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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gicof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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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2.02 〈暗香疏影月黃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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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篇 承 〈現形〉


〈暗香疏影月黃昏〉



晨起,灑掃庭院。龍宿有云,他焉敢不從?

劍子左手持掃帚,勉力掃著庭中一夜青落;黃沙揚起,小小庭院裡的落葉卻是難以集中。濃眉蹙緊,柔軟的右袖飄啊飄的,他瞥見隨之嘆息,拄著掃帚微伸懶腰,險些站不穩。

仗著自己是「武林高手」,斷了一臂跟隨而來的失衡感很快地克服,偶爾還是不太靈光。清晨的日光拂得人通體舒暢,縱然他昨夜裡傷處發疼而輾轉難眠,也教和煦的日曦洗去。

偏頭望去,磚造小樓門板敞開,無論置身何地仍不損其優雅華麗的身影正慢吞吞地添柴火,一會兒試湯,一會兒切菜。

若說他斷臂所得的好處,第一想到的便是日日有龍宿所燒的一手好菜可嚐。龍宿嘴上是說得刻薄,卻攬下諸多雜事,樣樣辦得好,讓他不得不嘆服好友的全才。

只餘左手可供使喚,龍宿要他每日早起掃庭中落葉,修身養性是涼虧之語,他很清楚此舉是強健左手的方法之一,得早日活絡熟練。

廚裡的龍宿長髮束起,玉釵斜簪,寬袍大袖早已挽起,握支勺匙嚐了一口湯,俊秀面龐上稱不得是滿意之色。

劍子老犯傷疼,一時半刻真好不了,那傢伙硬氣也實然無必要哀叫,在傷藥與內服丹交互療養下,他再向大夫請教幾帖補藥,養足劍子精神。

天底下誰人朋友當到他這程度的?他想來自個兒也覺好笑,言語上不佔劍子便宜,他心裡還不快活呢。

鮮菜粥與補品,他與劍子本就寡味少慾,味道清淡即可,至於這鍋特別調理的補湯,方才他試嚐一口,味道不頂好,尚得勞煩劍子屏氣凝神的喝下去。

龍宿含著淺笑,共舀了三碗放在托盤上,甫旋身便見庭中劍子正拿著掃帚瞧他,不禁皺眉納悶:「手邊事不做,發什麼愣?」

「手痠總該休息吧。」劍子回以一笑,全身白衣在愈趨濃烈的陽光照拂下顯得閃閃發亮,連笑得露出的齒都潔白得讓他想以幾句涼言奉送。

琥珀眸子盈滿懷疑,端著拖盤踱出磚房,悠閒而慢的穿過庭院,移至他最常歇待的涼亭。劍子將掃帚擱在地上,默然跟隨其後。

「汝自晨曦初起便灑掃至今,庭中落葉未理半數,吾倒想問汝的不疾不徐。」龍宿款然落坐,撫平衣襬,好整以暇。

劍子聳肩,深邃的眸透出明顯笑意。「好友啊,天地萬物造化始生不滅,落葉無掃除之時,掃的是心,此般理緒甚易而流傳廣,你豈會不知?」堂而皇之坐在石桌對側,薄薄的野菜香味令他脾胃甚開。龍宿不愧是他的知心好友,相交數百年將他的味都摸得一清二楚。

「知與體曉非關一事。罷了,傷者為大,吾這不遠廚的讀書人已變無可變,連菜粥都端上桌。」龍宿言帶貶己,卻是悠然自適的撫袖,笑意隱隱。

「天然野味最是入口。」自從受傷後他特別耐不住餓,連忙將瓷碗推到自個兒面前,生來嚴肅不苟言笑的臉漾開笑,心滿意足。

若依他之見,劍子是貪他手藝,油嘴滑舌悉數搬演。龍宿拿了自己的碗,在廚裡添的不甚多,還留了兩碗預備塞進劍子腹中。「粥食畢尚有補湯一盅,好友可別辜負吾之美意。」

嗆咳聲乍起,雪白的眉皺成一團,劍子順過氣後問道:「好友你實不必如此勞心勞力,我服湯藥即可,我是斷臂又不是內傷……」

「當真無內傷嗎?」聲揚反問,薄脣彎起詭譎弧度。「劍子好友,吾這是為了汝好呀,此類補湯足可內外傷一起調理,將汝的傷養好,吾之經驗大概可專職做看護了。總之,萬勿推卻,吾明白良藥苦口,補湯亦然,想來堂堂劍子仙跡不會介懷苦味才是。」

「呃……唉。連吃個把月,我懷疑其實自己的身體十分虛弱。」不論前輩晚輩男人女人,只要他稍微受點傷,補品湯藥較諸旁人要多上數倍的送來,活似他先天不足後天失調,能補就盡量補。

過往他造訪疏樓西風,龍宿也經常有意無意的燉了蓮子湯,暑夏就熬煮綠豆湯;他看起來肝火很盛嗎?

「是虛啊,眉間糾結鬱悶之氣很旺,聽聞此類心鬱之人容易招神惹鬼,汝若閑來無事夜半散心,小心被纏上了。」龍宿悶悶直笑,不再言語,端起碗小口吃著煮爛的米粥。

劍子直瞧著專注於進食的龍宿,深沉的笑一閃而逝。且讓他細想,他這鬱結的眉是認識龍宿前便致此,或是認識之後呢?無論何種,他招神惹鬼是沾了一個,眼前不正是嗎?

「粥快涼了,煩請劍子大仙勞動尊口,扒兩口入嘴也好。」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雖不覺惡意或詭怪,總有幾絲不自在。龍宿催促道,一手撩開垂落覆額的髮。


***


簡單交代幾句,龍宿捏張紙條,上頭寫滿該採買的物品,便囑劍子待在居處,可掃落葉或者練左手劍,隨他之意打發;已然休養數個月,應當無礙。

他是瞧過初始劍子失去平衡感,走無數步便踉蹌跌倒,那時總要他攙著再走幾步,慢慢才適應。江湖多險,一人被三魔圍,只斷隻手臂受點內傷,命是撿回來了,該說劍子運氣好否?

近來他不再幻化凝靈,雖是不得已之策應當先行準備,若依劍子之性,怕是不肯接受他的決定。再者他仔細想過,確實也不太有此必要……獨臂大仙也頂威風的,但此次教訓,劍子必有所反省思量。

龍宿獨自行走林間小徑,簡單的儒生裝束使他高瘦的身形看來略微弱不經風,然而踏穩的步伐卻使他消遙悠閒中添了一份沉定,趨近徑底,漸有人居,已有一名書生候在路邊。

「龍首。」書生恭敬拱手道。

龍宿止步,緩緩搖頭。「吾已非龍首,勿再此稱。此張字條上所載明的物品尚且勞煩。」

「此乃學生當該盡力之處。未知老師何時能再講學?有些慕名而來打算長居於此的同道屢屢問及,學生亦盼老師丰采。」

微哂,龍宿緩聲道:「此事不急,且讓吾幾番思量。」揮別學生,龍宿負手悠然,慢吞吞地踱進鎮裡。這座城鎮並無城牆圍繞,初始定居附近郊處的他很是訝異,世道喪亂,城牆好歹是個屏障。

然而住在此地一段時間後,方覺吵而不亂,卻能維持多久?非僅武林事,天下四分五裂諸國並列,少一凝聚中心,且皆積弱,能有此地的安寧真箇不易。

鎮裡有間藥鋪,若有來此他必往拜訪;劍子初來乍到,他為了他的手傷只得權且找名大夫一試,幾番觀察才發現他找著的大夫並非常人,探問後才知曉是由宮中退下的御醫,莫怪醫術純熟,見多識廣。

皇宮內的御醫終其一生皆在醫署內不停地鑽研,各類奇病怪症皆是研究的對象,雖無武林中人所使之毒物來的詭譎多變,然劍子只是手傷,幸而未受毒侵。托此位大夫曾任皇宮御醫的福,有特定門路可得上等藥材,他忽地感到自己的富有確實有莫大助益,果真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啊。

沿著街旁店鋪前的石板路而行,拐了幾個彎踱入藥舖,撲鼻而來濃郁的帶苦香味令他軟了幾分眼角邊的冷漠,即然是笑,也顯得親切數分。

「龍先生您來了,小的去請大夫來。」櫃旁的藥童連忙招呼,揭了門帘奔入內室。龍宿環顧鋪子內的擺設,似乎與上次來的樣貌又有不同;幾名婦人在旁竊竊私語,他的琥珀眸子染上刻意的笑,一眼掃過便教那群婦道人家止口不語。

非是他對女人有所偏見,他心裡清楚讓女人愚蠢的是男人,然而被人議論的感覺不甚好,尤其是沒什麼內容的議論,委實不足為聽。

「龍先生。」年老白鬚的大夫仍是精神十足,藥童本是攙著他步出,卻教他給揮退了。「一旬過得真快,又來與老夫拿藥走棋呀!」

「是呀,特來讓汝有個翻本的機會!」龍宿笑道,由著大夫領進內室,穿過窄廊入了後院。後院有座觀棋亭,便是他們走棋之處。

亭中石桌的棋局仍殘,黑子兵敗頹危,上回龍宿行棋至此便辭身而去,今日身為黑棋的大夫似是信心十足,預備反敗為勝。

「每回見你便覺讀書人的丰姿大抵若此,儒雅翩翩,瞧了很是欣喜。你的摯友傷勢應當無礙了吧?」

龍宿頷首淡笑,泰然而坐。「傷處總是犯疼,但好了不少,改日帶他親自登門致謝。」

大夫撫著白鬚縱聲而笑,老邁沙啞的聲中竟藏有一絲尖細。「說這什麼話,來來來,走棋走棋,鄧某不信此回無法敗你。」

「鄧先生總是拜吾啊,哈哈,請了。」他揚眉笑語,旋即二人陷入不時的行棋思考。


***


由學生張羅好的各類雜物分成數袋,他有些愕然,旋即嘆笑。明瞭學生妄自多加雜物,他也未說什麼,只是任著學生協忙,書生模樣卻肩扛二袋,看來滑稽。

離開城鎮,他走在來時的林間小徑,背後學生腳步略顯虛浮,顯見內力不厚,他亦不多言語。所居之處並未離得很遠,但是清幽安靜;遠遠瞧見低矮的竹籬,便聽見掃帚挲地的沙沙聲。

練過劍略事休息的劍子改拿掃帚,繼續掃著庭中落葉,由後院一路掃到前庭,明知掃不完,仍當作磨練,順可在前庭等候龍宿返回。日已過午偏西,龍宿往往出門一趟便是一日,將藥熬在爐上吩咐他自個兒勞動左手,原先龍宿是打算揉藥丹,卻又貪懶作罷。

他真不知吞藥丹好還是喝藥湯好……即使是先天道者,聞到疑似惡整他的臭藥味,忍不住懷疑龍宿趁機報復。分明他以前被擊落山崖,養復生息時所服的藥湯就沒這麼苦臭啊。

隔著竹籬瞧見龍宿及其背後充作苦力的書生,他拄著掃帚以嚴肅的面容掩飾想笑的念頭。龍宿非是不曉,只是瞪了下警告劍子不可洩漏笑意,便讓學生將扛著的兩袋物送入屋內貯室。

「你有個好學生。」

「汝不可笑他。該說學生固執腦筋否……」長嘆頓感莫名。

劍子眉眼帶笑,溫聲道:「你怎不說施教有方,我瞧你幾個學生都善體人意,豈止滿腹經綸,人品也不差。」

「吾的人品可受人質疑唷……」刻意拉長聲,龍宿負手步入竹門內,薄脣抿成月般彎彎的弧度。

「說什麼渾話。」瞥見那書生以袖抹汗的走出,他止口不語,保持莫測高深的嚴肅模樣。龍宿的學生已瞧過他獨臂之貌,並未露出太大訝異在臉上。

「勞苦汝了,下回吾可不敢再有所請託。」

儒生立時顯露惶恐,說起話來結結巴巴。「老師切莫作此想,學生自是不敢……不敢……」

「哈!仍是多謝汝了,看來半個月不必出門,那兩袋就足夠吾二人所用。快回去吧,汝之言吾再思量,多和同道切磋有助讀書,汝好生斟酌。」

「謹遵老師教誨。」儒生深深一鞠躬,年輕而平庸的臉上充滿崇敬。

龍宿含笑點頭,直待學生離去、竹門闔上,他才歛下師長樣貌。

「我還是覺得你的學生都不錯呀,又乖又老實,誠懇勤勞。」劍子拿著掃帚笑瞇瞇的,眼見日偏西,掃了一個多時辰的落葉,也該休息明日再來。

「差強人意。不都說了吾的人品本就可受質疑。」龍宿擺袖,天生愛笑的臉稍微黯色數分。他慢吞吞地欲往廚裡去做晚膳,劍子將掃帚置於籬邊,趕忙跟上,腳步一顛,險些站不穩。

「唉呀唉呀,好險。」

龍宿回身只見劍子正拍撫胸口,便蹙眉道:「誰人要汝走得快,慢慢來便是。」

「我急呀,上次就是慢慢來才讓你氣怒得拂袖而去。」三步併兩步地跟上龍宿。自從受傷後他想了很多,該說他自被聖蹤擊落山崖便轉過多個念頭,斷臂只是更加讓他看清。

他以為有些話不必說,眼神交會即可心領神達,然而世事豈是如此容易,再好的朋友也不該逕自認定如此。龍宿怎麼說都是個讀書人,讀書人就是想得多想得雜,他早就明白的,還同龍宿弄起眼神交會心靈交流的默契,莫怪後續誤會連連。

他很健談,談的皆是實話,卻未必談進內心底。對於龍宿實有歉疚,這人的性子是如何會走向偏激,即使相同目標也殊途同歸得令他膽戰心驚,他不好好地說清楚,豈非不懂得記取教訓?

「喲,劍子大仙還記得呢。」龍宿隨口回道,忽地止步,回身揮袖續言:「今晚下兩碗麵,幫汝上藥後晚些可讀書走棋,如何?」

「劍子自當奉陪好友的雅意。」習慣性要拱手回答,右臂空空如也,他忍不住噗嗤笑出,白眉皺成一團。

「何事如此開懷?」龍宿不明其意,見他笑得將要失衡跌倒,連忙趨前數步預備攙人。

「哈哈……龍宿,我每次回答你事情,就像你的學生一般忍不住要拱手,但方才正要拱手……唉呀,我缺了一隻胳膊,想來就好笑。」習慣在苦境中取樂自己,劍子笑得深邃的眸都瞇起,右袖輕拂,柔軟無比。

龍宿卻笑不出來,但天生愛笑的臉龐卻掩去淡淡的難受。「吾不覺得好笑,得了得了,汝且去洗手拭臉,下兩碗麵挺快的。」旋身仍是慢慢地走,琥珀雙瞳滿是黯然之色。

「龍宿。」劍子止住笑,左手負背,正經道:「我的性子是這樣,再者斷臂已是事實,莫為此壞了你的心情,你瞧我現在不頂能接受嗎?」

頓足數秒,龍宿側首淺笑道:「劍子大仙樂天知命,吾自是曉得了。」

見龍宿邁步而去,劍子皺緊眉,喃喃自語:「我怎麼瞧都不覺得你是曉得的。唉,風花雪月的讀書人、傷春悲秋的龍宿。」轉個念頭,龍宿很關心他才會見他斷臂而悲傷,得友如此他實心滿意足。


***


夜色微微,劍子在庭中踱步,由左至右,由右返左。左手掂掂腰部,數個月來的安養他似乎變胖了,雖有習練武功,總是無過往的勤勞。安逸使人怠惰,更何況有個手藝極佳的龍宿好友,來什麼他就吃什麼,兼之養傷的各式補品,分明他內傷好多了,龍宿硬是要他補足元氣,難道有何不明意圖?

清風徐徐,縱然盛夏亦不感躁熱,四周蟲鳴熱鬧;他腳步一轉,往這竹林雅居的花草叢聚處而去。月色低迷,矮生的樹叢葉上點點螢光,他略略傾身向前,腳步一蹌,幸賴身後之人一把攙住他。

「好險好險,差一點兒就得和這些丹鳥來個正面接觸。」

「汝還知道螢為丹鳥呀。」龍宿一手提燈,一手挽住劍子的左臂,語氣略有諷意。「幸好沒摔著,若是牽動傷處,又得多痛個十天半個月。」

「好友總是在適當的時機出現,劍子之幸也。」站穩身軀後,劍子露出淺笑,拍拍自己的衣袖衣襬。

龍宿提著木雕燈,燦明火光將點點螢亮驅走;他默然半晌,淡聲道:「該換藥了。」

「你還在介懷黃昏之事?看來我這回失言可真大大大!」不然擺張冷臉給他瞧做甚?龍宿分明是愛笑的臉,脣線總是彎彎的,冷然以對可惜了那張好看的臉及笑。

「汝多心了,吾不一向如此?」提著燈冷哼道,瞧也不瞧劍子一眼的直往前行。穿過前庭來到偏廂,劍子所居之房早已點上幾盞燈。

「嗯,陰晴圓缺確實於你是平常。」左手端著下頷摩挲,劍子自語地下了結論。

充耳未聞似的將木燈掛在房門邊的竹勾上,龍宿拍拍雙手,輕嘆氣道:「好友汝坐好,換藥是艱鉅之事,衣衫汝且自己脫了吧。」藥箱備妥在矮几,他旋身洗淨雙手,聽得劍子落坐,配合的窸窣脫衣聲,他方回身眉也不挑的拿起藥粉就灑。

「龍宿你下手也輕些,很痛。」他就知道龍宿心情欠佳,拿他的傷處洩憤。劍子有些齜牙咧嘴,白眉皺緊,痛感攫住他的思緒,瞬即冷汗涔涔。

「都說過會痛是好事。」龍宿收了手勁,指腹小心在大片傷處磨過推平藥粉,可以感覺出已經生了一層薄皮覆住傷口,雖然看起來是怪可怕的,然而較之初始已痊癒甚多,思及此,總算掃去些許冷然,彎起真心的笑。

「又痛又癢,唉,若是脖子給人一抹,大概什麼感覺都沒有。」撐過劇烈痛感,劍子虛弱著聲不忘調侃自己。

「胡說八道。」琥珀色眸子睨了過來,不予苟同地搖首輕斥。「已經長出新皮,再忍忍,很快就癒合了。」推平藥粉後又上了第二層不同的藥,龍宿專注手中之事,眼角餘光瞥見劍子目不轉睛地直瞧著他,不禁停了下來。

「瞧吾若此作甚?」

「欸……只是特別有感觸,龍宿你待我真好。」千思萬緒,話出舌尖卻帶點孩子氣;劍子一時想咬掉自己的舌頭,眉輕蹙,可見明顯的懊惱。「你當我沒說好了。」

「嘖,吾向來以直報怨,縱有不滿也待汝傷好之後再算。」避開劍子視線,龍宿似是感到不自在的道。取過布巾將劍子傷處覆平包紮,不意間撫過右肩的舊傷痕,動作頓了下。

「這個不痛了,你莫在意。」劍子趕忙道,努力扯開笑。「我已明白龍宿你的用心,反倒顯得我當時雞腸鳥肚……欸,你莫笑,一會兒生氣一會兒開懷,傷身吶。」

他聽到「雞腸鳥肚」忍不住莞爾,實是誇張之言,也難為劍子俚俗在口。「那吾只好配合劍子好友的心願,天天擺張氣怒的臉面。」

「你天生就適合笑。」

「也得有可笑之處;笑不值錢吾又何必。」

「分明有千斤買人笑的事情,古早以前不是有個女人愛聽絲帛裂聲,一聽就笑,這笑容價值不菲。」劍子一愣,在龍宿臉上風雲變色前趕忙道歉:「講錯了講錯了,非是有意以女子比喻,龍宿你知曉我讀書卻記著不多的,想來想去也就那幾種比喻,抱歉。」

「汝有自知便好。」神色稍霽,龍宿緩著聲道:「早要汝跟著吾多讀、多記點書,並非要汝入儒門,而是有益處,汝懂也不懂?」

劍子垮肩一嘆,傷處既已包紮好,他慢條斯理地將衣衫拉上,喃嚅其言。「懂了懂了,風花雪月的東西我無太大興趣,要我讀是讀不來的。」

「有讓汝讀詩詞否?史籍丟汝面前也只是翻三二頁馬虎過去,汝還敢說呢。」他的學生都很受教,要他們讀什麼個個都使勁啃,雖是根器不同悟力有別,至少肯下工夫;他的劍子好友呢……幸好不是他的學生。

「是是是,下回不馬虎。你倒少抱怨我這種行為,原來積怨已久。」劍子灑然一笑,視線掉至窗外,清楚可見月懸夜穹,他長長的喔了聲,端著下頷打量。

龍宿踱至靠窗的竹椅安坐,側首賞月。「盛夏的月圓而明。」

「是啊,今兒天氣挺好,雖有日頭卻不太毒辣,我這傷受不得曬又受不得寒,果然虛弱欠補。」

淺色雙瞳若有所思地瞄過劍子,「明日會下雨,汝瞧天上月暈擴散,大抵不能出門了。」

「日暮之時就有跡象啦,耶,雖非嚴冬,但我想起有句詩是這樣的……嗯,暗香疏影月黃昏,以前我訪疏樓就有此種感覺。」劍子搖頭晃腦,溫柔的聲帶笑。

龍宿卻是微愕,忽地哈哈大笑,雙肩抖動,讓劍子莫名所以。

「龍宿你是想到何事,如此開懷?」

「哈哈……早要汝多讀點書,但挺有汝之行事作風。」他笑得眼角帶淚,察覺自己過於失態,以袖拭臉,穩住氣息沉吟。「該是:『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林和靖之詩作,汝只取喜歡的字句組合,別有風味即是。」

「劍子是班門弄斧了。」搔搔髮,下定決心地道:「好,龍宿,你的藏書借我數本,由你選幾本該讀的,劍子仙跡此回是真要下工夫!好友是儒門大老,飽讀詩書,身旁朋友鄙陋至此,委實過分。」

「汝在數百年前便該有此省悟。」龍宿微微笑著,腦中快速翻過他認為對劍子較適宜的書目。劍子非是不能讀,而是太多書確實他不感興趣,那般得魚忘筌的態度有好有壞,既非專注做學問,他倒不太強求,只是偶爾念念劍子數句,若劍子真不願,拿刀架其頸上威脅亦是罔然。

劍子起身,天生嚴肅線條的臉上笑瞇瞇的,「好友不是想走棋,劍子奉陪囉。」

「唷,這麼快想來當吾手下敗將,吾本想放汝一條生路,讓汝今日早歇。明日若雨,對傷處委實不好,不如先養足精神以抗。」

「明日的事明日再談,我難得這麼隨興,走啦走啦。」左手拉起竹椅上的龍宿,仗著自己是傷殘者、看準龍宿不太敢隨便推開他,便勾著龍宿踱出門外。

「汝又用拉的,且讓吾取燈吧。」龍宿蹙眉道,將竹門邊掛著的木燈拿下,倒也任由劍子拉著他到院中的小亭。

「暗香、疏影、月黃昏,我還是覺得很符合此情此景!」

「劍子大仙有何開示,請直道其詳。」

劍子驀地停下步伐,鬆開龍宿,仰首望月。「好友欲望月興嘆嗎?」

「無此雅興。」龍宿緩聲回答。

深邃的眸轉而凝視龍宿,像是思索良久後,劍子又搔頭一笑。「本來說些什麼,轉個念頭便忘卻了,還是下棋去吧。」

「喔。」那眼神讓他很不自在,怪異莫名。劍子內心是想說些什麼,然而有所顧慮才擱下。龍宿默默搖首,不願妄自揣測過多。

劍子率先踱至小亭內,背對著龍宿卻是滿臉尷尬。他真惱自己,因為一閃而逝的想法竟讓他感到好像有點……褻瀆好友?調戲好友?甚至還有些捉弄的意味。明知龍宿平時雖是笑在臉上,然非不莊重之人,他呀他,怎麼會冒出輕狎的念頭。

實在對不住好友,他內心很清楚數百年相交知己情誼,也許已經稍微變質,理智卻在分析後選擇維持原狀;這樣頂好,他何苦自相破壞,也讓龍宿陷入無聊的桎梏?

「來,下棋吧!」斂整神色,劍子持著一貫的灑脫,扶著石桌沿坐穩。

「好友的笑容藏有明顯的算計,吾不多加小心豈不危險。」龍宿將木燈放在桌沿,棋盤棋子早已放置妥當。

無心之言讓劍子若有所思喃喃自語:「是呀,你是該小心提防我,唉。」

這大概叫悔不當初,是稍微有一點點悔意啦,當初是龍宿先有善意,但他笨;現在呢……還是罷了。

知交剖肝膽,寸心有誰知?斷臂前和斷臂後的人生觀確實大有不同,腦子也清晰不少。龍宿好友,你真真切切是劍子的好友。

「話含在嘴裡咕噥模糊,有所計謀喔。」

「欸,龍宿好友切莫誤會,我只是習慣性的戰前策略,你就當我在念經。」

龍宿睨了眼,頗感好笑。「觀棋不語真君子。劍子好友,汝且先行。」

劍子收斂心神,拾棋落子。夜中棋局,至此揭序互有較勁。


***


「如何?」劍子想看清自己右臂的傷,只隱約瞧見一片血肉模糊。

龍宿仍是一貫淺笑以對,淡聲道:「不好也不壞。今日汝得與吾一道進城,向鄧大夫說聲謝。」小心地將傷處包紮起,琥珀雙眸瞅著劍子。

「當該如此。好友肯放我到外頭走啦?」劍子端著下頷笑言,額間瞬刻被龍宿屈起的指敲了下。

「吾只是希望汝多休養,汝若出外散步散心想進城閑晃,吾未曾攔阻。」

「但你會嘴上念個幾句。」劍子笑嘻嘻地轉移話題,拉過上衫起身道:「今日天氣正好,心情都跟著舒快。」數日前的陰雨讓他傷處略微發疼,即便忍耐,神色也不會好看多少,難為龍宿鎮日瞧他嚴肅更甚的神情。

龍宿收拾藥箱布巾,順著劍子的話意續道:「確然。回程時倒可至山路盡處的崖邊賞景。」

「哎呀真妙,暫且說定如此。」雪色濃眉染上欣喜,劍子繞過龍宿,步至斗櫃前,取下木勾掛著的飾品。「這幾日我在練習左手的靈活感,用絲線做了個太極符,一併送給鄧大夫吧。」他瞧著左掌中奮鬥數日才製成的太極符,憶及過往他半個時辰就能編好的「當年勇」,不經意的嘆息逸出。

側身凝視劍子微露黯然的側面,龍宿無語,僅是清澈雙瞳有幾許計量打轉。

「嗯?好友看得如此專注,莫非對此有興趣?」劍子注意到龍宿的眼神落在他身上,以為龍宿好奇他編製的太極符,便大方展示手中的線織品。

「噢,嗯,是呀,縱然吾善廚,對於編繡卻學不來。」趨前接過劍子遞來的符織,以獨臂的情況而言,應該算是編得不錯。龍宿稍微施力撫平飾面,將之交還劍子。

「好友要是連編繡都會,真真邁向全才的境地,可敬可佩!」劍子打趣地道,「好友若有興趣,我再編一個送你。」

「趨吉避凶?」他眉一挑,不置可否。

「還兼防小人。其實只是個飾品,若欲其有實際效用也無不可,但得開壇作法祈願寄命,此時我的狀況不宜若此,過一陣子傷好得差不多,龍宿你真有需要我倒可一試。」劍子斂整神色,不似玩笑語。

龍宿眼珠微飄,想像劍子一身茅山道士的裝扮,手持木劍在壇前叱叱赫赫的樣態,習慣彎著的脣弧度更大,很快地又鎮定持穩。

「汝有心,吾如何推拒?屆時莫忘邀請吾參觀。」

恍然大悟地瞄向龍宿,劍子佯作傷心失望地道:「原來好友想看我開壇作法!肯定你方才沉思片刻便是在想我那道士裝扮吧!」

「汝多心了。」

「哎,相交數百年,縱然無十成把握,猜個七成是作準的。龍宿,我雖是道門一系,你幾曾看過我真拿把木劍斬妖除魔。」

「呵……是沒有,吾長年在疏樓西風,怎可能瞧過。」霎時蹙眉疑惑,龍宿反問:「近日汝有些不對勁,雖知汝平時孩子心性,然雀躍過份了。」有時又黯然神傷,喜哀兩種情緒交錯非是劍子的個性,納悶!

「當真?也許我是想到傷快好了,不由自主的欣喜吧。」劍子擺手道:「好了好了,該換件衣裳拜訪鄧大夫,龍宿還請暫離吧。」

拎著藥箱及布巾旋身離開,龍宿但行數步尚未出得房門,喚聲又至。

「龍宿!」劍子斂下愜意改為嚴肅神情,直直盯著側身瞧他的龍宿。

清澈的琥珀眼瞳帶點疑問,沉靜默然。他不禁嘆息與懊惱。「我這一轉念頭又給忘了,無事,真抱歉把你喊住。」

分明有話欲言,為何吞吞吐吐?連日來劍子這般異常的舉止,他卻不知該否問起;偶爾同劍子鬥幾句話、聊聊無關緊要的瑣事。有意地保持距離,是他現在選擇的相處態度。

上回惹他動怒的奪書事件只是個引爆點,原本逐漸調整相處態度的他更加決意放棄一些數百年來的情感,雖知自己鑽牛角尖兒的鬧脾氣也有不對,卻是疲累不堪了。

劍子無言目送龍宿離開並將竹門帶上,才垮肩長嘆,懊惱自怨之色明甚。

他的口才以及數次的沙盤推演,每每在龍宿那雙像琥珀的眼睛專注看他之時,什麼效用都發揮不出來,可說是啞口無言。此時他才知曉,他過去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未曾正眼瞧過龍宿,或該說是他少將心思放在龍宿的一片赤誠。於他而言,大凡人都是差不多的,他未曾轉過偏念,又怎能料想到龍宿之心呢!

不然他早該了解龍宿的眼神專注時多麼可怕,使他忘詞忘意,只能愣愣地直視。或是該說他的心境變了?因此過往的平常,在此時卻不平常了。

拙啊,龍宿是投桃報李的心情,他接到桃子卻不解其意,只顧著吃乾淨還傻傻地想多要幾個。搔了搔白髮,忽覺此念的怪異之處,一時說不上來是哪兒不對。

劍子在房裡踱步轉圈,他是發自內心想有所表白,至於龍宿接受與否他暫且不考量,但不換個方式不行。掃過矮几擺著的幾本書,他頓住步伐,猶豫再三:要用那種老老老老的方式嗎……


***


藥舖前的空地擺了不少竹篩,上頭分門別類的鋪滿數十種正待日頭曝曬的藥草。幾名孩童繞著竹篩奔來跑去的追逐嬉戲,忽地一襲白衣的道者步出,佇立在藥舖門邊似是等待。

在謝過鄧大夫後,見那滿臉白鬚的老邁臉龐笑呵呵收下符織,他雖有愧薄陋之物以謝,卻不因此為自卑。反觀龍宿很懂得用世俗之物去攏絡世俗之人,而不為此迷惑,其實腦子比他要清楚多了。

雖是炎日爽朗,藥舖內只有鄧大夫與藥童二人。龍宿再次拱手道:「若無鄧大夫妙手良醫,吾那摯友的傷勢恐怕未能痊癒如此之快。」

「耶,龍先生此言差矣,老夫不過診療開方,劍子先生的傷能夠好,端賴你的照料以及他自身的內力修為;要是常人受斷臂之傷,往往是命都跟著去了。」鄧大夫搖首嘆氣,年雖老邁,雙眼精明。「江湖多險,我瞧劍子先生非是惡人,莫非遭人算計。」

「是呀,多對一,他算英勇了。」俊秀的臉稍有為難,決定略而不答。異度魔界逐漸肆虐中原,除有惡火竄燃,魔界放出的小妖魔也常滋擾普通百姓;這座城鎮何時也會受此劫難?

見龍宿避而不答,鄧大夫也不為難。他拿起握在掌中的太極符織,藏在白鬚下的笑顯而易見。「老夫對江湖事了解不深,也知曉明哲保身的道理,不過有時行走江湖的人來此買藥顧傷,多少了解近來的江湖上的大事,只怕這是各國都無法處理的棘手之患吧。」

「……然也。有心人會以此操弄,亦有正直之士挺身而出。鄧大夫倒不必擔心。」龍宿輕描淡寫地回答,注意到門邊的白衣影晃了下,似乎是往前走去探看某事。

「生死存亡之秋,此地的安寧未知能維持多久。老夫坦言,龍先生與劍子先生皆是內力深厚的高手,雖是歸隱之身,但若能久居於此,對住在此地的百姓們多少有個照應。」語畢嗆咳會兒,鄧大夫謝過龍宿欲攙扶的好意,又道:「實是強人所難,不過……」

「鄧大夫此言豈非讓龍宿為難麼?若無萬一,吾瞧此地淳風秀土,是隱居的好地方,然而摯友行蹤卻非吾能掌控,他認真的性子往往身先士卒,此時只是由於斷臂重傷而不得不暫歇,若果傷癒,吾倆雖為好友,吾卻毫無理由與立場勸阻或要求他的。」

基於朋友道義他才照料身受重傷的劍子。雖然兩人曾經決裂、曾經他氣怒得拂袖而去,然而見著未曾重傷至此的劍子,他還是無法視若無睹,一肩擔起照拂的責任。

看吧,這就是決裂得不完全、一時氣憤卻未及怒入內心深處斷絕恩義的景況。總歸數百年的情感,要完全割捨非是如此之易啊!

鄧大夫蒼老的臉上浮現惶然,連忙拱手道:「老夫明白此番要求是過分了,還請龍先生莫怪,也莫著怒。」

龍宿緩緩搖首,心神微分,「鄧先生切勿此言,方才一番話,怕是惹先生不快了。」

「唉!」鄧大夫突地作聲,逕自笑了起來。「你我二人遷來謝去,客套之甚,不如就此省下!」

「哈,吾正有此意,不然就得再次盤上見真章以弭平各執己見的情況囉。」龍宿拱手,幾番告辭後,便慢吞吞地踱至門邊,有些納悶地瞧著蹲在一旁和幾名孩童說話的劍子背影。

他近來確實有異……

本在門邊候著的劍子知曉鄧大夫與龍宿有話相談,便耐心等待,瞧著在曬藥竹篩間隙追逐遊戲的孩童們,臉上嚴肅的線條軟化數分。雖是不擅長與孩童相處,卻覺純真可愛的孩子有著豐富的生命力。

大抵是他的白衣裝扮太過引人注目,又或是他的白髮、他陌生的面孔,忽地孩子們跑向他面前,毫不怕生的吱喳多語。

「伯伯為什麼站在這兒?」

「我在等人。」

一名女娃兒注意到劍子空蕩蕩的右袖,頗感好奇。「伯伯你把右手藏到哪兒去了?」

「這啊,伯伯受過傷,右手就不見了。」劍子笑瞇瞇地回答,雪白的濃眉輕蹙。

因為劍子幾乎有問必答,態度不慍不火,溫柔的聲音讓不怕生的孩子們對於外地來的陌生客更加好奇,連珠砲似的問個不停。

他覺得很有趣,小孩子怎麼有如此多的問題?「問」似乎是他們探索這世間的捷徑,他已快忘卻自己童年時是什麼模樣,只隱約有個印象便是吃不飽穿不暖的紛亂。

雖然他缺了一隻胳膊,這些孩子也不怕他是個惡人,他便被牽拉著到遍佈的竹篩邊,陪著這些孩子玩起遊戲。說是遊戲並不妥,或許小孩子玩累了,隨手扯了幾節葉片,七手八腳的坐在地上,有人手腳快便紮出一隻蜢蚱。

他略識醫理藥草,便抽了條較長而藥性溫和的草葉,在旁人眼中看來突兀不搭軋的坐在沙塵輕揚的地上,學那些孩子也紮起他會做的東西。偶爾在他身旁的男孩會幫他拉緊葉片,但對他左手五指便能靈活翻轉織就葉片,悉數報以欽佩的眼光。

「伯伯跟龍先生一起來,娘跟我說要讓大姊姊去龍先生家當鳳凰哩。」

一聽到新鮮的話句,其餘孩子又吵鬧起來;劍子略感詫異,問著方才說話的女孩:「令堂怎會如此言道?小朋友,這事兒有讓龍宿同意嗎?你的大姊姊幾歲啦?」

「十三歲!去龍先生家真的可以當鳳凰嗎?可以穿得很漂亮,吃好吃的東西!」

「呃……」前提也要龍宿答應,不過十三歲的鄉下小姑娘,做龍宿的曾孫女勉勉強強,那傢伙怎可能對小孩子有什麼非分之想。劍子乾笑以對,將手中紮起的太極符織遞給方才協助他的男孩。「多謝你方才的幫忙。」

「咦!這個給我的?」年方七八歲的男孩拿起明顯分為二色交織的圓圓太極,有些髒兮兮的臉泛起笑。「謝謝伯伯。」

其他孩子連忙簇擁過去觀看,年紀較大的女孩兒納悶地問:「這個是什麼圖案?我家的神龕上也有這種繡圖哩!」

劍子盤腿坐著,溫煦的聲道:「這是『太極圖』。太極這個東西……該說是我們所處的世界的最後源頭,也是你們所看到的所有人事物,都是從太極來的,它們也都是太極喔。」

孩童們面面相覷,滿臉不解。劍子知曉他方才說得太過簡約,再者這些孩子也許都未曾離開過生長的城鎮,「世界」對他們而言只是個模糊不實的概念。沒有體察,難以了解此類玄妙。

「這麼說吧,太極是由陰陽所組合而成,陰陽是對等的兩種概念,但其實是從同一種東西分出來的。陰與陽,我舉個例子,就好比男孩與女孩、冷與熱、白天與黑夜。但非是指說他們絕對的分開,如同白天與黑夜是連續的,你們瞧這太極圖,雖然分為二色,卻沒有絕對斷裂的情況,而是互抱在一起,像兩條魚對否?

「又如白天與黑夜,我們絕無可能在此時說『啊,現在是白天』,然後眨個眼便說『現在是夜晚』,天是慢慢黑的,像這兩條魚的尾巴是慢慢消融在對方之中,但是此魚中又有對方,並沒有真正消失無蹤,你們能了解嗎?」

劍子一眼掃過,大多孩子是似懂非懂的點頭,年紀較大的女孩看來較為聰穎,他便微笑又道:「所以由這個圖可以推演出很多人事物的常理,舉個例子來說,你們要好好的相處,男孩子不能欺負女孩子,女孩子也不能對男孩子哭鬧,要相互和諧,相互尊重,不以身分家世去歧視別人,不是頂好的嗎?」

劍子兀自說得高興,冷幽幽的聲由他身後傳來,聽不出是喜是怒。

「劍子好友,汝對孩子們說這些豈不過難。」

孩童們紛紛自地上翻起身,有些怯懦地學著大人們拱手的樣子,顯得不倫不類慌亂無比。「龍先生好!」

「嗯,汝等該回家去幫忙農事,別嬉玩太久了。」龍宿雖是微笑,語氣卻十分冷淡。瞥見劍子單手支地想起身,他伸手攙了一把。

許是畏懼龍宿不怒而威的氣質,孩童們一哄而散,獨留劍子和龍宿佇立原地;劍子的眼神充滿不解,緩緩溜轉到龍宿凝住的俊秀臉龐。

「劍子,別和孩子說這些東西,只要他們會『想』,汝反而讓他們感到痛苦。」龍宿的聲音很輕,帶點無奈。然而這般情緒未持續太久,他仍是挑眉笑道:「汝倒和那群孩子談得來,每回他們瞧見吾,便怯怯縮縮的,莫非吾看起來很可怕?」

雖不解龍宿之意,劍子決定順著他的話說:「龍宿你本就有股威嚴的氣質,尤其認真講事之時,孩子的感受力敏銳直接,當然會反應出來。非是你看起來很可怕,相反的你總是微笑連連,氣度閑然。」

「或許吧。吾去街前店舖拿些東西,汝在此稍候。」他拱手言別,轉身而去。

劍子注意到龍宿又直又長的淺紫長髮,也伸手撩了自己的白髮在掌中端詳。「我的日子確實過得很富足悠閒,同龍宿在一起,不只形軀富安,心裡也快活。」有好有壞,但如退隱生活若此,並無不妥之處。


***


晚風徐徐,林間竹居的竹籬門掛了兩盞燈,庭院廂房也點了數盞。龍宿晚間為他上過藥後,人便不知所蹤,見月正當空,夜色趨深,他不免有些擔心。

龍宿的武功很好,若是遇上惡人或者夜間出伏的野獸,絕對應付得來。

事實如此,他還是憂心會兒。莫怪修道有誡律,不得沾惹情愛,縱然他不溺於此,仍是在心上有了牽絆而難以逍遙自在。他已過了毛頭小子會心血躁動的年紀,喜怒哀樂的情緒起伏淡然,此時多半懸於龍宿,雖不明顯,總是值得他自己玩味再三。

他不認為為某人心裡喜苦是件幸福的事。那是情緒與認知未完全調整好的情況,當然,也可說在一個修養層次後,「寡情」是必然的。寡情並非無情,而是合理的追求與收納,提及「寡」也不過是相對世俗之人的「多情」而言。

劍子踱至庭中的小亭稍坐。夜風吹得枝葉摩挲,沙沙聲奏起;亭簷的燈焰是龍宿持著長鐵鉤,一處處的燃上火光而成。

火色流洩在他的白髮,忽明忽滅,他安然適坐,閉目聆聽夜籟;蟲鳴此起彼落,風動葉響,環繞周身的可數不可數的聲音,交織成自然純粹的音樂。他忽地吐氣,自己的吐納聲息以及心跳聲清晰可聞,沉沉緩緩。

心緒如弦被扯動了下,他倏地皺眉,雙眼睜開前便喚:「龍宿?」

「打擾汝了?」手持木架、宮燈夜明,龍宿的儒生裝束是簡樸俐落。夜間散心返回,見劍子似禪坐靜修,正欲轉向迴避以免驚擾,怎料敏銳如劍子還是察覺。

「沒這回事。夜裡散步,可有收穫?」

「只是排遣莫名的煩躁罷了。夜已深,汝身上帶傷,早早安歇為要。」龍宿踱至亭前,紫眉低蹙,面色不予苟同。

劍子定定瞧著微光照映的龍宿,像是下定決心地自懷襟繫處掏出書本;他揣在懷裡已然數個時辰,就連被魔界三大將圍毆斷臂,他都未如此時的緊張。

「龍宿,你能聽我背幾首詩嗎?」

龍宿微偏首,清澈的琥珀眸子打量忐忑不安的劍子,半晌才緩緩啟脣道:「好友,吾真的感到吾長得很可怕,不然吾必定是個嚴厲的老師,瞧汝惶恐不安,縱然背不好吾也不會責罵汝啊。」

「呃……」他是為了要背的詩緊張,不是由於龍宿的嚴師模樣。劍子嘆息著,左手拎著書起身頜首。「沒有照順序來,挑了幾首便是。」

龍宿在庭中提著宮燈,聞得劍子有些結巴的聲,溫柔沉穩而拙樸,與其往常的能言善道迥然不同。

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投我以木李,報之以瓊玖,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龍宿啊龍宿,你投我以桃,我該報之以李;我身無瓊琚,只有獨一無二的心意可報,龍宿呀龍宿,你可否明白?我是否為時已晚?

「……這是詩經衛風的〈木瓜〉。」在兩人沉默許久後,龍宿才勉強說出;琥珀雙瞳晦暗不明,慣常微笑的脣仍是彎彎的,就和往常無有不同。

「劍子,話一出口便無收回的可能,但吾希望汝能正色以待,將方才說的都忘記,吾不會洩露半句。」

「嗄?」很難得的,劍子詫異之色露出來,非是難堪而是不解。「龍宿?你……你拒絕我嗎?」末句是充滿納悶,很快地他便自行歸結出結論:大抵是為時已晚,對方不領情了。

龍宿搖首,直直望進劍子的深邃眼底。「劍子,汝許是有所迷惑,汝吾二人雖為摯友,卻少獨處如此之久,尤其汝有傷在身,讓汝的心境起了不平常的波動,然而詳細沉澱思量,汝的修為會讓汝了解這僅是一時迷亂,切莫再妄言若此。汝是修道人,戒律雖是外在,汝應當能明瞭沾惹會對自身梏制的『情』並非良事,身為朋友,吾只能言盡於此。」

「龍宿!唉呀,你竟是這麼想的!」說得一番道理,諄諄教誨想將他拉回修道途上去……他難道不是定心思索才得此一結論嗎?劍子將毛詩揣回懷裡,左手揉著額間,末了重重一嘆。

「好,我明白了。龍宿,我很抱歉方才的話讓你困擾了,無論如何都算是種拒絕,請你不要太過介懷我的魯莽。然而這不表示我同意你所說的,我知曉我在想什麼。曾在生死關頭來回,僥倖只斷隻手臂,我還想不透徹嗎?我只是想讓你了解到……嗯……總之,我為我的莽撞道歉,失禮了。」劍子步下亭階,行無數步在龍宿面前又道:「想不到我落入言詮之中,但不說,要讓你明白又太難。龍宿呀,你知曉我向來不求什麼的,即連此事亦然,我很滿足於自己所得的,你毋須擔心我會反向你索求什麼,這與你無關。我真的為自己的莽撞之語道歉。」

傾身一禮,劍子如平常一般並未消沉或其他改變,擺手踱步離開。

這人總是這樣,即然有所牽繫,仍不失其灑落的丰采。龍宿面色無波,心底黯然。有或沒有,劍子不會擱在心上;他拒絕與否,也與劍子心中所藏的情感無涉,但他不是這種人,早在過去他便試圖想得到什麼,他與劍子的氣性相差頗大,而在劍子無動於衷的情況下,他也該慢慢放棄。

此時,他竟能正色要劍子撇去這些當初他曾抱持的情感,該說自己偉大或可笑呢?

這樣也好,維持在超越朋友意義的純粹關係,自得其適,是最好的安排吧?龍宿提著燈,踱上亭階,坐在方才劍子坐的石椅上,愛笑的俊秀臉龐任夜色沁涼染了輕愁:為何錯過、為何一人已醒一人未醒、為何又有意錯過?


***


大雨滂沱。

暖黃色的身影避入藥舖中,順向藥童討了幾味藥材和傷藥。出門在外,若不時有補充總是心裡不安。

貌若女子的秀麗容顏卻有兩道長長垂落的眉,聲音是難以想像的溫淳而明朗;藥童愣了半晌,只覺近來看到的白髮江湖人有增多趨勢,也不囉嗦地翻找藥草。

穿著暖黃衣裳的人左眼下有著黥紋,在等候雨停以及拿拾藥草的片刻,悠哉如老人的佇立門邊,拿出袖中的水煙管,捻指點燃吸了一口。

異度魔界惱人之甚,還有羽人之事……他不該將羽人牽扯入這些雜事,然而不讓因弒親自卑想贖罪的羽人做點事,欲振作羽人,又得另尋方法。

想到他在峴匿迷谷結緣的劍子,此時生死未卜,只留隻胳膊和古塵在一片殘破的豁然之境;他雖將斷臂保存,也有一定的時效。未聽聞任何劍子已死的消息,應該就是好消息吧!

他再吸一口水煙,感到大雨聲不太尋常,遠遠的似有人以輕功急奔而來,便提高警覺避身在舖內滿牆的藥櫃前。

「鄧大夫可在?」一身狼狽,鞋履沾滿塵泥的龍宿顧不得失禮,揚聲便喚,神色憂急。

正在撿拾藥草的藥童習染其急,大聲道:「大夫在,龍先生稍待,我立刻請大夫出來。」

龍宿站在舖門前,甩落衣袖上的水珠,又抬手抹過滿臉的雨水,他看起來多麼邋遢是可想而知了。出門得急,來不及拿把紙傘,只想著快找鄧大夫。

察覺藥舖內也有高手,龍宿神色未改,以不變應萬變。很快地老邁的鄧大夫由內室急急而出,藥童也趕忙繼續撿拾暖黃衣人所需的藥草。

「龍先生,發生何事?如此大雨還讓你匆忙來到,是劍子先生出了何事嗎?」

劍子!長相秀麗的男人不由得拉長耳打探彼方消息。

「是,他不知為何陷入昏迷,高燒難退,吾已讓他服下祛燒的藥湯,然未見其效,只得勞煩大夫與吾走一遭。屋外大雨,龍宿實感抱歉……」

鄧大夫揮袖道:「救人如救火,待我拿了藥箱便與你速往。劍子先生的傷勢已快痊癒,怎會突然高燒昏迷不醒。」

待大夫又入內室提取藥箱,暖黃衣著的男人忽然出聲道:「閣下所言,可是劍子仙跡?」

龍宿望向對方,見其淺笑微微,少有人如他一般,是用笑容面對所有事情。

「而閣下應當是儒門龍首,疏樓龍宿吧?」連忙拱手拜禮,旋即正色道:「在下慕少艾,人稱藥師,我想劍子應當提過我吧?可否讓我同行?」

確實是提過這號人物。龍宿仍是感到懷疑與戒慎,豈料慕少艾忽地綻出更大的笑容,愜意地道:「你且懷疑我無妨,聽聞三教先天個個武功高強實力非凡,屆時我若真對劍子有所傷害,憑龍宿威能還怕拿不下我?」

***

鄧大夫與慕少艾分坐床榻二側,一人觀色,一人把脈。片刻後兩人不約而同都看向右袖處;慕少艾立時褪去劍子上衫,湊近傷處仔細觀察,內心暗叫兩聲不好。

「傷處發炎了,看來如不是碰到水而未擦乾,就是沾到髒東西。」高燒也是由此而來,真箇傷腦筋。鄧大夫撫著白鬚盤算該用何種藥方。

「傷口快癒合了,真糟!現在又發炎成這樣……」若是傷處完全癒合,留那隻手臂也無用。慕少艾沉吟著,瞄向鄧大夫問道:「未知鄧先生有何高見?」

「不如一人負責一項。」

「也好。」慕少艾轉身正想請人燒熱水,便見龍宿端了一大盆的水進屋,熱氣蒸騰,令他微顯錯愕。

「會用到熱水吧?至於火爐吾也燒紅,立刻拿來此處。」龍宿將水盆置於矮几上,又閃身離開劍子居房。

慕少艾咧嘴一笑,喃喃道:「怪不得有本事做到儒門龍首,佩服佩服!」

「慕先生也是江湖中人吧,皆有所相識?」鄧大夫再次把脈,察其氣血微浮,冷汗濕了一身,嘴脣泛白,便放下劍子左手,蹲在藥箱前翻找藥草。

「是啊,劍子是我好友,當時只知他受傷卻不知他被誰帶走了,原來輾轉被他最要好的朋友照料著。」用熱水洗淨雙手,慕少艾趁著鄧大夫不注意之時,自懷中所藏的瓷瓶取出活物,置放在劍子的傷處,很快的這些活體便蠕動著啃噬發炎傷處。

見收養的活體將發炎傷處啃蝕殆盡後,他很快地將之收納入瓷瓶封緊,收進懷襟。另自袖袋取出另一白色瓷瓶,倒出特調的消炎藥粉,毫不吝惜地全抹在劍子的傷處。

昏迷中的劍子動了下,濃眉皺成團。

「唉唷劍子前輩,我是希望你醒又不希望你現在醒啊。」

鄧大夫揀好藥草,趕忙託給龍宿煎煮,便在一旁觀看慕少艾的手法。「你這傷藥是用什麼調配出來的?」

慕少艾忙著在劍子肩處施針,分神答道:「一些不成氣候的自配藥方罷了,先生如有興趣,待會兒我寫張藥方給你充作參考,大家都是同行,切磋切磋也好。」言畢又繼續手中忙碌工作。

耗了數個時辰,總算將治療程序完成,慕少艾與鄧大夫魚貫步出劍子居房,龍宿已在廊邊等候。

「行了,這次是真的要注意別再碰到髒東西,否則又發炎就麻煩。」

鄧大夫同意頜首,向龍宿及慕少艾拱手道:「大雨已歇,老夫也該告辭。多謝慕先生的藥方了!」

「別客氣,我會往藥舖再拜訪一次的。」慕少艾也拱手道。

龍宿略感歉然:「鄧大夫,多謝汝在大雨中還跑一趟,且讓龍宿送汝一段。」天色將暗,他將已備好的木燈交予鄧大夫。

「不必,慕先生醫技高絕,龍先生還是待著聽他怎麼說法,老夫這就告辭了。」鄧大夫提著木燈笑道,只讓龍宿送他至竹籬門前便施然告辭。

慕少艾有些亦步亦趨,見鄧大夫離去後,他才凝然道:「龍宿,事有緊急,我便直言了。劍子的斷臂在第一時間即由我保存,方才我瞧他傷處尚未癒合,還有機會將斷臂接回,雖然右手無法再像過往一般靈活,總比獨臂好。待劍子醒來,可否讓他與我一同至殘林療養接手?」

龍宿頓感莫名,緩聲道:「劍子的行蹤由他自己決定,非是吾所能左右,若他願意,吾無立場攔阻。」

「哈,就怕他不願意,還得勞煩你勸他與我一同前往。話說回來,少艾不得不佩服龍宿你的細心照料,在未知還有機會接回斷臂的情況下,為劍子做最好的療養與照拂;若是有機會不如咱們一同開醫館,肯定人滿為患呀!」

面對初次見面就與他熱絡的慕少艾,龍宿感到詭譎;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微笑來操作一些事情……


***


劍子瞪著為他換藥的人,此時正在笑嘻嘻,尤其一雙褐色的眼擺明想捉弄嘲笑他,他只想問……在他昏厥這段時間,慕少艾究竟對他做了什麼?

「還是很想讓好朋友幫你換藥是嗎?嘖嘖,好朋友是可以吐槽、一起幹架,不過奴役他可就不對了。」

「慕少艾,你有閒情逸致同我打哈哈?」

「有喏,你都沒瞧見龍宿能夠將換藥工作交到我手上時那釋然的神情,畢竟他非是熟識醫理之人,還是交給專家比較安心。」塗塗抹抹,劍子這才曉得早先龍宿對他的傷口溫柔百倍,此時換作專業級的慕藥師,他懷疑自己欠了慕少艾不知多少兩銀子,居然疼到說不出話連哀叫的力氣都沒有。

「我正在活絡你的傷處,為接回斷臂作準備。哎,藥師得告訴你實話,中原戰力短缺,你手接好了還是得回來展展威風,最好連你那好朋友都一起拖來,三先天缺一不可。」

「龍宿的行動我無法決定。」劍子自牙縫迸出一句話,終於苦難結束,慕少艾洗淨雙手後,悠閒地拿出水煙大大吸了一口。

「反正時候到了你就有辦法讓他來幫忙,要不之前葉口月人之事你是怎麼辦到的?果然有過命交情就是有靠山啊。」

劍子拉過上衫,深邃眼眸不予苟同地瞪著慕少艾。「你是唯恐天下不亂,當時我請龍宿幫忙自有考量,非是隨便而為。上回鄧九五與夜重生之事最後還把龍宿惹惱了,凡事沒有第三次。」

「當真?」慕少艾挑眉反問。

「八九不離十。」休養的這段日子他很能感受到龍宿退隱的心有多強烈。

「呼呼,藥師只好對龍宿死纏爛打了,畢竟他是個不可多得的助力啊。」再吸一口水煙,刻意想看劍子會有何反應。

劍子差點就脫口而出:你會被龍宿「揮」離幾千丈遠,要裝熟沒這麼容易!但他忍下了,嚴肅的臉更添幾許沉凝。

「捨不得?」

「何出此言?」

「唉呀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藥師我好歹也是打滾過的人,舉凡親子問題、男女糾葛、遺產分配不均、老人安養問題,我都是常任的調解者呀。」

「嘖。」劍子擺擺手,明顯的逐客令。「你若有辦法說動龍宿幫忙,自是合你心意,但要我當說客是不可能的。」

「行!有你這句話就不必擔心突然出現阻礙者。」慕少艾朗笑道:「你的手臂傷處會有痛或癢的情況,這是正常的,你且稍忍,明日就隨我至殘林接手吧!」

劍子無聲嘆氣,見慕少艾一貫悠哉踱出房門,他可瞥見屋外庭中,龍宿正佇立仰首望天,似是若有所思。

這次分別將又一段時間不見,他相信龍宿能妥善安排生活,只是感到有些慨然。側首瞧看自己的右臂,慕少艾古怪多計,行事作風別於常人,他已經在想接手的過程會是什麼景況了……


***


夜已稍涼,清風如水。難得慕少艾託詞離開,劍子找著了時間能可與龍宿一談。

龍宿在小亭邊簷掛上木燈,撣撣衣袖,夜色染得一頭紫髮閃動點點光澤;他泰然坐在椅上,靜待劍子啟言。

以前龍宿很會找話題與他閒聊,自從此次再相見,龍宿就變了不少。他非是不健談之人,然而氣氛詭異的時候他還真難說出什麼。

「明日我便與慕少艾至殘林,龍宿你還是繼續待在此地嗎?」劍子也隨意而坐,扯開話題問道。

「也許,待在這兒還不錯,學生的請託吾尚在考慮。但也可能遷至他處。」龍宿勾起笑意,連眸底都盈得滿滿。「聽聞汝之右臂有復原可能,吾感到非常高興,汝得好生休養,這麼多人需要汝。」

「哈,我是做我認為該做的事,而非順應他人要求才做喔。」定定凝視龍宿持續微笑的臉,劍子忽地憶及某事,便自袖內抖落一個符織,放在石桌上。「之前說的,近來我又編了一個,就送給好友吧。」

「不開壇作法?」龍宿感趣地反問,並未推卻地收下。

「總得我右手接回來,屆時我會拜訪你,再履行另一半的承諾吧。」劍子笑道,兩人間沉默半晌,只能看著對方互有所思。

龍宿沉默,他不知該對劍子說些什麼,但想到劍子的右手能可接回,他是由衷感到高興,也不必再思慮幻化凝神能否行乎,想藉龍氣交換劍子復原的機會。

劍子沉默,他對龍宿的感覺很雜,但有個明顯確定的情意存在;前幾日試著表明過,卻被拒絕,為免讓龍宿困擾,兼之以他本就不是會明顯表現情緒起伏的個性,便是維持現狀。

夜漸深,劍子突地起身道:「我去歇息了,龍宿你早歇。」

「嗯。」

劍子轉身欲走,只聞得龍宿帶笑的聲道:「汝多保重。」

「你也相同。」唉……拙啊。劍子頭也未回的嘆息,稍稍懊惱會兒,回房躺在床榻上有些難眠。

月正當空,白日未完全消散的浮雲輕輕飄過,如水滴擊石般的清亮琴聲響起,低柔而迷人,一聲一聲,徹夜未停。

他聽著琴聲想呀想的,睡意襲人,最後只想著龍宿何苦若此,難得沉睡了。


***


龍宿漫步至城裡,已數日未訪鄧大夫,正想著前往拜訪一同走棋,腳步一轉便往鎮邊而去。

然而愈近藥鋪,來來往往的人卻讓他頓感莫名。斂起悠閒,他蹙眉加快步伐,來到藥舖前的空地便有些錯愕。

正在打理餘緒的藥童瞧見是他,淚眼汪汪的似是怎也說不出話來。

「龍先生來得正好,我正想送帖子給您。」

龍宿愣愣地走至藥舖前,簡便的靈堂並不鋪陳,就一名曾為御醫的人而言,是有些寒酸,卻符合鄧大夫的個性。「這是何時之事?」

「大夫在前日夜裡壽終正寢了,完全沒個跡象,那日下午他還教我幾帖藥方的用法呢。」

「原來如此。鄧大夫確實年事已高,能不帶任何病痛的過身,也許是最好的吧。」在初始的驚愕過後,只嘆然人事變化之速,卻無太大的傷痛感。龍宿踱至靈堂內欲上柱香,瞥見堂內另有一人,便禮貌地致意。

「鄧夫人,請節哀。」

鄧夫人在丈夫去世後更顯老邁,她抬眼含蓄道:「老身謝過龍先生上香的心意了。」她感慨地道:「他就這麼過去了,這間藥鋪該怎麼辦才好……」

龍宿默然,他無法給予太多幫助。此時常照應他的學生也前來上香祭拜,瞧見老師便禮貌地問候。

「孟生,吾有一事相託。」

白袍裝束的年輕人惶恐地拱手道:「老師請說,學生自當竭力而為。」

「鄧夫人膝下無子,此後恐是孤單一人,就請汝與其他學生多加關照,也算是回報其夫在鎮上的恩澤吧。」

孟生又是拱手道:「這是自然,學生受鄧大夫教導良多,雖無法有極為妥善的照料,還請鄧夫人多包涵了。」

鄧夫人聞言望向龍宿,再看看孟生,本就泛紅的眼不禁滲出淚。

龍宿上過香後便靜靜離開。對於鄧大夫他是抱有幾分好感,今世之亂可見一斑,鄧大夫身為御醫,卻也難逃帝王猜忌,凡是出入後宮者,都被抓去宮刑伺候,只因為皇帝憂懼臣屬與嬪妃有所染。

真要有染,即使是太監也能做到,並非宮刑與否便能遏止。他當時是這麼恥笑地想,卻也為這些盡心盡力的大臣抱不平;同為男人,那種生不如死的感覺也許他能體會一二,所幸鄧大夫並未頹然喪氣,而是在不久後辭官,帶著一名他請求恩賜的年華老去、不嫌棄他的宮女一起退隱在這城鎮。

在鎮裡街道上漫步,他拐個彎,踱入茶樓,尋了一方座位落坐。

自懷裡掏出一名學生的懇切來信,他陷入沉思。

這鎮裡唯一能和他談開的人死了,也許這是種徵象。

他的歸隱日子當該結束,屬於他的責任不扛不行。龍宿沉沉的眸凝視展開的信箋,墨語字跡載明有些怵目驚心的請求。

『儒門天下,四分五裂,分屬九流六派,敗亂淳正儒風。』


***


字數:16393

這篇文是在寫完現形大概有半年才寫的...寫的時候小天使已經腐爛了劍龍(得道者自助嗎...所以自體燃燒法=自己寫Orz)
嗯...希望大家喜歡~~
(話說木瓜這玩意兒已經變成我及幾位朋友在揶揄劍子的詞彙了...||||)

by 米若扣樂園小天使
[ 此帖被think在2009-05-13 15:07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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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煉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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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底下誰人朋友當到他這程度的?」龍宿大人,現在這個天底下,是少有人會做到這種程度卻又什麼都不求的,可是我為您心疼啊!若是,劍子想清了、看清了,您會來的及幸福嗎?……(劍子是大笨蛋)

    「為何錯過、為何一人已醒一人未醒、為何又有意錯過?」淚啊!當真天意如此嗎?
    跪求啊!magicoflove大人,請許龍宿大人一個幸福吧!若真的屬於「龍首大人」的責任不得不扛的話,就請拖劍子一起下水吧,既然一人已醒一人未醒,
    那麼至少別放任龍宿一人在江湖中浮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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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呃……唉。連吃個把月,我懷疑其實自己的身體十分虛弱。」不論前輩晚輩男人女人,只要他稍微受點傷,補品湯藥較諸旁人要多上數倍的送來,活似他先天不足後天失調,能補就盡量補。

    過往他造訪疏樓西風,龍宿也經常有意無意的燉了蓮子湯,暑夏就熬煮綠豆湯;他看起來肝火很盛嗎?

    哈哈,这段话真搞笑,很容易让人想偏啊~~~~~~~~
    话说回来,这段隐居的日子对龙大和剑子来说都是无比珍贵的吧,平淡而幸福,真希望能永远这样~~~~~~`
    大人还有后文吗?还想看后面的发展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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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对龙宿一见钟情,二见倾心,三见...还没想好~
    顶端 Posted: 2006-05-03 14:21 | 2 楼
    kmcx06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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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先不說別的~~
    只是又見少艾
    藥師 少艾……

    開始還以爲少艾不會出現了
    現在又見到
    真是百感交集
    可是他那渾身染血的樣子
    又不由自主地跳入腦海
    心中隱隱作痛

    不說少艾了
    還是來説二位正主

    劍子體會到了自己的感情
    但是也有些任意妄爲
    只是那麽薄薄的感情(薄字主要針對的還是劍子對這份感情的認識)
    就敢去表白
    可是看見龍宿拒絕劍子的那一刻
    我又深深地為龍宿痛心
    一個怎樣剔透的人
    才會這樣拒絕自己夢寐以求的一段感情
    一個怎樣驕傲的人
    才會親手將自己深愛的人推理自己的身邊
    龍宿
    偶爾,也要對自己好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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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龍宿是拿來疼的~~

    于是,我回来了~~~~~
    顶端 Posted: 2006-05-03 23:34 | 3 楼
    露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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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要如何表逹...內心的感動..
    龍宿真的對劍子..(細心的照顧丫)

    友情是可以昇華成愛情的..

    不過我們可愛的龍宿..竟沒有答應...
    (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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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6-05-04 00:59 | 4 楼
    magicoflo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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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煉棧~~

    呃呃...^^bb放心放心,沒有這麼慘的,不會是腥風血雨所以不用這麼擔心^^
    但是,我倒是覺得龍宿會自己去解決屬於自己的事,假如他和劍子仍是好朋友,那也得忙不了,才去拜託朋友^^bb至於劍子則是拜託朋友次數很多......||||
    可是龍宿一向很懂明哲保身:p
    所以放心,聰明敏捷的龍宿不會有問題的^^


    龍命~~

    我也覺得這兩人平常相處應該滿有趣的XD
    至於蓮子湯,是因為不知為何在我印象中龍宿常常煮蓮子湯給劍子喝呢....
    後來劍子養傷也是補品很多(十全大補湯-O-不提也罷...)所以才這樣寫的XD
    這篇有後續^^


    kmcx0620~~

    嗯~大概是我比較不會去想悲情的部分,所以對於藥師我都只記得他很樂觀開朗又呼呼的樣子XD我覺得他求仁得仁,他沒有遺憾,那就好了.....因為是他的選擇啊^^
    劍子有時給我感覺就是很率真吧,要說他沒考慮很多還是真正考慮很深呢?尤其是對於龍宿.....(嘆氣)
    而龍宿其實是已經有點放棄了,既然決定放棄,就不走回頭路,所以說也確實很掙扎
    不過會衍生出其他種相處方式吧:p


    露露~~

    劍龍是慢慢發展成愛情的比較好吧XD
    我自己認為啦~~~雖然龍宿不答應,但也許劍子還有機會^^|||
    龍宿已經努力很久了,風水輪流轉,換劍子努力XD


    謝謝以上諸位^.^
    [ 此贴被magicoflove在2006-05-04 21:24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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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6-05-04 20:13 | 5 楼
    道非道
    精神化而非神话~~
    级别: 正义暴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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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篇描写剑龙俩人心里微妙变化的好文啊~~~~感觉剑子在受到重伤后的对于咻咻的情感
    认识变化也诠释得很到位,他即认识到龙宿对自己的重要性也用较为委婉的方式表达了但
    却不强求龙宿对此感情给予回应,这样刻画确实很符合原剧中剑子的性格和处世风格~~~
    其实他们彼此在乎对方甚多,但是出于互相尊重所以都不愿打破彼此间的平衡与和谐,
    然而又时常为对方做考量~~感觉剑龙之间的爱情也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很难有什么激烈的爱恨纠缠但彼此就是对方始终放不下的羁绊!再次感叹~~lz大大看你的文真正像是在看真正的剑子
    龙宿谈恋爱呢~~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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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囧囧有神~~
    顶端 Posted: 2009-05-12 22:04 | 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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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曉問·霹靂劍龍主題論壇·古生物王道 » 疏楼梦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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