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上 )
龙宿的手修长而纤细，相比起剑子丰润的手，龙宿的手如同骨鲠一般瘦削却别有一番沧桑的美感。剑子盯着那只手，着魔了一般用自己的手轻轻地碰触了一下龙宿的手——然后仿佛电流流过一般，那两只手仅仅接触了一下就马上放开了。
剑子尽量让自己不再去看龙宿的手，转而去看什么别的东西——其实那么大的一个病房，日日看着，该看腻的，不该看腻的，早就看腻了。剑子现在闭上眼睛，甚至连病房哪个角落有水迹，哪片瓷片发了黄诸如此类的细节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是他不想去看龙宿，看着躺在床上终日不动的龙宿，他总会有种莫名的难受。那种感觉他并不会形容，要真说起来或者就是他当年那位叫仙姬的年轻的语文老师的错。可是剑子觉得这说不出也其实没有什么的，说得出或许才是叫人害怕的事情。
尽管他不知道为什么。
但是天知道他到底在害怕什么，也许他只是单纯地、本能地在害怕。剑子觉得自己的心紧了一紧，他的手再次寻找着什么一样，握紧了病床上的那只手。
他叹了一口气，累了，真的觉得累了。
剑子枕着自己的一只手，另外一只手则握着龙宿的手。这样趴着极不舒服，可是剑子却有种莫名的安慰。他趴下没多久，还没等他完全进入睡眠状态，龙宿就醒了。他感受到了龙宿那种介乎凝视与盯着之间的目光。前者是带着温暖的柔情的，后者则是锋利而严厉的。剑子自己也被这种目光吓着了，他心乱如麻，恨不得此时此刻就睁开眼睛与龙宿对视。他有话要对龙宿说，尽管你要他说的时候他可能无从说起。就在他几番挣扎，几欲起来的时候，他听到了龙宿的叹息。
一声叹息。
极轻极淡的叹息，仿佛一缕青烟，从嘴里缓缓喷出的样子。
久久没有声响，剑子按耐不住，终是睁开了眼睛。一抬头，便迎上了龙宿那略带疲惫的眼睛。
你醒了？
两人同时开口，马上又觉得别扭一般转过头去。龙宿久未说话，声音略带干涩沙哑，剑子连忙倒了杯水给他，又以唇试了一下温度，这才扶起龙宿。龙宿接过水杯，手微微地颤抖着，剑子见状一手握着他的手，半喂半送地让他饮下那杯水。
我……
你先说。
这下又是同时开口，龙宿有点恼了。
手如何了？
无妨，早就好了。
那天的事……
没事，我睡了一觉，什么都忘了，记不得了。
什么？你……
剑子吃惊地看着龙宿，那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龙宿一句忘了，就什么都算了？龙宿见他这样子，倒是越发淡定，眯起眼笑了：你倒是想负责？
不是。
剑子讪讪地笑道，有点无措地搔了搔脑袋上的白毛毛。眼前的龙宿倒是正常了，还正常得要紧。他掩饰地打了个哈哈，说了句好友你这一觉睡得好沉，这一沉沉于泰山，渺渺兮如岁月奔流，真是一忘万年，忘得好，忘得妙啊！
龙宿金眸一转，淡淡说道：好说好说，怎么及得上好友的作业堆积如山，让龙宿大有浩浩荡荡兮如学海无涯的感觉。
慕少艾在门外偷听了一阵，脑门上几个十字路口跳啊跳啊，终于是忍不住推门进来，一把扯开剑子，停止了这两人看似无意义实际上也的确没有意义外加没营养的唇枪舌剑。想当年啊想当年啊，想当年他慕少艾因为高考路上顾着看美人，少考了一科外语。虽然他慕少艾外语考与不考大概就是几十分的距离。但是因为少了这几十分，他慕少艾就与国内一流大学的N大擦肩而过。以致慕少艾至今仍对N大心存敬仰心有好感，但自从接手了这两个N大哲学系的高材生，慕少艾深觉幻梦破灭之余更有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的悲哀。
慕少艾认真端详龙宿的脸色，又细细询问他的病情。龙宿回答的时候语速很慢，慕少艾一边听一边点头，又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剑子在旁边暗暗地竖起耳朵听着，偷偷又打量了一下龙宿——此时的龙宿，脸上露出极淡薄的笑意。那可不是他熟悉的龙宿，他熟悉的龙宿，要不就是端着一张人人敬而远之的脸对他说着些含沙射影的话，要不就是生动着表情说着好友你最高深的功夫果然还是那严肃的欲盖弥彰之类的。
慕少艾交代完事情，龙宿正要开口致谢，却被人猛不然地轻拍了一下脸颊，又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只见龙宿的脸上变了变颜色，最后露出了几分的无奈：在下知道，前辈不要说了。
什么前辈？我可比素大饼年轻多了。哈！我是前辈？那素大饼岂不是前辈前辈前前辈？
咳，其实素院长他……
什么？
我们都叫他素老饼。
噗哈哈哈……
慕少艾捂住肚子，毫无形象地笑倒在地。龙宿有点不忍再看，按了床头铃叫来羽人医生。过了一阵，一身白衣的羽人再度出现，拖走了仍在地上狂笑不止的慕少艾。
你该走了吧？
嗯，那你好好休息。
剑子……
嗯？
剑子收拾着东西，疑惑地看着龙宿。龙宿看了他半晌，指了指床头的闹钟：凌晨了，别走了，隔壁有空床，去找阿九拿张被子吧！
龙宿说完，便躺平了身子，伸手去扯好身上的被子，却被剑子更快一步地接过了。
我来吧，你躺好。
龙宿抗拒了一下，皱着眉头看着那边对自己关怀备至的剑子。忽地想起那句话——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想及此，龙宿的眼睛闪动了一下，龙家大宅里头三楼一模一样的房间再次浮现眼前。也不知道动了哪根心弦，龙宿鼻子一酸，喉头一哽，片刻之间，竟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他什么都不想说了。
安安稳稳地睡一觉，实实在在地对一个人安心，堪易，堪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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