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十里红照摇熏风，又是一个昏昏睡醒懒起来的好傍晚，天边的烧云快要胜煞了竿头的茜纱宫灯了。

所谓的独善其身，不管外面四季如何刮着地皮更替，疏楼西风和宫灯帷永远是春意流转、温润宜人，久居的人也因此变得纤细而疏懒了。吟风弄月，伤春悲秋，一派天真。

三顿并成一顿吃，一觉拆成八觉睡。每日操弄些墨香闲情，要么就吹着微风呆呆地坐，不知神游了几重天。这样的日子久了，早已忘记世间该有一种情调叫做寂寞。

弹琴几回合，索然无味，叫仙凤准备润笔，这边解下义甲过去，捉起笔随手涂得尽兴，纸上的墨泼得倒是洒脱，可惜云烟雾绕的不似凡俗人等能够领会，又随手推给仙凤，摸向棋盘去眷恋那玲珑黑白子去了。

“主人，这画收起来还是？”

龙宿正一人分饰两角地下着棋，两军相接顷刻就恶狠狠地拼杀开了，十分激烈。仙凤小声问的话，他也不知是听进去了没有，随口应道：“无妨。”

仙凤揣测不出无妨代表首肯还是怎样，“主人是要收藏还是赠人呢？”

啪，这边很不客气地围杀了一颗黑子。“送人吧。”

“那，主人打算将此画送给谁呢？是否需要装裱一下？”

“……不用。”

今日的主人颇有佛剑大师风范。仙凤默默地汗颜一把，想了想，才十分恭谨道：“恕凤儿妄加揣度，主人的意思是，以此画作为回礼，回赠琉璃仙境的屈先生前些时日送来的食材？”

又落下一子，想起先前让仙凤送去一筐疏楼西风自产的笋尖，作为回礼，屈世途托剑子送来一篮据说是希罗圣教那边的土特产的食材。同是宅男属性又热爱生活，龙宿在下厨方面跟屈世途颇有共同语言，两人经常会去信或者登门拜访，稍稍讨论些人间烟火，按时令交换些好食材。看起来是模样十分恶毒的大蘑菇，重重地用油糖烧出来却是无比鲜美，剑子用它连下了三碗白米饭，小肚子都圆了一圈。

那种蘑菇除了味道鲜美，似乎还有某种邪恶的特殊效果……那天晚上闹得好不疯癫，第二天早上才睡。于是抱成一团补眠到下午，起床把周身打理干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剩下的蘑菇精心烧得浓香扑鼻，让剑子火速送去琉璃仙境，并且嘱咐，一定要让屈世途和那位素贤人一人吃一半。其实就算不嘱咐，以剑子的寒酸小气，肯定也能让那两个家伙吃得葱花也不剩一片。

龙宿不动声色地微笑起来，这才把投进格子战场里的心思收回来，认真地想了想凤儿的提议，“屈世途那事，吾已送过回礼。”转头又看了看自己的杰作，不由皱起眉头计上心头，“凤儿，汝将这画裱好，送到学海无涯去。”

仙凤的甜笑僵在脸上，对龙宿的忠诚还是使她习惯而不打腹稿地服从，“是，凤儿这就去办。”学海无涯，一听到这个名字就有阴影感，想到主人要送的那个人，那简直是阴影感中的阴影感。

仙凤走了，应无忧在外面扫地，扫帚刮地皮沙沙地响，那么规律地声响，听久了令人困意生发。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不知不觉想起了这句诗，哈欠连连的同时不免有些着恼，想着自己闲居得手脚发痒时，某人正在红尘飞沙中灰头土脸地挣扎，又有些凉凉的得意和优越感。

不过，老是这样闲着也不是好事，万一待得筋骨顿锈了，什么时候又被那小气寒酸又满腹黑水的剑子道长拖出去跟人拼命，伤筋动骨不是好玩的。

该干点什么好呢？


“龙宿，你该找点事情做了，再这样游手好闲下去怕是要生病的。这样吧，佛剑有事要出门几日，不便带圆儿同行。你也知道他那鸟不拉屎的不解岩，放小孩子一个人住实在残忍了些。本来佛剑是托给我的，但我尚有些事情未处理，近来还有得忙，好友你就勉为其难帮我分一份忧吧。当然，这也是为了好友你好。”

龙宿越听越来气，翻个身把一把扯过被子卷住自己，不理睬剑子，也不给他被子盖。

什么人啊，给人添麻烦还冠冕堂皇的找各种理由，打着‘一切为你好’的大旗号，真是得了便宜卖乖。

“圆儿聪明伶俐、勤学好问又听话，不挑吃喝也不胡闹捣蛋，这样的好孩子打着灯笼也没处找。还有，他和佛剑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性格却大大不同，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嗯？”老道还在孜孜不倦地安慰开导。

龙宿烦躁地拉被子蒙住头，不想理会这个拒绝和他尽兴又一直打扰他休息的家伙。

往常的床被里只有龙宿自己的味道，惯用的香囊里的香味，还有房间里燃烧的香饼熏蒸出的，那种非常清淡又隽永的味道。剑子来的时候，被褥上才会多一些不属于疏楼西风的味道，那种鲜活的肉体的味道很难用单纯的好恶来形容，甚至对于旁人来说过于淫靡和私密。

正怀着绮丽的想法，背后一阵小老鼠似的翕动险些惊吓了龙宿。龙宿身子一翻压住那作祟的爪子，转过身来又一把扣住，“汝啊，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上挑的凤目在直直的凝视中微微眯起，危险而艳丽。

剑子厚脸皮地用另一只手在被内抚摸龙宿的腿，那种一下下细致平缓的抚摸，带着入骨的欲望滋味。两个人的腿又交缠到了一处，双手略带急切地挑逗对方。龙宿轻轻仰头，脸颊蹭着枕面，既昭示着自己的意乱情迷，又使看到的人同样意乱情迷。而这样沉溺于寻欢作乐的龙宿，不仅不会使人产生鄙夷的反感，反而带有致命的吸引力。平日里簪缨冠玉的龙宿自有满满的华丽无双，但那种美犹如隔着河岸观赏牡丹，而现在……

之前已经荒唐了一次，体力消耗了不少，明知道再闹下去明早恐怕不能早起出门，可还是忍不住这种活色生香的诱惑。

龙宿抬起一只手，手背挡在眼上，偏偏促狭的目光又透过花瓣般舒展的手指间的缝隙睇向剑子，如果这个动作堪称勾引的绝学，那入骨风流的眼波就是其中的必杀技。剑子面对此毫无防御，立刻中招。

龙宿成心勾搭一个人的时候，纵是百炼精钢也有办法让它化了。



第二天起床时圆儿已经到了，据说是被佛剑四更天里送来的，仙凤接的手，小娃娃哈欠连连，呆呆的十分可爱，肉嘟嘟的小脸令人忍不住想掐的冲动。

佛剑赶着去护生斩业，连口茶都没用，拉上剑子就走了。小圆儿困得抱着仙凤的腿就睡，仙凤掩唇偷笑，带小娃娃去客房补足了觉，又觉得他身上的棉麻布衫实在不衬，领着他去梳洗更衣。

荒唐一夜，剑子居然还能撑着起早出门，龙宿才不管他，径自睡饱了，悠哉悠哉起床用早餐。

被仙凤领过来见礼的小圆儿穿金戴银，活脱脱一个大户人家的宝贝小公子。其实得来这般乖巧的儿子，佛剑也不免刻意疼爱，只是并不着重于衣食用度。圆儿生得好看，平日里随便着素色的棉麻衣裤就很好，佛剑给他戴的那些小饰物都不打眼，诸如细小的红宝石耳钉、金刚石戒指、玛瑙佛珠之类，寻常人都看不明白那份朴质中的贵气逼人。总而言之就是当做另一个自己来打扮，只差给小圆儿剃度披袈裟了。

仙凤则不那么上纲上线，给小圆儿梳垂髫、戴金锁，穿大红缎子袄、络金虎头鞋、松石扣织锦围腰，头上约抹额，两腕戴掐丝珍珠镯，脚上戴金铃儿，再佩一块雕纹白玉环，一把精致的匕首，一支题《咏舞诗》的折扇。这样一番打点下来，小圆儿珠光宝气的，分外有儒门天下的风格特色。

小圆儿向龙宿躬身行礼，一派天真地唤了一声：“龙宿叔叔。”

龙宿看着这张酷似佛剑的小脸，越发觉得剑子所言真是句句戳他的心弦。用佛剑的脸顶儒门的风格，这样的圆儿实在太合他的口味，要不要试着拐到疏楼西风来呢？

“圆儿，汝喜欢吾吗？”龙宿放下团扇，也放下了身段，弯腰朝圆儿伸出两手。

圆儿乖乖让龙宿抱起来，做到龙宿腿上，“圆儿喜欢龙宿叔叔，也喜欢剑子叔叔。嗯，还有仙凤阿姨、素叔叔、叶叔叔、屈伯伯、谈叔叔、慕叔叔……”列举了一大串人名，歪头想了想，又说：“最喜欢佛剑爹爹。”

滴水不漏的回答。不过这个佛剑，他到底把小圆儿送给过多少人看护啊？真真不负责任。拥有这样值得疼惜怜爱的小娃儿，还整天想着护生斩业，真是没品。

仙凤适时送来四碟点心、四色果脯，外一壶玫瑰露，甜咸爽口都是小孩子爱吃的。

龙宿拿蜜饯喂他，“圆儿，吾的疏楼西风与不解岩相比，汝喜欢哪里？”

“嗯……都喜欢。”

“耶，怎么会？不解岩有这般漂亮的衣服和饰物吗？”龙宿故意逗弄小娃娃，指指他头脚上下，又竖着手指如数家珍，“不解岩有这些精致美味的零食吗？有这四时如春的好景色吗？有像仙凤一样漂亮亲切的阿姨吗？”

仙凤忍不住背过脸去笑。跟孩子在一起，龙首大人会变得更加孩子气。

圆儿认真地思考了龙宿的问题，用和佛剑酷似的一板一眼道：“佛剑爹爹给我的衣服穿起来很舒服，我喜欢。山上有葵花，我会炒瓜子给佛剑爹爹吃，没有点心也可以啦。嗯……只要和佛剑爹爹在一起，在哪里住都好。”

稚子纯孝，实在令人感动。龙宿摸摸圆儿的头发，将他搂进怀里，这下是发自真心的想疼爱这孩子了，“好圆儿，给吾当义子罢。”



剑子接连忙了好几天，废寝忘食下基层，给苦境中原鞠躬尽瘁，留下美名若干，落得面黄肌瘦。回到豁然之境打了桶凉水抹几把脸，脱了染尘的白衣倒头就睡。一直睡到佛剑找上门来，拉他一起去疏楼西风接圆儿。

按理说佛剑大师去接自己的儿子，又不是去抢龙宿的儿子，拖人什么的根本没必要。不过佛剑自有用意在其中，两人到了宫灯帷，龙宿正教圆儿弹白玉琴，圆儿手指幼嫩，未免他被琴弦所伤，龙宿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副黄金镶翡翠粒的指套给他戴，把着他的小胳膊教他一下下地拨弄琴弦，弹奏最简单的曲调。

“知道汝佛剑爹爹的往生咒如何弹么？来。”随着龙宿的操纵，熟悉的调子走了荒腔走板的样，一大一小塞着顽皮地咯咯笑着，玩的不亦乐乎。

当着孩子亲爹的面晒天伦之乐不是件令人爽快的事，特别是这小孩的亲爹还是个暴力流氓。佛剑在剑子背上攮一把，将剑子推向龙宿，另一手运气将圆儿吸过来。

剑子被那至少暗含五分掌力一推，猝不及防之下几乎整个扑在龙宿身上，幸而及时用手撑住，“喂、喂，佛剑，对好友也这般暴力呀。真是交友不慎。”

“一个换一个，龙宿，交给你了。”

龙宿团扇掩口，声线却略含着颤抖，“用那般宝贝的小娃娃换一个老头子，亏了。”

“如此，你便亏到底，招待晚饭罢。”

“佛剑，几日不见，汝之风骚更胜往昔，吾辈友人与有荣焉。”

剑子望望佛剑又看看龙宿，直觉这两人难得有互相打趣吐槽的时候，却是十足十的打情骂俏风味，还让人没法插进去话。

倒是圆儿很开心地说了句：“佛剑爹爹，龙宿干爹认圆儿做义子了！”

“啊呀，圆儿既是你的义子，也就是我的义子了。”剑子是一本正经说的，却只给龙宿一种感觉：嬉皮笑脸。能把嬉皮笑脸搞得如此庄重，也算是他小气寒酸剑子道长的特色。

“哪有汝这般小气穷酸干爹，专拣便宜。汝能给圆儿甚么见面礼？”

“耶，我们这般亲密无间，你的就是我的，你送出去的礼物就算我也送过了。”

“哼，汝不要以为哄骗了名头就够了，汝不负养育之责，将来圆儿可不会养汝的老。”

“圆儿肯定要养佛剑的老嘛，那是道法自然，我不介意，有你养我就够啦。”

“……仙凤，拿澡豆和水来。”

仙凤一直在桌边伺候茶盏，不想话锋指向了她，一时疑惑不已。

龙宿放下团扇开始挽袖子，“吾要亲手帮剑子道长洗脸！脸皮上的茧子比城墙还厚，这怎么得了，今日吾与汝好好搓一搓。凤儿快去，记得水要滚滚的。”

“啊喂，是洗脸又不是褪猪毛，用滚水做什么。龙宿你不能这么狠毒，要知道江湖上有句话，无毒不丈夫，最毒妇人——唔！”

龙宿啪地捂住剑子的大嘴巴，对乐得合不拢嘴的仙凤道：“不必浪费澡豆了，从后厨拿些辣椒面来。”

圆儿见到这几位爹爹在一起那么和乐融洽，自己也跟着他们一起开心。

这种清平幸福经历了太多太多波折，和从前的失之交臂的遗憾与骨肉分离的痛苦比起来，现在这个样子的团圆，哪怕要日复一日漫长地等待这样短暂的相聚，也已经足够的满足了。

圆儿抱着佛剑的腿，默默地搂着，那种亲昵看得人揪心。佛剑难以抑制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用掌心轻轻抚摸圆儿的肩背。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挂念血缘亲情是虚妄执念……可是，木已成舟的事实，难道可以自欺欺人地不管不顾？何况，他与圆儿的缘分和感情，已随着一次次的羁绊而深厚到任何法力都无法消解的地步，这样理所应当的存在，亦不该偏视怠慢。

到底是真正的血亲父子，这么大的抱着小的，一句话也不说，酷似的脸孔上流露着相同的对往事的追思和对现在拥有的满足，所谓天伦，莫有能出其右者。

龙宿见状将剑子拖了出去，将空间留给这对可怜的父子。



由于要招待佛剑父子，晚餐不仅由华丽无双的龙宿大人亲手烹制，还是全素席。

平时最多也就是龙宿和剑子两个人吃饭，龙宿费尽心思淘弄二三诗情画意的小菜，两个人温一壶薄酒，就着菜吃小半碗茶泡饭也就饱了。虽然剑子大多是饥肠辘辘地跑过来，但还没等龙宿烧好饭菜，他已经被凤儿呈上的各色点心填半饱了，等到主菜上来，自然可以安安稳稳、风度翩翩地坐着，和龙宿一起摆先天人用餐的礼仪风度。

偶尔佛剑才会来蹭一顿，那次数远远没有剑子多，龙宿不介意为好友洗手作羹汤，何况这次还有第一次上门的小圆儿。

佛剑寻常的饭量是饥肠辘辘的剑子的二倍，口味偏重酸辣，和龙宿甚是相投。龙宿估摸着有这样能干的爹，圆儿的口味也好不到哪里去，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道他们喜欢吃什么，还能烧不出好饭菜么？这么一想，更加卖力大展身手了。

晚饭摆在疏楼西风，凤儿在厨房帮龙宿的忙，把烧好的菜一道道端上桌。不能喝酒，剑子动手泡了一壶白菊让众人以茶代酒。龙宿很快就烧好了六道菜，竹荪素烩，青椒炒鸡枞，油呛鲜笋，口蘑焖豆腐，醋溜土豆丝，软炸冬瓜。一盆子酸辣汤也重重加了料，还炸了一碗加果仁的油泼辣子。主食照顾了剑子道长，煮了一锅白米饭，临出锅时浇上一瓶花露，焖出来雪白甜香，盛在细瓷青花碗里当真如一捧捧珍珠似的讨人欢喜。

菜都是些简单清爽的民间小炒、家家会做，可是被龙宿那无暇妙手调弄出来，那就是比什么上等水陆八珍都美味扑鼻，堪称不世珍馐。

菜色正，味醇，鲜美脆嫩，爽滑可口。酸辣汤一碗下肚激出满额汗，令人意犹未尽还想再添一碗的畅快淋漓。最绝的是那油泼辣子，乍一看好似平凡无奇的，用调羹一搅就会发现大有玄机，金黄色的油汁里浮着花生末、松仁和黑白二色芝麻，一只只圆滚滚的胖红辣椒被烧得正是火候，大红中透着熟黑，脆而不焦，香气四溢，碗底垫了些排齐了的芫荽段，既添了色又添了鲜美。

这么美好的辣椒，偏偏不是很辣，佛剑父子吃得开心自不必说，剑子也破天荒吃了几颗。

用过晚饭后，三个老人家带着孩子去泡了会儿温泉，圆儿年幼熬不住，在温泉池里昏昏欲睡，佛剑见状便先上岸带儿子睡觉去了，留下两位损友你一言我一语，感慨一通寡爹的辛苦、奶爸的无奈，嘻嘻哈哈笑了一大顿。


—未完—


还有个囧下篇，头疼得实在写不下去了，现在这天气是越来越不正常了，感冒来得又快又猛，各位道友也要多注意身体啊。

太有爱了，脑部了一下圆儿被打扮成儒门风格的样子，萌到了，又看到圆儿长得像佛剑，于是顺便脑补了一下佛剑打扮成儒门风格的样子，又囧到了。。。
原来蘑菇还有这种功效啊!!看到龙宿勾引剑子那段，直接失血过多急救去了XD，剑子你真是艳福不浅啊！
画画那里有点不明白，为什么龙宿要把画送去学海呢，那副画有什么特殊含义吗？还有龙宿是要送给谁的啊？太史侯？太学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