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半夜的起肖作，慎入。
天氣分明得冷了。
晌午時分，還被曬得一身微薄的汗。到了夜間，便有些冷了。
風，呼嘯而過。
龍宿停住了自己的腳步，望著眼前的一片淒涼。
自記事起，就很少有落單的時候，身邊簇擁著奴僕，同學，還有師長，熱熱鬧鬧的，似乎從未有一刻是平息的。
這個世界，忽然就安靜下來了。
長街，冷階。
掛在長竹竿架上的紅燈籠，綿延，很長的一條街，都是。寂靜無聲。
本應該是華燈初上，將夜的最後繁華。
青石板路上，乾淨得連片葉子都沒有。
天地之間，仿佛一下子除了那望不到盡頭的紅燈籠，便只有龍宿了。
龍宿的喉嚨發出壓低的呵呵笑聲，伸出手，掩住了精緻的面容。
“吾不知道汝是誰，但汝要為汝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
冰冷的話語，龍宿的身體周圍發出紫色絢爛的光芒。瞬間，寂靜的街道，連綿的紅燈，就如琉璃片片破碎，露出原本猙獰的面孔來。深夜的森林裏，彌漫著荒蕪的氣息，樹木枝葉茂盛得透不過一點月光，遠方傳來野獸的嚎叫，使得一切變得猙獰恐怖。龍宿手握著華扇，面無表情地站著。
忽然，忽近忽遠的，有一名女子的清脆笑聲。
細聽，還可以聽見系在女子身上的鈴鐺的脆響。
“呵呵……”
“鈴鈴……”
交織在一起，難以分割，宛如幻境。
龍宿沉下臉色，手上華扇一轉，闢商在手，道：“既然擋了吾的路，就該做好死的覺悟吧。”話音剛落，已經一道劍光掃出去，劍光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千，竟然變成一張劍網籠罩，所過之處，寸木不留。
饒是如此，卻絲毫沒有傷到那名女子。
龍宿心下沉吟，已知對方必是魑魅魍魎一族，非一般武術劍法可以對付，但當下不可亂，一旦被迷了心智，萬事休矣。不過他出身儒門，對付這類精怪毫無經驗，拖延時間也非長久之計。正思索脫身之法，就聽傳來歌聲，聽不清內容，不過是名男子無疑。
奇異的是，在男子的歌聲響起同時，女子的笑聲和鈴聲都消失了。
只聽得那男子的歌聲越來越近，在不知敵友之前，龍宿依然握緊手中闢商，臉色嚴肅。
“……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
龍宿一聽，忍不住一頭黑線嘩啦啦地往下掉，隨即看見一個白影晃晃悠悠走來，手腳並用穿過藤蔓纏繞緊密的樹叢，望見龍宿的時候，先是一楞，然後露出一個陽光燦爛的笑容，伸手一搖。
“呦。”
龍宿第一個反應就是將闢商還鞘，反個方向握了，用劍柄用力地敲在他頭上。
所以後來
劍子生火的時候，都會有些可憐地撫摸頭上腫起來的大包，讓龍宿稍稍有些不安地偏過頭去。
“呀~沒想到，你也會半夜三更翻山越嶺，你不知道這山內魑魅魍魎特別多嗎？走到這裏沒被他們吃掉真是……該說你什麼好呢。”劍子轉頭，看著偏過頭不看他的龍宿，總有種他的臉是氣鼓鼓的錯覺。
“吾有要事。”龍宿的語氣顯然底氣不足。
劍子聳聳肩，從隨身的小袋子裏取出幾顆小東西來迅速丟進火裏，就聽細微的“噗”幾聲，消失無蹤。龍宿瞪眼瞧他：“你放了什麼？”
“一些可以讓我們安穩睡到天亮的東西。”劍子故作神秘。
龍宿輕輕“哼”了一聲，沒有再追問。
“你困了吧？”劍子四處瞧了瞧，荒山野嶺，怎麼都不會想到是這個大少爺該來的地方，時入深秋，夜晚特別的寒冷，隨身確實沒帶任何保暖的毛毯，只能拍拍自己的肩頭。
“吾才不要。”
“別鬧別鬧，這麼冷的天，你如果靠著樹睡，非著涼不可。”劍子湊過臉去，“不過龍宿，你如果要靠著那些長滿青苔，晚上說不定會爬過什麼東西的大樹，我也是不會介意。”這話剛說過，劍子就覺得肩頭一重，龍宿將頭靠過去，映著火光的臉似乎還有些微薄的緋色。
“算汝好運。”
“是是。”
劍子陪著笑，用手上的長樹枝挑了挑火堆，又丟了幾根在火旁烤幹的樹枝進去。再低頭，就看見龍宿已經合眼睡去，綿長的呼吸聲，說不出的安穩。劍子極輕的動作，將他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想了想，將外袍脫了給他蓋上，凝望中，卻不再帶著笑容。
“來……來……”
再睜眼，劍子已經不在身邊，靠著的是一塊石頭。火堆已然熄滅。天還沒有亮。一片黑暗的森林，龍宿心頭一緊，慌忙起身，身上外袍滑落，低頭一看，緊緊抓住，一時心頭百種滋味。
女子的笑聲和鈴聲又起，忽近忽遠，只是這次感覺更近了些，好像隨時都會出現在龍宿面前。龍宿抿緊嘴唇，手上已經緊握住了闢商。
“呵呵……來了……來了……”
女子的聲音不斷逼近。龍宿冷汗浸透後背，幾乎要一躍而起。忽然一隻大手按住了他握闢商的手。龍宿幾乎同時跳起來要刺來人，一轉頭，一驚，慌忙收劍。
“劍子。”
“龍宿，這太危險了。”
“少廢話，誰讓汝四處亂跑了？”
“我去取一些水給你。在火邊烤，人容易渴。”
龍宿瞪他：“竟然為了這麼無關緊要的事情。”
“關於你的事情，哪一件都不是無關緊要的。”劍子溫柔地將人攔住，擋在身後，“她不是你該對付的，讓我來吧。”
“先……”
“嗯。”劍子直望著前方，像是在回答著女子，“他不知道的。”
“來了……來了……”
這一次，女子的聲音哽咽著，帶著巨大的悲痛。劍子緊皺著眉頭，道：“我明白你的用心。但這樣，最後幫不了他，還會連累你自己。我知道你不在乎，但你要考慮他的感受。”
“先……”
“走吧。我會處理好的。”
劍子閉上雙眼，從懷裏抽出一張黃符，雙指夾住，一晃動，符紙燃燒。龍宿望見一名紅衣的女子慢慢走了出來，帶著盈盈笑意，看起來嬌俏可人，走到了兩人面前，深深地跪拜了下去。雖然有笑，但龍宿清楚地看見她眼眶的淚水，那望著自己的一種癡迷和痛苦。
“先生。主人就拜託你了。”
“你安心走吧，仙鳳。”
劍子點點頭。名為仙鳳的女子，點點頭，望著龍宿的眼眸裏，萬般不舍，轉身，三步兩回頭，癡癡的，直到背影消失。
龍宿一瞬間覺得支撐身體的力氣都被抽走，一種陌生的悲痛，從身體的深處，佔據了所有神經，眼淚無法停止地落下。
“吾該記得她的。為何吾什麼都不記得了？”
“龍宿。”
“劍子，不要對吾撒謊。”
“龍宿，你先告訴我，你說你有要事要翻過這座山，是什麼事情？”
劍子平淡的聲音，卻無異於一顆驚雷炸在龍宿的心上。那雙充滿淚水的眸子，因為驚訝而瞪大。這不該是他。
“吾不知道。”
龍宿皺起眉頭，一如劍子現在的模樣：“為何吾不知道？吾……要去做什麼？”
“龍宿。”劍子深吸一口氣，“你還記得你什麼時候去赴佛尊的壽宴嗎？”
“壽宴……吾記得佛尊只辦了一次，在他授予佛劍佛牒之時，為了昭告天下所辦的，應該是三年前……”
“不，龍宿，已經過了六年了。”
沉重的語氣，帶來不祥的氣息。
聰明如龍宿，已經聞到了端倪，驚訝和痛苦之後，他重新歸於平靜。
“三年的缺失……”龍宿露出慘澹的笑意，“劍子汝就直說吧。”
“三年前儒門大喪，你風光大葬儒尊，可記得？”
“記得……”
“然後呢？”
“然後……吾覺得有些累，想吹下風，就撇下他們出門了，當時……當時……有個人跟在吾身邊，可吾不記得了……”
“龍宿，你該記得的，好好想一想，紅色的……”
紅色的衣服，溫柔的笑意，還有……
“仙鳳……”龍宿呢喃出聲，柔軟得讓人不忍心去觸碰，“吾的鳳兒，鳳兒……鳳兒她……已經……”
“龍宿，安定下來。”劍子的聲音安撫著龍宿的情緒，“我們還沒說完，你們出去散步，然後呢？”
“然後……遇襲了……那群人武功雖高，但吾還是解決了他們，結果……結果……”
“出不去了？”劍子試探著引導。
“對。”龍宿左右環顧，“就是這樣，怎麼走都是參天大樹，無論從哪個方向走都出不去，然後，然後，鳳兒也不見了。吾開始不記得一些東西，接著不記得的東西越來越多，只記得有些事情要去做，要走出這片森林，但無論怎麼走，都……”
龍宿頹然地靠在樹幹上，顧不得骯髒的青苔，沾染一身。
劍子走過去，伸手擁抱他：“沒有關係，現在，我找到你了。龍宿，來，我帶你回家。”
龍宿將他輕輕推開，嚴肅的神色始終沒有改變：“不，劍子，你沒說完。”
“不，已經完了。”
“劍子！！！”龍宿的聲音穿破了夜的靜謐，驚醒了林間夜棲的羽鳥，拍翅的聲音呼啦傳來，“汝明白，吾不喜歡這樣子。”
“龍宿，這是一種咒術。以生命為代價的咒術。”劍子的聲音很慢，“中咒的人終生都會困在迷失之間，無法解脫，生生世世。所以，仙鳳來，是想帶你脫離出去，只是她始終做不到。”
“不應該是這麼簡單。如果是中咒的話，為何鳳兒會死？咒術針對的只有一個人吧？”
“龍宿。我愛你。”突如其來的話語，劍子擁緊懷裏的人。
龍宿皺眉：“劍子你不該以此轉移話題。”
“不，龍宿。我想讓你知道。”劍子幾乎要將龍宿勒進身體裏，“今生今世，來生來世，劍子都只愛著你一人，龍宿。所以，可以了。已經足夠了。”
“什麼？”
龍宿的雙眸瞪大，卻流出紅色的血液，忽然一瞬明白的事實，如此殘酷而甜美。臉上露出的淡然微笑。美麗的眸子卻已經合上，不會再睜開了。
刹那，狂風大作。
哪有參天大樹，哪有黑暗夜色，不過是殘敗的十裏宮燈，荒涼的宮燈帷。劍子將臉埋在龍宿的頸窩裏，不肯抬起來。
趕來的佛劍，此刻說不出一句話來，默然地承受著悲痛。
那一日，龍宿遇刺，本來已經脫困，不料，仙鳳遭人暗算，龍宿悲憤之下滅江湖門派多達六門，後來，江湖人士為報私仇，竟與魔界合作，前來絞殺龍宿。那時，劍子與佛劍都為天災之禍奔波，等到劍子佛劍趕到，已經來不及了。仙鳳的屍身仍在，龍宿卻不知去向。同一時間，不見的還有宮燈帷，儘管兩人知道，蹊蹺其中，不過還是尋不得解開之法。
直到一日請到天外高僧過來一觀，才知龍宿臨去前，因想見劍子最後一面執念太重，竟生生以靈魂之力強行將宮燈帷弄成一個術法之境，將自己鎖在裏面。
借得高僧之力，劍子進去了。在其中走了將近三個月，才尋到龍宿，一時悲喜交加，不知該如何是好。
尋得劍子的龍宿，終是閉上了雙眸。
“將龍宿，安葬了吧。”
佛劍低頭，聲音很輕。
“嗯。”
天氣分明得冷了。
晌午時分，還被曬得一身微薄的汗。到了夜間，便有些冷了。
天邊已經泛出了魚肚白，掛在草尖的露珠，帶著寒意，固執地守望著第一縷的曙光。
早晨醒來的人們背著竹簍，唱著山歌，開始新的一日。
“入山看見藤纏樹……出山看見樹纏藤……樹死藤生纏到死，藤死樹生死也纏。”
（完）
蘑菇：……
[ 此帖被think在2009-10-10 23:23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