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十九


那个罗盘给呈上来的时候，曲怀觞就知道龙宿今夜熬不住，派人往道门那里请了剑子仙迹过来。他丧师之痛难以宣泄，压抑多时，内心郁结痛苦，此时又来了这么一出，心中的堡垒自然就崩溃了。

剑子到的时候，龙宿已经睡着了。外面的侍从都退下，不再出声盘问。

龙宿躺在那里，十指紧扣着，像是忍受着巨大的悲伤。剑子安慰他，但也知道自己这个时候若让龙宿全盘依靠，日后龙宿也会恨他。龙宿需要一个人走这一段路，他可以扶持一把，但不可能背着龙宿走过去。

在他怀着的龙宿，如同孩子一样眷恋着他。剑子说，好了不伤心了，龙首他老人家在塔上看着呢……今天他的魂回来了，来看你了，你还难过什么呢？但他也知道这都是骗人的话，只是龙宿听了，不再哭了。


龙宿靠着他。过了很久，龙宿说，剑子，汝带吾走吧。

龙宿说，吾不是想逃……吾只是想休息下。

剑子摸着他的长发，剑子说，好，就是我那边挺苦的，你要有点准备。

龙宿没再说什么，剑子再看他的时候，发现他睡了。


外面的天微亮，剑子起身，去找曲怀觞。初冬了，早上的地面开始微微结起一层冰霜，走上去的时候会发出脆响。曲怀觞同样没睡，在那看书。见到剑子来了，让他找个理由给龙宿公休，他微笑着点头。

剑子有点不放心。剑子问没问题么？曲怀觞点头，说，这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骗人的话。

日出了，龙宿坐在檐下等他。那个叫仙凤的女童还在打哈欠，剑子说那边苦，别带小姑娘去了。

龙宿说，吾不带她去，她要跟来。

剑子摸摸仙凤的头，觉得她很有意思，果然和龙宿待久了，都会变得有意思。


曲怀觞果然手脚利索，宫门一开，一辆轻便而宽敞的马车就在门口等着。三个人上了车，里面都有点心和水，剑子说你这位学生够厉害哈，我和他一样大的时候才刚会爬树呢。

龙宿心情变得很好，等到马车真的出了儒门那大牌楼，他像活了过来。剑子和他说笑话，打野狐禅，他也都跟得上，不像之前那副样子。

剑子感叹，你们那真折磨人，之前你都成啥样了……

龙宿说这边有火炉可以烤有饭可以放开肚皮吃，照样没有什么弃道从儒的。

剑子说也看出那边就一个人间地狱，你上去之后怎么不改革改革？

龙宿默。然后龙宿说，上次吾上朝时，饰带的结打错了，结果那群老臣一哭二闹三上吊。改革之路任重道远。

剑子黑线，说，那要不要我们这边出人帮你送他们去支援天章古阁？

龙宿说，不行，自从上次，有人上书来问天章古阁到底是什么地方，吾为了掩人耳目，就说那书楼就是天章古阁。

剑子说，书楼那屁大点地方是不太好说。那以后做掉的人，借口说支援哪里？

龙宿说吾想好了，支援学海无涯。

剑子说你们那边就是管的严。道门里头统一借口说支援炼丹房去了……反正那么大一块地方又黑不溜秋的，还经常爆炸，没人怀疑。



中午就看到远处道观的顶了。仙凤算睡醒了，坐在龙宿和剑子当中吃着糖糕，吃完了就偷偷把糖糕擦在剑子的白袖子上。剑子下车时候，觉得袖子粘嗒嗒的。

有些道人刚起来，见到剑子和龙宿，都挺轻松地行礼，还招呼龙宿过去吃饭。剑子答应下来，先把仙凤安排到坤道那边，然后自己陪龙宿换了身衣服，去吃饭。

龙宿换了身挺清爽的衣服，难得加起来总重量小于十公斤。他赤脚踩着木屐，跟着剑子到南院，道士知道儒门龙首来了，觉得手上的玉米拿不出手，特地去山脚换了细粮，给龙宿蒸了一碗白米饭。

龙宿觉得不好意思，把白米饭弄去熬粥，给众人分了，自己也就跟着剑子吃大锅饭。其实剑子是道尊，应该辟单独一间吃饭的，不过龙宿来了，规矩停几天也没什么。

大锅饭弄得很干净，吃起来也凑合。龙宿跟着一堆人或蹲或坐地啃玉米喝白粥，说话没架子，不少见过他的长辈都觉得这孩子不错。

吃完了饭，剑子说我们去洗澡吧。龙宿以前听剑子说过山上有温泉，但不知道多大。剑子笑着，说简直够得上湖了，算是得天独厚。现在入冬了，都忙着开路防雪灾呢，没其他人。

和他一起拿了换洗的衣服，两个人到了温泉，果然是很大的一处泉水，水温不烫不冷，氤氲地冒着水汽，看上去很暖和。龙宿的手有点凉，放到水里暖着，觉得无比舒服。

如剑子所说的，现在这个时候没人。他们下水后，剑子趴在石头上，去和龙宿扯谈。剑子说，龙宿你觉得这怎么样？

龙宿在那里泡着，心里和身体都放松了。龙宿说，这真是个好地方。

是啊……好地方啊……剑子闭着眼，小睡下，水波微微晃着，是龙宿到他身旁了。

剑子看这副样子，忽然喷了，说龙大人在下可还是黄花小伙，您手下留情哈。龙宿也笑着，和他一样趴在那里。两个人并排，肩贴着，也不觉得难受。

太阳慢慢落山，温泉的颜色变得橘黄。剑子忽然潜到水底下，去探泉眼。龙宿不想动，趴在那里等，看剑子像鱼一样在水里游来游去。


终上


换了一身灰色长袍的龙宿，躺在铺着草席的地板上。剑子外面挂灯，不时和他说话。

龙宿心想，这样的话，日子还真是不错。他翻了个身，见到剑子将一盏画着梅花的灯挂在了檐角。灯火在黑夜里，看上去成了很可爱的光团。

这种天气，已经没了萤火虫。秋草之上微微的薄霜，会在清晨裂下，化为露水滴落在草丛里。龙宿透过纱窗，去接露水；剑子看着他做这个做那个，自己坐在里头喝茶。

天边的星辰亮了起来，龙宿放下了帘布。已经生起了火炉，所以屋子里暖蓬蓬的。


剑子放下茶杯，走到窗前，又拉开了帘子，去指天上的星辰。剑子说，龙宿你的生辰八字，本命星在那里呢，我在左边那点。

龙宿抬头看着，果然看到冬夜清明星空之上，有一点星光，仔细看，带着紫色。

龙宿说，那么多，怎么看得准。

剑子伸手指着一颗，说，这就看修为了，以后我教你看。

龙宿说吾还没到这么神棍的地步，笑着走进内室。剑子回头说哎呀这可不是神棍，这是真的。

他又扯了一堆有的没的，龙宿半信半疑。但他说得信誓旦旦，似乎是真的那样。后来他们去看了集市，听了大台戏；剑子带龙宿到了那家绿杨桥，看老板娘打着算盘，不知道是不是还记得一个以前和她说过话的道士。



龙宿在剑子那住了一个月，和弦知音见面的日子也到了。他早上走的，坐在马车上，总是想回头看看，又不敢回头。但真的走的远了，他才掀开车帘——被扔在车后的道观，烟青色香雾袅袅上升，路上，被车轮碾过的冰霜，一路绵延着不知回到了何方。可他如何看都再也看不见剑子了，也看不见那些星星的位子。

仙凤坐在他身边，说回去啦，回去啦，什么时候再来呢？龙宿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只是说，那个人总会来的。但长路漫漫，再次见面却不知是什么时候。仙凤缓缓睡下了，手里拽着剑子给她的一个平安扣。


回到了儒门，一切都照常。他直接回到了龙门道，换上华服，乘六马紫盖车辇往血龙湖东侧。东侧有一个堤坝，弦知音在那里已经久候多时。众多儒官随侍，一路迤逦。

弦知音身后是太史侯和东方羿。谈话的时候，却只有他和龙宿两人。龙宿受了礼，坐于尊位，道，秋水暴涨，堤坝难防，欲闻主事高见。

弦知音心平气和，手中佛珠略停，又那样若无其事地轮数了起来。

弦知音说，主道汹涌，不如另辟旁道，从而分流。

龙宿道，水如此，君子如此，权势亦如此。

弦知音沉吟，望向身侧的龙首。龙宿只是静坐，当水浪拍出一声巨响时，忽然很浅地笑了笑。随后，他从袖中拿出了那个罗盘，只是在手上盘看片刻，便将之抛入汹涌江水之中。

——金色的光芒在半空中闪了霎那，随着下一声巨响，被水浪淹没，不见踪影。

终下


血龙湖一会，将学海无涯一分为二。以弦知音，东方羿和六部执令为首的一派，分出儒门天下，从此素无瓜葛；而以楚君仪等人为首的一派，则回归儒门天下，回交一切权利，分于儒门各部任职。

自此，儒门天下学海无涯名存实亡，自成一路的一派，与儒门天下再无任何关系。两处从此无来往，弦知音数年后离去，又过两年，主事令出现在重现江湖的太学主之手。


十年内，儒门龙首将儒官等级制改革。以曲怀觞为首的一批人因不满此次改革，离开儒门天下，投靠学海无涯。这是十年内儒门内部的一次洗牌，但也使各部权力互相平衡牵制。由教母楚君仪主事的六庭馆司礼，由桐文剑儒主事的天章古阁司武。各安其位，各司其职。


儒门与道门之关系，显得较上一代来的疏离。这可谓是龙首的公私分明，但也不足撼动两教。有许多不需要言明的事情，都在韶华之时，随着那个罗盘的湮没，从此不见天日。



幕落


很多个夜里，回想起少年事，都会有一些不足道的郁结之情弥漫。而微薄天光，透过珠帘照在檐下回廊时，似乎是能看到那个人坐在那里的。但无论如何，是不可能像少年时那样无忧无虑，毫无记挂地交谈或说笑了。

人事易老，山水再一程时，会发现许许多多的情话，竟都已再难说出口。哪怕是那个自小依靠着、恋慕着的人，也再不能那么坦然地面对了。

手上盘错着的砗磲珠链，已经很古老。看着的时候，能够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阡陌古道，黄沙万里，江海滔滔……或是雪夜灯火，深深长廊，红叶纷落。茶香，溪流，秋霜，夏花……都成了记忆深处的画轴。

一声错动，瑶华弹指。即便容颜如昔，但却是真的老了。再次相逢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灯尽曲终，瑶华静散。

番外


美人瓷


某年某月某日，儒门龙首退隐。仪式祭礼过后，他即往旧处去了。

龙门道江山易主，权势更替，竟有寥落之感。而随龙首回宫灯帏的侍从女官，都自心感到悲伤。


龙宿回到宫灯帏后，心下释怀，作息悠然。但这样一来，似乎又终日无聊，想到要去做的事情，不过是去找那个人罢了。于是连夜准备，轻装素车，山一程水一程去找那个人了。

顺路去探望某位住在不解崖的好友，与之说了近况。佛剑表示退隐是个不错的决定，总比日后被人逼宫要好。云隐天下后，龙宿并未再管儒门的事情，原本为他空出来的那座灵骨塔的位子，假如不出意外，基本也没什么机会盖上。大概几百年后，只有寥寥无几的典籍上还能找到他的名字。后人会猜测为何他没有灵骨塔与衣冠冢，是意外暴毙或是暴戾残虐，或者根本没有“疏楼龙宿”这个人。那时，大概是他真正“死去”的日子了。

龙宿很久之前曾经“死”过一次，从肉身开始死亡，时间停止，亘古不变。他的长发不曾褪去过颜色，面容也一如既往的年轻着，没有人知道他竟已死去。


那，新继任的龙首是谁？佛剑在那里闭目养神，大概无聊了，忽然问了一句。

龙宿说，是个学生，从小一手带上来，觉得不错，就交给他了。

哦……。佛剑淡淡应了一句，也没问那学生是谁。


告别了佛剑分说，旅途又开始了。他走过很多地方，看到了道观就会多停一会，问一下有没有某个前辈。但不少人都告诉他那位前辈云游多时，要见到他只能凭那没个准的机缘。龙宿想那个人的确是如此，天下不太平的时候，找不到他；天下太平了，要找他简直就是无稽之谈。但他很悠闲，一路往南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问，似乎是为了找人又似乎不是。跑到了玄宗，风流倜傥的苍道长又告知他，他来晚了一步，剑子仙迹回苦境了。苍的眯眯眼透着光，抱怨说最近的生活真是不激情。

龙宿说那弦首慢慢激情。吾往苦境去了。


他走到酆都，游览了一下鬼城，觉得这地方气场嫌疑很大。他住了三天，到第四天，终于见到一个神棍拎着一把拂尘屁颠屁颠来了。

剑子仙迹见到他。剑子说哎呀你又翘班了？龙宿还没说什么，身旁有路人笑着问他是干什么的。龙宿默。过了一会龙宿说吾请辞了，不想日后被炒。

剑子说辞职好，现在是不是准备跳槽？龙宿说退休金还算过得去，暂时不准备卖身。剑子笑呵呵说那这样吧，我雇你做件事行不行？

龙宿说，做什么？

剑子说，帮我做个瓶子，骨瓷比较漂亮，就先去找骨灰好了。


龙宿到剑子说的那个地方，没走几步就看到树下大刺刺放着一个骨灰坛子。他找了一家据说天下手艺最烂的瓷器店，让他们烧了骨瓷的美人瓶。美人瓶形似美人，质地轻薄，龙宿用绢布将它包好，回酆都找剑子。

到了酆都，没见到剑子。当时和他说话的路人指着北面，说他走啦，你现在去，大概晚了一点。龙宿听了，抱着瓷瓶，又往北面走。走了不久，见到剑子仙迹在前面晃荡，将近要过桥了。

龙宿走不到桥上，就在栏杆边看着他。剑子回头见到那个瓶子，说，颜色真不错，看来我从小吃的也挺好。龙宿就那样看着他，说，汝到了的话，见到熟人，就代吾打一声招呼吧。

剑子说好，那你多念叨念叨我，假如以后成了阿猫阿狗，还能认出来是最好。我是有杀孽的，大概不能成人了，入了畜生道，再见面的话，把我超度了最好。

龙宿点了头，就靠在那边，怀里抱着那个骨瓷瓶。剑子走的很远很远了，将近要到桥的那一头，渐渐入了雾中，再也见不到了。



水流过白瓷，变得冰凉。

这是以剑子的骨灰做成的，却没了那人生前的温热。龙宿把脸贴了上去，只感到一阵彻骨冰凉。夜风吹散红叶，几不可闻的声响，弥散在了夜里。

那个美人瓶，被放在了龙宿的书桌上。口是封起的，里面放了水，为了防止瓷裂。后代许多龙之首来拜访龙宿，见到了那个洁白的瓷瓶，都说很好看。


又过了一千年，龙宿沉眠后，瓷瓶被随葬入了土中，放在他身侧。寂静之中，水声听起来像是耳边的情话。黄土堆起，红尘百态，尽断于此。

黑暗浑沌，龙宿感到了一阵迟来的悲伤。这汹涌而来的感情将他淹没，睁开眼，唯见到彼岸，火色红花迤逦千里，不知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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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剑龙多CP同人本——《浮玻流璃》开放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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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得好心酸啊，真是喜欢朱裳的行文风格。淡淡的又蕴含着无数情感，哈，没想到道尊和龙首竟然也是如此的萌。道门一如既往的腹黑脸皮厚呢，叹，竟然为龙首挡下那一掌，换作剑子，也会同样的吧。文里的剑子是温柔的，苍生与龙宿之间，于他来说并没有二择一的问题（我的理解），或者说，苍生要顾，龙宿要爱，这并不冲突，喜欢这样的设定。本就应如此的，他们不是普通人，他们是先天，身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与担子。幕终，能够一起退隐，一世悠然，真是美好。

大司乐的结局。。。。。。真是悲到莫名，剑子死了，仍记着来找龙宿，而龙宿带着他的骨灰，慢慢品尝这份悲伤直至消失。泪。。。。。好虐哇。可好喜欢。这就他们两人的感情，生死相依的感情，从来不需要过多的言语。真是太喜欢了。

既然蝶儿顶了上来了，我就将当初没有说的话说一次吧！

看剑龙文看了近半年了，网上能够找到的剑龙文，我基本上都看过了。除了某些看不下去中途或者作者要出本的就断了之外，一般的都看完了。在我印象中，让我觉得很好的文，玄衣的《大司乐》相关的算是一个。甚至可以说，玄衣的《大司乐》是我心目中最经典的。我是先看了《瑶华集》再看《大司乐》的，《瑶华集》的行文很欢快，虽然隐隐约约之间有一股压抑的气息在，但是直到结局，我才猜得着那个结局——居然是那个人走了。桥边的告别，最后将骨瓷流水落花一样随水而去，玄衣这温柔的一刀杀得我好痛。

我甚至在想象，龙宿拿着剑子的骨瓷的时候，他会在想什么，剑子看着龙宿抱着他的骨瓷，他又在想着什么。最后的见面，最后的告别，一个佯装不在意，一个佯装很淡定。两个人，说着今生今世最后的谎言，明知道都是假的，但是觉得自己这样说了，自己就不难受了，那个人也好像不会难受了。

其实什么都是假的，迟来的悲伤，最终还是会将他们淹没。剑子走在奈何桥上的最后一刻，还会觉得，自己真的那么的洒脱吗？

泪.....猫猫真是说到吾心坎上了......佯装......那两人,一直都在欲盖弥章的吧.....明明那样的在乎,明明那样的不舍,明明那样的放不下,可是还是要舍去放下.而朱裳大的文,用七宝宝的话来说,是如流水般的隐约忧伤.一下下的,缓缓的淌过...可惜我开始看文的时间段,等发现这篇文的时候,已经错过了出本子的时间,只有下了文反复看反复品..朱裳大的对龙宿和剑子之间的感情的把握与理解,恰到好处,情到浓时情转薄,但他们之间,哪怕只是简单的对话,那个爱种芹菜的剑子仍是深深爱着龙宿,把他放在心里的.尖叫......真希望不要完结,一直一直写下去....一直一直虐着治愈下去.....

很好看的文，支持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