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榭
2006.4.19.by吾蓁
湖。遼闊得錯覺一望無際。
湖映晴空朗照、綠柳舒腰。
湖面有橋，離水三寸，九曲板橋。
橋不祇九曲，放眼望去曲曲折折蜿蜒枝蔓了半個湖，人行其間彷彿自擁一方天，湖中柳絲兒拂面。
板橋卻不是木板橋，而是白玉基座、白玉支架、白玉平鋪，白玉橋。
尋常人就是再羨豔湖光山色也不敢妄踏這橋的。
仙人白髮、白袍，衣袂飄飄，纖塵不染，纔該是走上白玉橋，彷彿悠然乘著白雲似的。
走上白玉橋的仙人不是仙，是人，手執拂塵、仙風道骨的如仙之人。
他名叫劍子仙跡。
劍子仙跡神態安閑，抿著的唇卻顯得嚴肅，微歛的白睫下，漆黑眼瞳清明而幽深。
當劍子仙跡自一里外瞧見這波光粼粼間瑩亮的白玉橋，便飛身而來，眼裡閃著慧黠的晶亮。他決定拜訪白玉橋的主人。
白玉橋的主人，也是白玉水榭的主人。
水榭臨水而造，多古樸雅致怕喧賓奪主擾了美景，白玉水榭雕樑畫棟，偏偏還建在湖心，反倒成了翠湖碧波烘托這白玉水榭，以陽光沐浴，好似水晶龍宮一樣璀璨。
回想起自家小亭懸的那盞素白燈籠，劍子仙跡頗有感悟。
原來白也可以白得華麗燦爛呀！
這一分神後，劍子仙跡稍稍擔憂地注意到自己已在九曲橋轉得頭昏眼花了。但一個人會頭昏眼花的原因有許多，未必能全怪罪這白玉九曲橋。
比方說……
比方說喝醉酒。
比方說餓過頭。
比方說太過刺眼的一陣閃光爍爍。
「哎呀！」
「唉呀！」
劍子仙跡修道，亦習武，兩邊皆有些心得。就算他正頭昏眼花，一介婦人要撞他落水可不簡單。
較劍子仙跡略遲一瞬，出聲落水的的確不是女人。
那是個連一聲驚呼都悅耳動聽的男人。
害他下水的正是劍子仙跡。這罪魁禍首根本不認識那個男人，只是他倆在橋上相撞，劍子仙跡踏空時下意識拂塵輕甩令對方也遭殃。
誰教他們距水同樣近的很呢？
劍子仙跡昏沉沉地懶怠掙扎，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雷電交加，狂風怒咆。
豁然之境的屋頂連同牆壁家當全給掀翻。
豁然之境的主人在木板床上渾身溼透地醒來，正覺得冷颼颼，又一道驟雨暴風颳來。
豁然之境的主人就是劍子仙跡……
嚇！
垂死病中驚坐起──先去掉前頭四個字──劍子仙跡猛然醒覺，發現自己除了頭暈目眩外好端端地，摸了摸身上是乾的，猶如一夢南柯。
再摸摸，觸感不對。
眨眨眼，珍、珍珠衣，並且是通體粉紫、大小相若、鑲飾整件錦袍不下百顆的渾圓珍珠。
又四顧，怪道眼冒金花，白玉樑、白玉柱、白玉為床紫緞為褥紫被掐金線紫幔銀蒔金流蘇。劍子仙跡曉得皇天不負苦心人，自己終於還是到了白玉水榭裡。
總算，可以好好吃頓飯了。
上回在道觀搭伙至今三日沒遇著同行，跑去普通老百姓掃光他們的米糧未免缺德，只有剩菜剩飯也夠劍子仙跡辦桌酒席的大戶人家不畏他上門叨擾。
劍子仙跡撩開紫帳紫幔，欲起身拜望主人。
沒想到床邊白玉屏風側亭亭靜立一人，紫綢白紗、綴以銀飾、鑲以珍珠，紈扇遮面、扇嵌四色寶石，髮呈淡紫、淺泛銀彩，髮髻光潔、斜簪白玉珠釵成雙。
國色天香！
這般孤男寡女共處一室，饒是修道人亦不免一刹心蕩神馳，倘為精怪所化定然千年道行毀於一旦現出原形，但劍子仙跡儘管胸口撲騰撲騰急跳起來，臉上彷彿無事、神氣不動如山。
「在下劍子仙跡，敢問……」
對著美人兒固然難以開口討飯，探詢是誰從水中撈出他這落湯雞總行吧？
叩門聲卻打斷了劍子仙跡。
「主人，鳳兒送薑茶來了。」
「進來吧！」美人對劍子仙跡道：「汝落水恐受寒，吾讓仙鳳熬了薑茶，汝該喝了它。」
「是。」
瞪著眼，劍子仙跡愕然將轉往門扉的腦袋又扭回屏風。
男子……儒音……？
好在沒把姑娘喚出口。
「呃，」有飯的話更好……「哈嚔！」
「看樣子汝早已著了涼，鳳兒，」高個兒美人──因為他是位男性──向劍子仙跡身旁放下薑茶的仙鳳姑娘追加囑咐。
皺皺眉憶起藥汁苦，卻見伊擱了扇，輪廓深邃而精巧分明的五官不再掩藏，琥珀眸子熠熠生輝懾攝人心，劍子仙跡便是受了迷惑忘記阻止那名小姑娘去煨湯藥。「啊。」
無奈地決定重新自我介紹。
「在下劍子仙跡，敢問大名？方才可是閣下相救？」
「在下龍宿，方才與汝一同落水。」
「這，抱歉我……」江湖人要命的反射動作啊！
注意到劍子仙跡表面波瀾不驚，實則很擔心被討厭的模樣，龍宿不由得又躲到華扇後頭笑抿薄唇。劍子仙跡卻又教那未及遮蓋的酒窩迷炫了眼。
「龍宿──」
叩、叩。
那位仙鳳姑娘準是故意去而復返，哪有熬個藥這麼快？劍子仙跡心裡暗罵，沒察覺自己幾時這樣容易受外物攪擾。
門扉再度開展，仙鳳姑娘端著托盤進房。
「請用。」
劍子仙跡眼可直了。青風飯、鰣魚蓴菜等三菜一湯，俱是簡單高雅的清淡口味。
隆隆隆──
這下也只有老實地面紅耳赤，擋不住空肚皮放棄身段率先投降哪！
「恭敬不如從命。」
劍子仙跡板臉說完，倒豁達地笑開了。佳餚入口，氣爽神清，何憂之有？
腦筋轉轉，「龍宿」這名字，聽過。「劍子多謝龍首。」既然人家是儒門頂峰，李不可廢，抱拳正式點兒答謝，拿過象牙箸繼續進攻食物。
龍宿眼一瞇。
「劍子汝慢用，遲些一敘，龍宿少陪了。」
龍宿言畢，旋身便行，仙鳳忙過去給開門。
生氣了？
啊。據說儒門新任龍首不喜繁文縟節，在儒門天下內又不得不謹慎禮教作為表率，因此乾脆一年到頭不回儒門天下，避居世外──「等……」劍子仙跡慌忙張口留人，誤會啊！我們道家出門習慣入境隨俗嘛！
龍宿本不理會，及至門口。
「哈嚏！」
「主人！」
這次是龍宿螓首一低，壓抑地輕輕打了個噴嚏。他背對著劍子仙跡，兩肩猛地一縮之後，死命挨在攢緊的扇上不肯抬頭的害臊模樣，哪像個堂皇威風的儒門龍首呢？
簡直惹人憐愛極了。
於是，劍子仙跡忍不住軟語安慰，「是我不好，剛剛連累你落水，這熱湯你喝了再休息會兒吧？」補充：是你隨從燉的湯嘛。
龍宿倏地回頭，顧不得紫扇跟不及藏遮美貌。
「傷風與喝藥不適合華麗無雙的吾！」
美人怒氣沖沖地去了。
但劍子仙跡覺得美人最後的憤怒是裝的。
明眸皓齒一副靈巧樣兒的仙鳳姑娘──辭別前已知她名為穆仙鳳──都敢握著嘴兒偷笑，想必她的主人笑得更厲害。
雖然，劍子仙跡大剌剌賴在白玉水榭修養三天，沒再見著這位龍宿美人。
左三年，右三年。
為了填飽旅途中難免挨餓的肚子巧遇華麗的儒門龍首，又過了六七年。劍子仙跡終於回返豁然之境，確認確認他家的屋頂和牆壁是否還沒破洞缺角到需要搬木頭重建。
劍子仙跡高興了。
修道人也是人，也不想風塵僕僕回到家還得辛辛苦苦搭房子。
修到人也是人。
劍子忽然想起他今天尚未用餐，不知附近桂竹林裡可冒出了新筍？雜木林裡可有纍纍果實待收成？
「劍子先生。」
這是仙鳳姑娘的聲音。
是穆仙鳳。
「哈！不愧是龍宿，知道這麼偏僻的地方。」
「主人要為遠遊歸來的劍子先生接風洗塵呢！」她笑吟吟，「請劍子先生隨鳳兒來。」
「那，麻煩妳囉！」
劍子仙跡給自己吃定心丸：龍宿不會讓他長途跋涉一個月到白玉水榭用飯的。
縱然忐忑。
隨著女孩兒走出豁然之境，抵達第一個三岔口，迴轉，打枝杈的這一枝稍攀往另一稍。
岔路這一端的盡頭，堂皇華麗的牌樓上書「疏樓西風」龍飛鳳舞。
陌生面孔。心突地一跳。
不，門口那位深色衣裳的應當是龍宿的其他隨從，那人朝仙鳳點頭。劍子仙跡沒看到穆仙鳳的表情，那人則面無表情。
「請。」
「謝。」
劍子仙跡頷首。
多年後劍子仙跡發現這趟自己沒有遭到絲毫刁難，因為，此時龍宿對他的戒心尚淺；即使，後來龍宿也不曾刁難，因為，刁難無效。
然而，望著苑中相候的龍宿，劍子仙跡只覺要見美人一面果然不容易吶！
「龍宿，久見了。」
「道尊傳人、劍子仙跡，久仰大名，在下疏樓龍宿。」
「哎呀，龍宿好友忘了我倆特別的邂逅麼？」
「嗯？有天吾因故落水，翌日高燒不退差點急壞了鳳兒，那次忘了好些事呢……」
「茲事體大，茲事體大。我不會再扯你入水，龍宿好友──」
「哼。誰信汝？」
「你，疏樓龍宿。」
「快入座，菜餚要涼了。」
．水榭．終．
[ 此贴被養素在2006-04-21 20:24重新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