭打了個結,“麥扯吾的衣服啦。”
“哪有,”小劍子趕緊鬆開手,“別走嘛,再玩一會兒。”
“汝就知道玩,難怪道尊一說到汝就要歎氣,說汝將來一定成不了大氣候。”
“喂喂喂,別聽他瞎說,我可是很認真的在練功哎。師叔都說我的輕功很不錯哦!”小劍子聽說自己被人批評了,尤其這批評還被龍宿聽見,於是大為不滿,立時想要表現一下。
小龍宿把手背在身後,一揚下巴,丟給他一個“誰要信你吹大牛”的眼神。
但凡是小孩子的,都吃不了這一套刺激。於是小劍子立刻挽起袖子,“我練給你看!”
小龍宿向後退了一步,什麼也沒說只是指著那棵樹,做了個請的手勢。
小劍子沖他一皺鼻子,“上就上。”
不過事到臨頭還是有點後悔的,那棵樹真的好高,不曉得能不能上去……如果打了包票卻上不去,那才真的很丟臉。
有點心虛的回頭看了眼小龍宿,卻看見紫發的小鬼笑得一臉燦爛,那意思是“上不去吧?就知道汝上不去。”
在誰面前丟臉也不能在龍宿面前丟。
小劍子這麼想著,暗自提氣腳下用力人便躍起好高,卻沒料到手還沒夠著樹枝便開始往下落了。小劍子心裏一慌本能的伸手想抓什麼,正巧碰到了樹身,索性借著這一扶腰身一扭,改成了頭下腳上的姿勢,腳尖剛好勾著樹枝,於是腿上用力人便很狼狽的坐在了樹枝上。
小劍子長長的噓了口氣,心裏直掉汗,雖然這過程跟他自己預想的差了何止十萬八千里,他本想著要瀟灑飄逸的躍上樹來,哪里想過會如此窘迫。不過,總算是上來了,沒有半途掉下去。
於是低頭沖著樹下的小龍宿得意的笑,他知道龍宿還沒有修過輕功。
小龍宿勾著唇角看著他,然後用甜甜蜜蜜的聲音說道,“嗯,吾知道了。汝這招是不是叫‘猴子上樹’呀?”說完哼了一聲,頭也不回的走了。
小劍子坐在樹枝上看龍宿要走,於是大喊:“龍宿別走,龍宿——啊!”一著急便從樹上掉了下來,結結實實的拍在了地上。
劍子睜開眼睛,沉默了好久才歎了口氣,還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啊。這樣想著,劍子站起身來,撣了撣身上的塵土。突然覺得,現在的龍宿大概正在這世上的某一處微笑著等他,等他灰頭土臉追上去,扯住淡紫的衣袖,抱怨道“龍宿,你跑這麼快做什麼,抓都抓不到。”吧。
劍子走出那一片桃花障,踏上繼續追尋那紫色華麗身影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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