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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页主题: 08.09大司乐·瑶华集 序-番外(完)11F—玄衣朱裳 打印 | 加为IE收藏 | 复制链接 | 收藏主题 | 上一主题 | 下一主题

雪羽飞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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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8.09大司乐·瑶华集 序-番外(完)11F—玄衣朱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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瑶华集


独敲初夜磬,闲倚一枝藤。
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

——李商隐《北青萝》


一尊酒,黄河侧。
无限事,从头说。
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
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添黄色。
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苏轼《满江红》





剑子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战场上,血浸到他膝盖这里,连白色的战衣一起染得殷红。

往南边,是刚才激战过的主战点。这次几个主战点意外的集中,所以南战场附近弥漫着深深的血腥味。前方开始出现了相互堆叠的尸体,有一些死透了,有一些刚死不久。再前面一些,有数百人堆成的尸堆。此时是炎夏,再过几天,可能就是小暑,但剑子不记得了;血气笼罩住了战场的天空,阳光以一种奇怪的颜色照射在地面上,尽管如此,炎热还是使得尸堆开始发臭,恐怕不久就会有瘟疫。

红黑色血河中,有什么东西勾住了他的脚——剑子俯身去探,撩起来,见到那是一条已经给染得血红的绸布。由于很光滑,所以部分地方的血滴下,露出了原本的淡紫色纹花。剑子看着这条带子,突然开始将尸堆上的尸体一具具卸下;大概到了黄昏,他见到了一根素色骨簪掉落,紧接着不久,他握住了一只手,用力向外拉着。那只手是冰冷的,只是脉搏处还有轻微的弹动感;有几具顶上的尸体因为震动而滚落下来,血腥味,尸臭味也更加急剧地传来。


——剑子能认出龙宿的手。

龙宿这个人啊……剑子有点不着边际地想开了——龙宿这个人,其实挺随便的。只是这种随便和其他人的随便不一样——寻常的人吃一些馄饨拌面之类东西,可能放在儒门天下不是什么珍馐,自然身份尊贵之人也不会常吃——但龙宿平日喜欢吃的东西,剑子是知道的,是比馄饨拌面还要素净的东西。可是若觉得不好意思,去拌上什么五味杂料,他却不吃了。要招待龙宿,清水一杯素面一盘,有个凳子能坐就行……这说到底,算上龙宿的身份,的确是极其的随便了。

龙宿对自己的修饰就和饮食一样随便。私下相见的时候,也会随性地席地而坐;桧木梳子就用来盘起头发。大概那时候龙宿的头发还不算很长,但大约到腰间,光滑柔软,整齐干净,看上去异常清爽。袖中吊香炉的象牙坠微微晃动着,溢出清淡伽罗香气;而只是随意交谈,久而久之也会对这种沉香气味感到依恋。有时他也拿月牙剪慢慢地修着指甲,掉落下来的半透明的指甲,就拢起放在梅木红漆盒里。若是不聊天,两个人沉默相处,剑子总会不由自主去看看他的双手,说是算命什么的,说龙宿是命犯桃花。龙宿很少会抽回手,大多数时候,只是任由剑子拉着他的手胡闹。

朱鹭色的指甲修建整齐,形状优美。对着阳光看,随着光的折射,会看得到一丝黄朽叶那样的淡黄。而暗夜里,映照月光,反射出冷冷的冰蓝色光泽。平日里遮掩于宽大的钟形衣袖里,丁香汁熏染的淡淡底料上衬着灰蓝云纹绞丝白银,与微露出的指尖一起沐于日光下。眼中浮光,心中掠影,纠缠汇集,竟便随着双手而被一一牵动。

此时的这双手,被剑子实实在在握住了。他们都满手鲜血,相握在一起的时候,殷红的血液顺着手腕而缕缕流下。龙宿似乎是有了知觉,五指略动了动;剑子的心中有刹那悸动,居然情不自禁难过了起来。

他和龙宿小声地说着话,慢慢向外拉对方。龙宿应是受了很重的伤,连呼吸声中都带着痛苦。剑子将他拉出来后,发现他的右臂断了,肩膀处也有五六处深可见骨的创伤,不断地流着血。在剑子怀中的龙宿,虚弱得近乎于死去;从沾满了血污的面容上,看出他是忍受了巨大的痛楚的。而剑子抱住他,小心翼翼安慰着他,把遮住脸的紫色长发挽到后面。龙宿靠着他的胸膛,听见剑子的心跳声在他耳边响动,好像将他从地狱拉回了人间。


东边的树林深处,有一处泉眼。伸手试了试水温后,剑子发现水并不冰,于是将龙宿缓缓放入水中。龙宿手指揪着他的衣裾,恻然灰暗的眼神,让人不忍叫他放手。剑子轻声安抚他,说我在这呢,我不走……你在这里,我陪着你的。龙宿在水中放松了身体,像个孩子一样依恋着他,靠在他身侧,渐渐地没有了知觉。剑子拿出随身的短小匕首,剖开龙宿伤口附近被血结住的布料,用水轻缓洗净伤口。睡梦中的龙宿,或许是梦见了什么可怖而悲伤的事物,竟不知不觉发出了几不可闻的啜泣;剑子为他洗脸的时候,发现他落了泪。


昨天,剑子失去了师父——他们本以为这已经是最痛苦的事情了。而片刻前,龙宿也顷刻之间失去了所依靠的人。……这人世间的事,欢喜时总是短暂而浑然不觉,但痛彻心扉时,却觉人世漫长坎坷,几欲死去。剑子是,龙宿也是,他们还是很年轻,甚至年幼的时候,总觉得未来的路会很长远;日日依赖着,陪伴着的人,会在某年某月平和地退隐,走出殿堂的路上,有人为之颂歌为之欢喜……而转眼间,却都成了古道漫漫之中的一方白骨。

月色偏转,水树无声。一潭清水之中,龙宿沉静于过往梦境。而今夕何夕,物是人非……纵使醒来,在这三千世界微尘里,也是平添一抹伤痛揪心。剑子心想战场之外,应已有夏花绽放了;西湖洞庭,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可此时,在战场上互相依偎着的自己和龙宿,却是真正的相依为命了。

幕一



喝完这盅茶,剑子就得走出门。

此时是炎夏,日头赤炎炎地照着,任哪个神经正常没有打死结的都不想跑出去晒得头晕眼花;剑子神经虽然这几天有点打结,但总体来说还属于正常人范围,自然是不想出去。

剑子仙迹想,要是再喝一盅再出去,时间就紧了,会迟到啊……
剑子仙迹想,迟到的话,一定会被念得很惨。


众人所知,剑子和龙宿认识的时间不是很长,但据称交情已经算不错了。这个“不错”只是在剑子这边看来,但剑子这样的人,基本上他觉得他和你很熟络了,你也很难不和他熟络起来。所以那位和他“关系不错”的儒门少君,在众人看来迟早也会和剑子混在一块。这样的人,可以被称为自来熟,也可以是厚脸皮。而既然厚脸皮了,剑子仙迹也不太在意这方面的事情了。

对于龙宿来说,剑子仙迹大概还处于一个很尴尬的位置——从龙宿以往的为人可以断定,他对剑子,的确是很看重的;但又因为种种不成文的顾虑,有意无意与剑子仙迹疏远着。一开始是双方的师尊带着见面,但到了后来,剑子先觉得不好意思了。

——再怎么说,这样蹭人家的茶叶,似乎也说不过。

总之,那时候剑子的脸皮还没那么厚,觉得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过去心里过意不去。而这些事,对龙宿来说压根就不曾注意过。

剑子到儒门天下的时候,龙宿正在午睡。侍女将他引至寝台旁的休息室里,先简单招待起来。因为房间和寝台只隔了几道屏风,所以女孩子们谈笑的声响也难免传了过去。寝台那边,传来窸窸窣窣衣料摩擦的声音,想必是吵醒了龙宿。

女孩子们又开始笑了,说是剑子先生来了的关系啊。剑子说我还没那么老,别叫“先生”“先生”的,叫名字就行。有些大胆的侍女坐到离剑子近一些的地方,拿小小的白纱扇帮他打扇子,说要听故事。

剑子有些尴尬,幸好房间里比较凉爽,不至于流汗。剑子说要不这样吧,等你们少君来了,我和他扯个故事。你们少君看的书多了去了,比我肚子里有货。

侍女们又找出各式各样的理由,缠着剑子要听故事。剑子想扯开话题,又不知怎么应付这群女孩子,便随便指了一个末摘花汁染成的竹纹屏风,道,我不懂颜料染料这类的,倒想听听你们说这些。都说染料是青出于蓝,但我却不相信那些花花草草真的能做出这些颜色来。

说到染料和花草,话题就转移过去了一些。剑子抽空看了看这间房间:这应该是女官们闲暇时休息用的,细节布置得活泼可爱。一旁的伏笼上正熏着一件薄薄的丹色下裳,估计是因为剑子来的时间并未事先通知,所以来不及收起。从雕着百蝶的梁上,挂着五六个吊香炉,燃落叶香。因为夏日炎热,所以窗棂上都挂起木纹帘,以此遮挡阳光,并且在角落放上冰盆,让房间里凉爽舒畅。

还真不错啊……剑子吃着梅子,和道门那边一对比,他觉得龙宿过得简直不是人间的日子。道门讲究道法自然,冬天下雪夏天日照,外人看来和冰火地狱一般。

女孩子们又说笑,说剑子先生就留在这里吧,少君会高兴的。剑子心想这不就是被包养了么……这么说来,被包养的感觉也不错。


过了片刻,有明显地位更高一些的女官来告知:少君已醒,怠慢诸多,望剑子先生见谅。……又如此如此说了一些客套话,方请剑子入内了。

寝台看得出已经粗略打理过一次。龙宿坐在西北角,身边放着茶台。茶是新泡的冰糖菊花茶,正在被小女童一杯杯放进一旁一个大水盘里。茶杯很轻,于是就一个个浮在水上,看上去很可爱。盘底,用瘦金写着“麻叶层层荷叶光”之类让人喜欢的句子,随着水波的涌动,字句也仿佛墨鲤那样灵动了起来。

龙宿坐在那,靠着软榻,大约是没睡醒的样子。剑子问他,要不你先睡一会,我去其他地方走走,你睡醒了叫我?

龙宿摇头。龙宿说,不能再睡下去了,再这样下去什么都别干了。

剑子四周看了看。回廊之外,白炽阳光照得人晃眼,可想而知外面的炎热;而内置却阴凉舒畅。这样一来,的确很容易让人困倦。他离龙宿近了些,说,这样吧,我也挺困的——龙宿少君你要是不介意,索性就同床共枕了。

龙宿看了他一眼,转头轻声说了句都是男的有什么,随即便又躺下了。有侍女随后为剑子拿来了寝具,剑子说不用了,我就想在这冰竹席上躺一会。他说完,就抱着一层蚕丝被睡下了。他是真睡,龙宿不是——和剑子靠在一起,他别扭得睡不着,心里开始后悔刚才那句话。

剑子想,龙宿其实远远比想象中的随便。
或者说,能忍。

这个世道,能忍得一时的人,总是比较容易出头。激流勇进,往往被披头盖上的水流冲入深渊里,而柔弱处世,虽被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却总能随波逐流,自在无忧。

很多事,龙宿是没必要忍的,不过大事小事,他都能咬咬牙忍下来。这就是为什么许多人妒恨他却依然欣赏他,认为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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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二


剑子趴在阴凉的竹席上,有点不想起来。

龙宿在一边,看着一本集子,边角有点磨了,起了毛。剑子仰头看着,问,这是什么书?

——应是一本古早古早的集子了,大大小小的破损都有。书名是用古纂写的,剑子看不懂。龙宿说,就是以前的一些零零碎碎的野史,闲着无聊就看了。

剑子说,那你还是挺闲的啊……

龙宿翻过一页,明亮好看的眼睛闪动了一下。龙宿说,也就这几天。下个月儒门天下就开始上课了,吾要住回学海无涯去。

学海无涯这个地方,剑子是知道的。印象中大概是比道门更加惨绝人寰的地方——一者是在物质上,一者是在精神上。物质上的缺失,凑合凑合也过了,在怎么样清水馒头还是有的,每天念念经晃荡晃荡,日子就能过;精神上的缺失或者压迫,却是剑子所不能忍受的。据龙宿说,学海无涯的日子,是“鸡鸣而起,当中洗脑,子时入睡”。

剑子不由问,那,像你这样的,要是没给洗成呢?

龙宿说,不一样的——学海无涯分成两块,一块是教下面升上来的学生,统统洗一遍;另一块是“教”官生的,就是进去镀镀金,走个过场,成绩什么没人管,但太烂也不行。

剑子“哦”了一声,说你们那也挺复杂的。

龙宿点了头,没再说。剑子觉得这样安静总是怪怪的,就说道门的事情。

剑子说,道门的话,起床也挺早的,不过爬不起来也没人说啥。新道生从卯时开始颂《清静经》,再按照日子不同颂不同的经文,最后三礼天尊,中午就随便干啥去,吃饭吃大锅饭也行,自己出去吃也行。总之酉时前多数人都回来了,然后就做晚课,念《步虚韵》到《三皈依》,念完就散了。

龙宿问,那汝们没考试么?

剑子说,有啊,想起来就办一次,叫传戒,说是考试,不过没你们这那么吓人。道门就是凭这个成绩来定教阶,最下面的叫大道弟子,什么经文都不会也行;最上面是无上三洞法师,要会颂《上清经》四十三种经文。吃饭也是有规矩的,假如寻常道生待在道观里吃,就有“四不吃”;全真道最严格,是不准吃荤的;正一道还是准许某些日子开荤的。吃饭也要有“过斋堂”,平时就在便堂吃;有什么事情要集体汇集的,就在过堂吃——这就开始讲究规矩了。腊月二十四夜到正月初五斋毕,叫过大堂,这是最讲究的。吃饭前要供奉“三缘”,方丈和监院也和道生一起吃饭,不过是另辟一桌。

龙宿听着,大概想象不出那情景,于是又问了剑子不少事情。剑子便和他说了九等斋十二法,度桥仪,称谓,教职什么的。龙宿说,那这些事,汝是不参加了?

剑子没想到他会扯上自己,过了一会,说,是不需要参加了……因为一开始就在中原苦境的总坛修行的,那边是真正的无规无矩。但是玉皇庙会和老子庙会还是会去的,碰上端午,中秋和重阳也会回去。

龙宿说,儒门就是歌会罢了。

剑子说,既然这样,那要不和我回去逛逛庙会?

龙宿听了,说,那后天是重阳,吾和汝一起去。

剑子没想到那么容易就把龙宿给拐了,还有点怵。龙宿已经起身,把书放好,走出帘子坐在回廊下。剑子说,你是真的和我去了?龙宿说,汝再问下去,旁人真当吾们是私奔了。

一旁梳着双髻的女童笑了,说主人很喜欢剑子先生啊。

龙宿说,仙凤,别笑了,看书去。

那个叫仙凤的女童,看得出是个美人胚子,穿着胭脂色的裙子,转而跑向内室玩耍去了。剑子觉得她很有意思。龙宿说,吾看汝觉得谁都很有意思。

剑子说龙宿你这话怎么说的呢……我就看你最有意思了。

龙宿低着头,看上去应是在笑。龙宿说,吾没什么意思,多相处几日汝就知道了。

剑子躺着吃了点水果,目光随着一路流淌的云纹,淡淡望向外面回廊独坐的龙宿。

——龙宿是个很好看的人,眉目间带着点少年的温软气息,沉静下来的时候,会让人有“冷浸一天秋碧”的剔透感。那时他言辞尚未如此老练,说话做事,难免会让人觉得“很有意思”。

如此的龙宿,应是极容易教人爱恋的。

寝台的一侧,放着笔墨纸砚,凌乱铺在椎木案几上。各种纸张都有,也夹杂了各种颜色的信纸,颜色浅淡交叠,风趣盎然。一边也散落着红色的蛋纸,制作精细,本应该整整齐齐叠起来扎好的,但可能是不常用的关系,于是就随便摆放了。剑子见到一把轻便的黄栌色蝙蝠扇,右上角用洒金绘成桃花飞散的样子,拿起来一看,发现背面写着应和时节的风雅诗句。

剑子说,写的不错啊,是你写的诗?

龙宿说,这个么,儒门天下里头,拉个学生,随便哪个都会写的。

剑子说,挺厉害的——扔道门里头,能把炼丹诗作出来就不错了。

龙宿应了一声,不再作答了。阳光柔和了一些,白石院中,红鲤池上波光粼粼,隐约能见到下面的红鲤鱼缓而悠闲地游动着。而里室的剑子还在随便翻弄着那些纸张,觉得很好奇的样子。龙宿想,剑子仙迹这家伙,真真奇怪了。

龙宿想,吾怎么会遇上个这么奇怪的家伙呢……真是……


——足可见这人世的许多世故,都是奇怪而教人难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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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三


大约是第二日暮时,剑子拎着两盒松子饼去儒门天下。还没来得及见到龙宿,就有人来传报:今日少君贵体欠安,龙首吩咐我等引先生至龙门道。

龙宿身体不舒服和自己去龙门道有什么关系……剑子没想明白,结果到了那里,被请进硕大空旷的大殿里头,才发现见的不是龙宿,是龙宿他师尊。


龙首就坐在上位,示意剑子入座。剑子手里拎着油纸包的新鲜松子饼,不知道搁哪;随意挑了个位子坐下来后,松子饼成了个大问题。旁边的案几看上去价值不菲,去弄上一团油渍,那才是丢脸丢到家了。龙首淡淡开口,说,就放一边吧,待会有侍候人来清理。

剑子有点不好意思地放上去了。龙首不紧不慢地说,汝为后辈,与少君交陪多时,吾身为长辈,如此冷落怠慢,是失了礼数的。

剑子连忙说哪里哪里,您老人家有您老人家的事情,我师父也一直说您是细心入微,事事操劳。

龙首听了,沉吟片刻。龙首说,那老头么……他每次来,吾外衣上肯定有一片给松子饼弄得全是油渍。


——剑子刹那间哭笑不得,觉得自己实在是杞人忧天——龙首和道尊都能混成一片,自然也领教过道门那边那种“循循自然”的作风。那么那包松子饼着实算不了什么。


龙首忽然笑了一声,抚着扇柄,说,汝那没个正经模样的师父……吾与他年少交陪时,就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

剑子惊叹于龙首这句“不是个好东西”言辞犀利,简洁概括,恰到好处。剑子说是是是,您说的是——全道门就他满肚子黑水,成天想怎么到伙房去偷煎饼。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剑子说话开始没遮没掩。他也看出来了,龙宿大致和他这位富丽尊贵的师尊一样,对别人的言行都挺随便的。

龙首说,那道门的松子饼,还是山脚那家绿杨桥买的?

剑子无语,觉得这位龙首可能真的是历代龙首中的奇葩,年轻时天天和那没个正经模样的老头混着吃烧饼的——居然连那家绿杨桥都知道。

剑子说,绿杨桥迁了,到了东河对过。现在要去那的话,就要趁早上,不然就卖完了。

龙首说,那吾以前去的时候,还在西边,走下山,多走几步就看到了。旁边有家小茶馆,汝那位没个正经模样的师父就在那调戏倒茶姑娘。

剑子惊愕,差点喷血。剑子说这个这个这个……师父他对这些事情还是……还是比较……注意一点的。

他的反应在龙首意料之内。龙首说,他的确挺注意的……不过那倒茶姑娘长得真挺可爱。


——剑子默默捏碎了一袋松子饼,悔恨生不逢时,此时只能看到人老珠黄的女掌柜。

龙首又道,少君没吃过这种松子饼,想必是会喜欢的。汝且带去给他……他卯时开始有些发烧,现在大概正难受。汝与少君交陪,吾是老人家了,不干涉后辈之事,只是少君较汝来的年幼,许多事情自有其不周到之处,还望汝多多包容,两人和睦相处。

剑子说,哪里的话,龙宿他读的书比我多太多了,平时做什么事都听他的。

龙首笑了笑,道,既然如此,吾便放心了。只是汝也不能太纵容少君,免得他独断专行,自满自大。

说罢,又叹了一口气,说,吾在位时,汝二人尚可年少交陪,不惹凡尘。而吾若退隐,少君居此位,汝与少君便不得不顾及两方利害,仔细斟酌。此时见汝二人两小无猜,可未来难测,吾心下不安……

——言辞之间,多有担忧。
剑子愣住,没想到那一层。他不知如何回答,龙首却只是说说罢了,随后便告知他,龙宿在宫灯帏养病,遣人带往即可。


剑子拜谢,退出大殿。外面依旧炎热,他走出去后,忽然想起来忘了带那包松子饼。本想趁龙首离去后,转身去拿,却见龙首已拎着那串油纸包出来了。此时阳光之下,他容颜曼丽,尊贵无极,令人沉醉亦敬畏,而眼中温和沉稳的暗流,也是令后辈觉得有所依靠。

剑子想,龙宿他师尊真是个不错的人啊……他想着想着,又对比起那位道尊,不由觉得人生惨淡。

有侍从带他前往宫灯帏。宫灯帏这个地方,剑子以前未有来过,只听龙宿说是闲暇时所去的所在。到了外围,便觉得果真是个好地方,随处皆是美景,令人心醉神往。再往里,见到一处亭子,爬满了紫藤花。此时盛夏,紫花吐艳,芬芳淡雅。剑子见到不远处的回廊下,龙宿躺在那里,扇着扇子。那名叫仙凤的女童在不远处的花园里折花,插进银瓶中。


幕四


剑子说,龙宿少君你没事吧?

剑子摸摸他的额头,还觉得有些烫手。


松子饼的味道很香,龙宿闻到了,转过头,看到了那油纸包。剑子说是松子饼,你要不要吃。

龙宿摇头,说,吾不饿。

剑子帮他打扇子。剑子说你多少也吃一点,你要是不行了,化作原型,那就好玩了。

他这句话是开玩笑,而龙宿心想,只是神形罢了……但毕竟本命神兽是天龙,假如肉身太过羸弱,还是会魂飞魄散的。

——剑子不知道这一点,他对于龙宿的神形,唯一的想法就是大概会长出龙角来,或是半人半龙。而龙宿的肉身仍然是人,只是神形为龙罢了。


肉身就是形体,只要是形体,就会有消散的那一日,自然也会有生老病死。龙为神兽,承接了龙的肉身在开始的几百年必定会有不少的状况。龙宿在幼年时曾有数次因为天地之气涌动险些魂飞魄散的情况——随着年岁的增长,他渐渐稳定了下来,但是每逢夏季,仍然会有间隔的几天痛苦难耐。

夏季属火,火生魔孽,是魔界蠢蠢欲动的时候。魔界不属于天地任何一方,游离五行之外,炎气肆虐。夏季时,火气渐生,魔界也随即涌出水面。天地之气为之搅动,失去了平衡,存于天之上的龙也会受到影响。


体内气流仿佛没有了任何章法,四处冲撞着……龙宿觉得难受,扣着扇柄的手指微微紧了紧。剑子拿冰水帮他擦着额头,说你没事吧,要不要叫龙首来?

龙宿说,吾没事,这点事情别去惊动师尊了。

他刚说完就起身,剑子想去拉他一把,结果手才刚碰到,龙宿居然一口血吐了出来。

仙凤听到了那边的动静,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被那滩触目惊心的殷红吓到了;剑子扶着龙宿,问,他是不是经常这样?

仙凤摇头,然后转身去叫人了。龙宿吐完这口血,看上去却好了一些,只是脸色仍然苍白着,手也没了力气,半个人都靠在剑子身上。


不久之后,有医官群列而来;剑子以为这就差不多了,结果又过了一会,有人通报说龙首驾到——龙宿吐血的消息终于给他师尊听到了。

剑子有一种跑别人家里然后打碎了花瓶的感觉,可转念一想不对,这次大概比打碎了花瓶要严重许多。他也吃不准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但若真有关系,似乎不是赔礼道歉就行的。

——要是被那老不正经的老头知道了……剑子想想就头疼。


龙宿被医官扶入内室,剑子站在外面,不知道往哪走。龙首离去后,遣人传话与他,让他与仙凤暂至别处休息,略略压惊。


剑子低头看看仙凤,仙凤也看着他。她才到剑子的腰那么高,红色的纱笼还在风里微微飘动着,圆圆的脸粉扑扑得像个包子。

剑子说,我抱抱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仙凤漂亮的眼睛亮晶晶看着他,觉得剑子不像好人,倒退了一步——剑子平时第一次受这种打击,笑得像包子褶似的脸顿时僵了。

这么站着不是办法,于是有侍从过来,将他们带到了侧屋。宫灯帏的女官不多,所以没有很宽敞的女官房,他们所待的是平时做香薰用的薰室,紫藤气息淡雅沛然,如烟如缕蔓延着。仙凤还流着眼泪,一边啜泣着一边发抖,剑子拍拍她的肩膀。不久之后,仙凤靠着剑子入睡了,留着泪痕的容颜让人心疼。

大约黄昏时候,有人来通报,说,少君意识回转,已无大碍,只是病体难安,故而请剑子先生先行回转道门。

剑子多问了一句,龙宿到底是什么病?而那侍从推说不知,只是传完了话便离开了。

仙凤还枕着剑子的腿,睡得很甜。剑子不忍心弄醒她她,就拿了一条正挂在伏笼上熏香的被褥,盖在小女童身上。他觉得硕大一个儒门,里头一个小小的宫灯帏,小小一间薰室,似乎自作主张睡一夜也不会怎么样。再说此处环境较道门的冰火地狱有天壤之别,于是剑子很快就沉沉地睡下了。

夜里的薰室寂寂无声,只有偶尔的夏虫在不知名的远处或近处扑棱翅膀的声音。紫藤香气渐渐散去,只余下若有若无的淡香,沉在了小小薰室之中。

半梦半醒之间,剑子似乎听见了龙宿的声音,漂浮在不远处。他觉得那是龙宿的魂魄,脱离了苦痛的肉身,飘渺于天地之间,化雨成龙。而龙宿在说什么?他想。可能是白天见到的那些零散词句,或是平日无意间轻声诉说的话语。

虚无之中,龙宿在他的身边,静静躺着,仿佛触手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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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五


太史侯被一阵喧闹吵醒。

他每年有个固定的睡眠期,在这个期间里,一切除了摄取必要能量之外的事情都和他没有关系,简直和熊一样。

这种生存模式,时间大多在假期里。开学了不行,他要疯子一样去督促别人读书。

对于这一点,很多人表示不能理解——毕竟在儒门,疯子一样读书的不少见,疯子一样督促别人读书的,少得连东南枝都挂不满。但太史侯就偏偏是这样一个人,到处窜到处跑,似乎谁手里没拿书和他就有不共戴天之仇。同届的楚君仪和上届的东方羿与他被同时选进了学海无涯做培训,这个消息一传出,儒门天下不少人开始默默自挂东南枝。

楚君仪是女学生里甚有威信之人,又进入了学海无涯,转一圈出来,下一任教母之首铁定也是她。但教母所居的六庭馆平日里只是负责校对学生入学毕业与论文之类的事情,远远没有像礼部的覆盖面那样。礼部等于一个巨大的监控组织,再说难听的就是儒门的中央情报局。日后,除了疏楼龙宿所管辖的儒门天下一干区域,其余地方统统都受到它的监控。有不少人觉得,礼部执令会是和三人前后脚进去的疏楼龙宿,毕竟这是个镀金的好位置——但打死他们都没想到,礼部居然归了太史侯。

太学主是不是脑子被门板夹过了……东方羿想,这样的神经病去当礼部执令,谁都要遭殃。

弦知音看上去很镇定,他一年四季都很镇定,几乎没有不镇定的时候。东方羿觉得这大概就是儒佛双修的好处,对于人间一切惨绝人寰的事情都可以以一种烧饼的标准来看开。

那时候疏楼龙宿在儒门天下听上代龙首的告诫,让他看到两个人绕道走,一个人是太学主,一个人是太史侯。太学主精分去了,现在在学海无涯当最高主事,工作是被别人研究;太史侯被拎去了礼部培训。龙首安慰龙宿说这次汝担当数部执令,和他几乎不会有什么交际的。

龙宿多问了一句,既然如此,为什么太史侯会担当礼部执令?

龙首看上去很无奈,又很不甘心的样子。
龙首说,就算那太学主已经差不多处于被别人研究的状态,他还是有定夺学海无涯内部人事的权力的。大概再过十年左右,吾会想方设法干涉。

这个“干涉”的意思,其实就是让弦知音成为主事。可惜这个事情,从龙首到龙宿,再从龙宿成了龙首,一直都没成功。龙宿日后总结了成败关键,终于明白就是因为他们都在以一种正常人的思路来和太学主做交流。


此时,太史侯很快起身,在规定时间内梳洗完毕,整理仪容,然后缓步步出寝台。外面有不少人聚集了,都在谈论一件事情。太史侯听了一会,从零碎的话里整理出一个思路——疏楼龙宿快要死了。

他瞬间从“疏楼龙宿是谁”一直想到“他死后有什么牵扯”,结论就是这个人不能死,他死了的话儒门就有麻烦了。

——儒门龙首的龙气不断给了他,他若死了,龙气飞散,以后拿什么去和异度魔界死磕?

太史侯一边想,一边感慨,一边慢慢往寝台里走,准备继续睡。没想到里面的东方羿也醒了,见到他进来,说,别睡了,去凑热闹吧。

太史侯皱眉,说,汝为何不读书?

东方羿说你丫神经病,少给我来这套。你还是快点睡吧,别出去给人轮了。

太史侯不知道“轮”是什么意思,刚要问,东方羿已经随意打扮了一下就出去了。衣带松松垮垮地系着,衣襟松散,锦带飘飞;那时东方羿的容貌还是盛年华容,这样风流倜傥出去的时候煞倒不少人。

太史侯依旧在房里,觉得睡不着了。想爬起来看书,又发现书柜被东方羿锁上,打不开。他走出门,东方羿走远了,没等他,太史侯只能跟着人群走。他这人天生就有走岔路的本事,跟着人群都可以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等他回过神,已经在儒门天下众多亭台楼阁之中的某处。夏夜微凉,汗湿薄衫,他走得急了,发现竟然是个连他都没见到过的地方,汗也流得更多。在这种时候,东方羿不在,他就像个孩子那样茫然无措。

前面是一处宽敞住屋,可能是女官房,夜里都亮着微微的灯光,能看到里面人影微动,似乎有不少人。

他走得进了一点,足底发出声响,似乎是惊动了里面的人。有人哗啦一声拉开了纸门,见到了不远处的太史侯——本应该将他叱去,但因为太史侯名义上和龙宿同级,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因为房内宽敞,太史侯见到里面坐着的数个人,都是医官打扮;中间靠在狐榻上的是个没见过的人,看上去面露死相,凶多吉少。太史侯莫名觉得那就是龙宿。

在学海无涯的时候,众人极少碰面。龙宿主掌数部,更是不问世事。平日聚议,执令都不曾露面,故而他和龙宿从未见过。此时,他却觉得那个半躺在榻上的人是龙宿。

仿佛是着了魔那样,他又走进一步——这次他见到了画着墨龙大图的紫盖帷帘,那是龙首的贵座——终于有龙首身边的医官将他斥退,拉上了纸门。

太史侯恍如在梦中,那样站着很久。东方羿不知怎么找到他的,拉着他就走。太史侯问了他,说那是不是龙宿?东方羿说你别傻了,难不成你要和我说你看上他了?

太史侯说吾没有。东方羿说那就好,你看上谁都没事,看上他大概有点麻烦。

太史侯回头看了看,那方萤光纸门后,似乎浸出淡淡的紫色。东方羿拉着他的手,说别看了别看了,病人有什么好看的。但太史侯的双眼依旧盯着那处纸门,就如同里面放着什么令人眷恋的情物。


幕六


弦知音看了一眼太史侯的脸色,说施主你命犯桃花了。

东方羿在旁边静静喝茶,难得没有抬杠。太史侯低头看书,眼神闪动了一下。

弦知音叹了一口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八卦,说,贫僧来给施主算一算吧,不准不要钱啊……

东方羿脸有点抽,问,老大你哪里来的八卦?

弦知音说,贫僧今日开始儒道释三修,善哉善哉……

弦知音说,近日来少君交陪的那名小道士,叫剑子仙迹的——八卦是他的。

他把八卦在那里放着,口中不知道乱七八糟念着什么,太史侯居然有点小紧张,当真去相信了这神棍。东方羿咳了一声,说好了好了,老大你别玩他了。

那罗盘上的八卦转啊转,被弦知音做了类似于抓阄记号的乾位,居然指着弦知音。

太史侯脸青了,东方羿也青了;相比之下弦知音老神在在,笑得春风满面。

弦知音坐得离太史侯近了一些,太史侯觉得脊梁骨一阵寒起。弦知音说别这样啊,施主你看,我们是天生一对啊……


弦知音是从灭境转世来的,就和龙宿的神形一样,他的神形是灭境法轮。大抵这种非凡人,总有点非凡之处——龙宿的非凡之处就是太正常,在一个充满了神经病的地方居然也能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弦知音就是太不正常,在他身上,压根找不到一点正常人的气息。

那时候很多人觉得东方羿看上了太史侯,或是太史侯看上了龙宿。由于弦知音太过奇葩,所以反而没人想到他——奇葩么,谁被奇葩看上了,总是件似魔似幻的事情。

弦知音看上了太史侯那个被害妄想狂,这个消息很快在学海无涯形成了一场暴风。“看上”这个词,对于弦知音来说,等于看了就上。但他和太史侯究竟谁上谁,仍然是个值得讨论的话题。

弦知音说,既然现在那位少君依然在昏迷,学海无涯上课的时间也会延迟了,不如就去各地考察好了。

东方羿说老大我们明白,你游山玩水,一定把太史侯打包相送。

弦知音说阿弥陀佛,贫僧是去考察,非是游玩。

——考察是能报销的,游玩是自掏腰包。对于富得流油的弦知音来说,荷包放在哪里从来都是一个谜团。


剑子那时候还留在儒门,看这样子,一起回去过重阳节几乎是不可能的了。剑子总想要陪陪龙宿,不肯放他一个人养病。但龙宿这次的伤病,似乎并非是体内龙气错综就能解释的,似乎和异度魔界的蠢蠢欲动有着关联。

龙首放话,吾等与魔界素无争端,彼方野心,诚实可怕,不得众生安宁。若为天理大道,自私利益,皆可举大纛而讨伐。愿彼方顾念天下民众云云。

第一面信纸写完了,翻过来,背后居然是道尊亲笔签名;往下一行,写了“光脚不怕穿鞋”,想必是道尊的手笔。

剑子那时候没想到不久之后会打仗,只是每天坐在宫灯帏陪龙宿嗑牙。重阳节的时候,剑子也没回去,就和龙宿说外面的集市如何如何,楼台如何如何,烟火有什么不同的花样,还有女孩子们头上的簪子。龙宿说话的声音还很轻,只是模模糊糊地应答着。

剑子说,今年重阳节早上下了雨,到了晚上,气候就会很舒服。人们打着五彩的灯笼,换上夏衣出来。女孩子们的衣带上都绣着蝴蝶和飞鸟,用各色玉珠做装饰,和铜铃碰擦在一起,发出很好听的声音。

剑子说,你在一点一点慢慢好起来呢,很快就能到处走的。每月逢七,会有小夜会,没有节日那么热闹,但也有各地的商人会来,卖各种各样奇怪的商品。像描金的红漆木梳啦,苗银鼻烟壶啦,还有小孩子戴的平安扣。

龙宿听了,有点动心。他没去过那种集市,所以也不知道人山人海的灯会是何种模样。剑子无疑给他开了一道门,慢慢凿开了他心里遮掩着的什么。剑子是能让人依恋的,也让人感到可以依靠。他们的手碰在一起,能感到剑子的温暖缓缓传了过来。

剑子说,外面说要打仗了,不过你放心,打不到这里。少君你就安心养病,养好了贫道带您去看小摊哈……

剑子说,龙宿你吉人自有天相,我看你面有福气之相,绝对能长命百岁。这边和你赌了,你肯定活得比我长,要是不准,我就给你做牛做马。

龙宿笑了出来,龙宿想那时候汝都不在了,问谁讨债。但他骤然想到了剑子的死,心中一阵恶寒,不敢再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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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七


夜里,剑子仙迹趴在墙头,伸手去挥散不远处的萤火虫。萤光飞散,有些落在他身上,有些落在龙宿身上。龙宿侧躺着看他,身边躺着熟睡的仙凤。剑子说,哎呀看上去真像天伦之乐。龙宿没理他,拿起一边的折扇,为仙凤缓缓扇着风。

同一时刻,魔界有个叫螣邪郎的家伙也在为自己的小弟做这事情。一旁的乳母数次想要接手,扇子却都被拿走了。侍女都在那里吃吃笑着,又用玉一般洁白细腻的手指送鲜果到他的唇边。赦生童子睡得很熟,年幼容颜宁静安和。他刚满百岁,在魔之中,算是幼年,黄色褐色交错的细软长发修建整齐,缀上了银饰珠宝,在月色下闪着光辉。

有侍候人过来,送过来一份指示。螣邪郎拿过,将扇子还给了乳母。四周侍女也一道散开,各自三三两两地走了。

入了内室,他见到吞佛童子也在那里。吞佛童子这个人,号称魔界不肯姑息思考者,简称蘑菇。正如蘑菇的种种特性,他也可以在任何地方扎根,任何地方进入自我世界,任何地方开始思考明天是不是有陨石撞击火城。

从外表看起来,吞佛和螣邪郎是同一代的人,但男人的年龄是比身高更神秘的东西,作为异端的吞佛童子,沉睡了很多年才醒来,算是在弃天帝时期就存在的人物了。螣邪郎儿时还听到他和鸠磐神子的恋情,后来神子身亡,重新在魔界以黑莲的形体重生,吞佛蘑菇也就一直担任着园艺师的角色。

据说最近黑莲的花叶又合上了……螣邪郎想。

魔界有个传说。每当鸠磐神子化身的黑莲开放,就会有许许多多乌鸦连成桥,让上代魔王和魔后通过。而每次听到这个传说,螣邪郎也觉得自己头顶似乎有很多乌鸦飞过。

——但假如黑莲花叶合上,吞佛童子的脸色就会出现微妙冰裂,好像某年某月某日火城真的遭受陨石撞击了那样。

果然是睹物思人啊……螣邪郎感叹。他难得像吞佛童子那样文艺青年一把,感觉还不错。


吞佛童子用一种看烧饼的眼神看他,两人闷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份指令。

过了一会,连灯油都要烧完了,螣邪郎为了不显示出自己的毫无头绪,说,既然是夺取龙气,那么将那个什么龙首做掉不就好了么。

吞佛童子看了他一眼,没吭声。螣邪郎不爽,说你丫别装样,别以为大爷我不知道你自个也啥都不知道。

吞佛童子说,知道。

螣邪郎愣了愣,没听懂这两个字的意思。

吞佛童子说,吾知道。

吞佛童子说,做掉归做掉,但问题是要做掉谁。

螣邪郎说,儒门老大是谁就做掉谁,这么简单的问题有啥好纠结。

吞佛童子说,问题就是这一代龙首已经将龙气转移到了另一名龙形上,自身已经没什么能力再巩固龙气了。

龙气一旦开始转移,肉身既成了一个单纯承受龙气的容器,肉身死去,等同于容器破碎,龙气也四散爆裂,难以收集。螣邪郎也想到这一点,知道这不是自己的专长。

——那怎么样?螣邪郎狠狠拍了下桌子。老子只管行军打仗,这种比陨石撞火城还要偏门的事情交给那变态不就可以了。

螣邪郎口中的变态在朝露之城,同样在烦恼相同性质的事情。螣邪郎烦恼如何把龙气聚集,他烦恼怎么大军杀进儒门——吞佛笑了一声,不置一词。

螣邪郎说,总之,技术科归技术科,要动刀动枪了再叫我。

他说完转身就走了,吞佛叫住他。

吞佛说,汝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你说的那个变态也在密室里,这个消息是不能走漏的。

螣邪郎眼角微微敛起,烛火跳动着,在他脸上投射出阴晴不定的影子。

螣邪郎说,那,拿个龙气,不是为了喂养魔龙吧。

吞佛说,若只是作为魔龙的养分,自然不可能盯上儒门的龙首。

螣邪郎的眼神有点怪,大概是想起了什么。吞佛没等他开口,已经说了。

吞佛说,是为了让天上的那个下来。

吞佛说,魔界上层已经不想再等神州四柱的出现了,准备直接用中原苦境的龙气冲击天界,强行打开入口。至于粉红色樱花树下沉睡的那位,女后大概也不大对他抱什么希望了。

螣邪郎有点无语,说樱花树下沉睡的那位老子连他有几根毛都不知道,管他个鸟。

吞佛童子站了起来,将指令烧了。螣邪郎知道这一烧就说明是真的准备动手了,但什么时候出兵,哪里进攻,居然只字未提。

看着架势,是等着儒门的人打过来。可是照外表的守军看起来,又分明不是。螣邪郎看向吞佛,后者的眼神沉静如冰水,随着烛光的偏转而折射出金色的光彩。

吞佛说,儒门会过来,但龙气与魔气相冲,不可让他们过了中土地界。

吞佛说,目前,那位龙首和下一位继任者不能分离,所以等到他们过来了,到圆教村的时候,于半路截杀。



幕八


龙宿有时候觉得好些了,有时候又倏而病重。剑子回了道门一趟,从绿杨桥给他带了点心。那位道尊让他捎了一点艾草。

剑子觉得带着一大堆东西太不成样子了,说您老人家做什么呢,那边不少艾草。

道尊说,死伢子让你带你就带,那边的艾草都没两寸长,和人一样小家子气,每年都是从这边捎过去的。

剑子哦了一声,将那堆艾草捆捆扎扎,弄严实了,背在背上,连着一堆干货点心一起往儒门去了。


那天龙宿的情况还算好,没再吐血,只是神情憔悴,像是忍受着很大的病痛。别说儒门里头的人,连剑子都知道有哪里出了问题,但医官只说是体虚,没再说其他的。剑子拿着一堆东西,先是拜见了龙首,放下了见面礼,又往龙宿那里去了。


艾草研磨成汁液,合着黑香一起放在了卧香炉里,慢慢烧着,味道让人很精神。龙宿侧身看着剑子在那边挑着书看,一边被剑子引着说话。一旁的帷帘上错落挂着绿色白色的珠子,都是草叶编的,只是没想到是龙宿自己闲来无事做的。

看不出你手还挺巧哈……剑子打消他,龙宿也略笑着,又扔了几个小球给他。

这几日汝离开了,儒门有了些事情。龙宿渐渐也开始和剑子说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剑子很有兴致,凑在他旁边听着——本以为是什么很正经的事情,怎料上来就听见“学海无涯目前的教统弦知音看上了太史侯”这种八卦。

剑子汗颜,说真人不露相啊龙宿,你居然喜欢打听这个……

龙宿瞥他一眼。龙宿说,得了吧,听说罪魁祸首就是汝那只八卦罗盘。

剑子说我什么时候给那个太史侯算过命?

龙宿说不是汝,算命的是弦知音,他算出来太史侯和他天生一对,硬是看上了太史侯。


剑子仔细想了想,的确想起来是有个怪人问自己要过罗盘。

剑子忽然说,不对啊,那个人是个穿的五颜六色的和尚。

龙宿说,那就对了,弦知音是双修。现在他好像准备三修了,总之据太史侯同房的东方羿说,他天天拉着太史侯要求修密宗。

剑子无语凝噎,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妖僧。剑子说,那么那位太史侯贞操尚在?

龙宿说这就不知道了,要不汝去打听打听?

剑子说不用了,我怕自己都给拉去修密宗了。


如水的静夜里,剑子躺在龙宿身侧,把萤火虫装进薄布袋子里,慢慢晃着,光影也偏移不定。凉风开始有些急了,帘子微微拂动着,露出外面斑驳桂影来。

龙宿有了睡意,靠着剑子的肩膀入睡了。他这些年来,少有与人如此亲近过,此时和剑子靠在一起,竟不觉得难受。剑子身上有一种干净的青草气,会让人觉得,这是个有趣的人。

剑子。龙宿叫了他一声,但剑子睡着了。龙宿这样靠着,又说不了话,一时有点尴尬。剑子。他又叫了一声,这一次,剑子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

怎么了……剑子睁开眼睛,说着“是不是感到不舒服”这样的话。但龙宿只是摇头。

那是怎么了呢。慢慢将龙宿的手从袖子中褪出来,剑子去搭他的脉。剑子说,龙宿你没什么,大概有点心悸?

龙宿看了他一眼,倒头睡了回去。剑子说,龙宿,你是不是睡不着?

龙宿眨了眨眼,发现的确是睡不着了,于是也坐起身,半靠在榻上。窗外有树被风吹动的声音,窸窸窣窣,和很远很远的琵琶声混在一起,让人觉得很美好。

剑子忽然说,我们唱歌好了。龙宿愣了愣,说,吾不常唱歌。

剑子说,没事,我唱,你听着好了。

龙宿说,那汝要是唱的不好怎么办?

剑子说龙宿你这样说就不够意思了,你听我唱就行。

龙宿就坐到一旁,端着杯凉茶,看剑子在月窗之下站着。他先是唱了“停杯且听琵琶语”之类的词,唱的还不错。唱到洞仙歌这样熟悉的调子,连龙宿也觉得他唱的很好。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

龙宿笑了,枕在凭肘上,看着剑子唱。剑子唱的越来越响,连仙凤都被弄醒。也有陆陆续续守夜的侍候人醒来,人开始多了起来。但不知是从未见到有人这样唱歌,还是剑子真的唱的很好,那些人都和龙宿一样笑着坐在那里,听剑子唱歌。

歌声清越悠长,惊起树上夜鸟,抖碎一地月光。剑子边唱边舞,白色的道袍如乘云揽月那样飞动,和月华同色。有人叫好,有人跟着唱,跟着跳……都忘了自己是谁。连龙宿也忘了自己是谁——可和剑子在一起,是不需要任何包袱的,可以百年如一地看他起舞放歌,不受天地之间任何的束缚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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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九


东方羿在整理书柜的时候,弦知音进来了,看样子是来找资料的,一张老脸笑得菊花褶子都开了。

什么人啊……东方羿心想。转身想出去的时候,弦知音说,你看上他了?

东方羿很惊悚地看了他一眼,不准备回答。弦知音说,得了,你的眼神就是想看够了上他。

东方羿不耐烦,说你够了没。弦知音心情很好地坐着,手边拿着一卷经书,长长的皮卷摊着,用动物内脏与绿松石,珊瑚,珍珠合成的颜料,画着那些佛经的故事。那些故事,在东方羿眼中都显得可笑荒谬,甚至教他觉得恶心。

弦知音很喜欢那些故事,也经常在他和太史侯的面前看。他比太史侯年长很多,却又有着一张比东方羿更年轻的脸。雪色的长发盘得很华贵,如同浊世贵公子,缓步走动之间,宽大繁复的袖摆里能听见琉璃佛珠碰撞到玉镯的声响。这的确是个漂亮的人,容颜秀美,谈笑风生。

太史侯被他看上,也很难说究竟是真的假的,但谁都觉得看上太史侯基本上脑袋肯定给门板夹过不止一次。只是弦知音目前在儒门天下的龙首面前很吃香,毕竟是以后用来整倒太学主的筹码,背后的势力都是龙首一手亲自扶植起来的;儒门天下是儒门最高指挥部兼最高权力机关,学海无涯算是行政机构,早些年,军队都放在学海无涯的管辖区,这一代龙首上台,雷厉风行地借“守护中原龙气”的名义,将军队统统调回龙门道,架空学海无涯的一切行动力。看起来学海无涯对于儒门天下没有丝毫威胁,但太学主却能够动用死国之力。

在中原苦境,死国之力是近乎于不可思议的力量。很多年前死神在苦境发传单以培植力量,太学主取缔无证书摊,自己的魂魄却被死神侵蚀,渐渐和死神同步,形同分身。这件事情多年来都没有说法,对外只说太学主脑袋被门板夹了,下垂体一分为二,直接影响到额叶运作,这么多年待在学海无涯的研究所里负责被人研究;其实真相就是太学主盘踞了起来,开始在学海无涯培植自己的死国之力。由于人数不多,行事隐蔽,儒门天下无理由讨伐,就那么让他闲置在了那里。学海无涯也渐渐成了一个单纯的进修院。

但儒门里头,有两个职位是干部终生制,一个是儒门龙首,一个是学海主事。也就是不等到太学主死,这个主事的位子是改不掉的。只是有一点令人欣慰,就是龙首的传承靠得是龙气继承,太学主则是在众执令与教统中公选。

六位执令加两名教统,最后加上龙首,选出一位主事。多数人的利益促成结果,所以势力的培植可说势在必行。但问题就是太学主死不掉。

——死不掉怎么办?等他死,都是几百年后的事情,若正式修成死神之力,那就等到菊花残都不一定等得到。

所以这一次龙首和弦知音做的交易就是,儒门天下助弦知音成为主事,弦知音用灭轮之力做掉太学主。这个交易可谓众望所归,毕竟弦知音不论从大脑结构还是下巴弧度,都要比太学主正常太多。


东方羿因此看弦知音很不顺眼,但这种不顺眼的程度仅仅只限于一种不服输的赌气,台面上,他还是很乐意叫弦知音老大。但自从弦知音看上了太史侯,东方羿有点炸毛。

——假如让弦知音做不掉太学主,交易便不成立。相反,儒门天下那边还可能杀人灭口。

可能他本来没想上太史侯,如此一来,等于逼着他想上。反正是上不是被上,不上白不上。

弦知音也知道东方羿对太史侯有点意思,但偏偏就是以戳人痛脚为乐,不得不说历代主事的下垂体都有点微恙。


弦知音说,这样吧,施主,强扭的瓜不甜,我们俩这样死杠着也不好玩,弄得好像我看上你了似的……

弦知音说,谁先咬第一口,这个苹果就归谁,苹果也可以选择自己滚掉,这样大家都有面子,如何?

东方羿说滚你XX的,别把我和你归一类。

弦知音说,施主这样伤感情,人之欲念如火把,逆行易烧手。

他顿了顿,那卷画轴又展开了一些,是莲华色女的故事。

弦知音说,我知道你在练紫阳初升,再练下去,你变成个冰雪老头的日子指日可待。要练弓箭,练这一部的人脑子简直就和被门板夹过没两样。

东方羿这次没说话,冷冷看着弦知音。后者收起画卷,笑着看他,说,半个月前,你的头发也没那么白。


这件事情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别人知道你练这一部东西,为了弄倒我,万一他们觉得太史侯是什么蓝颜祸水,给我戴上个昏庸的帽子,那就不太好了。


他说完,都没听东方羿的回答,便带着那卷厚重的画轴离开了。东方羿一个人在书室里,一旁悬挂的水玉镜,映照出他日益苍老苍白的容颜。



幕十


剑子坐在六庭馆的台阶上,在钓鱼。刚才楚君仪路过,和他打了招呼。

是个气质美人啊……剑子想。

过了一会,大概是楚君仪告诉龙宿剑子的异常行为,少君亲自过来了。


干什么呢……六庭馆的池子这边没有鱼。

我可是按照典籍记载的来钓鱼的。

什么典籍……


龙宿在剑子旁边,剑子顺手从怀里掏出一本破破烂烂的本子。


这是……一莲托生品?多少年前的假冒伪劣书籍了。就因为是那位月才子写的,儒门卖个面子,才没被封杀。

事情总不都是空穴来风啊,你翻翻。


龙宿半信半疑翻了翻,没发现什么。

剑子说你再翻翻?

龙宿说不用了,吾知道了,汝在晒太阳。打扰了,免送。

剑子说龙宿你别走啊,你听我说。里头不是写了“妖孽之地逆反地理,游鱼众多么”?

龙宿翻了翻,是有这句。

剑子说那就是了。你前几天睡午觉的时候,六庭馆和学海无涯吵起来,我去听热闹,才发现这个秘密。

龙宿瞥他一眼,说,来龙去脉。

剑子把头上的兜里往下压了压,笑得露出一口白牙。


这件事,说来话长……



某年某月某日,六庭馆批了一本书——挺一般的茅厕读物,适合打发时间。结果,被学海无涯的那位太学主看到了,说要禁了这本书,顺便裁决作者,逐出儒门。

六庭馆那边自然不肯,说是要证据才能把书列为禁书。毕竟有像一莲托生品这样的黄赌毒书籍在前带头毒害广大青少年都理直气壮,这本茅厕读物的杀伤力可以被忽视为零。

太学主拎出那本书,指着被划出的条条杠杠,六庭馆的人凑近了看,发现是个地理方面错误。


其实不就是大雁塔的位置放错了么……

剑子动了动鱼竿,那鱼饵飘远了一点。龙宿站在那里,不知道天热还是怎么的,有点站不稳。


后来,因为“乱发大雁塔”事件,作者被学海无涯的人揪出来要求自我反省,然后抄写大字报“对不起我不严谨不该乱放大雁塔”。此事最终在楚君仪的强硬作风下不了了之,被当作闹剧。


龙宿很沉默,沉默了半天,他说,剑子,汝很无聊。

剑子说龙宿你有所不知,乱放大雁塔是逆转地理吧?那太学主肯定是个妖孽吧?有妖孽有逆转地理,这里肯定就是风水宝地,可以钓上鱼。


龙宿把书往后翻了一页。


——食人鲳,咪子鱼?……什么鱼?

我也不知道,钓上来看看就知道了。

汝再这样,信不信吾把大雁塔扣汝头上?

哎呀龙宿,你太不解风情了。


烈日当头,龙宿站到了树荫底下。剑子在那里心情很好地扯着钓竿,好像钓到了什么。远方有轻而稳的脚步声传来,这样看去,是个穿白衣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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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一


龙门道正居东位,巍巍而立,如龙盘踞着守卫大殿。

儒门龙首没再抽烟,烟管烟袋都收了起来,就连以往华贵富丽的修饰也多数褪下。但尽管如此,曼丽仪容沉静威严,在一片寂寂的大殿之中,扣着一方玉印。

面前一张金箔,上面镂刻着国书。是战之书,盖上血印后,便是儒门之表态。


互送国书,是中原苦境门派之间的传统,对异国风情的异度魔界并不通用。这份东西是送往道门的,等到道尊也拿那个白玉印盖了章,就算是一致对外了。国书被快马加鞭送出,将近午时,带着另一个道门尊印回来了。


儒门戒严,暮夜时一律不许喧哗不许歌舞,更不许进出。剑子被安排在龙宿所居住的宫灯帏,这样乍然之间就要开战的气氛,让每一个人心中都弥漫起一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六庭馆那边,派人召集了所有女官,另辟一处行宫进行保护。

负责监视学海无涯的人马半数撤回,估计是龙首打算打完这仗秋后算账——假如太学主在这一战里释出诚意,或许美好的表相依然能持续很久。但比眼下的美好设想更加明显的,似乎就是属于学海无涯的浓浓抵触。


因为是非常时刻,儒门天下召回在学海无涯进修的众多学生和儒官。此时此刻,学海无涯却发生了暴乱,前去传旨的人没有整个回来,回来的是他的脑袋;学海无涯的学生,被这件事情所惊吓,而逃跑的都无一例外被镇压或是杀害。消息传不出去,儒门天下也不知道里面的学生是怎么样的情况。

不幸中的万幸就是还没到儒门开学的时候,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回家和回儒门天下,被关在学海无涯之中的,只有几十个学生,和十个左右的儒官。

龙威震怒,降下方相令,准备将学海无涯进行封印,等战打完了再把它开封,慢慢算帐。但就算是方相令,也和死国之力死杠上,一时之间难分胜负。虽然这样耗下去,没有死神援助的太学主必定难以支撑住来自苦境无数岁月里无边无垠龙气的压制,可在这种时候,任何节外生枝的事情都应该尽量避免。

弦知音被派一队兵力,前去做掉那位已经严重精分的太学主。弦知音领命,不日启程。原先儒官中的上位者,如东方羿或太史侯,皆被派往前线,领兵与道门汇合,然后到圆教村清理魔气,封印魔界入口,将魔界与苦境的联系斩断。


这严格来说,并不算战争。正因如此,连龙宿也被派出去了——龙宿为下任龙首,生于安乐,素无战功,这一次算是送去镀镀金,继位了以后,也可以让许多有心之人无可争辩。

剑子听了,还以为真的只是走个过场。他看着容貌美好的龙宿靠在雕着梅花的柱子上浅睡,神情还有一些少年的稚嫩。龙宿手边放着一把剑,叫辟商。很古朴而薄利的剑器,异常轻巧,透过阳光,甚至感到有一种宛若虫翼的轻与薄。剑子看过这把剑在乱桃中被舞起的样子,飞红花叶争相吻刃,五色侧光,神鬼易辟。

那的确是一把漂亮的剑,难能可贵的是它还很适合杀敌。辟商躺在龙宿的手边,所有的锋芒都收起了,似乎是在等待不久之后的命运。

剑子还没有佩剑。龙首得知后,派人去取了一把来,说是“微薄之礼”。剑子是懂这方面的,拿到手一看才知道是不得了的薄礼。这把剑拿去当了,足够道门几年的开销,踌躇之余,竟不知该怎么去和龙宿说。但他是那种天生镇得住场面的人,没什么小家子气的慌乱,过去和龙首道谢了之后,又修书于道尊,告知了这件事。

道尊回信了,大致就是让剑子拿下来,并说这把剑他以前也用过云云。剑子估计原主还是儒门龙首,不过自家那老人家习惯顺了人家东西不还,某年某月懒得动刀动枪了才想起来还有这把剑。

剑是古尘,说不出好在哪里的好剑。

宫灯帏有人来打理,龙宿因为要出征,近日搬往龙门道的偏宫。剑子得到戒严时的特批回了道门一次,打点了细软,就正式住在龙门道了。

道尊说没问题,少一个人就是少出一份粮食。剑子说到时候粮食还用得着您老人家来出么?这边出人出力就行了,哪敢赖着粮食……


这话没错。全天下的人,道士打架最厉害,抄着锅铲都能掀翻大雁塔。如此速战速决的闪电战惯例,归根到底就是没有存粮。

道尊说死孩子别那么多话,给别人听到了这算什么事。再说了,那不叫吃软饭,那叫等价交换援助力量。


学海无涯那边的事情,弦知音莫名其妙没了回音。等了三天,儒门天下不耐烦了,道门觉得该干点啥,于是帮忙出力摆平。全过程花了一个晚上,从无声无息潜进去到坑杀完毕毁尸灭迹,连一根多出来的头发丝都找不到。顺便有专人伪造学生与儒官的笔迹,写几十封家书,大致内容就是战乱在即,学海安然,吾等被派去志愿后勤,日后将入天章古阁,来信不便。整个就一条龙服务,手脚利索不留后患。

这个消息被内部封锁,儒门的高层也胆寒于道门那边的心狠手辣,居然上书问龙首要不要革除道门兵力。第二天黎明,那些高层也支援天章古阁去了。

其实说到底,道门这种看似近乎于散漫的教派,类似于一个杀伤力强大的佣兵团,从暗杀到殡葬一应俱全。

道尊喝了一口茶。

——粮食?

只要你敢打敢杀,自然有人送上。

幕十二


在学海无涯两百零三个“殉难者”里,没找到弦知音和太学主。龙首的脸色有点不好看,道尊说好了好了请你吃绿杨桥的点心吧,那两个人逃了就逃了呗……

其实心里谁都清楚,要多一份心眼了。


弦知音失踪的消息传开了,他带去的人马却都在那两百零三个人里面。道门两手一摊,说夜黑风高,没空去管谁是谁,全都脖子一抹结束。

开战在即,弦知音的下落没几个人还放在心上。全军进军时间初定在十月,龙宿被召入大殿,听闻讨伐诏书。

第一批军队以东方羿为首,已经开始进发。军队在黎明出发,向西而行。


对于这次战事,剑子心里是感到疑惑的。可当着龙宿的面绝不能说——儒门这次出军,说是讨伐异度魔界,关闭入口,但异度魔界却不见采取任何行动。这一次讨伐更像是单方面的封印。

儒门内部,关于异度魔界的动向是一清二楚的。异度魔界觊觎龙气已久,这一次偷天换日,利用魔龙的运动而冲击龙气,算是在儒门意料之中。儒门龙首连夜与道尊写了诏书,连公布都没有公布就送了出去,除两人之外,大概知道的人只有龙宿。龙宿不说,剑子也不方便问。


第二天早晨,少君回归偏殿。剑子还没醒,但听见了响动,知道是龙宿回来了。他住在南殿,龙宿住在东殿,但宫门开关的巨大声响还是传了过去。


剑子爬起来找龙宿,碰到值夜侍者,被告知龙宿已经睡了。

房内隐隐灯光还亮着,偶尔能听见人走动的声音,剑子知道龙宿没睡。但侍者这样说,剑子也知道龙宿是累了。

回到了南殿,天都蒙蒙亮了。剑子没吃早饭,跑到后花园里头去。龙宿的寝台从那里可以看得到,但过去了,发现那里站着个白衣少年。


又见面了啊……剑子和他打招呼。少年笑了笑,朝他走过来。


钓鱼那天,剑子见过他一面。那时他跟在龙宿身边,看上去认识但无深交。


叫曲怀觞,很温和的人,眉目算不上如何俊朗,但清秀儒雅,看着让人感觉很舒服。


剑子先生久见了。

哎呀,哪里称得上“先生”……


剑子有点不好意思,站住了脚。在他面前的曲怀觞一身素白,一件灰纱拢在外面,正在花园里整理香炉。

两个人聊了一会,都在说无关紧要的话题。剑子只知道曲怀觞这次是随着其余人待在儒门的,他只有十四岁,又自幼随侍在龙宿身侧,虽然没有官职,但在学生里地位尊贵,所以不用跟随龙宿出战。

少年的眉目还很温婉细弱,看上去有点飘忽不定。剑子觉得他是个奇怪的孩子,身上有一点不属于常人的气息。


龙宿的仪仗已经整顿完毕,半个月后,跟随龙首的军队出战。说是出战,其实和走个过场没两样,整个仪仗被重重保护了起来。剑子还不算自己人,但那时龙宿还不懂那些支支节节,便将龙气的转移全部告知剑子。

与其说是出去镀镀金,不如说是不能和龙首分开。

这样的事情,已经很难说的准了。异度魔界觊觎儒门龙气,而觊觎龙气的却不止魔界。这件事情的内幕是不能说明白的,也不能不说明白。儒门的中庸之道算是派上了用场,每天对外界解释的那一打公示,总在真相外围游走。

一部分人负责寻找弦知音的下落,太史侯也在其中。弦知音走前,给他留下了不少东西,都是零零散散的珠子或是书籍,装在数个大箱子里,标明了是给他的。太史侯懒得一个个拆封,就都压在那里。

其实谁都知道成立这样一个部门,说实话就是吃闲饭的。每个人都觉得弦知音肯定是找不到了,可能被太学主打成了灰,可能落逃,也可能叛变。但太史侯是个古板到有点人神共愤的人,居然认认真真带着所有人员每天地毯式搜寻。

人们觉得他脑袋肯定不止被门板夹过一次,建议也送他去支援天章古阁。但太史侯的生活作风没露出什么痛脚,就算要抗议也没法抗议。找了几天,太史侯依然不放弃,终于有人忍无可忍了;上面的人也得到这消息,很快把太史侯也派去了前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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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三


出战那日,龙宿有一些揣揣不安,而辟商在他腰间,似乎是一种坚强的寄托。

车队与仪仗同行,一直到龙门道口,出了儒门天下,仪仗撤下,车队随军而行。剑子得到允准与龙宿一同,坐在前后两辆马车里,相隔不远。

其实条件也算不错,有侍候人,有守卫,饭菜明着是吃大锅饭,暗地里也开小灶,龙首对这位少君的宠爱可见一斑。剑子是随着一起享福,不吃白不吃。


午饭里居然还有豌豆糕和梅花酥……

吃没问题,汝不能出去说。

龙宿放下筷子,表情很正经。剑子挥了挥手。


知道知道,军队里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

知道了汝还跟来?

闲着也是闲着啊……


龙宿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了,心情似乎不怎么样。剑子看着他的样子,忽然问了一句你有没有杀过人?

龙宿说,没有。

剑子说,但你过不了多久可能就要动真家伙的,要时候要是晕了,死的可是你。

龙宿表情没怎么动容,龙宿说吾知道。

剑子觉得有点不是滋味,就说,战场上刀剑无眼,你师尊顾不了你。

龙宿说这件事情用不着汝再操心了。


剑子看龙宿那混混沌沌的样子,大致就知道此人以前对战场的感觉大概都是纸上谈兵——这很明显是件危险的事情,并且龙宿自己也没有察觉。他想告诉龙宿,到时候你是杀不下手的。但转眼之间,号角声和战鼓声劈天盖地地响了起来。


——这才多久?!——马车已经停下,剑子冲了出去,见到道门的队伍对上了一队人,对方很明显不是魔族,而是人。谁都没想到在离儒门天下才两天行程的树林里就会遭到不明身份敌人的袭击,一时之间有些慌乱。好在平日军纪严明,很快就稳定了下来。

看这样子,道门那边顷刻间死了不少人,而对方才不过数十人。有士兵前去支援,居然被人像扯棉花那样击碎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是太学主”,剑子见到浓浓绿荫里站着个人,大概他本来要袭击的是龙首,却阴差阳错偷袭了道门的队伍。


真他XX的……剑子身边有几个人都喃喃骂了出来,算是见识到死神之力的可怖之处。剑子心里咯噔一下,看这架势,自己也是杀不过去的——太学主既然已经能将死神之力教授他人,说明至少也掌握七八成了。

那边的道尊年事已高,算是接了一辈子问心无愧的黑活,也不曾想象有这样的力量。那时各境交通不便,极少有交集,自成一路。哪怕只是道境或灭境那里来的人,在苦境都被当作顶先天级别的高人了。

太学主这种大脑回路有微恙的更是可怕,一路杀得心满意足。马车里的龙宿不曾见过这样的修罗场,扣着辟商的手有些微微发抖。剑子说龙宿你别出来,待在里面——他在外面,已经看到太学主将近杀到道尊的位子了。

道尊算是老江湖,先往地上炸了个坑,对方愣了一刻,一刹那露出个空门,他抬手数道剑气就打了过去。这几下都用了全力,的确伤到了太学主。

那些被传授了死神之力的人,大多陷入军队里落了单,被剿杀的差不多了,眼下的太学主没人敢碰,也没人愿意花费几百个人几千个人去浪费在他身上。那边儒门龙首已经震怒,龙气与剑气夹杂在一起,如猛虎一般撕咬向太学主。

后者难以承受来自两名先天的攻势,略略退下了一些。正如所有被激怒的野兽一样,蓄势待发后,他居然团起自身所有死神之力,欲一击搏杀儒门龙首。那一刹那龙宿的手冰冷,恰如感受到龙气湮灭前的那一种预兆,让他体内刚萌生不久的龙气露出了死态。

但就那么一转眼,硬挡下这一招的却是道尊。

杀人者耗尽全力后在同伴掩护下隐入浓浓树海中,不见踪影。


剑子眼前只不过一花,陪伴自己多年的师父就那么去了。他手心还来不及出虚汗,人在往后倒——龙宿掀开帘布将他扶进去,他的手却撑住了。龙宿还说不出话来,也不知为何看不到剑子此时神色。他却知道剑子是很伤心的,已经到了难以出声的地步。

他叫了剑子一声,剑子没有反应;第二声的时候,剑子缓缓回过头。

剑子的脸色很苍白。龙宿以为他说不出话来了,或是会哭。但过了不久,剑子去握住了他的手。


剑子说,我没事。
剑子说,别担心,龙宿。那个人走了,没事了。



幕十四


道尊死后,剑子就地进行了继任仪式,权力全部转接。道尊的讣文派人送回去,等到战事结束后,再举行大葬。遗体找不回来了,剑子说,不用找了。然后找人画了张像,说让道门那边衣冠冢先盖起来。

这并非是没心没肺,但剑子就是在那一天长大了。

有人告知剑子,儒门龙首为道尊佩白巾。剑子得知后,安排人员前去道谢。关于军队的重整,和伤亡者的部署,都安排得一丝不苟。

龙宿看剑子做这一切,有那么点人事悲凉的感触。


龙宿是知道儒门龙首离开的日子的。

龙气即是命数,龙气悉数传到龙宿身上的时候,标志着一代龙首的殒落与诞生。这个日期,龙首自己是知道的,也告诉了龙宿。比起顷刻失去了师父的剑子,等待自己师尊离去的龙宿和他是全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龙首那日曾对他说,吾离去之日,将换得魔界百年封印。

龙宿跪拜后,心中的悲伤自眼中显露。龙首看到他这样子,说,汝莫悲伤。天命尽,在滞留人世,不过是罪业。吾此生当圆满天命,问心无愧,此刻唯挂心于汝。

此类言语,皆被龙宿记住。剑子的师父死后,那些话又浮了起来,让他悲伤。他夜间出行,去龙首的住所,到了门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门内的人知道他来了,出声唤他进去。


次日行军,各处都严加把守。剑子成了道门的领军,等到回转道门后的正式加封,他便成为道尊。两个人隔的远了,不说话也没什么,但总觉得有一堵墙隔在了中间。不久后,有礼官告知龙宿,他已经不便与剑子仙迹频繁相会,希望日后也能注意行为言论。同样在剑子那里,也有人告知相同的话。


龙宿沉默了很久,说吾知道了。

剑子仙迹那边,有人打听到了古尘的来历后,不希望剑子继续使用。剑子当啷一声将古尘立在那个人面前,说你们去找剑,砍的断它,我就换。

古尘其实不算铁器,它是上古玄木,石化后被打造成了剑,普通武器触之即断。这一点谁都知道,也知道再说下去,估计下一个试剑的就是自己的脖子。道门手握苦境所有黑道,剑子手上的兵器是号令群雄的令牌,传出去是儒门给的,道门的面子也没了。

剑子手中古尘再入土一寸。剑子说,这简单,别说出去就可以,说出去也无所谓。这边一向脸皮厚,都光脚了,还怕湿鞋?


只有一点,剑子没说。

那日古尘送到他手上,儒门龙首派人传来密信,写了古尘的特性。剑子知道古尘是能一剑劈断辟商的。

儒门龙首为何要将这把东西给自己,剑子不清楚。假如辟商一剑能断古尘,那倒好理解。但似乎就指望剑子日后可以将龙宿的兵器斩断那样,古尘到了剑子手中——这算是儒门龙首对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后辈的信任。

当做等价情义的还礼,剑子自然不能换了古尘。


夜里,大帐的烛火一个个都亮了起来,剑子却跑去找龙宿。龙宿刚洗漱完,听到剑子来了,想起白天礼官的说辞,觉得尴尬。

剑子知道龙宿在顾及什么。剑子说,咱们说咱们的,别管他们。

龙宿转述了礼官的话,剑子笑了,说,我们说句话,天还能塌下来?

龙宿也笑了,干脆放开了,不管那些人怎么说。他听剑子说,师父走了,他不知道该干什么。

龙宿说,汝都做得不错,连吾师尊都欣赏汝之果断。

剑子摇了摇手,说那都是客套话。剑子说,龙宿,你知不知道,这几天都快要憋屈死了。

剑子说,他老人家算出自己两腿一蹬的时候,都把事情给我里里外外打点好了,不然道门这种黑吃黑的地方,我哪里活得了?我也就和你说说……说实话知道自己师父什么时候走,其实挺难受的。


龙宿说不出什么。龙宿只是听剑子说,然后觉得剑子的确是个很厉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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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五


半日后,军队到达圆教村。

螣邪郎看着至远而近的长龙,迎风执枪而立,火焰一般撩人眼目的红发在风中飘散着。吞佛童子在另一处悬崖,同样监视底下的队伍。昨天儒门派来钳制最高点的先头部队已经被杀得差不多了,但今日,大部队居然还浩浩荡荡过来了。


——这架势够气派。

螣邪郎笑着,仰天打出一道红光,在天幕上炸开。随即自他身后,魔界的入口如漩涡那样撕裂开,竟然让任何事物毫无阻碍地通行。顿时山崩地裂,火石爆蹿。万吨巨石倾滚而下,涌向儒门的军队。

他们的目标是疏楼龙宿。

露城封印并未解开,伏婴师还不能到苦境,但他在魔界,也已算出这一次的定数——活捉疏楼龙宿,儒门龙首必定不可能放任下一任龙之首死去,接下去,就是将龙首引入魔界——那是螣邪郎的活。

螣邪郎眼一睁,坐骑发出一声震天动地的咆哮,跃下山崖,背后如潮水一般的魔兵掩杀而下;而远处吞佛童子在微热的血风中沉默,忽然想到了什么。他看向军队,却始终找不到儒门龙首和疏楼龙宿——军队里都是被买了命的杂兵。属于魔的敏锐让他察觉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但当他下令让人把螣邪郎叫回来的时候,埋于地底的龙气冲天而起,如万钧白虹,血雨贯日。


……居然牺牲龙气来赢这一战,果然龙气的传承已经将近结束了么……

吞佛童子将朱厌立于土中,平衡地脉,让悬崖不至于崩塌。山谷中的螣邪郎看来没死,能从上面听见底下的人骂娘的声音。


死了八成……这次派出去的一万魔兵,看起来是收不了场了。


风里传来浓浓的血腥味,混杂为血雾,笼罩天地。吞佛童子无声看着那雾中深处,刹那间探出一道倾城恻然的凛冽华光——


漂亮。吞佛心下赞道。这一剑,恐怕是他这几百年来看到过的最使人倾倒的一剑了。剑带清洌,薄,利,迅,像是血海中刺破黑浪的一道清光。

龙骨之髓打造的剑,高傲不可一世。


这一剑来的太快了,根本躲不开,吞佛童子也没想着去躲——剑锋划破他的右肩,能听见骨骼碎裂的声音。就那么一刹那,剑就过去了,锋利到伤口连血都没有流。


此代龙之首身着孝服——这是儒门的气派,就连孝服也不能免俗,华丽如宫装,瑰丽饰带飞扬,绞丝银线缠绕千匝,在一片血色中,是最后的清明。

吞佛在这一片光华之舞里,被撩起了战意。手微抬,朱厌吐艳,与血光同色。在这一片混沌迷雾中,谁也看不见谁,只有他和眼前的少年单打独斗。朱厌非是纯粹的兵器,而是具有灵性的山兽,交击之下,被辟商的龙气所伤,居然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怒气,要将敌人撕成碎片。辟商剑锋偏转,龙之首仗着年少轻狂,旋身打开枪身,逼至吞佛童子面前。


——因为失去了素来依靠的人,他的容颜有些灰暗,但又似乎是一种执着,让握着剑的手稳若磐石。

悲伤可以激发出力量,但悲伤却会阻碍思考。


龙宿刺伤魔的右臂,便会付出相应代价。

随着号角声响起,雾气淡去,以龙宿和吞佛童子为首,儒门和魔界短兵交接,道门在爆炸后自谷中出现,和螣邪郎残存的部署厮杀。铁器击打的声响,在广阔的战场之上,让人有些泫然。

战点渐渐分散开,剑子和龙宿也越离越远。他想帮龙宿,却也知道自己应该顾全西战场。这种时候,大局压在每个人肩上,成了不可抛弃的枷锁。


周围气流发生了异变,有不少人察觉到,但都不知道怎么一回事。等到看见魔界入口再现,许多人都惊叫出声——入口呈漩涡状向外扩散着,居然形成了一个比刚才大上数十倍的空间空隙。

若是要封印,此时是最佳时刻。但拥有龙气与方相令的龙宿却在与吞佛童子缠斗,对方为魔界战神,实战时候开一下小差不是好玩的——再说封闭入口不是开一下小差的问题,封印只需要一瞬,但之后因为空间重合时引发的乱流与爆炸足以轰平整个悬崖。

就在这时,龙宿居然背朝吞佛童子,向空间缝隙而去——而儒门军队仿佛得到了指令,迅速退去。谷底的人都看到了这一幕,他们都知道龙宿将要做什么,却都不敢相信龙宿将要做的事情。


幕十六


龙首将要离去时,和龙宿简单交代了一些事情,随后独自离去,融入了浓浓夜色里。营帐灯火将熄,他身着素衣,趁着黯淡的烛火远去。龙宿在龙首的帐中跪了很久,忽然几案上的长明灯无端灭了。龙宿知道自己应该走出去了。

天还黑着,但外面簇着点点光亮。边界处有人在放红色的孔明灯,每朝龙首神隐是不能用白灯的,要用红灯红腊,黑线扎住竹架子——因为那不是“死”,而是一朝龙颜更替,就连所谓讣文,也要用红纸金字去写,庆贺龙气得到重生。

龙宿的脚步很轻,掀开了帷帘走了出去。外面已经跪拜了许多人,老的少的,都面目模糊。为首的人,手上捧着一个古朴木盒,有侍者打开,是一套孝服——对这全天下的人来说,只有龙宿才需要戴孝。孝服极尽奢华,珠宝砗磲,锱铢光彩。那串白色砗磲圆润而沉重,挂在各处,走动的时候发不出一丝声响。

龙首离开这个尘世,肉身是会化为微尘的,经历四十九天轮转,魂魄归于龙门道,降下天龙之华,届时派人顺着龙光的位置找寻,请回灰化肉身,重塑金身,建造灵骨塔。高耸入云,曼丽不可方物。


龙宿不知道自己死的时候,会是谁为自己建造灵骨塔。但他不奢求那上面镶满宝石与黄金,他只想死的时候,有那个人在旁边。

那个人的话,应是会握着他的手,很温和很小心地说着话。那或许会是很多很多年之后的事情了,或者近在眼前。

他记得那年剑子趴在窗旁,手里拿着一根柳条,似乎编着什么。过了一会,他说,好了好了,可以拿它去钓鱼了。但那却是一根连鱼钩都没有的鱼竿;或是有时候,两个人为了一些事情吵了起来,各自分开,重新见面的时候,剑子总会没事人一样给他带点心过来。

——辟商为他挡住了魔最后的一击。那一个刹那,空气中弥漫着蠢蠢欲动的可怕力量。龙宿手中方相令闪了一下光芒,倏而消失于入口。那瞬间,一切都是静止的。


但龙宿听见了一些声音。他觉得很熟悉——那声音在他耳边漂浮着,轻而又轻,如同宫灯帏春日温暖清浅的小溪水。


——是剑子啊……

他笑了笑,辟商入鞘。

……剑子在叫他。

是听了让人难过的声音。



他竟然就在那一刻落了泪。




空间的扭曲轰然炸开的时候,冲平了整个悬崖。南战场竟被平地挪移了数十里,挪移过的痕迹上染满数千人触目惊心的鲜血。

硝烟过后,魔兵不见踪影。无论是吞佛童子或是龙宿都不见了,战场上呈现出一种死一样的寂静。

不久后,南战场上的尸堆如同水源那样,涌出了鲜血。鲜血很快溢满地面,滴落到谷底。天上在下血雨。


儒门以一种可怕的代价封印了魔界于苦境的入口,随之而来的,却是不知让人说什么好的恐怖。在入口前首当其冲的龙宿生死未定,形影成谜。那千人尸堆里或许有他,或许没有。

剑子没有见过那样堆积起来的尸体,每个人的姿势都滑稽而可笑,残缺的完整的,无一例外都有着鲜活的表情。诡异的雾经阳光的直射,开始弥漫出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味。有人建议用火烧了尸堆,避免瘟疫。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剑子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发现剑子在那里扒拉尸体后,不少人出于道义,也跑上去帮忙扒拉。



大概晚上了,剑子找到了龙宿。在树林里简单处理过伤口后,龙宿被儒门的人接回。为首的那个人就是传说中的太史侯,剑子看着他,觉得他挺正常。

听了大段大段的感谢,剑子忽然觉得有点怪。他尽管少年老成,但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剑子说,你们儒门的人也太不注意了,我们都在那扒拉,你们和木头人似的怵着。

对方不说话了。过了一会,有个礼官说,既然龙气没有消失,说明龙首平安。

剑子心里的火气一下子就起来了,指着对方的鼻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还举了一个各方面都极其贴切的例子。剑子说你给人绑了,对方要钱,钱不给你就铁定平安无事,是不是这个意思?

儒门那些人从小在之乎者也里长大,没听过如此声色俱全的骂街。那名太史侯看起来还算是比较稳当的,先是道歉。大概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剑子道歉,但总算这个步骤是对的。剑子转身就准备走,他刚走了没几步,听见另一个大帐里头哗啦一声冲出个人,拉了太史侯就走了。

剑子转头看了看,以为那两人就是同学,没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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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十七



太史侯被东方羿拉到一边。太史侯说你做什么?

东方羿看了看四周,确保没人后,说,你听好,那弦知音根本不是失踪,是叛变了。那天太学主那堆人里头有他,见到太学主败逃,他就没出面。

太史侯说,回去后,我还要继续找他。找到了之后交给儒门天下处理,他干了什么我没本事管。

东方羿说你傻么你——听好,今天的话绝对不能传出去。

太史侯听了不舒服,想走。东方羿拉住他。东方羿说我真是把你当兄弟才告诉你的。

太史侯说,不能传出去的话通常不是什么好话。

东方羿说,你绝对不能说……我告诉你,今夜疏楼龙宿就要死了——你不要去他……


太史侯看着他,居然转身跑开,奔向龙宿所在的大帐。有两三守卫,看到他急匆匆的样子,以为是有要事通报,都放行了。太史侯进到大帐里,见到熟睡的龙宿,就坐在他身边守着。

这动静让龙宿醒了过来。龙宿说,怎么了?太史侯摇头,说,只是轮班守卫罢了。

龙宿很虚弱,转过头又睡下了。太史侯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不时看看龙宿是不是还一切安好。


将近黎明,天亮了,四周开始有不少人在走动。太史侯渐渐放心,竟也睡下了。他不知道昨晚东方羿准备借着弦知音的名义刺杀龙宿,更不知道东方羿原是想把计划全部告诉他的。


在战场上,龙首忽然归去,留年幼的龙宿继承龙首之位,表面看来一帆风顺,其实暗地里早已风起云涌。在上一代龙首的统领下,学海无涯的地位被打压得极其严重——一部分原因是太学主,另一部分原因就是为了集权。

按照原先计划,等弦知音做掉太学主后,儒门天下将直接将学海无涯的主事改为弦知音,这样便全面操控学海。而对于东方羿这样基本已经被划进学海的人员来说,可谓是大大不利。

意外的是,弦知音并没有做掉太学主,而是生死不明。龙首将后事托付于龙宿,龙宿却不一定要施行。那些密令里,或许就有关于学海无涯的事情,可假如龙宿死了,或是被“弦知音”袭击,那些原先的交易便等同作废。

于是以东方羿为首的一批人马,准备在战场上趁乱杀掉龙宿。东方羿对太史侯有意思,这种时候也殉了个私情给他。谁知太史侯却对龙宿有意思,事情败露。那批人马转而欲杀太史侯。

学海无涯是新老交替的时候,里面一批人都血气方刚,说动手就动手。局势一发不可收拾,东方羿也压不住。


双方这样僵持着,好不容易等到举军拔营的时候。东方羿找了个借口,蒙了太史侯一回,让他带着龙首到道门那边去,请剑子仙迹代为守护。

剑子不知道其中的事情,知道了,大概就古尘出鞘了。

剑子说好啊没问题,龙宿这边免费接收,那位太史侯既然是龙宿他同学,也就不要多一人份的粮食哈。

东方羿一边称谢一边思量着回去怎么再蒙过那边的人,谎言就如同雪球越滚越大,随便哪里破了都不好玩。

那边的人自然不爽,内讧,眼看事情就要闹大了,东方羿开始暗中杀人。

因为回去时候速度快,军队内部较为松散,忽然失踪了这个那个,也没什么人在意。东方羿一连杀了五个——等要杀第六个,将人拖到了野外,准备动手的时候,紫阳初升忽然反噬。

急剧老化和白化的东方羿,眼睁睁看着那个人逃走。但那个人没走几步,忽然倒下暴毙。随即一双花花绿绿珠光宝气的鞋子出现在他面前,随着脚步,一连串琉璃玉器的脆响让他觉得熟悉。



你回来做什么……

来看你。你快要死了,施主。


这是羞辱么……东方羿颓然地想。他五脏如遭寒霜,绞痛撕心裂肺。弦知音蹲下身,拎着他头发让他抬起头。


——啧啧……让你别练这玩意。看,因果报应。

你就能跳脱出报应之外么……

贫僧四大皆空啊。不过看到我回来,你似乎不怎么高兴?如我所料的话,你那个漏洞百出的计划,应该是遇到瓶颈了。这种时候,我可以帮你……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明人不说暗话——第一次你让我玩失踪,然后说能扳倒儒门天下。我就答应你了,让你玩这一把,结果你全盘皆输……现在我也不想玩了。我帮你了结这件事情——然后我和太史侯的纠葛,你闭上眼别看。

……我答应你的话……你先要救我,然后我听你的。

我救你。


弦知音就那样轻巧地坐在地上,笑着看他。

东方羿模糊视线里,一切都变得苍白了起来。唯独弦知音的五官,竟呈现出似狐的妖气。



幕十八


冬天到了,天气急剧地冷了起来。

剑子上任后,道门生活改善了不少,冬天有火炉。就算煤球还是限量发放,至少不会冻死人。

龙宿间接地来信,都说着儒门最近的一些小事情。那些信纸都美轮美奂,剑子看完后小心保存起来。

道门那边,道尊的骨灰也到了。然后就是接天连夜地开工造灵骨塔。龙宿的师尊还要等半个月,而灵骨塔也已经开始建造了。剑子开玩笑说那两个塔可不是一个级别的,哪天过去膜拜膜拜。

说归说,他也有一个月没见到龙宿了。


弦知音回归儒门,龙宿意外地没问他什么,便让他成为了学海无涯的主事。太学主下落不明,很多人都希望他别再回来了。弦知音上书,让东方羿成为了教统兼执令,又让太史侯成为了礼部执令。

他和太史侯的事情,东方羿的确没有再插手。而练就紫阳初升的东方羿,面目已严重老化,近乎于惨不忍睹。


果然如弦知音说的那样,学海无涯的内讧在一种看不见的血雨腥风中结束了。他帮东方羿干掉不少棘手人物,相对作为报酬,东方羿让很多事情成为了秘密。

学海无涯在儒门的地位却继续被按压着。弦知音是准备采取行动的,于是在上朝的时候,给龙宿带去几本来自六庭馆的帐,勾出每年学海无涯的数目,希望增加供给。龙宿准了,每年例行增加一部分经费。那些经费都用于暗中扩张兵力,弦知音做的很隐蔽,有些风声传到了儒门天下,龙宿却像没听到一样。

关于学海的奏折,已经占到了六成。龙宿统统寄给道门那边,让剑子当煤球烧。

弦知音很给龙宿面子的没有兵变。又过了半个月,上代龙首灵识回归,儒门夜宴,举行回魂大礼。弦知音也到场,夜宴中,龙宿遣人给他送去一张请柬。

弦知音坐在次座,略抬头看着龙椅之上的儒门龙首;龙宿很自然的在饮酒,等第三场迎魂舞完毕后,他示意流程继续。

这样俯视,的确会有一种看到他君临天下的感觉。而傲然于高座饮酒,容貌曼丽,饰带金线珠宝绚烂,整齐严谨带上的峨冠,金色黑色的流苏密集散着,整个人坐在那里,如同一幅华服美人卷。

浅笑后,弦知音似乎很欣赏这样的疏楼龙宿。学海无涯这次送上的贡品很不起眼,都是药材。宴会前的早晨,儒官是要将礼单给龙首的,这不过是个过场,但龙宿却注意到礼单里还有一个八卦——他多看了一眼,是剑子那时给弦知音的,今日属于学海无涯送的东西。

夜宴的歌舞后,就开始将各个地方的贡品公然呈上来。一堆东西都运进了库房,等到那个八卦罗盘也给放红木托盘里带上来的时候,高座之上,儒门龙首手中的白玉杯重落在桌上。在安静的大殿之中,这一声像是将一切声音压了下去。


——这份礼,真真教吾意外,主事。

漠然开口,语气已如砥石那样冷而利。

弦知音微微抬眼,收起手上的佛珠,走上中堂。


这是冀望三教和睦,共创佳业。

既然如此,吾便谢过主事这份心意。若道尊听闻此事,定也会内心欢喜。


弦知音称是。他今日已经试探完,差不多知道龙宿的底远远比他想的要深,而并非是一个凭着师尊留下的衣带诏过日子的少君。退下后,大殿上开始有人窃窃私语,谈论今日发生的事情。

龙宿面容依然如旧,没有丝毫恼怒。他若今日不动声色,那已是被人欺压了;而勃然大怒,简直就是叫人可笑。他年少继位,不曾公然受过此等无礼对待,面上无悲无喜地应付完,夜宴结束,他回到寝宫后,拒绝和任何一个人说话。


夜深,红烛蜡尽。他一宿未睡,就靠在床头。有侍者在帘外询问,他只说尚不习惯。这样到了三更,有人叫来了曲怀觞。曲怀觞也在夜宴上,看到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自然知道龙宿心绪,故而叫人送上安神茶。龙宿喝了,模模糊糊的入睡,在梦里恍然回到了宫灯帏。

宫灯帏之中,小溪的声音在夜里显得温和。他靠在那根雕着梅花的柱子旁,看那个人挑书。那时候他读了不少道经,去和那个人赌书,总是分不出输赢。

那个人说,龙宿你出来走走好了,闷着的话身体不会好。他又问了今天是不是舒服一点了,是不是想喝茶了之类的话。龙宿想抬头去看他,但在白炽一般的阳光下,看不清他的脸。

他走近了一些,到了檐下,坐下休息。偶尔回头看看龙宿,两个人之间很安静。那时候是无忧无虑的——

龙宿在梦里见到这场景,知道这是梦,也知道不久之后就会醒来,竟不由自主难过了起来。

那个人看到了,转过身,蹲在他前面。

那个人说,龙宿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事了?

那个人又说,龙宿你别哭啊……你师尊不在了,我还在啊。你看,我在这呢。

他伸手抚过龙宿的面颊,拭去眼角的眼泪。那温热的触感近在咫尺,栩栩如生。那个人的手指连通了梦幻和真实。龙宿醒了过来,睁开了眼。他见到剑子坐在自己的身边,靠得很近,像是一种坚不可摧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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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端 Posted: 2009-08-09 19:56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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