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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14  殊天引(六)正文完  14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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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天引(一)



我站在這鋪了琉璃的屋瓦上,仰頭看著墨色夜空所懸掛的一輪銀月。沒有什麼比此時此地欣賞瑩潔皎雪的圓月更來得舒服愜意,若能擺上一壺溫過的清酒,慢慢細酌,享受微涼晚風拂身,更是再好不過了。

嗯,想歸想,一來我答應過某人戒酒一段時日,二來為防突發狀況,也確實不該飲酒。雖然旁人聽聞「原來你是道長啊」,容易聯想為「修道人不得飲酒」,分明開壇作法還是什麼的會用到酒,差別只在於酒力是否勝荷而已。因此,這種不白之冤已受頗久,真要喝酒還得小心翼翼地找個好地方藏著……

說到酒,便想到前些日子在某間酒莊所購得的佳釀。不愧是酒黨傳人所造,讓我不禁也稍稍耽溺其中。幸好小姑娘願意讓我以一副對聯及玉珮做為抵押,以償酒債;可惜我購了「水中仙」本就想同某人分享,還未及找到他,他倒是先尋至那酒莊,氣怒得「贖」回那枚玉珮……

我只好小心翼翼地陪罪,因著某些原因,我還不及回返住處挖出這些年來細細貯存的銀兩珠寶。是的,即使身為所謂的先天人、武林前輩,只要還有一口氣,總是免不了衣食住行。雖有人說行走江湖「盜亦有道」,但這種「取之有道」法,總讓我感到哪裡不妥。若讓某人瞧見我偶爾和官府談了契同,僑扮普通的鏢師去捉拿遭受通緝的罪犯,換些銀兩回來供作生活之用,不知有何感想?

或許,他早就知曉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雖然我是個道長,但若鎮日就是受人委託做些消災祈福(實則無此必要,十件有九件都是「心裡有鬼」的最好範例)的事,還不如去抓逃犯較為眾人之福。

所以,我也是有些積蓄的,某人常斥我「汝當真窮困得如此」,我笑著沒說什麼,時候到了找他蹭頓飯,他神色不豫,開口嘮叨幾句,其實我只是想見見他,說上幾句話而已嘛,這也要我同他明明白白提起?

對,以往我是如此作想,但這幾年來,因為許多事接連發生,我才明瞭……所以,該說的還是說,橫豎我臉皮厚,倒是他不好意思,惱了就不讓我蹭飯、當著我的面甩門,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我盯著漂亮的大玉盤胡思亂想,驀地月中幾許黑影似乎緩慢移動。我怔了下,以為自己錯眼,稍稍定神,原來只是朦朧雲影。不得不說,今夜賞月的閒情逸致,實是數年來最為悠哉的一次。這段時日眾人為了一些野心分子而多方奔走,我自不能免,也拉著他一同幫手。其實我也說不上來為何我總是這樣,我很清楚他不喜介入這些紛爭,然而不拉著他一同去,很多時候我有些茫然,尤其遇上單打獨鬥的場合,容易生出飄搖感。

只是這次,我反省自己似乎做得過了。他確實討厭蹚武林的濁水,一旦涉入其中卻賣命得很;有一次遇到武力強大的敵人來犯,我堪堪不及避過,他倒是為我擋了一下。我心裡發怵,我知曉他是仗著自己的不死之身才敢犯險,縱然如此,受到掌擊之時,肉體仍不免痛楚,我又怎能見他代我受過?

這人倒好,俊俏的生相揚起一抹詭笑,擺擺手,逕自衝了,嚇得我跟在他身後。我才明瞭他氣我惱我每回硬要衝著去犯難的行為,讓他心裡發慌。我說,我們之間交情好成這樣,用說的我會聽;他說,汝會聽,吾還需要代汝受過?

總之,此間事了,剩下的事自有人接著去處理,吾等所謂先天見機而退,我同他一起來到此城的儒門休養。我看得出他很累,陪他一陣,倒也過得安穩平和,雖然聽聞有些零星的麻煩事,我卻生不起去幫手的念頭。而後他有些厭煩我日日跟前跟後,打發我離開。正好我有些要事必須處理,兩人分開一段時日……然後就是「水中仙」那事了。

我看他休養得精神豐腴,心裡的擔憂也放下不少。再訪此地,原來事情不若我所想;儒門又鬧了一些麻煩事,聽聞是從「學海無涯」這地方蔓延出來的。我頗覺好笑,試探地問他「你搭不搭理?」卻見他罕有的憂慮神色——「魔界想吞併苦境」這事,還不見他如此憂然。我心裡一窒,知曉此間必有我無法插手之處,而他甚少尋我幫手……也只能見機而為。

原本想下到庭中,至他寢臥,拉他一同賞月,但我此時盤腿安坐在屋脊上,僅是想到他偶時流露的愁緒,又見他連日來案牘勞形,似乎有些疲憊,這種夜半不寐的賞月雅事,只好教我一人獨享。

這座儒門書院之內的亭臺樓閣宛若層巒疊嶂,放眼望去,幾處花園裡偶有兩兩一組的巡夜家僕持燈而行。書院之外雖皆燈燭盡滅,也有幾處市坊燦火通明。

我吁了口氣,又欣賞了銀月片刻,靜靜沉澱思緒,就著瑩白月光、涼爽夜風,在屋脊上打坐練氣,慢慢進入寂然不動的境態。





一名長相嬌俏可人、身著白衣紅裙以及紅底鏽金邊背子的黑髮女子,守在金風閣的廳門前躊躇不安。已近辰時,閣內寢臥未有動靜,倒讓她擔心是否發生何事?

非是未曾如此,以前主人有過突然一病不起的經驗,尋訪多名大夫診視悉皆未明,過了數年才慢慢養回來,到現在眾人還是不明瞭那究竟是什麼病症。

翩然若仙的白衣道長靜悄悄出現在女子身後五步,他輕笑著假咳兩聲,喚回對方神智,才笑容可掬地問:「龍宿還在房中?」

守在廳門前的正是龍宿視若掌上明珠的穆仙鳳,只見她俏臉流露愕然,雙頰微微生暈:「劍子先生,您沒在房中?」

「為何我會在龍宿房裡?」白衣道長即是武林上赫赫的道門先天——劍子仙跡,只見他神色浮現疑惑,微微側首凝視穆仙鳳。

「呃,沒什麼……不過,都這時辰了,主人還沒起身的動靜。」穆仙鳳趕忙轉移話題,黛眉輕蹙,似乎心裡盤算著找人一同進入金風閣。

「龍宿許是太累,近來儒門瑣事甚多,他懶散成性,又多年未勤於教務,因此睡得沉了。」劍子為龍宿開脫,慢悠悠地微笑道:「我進去探探,不妨事的。妳準備一些膳飲,待會兒他又得鞭策自己繼續處理那些事務,不好讓他餓著。」

「也是,我這就去。」穆仙鳳悄悄鬆口氣,行個禮,安靜地告退。

金風閣廳門前的廊柱旁矗立一道黑沉沉的影子,劍子不以為意,逕自推門而入。那影子閃了閃,卻未隨著穆仙鳳離去,而是打量閣廳內的情形。

這座儒門書院位於承天府城,是儒門各座書院在格局及佔地範圍裡數一數二「廣大」的。將整座書院分為前、後兩院,前院又可分為「儒門」與「天下」兩座教務體截然不同的書院,後院才是儒門中人居住的各處院落樓閣。

龍宿平日起居雖閒適寫意,但諸多細處卻懶散成性。由他如何為散布各地的儒門書院起名可窺知一二:以總院為底,其餘分院悉皆沿襲。因此各座儒門書院皆有「金風閣」做為龍首居處;其餘如「百代書齋」、「紅岫閣」、「玉雪閣」、「攬月閣」、「碧玉簃」、「吟松簃」、「浮月水榭」、「臥虹水榭」、「鹿苹廳」、「嘉笙廳」……劍子數不到三分之一便放棄此舉。他曾問過龍宿到底取了多少居處名,龍宿只是側首思索,竟說要翻過一軸卷宗才知曉。

劍子對鑲於金風閣主梁、屋柱的巨大夜明珠視若無睹,慢吞吞地晃進內間的寢臥。他揭簾步入,倏地頸後寒毛豎起,一股撲面而來的莫名威壓令他心神乍緊,同時心神閃過一念:他整夜盤坐屋脊,何人能在他眼下侵入此地?

但見裝潢雍容貴氣的寬敞寢室內縈繞無形的森寒,懸掛五彩晶玉簾及霧色紗帳的床榻內竟不若往常的微朦可見,而是泛著薄薄的淺紫色霧氣。紗帳阻隔內外,令劍子一時不知是否該掀帳探查。

他啟脣小心翼翼地輕喚:「龍宿?」

帳內毫無動靜。劍子側耳細聽,面色沉凝。由於龍宿的身軀在多年前漸漸產生變化,又染了嗜血者的體質,有時難免會有些奇特的事情在其身上發生。龍宿曾嚴厲警告他,為了安全,若遇不明異變,逕可躲得遠遠的,以免產生兩人皆懊悔不及的後果。

劍子輕輕嘆氣。真遇到這種事,他怎可能袖手旁觀。

眼下之境令他頗感為難:一者帳內薄紫色的煙霧,若非仙氣便是妖氣;二者……雖然極淺,但床帳內的呼息聲分屬二人,他若掀帳,怕是瞧見什麼跟什麼,他倒無妨,龍宿或另外一個卻可能感到困窘。

只是他想不透,昨夜至今日可沒瞧見除了龍宿之外的人進入金風閣。門外那黑黝黝的影子頂多盤在龍宿的床底,若蜿蜒攀上床榻,非得被龍宿的氣息壓扁不可。

劍子悚然一驚,思及方才那黑影沒有堂然自若地尾隨他進入金風閣,甚至連提醒的話也沒說,看來床榻上除了龍宿,另外一個應當是讓那尾大黑蛇也深感忌憚的仙靈。

既作此想,劍子再次輕喚:「龍宿,該起身了,仙鳳候在門外甚久,你若不起,她恐怕要拉好幾名大夫趕來探病。」

忽地那森寒威壓迅捷無倫地撲騰而出,懸掛床榻外側的晶玉簾被那股勢子激起波浪漣漪,清脆的交擊聲響乍起,竟顯得刺耳;薄薄的紗帳也被扯落,一頭如貓似犬的動物直撲站立床邊一步之近的劍子,亮晃晃的利牙閃耀得刺目!

「什麼東西?」劍子還來不及看清朝自己攻擊的動物,硬是被撞倒在地,旋即腰腹感到重逾千鈞的疼痛,讓他想翻身甩開壓制他的動物也無能為力。他想運動體內真氣以為抵抗,身軀卻已不聽使喚,連呼息、心跳也大受影響,將欲喘不過氣。

龍宿的床上何時養了一隻這麼可怕的動物——劍子想看清楚是哪頭貓啊狗的如此凶狠,眨眼間,這隻凶獸的頭探在他面上,咧到頰邊的嘴微微張開,露出尖尖的白色利牙;涎液自嘴縫緩緩淌落,幾滴落在他的脖子,有如水中大蛇的眼瞳閃爍怒意,頭顱卻像溫馴的鹿,還有如龍宿那銀紫色長髮的軟毛稀疏圍生……

劍子皺起白色的濃眉。他怎覺得這隻小凶獸長得很像他曾看過的什麼東西……

一個呼息之後,壓在腹上的重量頓時減輕。劍子這才大口呼吸,掙扎著翻身坐起。只見身著單薄中衣的龍宿睡眼惺忪地單手拎著那頭凶獸,衣衫交襟的下襬微敞,露出他修長結實的小腿,以及白皙無瑕的赤裸腳掌。

龍宿另手掩嘴打個呵欠,銀紫色長髮垂在腦後,有些凌亂糾結,俊臉滿是睡眠受到打擾的微惱。他旋身坐在床邊,一手拎著小凶獸脖頸處的皮肉,像拎隻頑皮貓兒一般的與之對視。

經常接受「美色」的洗禮,劍子已從以往的不自在轉為安然自若,最多是心裡叨念「又不穿長褲若仙鳳傻傻進來豈不嚇得跑出去」。

「這隻是什麼?你何時豢養的?」

「不知。」龍宿懶洋洋地盯著氣勢頓消、顯得畏縮的小凶獸,似乎還沒完全清醒。

劍子翻個白眼,忽起納悶:方才他被壓得難受,只覺這頭小傢伙似有千金重,但龍宿卻輕巧地單手將之提起,難道是那個撲騰動作猛烈,以至於他一時不察、遭到壓制,才會無法起身?

許是被拎提得難受,通體瑩白帶紫、頸生軟毛的小凶獸發出咽嗚聲,短小的四肢微微晃動,確實像貓犬一樣的撒起嬌來。

龍宿淡淡地「嗯」了聲,小凶獸立刻僵直,彷彿被震懾住了。他隨手將這玩意兒拋到床榻上,很是眷戀地瞄了臥起來很舒服的兩只繡枕,心不甘情不願地拍拍雙頰,總算清醒不少。

「汝為何在吾房中?」龍宿正眼瞥向劍子,雙臂環胸,天生愛笑的脣微微彎著。

劍子無奈地嘆口氣。「原來你方才沒聽見我說的話……勞苦功高的龍首大人,都辰時了,日頭正高,你最為疼愛的仙鳳守在門外等你起身呢。若非男女有別,她早就衝進來。」

「幸好是汝進來,鳳兒可堪不住這傢伙的一撲。」他疼愛的鳳兒若少根毫毛,他就把對方拆了。龍宿思及此,陰惻惻地瞄了蜷縮在床榻內側的小凶獸一眼。

所以龍宿知曉那是什麼東西?劍子好奇地往床內看,卻見小凶獸受傷似的朝他齜牙咧嘴,模樣看來甚為恐怖。他可以確定這頭小獸絕非盤踞山林之間的大貓,倒是像……

「難道這小傢伙是龍?」

慢條斯理地步下床榻、尋衣著裝的龍宿在劍子身後淡聲道:「嗯,看出來啦?」

大驚失色的劍子立時旋身瞪著才剛褪下外衣、僅著一件褻褲的龍宿,顫聲問:「怎會有龍?我一整晚待在屋脊上,沒聽聞任何風吹草動……你生的嗎?」

將裡衣徐徐套過一側肩膀的龍宿頓下動作,極為認真地盯著劍子,那琥珀色璨美的眼瞳閃過幾許難解的意涵,接著他似笑非笑地曼聲道:「劍子,雖然族類不同,但吾非常確定,雲天龍族也有分男女。不巧在下是男性,縱然天眷也無法腹生龍子……」

「這很難說,你知曉我以前曾受到作弄……唉不提也罷!」劍子又轉身打量裝凶厲裝得疲累的小龍,這才將腦中思緒整合:這頭小龍的膚鱗以及毛色,和龍宿的原身很像啊!該不會他以前返回雲巢,順便做了什麼,現在那「什麼」的「結果」送來讓他撫養了?

「別胡思亂想了,吾亦不曉這傢伙如何出現在吾床上,而且牠非是吾之子嗣。」龍宿似是看穿劍子所想,淳雅的聲不帶好氣。

隨意套上裡衣、換了長褲,龍宿步至床邊,僅是微微招手,那頭小龍便歡欣鼓舞地一躍而起,前肢輕輕環住龍宿的左膝。龍宿頗感好笑地將牠抱起,話語卻帶苦惱:「汝倒好,不曉得何方神聖把汝拋至此地,看在同類的分上,暫且收留亦無妨。先喚汝『小寶』,待得適當時機,哪個愚蠢傢伙弄丟了自家孩子,自會尋來。」

雖然講得雲淡風輕,劍子卻發現龍宿脣畔的笑意染上些許安撫。他雖有諸多疑問,也知不該此時提出。視線掉回正在享受龍宿指掌撫弄脖頸軟毛的「小寶」,驀地他低笑出聲,趕忙後退數步以免小凶獸大表不滿。

龍宿輕輕哼了聲,低聲對小寶交代幾句;小幼龍乖巧地鑽進錦被之內,只露出如鹿般溫馴可愛的頭顱,一對前肢交疊讓頭顱枕著,圓亮而有些兇殘的眼瞳好奇地盯著龍宿的種種舉措。

興味盎然的劍子直盯著縮在錦被裡的幼龍;原來幼龍的體型與貓犬類似,這麼說來龍在成長過程中,身軀才會漸漸拉長,頭顱的鼻嘴部分也會變長,生出更多森森尖銳的牙齒。這尾小龍還沒有發出角,龍宿的原身有一對顏色稍深的角,但摸起來溫軟,覆上一層細細的絨毛。

正在劍子保持距離地打量開始打盹的小寶、順帶對龍的生長浮想聯翩之時,龍宿動作迅速地著衣、梳髮,接著將劍子趕出臥房以便他梳洗。

雖然對睡著的小寶好奇得很,但在龍宿的警告眼神之下,劍子只得傻笑著避至金風閣小廳。眼眸一掃,原本守在門外的黑黝黝影子已悄然步入,不知杵在門邊多久。

「裡面多了一隻不好惹的?」那膚色黝黑還穿了一身黑衣的男子低聲詢問。

劍子笑咪咪地反問:「你早就知道,怎不在我進門前提點?」

「有必要嗎?你是道士,他是龍,有哪個不長眼的敢來惹?」黑衣男子的眼瞳宛若毒蛇,瞳孔尖細;雖然相貌端正英俊,卻予人一股尖厲邪氣之感。

「方才差點壓死我了,果然是凶獸……」若是提點他,好歹能有心理準備。劍子揉了揉還有些發疼的腹部,幸好腰帶上繫著的玉珮完好無缺。

黑衣男子發出哼哼冷笑,顯然幸災樂禍。

劍子回以更為溫煦的笑容。「冷蛇,前些日子我遠遊多處,對於儒門內的情況不太瞭解,我想我們可以就這件事情好生聊聊,不知你是否撥空指點一二?」

被稱為「冷蛇」的黝黑男子宛若遭人踩到尾巴似的濃眉倒豎,惡狠狠地威脅:「叫我『冷邪』!你不懂得尊重對方的名諱嗎!我很忙,沒空同道士閒聊,何況我最討厭道士!」

「不就冷蛇嗎?只是聊幾句不會如何,我也沒空擺大陣出來招待你啊,放心吧!」

「我看你哪邊涼快哪邊滾。你離開之後,龍宿可自在了,夜夜笙歌美女圍繞,多愜意,還可以屏除儒門上下那些三不五時冒出來的奇怪揣測!」

「蛇才會在炎炎夏日找個涼快地方避暑,你的建議我心領了,果然你還是愛屋及烏的關心我嘛!」

「不要臉!」冷邪差點跳起來,此刻他張牙舞爪的樣子與英俊成熟的相貌截然不襯。「要是我有寒毛早就全豎起來了,只有龍宿能夠忍受你。他瞎了眼怎地就看上你,皮癢還是欠虐啊!」

「胡說什麼呢。」劍子忍不住發出苦笑,疑然問:「儒門流傳的奇怪揣測……可否見教一二?」

冷邪沒好氣地道:「他們不好直說極受尊重的偉大龍首竟然有斷袖之癖,所以想發方設法地拗正,卻因此傳出幾則莫名其妙的流言。你的義女卻斬釘截鐵地說你們是好朋友——能穿同條褻褲、同嫖一女的那種好友——當然這話是我加的。若非靈涓泰然自若的如此宣告,那些孩子們哪有足夠底氣!」

身為凜然正義的道門先天對於冷邪的一番話有些聽不下去,面色未改,只是笑意略減。「你話說得粗俗了,冷蛇,要改改才是,畢竟此地是儒門,往來皆為讀書人。」

「是是——唉,隨處游曳,儒門內不堪入耳的話可不少,否則我自哪兒學來?」冷邪笑意陰毒,聳肩不再盤桓此事。

劍子對儒門內部之事並無興趣,也無意干涉;龍宿既然張隻眼閉隻眼,顯然還在他的容忍範圍之內。一人一蛇往來閒談,直到龍宿整裝而出才結束話題。

龍宿正裝華貴,容色逼人,氣態威嚴帶些不可一世的驕氣,脣畔總是浮著淺淺的笑意。劍子常想,幸好龍宿天生就是愛笑的臉,淡化他不怒而威的氣勢,雖然還是給人一種難以親近的不可親褻感,卻留下一絲轉圜的空間。

銀紫色長髮挽髻,簪了一支鉛白的象牙簪,龍宿手執鑲有珍珠的綾羅圓扇,淺笑微微地踱至小廳。那淡色脣瓣微啟,很是輕柔地道:「別隨便逗弄、接近小寶,否則後果自負。」

劍子很清楚這話是警告他,當然,他一向識時務,默默地收妥龍宿難得的溫柔告誡。



####


1. 文中部分設定沿用以前寫的文,不過不是同個時間軸,只是同了一下自己以前的文(咦)

2.已經很久沒寫以劍龍當主角的文,難得因為另外一篇文提到龍宿,所以有些點子湊一湊就來寫了。

3.雖然這篇是個簡單的小故事,但爬文與更新不會太快,請見諒。
[ 此帖被magicoflove在2015-10-14 22:22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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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天引(二)

    殊天引(二)



    沐於春夏間的陽光下最是舒服,我一路行來瞧見僕傭裁剪園中枝條,甚覺可惜,但此地並非豁然之境,實在作不得聲,因此揀了幾許落於塵土的青翠綠葉帶回金風閣。

    這幾日龍宿不知忙碌何事,獨自一人離開儒門。未知幸或不幸,我清楚記得那日早晨,仙鳳察覺龍宿失了蹤影時的滿臉愕然。

    我相信,有一瞬間她必定認為「又是劍子先生」,卻在見到當時仍渾然不覺發生何事的我時,轉化為更為明顯的驚愕。

    劍子先生還在,龍首怎麼會失了蹤影呢——那些孩子們便這麼想的。

    若非某些因素,我瞧這態勢必定也是離開的。可想而知,龍宿的這班學生肯定輪番上陣,不停地追問我「龍首上哪兒去了」。我實在不曉得這些年輕人為何有這麼大的把握,認為我必然知曉龍宿的行蹤?

    雖然有跡可循,確切地點我卻不曉得。龍宿近來操煩那隻從天而降的幼崽,又有旁事縈繞於心,他若非前去尋找幼崽的父母,便是解決困在心頭的憂慮了。

    因此,我瞧他慎重其事的交託我該如何照料幼崽,多少能預料他有事遠行。

    但……好龍宿,你難道不能發發慈悲,起碼告知仙鳳,你到底要去哪兒?累得我又是安撫,又是小心翼翼。再加上那隻總是對我齜牙咧嘴的小寶,我……好吧,我忍。

    想這些事徒讓自己烏煙瘴氣,我將心神拉回原本專注的手上事物。

    前些年我的右臂遭敵所斷,當時我以為自己的餘生只剩左臂同我相親相愛,佐我度日,因此努力訓練自己的指掌更為活絡些。揀些枝葉舒長的青翠嫩綠編成太極圖、蚱蜢,乃至雀鳥,便是一種訓練方式,也成為我閒暇無事的一種娛樂。

    橫豎閒著也是閒著,前些日子盤膝屋宇之上的打坐成果,讓我不得不放棄運氣循環周天的打算。

    當內功無法習練,又不得擅自離開儒門時,自立自強想些打發時間的活動是必要的。畢竟我沒這麼好的體力耐得住小寶的凶猛,對於這尊凶神,當避則避。

    看看天色,似乎又到了這陣子讓我覺得難熬的時辰……我決定將那隻幼崽多晾一些時候,完成手中的蚱蜢要緊。

    好吧,我在逃避現實,因為即將面對的是屢屢讓我懷疑我會身軀一分為二的可怕痛楚……是的,就像現在這樣……




    白髮白紗衫,臉形略方,天生長相嚴肅的白眉道者無奈地呈「大」字狀仰躺在金風閣左苑的石桌旁地上。

    他神色木然片刻,五官慢慢皺成一團,彷彿極為吃力地出聲道:「小寶……快離開……你的膳食可是掌握在我手上呢……」

    日行一撲的凶獸小寶正泰然自若地來回步行於白衣道者的腰腹之間,顯得很是愜意。牠走得舉重若輕,白衣道者被壓得眼冒金星。

    來了!就是這麼回事!他每日都要被小寶踐踏一次,直到這頭凶獸滿意了、玩夠了,甚至是餓了,才會慢條斯理地躍到一旁的地上。

    劍子咬牙道:「小寶,你壓我幾次……待龍宿返回我就一一告訴他,屆時你的尾巴就不保了!」

    頭顱似鹿若虎的小寶眨巴著嵌有圓滾滾瞳孔的雙眼,居高臨下的俯首盯視劍子。

    溫馴如貓犬的雙瞳倏地縮細尖利,宛若大蟒,牠咧嘴發出蛇嘶聲,涎液無法控制地滴滴落下,將劍子的大片衣襟染溼。

    受到龍氣千斤重壓的劍子只覺胸口窒悶,矇矓間似乎瞧見一抹銀紫色的流影飄過。

    他正想對小寶回以森然一笑時,腰腹間的重物瞬間消失。身軀雖未及時反應那股重量已然無蹤,至少他能喘口氣了。

    遭人單手捏握尾巴而被倒提起來的小寶,先是奮力搖晃四肢意欲掙脫,未久便放棄掙扎,如蟒般銳利陰冷的眼瞳瞬間放大為溫馴的貓犬眼兒,可憐兮兮的發出嗚嗚聲。

    「方才吾似乎聽到蟒蛇吐信的聲音啊。」醇然如酒的溫雅聲嗓似笑非笑,手中勁道卻不減,狠狠地拽著小寶的尾巴一陣搖晃。

    小寶隨著身軀搖晃而發出一串幼犬般的咽嗚聲,證明牠絕對沒有發出蛇嘶。

    「龍就是龍,吾最不喜把眼瞳弄得像蛇一樣的頑劣分子,何況還學蛇鳴呢。小寶,汝是這般的孩子否?」

    不是!不是!小寶努力地睜大眼,雖被倒提,但牠仍奮力挺起胸腹,略長的身軀柔軟得彎折起來。牠好可憐好可憐地瞅向抓提牠尾巴的巍然身影,前肢相疊若人抱拳,一派祈求模樣。

    「小寶不是那樣的孩子,嗯?那麼方才吾聽錯、看錯了?」

    隨著身軀被提高,小寶睜大的眼也迅速積蓄淚水,幾眨便迅速滑落,伴隨著更為哀切的嗚聲,極為努力地示好。

    好不容易緩過氣的劍子仍躺在地上,他瞇眼望去,卻見拎著小寶長尾不停搖晃的人一臉似笑非笑,又見不復方才跋扈姿態的小寶哀憐之態,輕輕嘆了口氣。

    不久前才返回儒門的龍宿一踏入金風閣,銳目一掃就瞧見頑劣的小寶正在欺壓劍子。一雙銀紫色濃眉立即蹙緊,雖非實質重量,但龍氣襲身並不好受。

    小寶喜歡欺負劍子,他睜隻眼、閉隻眼地放任牠偶爾如此玩耍,過分了自然得抓逮起來教訓一番。

    那雙燦燦的琥珀眸子盯視小寶半晌,直到小寶垂下雙耳,脖頸的一圈紫色毛髮都虯結成團,顯得頗為頹喪後,龍宿才輕輕將小寶拋落地,讓牠滾了好幾圈。

    龍宿你就是這樣作法,才讓那頭小凶獸對我不滿啊!劍子在心裡悶想,身軀仍疲軟無力。

    一身簡裝、繫著披風的龍宿慢悠悠地步至劍子身旁,淡色脣瓣抿起,伸臂將劍子拉起,同時嗔瞪他一眼。

    「不可與小寶太過接近,汝未將吾之警言放在心裡?」

    借助龍宿摻挽方能起身的劍子無力地笑了笑,吁了口氣,逕自坐回石桌旁的石椅上。

    「唉,難道我會與一隻幼崽計較?所以才如你所見,這傢伙若真趁勢撲來,我一介凡軀豈能抵擋?」虛軟地撫摸鼻子,劍子淡笑道,不懷好意地覷向被龍宿拋到一旁的小寶。

    宛若驚雷電閃,為了討好龍宿而睜大的圓圓瞳仁,瞬間縮為尖細的冷然。小寶咧牙做出凶猛態勢,惡狠狠地瞪著一派小人模樣的劍子,一人一獸彷彿槓上了。

    龍宿緩緩側身,彎起的脣角漾出淺淺的微笑。小寶瞬刻化為最為溫馴可愛的幼獸,撒開四肢歡快地奔向那道帶著淡淡紫色的頎長身影——

    「嗷!」

    一陣珠玉交擊的溫潤聲響過後,縮成團再次滾到金風閣左苑偏僻樹叢的小寶發出可憐兮兮的咽嗚聲。

    龍宿渾然無事地輕巧落足,裝飾在腰帶、袍襬的珍珠及玉飾的脆響很快地歇止。

    坐在椅上的劍子在心中嘆口氣。

    那華麗無雙的一腳,狠狠地踢中小寶覆有薄薄鱗甲的臀部。(是吧?在後肢之間。)

    一開始他瞧見龍宿毫不留情面地「凌虐」從天而降的龍族幼崽,愣了半晌說不出話。幾次後,他不愣了,轉為無言以對。因為……

    「嗷!」不死心的小寶再次飛奔而來,又被龍宿精妙的蹴鞠功力給踢飛了,落點仍是方才的那叢矮樹。

    是的,小寶這頭幼龍沒有節操,完全看不出龍宿正當不悅。

    奇也怪哉,龍宿一足踢出雖然未施重力,但絕非輕輕巧巧地足尖擺弄,這小寶恁地欠揍,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袒露腹部或臀部,讓龍宿狠狠地踢過去。

    遠行甫歸的龍宿欲與劍子商談要事,但幾日沒見到龍宿的小寶卻不死心撲纏而來。龍宿初始是懲戒小寶仗著龍氣欺壓劍子,將牠踢開數次後,人也倦了,任由小寶以前肢撲抱他的右足踝,就這麼拖著小寶步至石桌另側,若無其事、儀態萬千地翩然落坐。

    「呃,龍宿,你不把小寶揮到別處去?」

    抬手撥順鬢髮的龍宿懶洋洋地瞥向劍子,旋即彎腰俯身將努力將眼瞳放到最大,宛如兩顆黑丸的小寶抱起,修長五指一下一下的整理小寶脖頸處那一圈紫色毛髮。

    這幅默然梳理懷中寵物毛髮的景象,卻潛藏著冷冷的氣息。

    劍子嘆笑,一般富貴人家無論老爺或夫人,若豢養珍貴的貓兒,放在懷中順毛的氣氛可是悠然自得,哪像龍宿面帶微笑,實則心裡有些不耐。

    「汝怎地回事?」

    「什麼?」劍子一時忍不住,笑意自口中逸出,連忙掩嘴輕咳數聲。

    帶有警告意味的瞪視投來,劍子趕忙斂整情緒,緩緩道:「龍宿,你這回外出,可是讓我揹了不少黑鍋啊。」

    微垂首仔細順著小寶頸處毛髮的龍宿似若未聞,頭也未抬地柔聲問:「劍子,汝不太對勁,莫非這幾日汝之所為有不可告人者?」

    「我一直待在儒門,能做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劍子一臉莫名,搔了搔腦後長髮。

    龍宿輕哼,逕自將小寶抱起,旋身返回金風閣廂房,許是安置乖順的幼龍。

    自龍宿返回至今不過歷時二刻,他能察覺什麼?劍子皺緊濃眉,忽地暗叫一聲糟。

    方才他倒地難以起身,龍宿拉了他一把……很好,沒想到才那麼一下,龍宿便察覺到了。失算,他要嘛賴在地上不起,要嘛拚死拚活靠自己爬起身才是。

    應當趁現在把事情緣由都招了嗎?劍子雙臂環胸,忽爾感到頗為窩囊。但他在意龍宿會發怒,他知曉龍宿是為了他好,然而,龍宿很有可能會採取一些他不願見到的行動……

    細微的步履挲葉聲響起,劍子微側首,便見一身紅衫白袍、烏髮挽髻的嬌麗女子左顧右盼地緩行而來。

    「劍子先生。」

    「原來是仙鳳啊,若要尋龍宿,他正在廂房理,妳不妨在此稍待。」劍子扶著石桌起身笑道。

    穆仙鳳露出淡淡的甜笑。「大夥兒都知曉龍首回來了,因為是走正門喔!」

    這話說得好似龍宿常走側門或翻牆。不過,也差不多啦,真不想讓人知曉,多半趁夜翻牆離開。

    劍子悶悶笑了下,見穆仙鳳直直盯著自己,舒口氣問道:「還有事?龍宿正在忙,若有急事,妳去敲廂房門板。」

    向來巧笑嫣然的穆仙鳳輕輕搖首,語帶遲疑:「其實,剛才來了一對夫婦,指明要找劍子先生……但龍首吩咐過,若有外人來尋,必須通報他。」

    這條命令讓久習劍子與自家主人往來的穆仙鳳很是疑惑,因為主人未曾這般明顯的……想控制劍子先生。

    劍子神色未改,微笑頷首。「我明白了,妳通知龍宿吧,我先去見見那對夫婦。」

    「呃,好的,他們正候在嘉笙廳。劍子先生先請。」穆仙鳳微微一禮,轉身往金風閣廂房而去。

    更為隱微的挲挲聲隨著穆仙鳳身影一道離開,劍子分神一瞥,又是一笑,輕搖首,循著蜿蜒蛇廊往儒門的前院而去。





    「嘉笙廳」是儒門用來接待非正式訪客的場所,劍子每思及龍宿懶洋洋地闡述取名緣由,便難掩心中笑意。

    龍宿貪懶,取「呦呦鹿鳴,食野之苹。我有嘉賓,鼓瑟吹笙」詩句作為兩座宴廳的名稱,既合意,又好記。旁人見了也會懾於龍首威嚴而稱許之,絕不會透露出「好敷衍啊」的神情。

    嘉笙廳內有一男一女。男子俊朗而魁梧,膚色略深,一頭似藍猶紫的長髮紮在腦後;身著黑色褐衣及長褲,一副處處可見的壯實莊稼漢。黑髮女子面貌清秀帶點稚氣,同樣也是黑色衣裙,卻裹了一條紅色的腰帶,正好奇似的打量嘉笙廳的擺飾。

    劍子尚未步入廳內,那名坐於椅上的男子已有所察覺地率先起身。

    「見過先生。」

    聽聞此聲,兀自仔細端詳頂梁柱的女子連忙旋身,漾開明亮爽朗的笑容快步向前,眨眨眼,雙手拱前。「劍子先生,一段時間不見了。」

    「原來是你們。」瞧見這對夫婦,劍子也笑開眼眉,擺袖作揖。「不必客氣,請上座。」

    活潑淘氣性子外放的女子乖巧地讓丈夫輕挽著手,坐在客座上。劍子雖上堂卻非坐在屏榻的中央,撫平衣襬,略微納悶地笑問:「未知二位前來,有何要事?怎麼知曉尋至此地?」他搔了搔髮,似是讓氣氛放鬆地續言:「上回欠的酒錢應該兩清了吧……」

    「嘻,先生貴人多忘事,上回是儒門龍首清了帳的。而且還託先生之福,那副『斗量世間意,權作水中仙』的對聯,為咱們酒莊招攬不少酒客呢!」女子以袖掩脣,止不住的呵呵直笑。

    那膚色略深的男子頗感無奈地睨了笑得開心的妻子一眼,又拱手道:「我們知曉先生與儒門龍首交好,心想此時先生或許正在儒門,因此前來探看。晚兒堅持帶兩罈『水中仙』相送,還望先生笑納。」

    「豈敢!『水中仙』價值不斐,劍子仙跡受之有愧了。」劍子趕忙拱手以對,「勞兩位特地來此相探,委實過意不去……」

    「先生切勿此言,是我們夫婦倆連累了先生,所以……這只是一點心意,請先生務必收下。」那男子語氣認真,眉宇間滿是謝意,襯著嚴肅的神情,讓劍子一時啞然,無法再婉拒。

    「唉,無所謂連不連累,真要說,我現在有些後悔!」劍子垮肩嘆氣,笑意淡淡。「只望你們千萬別說,尤其不可告訴龍宿。」

    堅持贈酒的魚晚兒側首覷了夫婿一眼,見後者面色沉凝地慎重頷首,也趕忙連連點頭應是。

    不過,為何不說啊?她對於連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道門先天劍子仙跡這件事,前段時間當真吃喝未安,左思右想實在受不了,才纏著病阿叔……嗯,他沒病了,是酒阿叔帶她拜訪這位道長呢!

    如果全盤托出,或許擁有龐大勢力「儒門天下」的疏樓龍宿能夠幫忙出點主意,最好是帶人去教訓那兩個囂張跋扈的傢伙!

    「晚兒。」沉厚渾實的嗓音將魚晚兒的神智喚回,只見她口中的酒阿叔——汲無蹤,神色嚴肅地盯著她。「別想著惹事生非。」

    「我才沒有……」魚晚兒噘起嘴,隨即安靜不再發言。

    年輕活潑的妻子擺起臉色,汲無蹤正自手足無措,卻聞一聲輕咳,劍子善解人意的忍笑道:「既然如此,那兩罈『水中仙』我便卻之不恭了。自從上次淺嚐,偶時想起便發讒涎……」

    「向貴客言己食指大動,莫非劍子大仙準備傳膳了?」悠悠淳雅的聲嗓飄進嘉笙廳,換過一身華貴儒服的龍宿手執紈扇,如玉般俊美的臉龐抹上一層淡淡笑意。

    酒莊夫婦連忙起身,雙雙拱手一禮。「拜見儒門龍首。」

    「萬勿客氣,此番劍子是主,吾不過好奇而來。」龍宿笑道,卻是毫不客氣地上堂坐在屏榻中央。手中鑲嵌珍珠美玉的紈扇一擺一擺的,看似悠哉,實則散發出龐大的壓力。

    曾翻滾於江湖血海的汲無蹤豈會不知對方暗示?思及劍子方才所託,他心中已有了悟。

    之前的那樁麻煩,就他所見,對方是塊硬骨頭,劍子道長必然不願好友涉險其中。但聽聞劍子道長與儒門龍首友誼深厚,出於義憤之心,疏樓龍宿或有可能採取報復行動,屆時恐難善了。

    腦海中瞬間翻過幾種考量,末了汲無蹤主動起身抱拳:「我們夫婦此番拜訪劍子道長,實是感激他前些日子的舉手之勞,以及留於敝店的對聯。除此之外,聽聞承天府有數間傳承數十甚至上百年的客棧、酒樓,正打算一一見覽,引為借鑑。在此不敢多叨擾了。」

    龍宿輕笑,琥珀雙瞳轉動深刻心思。「未知俠士針對吾友前些日子所遇之事見教一二?」

    脖頸一涼,劍子蹙眉望了龍宿俊美的側臉一眼。

    魚晚兒正想開口,汲無蹤卻更快,不慌不忙地道:「我與拙荊已然淡出江湖事,所遇之人與事亦無關乎武林紛爭,詳細內情還請龍首相問劍子先生才是。」

    心竅玲瓏的龍宿已知從這對酒黨夫婦口中挖不出自己想知道的消息,也不氣惱,而是鬆緩那股包藏在愜意中的威壓,淡然一笑:「俠士之言忒重了,吾之冒犯,尚請見諒。方才劍子意欲傳膳,不知二位可否賞光?」

    饒是再笨也能察覺出氣氛不對勁,何況魚晚兒平日古靈精怪。她連忙自椅上起身,踱至夫婿身旁輕扯他的衣袖,刻意地撒嬌道:「酒阿叔,你答應要陪我參觀承天的酒樓哩!」

    汲無蹤微微頷首,向龍宿婉謝道:「謝過龍首美意,我答應晚兒在先,何況唐突前來,不好再受龍首款待,就此謝過了。」

    「也罷。既然提到客棧及酒樓……承天西市有一『騰祥客棧』,或可一去,二位必有所獲。」龍宿愜意地輕搖紈扇,語帶指點。

    劍子連忙起身相送,他與汲無蹤眼神交會,兩人心中各自意會何可言者,不再多談之前發生的事。

    看來真是躲不過龍宿此番的追問了……眼見不過片刻之隙便有人步入嘉笙廳尋找龍宿,劍子幾次揣量,很乾脆地旋身直接離開。

    但,他能去的地方,只有龍宿為他安排在金風閣左苑的居處啊——





    「喂,道士。」淡漠夾雜不懷好意的低沉男聲響起,驚醒劍子本該打坐冥思的神智。

    沒想到他現在連打坐聚氣都會睡著啦……劍子嘆笑,聳動雙肩活絡筋骨,仰首卻見天際斑斕的夕霞。

    他原坐在石桌旁,這麼坐著坐著,竟然陷入沉睡,不知這尾大蛇在旁看了多久。

    面容英俊卻帶冷厲邪氣、一身漆黑的冷邪單手叉腰,神態不若關懷,而是好奇。

    「你看來情況不妙,最好開口請龍宿幫你。」

    「我這是自業自得……」前幾天不該半夜坐在屋宇上賞月,動了心思打坐練功。劍子抬眉輕笑:「承蒙關心。你該不會在這兒看了許久吧?」

    冷邪撇嘴,斜眼睨去。「我可是很忙的,午後陪著仙鳳上街去了,還去騰祥客棧。道士,你認得騰祥客棧的主事者嗎?」

    龍宿今日才提過這間店鋪。劍子打起精神,搖首道:「未曾謀面,遑論相識。怎地問起這間客棧?」

    那張帶有邪氣的英挺面容終於有些情緒波動,彷若淡淡的好奇。

    「我陪仙鳳去過幾次,買那什麼……點心,龍宿很喜歡。客棧的主事者甚為詭祕,打自仙鳳初次探訪,連一枚銅板都沒收過。」冷邪咧開森森的笑容,刻意拖長聲:「道士你猜怎地?客棧的主事者是名女子!雖然藏在竹簾後方,那股對龍宿的仰慕卻是滔滔不絕,難以掩飾啊!」

    「喔——」劍子很是配合地跟著拖長音,捺不住滿腔笑意地舒緩眉眼。「龍宿風采絕倫,常有愛慕者對他示好,早就見怪不怪了。你還沒習慣?」

    「道、士!」忽地龐大沉重的身影籠罩安然坐於石椅上的劍子,冷邪皺緊濃眉,瞳孔化細,一派極烈毒蛇盯視獵物似的瞪著劍子。「龍宿已經有好些年沒有愛慕者這般示好了,現在他突然接受,你不擔心嗎?」

    「你很擔心?」劍子頗覺好笑地反問,雙臂環胸,認真地沉吟:「雖然以此事做為比較,難登大雅之堂,但認真說來,我好像也有不少拋花託帕的愛慕者追隨呢!不過算起來仍是遠不及容色逼人的龍宿啊……」

    「道士!你——罷了!奇怪,你們不是那種關係嗎?你沒什麼想法?」由被踩到尾巴而暴起的焦躁,瞬間轉為冷淡帶著納悶,冷邪面無表情地問著。

    「哪種關係?」劍子抬眼直視冷邪,瞳中神采摻了安撫,以及淡淡的容忍與憐憫。「倒是不知,修行豐厚的大蛇之心如此似人……冷蛇啊,你得熟記龍宿殷殷告誡你的話。」

    冷邪並未動怒,而是沉默地與劍子對視片刻,末了,他開口卻轉換話鋒。

    「你的身體當真無礙?龍宿很擔心你,他又有煩心事,我勸你最好老實招出緣由,讓他心底有個拿捏也好。不過我瞧你似乎尚有內力護身,只要不擅自離開儒門,應該不會有大事……」

    「有勞冷蛇關照了。」

    冷邪狠狠地瞪了絲毫不為所動的劍子一眼,竟是長長一嘆,抬手揉著眉心。

    「道士,說過多少次我叫『冷邪』,你是鄉音太重改不過來嗎?還有,你千萬別亂跑,我平時要顧著仙鳳,若你出了意外,我未必能及時回護。嘖!怎麼算起來我吃虧了?」

    劍子笑咪咪地目送口中唸唸有詞的冷邪離去,這尾修行有所成的大蛇許是前去守在仙鳳身側。眉眼微凝,幾息間又舒緩開來。

    龍宿提出相應的條件,與冷邪做了交換,讓那尾身上腥氣幾乎消失殆盡的大蛇護在仙鳳身邊。說起來,他也該負點相應責任,因此他才會屢屢提點冷邪,既是助冷邪修行,也是防這尾大蛇動了無妄的心思。

    雖然冷邪嚐過一次痛苦,但若他的心太過近人,難保不會重蹈覆轍。人,一直都是反覆踏著相同錯誤,從而驚覺自己學不會教訓的物種。

    劍子舒緩一笑,微垂首看著自己的衣襟。白日被小寶一壓,傳說中甚為珍貴的「龍涎」染了胸前一片,但卻很快乾透。那時想必冷邪瞧見了,又見他自塵土地上起身,卻是白髮雪衫纖塵不染,才認為他尚有內力護身。

    應該找個空閒時候,對冷邪進行一番教育才是。這是靈氣,與內力何有所干?

    正自揣想該如何打發這段寄居儒門的閒暇時光,劍子忽地全身泛起戰慄,頗為無奈地望向金風閣廂房,便見沐於晚霞使得身軀閃爍淡淡流瑩白光的幼獸優雅地步行而來。

    小寶並未撒開四蹄奔前撲倒讓牠看不順眼的劍子,生有成排尖銳利齒的嘴似乎啣著什麼。待走得離劍子約莫三尺遠,牠緩緩駐足,雙眼微瞇,瞳孔縮得猶如方才冷邪的毒蛇眼眸般尖細。

    劍子無奈苦笑,忽地注意到小寶口中所啣,正是他白日紮著好玩的翠葉蚱蜢。

    原來被這頭凶獸叼走了……劍子含笑的神情倏爾僵住,異樣的沉寂氣息立時漫開。

    小寶吐出口中的蚱蜢,以左前肢輕輕壓住蚱蜢的一腳,挑釁似的瞪了劍子一眼,接著彷彿凶性大發,尖銳牙齒配合前肢開始「凌虐」那隻翠葉蚱蜢。

    僅是眨眼間的忡愣,劍子很快回過神,默然盯視小寶示威似的舉動。

    他的腦海中浮現龍宿再三的警告,讓他別接近小寶……原來如此。

    龍宿,你多心了吧!

    「凶猛之獸再如何都難改習性,自其幼時觀之,一覽無遺。」

    醇然溫雅的聲音在劍子身畔響起,透出些許疲憊。龍宿手執紈扇,顯然儒門內部的事務請示至不久前才算告一段落。

    「你在說你自己?」劍子咧嘴一笑,輕輕搖首。「這令我想起多年前,你險些纏死我的事。」

    「所以……」

    「所以我不是將你打暈嗎?龍宿,安心吧!這話說出去不大好聽,但我實在很怕死,見情勢不對,該如何做我豈會不曉?」

    龍宿一時啞然,琥珀色眼瞳在夕陽殘照中,竟映得如血般豔紅。

    一股悶氣霎時堵在胸臆處,龍宿板起俊美臉龐,沉沉迫問:「那麼,汝為何招此大禍於身?一身修為悉數遭制,此時宛如廢人。依汝之言,當時為何不走?」

    「這嘛……」劍子眼神飄開,笑容可掬地道:「你自返回儒門便連番會客、處理要務,此刻正是日暮黃昏,不若一同晚膳可好?」

    修長如玉的指尖倏時點在劍子的眉心,那張風華無倫的俊美臉龐縈了絲絲惱怒,微一用力,淺嗔地推戳兩下。

    「縱非顧左右而言他,也容得汝暫脫一次。哼。」

    語罷,龍宿旋身緩步至小寶身側,見這頭凶悍的幼龍撕扯草蚱蜢兀自興起,著白雲絲履的左足刻意地踏了下,登時那頭咬著已不成樣的草葉並且拚命甩頭的凶獸僵住,長滿尖銳利齒的嘴微微張開,一團糊爛的草渣「啪搭」落地。

    牠顫顫地回頭望去,忽地發出「嘶」的長聲。龍宿輕巧地捉握小寶的尾巴,隨之將牠倒提而起;他往廂房而行,提著幼獸的手臂偶爾振甩數次。

    被捉到現行的小寶不敢吭聲,任由龍宿將牠又提又甩。為了討好最喜歡的大龍所化成的圓滾滾大眼,瞬刻狡妙地蓄滿晶瑩淚水,汪汪地瞅著龍宿。

    「 唉,這招有用才奇怪。」劍子搖首輕嘆,驀地想到自身處境,俊朗面龐隨之轉黑。





    室內一豆燈焰微微搖曳,實則橫梁屋柱鑲嵌數不清的夜明珠,雖非烘托得亮如白晝,卻不需燃燭照明。

    直直盯著微微抽動的燈焰,坐在床榻邊沿正卸下鞋襪的劍子略顯發忡。

    晚膳席間,龍宿忙著照料那隻在他看來「安分」太多的凶獸,但一箸一箸的討求餵食,擺明了在討龍宿歡心。而後他忽然萬分感激小寶,最好把龍宿的注意力吸引過去,讓他能躲一天是一天。

    然而俗云「禍不單行」,劍子甫垂首褪去雙足所套的襪,頓覺沉沉步伐聲穿門越廳。他顧不得雙足赤裸,連忙縮坐床榻內,匆匆忙忙地揭下床帷,掩耳盜鈴地徒做補救。

    「劍、子!汝非童蒙,玩鬧什麼?」

    「我入睡了,明日請早……」

    唰的一聲,龍宿用力扯開淺色薄帷,向來愛笑而彎起的脣緊緊抿住,琥珀雙瞳燃著怒意,透露「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意念。

    只差一息,他便能順利鑽進床被間……劍子徐徐一嘆,懶洋洋地背抵隔牆,雙腿盤坐,低垂著眼笑道:「火氣別這麼大,這讓我很為難的。」

    「有何為難?不過要汝將事情經過詳細分說,託三拉四,可見內情必不單純!」不復白日儒雅盛裝,龍宿那頭銀紫色長髮鬆鬆地紮在頸後,近日因操勞而變得白皙的肌膚透出不似於人的淡淡亮澤。

    劍子眨眼間轉為專注,雪白濃眉蹙起。「龍宿,這段時間你可有持續服藥?我瞧你的膚理不太對勁……」

    「現下咱倆全掛病號,汝欲此言?」平時雖慵懶散漫,但甚少不莊重的龍宿罕見地翻了白眼,蹬落絲履,泰然上榻跪坐。他一手捏住絲被,另手主動抓握劍子的手腕。

    「吾好得很,旁人善意吾不輕賤。至於劍子大仙汝嘛,實情說是不說?」

    「我、我該說的都說啦!早先我告訴你了。當年你氣悶地說絕不再插手旁人家務事,此次我深深體會害處。既然是別人的家務事,已無可奉告啦。」

    生有薄繭的修長指尖緩慢挲過腕處,劍子的雪眉皺得更緊。許是失去體內循環不息的內力護身,他感覺自己好像定力也消失了。明知龍宿正在探他的脈息,可他只被挲了一下,心頭居然發起癢來。

    總不能仿照鄉說俚譚,一有紛爭,先將對方撲倒纏至天明,該吵的該鬧的一應煙消雲散吧?

    姑且不論龍宿遇事的理智堅定程度,自己也捨不得啊……那一回的經驗,他才知曉龍宿多麼容忍他、委屈地討好他,以至於有好長一段時間他想到那檔事,竟然會發惡夢。

    龍宿渾然未察被他制住腕脈的人正對著他浮想連翩,俊美偏邪的面孔浮現更濃的怒意。他氣沖沖地抬首,琥珀色的雙瞳轉深,猶似更為濃稠的浴血殘陽;平日溫醇懶散的聲音收緊,咬牙切齒地命令道:「汝且寬衣讓吾一探!」

    「啊?要我脫衣服?」神遊方外的劍子嚇得回神。跪坐在面前的龍宿怒意升騰,讓他不由得縮肩蠕脣:「我的內力雖有禁制,但六十日為一週期,時候到了自然解開,不必寬衣讓你看吧!」

    「要汝脫,汝就脫!莫非讓吾親自『服侍』?」氣極反笑,龍宿挑眉冷聲相詰。

    都這樣說了,他豈敢不知好歹?劍子無奈地刻意重重一嘆,眼角瞄了龍宿一眼,見他毫無妥協之意,只得爬下床榻,赤腳踩著石板地上鋪著的精緻刺繡,背對著龍宿開始慢條斯理地寬衣解帶。

    由於本欲就寢,劍子的身上不過兩件薄衫。想到龍宿待會兒可能有的反應,他拉扯自己外衫的動作益發緩慢。直到耳聞龍宿不耐的嘖聲,才下定壯士斷腕的決心,一把拉開裡衣,露出健壯的腰背。

    一大片令觀者怵目驚心的藍色圖紋,以他的脊柱為中心,盤據了整張右背。藍紋似魑魅般張牙舞爪,在夜明珠潤白的光芒下,散發浮粼螢光。

    龍宿屏息瞇眼。這片藍紋本該只盤踞在劍子的右半背部,為何此時有一部分蔓延至他的肩胛,乃至右上臂?

    「汝誆騙吾?」

    透出絲絲挫敗之意的嗓音飄至耳旁,劍子一驚,顧不得拉上衣衫,趕忙回身搖手。

    「攸關性命之事,我怎麼可能欺騙你?我背上的禁制紋路會擴散,應當與我前些日子嘗試循環內息有關。龍宿,我自己也怕,所以試過那一次就不敢再修練內功。下制之人所言為真,是我妄為才致如此,不過,我並未感到身體哪兒不適,你且莫擔憂。」

    「究竟何人有此能力制汝如此?劍子,汝再三推託,吾何嘗不知汝之用意?但這是根刺,若不拔除,吾心不安!」

    偏頭思考該如何措辭的劍子瞄見龍宿慢悠悠下榻,步至他身前,動作輕柔地為他拉上衣衫,心頭暖了一大片。

    龍宿待他好,所以他更不能說出這些有能者的身分來歷。

    因為,他怕龍宿也受傷啊……

    「沒事啦,龍宿。你想,若我同你起了紛爭,你願意讓旁人諸如江湖上某些好事分子居中調解嗎?想必是不肯的——干他們何事!對嗎?此理亦然,我當時插手也有不得已,畢竟『水中仙』滋味甚佳,釀酒人也是無妄之災。一人一稱『前輩』,我不站出去便糟啦!」

    劍子笑咪咪地柔聲寬慰,忽爾那雙燦燦耀光的澄透紅瞳與己對視,澈若能見藏於瞳采之後的心思;他收斂笑意,抬手輕撫龍宿繃緊的面頰。

    「若六十日之期至,我身上的禁制仍未解開,屆時我必將二人名姓全告之於你。這不是讓你報復,而是要你小心。不過他們不涉江湖事,世間也確實有諸多能人異士游離武林之外。幸虧這些人能藏就藏,否則天下之亂難以想像。」

    輕輕避開劍子溫熱的撫觸,龍宿平復胸臆中的煩躁,字字清晰地道:「即為汝之言,吾欲知對方來歷的部分因由在於汝之傷勢;另一部分乃是為己綢繆,畢竟依汝之能耐尚且如此,不防著點,吾心未安。」

    「哈哈,龍宿,這才是你的作風!」劍子並未著惱,不著痕跡地小心翼翼問道:「我有些疲睏,先行就寢,你不介意吧?」

    俊美的高瘦身影微微搖首,卻跟隨劍子之後坐在床沿。

    正想鑽進被窩的劍子愣了一下,狐疑問道:「你還有事?龍宿,你該多歇息,瞧你的膚理會發出光澤,可見你體內的嗜血者血液正在湧動。不回房去嗎?」

    「吾把小寶放在房裡。這傢伙欠教訓,寵牠之餘也要讓牠學規矩。」龍宿頗為大方地越過劍子躺臥的位置,自己坐在靠著隔牆的床內側。

    有一瞬間,劍子不知如何應對。眼見龍宿連外袍都未褪下,逕自一躺,側身面向壁牆,他忽然一笑,隨之枕回自己的位置。

    不過,他把絲被的一角扯拋至龍宿的腰處。

    「你最近忙碌何事?有無我幫得上忙的?」

    「汝安心養傷即可。」

    「冷蛇今日對我提起騰祥客棧的主事者甚為愛慕於你。這條大蛇怎地性子像市井婦人,一有風吹草動就特別喜歡找我嚼舌根?」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劍子沉默片刻,迅速了悟龍宿之言,又道:「那兩罈『水中仙』……」

    「汝傷勢未癒,吾先代為收管。」

    「好、好。得友如此,劍子無求!」他咧嘴一笑,「小寶恁地難纏,你能不能告訴牠往後別往我的腰部撞,沒有內力護身的我委實堪不起牠興奮的一撲。撇去這樁事,其實牠挺可愛的,我真有幸得見幼龍,身旁還有大龍、大蛇……不過小寶的父母遲未尋來,當真無妨?若然,你要一直養著牠?久了牠便能化作人形姿態……」

    劍子緩緩止口,側耳傾聽迴盪在床帷內的呼吸聲,除了自己的淺淺吁息,另一道沉穩渾厚的聲音顯示龍宿已陷入熟睡。

    片刻而已,可見龍宿真是累了。

    劍子側首看著龍宿背對自己的身影,那頭在頸處紮起的長髮流淌銀紫如星澤。

    就著束髮的錦帶細察,他知曉在柔細長髮之下掩藏了一片逆鱗。當年為了這片逆鱗,龍宿與他玩起了躲藏與追找的「遊戲」……然後他們暫且拋下江湖俗事,一同自在地遊山玩水,只有二人之時,好奇的、有趣的、能嘗試的,皆未放過……接著又是好多好多事……

    這麼走來,竟然過了好些年。

    明明日子也是這樣過,他卻感到較諸往昔數百年間的恬淡,自己的精神更為豐足。

    因為,他惦念龍宿啊……



    ####

    嘛…本來是不想貼的…(看向日期)
    嗯,不過…就丟著吧…
    另外,請……有心人士高抬貴手…不要「我不知不覺受到這篇文的影響」這種行為…雖然我是很鬼遮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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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12-03-02 01:13 | 1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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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天引(三)

    殊天引(三)


    暖暖的溫柔氣息拂過我的頰畔,我睜眼一瞧,卻見床帷內充盈著矇矓稀薄的紫色煙霧。這種紫彷彿摻了些微的乳白色,卻不顯得濃稠。

    奇特的是,我好似能感覺到煙霧如絲般的觸感不停拂刷過我露在被外的皮膚上。臉頰、脖頸、手背,說得直白些,連藏於髮下的頭皮都覺得很是舒坦。

    我偏頭看向身側,只見龍宿的柔細長髮鬆垮垮地散在他的身後及床被間。那條用來束髮的絹帶纏不住龍宿長髮的柔軟,隨意紮起的結早已脫落,僅勉強維持圈住的樣子。我不禁笑了,又閉上眼感受這股不屬於人間、令我通體舒暢的氣息。

    偶時龍宿沉眠之際,他自己也沒察覺這股乳紫般的氣息自身軀各穴散發而出。我猜想這應當是龍氣或龍息,連冷邪這條大蛇也發現了,覷準時間就偷偷溜進龍宿的寢房,盤踞在床板底下,一絲一絲的「揀拾」龍氣助他自己修練。

    實則龍宿豈不知曉?他聽之任之,或許是將自己無法收斂的龍氣當成交換條件,橫豎這東西放出去了也是無用,還不如籠絡冷邪為他所用——啊,我居然這般揣想龍宿的心思。

    然而提到龍宿甚為重視的仙鳳,尤其是那件事之後,用這點小小渣滓換一尾百年修行的大蛇護衛仙鳳,龍宿並不吝惜。

    這幾日我背後的藍色圖紋蔓延至右上臂,總是隱隱作痛著。心裡不慌是不可能的,但我又莫名地安心;會痛,表示手臂跟身軀還連著。說真的,多年前那次的斷臂經驗,我不想重溫。

    我想,應當與龍宿無意間放出的龍氣有關,我感覺身體舒坦很多。但這僅是猜測,做不得準;若然,也不能告知龍宿,否則這傢伙肯定會想釋出更多龍氣,助我早日解開禁制。

    但江湖規矩人人皆曉,禁制往往具備反噬的潛藏危險性;再者對我下禁制的人已針對解禁時日言明在先,若我提早掙開,恐會引起不可知的後果……

    我自己便罷,卻不希望連累了龍宿。小打小鬧是情趣,惹來殺身之禍,是我之過了。




    劍子掩嘴打個呵欠,內力不受自己控制的日子將滿一個月。只要一怠於修練內功,人就會犯懶,襯著春末夏初的好天氣,又沒有小寶那隻凶獸來吵鬧,實在是個好睡的時刻。

    他繞著儒門的後院走過三處院落充當散步,返回金風閣左苑後吁口氣落坐於石椅上,一道黑黝黝夾帶微微寒涼的氣息旋即飄至他身周。

    懶洋洋地抬眼瞧去,劍子溫雅一笑。「冷蛇,尋我有事?」

    抽搐似的沉重呼吸聲響起,幾息後,冷邪恢復鎮定,但英俊邪氣的臉龐流露出一絲不安。「道士,有空嗎?」

    「你看起來真是坐立難安。龍宿帶小寶四處走動,暫且不在金風閣,無須擔憂。」

    「就是感覺那股龍氣淡了,我才來找你的。」雖然必要之時,他得遮住雙眼當成沒有那隻凶獸,幸好這種糟糕至極的情況尚未發生。

    冷邪思量至此,撇嘴道:「有些事想請你幫忙,是否移步到紅岫閣後方的染雲池?」

    勉強打起精神的劍子頷首應允,含著微笑,起身隨冷邪穿過金風閣的石拱門,一路行於蛇廊上彎彎繞繞地穿過紅岫閣,來到閣後的一處荒廢院落。

    染雲池原非如此,但在龍宿有心之下,佐以冷邪這條大蛇的威能,位處仙鳳居處之後的小小院落變成最適宜冷邪棲身的場所。

    聽聞這尾大蛇隨著龍宿、仙鳳來到承天府後,幾個晚上就把這座大城鎮的點都踩過了。大蛇很是可惜的嘖嘖作聲,言道城裡人類過多,縱然真有如他一般修練成妖的,個個都是懂得趨吉避凶的精明傢伙,遑論功力深淺無法與他匹敵了。

    由於染雲池歸於冷邪做棲身之用,龍宿特意吩咐不必派遣僕傭清掃,更不得隨意接近。

    照理說刻意荒廢的院落,容易滋生各種蟲獸,一不小心便越界竄進紅岫閣並不足為奇。但——紅岫閣應該是整座承天儒門書院裡最為清淨安寧的處所了,連充斥龍氣壓迫的金風閣都沒有這般潔淨。

    養著一尾虎視眈眈等著獵物上門的毒蛇,還有哪隻不長眼的蟲獸敢踏進染雲池周遭?即使大蛇鮮少食肉,純氣養魄,但與生俱來的凶惡腥氣卻無法完全滅除,自是對掙扎於生死之間的各類蟲獸發揮震懾作用。

    劍子安然自若地跟隨冷邪來到染雲池。這處院落雖名為池,卻有一座小小的房舍,原本可能是用來歇足賞景之用,如今教冷邪一蛇獨占。這尾大蛇打掃得極為乾淨,小小的屋舍亦是雕梁畫棟,透出精巧的美麗。

    若教他住在這種婉約麗緻的房舍裡,可能晚上會睡不好吧?劍子環視一圈,輕輕一嘆,毫不防備冷邪這隻蛇妖會否突然暴起傷人。

    「仙鳳不在?」

    冷邪搖首,探頭在屋外望了一圈,這才將門板闔上。「她到廚房去了,今日似乎不打算上街。」

    「有勞你了。」劍子拱手笑道。「又是衛護,又是僕從。照料一名黃花大姑娘,想必很為難你。」

    「嘖!」冷邪咧嘴噴氣,單手叉腰,另手輕擺。「我有收報酬的,不算什麼,況且該是龍宿對我表達感謝,道士你就免了。」

    「哎呀!冷蛇如此有能耐,多受誇讚也是必然。」劍子向不吝惜讚美之言,他微笑著,溫淳嗓音淡聲道:「可否提說尋我所為何事?」

    冷邪那張冷酷英俊的臉龐霎時扭曲了下,彷彿心中極為彆扭。他抿抿脣,細長的銳利眼神直盯著劍子。「道士,你先答應我,這件事除了龍宿,其餘之人皆不得相告!」

    「這麼神祕?既能與龍宿言之,你應當先尋他才是。」

    「龍宿身旁常有那頭凶獸在,我不好過於接近……」冷邪彆扭之意更甚,他轉身步至屋內僅有的斗櫃之後,霎時闇芒幾閃。劍子見狀,悠哉地尋了木椅安坐,片刻後,一條閃爍著內斂光澤的黑色毒蛇緩緩游出。

    此蛇長約二尺,頭部呈倒三角形,實乃標準的毒蛇外型。蛇身綴滿細細的黑鱗,然若受到陽光透射,黑鱗透出深湛如夜幕的美麗幽藍光芒。

    劍子端起下頷,帶著愉悅笑意的欣賞朝自己爬游而來的美麗黑蛇。冷邪這傢伙可是對自己細心照養的一身鱗片滿意得很。他仔細端詳,再次認同冷邪長久以來跟在龍宿身旁,確然在美感上受到薰陶。

    化為蛇身的冷邪扭擺細長的身軀,蜿蜒來到劍子腳側。牠努力地盤起身軀,在一團湛藍呈黑的蛇鱗中,幾點淺色銀紫顯得甚為刺目。

    劍子收起笑意,起身蹲在盤成迴旋狀的冷邪身側,俯首仔細端詳那幾點淺色鱗片。

    如珍珠般溫潤的銀紫色閃現在硬寒的蛇鱗之中,顯得極端格格不入。雖然冷邪主動求助,劍子卻不敢伸手搬弄蛇身,以免遭到反咬一口。但冷邪盤起蛇軀的方式,已將長有紫色鱗片的部位呈現出來,一目瞭然。

    這些珠潤的銀紫鱗片生長部位接近蛇尾,宛如一串精緻華美的鍊子輕輕扣在黑蛇的細長身軀上。紫色鱗片看來較為厚實,略比其餘蛇鱗凸出、高起些許,每片呈六角形,整整齊齊地環了蛇軀一圈。

    不過,一條氣勢迫人、充滿陰噬毒辣氣息的黑色巨蛇,尾處卻點綴了一圈嬌滴滴的銀紫色鱗片,難怪冷邪彆扭成這副德性。

    昂起的蛇頭瞪大一雙似欲擇人而噬的尖細蛇眼,察覺劍子已觀察「患處」完畢,牠悠悠地扭動蛇身轉了個圈,舒緩自在地游回斗櫃之後,化為人身步出。

    「你何時發現尾處長了那些紫色鱗片?」劍子正色問道。

    冷邪神情仍有些微窘,偏頭悶聲道:「自我盤在龍宿床底下吸納龍氣,沒幾日便慢慢長出來了……」

    「所以你認為是受到龍氣的影響?」劍子反問,忽爾一擊掌,笑咪咪地道:「冷蛇,這是大機運啊!若是讓你多吸些龍氣,或許你就能脫蛇身成龍了!」

    「道、士!」因為尾巴長了怪東西而心情欠佳的冷邪,面色猙獰起來。「現在是要解決問題,不是讓你添亂的!我果然不該找道士幫忙,天底下就數道士最會納涼、說風涼話、無情無義……」

    由得抑鬱的蛇妖一陣碎語,劍子並未發怒,而是在心中揣想其他可能。

    「好好好,冷蛇,你是否試過拔除鱗片?」

    「拔不掉。」長串的嘮叨被打斷,冷邪睨了早已坐回椅上的劍子一眼,惱怒之氣無處發。「我還全身團著石塊磨,把保養得很好的蛇鱗磨壞了,那幾片娘們掛在脖頸處的東西卻弄不掉,死死地黏在我身上!」

    唔,他記得龍宿的元身鱗甲色澤好像就是像珍珠一般的流銀泛紫,看來貴氣十足,威嚴不可方物。他不介意同龍宿分享大蛇對於紫色龍鱗的意見。

    劍子的詭譎笑容引起冷邪注意,銳利的蛇眼微微瞇起,嘴角輕扯。

    「道士,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心裡想什麼!哼,龍宿從不同我計較這些事,此番找你前來就是想聽你的意見,順帶替我轉告龍宿,問問有無解決的方法。」

    「只要你不再吸取龍氣,至少可保證不會衍生更多的紫色鱗片吧?」劍子立時出了亡羊補牢的意見。

    冷邪不滿地雙手叉腰:「龍氣是龍宿跟我談好的代價,怎麼能不吸!就算我放棄好了,那些鱗片又該如何處理?」

    身著白衣的道士悍然起身,一派正經地上下打量冷邪高瘦的身軀。那張略方的臉龐一旦失了笑意,看來當真嚴肅不可侵犯。

    「冷蛇,你現為人身,紫鱗生在何處?」

    意欲回瞪的冷邪登時神色頗不自在,扭捏片刻才凜著邪氣的臉龐道:「你想幹麼?」

    劍子雙手一攤,無奈地道:「我可不敢碰觸你的原身,只好趁你這般模樣,試著用靈力拔除……放心,我雖內力被制,靈氣仍可自由運用。」

    似是認為劍子的建議可行,冷邪單手端著尖細的下頷思索,忽地神色又顯古怪。

    「那鱗片長在我這副人身軀體……不太妥當的部位。」他旋身,黝黑的手掌往腰後探,落在腰下臀上的位置。

    如此觀來便是繞了腰部一圈。幸好不是鼠蹊部啊!雖然每日都會看到自己的,但他這段時間實在對同性的鼠蹊部沒有興趣。劍子忍不住陰鬱地如此想著,沉聲開口道:「無妨,你且將衣衫揭開,我以靈氣試著剝除。」

    「喂……道士。」冷邪忽地全身打了個寒噤,神色詭譎地側首望向正經以待的劍子。「為什麼我覺得通常這種時候,肯定會有人冒失地跑進來,從而誤會了什麼?」

    「啊?」劍子一愣,尚不及反應冷邪所言,一陣甜美溫柔的女聲伴隨敲擊門板的響音傳入屋內。

    「冷邪在否?我臨要出門,一道前去可好?」甜甜輕快的女聲正是穆仙鳳,她敲門數次,纖巧雙掌嘗試著輕推門板,使得門軸摩擦而發出吱軋聲。

    劍子與動作僵住的冷邪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吐息道:「幸好沒脫!」

    門外的穆仙鳳原欲推門而入,忽地止下動作,後退一步,仰起嬌美的臉龐盯著染雲池小屋的橫梁,片刻後她才將視線移回近在眼前的門板。

    「呃……冷邪,我可否進去?」

    不置可否的淡漠寒音自門內飄出。「進來吧!」

    當穆仙鳳推門而入,便見一白一黑、一坐一立的身影。安然微笑的劍子令穆仙鳳瞬間乍驚,脫口而出:「劍子先生怎會在此?」

    劍子笑瞇眼,視線瞥向神色又起彆扭的冷邪。「他有事請我幫忙,自是隨著來到染雲池商談了。不過,不是很要緊的事,讓冷邪隨妳上街吧。」

    陰狠的眼神瞄過劍子,冷邪微扯嘴角,面對穆仙鳳時的表情卻和緩許多。

    「今日怎會突然想出門?缺了什麼不好打發侍女替妳走一遭嗎?」

    雖然察覺屋內氣氛詭妙,穆仙鳳仍明智地選擇予以忽略。隱帶明麗的嬌俏臉龐浮現淺淺的憂慮。「我覺得龍首今日的神色不太好,好似對於處理儒門事務感到疲倦。此時季候並不適宜食飲涼品,左思右想,考慮去買蓮蓉角回來呢。」

    冷邪側首揣量片刻,頷首道:「也好,我陪妳去騰祥客棧,不過得先將道士送回金風閣去。」

    「我還沒不濟到這種程度吧?何況此地是儒門……」真納悶這條大蛇的小心翼翼為何經常發作在不恰當的時機。

    劍子提了一句,卻見穆仙鳳眼含納悶,同樣毫無反對之意,他只得施然起身,隨同冷邪步出染雲池。

    心中懷著疑惑的穆仙鳳環視屋內一圈,決定待離開儒門後再行詢問冷邪。

    三人沿著彎曲廊道漫步前行,走在冷邪左後方的穆仙鳳溫聲問道:「劍子先生此次盤桓儒門好段時間呢,真罕見。」

    「是嗎?正好有事,還得再待一些時候。莫非仙鳳嫌棄我住得久了?」劍子輕笑,側首欣賞廊外的花園景致。如今正逢春夏之交,妍卉爭豔,可惜少了蟲鳥鳴聲。

    有龍居於此地,這些動物怎敢發出聲音造次。雪白濃眉微微蹙起,顯是感到失落。

    穆仙鳳那嬌俏的臉蛋立時浮現紅暈,趕忙搖著雙手道:「怎敢!我只是好奇……先生總是事務纏身,忙碌於調解紛爭似的,有時來訪不過兩、三天,又急色匆匆地離開了,所以我才問問……」

    她頓了頓,如玉般白潤的臉龐總算消去大半紅暈,抹上淡色胭脂的菱脣彎起淺淺微笑。

    「只要先生來訪,龍首雖是較平日容易蹙眉、淺怒,情緒起伏頗大,但我能感覺出來他的心裡很高興,因為對龍首而言,劍子先生是他最好的朋友。說起來,我很少瞧見龍首的其他朋友來呢!偶爾幾次見到聖僧都算稀罕了。」

    「好朋友啊……」劍子露出玩味的笑。「也是,上回我來,應當是半年以前的事。」

    在前領路的冷邪努力豎高耳朵,想聽清楚穆仙鳳的言語。

    穆仙鳳的一舉一動,他得按時回報給龍宿知曉的。畢竟自從那事之後,龍宿很擔憂一直疼在掌心的小姑娘忽然做了什麼不可挽回之事,所以他的職責不只跟前跟後的保護穆仙鳳,有任何風吹草動也需告知龍宿。

    因為「好朋友」一詞而略顯尷尬的穆仙鳳沉默片刻,神情轉為無奈地覷了前方正側首看她的白衫道者一眼。

    「這是靈涓特意圓的,總之……總之我們不能多說什麼嘛!劍子先生很瞭解啊,你和龍首那個什麼的……」

    原本微笑著的劍子有些摸不著頭緒。仙鳳這丫頭怎地不將話說清楚,「那個什麼」所隱含之意他實在不懂。但看她眼神飄開,柔嫩的脣抿得緊緊的,若他開口詢問,只怕她會將嘴脣咬傷了。

    三人步至呈「丫」狀岔開的廊上,一旁吟松簃的花園裡聚著幾名儒生,看來似是偷閒避於此地閒嗑牙。劍子雖是內力受制,五識仍靈敏,不經意地側耳一聽,察覺這些儒生談論的話題與穆仙鳳方才所言有異曲同工之妙。





    手上事務稍歇,當今儒門最受重用的幾名儒生如少陵玉史、蒙山飛燕,以及臉上溫雅柔笑卻毫不容情地壓榨師弟們的陸華娥三人,正佇立在吟松簃前交談。

    「每回道長來儒門,雖然龍首很高興,但又常為了道長的言行發惱。這麼多年了,道長也不遷就一下咱們龍首……」少陵玉史雙臂環胸,那張俊逸秀雅的臉龐透出不以為然的神情。

    「是啊!大師姐說咱們龍首同道長是好朋友,既為好友,幹麼老是惹龍首生氣。」蒙山飛燕心有同感地頷首,隨即神色轉為無奈。「龍首何苦跟自己過不去,前幾年不是還氣得病了?」

    雖然病得莫名其妙,儒門上下尋來多位頗負盛名的大夫也診不出所以然,最後還是劍子道長帶著他們最敬愛的龍首隱居起來療養。如此便罷,龍首最信任的青年大夫說那病或許是水土不服,眾人譁然。當時所居之地,龍首早就待了好段時間,忽然說是「水土不服」,所有人都想:何不說是「撞邪了」更有可能。

    據聞劍子道長帶著他們的龍首輾轉換了好幾處毓秀之地療養,真是白白便宜他……

    也因此,當時他們迫不得已,只好託穆師姐將大師姐請回儒門暫代首職。大師姐不曉儒門事務無妨,他們缺的是具有威嚇性的精悍武力坐鎮,其餘那些瑣事可照舊章,不然還有穆師姐和中書客這兩名久習儒門事務的人可下決策。

    一旁展扇輕搖的陸華娥似笑非笑地睨著兩名交換意見、頻頻點頭的師弟,忽地噗哧一笑:「原來是你們!」

    少陵玉史及蒙山飛燕同時轉頭看向壓榨人不手軟的陸師姐。「什麼『我們』?」

    「謠言啊!」陸華娥以摺扇掩住脣邊的笑意,一雙能透人心的眸子在兩名師弟身上來回逡視。「幾年前龍首心情不佳,逕自離開儒門四處散心去了,當時連劍子道長都尋不到人,江湖道上不是傳出有些謠言說道長如何如何嗎……原來是你們啊。」

    「怎有可能!」

    「豈有此理!」

    少陵玉史義正詞嚴地道:「吾等儒門之人怎麼可能散布謠言!」

    蒙山飛燕一派正氣凜然:「將事實適當地廣為周知是必要的,他人以謠言待之真是豈有此理!」

    「啪、啪」兩聲倏地響起,少陵玉史及蒙山飛燕雙雙摀住前額,委屈地凝視再次悠然展扇的陸華娥。

    「算啦,看在你們還曉得為龍首留面子的分上,我就不計較你們『想像中的事實」和真切的情況相距多遠了。這回難得道長久居儒門,你們別動歪腦筋了。大師姐好不容易才圓出個好說法,況且她已出嫁,若是再鬧出什麼事情來,少了大師姐,大夥兒都收拾不了的。」

    各自挨了一記扇擊的兩名儒生對視一眼,徐徐長嘆。

    「明明就沒說錯嘛……」蒙山飛燕委屈地喃喃自語。

    「算啦,我們還是學大師姐,該把眼睛遮起來時就將雙手舉起,腦子也想得通透些吧。」屈肘輕頂蒙山飛燕的右臂,少陵玉史嘆笑。

    陸華娥滿意地頷首,收扇後以扇骨輕敲臉頰,若有所思。

    「不過這次道長確實留住的時間較諸之前還久。自從龍首為了大師姐的婚事同道長起爭執,這幾年道長雖然不減拜訪次數,兩人總是有些疙瘩存在其中。」

    她斂眉低嘆,清秀臉龐流露無奈,旋即恢復平常的冷淡自持。

    眼見陸華娥憂心忡忡的模樣,少陵玉史望了蒙山飛燕一眼,皆想起之前大師姐談定婚事時,他們敬愛的龍首罕見地大表反對,甚至不惜和劍子道長槓上,結果兩人大吵一架的情況。

    這事一回想起來,他們的心裡忍不住為龍首抱屈。劍子道長真是懂得如何能讓他們的龍首傷心!不是好朋友嗎?竟然言語如刀地捅他們風流俊秀、溫文爾雅,脾氣好得天下少有的龍首那柔軟的心;一句「我的女兒容不得你管」讓龍首氣到關在金風閣裡,連穆師姐都被擋在門外,不能送晚膳進去……

    不約而同沉浸在回憶裡的少陵玉史、蒙山飛燕身為最為支持龍首的儒門子弟,翻騰而起的惱怒令陸華娥瞟了一眼,頗感好笑。

    「你們又如何了?早已事過境遷,何況我們才是真正沒有置喙餘地的旁人呢!」

    努力收斂對劍子道長的氣惱,蒙山飛燕擺手道:「我明白,唉!龍首為了儒門勞心勞力,我是很希望他老人家能夠快快樂樂的。那種會讓自己不開心的人事物還一直擱在身邊,肯定是……珍之愛之了。」

    少陵玉史忽爾正色盯著蒙山飛燕,半晌才道:「蒙山,我們應該時刻將大師姐的話謹記在心。」

    「嗄?喔、喔……我瞭解。」蒙山飛燕用力點頭。「龍首和劍子道長是好朋友,可以將後背相託的好朋友!」

    一陣忍俊不住的噴笑聲吸引三人注意,轉頭望去,蜿蜒長廊下的那抹雪白俊朗身影,正是他們話中的當事者之一。





    劍子聽著三名儒生交談,末了實在忍不住笑意,也解開心中早已明悟卻未獲證實的謎底。他早就知曉,只要龍宿一鬧脾氣、離開儒門散心,隨之出現在江湖道上的謠言肯定是儒門中人所散布的,卻不曉得究竟何人這般有才,無論怎麼歪曲,謠言都不會歪成他對龍宿「始亂終棄」的說法。想想也是,根本無此事實,怎能捏造子虛烏有的謬論呢?

    瞧見談論的當事者佇立廊上不知聽了多少,少陵玉史及蒙山飛燕兩人皆是一身冷汗,神色變換不定,然而不過片刻,兩人皆鎮定如初,悉皆拱手行禮。

    「晚輩見過劍子道長。」

    陸華娥毫不受影響,輕笑道:「我們剛才正在納悶,這回道長留在儒門的時日頗久呢……若可以的話,還望道長能多留些時候。我瞧龍首近日要務甚繁,吾等身為學生卻不能越權代勞,那些事務必然絆住龍首好些時候,讓他老人家無法盡招待之誼……」

    瞄了神色鎮定的兩名儒生一眼,劍子的內心滿是感激,卻無半分惱怒。多虧這路行來聽見他們的想法,否則他真不曉得自己在儒門學生的眼中,真的不太受歡迎。

    由此可見龍宿的魅力驚人,這些學生個個愛戴他。

    「不必客氣,這回我真有要事必須盤桓儒門甚久。」頓了下,劍子溫溫笑道:「少陵及蒙山無須惶恐,你們說得對,當年我的話說得太重。雖然那時我同龍宿道過歉,現在想來還是有些不妥,待我見著龍宿,再與他賠個不是。」

    「啊啊不不不……道長千萬別提……」蒙山愣了下,趕忙出聲阻止。

    少陵也皺起臉,可憐兮兮的道:「若是道長說了這件事,龍首可能會生我們的氣……」接著就會發現他們為了維護備受崇慕的龍首所付出的種種努力啊!

    大功不言。他們可是努力培植隱藏於檯面下的勢力,必要時候用以維護眾人最為尊敬的龍首!如若被龍首察覺了,依他老人家的性子,肯定會擺手要他們撤了,不想讓他們做這麼多事,甚至扯入江湖風波。

    但大夥兒都有共識,為了龍首,這些都是值得的!正所謂「當仁不讓於師」,龍首用心良苦,往往委屈自己,他們身為學生怎能看自己的老師吃悶虧!因此這支保護龍首的勢力可不能被龍首自己翻出來了。

    劍子微微愕然,隨即頷首應允。

    「好,我不提,你們別擔心……龍宿有你們這樣為他著想的學生,每回同我說起便顯得很高興的樣子。對了……靈涓經常向你們說,我同龍宿是『好朋友』?為何我聽來有言外之意?」

    眾人內心「喀登」一聲,怪異的沉默立時盪開。劍子敏銳地察覺到了,眼神一轉,溜到冷邪那張英俊卻陰沉的臉龐。

    冷邪輕咳一聲,略為責怪地盯著劍子:「靈涓是好姑娘,她當然要為自己的父親和義父之間的糾葛想個好說法。而且,你同龍宿本來就是能託以後背的好朋友,不是嗎?」

    「嗯,說到我與龍宿之間的友情確實堅若磐石。」劍子毫不遲疑地頷首認同。

    僵硬的眾人立時恢復活動,懷疑的目光紛紛投向凜然而立的白衣道者。

    冷邪撇嘴陰笑:「堅若磐石聽起來就很不可靠……幹麼這樣看我?我只是幫大家說出內心的想法!」

    「是是是,冷蛇,你還是快些挪步,不然仙鳳可就被你耽擱上街的時辰了。」

    眼見三名儒生一個觀天,一個看地,最後一個則是攤扇輕搖微笑以對,劍子只得嘆笑,催促冷邪。

    既然扯到穆仙鳳,冷邪只得向三人擺手,率先轉身離去。穆仙鳳趕忙跟上,劍子則是慢悠悠地踱上迴廊,一邊揣量有時思維很跳脫的女兒到底在說什麼。

    能託以後背……託以後背……

    不是吧!劍子愕然地睜大眼,單手撫著下頷,神色頓顯古怪。

    靈涓這是擺明了說他和龍宿那個……一個大姑娘怎地這麼說話?誰教她的?

    因此,當冷邪與穆仙鳳護送劍子返回金風閣左苑時,側身便見那白衣白髮的道者正皺緊雪白濃眉,剛毅臉龐充斥擔憂與疑惑難解的神色,喃喃自語地逕自步入左苑廂房。

    那陣細語很輕,但冷邪及穆仙鳳皆聽得清清楚楚——

    「我的好女兒被誰帶壞了?」





    龍宿的雙臂輕輕托著直向自己撒嬌的小寶,慢條斯理地步入金風閣的正廳。

    由著璀璨夜明珠照耀廳內明亮,檀木圓桌上早已布滿晚膳,劍子先前便將送來膳食的僕傭揮退,此時正襟危坐地在圓桌旁皺眉苦思。

    這陣子少見劍子如此憂慮,龍宿不禁斂起脣邊微笑,泰然落坐後,讓小寶屈肢臥在自己的膝上,佯裝不經意地問:「汝對今日晚膳有不喜之處?」

    「豈會,寄居儒門最為享受的便是每日膳食精緻美味。」劍子回神一笑,眉宇舒展開來,注意到圓木桌沿有顆小小頭顱枕在桌邊,一雙圓滾滾的眼正盯著自己,眸采充滿炫耀,極為不懷好意。

    小寶對著劍子輕輕齜牙,隨即發出幼獸的咽嗚聲,身軀一縮,窩回龍宿膝上。

    「說得猶似汝一離開儒門便處處食不知味。」

    龍宿漫不經心的言道,舉箸夾了一塊以水燙熟的禽肉,遞到安穩臥於自己膝上的小寶嘴畔。那微微凸出的嘴一張,尖銳牙齒咬住肉塊含進口中,嘖嘖有味的咀嚼。

    龍的牙齒大半是利於撕裂獵物的尖銳形狀,但在長嘴內側近咽喉處的兩側,如人類一般生了僅僅數顆方形、便於咀嚼的牙齒。

    小寶被龍宿餵養多日,已然知曉用口內方齒慢慢嚼爛食物,同時汁液不會自嘴畔流溢而出。

    龍宿輕描淡寫的一語,卻讓劍子想起日間所聽聞的話,立時坐不安當。然而他搜腸挖腹,卻想不出該如何應對。

    因為,龍宿很瞭解他的個性,甚者龍宿也不喜歡他一直跟前跟後啊!

    如此作想,劍子長吁口氣,展眉而笑。「今日我才發現,你有一群非常愛護你的學生,確實不枉了。」

    琥珀雙瞳漪動思量,龍宿不發一語,垂睫餵食小寶。

    劍子坐在對側,忍不住道:「龍宿,小寶雖是幼龍,但我瞧牠已能咀嚼食物,你該讓牠學著自行進食……吧?」

    小寶意欲齜牙威嚇劍子,頭頂卻被龍宿輕拍一下,連忙睜大水汪汪的圓圓眼睛,前足示好地挲了下龍宿的腰帶。

    「牠只想同吾親近罷了,除了一日二餐,吾並無太多時間陪伴牠。」龍宿又夾了一筷子的肉餵小寶,小凶獸得意洋洋地睨了劍子一眼。

    頗覺荒謬的嘆笑,劍子決定不等龍宿,自行捧碗舉箸。

    「你好像都餵牠水煮的食物?肉、果菜……牠一口,你一口,這樣可好?」

    不悅地瞪著劍子,龍宿緩聲道:「牠是吾之同類,非是貓犬可比。為人父母者不也常與孩童分食?有何不好的?」

    赧然地搔搔頸後白髮,真是多說多錯啊!劍子傻笑以對,安靜地享用儒門大廚所烹調的晚膳。圓桌上有幾盤是小寶獨享,其餘的由他和龍宿共享。

    龍宿早先提過,這世間的種種食物並非小寶所能負荷,因此只餵牠水煮而未有任何佐料的食物。那麼龍宿呢?好像什麼都吃,還挑嘴呢!

    雖然在必要時,龍宿相當能安於各種惡劣環境,但若身處像承天儒門這般環境,便會處處要求精緻華貴,食物也得色香味俱全;少動幾筷子,底下那群學生就會立時「揣摩上意」的分散去尋找新廚子。

    當今諸國王室中人不過如此,所以他到儒門作客,日不敢久,深怕自己讓龍宿養得好好的,由奢還簡難!

    晚膳後,龍宿又提抱著小寶去澡間擦洗一遍,才將小寶放在內寢的床榻上。

    自從數日前身上的異狀被龍宿發現後,劍子每日就寢前便自發找上龍宿,寬衣讓龍宿查看背後的藍紋。

    幸而右上臂的瑩藍圖紋消褪甚快,連著右半邊的背上也不再成片的張牙舞爪,不過他不敢運行內力、循環周天,以防弄巧成拙。

    相比龍宿氣怒,他更怕龍宿悶在心裡。劍子想到之前善意的隱瞞,卻讓龍宿感覺受到排斥,便知寧可讓龍宿一起擔憂也別瞞著。但吸納些微龍氣而有所緩解的事,他一句也不敢講,就怕龍宿執意助他,反傷其身。

    就他所知,龍宿對於掌握自身擁有的龍氣,尚且需要冷邪在旁指教如何收放;龍身與人身之間的轉換也不熟練,往往一次變化就痛苦難當。

    以往兩人遊歷在外,晚間就寢前的閒聊時分,龍宿不經意地提及他的龍身姿態之時,身體總有一股衝動想騰空翱翔……然而龍宿並不喜這般感覺,他要的是雙足踩於地的安穩感。

    讓龍宿端詳過背上圖紋後,劍子收拾一身白衫衣襬,瞄了溫馴地趴臥在床榻內側的小寶一眼,忽爾笑道:「小寶,你要好好照顧龍宿,若他做噩夢了,幫忙將那些壞東西給吃了!」

    「胡說什麼!」龍宿輕斥。尚未換下一身繁複儒裝的他起身相送,琥珀色的雙眸瞪著劍子。

    「汝早早歇了吧,不可妄想運動內力。當然,吾一直等著汝將那兩人的身分、來歷招出。」

    輕拍龍宿的肩,劍子皺起眉,正色道:「你當我方才同小寶說的話是笑鬧著玩嗎?瞧你近來事務繁忙,那些學生縱有心力卻無處使。我曉得你知人善任,因此你會放在手裡的事情肯定是無法假手他人的麻煩。況且前些日子你一直在擔憂其他事,卻因為我而耽誤了。你能睡得好才奇怪。」

    語罷,劍子雙臂環胸,微微偏頭,瞇眼深色眼眸。

    「龍宿,當時你看出我的內力被制,邀請我至儒門作客一段時日,既然我答應了便不會輕易離開。你也知曉我這人怕死得很,眼下情況自是當在儒門最為安全。別掛心我,你還是先處理盤桓心上的事情吧。」

    龍宿一語不發,那張俊美帶些邪魅的臉龐微低,彷彿思考劍子話中之意。

    灑脫輕笑,劍子擺袖道:「我回房養精神,老實說住在儒門這般舒坦,一時半刻我還不想離開啊!」

    抬眼瞥見那道俊朗愜意的白衣身影在夜色中踏著盞盞燈芒離去,龍宿掀脣欲語,話卻含在口中,默然呆立。





    劍子順著石徑欲返回金風閣左苑的廂房,忽地一陣狂風颳起,將周遭所有草木植栽吹得沙沙作響。他勉強站穩身軀,內心詫異這股怪風來意不善,手臂舉起擋在面前,循著隙縫瞇眼查看狂風襲來的方向。

    縱然內力受制,五識仍然靈敏,尤其這陣怪風先是盤旋著颳過院落,最終風來的方向是所在之處的正前方,因此舉袖遮擋時,劍子想著努力看清現身如此驚人的傢伙是誰。

    「劍子!」身後傳來龍宿略帶驚慌的喚聲。劍子正想反手提醒龍宿別靠近,倏地,怪風乍止,接著空中幾盆被風颳起的植栽紛紛摔落,碎了一地。

    劍子放下手臂、盯視前方,一時未見有何異處。身旁迅即瀰散他熟悉的氣息。

    龍宿同樣全神戒備地緩緩步至劍子左側,向來銳利冷淡的琥珀眼瞳微微轉紅,隱藏的殺意藏在眼底深處。

    承天儒門內外皆有陣法,來人竟能不動聲息的侵門踏戶直進至此,顯見非是一般武林好手。這股氣息又極為特異,他一時無法分辨來者是人,或是天上、海裡的傢伙?

    倏然一道嬌柔無力的叫聲隨著又起的一陣風,由上往下直墜;劍子立時抬頭望去,卻未見對方究竟是從哪個高度墜落。

    翩然飄飛的如虹披帛四處飄振,一名身著五彩綾羅的墨髮女子單手壓住衣襬,姿態不甚美麗的跌坐在地。

    在如此清朗的夜空卻能看見此女有一頭墨色長髮,劍子正感訝異,忽地注意到女子低頭收拾狂風拂亂的衣物。以金色珠花妝點的髮髻以及披垂而下的柔順長髮,其間隱約流動著內斂溫潤的光澤。

    有如……龍宿那頭流銀溢紫、在昏暗夜間會微微閃動光澤的長髮。

    女子屈膝側坐在金風閣左苑的花園石徑上,她似是委屈地揉著腰後及掩於繡飾繁美羅裙下的腿,藏在寬大綢袖下的白皙玉指不時露出一小截指尖,潤潤地閃現柔和光芒。

    怎麼臉蛋就沒有發光?劍子的腦中乍起不合時宜的念頭,眨眼片刻,那名女子怯憐憐地抬首望向前方,星般璀璨的瞳眸流露驚訝,旋即轉為驚喜。

    好一個芙蓉玉面、豔如桃花的美人……但再怎麼美,此時此刻以這種方式出現在此地,大大地不對勁!

    劍子立時收斂一閃而過的驚豔感,側首覷向蹙緊銀紫色雙眉的龍宿。

    不看還好,這一瞧,劍子登時愕住。

    因為,龍宿的表情十足陰沉,琥珀雙瞳透出的意念毫無欣賞,而是夾雜著三分疑惑、七分厭煩的怒意。

    再強烈一些,說是殺意也不為過。

    連忙收回視線,劍子回首看著莫名墜坐在前方的綾羅女子,衡量著該如何開口。

    驀地,那名芙蓉般美麗的女子怯怯地道:「你當真在此……」

    劍子明顯察覺到身旁的人正迅速凝聚殺氣,還有暴躁的惱怒。

    女子眼神一移,絲毫未將劍子當一回事,而是面露欣喜地艱難起身,一身彩豔的綾羅綢緞隨著她的動作,盪出柔美的絢爛色彩。

    「寶寶!」

    寶寶……劍子愣了下,順著女子視線望向龍宿足邊,不知何時小寶已呆呆地坐在石徑,正偏著頭傻傻看著對方。

    「寶寶!將你送來給你爹照顧,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爹?

    劍子詫異地轉首盯著面色陰沉的龍宿,嘴微張,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

    第五回寫完後,就會來貼第四回…
    第五回開頭是去年11月(?)寫的,後來丟著沒管了,最近把手上的事情忙完再來填坑。
    同樣,請高抬貴手(聳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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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疏風摯:
    玄幻嗎XD 以前寫劍子和龍宿時多少都有扯到一些仙妖精怪,可能這篇比較多…(大概是因為系列作不能寫神鬼精怪所以我滿腔的玄幻都跑到這篇來了@@)
    至於你的疑問,第四回就有解答了~

    月盈竹靜:
    謝謝你的支持。劍子身上的武功內力禁制是懲罰他太愛多管閒事,沒辦法提早解開的XD
    這樣也才能把他留在龍宿身邊兩個月不會亂跑啊!(另外一種留人方式就是龍宿一直生病,這不健康bb)

    滿七:
    高山流水是收錄了相關文,不過本文是拿高山流水裡的幾篇設定再衍生的,因為實在沒有力氣再弄一個新的設定了。但為了跟其他系列文配合,所以也沒有照搬^^" 因此若對照閱讀,有些設定是相衝突的…所以開篇有寫我算是自己同了自己的文XD
    其實我本人是很怕寫第一人稱的,因為第一人稱「我」最容易暴露作者的根柢,我覺得我的思維一直都很幼稚,所以寫劍子這角色的第一人稱很怕把他寫壞了,因為劍子和龍宿並不是像我這樣的幼稚人啊~
    不過這篇文的開展我想了幾個表達方式,最後硬著頭皮還是寫第一人稱,或許是因為一直以來我寫劍龍他們,似乎比較多是站在龍宿的角度去寫,所以才試著這樣寫看看
    寫龍宿的學生「龍首信奉會」,這是我的惡趣味啊!劇中的龍宿朋友特少,我也掰不出朋友給他,正好奇象這劇集有短暫出現幾個學生,說起來那些學生角色也沒有太多發揮,我這文裡反而弄了很多自己想的設定進去,感覺像是套了皮的自創人物@@ 若是很介意的話~還請見諒

    至於你提到的問題,基本上跟高山流水那書裡的文是沒有太大關係的(書裡的文基本上在曉問文板都有)
    有關係的只有海龍族及雲巢(雲天龍族)的設定
    冷邪是別篇文的角色被我抓去系列文當NPC,又抓來這裡繼續當NPC
    算是龍宿收的第一個神奇寶貝吧…
    第二個就是第四回有比較明顯戲分的綺羅


    看到這篇文居然被推上來了,所以來回個文
    其實第五回被我擱著好一段時間沒有寫(跑去弄別的書,最近都在整理舊作出親友本)
    除去白天的正職上班以外,手邊還有待看的書和賺錢的兼差工作要做,以及持續整理預備出親友本的舊作待修,所以這篇文第五回大概要再等等。劍龍這系列預計有三大篇(殊天引、美人惜、鳳凰絕,後二篇名稱是暫定的),照我這樣情況來看,第二大篇會寫完再來慢慢貼,以免丟上來連載卻等很久,感覺不太好^^"

    第四回早就寫好了,本想等第五回完再丟上來
    現在先放上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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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天引(四)

    殊天引(四)

    與龍宿相處這麼多年,雖不敢說把他的性子摸個通透,瞭解七、八分還是有的。

    往常瞧見龍宿濃眉挑高,那張俊美的臉龐縈繞一股怒氣,微微咧嘴露出白亮的牙,一字一頓、咬牙切齒的衝著我喊:「劍、子!」我總是陪笑以對,找些話題糊混過去,但我心裡很清楚龍宿是惱我,並非真正動怒。

    仔細回想,龍宿的性格可謂極好,他接應人事物極為專注,但我知曉泰半時候他並未放入心裡,因此氣質從容而有些疏懶,甚至惹人不悅。這樣好脾氣的人,有什麼事能讓他生氣?

    我想了又想,總算想起來——也許,我是迴避去想那件事吧……

    當年我自認為捏準龍宿的脾氣,這就罷了,我還一廂情願的認定我和龍宿的交情很鐵……是很鐵,但那奠基於龍宿對我的情感甚為不同,而當時的我卻毫無所覺。如今想來,連我自己都覺得龍宿受到很大的委屈。

    那一次為了試探闢商劍之祕,我與佛劍談好如何突襲龍宿,當時我想著,橫豎我與龍宿交情好,這麼一鬧他若生氣了,我親自泡壺茶向他賠罪。若龍宿真的犯下錯事,也不能任由他這般無所謂的過日。

    可是,我後來不太願意去想在那之後發生的事。我想,大概是因為龍宿的怒氣嚇到我了。說起來好像自己很沒用,但不可否認我確確實實地感到一股莫名的慌亂。分明做錯事的是龍宿,我慌什麼?因為他那雙漂亮的、湛亮的琥珀般潤澤的雙眸,第一次透出對我的憤怒及厭惡?還是,他斷然決然的說「此生不再相見」?

    這是我心中的一個結,正因為我這看來不甚高明的計策,讓龍宿大發雷霆之外,還牽連到無辜的仙鳳與默言歆……雖然我至今仍認為龍宿做錯了事,卻又感到自己過於莽撞,以至於發生諸多或許能夠避免的災殃之事。

    所以,我不曾再問龍宿當年為何對闢商情有獨鍾到必須鋌而走險,也不問他為何暗襲旁人,一如每當他微嗔的喊「劍子」時,我會笑著轉開話題。

    有些事應當說清楚,但這種事,我卻不覺得有分說辨明的必要……或許,我妥協了一些不當妥協的事,內心卻漸漸安穩。我被什麼遮蔽雙眼以致昧於事實嗎?我想不是的,而是我更願意換取珍貴的,令我自私相待的事物。

    鮮少動真怒的龍宿,最多便是淺嗔或言語刻薄他人。嗔惱的對象十個有八個是我;言語刻薄則常常施在他並不喜歡打交道的「武林人士」,或是看不慣他的慵懶舉止而出言指責他的人。

    我曾問龍宿,像這樣的人應當不必與之計較,何必掛著讓自己懸念?龍宿難得微側頭,彷彿納悶地自問片刻,才興致勃勃地對我一笑。他說,汝不認為和一個老古板槓上,逼迫對方接受吾之行事風格,甚至不待見吾卻不得不見,是最好的回饋方式否?

    嗯,龍宿,我不這麼認為啦……說到老嘛,我想我們的年紀都比你口中的「老古板」還年長啊。我相信你會記恨,該慶幸我沒被你記上嗎?

    因此,難得一見龍宿動真怒的樣貌,我忽然重重吐息,心裡竟有幾分竊喜:啊,這次不是我,跟我無關。但見一名美人觳觫發抖的模樣,龍宿偏偏沉默著只散發一股陰沉氣息,難不成僵在這裡?

    儒門天下眾多儒生皆云龍首好脾氣,千錯萬錯都是別人的錯,誰干犯龍宿就是那人不對!我卻認為龍宿也是有潛藏得極深的可怕威壓,一旦氣怒起來,風雲變色、人獸皆避(畢竟是龍啊)。不管那些學生信不信,反正我是信的,因為我正身處其中……




    劍子深深感到自己不該置身於此,雖然他是最先走在這條石徑步道上的人。

    此時風清夜涼,雖無蟲鳴,若尚未有眠寢之覺,自個兒在花園中繞個一圈,或者走到鄰處院落充當夜間散步皆是極好的選擇。

    但此時他的身邊及前方各有一尊僵凝不動的雕像阻擋他的去路!

    好不容易從「夜間散步的最佳時機」思維回神的劍子深吸口氣,白飄飄的眉旋即皺緊。

    他在心裡一直認為小寶若非龍宿的孩子,也該是他的同系族裔,畢竟外型甚為相似。只是孤兒在此,寡母終於找上門來,他不感驚詫才奇怪!

    好奇地瞄向陰沉著臉顯然正在發怒的龍宿側面,劍子悄悄地後退一步。這種事情果然還是讓當事人處理才是,但龍宿不悅,那名貌若芙蓉的美人只會睜著水汪汪、怯憐憐的眼睛款款望著龍宿,似乎在比誰比較有耐力似的。

    徐徐一嘆,劍子率先開口:「這位……姑娘,妳受了什麼委屈嗎?」

    一道冰冷的視線立時掃來,劍子乾笑著低語:「這種事姑娘家比較吃虧,我先問她,何況你不說話。」

    龍宿抿緊脣,往前一步,下頷微抬,琥珀金瞳滲出殷紅,直直盯著距離數尺之遠的華服美人。那名對周遭的陌生感到惶恐未安、先是瞧瞧龍宿,又轉為對小寶露出慈愛笑容的女子畏懼地避開這般探詢。

    瞧一名姑娘嚇成這樣,劍子已然心軟。雖然龍宿有時會斥他不解風情,實則他也算是挺憐香惜玉的,起碼他對女人一向下不了狠手,未如眼前這昂然佇立,渾身怒意混殺氣的儒門龍首有大決斷的狠厲手腕!

    只是龍宿雖跨前一步仍沉默不語,倒是那股冷邪提及便露出畏懼神情的威壓氣息益發濃厚。原本打算袖手旁觀的劍子忽地瞥見乖巧坐於石徑上的小寶振了振雙耳,昂起頭顱望向龍宿,未幾又瞧向那名若芙蓉似桃花的美人,如此幾次來回。

    微瞇起眼,雖然從天而降的美人本就帶著詭異之處,但若是「非人類」即不可一概而論。龍宿說過小寶不是他的孩子,他是男性,生不出來,但……

    劍子單手端撫下頷,回憶起某年的某件事,那件事的解決方式是龍宿獨自返回雲天龍族,遂了那群龍的心願。時至今日他仍舊認為當年龍宿必然妥協何事,對比當時自己所處的難堪情境,若那群龍要龍宿留個孩子還什麼的在天上,也不算太奇怪。

    這也是自己第一眼看到小寶,直覺認為那是龍宿的孩子之故。劍子雙眉微微抽動,又想開口緩和氣氛,豈料龍宿忽爾綻開更為明亮耀眼的燦笑,施然前行,那張俊美臉龐本就帶有幾分邪氣,此時更是邪美懾人。

    「吾明白了,汝單身前來,不怕危險否?」

    隨著溫雅柔煦的話音,明明眼前忽然上演俊男美女相認的感人場景,劍子卻感到頸後寒毛全豎起來;眼角餘光瞥見小寶同樣坐立難安的起身磨蹭前肢,微微俯首做出戒備姿態,可見龍宿無事獻殷勤必然有詭。

    不出劍子所料,他不稱「才子佳人」而道「俊男美女」,實是因為眼前的芙蓉美人雖是柔怯可人,相貌端莊中帶著羞澀嫵媚,顧盼神采及方才脫口而出的「寶寶」,立時讓他將此姝判入「天真單純,具有某類型危險性」的類別。

    身著五彩絢爛、刺繡精美的華裳,羞怯的美人微抬眼覷向正淺笑盈盈的龍宿,趕忙垂下眼睫,將柔若無骨的白嫩小手遞向龍宿伸出的修長指掌。

    「我、我……是不怕啦……」

    「喔?不怕路途危險,或是不怕吾之凶猛?」

    「凶、凶猛?」美人嚇得肩膀一顫,軟滑小手倏地被龍宿緊緊捏住,當下疼得眼眶蓄淚,可憐兮兮地望向面色未改,一派淡笑的龍宿。

    「既然孩子都生了,說不識吾之凶猛便過於矯情了。來,講幾句吾會感到悅耳的話吧!」龍宿的笑容漸顯陰寒猙獰,一邊將重重華服包裹住的纖弱美人強行拉走,連瞧向劍子一眼也無。

    「說……說什麼……呀,會疼啦……」

    嬌滴滴的求饒聲說明被制者的苦楚,聽在旁觀者耳裡卻是全身抖了下。劍子滿含詫異的眸光溜向那名軟趴趴的美人,又轉向可謂半拖行女子大步的龍宿背影,不只頸後寒毛,連雙臂、雙腿的毛髮都豎起來了。

    「對,便是如此。吾喜歡殘霸些,既然汝尋來,正好滿足吾這陣子無可埋解的悶火。」語氣帶笑,言詞卻充斥佞意,再次讓劍子吃了一驚。

    好龍宿,原來去風月場合幹那事就是這德性?劍子偏頭緩步跟上,忽地納悶為何向來護龍宿甚勤的小寶毫無反應?

    他隨意轉頭望去,卻見小寶乖巧地跟在自己身側,不由得心思一轉,受寵若驚地道:「小寶,你現下真安分。怎的,見到你娘親也不熱絡地過去撒嬌?」

    小寶縮起雙瞳,宛若蛇眼般瞪了劍子一眼,旋即鼻間用力噴氣,彷彿輕視般的抬了抬左前肢。可惜劍子未識小寶之意,只得溫溫一笑,頗為擔憂地跟隨前方二人。

    其實,龍宿若真要處理什麼事,他沒什麼立場跟上去。雖然兩人這事做過、那事幹過,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試過一次,可也只是如此。牽扯到良家婦女或小孩的事,自然是當事人應該勇敢面對。

    一陣軟軟的聲音隨風飄來,令人心憐的聲傳來:「……綺羅,綺羅香裡留佳客嘛……記當日門掩梨花,剪燈深夜語,那天晚上就是那樣嘛 ……唉呀我的手好痛喔……」

    劍子抬眼望去,龍宿早已將人不知扯到哪處陰暗角落,似有若無的淡漠聲嗓聽來竟是十分陌生。

    「說得好,這副好聲音又軟又甜,讓吾克制不住了。」

    不是吧!打從見到這美人始,龍宿立時陰陽怪氣的,或許是尷尬不知如何面對,又或許是他這局外人正巧碰見而難以收拾,但無論如何,龍宿那張臉還是要的!劍子心頭微驚,還帶著一絲慌亂,趕忙竄前,終於迸出腦中閃過的第一句話——

    「龍宿,你那啥上腦了要辦事好歹把人帶回房去!」

    白衣身影掠逝之後,只餘小寶閃爍金芒的雙瞳在暗夜石徑上燦燦發亮。瑩白色泛著淺紫的身軀稍微拉長紓懶,瞇起的眼瞳所散發的意念,早已跨過種族言語的藩籬。

    不屑!徹徹底底的不屑!

    張開布滿尖銳牙齒的嘴打個呵欠,小寶以前肢磨過石板地後,悠悠地往金風閣主廂房而去。




    柔若無骨的華裳美人被縈繞著暴虐氣息的龍宿握捏手腕,那張軟嫩的芙蓉玉面微微皺起,卻不顯醜陋,而是更為惹人憐惜。但難得粗暴的龍宿毫無疼惜之心,用力將人拉扯著進入金風閣主廂房後,反手一陣掌風便將厚實的鏤花門板闔上,一股「擅入者自行負責」的嚴厲氣息盪開。

    五彩華衣的美人對上龍宿滿含噬念的泛紅金瞳,登時露出怯懦的神情,開始細細的抽噎起來。

    「我、我……不要凶我……」

    龍宿將牢牢擒握的獵物推倒在內室的床榻上,趁淚眼汪汪、開始啜泣的美人淹沒在自己穿著的重重疊疊精緻華美的衣裳中,屈起一膝跪坐在床榻邊沿。

    「汝有何企圖?誰讓汝來此?」

    「嗚嗚……不要問我……」白嫩嬌柔的手終於探出袖口,臉頰淌滿淚痕的美人掙扎著要坐起身,撲面而來的沉重威壓使得乍起的身軀「砰」的躺倒回去。

    龍宿單手壓住眼淚逐漸加大氾濫的美人那纖薄肩頭,另手用力捏握身下之人柔滑的下巴,眸中布滿冷意。

    「最好老實招了,否則吾會一爪一爪地將汝撕裂……」

    「不要!不要殺我!不要吃我!啊——不要殺我!」

    冷漠地盯著拚命想掙脫自己箝制的美人,即使驚慌失措仍然不減那股楚楚可憐的氣質。龍宿瞇起眼,怒火盤據胸臆。這傢伙肯定演練過無數次,否則在此境遇之下,怎能慌而不亂,宛若精心設計用以讓某種人取樂的女子?

    龍宿俯首貼近美人梨花帶淚的臉龐,蓄勢待發的龍息拂過那小巧瑤鼻。

    倏地,掙扎不休的纖弱身軀停住動作,睜大怯憐憐的眼眸盯著龍宿充斥殺意的雙眼。

    「那個……我……我乖乖的,你可以不要殺我也不要吃我嗎?」

    「哼!招出指使汝之人!」重重一哼,龍宿毫不客氣地伸掌往身下人的胸口一握,神情瞬間微愕。他將視線下移,迅即扯開至少五層以上的綾羅綢緞,觸膚感出乎他的意料。

    「龍……如果要的話,你就不能殺我!也不能吃我!」彷彿攀住救命浮木,迅速收住眼淚的白皙玉人飛快地拉開腰間織帶,手用力一扯,將薄薄的褻褲扯落些許。

    原本滿含殺氣的龍宿見此「反客為主」的積極,詫異地抬起身軀,視線往下一溜,腦海頓時呆愣片刻。

    把自己最能誘惑人享受的身體部位都露出來的美人,惴惴不安地未敢稍動,生怕制服自己的凶惡猛龍不願接受這般示好。

    然而,龍宿在回神之後,俊美面容縈繞更深的怒意,指掌倏地攫住衣裳大敞的白弱美人那纖細的頸子,冰寒嗓音不再是平日所使的腔調。

    「究竟是誰指使你前來?這是侮辱我嗎?你應該很清楚我一爪握下去的後果!」

    「啊——」





    劍子難得顯露焦慮地在金風閣廂房木門外來回踱步。龍宿甩門如此用力,一股威勢逼面而來,清清楚楚表示「閒雜人等滾」的意思。

    好吧,至少龍宿想辦事還記得忍著將人帶進去,若是在花園或是何地辦那事,儒門龍首的面子掛不住啊!

    不過他一直感到哪裡不對勁,明明這姑娘出現得相當不符合常理,龍宿何以忽地失心瘋又怒氣沖沖地將人帶回寢臥,一副慾火上身似的急切模樣?

    思緒紛雜地想了一輪,忽然一陣尖銳的慘叫聲傳來,音調帶著幾絲軟軟令人憐惜的味道。劍子一驚,察覺這絕非男女辦事會有的聲音,顧不得尷尬,連忙抬腳一踹,全身靈力湧動,倒是破除了龍宿甩門時不經意凝聚在門板上的薄薄龍息。

    幸而他一身內力被制,靈力仍然流暢自如,不然連妖魔鬼怪都能欺到頭上了。

    劍子急急奔進金風閣內室,揭開珠簾,入目所見便是華貴儒服尚未換下,儀表尚稱完整的龍宿,有力的一掌正牢牢掐住床榻上已張大嘴、面色轉為灰白又衣衫不整的美人頸子上。

    「龍宿你會弄出人命!不!龍命!」瞎子都能看到龍宿磅礡的怒意,劍子硬著頭皮上前,想拉開龍宿施暴的手臂。尚未搭上龍宿的衣袖,龍宿立時鬆勁,冷哼一聲地下了床榻。

    劍子吁口氣,眼角瞥見衣裳凌亂,自胸至雙腿都白光光一片赤裸的白嫩軀體,立刻睜大眼睛。

    怎麼回事?怎麼這姑娘上邊沒了,下邊卻有了?

    「男的?」腦子裡的結迅速扭開的劍子驚呼出聲。

    側身佇立床柱邊,顯然心情大大不悅的龍宿又是一哼。

    勉強制住嘴角的抽搐感,劍子瞄瞄龍宿的背影,又轉眼看向床榻上大口喘氣的麗貌玉人……龍宿生相俊美,但自身勃發的儒雅英氣無法遮掩,即使曾經做過穿著女裝、躺在臥榻上曬太陽的事,旁人也無法將他當成女人。

    但床上這位已喘過氣來、正努力將五彩衣裳一層層拉覆的美人,論臉蛋及身板,簡直就是女人啊!或許比大部分女子還要嬌柔。那嗓音怯憐憐、軟糯糯,十足十是女子的聲音,遑論眼波流轉及動作了。

    劍子輕咳出聲。「這位……公子,快些著衣吧,待會兒才好談事。」

    「他不會殺我了嗎?」險些喪命龍爪下的美麗少年可憐兮兮的問著,重新認定眼前白髮白眉白衣服的人類才是真正的救命浮木。

    「不會,快些穿好衣服吧。」語氣放軟地哄著手忙腳亂的少年,劍子連忙做出保證,身後立刻傳來威脅似的「劍、子!」喊聲。

    龍宿平復怒意以及浮上心頭的荒謬感,轉身看著步至他身側的劍子。

    「想不到你口味這麼重,還掐他!」

    「汝說什麼?」

    見那雙琥珀眼瞳微瞇,劍子趕忙笑著轉開話題:「這回又是天上的龍安排的?」

    龍宿先是不語,瞄了仔細紮上織帶的玉嫩少年一眼,薄薄的淺色脣瓣微掀:「他身上雖有龍氣,卻不懂龍語,委實奇怪。」

    「方才你已試探過他?」

    龍宿扯了下脣角,盯著劍子的墨色雙瞳,壓低聲嗓輕輕解釋:「方才在花園石徑上,我以龍語詢問他所為何來,卻只有小寶注意到我的問話。原以為是雲巢上那些不安分的傢伙想添亂,這般試探的結果讓我更為疑心。」

    劍子回想在石徑上的對峙情況,確然,龍宿一來只是沉默著散發威壓氣息,原來當時他用人類雙耳不得聞的龍語先行示威了。莫怪乎那頭小凶獸忽然抬頭張望。

    兩人一番耳語後,那名玉般的少年頂著釵橫鬢亂、宛若被辣手摧花的憔悴神情,赤著染些許塵土的雙足,乖乖地坐在房裡的圓桌旁。

    「汝是龍族?」龍宿單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睨視正襟危坐、雙手交握在膝上的少年。

    那少年咬著下脣,輕輕搖首,軟軟黏黏的聲音逸出脣口。「我是蛟……」

    「汝為何冒充小寶的母親?」

    可憐兮兮的大眼蒙上一層疑惑,那少年似是認真地思索,片刻後神情一振,中氣略為飽足地道:「有一隻很凶的龍,要我來這裡。他叫我指著你說你是寶寶的爹,我是娘,然後……然後……」

    濃濃的荒謬感充斥劍子的內心,他相信龍宿早已在心裡罵上千萬次了。為防龍宿怒意再起,劍子趕忙柔聲催促:「然後如何呢?那尾很凶的龍叫你做什麼?」

    「然後……」少年支吾半天,神情一片慌張。纖纖玉潤的手指輕輕搔著被夜明珠溫和光芒映照,因而閃耀星澤的黑髮,眸采中透露出茫然。

    正當龍宿不耐煩地意欲開口時,少年忽地大叫出聲,眼眶迅速凝聚淚水,眨眼便滾落一大片。

    「會死掉!我會死掉!」

    劍子趕忙步至用力絞扭膝上層層貴重綢緞的少年身旁,左手搭在他的肩上安撫道:「別慌,慢慢想……不會死的,你只是記不得一件事情啊。」

    「可是那隻很凶的龍要我把這件事情做好才會放我自由!我不要被殺!不要被吃掉!」少年快狠準地扯過劍子輕拍自己肩頭的手,握得死緊,力道之大令劍子不由得蹙起雪眉。

    分神注意劍子行止的龍宿頓時低喝出聲:「還不放手!把那隻龍的事情說清楚!汝是因他之故而身懷龍氣,混淆吾之判斷?」

    眼前的紫色惡龍一開口,少年立刻鬆開攀住劍子手臂的雙手,垂首畏縮地挪了挪臀部,險些摔下圓木椅。

    「我……我是被很凶的龍抓住的,但因為我很乖很聽話,所以他沒有殺我或吃掉我……他要我來做一件事情,只要做好了就放我離開,所以我……我……可是我忘記了!我會死掉!他一定會吃掉我!」

    明明是尾蛟精,怎地動不動眼淚直掉,情緒如此不穩定,三歲孩童都比他好應付。劍子揉揉額際,放緩語氣地道:「這位蛟公子……」

    「綺羅。我叫綺羅。」淚水洗得燦亮的雙眸瞥向劍子,說收便收的哭功令劍子大為讚嘆。「綺羅香裡留佳客,絃管聲來颺晚風……聽起來很好睡,很溫暖……啊!」

    綺羅一聲驚叫,原來是龍宿迅捷出手,一把抄起他的手臂,將層層疊起的綢緞衣袖推落,露出白嫩的細瘦手腕;兩指點壓綺羅的腕上幾個穴道,旋又拋下那膚若凝脂的手臂。

    遭受如此粗暴的扯動,綺羅委屈地皺著細眉,嬌柔怯柔的臉蛋縈繞痛楚之意。

    「汝知曉這身打扮,甚至汝之人身相貌、聲嗓舉止,在人類世界並非雄性所有否?」

    「雄性……」綺羅先是偏頭,繼而垂首打量自己的雙掌、身上穿的柔軟絲滑的五彩華裳,最終畏懼地抬首看向龍宿,很快地別開視線。「我覺得這樣很漂亮啊……我只要能吃好吃的、睡得飽飽的,又能穿好多好漂亮的衣服,就很開心了。」

    聽聞此語,劍子和龍宿對望一眼,皆從對方眸中讀到頗不贊同的訊息。劍子是不贊同之餘,又帶著幾分好笑;龍宿則是雜了幾分「怒其不爭」的意味。

    「綺羅,汝可知汝既能化為人身享受內心所望,究竟代表何意?」方才一探脈息的行為,龍宿已弄清楚這尾心智幼稚的大蛟身上潛藏的實力多寡。結果令他大感訝異,是以有此一問。

    「我……」滿臉迷惑的綺羅縮了縮肩膀,搖搖頭,隨即像是畏懼龍宿發怒,怯懦地問:「大龍,我會乖乖聽話,你能讓我留在這裡嗎?我怕那隻很凶的龍……」

    「他在何處?」龍宿對於祈求的眼光視而不見,冷血無情的姿態讓一旁的劍子暗自嘖嘖作聲。

    綺羅又是搖首。「我是被他丟來這裡的……對喔!這是哪裡啊?」

    派出這種幼稚又迷糊的「刺客」,到底是誰如此有眼光?

    龍宿決定不再跟這尾大蛟多做糾纏,他步至綺羅身旁,用力拽起他的手臂,將他拉扯到金風閣外。

    夜更深沉,龍宿仰首指著清澈的夜空,冷冷地道:「汝立刻離開此地,天寬海闊任汝去之!龍有龍格,蛟有蛟格,汝安於現況,卻不思己之所有,莫非一生皆受壓迫?」

    綺羅嚇了一跳,全身顫抖個不停。龍宿使勁一拍綺羅的手臂,惡狠狠地道:「快走!」

    感到自己的小命遭受威脅,綺羅趕忙拉著衣襬,白嫩赤足抬起,接著身姿一躍,化為黯淡溶於夜幕的長長影子消逝而去。

    尾隨龍宿來到夜晚花園的劍子仰首注視那道遠去的蛟影,頗感疑惑地問:「你剛才說的話……」

    帶點橙色的琥珀眼瞳對上劍子納悶的眼神,龍宿抿了抿脣,轉身舉步朝主廂房走。小寶自樹叢中竄出,兩隻前足準確地撲環龍宿的右足踝,被龍宿拖行回房。

    這是結束話題的意思?劍子搔了搔腦後長髮,決定跟回廂房,弄清楚一些疑點。

    綺羅之言顛三倒四,明確可知的是他的身分、他很怕死、他只想吃好睡好穿漂亮衣服;雖為雄性,人身卻有九成像女子。

    至於指使綺羅前來搗亂的幕後之人,真是天上的那群龍?派個外女內男的傢伙來做什麼?莫非是因為他的緣故?劍子噎了下呼息,暗探這群龍也是一群腦子天真的傢伙,但殘猛的實力以及神力,卻令人忌憚再三。擁有武力卻沒有腦子,這種人(龍)太可怕了,即使知曉會出什麼亂子,也擋不住那無可擋的武力。

    劍子再次步入金風閣時,龍宿已將小寶提抱在懷,悠然坐在小廳裡的檀木桌旁。

    嘆息一聲,劍子主動提壺斟茶,坐在龍宿的右側。小寶稍微齜牙,頭頂立時受到一拍,連忙乖乖地窩坐在龍宿懷中。

    「蛟是龍的從屬,雖然沒有龍的翻天覆海之能,卻非全然無能之輩。」龍宿淡淡道,一手托著小寶,另手撫順小寶脖頸處的絨毛。「綺羅言下之意,那隻龍擒住他之後,許是迫他與己交媾取樂,因而留下他一條命,同時身上習染些微龍氣。這條大蛟似乎沒有察覺到自己身懷的力量,成人的念想又如此地單純……可惜啊。」

    劍子忽地想起方才闖進房中所見的情況,原來那是綺羅誤以為性命遭脅,自行褪衣想討好龍宿?

    「若要分辨綺羅身上的龍息並不容易,吾也不想返回雲巢。但這般看來,目標仍在吾之身上。嘖,既然都來了,為何不將小寶帶回?認為吾會由於餵養龍之幼子,從而興起返回雲巢的念頭?」

    劍子相當識時務地搖首:「不可能,之前種種好處都無法誘你回去,養孩子這般苦差事更不具吸引力了。」

    睨了劍子一眼,龍宿將小寶頸處的毛髮順齊,總算綻開常有的淺淺微笑。

    「今晚諸事紛擾,汝還是早歇吧。小寶方才竄出去將身上又弄髒了,吾得為牠清理。劍子,勞汝至金風閣外的蛇廊喚來候守的僕傭,換去內寢的被褥吧!」

    綺羅躺過那些床被,難怪龍宿要喚人來撤換。劍子頷首應允,步出金風閣行於花園石徑之上時,他才想到:該如何解釋儒門龍首深更半夜卻要替換被褥的因由?





    就著明亮的天光,一道雪白身影正屏氣凝神的伏首案邊、提筆書寫。

    整齊端正的楷體字行行大小如一,持筆者神色凝重,似是未覺有人沿著碎石徑漫步而來,直到上好檜木桌所臨的雕花窗櫺遭到遮掩,屋外日光倏地陰暗無蹤,他才不得已抬首以對。

    「哎,冷蛇,擋著別人的光可不是好事。」

    劍子擱筆起身,喃喃抱怨一句,閒散步至廂房外,只見沐於陽光下仍舊散發陰涼氣息的冷邪,正雙臂環胸地盯著自己。視線微轉,在冷邪身後不遠處的是面帶微笑的穆仙鳳。

    身為長輩,劍子自是回以溫煦的笑容,旋即挑眉問向冷邪:「尋我何事?為你拔除尾上的鱗片?」

    「我正要陪同仙鳳出門,特地來問問你這個道士是否欠缺雜什,可以替你帶些回來。」冷邪撇嘴道,語氣雖然如同往常一般帶點刺意,卻非刻意尋釁。

    「又是蓮蓉角?」劍子頗覺好笑地詢問,輕撫下頷思索,片刻後哂道:「帶一份給我吧。走棋輸了一篇〈中庸〉,吃甜些轉移低落的心緒。」

    冷邪瞇眼瞪去,小聲嘟嚷:「看不出你哪裡不高興。」隨即轉身欲離去。

    這尾大蛇會來,肯定是穆仙鳳要求的,劍子笑咪咪地凝視那名窈窕的嬌俏女子,心裡不由感懷龍宿悉心呵護成長的女娃已不能再稱之為少女,光陰不候人啊。

    倏地,一股異常中帶著熟悉的某類氣息自劍子身後瀰散開來,縱然他的內力受制,仍是敏捷地側身避開直擊而來的惡意氣旋。

    冷邪擺開隨時能竄前的架式,眨眼間他卻後退數步,神情轉為驚疑,接著僵凝,一雙瞳孔尖細的蛇眼充斥著畏懼,然而退了數步又強自鎮定,小心翼翼地倒退至不知發生何事的穆仙鳳身前。

    「屋內有人?」穆仙鳳眨眨大眼,黛眉輕蹙。她方才只感到一陣怪風迎面拂來,陰森森的,不似春夏之間該有的暖意。

    抖振雪白紗袖數下,劍子一派悠然地淡聲喝問:「未知尊駕前來,有何指教?」

    彷彿琴箏絃線受人用力絞扭,吱啞刺耳的聲嗓自廂房內傳出,一道高大身影微微彎身步出劍子所居的金風閣左苑廂房,左手以兩指捏住墨跡尚未乾透的宣紙,嘖嘖怪聲道:「寫字呢,頗富興致啊。那傢伙在人間待得久了,一套一套學得十成!」

    「閣下是雲巢的……」劍子皺眉,不必回頭看也能感受到冷邪對於龍的畏懼。他單手負於身後做了個手勢,讓冷邪見機而為。

    「啪沙」一陣揉紙響聲乍起,這名身高近八尺的「巨人」神情扭曲,不羈的及腰黑髮隨風散飄,宛若數不清的觸手擺盪搖曳。他的左掌收緊,毫不在意地揉爛劍子所書寫的紙張,掌心一收,細末便自指縫間散出。

    恁地不知禮節。劍子皺了皺眉,分神瞥了化為塵土的紙末一眼,眨眼間卻聞穆仙鳳的驚呼聲,他抬眼一看,尚不及反應過來,衣領已被提起致使脖頸受到壓迫,雙足立時離地。

    「那條蠢笨的蛟倒是帶了一道有用的訊息給我,此人我便帶走了!」譏誚的眼神落在受到龍氣壓迫而不敢稍動的冷邪身上,巨人微扯嘴角,宛若石刻而五官稜角分明的臉龐滿是不懷好意。

    「道長!」穆仙鳳掩嘴喚道,伸手扯了冷邪的袖襬。「道長沒有武功,快……」

    冷邪抑住心中的恐懼,艱難地踏前一步,只見被抓提衣領、成為人質的劍子張口大喊:「保護仙鳳!」旋即一道刺眼光芒閃爍,使得大亮的天光明日揚起刺人眼目的白光,整座承天府數以萬計的居民全都感受到這股異象。

    冷邪立刻迴身拉過穆仙鳳護在懷中,向來銳利的蛇眼雖然立刻閉上,但對於光源敏感的他,呼息工夫雙目便已受到輕微灼傷。

    「冷、冷邪!拉回道長……」穆仙鳳輕推開選擇護衛自己的冷邪,游目四顧,早已不見莫名闖入儒門的巨人。

    前些日子由於劍子和冷邪鬼鬼祟祟躲在染雲池的行跡,穆仙鳳私下問過冷邪,三敲四探,才從冷邪口中挖出劍子這段時間長居於儒門的原因。

    雖然劍子為人隨和,喜歡與人為善,但在江湖中也結了不少冤仇。如今一身武功被制,猶如一名普通人,雖然身負豐沛靈力,卻無法用以應敵。若是遇上仇家尋釁,連使出輕功逃命都無能為力。彼時龍宿一時興起,前往拜訪豁然之境,正巧讓他發現劍子的處境,因而出言相邀劍子至儒門作客。

    說穿了,種種因素致使龍宿強烈地表露出「劍子應該乖乖藏在儒門接受保護」的意願;劍子也由於種種因素,果真聽話的隨著龍宿返回儒門。當時除了冷邪很快地察覺到劍子的不對勁之處,其餘儒門中人無一知曉他們痛恨,不,是「有點討厭」的劍子道長,正處於隨便一人都能將之打翻的手無縛雞之力的狀態。

    正因儒門甚大、人流甚廣,一般宵小乃至武林中人不會輕易干犯,縱然滿江湖皆知劍子仙跡與疏樓龍宿有過命交情,若非雲遊四海也無待在豁然之境,必定身處儒門天下,卻無人膽敢在儒門動手腳。

    所以……會做出這種事的人,在穆仙鳳看來宛如觸動龍首的逆鱗,也是輕視儒門天下的舉措。縱然再如何不喜經常令龍首發怒的劍子道長,好歹對方正作客儒門之中,豈有隨便讓人擄走貴客之理!

    「龍宿讓我先護妳!方才道士也說了,他不讓我追去!」冷邪焦躁地道,深吸口氣,濃眉皺得死緊。「對方非易與之輩,不過這般來勢洶洶,龍宿應該已經察覺了……」




    即使不是第一次在高空中飛掠而過,但無法催動內力護體的劍子卻覺得這次的經歷非常難受。除去身處高空所致的呼息困難,又因飛行速度極快,狂猛如刀的風力吹得全身膚理生疼,雙目也無法注視前方。

    不過最令他感到不快的是衣領被這隻不懂禮節的龍捏提著。雖然他向來不甚在意旁人小小的失禮乃至冒犯,但這般行為完全無法忍受。

    許是察覺到人質的不快,即使無數道風刃不停地迎面襲來,那股絞扭的聲嗓依然清晰、充滿惡意的飄至劍子耳畔。

    「人類便是這般無用,不過你才是那傢伙在意的對象,我還需要你幫我做事呢!」

    什麼?

    劍子乍起此念,只覺頸部傳來劇痛,旋即眼前一黑,頭顱側垂,立時不省人事。



    鹹鹹的氣味鑽進鼻間,全身發痠乏力的劍子睜開雙眼,忡愣片刻,心中迅速盈滿驚慌。

    甫一挪動身軀,他才發現自己雙腕及腳踝都纏縛了頗有重量的石塊。若是他的功力能夠自由驅使,這點錮制尚且不放在眼裡;但今非昔比,他只得遠離充滿危險的崖邊……

    是的,他睜開眼,入目所見便是深達數百丈的斷崖,崖下是一波波潮浪拍打在嶙峋突起的沿岸石堆上,激起層層浪花。

    這一下去,不是腦袋砸個豔豔開花,便是直直落入海底深處。

    看來雲巢龍群為了逼龍宿回去,終於用了這種意欲直接取他性命的手段了?

    劍子不由得苦笑,以雙肩為支點,背部摩挲著往右方挪移,縱使崖上布滿許多細碎的石子,磨痛他的後背,但與一不小心就會落海的危險相比顯得微不足道。

    「哈哈,你來了。看樣子在人間這麼長的時間,你的龍氣養得不是很足啊,瞬息千里都做不到!」

    劍子僵住身軀,小心翼翼地側首向斷崖的相反處望去,在夕陽中燦燦散發瑩紫色流光的身影翩然而落。

    仔細一瞧,劍子頓時皺緊眉。自己遭到擊昏,無法揣知時辰的流逝。但若這名巨人所言日行千里為真,如今又是夕陽西下時分,也就是說龍宿在短短幾個時辰內,千趕萬趕的追來了?

    承天府距離海濱有數千里之遙,他能確知縈繞鼻間的鹹味是海水特有的氣息。雲巢的龍將他挾持來此,是想讓他墜海死在龍宿眼前,讓龍宿死心否?

    劍子忽地感到荒謬又可笑,以他對龍宿的認識,龍宿返回雲巢的意願並非取決在他身上。這尾華麗無雙又閒散的紫龍向來主見甚強,這番攸關長久生活的抉擇,縱然是他也難以動搖。

    「汝意為何?」難掩俊美臉龐上的疲累,龍宿強迫自己專心應付面前用心極歹的龍,同時暗暗尋思對方身分。

    他曾返回雲巢數次,印象中似未曾見過此龍……況且雲天龍族盼他返族,雖是無所不用其極,但亦相當清楚他忌憚的事為何,斷不至於對劍子下手才是。

    「你問我想做什麼?哈哈哈——可笑!莫非你落入人間,便想對以前所做的事全盤否認?我不過是報復罷了……讓你嚐嚐這種痛楚!」化為高大人形的龍仰首大笑,刻意地舉足用力踩住劍子的右掌。

    劍子咬緊牙關,只發出微弱的哼聲,沒有再挪動身軀。

    眼下是龍宿與這尾龍談判的時刻,又與自己的小命有關,豈能添亂!

    然而劍子能忍,龍宿卻是濃眉一挑,怒意翻揚。

    「汝好大的膽子,敢動他!」

    「有何不敢?」一串放肆開懷的大笑聲隨風盪開,捉弄似的惡意毫無止盡地擴散。「許久未見,你倒是浮躁了……喔,我明白了,因為這名人類很重要,是吧?真是料想不到啊,尊貴驕傲如你,竟然顛倒陰陽,看中孱弱的人類便罷,還是個男的!嘖嘖……」

    龍宿立時瞇起琥珀金瞳,眼中漸染氣怒的血色,心中卻是疑惑更甚。

    這尾居心歹毒的惡龍,言談之間似不識劍子……雲巢之上眾龍早已明瞭劍子身分,便連之前初來乍到的小寶亦能識之。

    若非與自己相似的同族氣息確定對方的身分,龍宿早已懷疑挾持劍子的傢伙是什麼歹毒的妖精。

    氣息……龍宿忽爾憶及數日前佯作龍女意欲攀附自己的綺羅,當時那尾傻呼呼的大蛟曾說,是一條凶猛的惡龍威脅他如此作為。

    莫非是眼前這名同族?

    不待龍宿理清思緒,那道巨大身影忽地暴起,旋身抬起左足用力一踢,擊中劍子的腹部,將四肢纏縛石塊、又無自保能力的劍子踢飛,直直落下斷崖!

    乍見這般驚變,龍宿腦中登時空白一片,身軀已自發地往前竄,毫不顧忌那尾惡龍可能有的偷襲手段,什麼也沒有想的跟著跳落斷崖!

    惡龍自隨意束起的胸前衣襟內翻出一枚手掌大小的白色螺貝,輕喝一聲,白螺憑空開始旋轉,開口處發出陣陣吸力,霎時幾縷瑩紫色的光芒迅速凝聚,悉數被吸入螺中。

    沿著瑩紫光芒的流動軌跡看去,卻是從斷崖下逆向飄來。

    那巨大身影雙手叉腰,仰天長笑,笑聲滿是得意與猖狂。

    「哈哈……多少年了……就算落入人間,你這點性子還是沒改啊!我正需要龍氣養復傷勢,若非察覺你終於有在意的東西,必不能這般輕易地獲取龍氣!」

    惡龍又是連聲長笑,五官立體分明的臉龐漸漸浮上厭惡。

    「雲巢……可笑!竟將我與那群傢伙視為一夥,看來傳聞無錯,你果然什麼都忘了。真是天賜良機!在此,我還得多謝你這股龍氣啊!哈哈……」

    緩步踱至凝於空中、與己下頷齊高的潔白螺貝之前,惡龍滿意地注視紫色龍氣正迅速地納於螺中;龍氣使得螺貝外殼透散宛如灑了金粉的點點瑩光。

    一陣窸窣聲響引起他的注意。他漫不經心地回首望去,便見前些日子他擄來排遣怒意並供作取樂之用的蠢蛟,早已嚇軟雙腿的坐倒在地,纖薄身軀被重重的五彩華裳掩蓋,正滿臉驚懼地望著自己。

    一陣快意襲上心頭,他步步逼前,綺羅便挪動臀部後退,全身因恐懼而顫抖個不停,柔嫩的脣更是抖得厲害,連討好或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

    「這點小事都辦不好,留你何用。」




    他來不及感受腹部傳來的劇痛,身軀已「嘩啦」激起波浪地墜入海中;四肢縛上的沉重石塊使得他面朝下,如何掙扎也只能被拖著往海底深處而去。

    出於求生的本能,劍子顧不得任何反噬的可能,連忙催動已通暢大半體內運行路徑的內力,意欲傳至四肢震碎石塊,並搏得些許避水而能喘息的時機,好讓自己能快速游上水面。

    但內力一催,他驚駭地發現那尾巨龍在自己身上多下一層禁制,鎖住他的內力及靈力!

    面臨死亡的熟悉感竄入腦海,劍子雖有憋氣,但胸腔中的氣息已然洩盡,只稍他一吐息,隨之而來的便是無窮盡的海水灌入他的胸肺之內。

    他硬撐著,不願意這般放棄,唯有在死亡的關前徘徊與掙扎,時間的流逝速度變得好慢好慢……

    忽地一道拉力圈住他受到重擊而疼痛不已的腰,抵禦那些石塊的拉沉力道,硬將他翻過身,改為背對著海底下沉。

    而後,他瞧見從未見過的美景。

    逐漸昏暗的海中,有一道急速潛近自己的矯捷身影;宛如披著夜空星子般閃閃發亮的披帛,拖出五六條好長好長、彷彿銀紫色螢光漫天飛舞的流彩絹帶,映亮了益發漆黑的海底深處。

    天生愛笑的脣緊緊抿著,劍子感到自己下沉的速度變緩,潛近自己的龍宿漸漸清晰,他忽地感到那股死亡的恐懼消散許多。

    怎會……如此的美麗呢?即使他在豁然之境,甚至過往與龍宿一同遊覽五湖四海時,皆未曾在夜空看到如此引人的夜景;縱然流星飛舞,也比不上龍宿游姿所拖出的那幾道光帶。

    當龍宿靠近劍子,用力握住劍子沒有受傷的左掌時,劍子才看清楚渾身散出淡如珍珠般溫潤光芒的龍宿,那俊美臉龐繃得緊緊的,似在忍受何種痛楚。

    而後,在冰冷透心的海水裡,劍子感到一堵溫暖覆在自己的脣上,旋即舌尖用力撬開他早已凍僵的嘴,渡入能溫暖身軀的氣息。

    『不要死,你不會死……』

    『好……』

    然後,他終於想起,或說終於瞭解為何自己經常受傷;一旦身上掛彩便會找上龍宿,厚顏窩在龍宿居處療傷。

    因為自己受傷了,龍宿為了照料自己,將不會隨意離開居處,也就能避開當時亂象紛呈的江湖。因為龍宿向來小心,看見他這個前車之鑑,除了叨念他一陣,日後行事必然避開那些危險的陷阱。因為自己不願龍宿受到皮肉之苦,所以自己先去探情況,才能讓龍宿有所戒備。

    更因為,他怕自己無能為力。猶如此刻若對象顛倒,他無法像龍宿這般豁力挽救;他區區一介凡軀,無法與具備神力的龍,或者其他許許多多的傢伙抗衡……

    在身軀漸漸溫暖、周遭的海水避開兩人而形成一小塊存有空氣的空間時,劍子昏沉的意識竄過一抹乍起的思緒。

    龍宿說得對,不該管他人家務事!這般內力受制,險些把自己的小命也賠了!



    --
    龍宿的神奇寶貝之旅
    隊長:大龍龍宿(基本上不管事)
    副隊長:道士劍子(所以他得管事)
    神奇寶貝一號:大蛇冷邪(被管,然後管仙鳳)
    神奇寶貝二號:大蛟綺羅(被管,還是被管…)
    神奇寶貝三號:??? (後續會揭露)
    這算是劇透吧 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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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12-07-17 23:23 | 4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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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天引(五)

    (五)


    在龍宿養病的那段日子,我自是義不容辭地照料他。夏季的某個涼爽夜晚,我帶著精神略顯好轉的龍宿一道至居處附近的竹林小溪邊賞月。照理說,望月時分,星子應當黯淡,但那晚我倆相靠著坐在溪畔石上,抬眼竟見星河與明月相互輝映。

    雖說我是為了讓沈痾病中的龍宿心情好些,才將他帶到屋外散心,實則自己擔憂得很。一會兒問龍宿有何打算,畢竟儒門天下還需要他;一會兒又安慰龍宿,這來歷不明的病肯定能治好的。叨叨絮絮,最終反倒是龍宿懶洋洋帶點病氣地斥責我,讓我安靜些,別擾了他賞月。

    但我慌啊。龍宿早前要做那歹事,還記掛著先把儒門權力放出去以免拖累了,不料他一鬆手,儒門內部鬧得大亂,一幫學生巴巴地找他回去。我看得出來龍宿已無法再將大半心力放在經營儒門事務之上,他也頭疼著尋覓一名適當的接替者。

    如今莫名其妙地病了,看來是會糾纏許久的頑疾,連我都跟著掛心了。

    龍宿面上看來不以為意,日夜與他相伴並照料他的我又豈不知他內心甚急。他想趕快養好身子,但凡延請而來的大夫、郎中,乃至江湖聞名的神醫、巫醫,他都順從地配合各種藥方要求。雖然不見其效,龍宿也未曾抱怨。末了是由為他照看嗜血者症狀的大夫提出醫囑,道他或許是水土不服……說來似是可笑,但我心中立時閃過一念:龍宿這些年來才習著轉換回原身,莫不是因此緣由……

    胡思亂想之際,龍宿拍了我的肩頭,下巴微抬,那雙由於病著而有些霧茫的琥珀色眼瞳微微流過淡光,微顯不悅地抬手虛指向天際,旋而盯著我瞧。

    龍宿道,既然是我拉他出來賞月,怎地我心不在焉,白白枉費這大好夜色。

    我汗笑以對,收斂心神。要怎麼同他提起我所憂之事?片刻我又笑了,這會是笑自己腦子犯傻。確然,這些事情我全都幫不上忙,龍宿悶在心裡也是知曉我無能為力。既是如此,依他個性必不會擾我心煩,反而是我自己過度擔憂了。

    我抬頭望去,極濃極深的藏青色夜幕撒了一片無垠的星子,間有一條明顯的星河帶,璀璨耀目。與星河遙相輝映的則是又圓又大的滿月。此時看來雖是分庭抗禮,但隨時刻推移,月東出而西落,自會接近那條星河鍊帶。

    正想取笑著問龍宿是否上去過那條星河,他忽地開口說了,那班學生讓仙鳳上山找了靈涓,千央萬求平日專注修道的靈涓暫替那龍首位置。我很是吃驚,一來訝異那群年輕儒生打哪兒探聽到靈涓的事;二來詫異龍宿養病於此,仍能掌握儒門內部消息。

    自己的女兒縱然相處時日不久,性子還是拿捏得準。靈涓平日深居簡出,隱於群山之中,對於武學和道術的修為並不差,但也因為少與人群接觸,很多人情世故她無法處理得好。其餘諸人不知便罷,仙鳳知其根柢,又怎會同意此舉?

    龍宿彷彿知曉我內心的驚訝,輕描淡寫地揣測——我險些懷疑這是龍宿指使的!總之,儒門本有常法,照章行事,原則上不會出大差錯。但論及處理登門踢館的傢伙,那般學生卻是無一個擔得起。換言之,那群儒生要找得是能震懾他人的「打手」!

    哎,我那好好的女兒就這樣被人拐下山當打手去了。我能想像她面對儒門龍首桌案上那處理不完的卷宗,臉上神情會有多麼惶恐,說不定執筆草草書過,權當核可……

    我忍不住了,我問龍宿,難道他不怕儒門被這樣敗掉了?

    龍宿抬手挽過束在腦後的長髮,沉默半晌後才神情怪異地盯著我,一掃病厭厭的抑鬱,那形狀很是漂亮誘人的脣微微彎起。他慢條斯理地說了……劍子啊,儒門好歹屹立百年以上,若教個丫頭插手攪了三個月的水就散了,毀了也罷啊。

    剎那間,我除了眩於龍宿近來罕有的笑花之外,心頭微微泛起涼意。

    既是自信,也是不在意,更多的是——費了應盡的心思還拉不起來,我不要了。

    乍思及此,我千恩萬謝……非也,我很是情動,又惱起自己了。

    我指著夜空高懸的星河,脫口說了一句,那星子鋪成的鍊帶甚美,若能找來一樣的腰帶給龍宿束衣而用,必然華豔燦爛逼人。

    彼時回應我的,是龍宿悶在喉頭裡的輕輕笑聲。他輕輕搖首,我看不出他是笑我傻,還是婉拒我的意思。不過我瞧他似是心情舒緩許多,那些煩惱事都暫時拋到一旁吧!於是我也跟著笑了,除了搔著長髮發傻,我再次體認到這些身外之物,我竟無一能滿足龍宿,所以,我還能做什麼?


    ###


    凜凜而立的墨黑身影佇立在金風閣的屋簷上。有段距離的前院仍舊燈火通明,他分神瞥了早已點上盞盞石燈的花園,注意著那身著紅衣的嬌俏身影正小心翼翼地餵食一頭動物。

    正確來說,那是人類分辨不出的「龍」。雖然口耳相傳、圖符壁畫都看得到「龍」,切切實實的樣態卻少有人見。如非那頭正乖乖接受餵食的幼龍收斂不了渾身氣息,壓得他只能避開,不然這餵食的事該由他來做的。

    但……若是那頭幼龍膽敢咬了仙鳳一口,縱然龍氣充滿威嚇,他也會硬著頭皮扛上去,先打一頓再說!

    陰沉銳利的蛇眼不時注意著花園內的動靜,直到紅衣儷影仰首對他擺了擺手,他才瞄了吃飽喝足、拖著尾巴垂頭喪氣窩回金風閣主廂房的幼龍一眼,輕飄飄地俐落躍入花園之內。

    「我瞧牠很聽話啊,只是看起來悶悶不樂。」穆仙鳳細聲說道。

    前兩日冷邪神神祕祕地找她說事,原來是龍首在房裡養了一頭幼龍。她初聞時呆住了,再三確認不是貓、犬,甚為驚奇地去龍首房中查看。冷邪拽住她,叮囑她務必小心;她在內寢的床榻上發現一頭悶悶不樂、疲倦甚睏的奇特動物窩睡其上,這才想起近來龍首用膳時,總要廚房多準備一些水煮的肉、菜,想來便是餵食這頭幼龍了。

    略圓而俏麗的臉龐浮現憂色,穆仙鳳蹙緊黛眉,周遭的石燈焰火映照她滿面忡忡。

    「沒事的,我想再幾天龍宿便回來了。」冷邪突兀地開口道,語氣充滿彆扭。

    穆仙鳳知曉身旁的冷邪不善於安慰旁人,於是勉強一笑,點頭應是。

    實則冷邪內心亦是惴惴不安。兩天前龍宿追著挾持道士的大傢伙而去,他曾一度感受到從很遠的方向傳來龍宿的龍氣,之後乍然消失無蹤。龍宿曾與他約定,必須以仙鳳為先,他自是無法追去查看。

    直到今日他努力集中神識,才感覺到極其微弱的龍氣。他安慰自己,龍氣雖微弱但想必是從遙遠的某個地方傳來的,足以證明龍宿尚且安然無恙;糟的是,他發現龍宿的龍氣竟然從兩個方向傳來!

    冷邪輕輕磨牙,雙臂環胸、面色不豫。一旁的穆仙鳳見狀不由得後退一步,只得悄悄地轉身步入金風閣探看那尾幼龍的情況。


    ###


    波光粼粼又如繁星綴織帶的爍光殘影在漆黑一片的眼前時隱時現,他還看到數條拖拉得好長的帛巾柔柔飄浮在漆黑的空間中。這幅景象宛如那日所見的夜空星河,只是更為美麗奪目。

    對了,這是在哪裡看到的……

    如此作想,他渾身一顫,一股沉重的疲憊由腰腹往四肢擴散,莫名的寒意激得他全身毛髮倒豎。勉力睜開眼簾,黃澄澄的霞光瞬間侵入他的視線,身體的自然反應使他再次閉上眼,忍下那股痠澀,才徐徐睜眼。

    輕輕搖晃的樹影。染上黃橙色的雲彩。潺潺不絕於耳的流水聲。

    還有……一陣陣拂過身軀而襲來寒意的風,挾著淡淡的草香。

    劍子吁口氣,發現自己連舉起手臂的力氣也無,彷彿一條死魚似的,只能無奈地僵躺在地上。幸而身下生有一片青草,倒不磨背。

    模糊的交談聲隨著風傳遞而來,未及思考自身現況的劍子極為勉強地側首望去,就著歪斜的視野,只見一高一矮兩道身影在不遠處的樹下談話。其中的高個子一襲白色,細瘦的腰以淡紫色腰帶紮起,乍看之下不倫不類。

    另個較矮的身影卻是冠冕華服,此時似是十分激動的比手畫腳,頭頂上的金冠飾帶不停甩動。青色衣袍滾了金銀雙色的邊線,在暮光照映之下,更顯貴氣。

    總覺得這名華服青年有些眼熟啊……劍子瞇起眼更為注意,此時受到捶擊的腹部,以及曾被踩輾的右手掌不約而同發出刺痛感,讓他皺緊眉,咬牙忍住痛意。


    ###


    「幸好本座來得快,不然你就要跟那傢伙一同沉海底了!」華服青年兀自氣怒難平,銳目掃向不遠處躺著未知甦醒與否的白衫人,撇嘴抱怨:「龍宿,你大可用內力浮出海面,就算拖也能將他拖上岸了。」

    「劍子無法運動內力,唯有吾身上的龍氣能護他在水中呼喘,單憑內力是不可能的。」一頭銀紫色長髮以白色衣帶束在腦後的龍宿淡聲道,眼睫微垂,若有所思。

    急匆匆自海底深處趕來搭救的青年正是東海龍王敖卷青,昔日曾因東海龍宮的家務事而與龍宿結識,甚為欣賞與自己不同族屬的龍宿。他幾番邀請龍宿至東海龍宮作客,縱然知曉龍宿大多敷衍他,仍是不以為忤。

    他單手叉腰,又瞥了躺在草地上動也不動的劍子一眼,徐徐嘆道:「我明瞭,你就是放不下他啊。看來那尾惡龍捏算得好,覷準你必然散出氣息,竟然藉機抽光你身上的龍氣。我說龍宿啊,你要是一身龍氣全被抽走,屆時仍未及浮上海面,便同躺在那裡挺屍的一道沉沒海中了。如此危險的事你也做得出來!」

    龍宿微微一笑。「龍君,吾救人之際可不曉得對方有此暗著呢。」

    「說來也是。真是的,怎地看上一個無法保護自己還拖累你的傢伙。」敖卷青側頭碎念嘮叨,末了搖首,正色嘆息:「別這樣笑,本座心裡亂發毛的。這回有蝦兵蟹將迅速通知本座,若再有下次,恐怕沒有如此好運了。你身上的大半龍氣散盡,沒有三五百年是養不回來的,海底龍宮你也去不了啦!唉!好生保重。」

    敖卷青擺擺手,忽爾左臂一抬、掌心朝上,一道青翠光芒筆直打向暮靄沉沉的天際。

    龍宿未解其意,僅是靜靜注視敖卷青的作為,直到眼前這名身負龍王之名,實則心性仍如少年般略顯浮躁的海龍笑嘻嘻的看著自己,才啟脣詢問:「龍君往雲巢發了消息?」

    「這是自然!本座乃屬海龍族,很多事情不宜插手。不過以你之身分卻在人間遭惡龍設計,頂上那群怎能裝聾作啞或全然不曉?自是將他們喚下來好生處理了。」敖卷青嘿嘿一笑,「這是雲天龍族的家務事,本座只能助你至此……龍宿,找塊風水寶地養氣吧,養足了才能到龍宮玩啊!父王也想見你呢。」

    這次是發自真心的微笑,龍宿垂睫,雙手作揖,語氣添了些熱意。「多謝龍君此番援手,不過龍君還需磨練,萬不可如此毛躁了。」

    「喂,龍宿,豈能落本座的面子!」敖卷青嘖了聲,眸光上下掃過龍宿一回,確認他只是失去大量龍氣,肉體本身的內力都還完好,足有自保能力,於是擺袖道:「好吧,這回匆匆離開東海,本座得趕緊回去了。你自己千萬小心啊。」

    龍宿含笑頷首,便見敖卷青幾個踏步,身形一縱,足尖點過連片樹頂,往遠處的海崖而去。在漸沉的夕陽中,墨綠色的身影漸轉為黑點,迅即消失在目力所及的範圍內。

    他蹙眉思索片刻,舉足步至安躺在草地上的劍子身側。眸光瞥見劍子帶有七分清醒的深色眼瞳正瞬也不瞬的注視自己,便即綻笑,身形一矮,泰然自若地躺在劍子身側。

    「你看起來很累。」劍子氣虛地說道,恢復一、兩分力氣的他耐著疼痛,側身面向躺平的龍宿。「躺在草地上,不太符合你華麗的作風。」

    「管他呢,吾此時便想如此,難道汝認為吾躺得不夠華麗?」龍宿抿嘴一笑,琥珀般的雙眸仍泛著紅彩。

    「唉……」劍子似真還假的長嘆出聲,掃過龍宿那張俊美的臉龐,再到頸處及胸口衣襟處,末了移回正笑望自己的龍宿臉上。「說真的,你就算衣衫不整,那股華麗貴氣的氛圍還不改。若你這模樣讓城裡一眾閨女瞧見,想必又是數不盡的芳心碎在你身上了。」

    龍宿啐了聲,但眸中染上笑意,不知是劍子這番讚美讓他感到受用,或是其他?

    嘗試著屈伸右掌五指,劍子不由得抽動濃眉,心中翻起疑惑。他屈起右手肘,指尖輕撫龍宿此刻如瓷般微亮的肌膚,柔聲道:「你果然累了,嗜血者的特徵好明顯。我只記得自己落海,瞧見你來搭救……很耗精神吧。」

    「汝可以考慮還有何產業能夠補償吾所耗之精神、元氣。」龍宿微不可察、狀似自然的挪動身軀,不經意地避開劍子的撫觸。

    縮回右掌,劍子翻身躺平,清新的草味浮起,他深吸一口氣,有些無奈地道:「豁然之境都抵給你了,我可沒別的產業了。說來豁然之境也是難得的靈氣聚合地,要再找個洞天福地豈是如此容易……這兒的氣息真好,你注意到否?」

    回答他的是平緩的呼吸聲,劍子偏首一看,只見銀紫色長髮隨意束著的龍宿側臥,一手屈起枕在臉頰旁,濃眉微微蹙起,眉宇間縈繞著淡淡的疲憊。

    才說了幾句話的工夫,這傢伙就睡著了?劍子扯動嘴角,又細細觀察龍宿的面色。他並未貿然碰觸龍宿,但凡習武之人縱是眠覺,仍保有一定的警覺性,誰知曉他一摸觸到龍宿,對方會有何反應?

    一番審視,劍子仰面朝上,體內靈力已感知到周遭數丈範圍內有另一股靈氣迴繞反覆,想必是東海龍君所設下的法陣,是以不太擔心數個時辰內的安危。他舉起右手,五指張開,由林間隙縫撒下的餘光穿透過他的五指,反而顯得他的手背極暗。

    龍氣雖不能活死人,卻能肉白骨。他的右指掌原該被踩得骨碎肉成泥,此刻卻好端端的能屈能張,再想到生死危及之刻,龍宿入海時身後拖著的那數條龍氣光帶……這人啊……

    人有靈氣,龍則稱為龍氣,皆是穩固意識之用,一旦氣息竭盡,將會影響到思緒行止;有些行為瘋癲或呆傻木愣的人,便是靈氣大失所致。劍子的眉又皺成團,他方才見龍宿眉心晦暗,膚觸又冷滑若瓷,恐怕體內龍氣逸失大半,不禁想起多年前龍宿進入南海身受重傷的事,彼時龍宿是體內龍氣紊亂,意識模糊而凶性大發,差點勒死他。

    意識不清明卻又擁有強大武力,正是最危險棘手的人物!劍子面色端肅,內心開始盤算起來。


    ###


    左手臂痠麻刺痛,讓他振了振眼睫,輕輕睜開眼,入目卻是一張靠得極近的方正臉龐。龍宿一愣,察覺到自己的右手腕被劍子輕輕握住,一股暖融氣息正從手腕上的幾個竅穴鑽進體內。

    「汝……」龍宿指感到駭然,卻不知劍子究竟意欲為何。

    許是過了一夜,兩人的髮上都有些溼意,衣衫也因水氣浸潤而有些潮軟,龍宿不自覺地縮了下肩膀,緩緩運起內力在體內旋繞。

    劍子睜眼一笑,語氣溫和:「莫驚惶,我只是導些靈氣給你。」

    思緒尚未完全清醒的龍宿聞言便要抽回自己的手腕,他這時想起昨日以龍氣治療劍子右掌之事。劍子連忙扣緊他的右腕,緩言道:「龍宿,你體內龍氣大失,思緒也隨之飄浮模糊,現下只有你我二人身處這不知何處的山林裡,我的內力仍被制住,只得靠你『開山闢路』走出去,若是你的腦子不清楚,我們該怎麼辦呀?」

    「誰的腦子不清楚?」龍宿挑起眉,劍子的一番話總算讓他清醒不少。

    劍子笑咪咪的,握住龍宿的手腕,兩人倒是撐著草地一起坐起身。龍宿瞥見劍子的髮上、肩上沾了些草屑,便主動為他拂去。

    「此地已不聞海風鹹味,但事出突然,龍君應該無法將我們送至哪座深山老林裡,所以……龍宿,你知曉我們正身處何方嗎?」劍子認真地盯著神情又變得漫不經心的龍宿問道。

    龍宿那雙琥珀色的眸子透出些許茫然,輕輕搖首,他覷了一直被緊握住的手腕一眼:「汝不鬆手?」

    「我正在灌靈氣給你,暫且鬆不得。若是覺得手腕難受,不如這樣……」劍子淺笑著滑挪手掌,改為五指扣住龍宿的指掌,兩人手掌交握,暖融融的靈氣從彼此的掌心間穿透。

    「真危險。」龍宿咕噥一聲,揉了揉額心,「得找路下山……」

    「你也知曉危險?」刻意誤解龍宿話意,劍子正色望著眼神迷濛恍惚的龍宿。「全身龍氣散去十之七八,弄不好可是會變成白痴的!你啊你……」

    龍宿甩甩頭,神智清明些許,脣一抿,並未答話。

    這是同他賭氣?劍子心中一軟,知曉龍宿惱他不知好歹,但他的右手廢了也好過龍宿的腦子壞了!孰輕孰重他理得清楚。

    「幸而我只是內力受制,身體狀況還算不錯。你雖龍氣大失,但內力飽滿,不如由我尋路,若遇險處再由你清理,可好?」

    龍宿睨了發話的劍子一眼,輕輕頷首表示同意。他卻在想,原來失去護體龍氣如此不適,思緒紛雜不受控制,忽焉在前又若在後……一股堅定暖和的氣息持續由右掌心中傳來,彷彿一根粗繩圈住他,拉著他往前走,而不至於走上岔路無法回頭。


    ###


    承天府的儒門天下騷動了一日之後,眾人分派路線,消息也發遞出去,埋頭尋找日前突奔出儒門的龍首下落。

    冷邪躺在金風閣的一處屋頂脊梁上,一膝屈起,瞇眼看向密布白雲的天際。他聽到下方門板開合的聲音,想必是仙鳳端著水盆出來。

    屋中有那隻凶猛的龍崽盤據,但也許是仙鳳自幼長在龍宿身旁,那龍崽對仙鳳倒沒有太多敵意,餵食、清洗都肯讓仙鳳「服侍」。

    綿綿密密的呼息長而遠盪,雖然有另外一股凶惡氣息欲作抗衡,卻不敵修行百年以上的冷邪。他撇嘴暗想,縱然族屬位列仙靈,他好歹也是淨化己身、潛心修行的大妖,那隻龍崽頂多就是煞氣迫人,小心點別被撞上,又能拿他如何?

    一強一弱的兩股氣息由迥然相異的兩個方向傳來,冷邪皺緊眉,襯得那張英俊卻陰冷的面龐有些猙獰。忽地那股極強的氣息顫動幾下,讓悠哉躺在屋脊上的冷邪跳起身,躍落至金風閣前,正自左右張望時,一聲驚駭的尖叫聲倏地響起!

    「啪啪」幾聲鏤花板窗遭狂風吹襲而碰撞的巨響乍起,金風閣內的花廳擺飾瞬刻全砸落在精織的地毯上,景象一片狼籍。

    冷邪迅即竄入閣中,只見原本端著打好的清水步入屋內的穆仙鳳已摔倒在地,衣裳溼了大半,嬌麗的面龐煞白,盯著內室動也不動。

    身為修行有成的大妖,自狂風乍起,冷邪便察覺到有個更為凶猛可怕的東西以極快的速度進入金風閣,然而令他詫異的是,他感受到那股龍宿身上才有的濃烈龍氣!

    「仙鳳,沒事吧?」冷邪快步將穆仙鳳扶起,尖細的瞳孔幾轉,盯著內室那道不告而入的身影。

    來人披著一頭長長的黑髮,卻是糾結髒亂,沾滿泥水似的。看不清原來顏色的衣裳破舊襤褸,同樣沾滿泥水,甚至還有泥漿之類的液狀物緩緩滴落,染髒了織工繁複的花毯。

    這幾日懨懨地臥在床榻上的小寶拱起背部,齜牙咧嘴,喉中發出威嚇的嗚聲,卻似山林間的猛虎。略顯惡毒的雙瞳早已轉為尖細,眸光銳利,連脖頸處的一圈絨毛都是根根炸立。

    冷邪不由自主地拉著穆仙鳳後退數步。小寶示威時放出厚重的龍氣,而那全身泥漿、披頭散髮掩去臉面的傢伙也有股不好惹的煞氣,還混合了龍宿的龍氣,兩相對撞,讓他很不舒服。

    「你……你是何人?為何擅闖此地?」同樣察覺到氣息詭譎的穆仙鳳抖著聲音問道。

    宛如自泥濘沼澤爬出的怪人恍若未聞,絲毫不懼隨時可能撲咬而上的小寶,逕自挪步至床榻。冷邪與穆仙鳳見他呆立在榻旁,小寶又張牙舞爪的,不禁又是疑惑又是畏懼。

    冷邪更是悚然:此人究竟是誰?不似當日擄走道士的傢伙,卻又身懷龍宿的龍氣……那尾大龍該不會真的出事了吧?

    彷若乍然清醒,那人屈肘在胸前一番掏弄,像是取出什麼東西;模糊暗啞的聲音卻渾沉有力,隨聲而起的還有自那人身上散出的強風,颳得金風閣內室一派混亂。

    那人的右手輕輕一拋,「龍有龍格,蛟有蛟格,哈……」

    小寶的雙眸倏地一亮,後足發力一躍而起,前肢一合便抱住一只白晃晃的東西,又落床榻上,竟不再做出拱起背部的防衛姿態,連個正眼也不給了。

    「啊——」

    丟出白色物品、渾身泥濘又衣著破爛的不速之客忽地抱頭大喝,聲震屋梁,震得穆仙鳳險些再次跌倒,賴得冷邪再次扶住她。那人宣洩之後,身影極快地破窗而去,留下滴落滿地的泥漿水點。

    穆仙鳳克服對於陌生人闖入金風閣的恐懼之後,幾步來到床榻旁,黛眉已輕輕擰起,盤算著該如何撤換凌亂狼籍的各類擺飾,但更重要的是,她瞧見剛才那人丟出一件東西,卻讓這頭小龍拾去了。

    冷邪肅著一張俊臉來到穆仙鳳身旁,暗暗訝異這頭龍崽居然將渾身龍息都收斂起來,不然他也無法靠得如此之近。然而那人雖離去,龍宿的氣息仍盤迴在此地,可見與方才那件白色的法寶有關。

    小寶臥在床榻上,前肢環抱著一件白色物品,牠正低頭舔著左前肢,就像貓犬為自己理毛似的,看似很悠閒地清理自身鱗片。

    「那是螺貝?」穆仙鳳輕聲自語。「倒是少見色澤如此鮮白的螺貝,看起來比手掌還大。方才那人為何丟下這件東西?」

    冷邪沉吟片刻,面色稱不上舒緩,卻掃去這幾日來的憂心。

    「那是法寶或法器,看來龍宿離開之後,並未在對方身上討得什麼好處!」

    「龍首有危險?」穆仙鳳嬌顏失色,捉住冷邪的衣袖連聲問道:「你知曉龍首在何處了?我們得快去援手!」

    「莫急!若不是這人『送』來這件法寶,我還真不曉得為何會有兩股龍宿的氣息。」冷邪卻是輕輕一嘆,環顧只有床榻完好的金風閣內室,搖首道:「且讓我靜心感應那股微弱的氣息究竟在何處吧!如此也能讓那班尋人的儒門學子有線索可依……」


    ###



    已經勒令自己不要一直注意,但仍是忍不住悄悄看去……

    劍子輕輕一嘆,兩天前他領著龍宿在山林間尋路,幸而當初東海龍君將他們安置在一處離林間小溪不遠的草坪上,循著水流低處而行,總能走下這座山。然而自昨夜起,他便發現一抹難以忽視的影子在不遠處徘徊。

    龍宿正當靈識飄浮之際,他無暇分神去處理那抹在周圍徘徊的影子,卻又想到在這荒山老林竟有這抹影子,也許是尋路出去的契機,因此難以全然置之不理。

    「龍宿啊……」握住龍宿左手的指掌收緊,劍子率先停下步伐。龍宿的身軀前傾,神思聚攏不少,輕蹙眉詢問似的望向他。

    劍子的眼神飄向不遠處的前方,此刻應當午時初過,樹林間枝葉略顯茂密,但燦爛的豔陽光芒撒下不少餘熱,照亮這片茂密的漫漫荒草地,讓下山的路好走許多。

    一抹綠幽幽的影子緩慢飄過兩棵樹幹之間。

    有些渙散的眸光倏地銳利起來,龍宿那雙漂亮剔透的琥珀眸子專注地盯著那道影子。

    「你看到了否?」

    「一團綠草糾結成影,飄了過去。」龍宿的語氣不太肯定,眉毛因為思索而皺緊。

    「只有看到一團草影?」劍子無奈地嘆息,長吁中帶著棘手的淡淡煩躁。「我看得到,你瞧不見,當真是那玩意兒囉……」

    龍宿微微側首疑問地看著劍子,又回首望向那團黏附在樹幹旁的草影。於他而言,那是一團初初成形的精怪,偶時在久無人跡之處瞧見這類東西倒不是怪事,若讓那團草影繼續修行,長久歲月之後便能化成像冷邪那般的大妖。

    「我看到的是一抹衣衫襤褸的鬼魂,麻煩的是這山裡的草精與那鬼魂糾結在一起,等若是束縛住那抹魂魄,只能徒然在這座山裡打轉,彼此不討好。」

    龍宿恍然大悟。「也是,吾之雙眼瞧不見鬼魂。汝意欲為何?」

    思量再三,劍子總算下定決心。「我正在導引靈氣度入你的身體內,助你穩固神識,當此之刻有些力不從心了。」

    「汝自昨日便一直東張西望,可見是放不下心。」龍宿輕聲道,舉起兩人十指交扣的手掌淺笑:「吾說此舉甚危,然兩日行來卻無半點差錯,既然吾信汝之舉措,汝便去做應做之事吧!」

    劍子訝然地挑起濃眉盯著龍宿,不禁揣想:難道龍氣大失之後的龍宿這麼好講話?是啊!這兩天龍宿多麼全心信賴他,若兩人不是受困於這座不知名的山林裡,那就更好了!

    迅速掩去乍起的可惜,既然龍宿同意去解開纏住那抹鬼魂的草精束縛,劍子便牽領著龍宿緩緩靠近那道影子。雖然遭惡龍擄走,被踩在石礫上碾碎手掌,又被踢落海中,但劍子所著的一襲白紗道袍並未染上太多泥塵。此時穿過葉縫落下的陽光映在白衣上,一點一點的略為刺眼。他的左臂一揮,長長的白紗袖帶倏地繃緊,舒緩的靈氣攀沿直上,套著袖帶一圈圈如花般盛開並投放出去。

    龍宿只覺兩日來不停流入己身的暖融融靈息如退潮般,自他與劍子交握的掌心中流走。眼前逐漸模糊晃動起來,放眼望去的綠色跳動著透析出五彩斑斕的紛亂雜點,暈眩感泛起不久後便引起一陣噁心。驀地肩膀被重重一拍,龍宿精神一振,便見劍子憂心忡忡地立於身前,正在打量他。

    「行了,我們在此休歇片刻吧。」劍子溫和地笑道,伸出左手拂過龍宿落在額前的幾縷銀紫色髮絲,也拭去他額上的細汗。「抱歉,借你龍氣一用,不然要迅速驅退那群草精可不容易。」

    龍宿的呼吸略急,他搖首表示不介意,但忽然遍布全身的疲累感讓他在數日來第一次體會到「龍氣離體」的不適感。劍子見狀扶著他坐在草徑上,握住他手掌的五指再次收緊,暖暖的靈力急急地灌入他體內。

    習武之人或有內力互相灌輸的情況,許是為了救人,又或助人打通武學關隘。然而修道之人卻鮮少調動靈氣往旁人身上灌,正因靈氣與人之思維有所牽涉,稍有不慎便可能使人淪於癡傻、瘋狂。

    如果不是默契相投,兩人所懷的靈氣又很相近,這般相注不知會引起哪種嚴重後果。劍子輕輕摩挲握住龍宿手掌的五指,又挲了挲龍宿的手背,示意他往前方看去。

    「你的龍氣威嚇性十足,連那草精都畏懼,不過那抹鬼魂可能在山裡遊蕩日久,草精雖無意相害,卻識其為上佳的依附,繞著那抹幽魂迴盪不去,有些麻煩啊!」

    還在調復吐息次數的龍宿抬眼望去,這次只瞧見零散成塊的小草團繞著什麼東西打轉,乍看倒像是幾隻歪扭的鳥兒飛來翔去。

    「做都做了,不能中途罷手。」龍宿聲息淺淺地道,側首望著劍子;劍子也正好轉頭看他,不由得咧嘴一笑:「我明白。多謝你這般信任我。」他用力握了下龍宿的手掌。

    「哼。」龍宿避開那示好的眼神,垂眸望著自己坐下時屈起的雙膝。

    他身上這件單薄的衣衫是龍君敖卷青遞給他的,當時在海中迫不得已,他忍著痛苦地轉換原身,理所當然全身衣衫飾品都散在海中;為了留住讓劍子呼吸的一口氣,他才知道飛天的龍潛入海中其實是一件很痛苦的事,若不是敖卷青急速來救,他們真的會溺斃在海中……不,也許他還死不成。

    這不是更讓人痛的一件事嗎?

    「不得不說此地飄散的氣息十分宜人,是一處靈氣沛然之地。我見樹齡未過上百載,乃是勝在林茂草青,卻已有草精成形,足可見靈氣之盛。」劍子淡淡地道:「若是手邊有法器,便可布下法陣,助你吸納此地的靈氣。雖然我修練出來的靈氣與你的龍氣並未相斥,但比不上天造地化的靈力。」

    龍宿調息已勻,輕輕搖首;用絲帶隨意束在腦後的長髮閃動著沉沉的亮光,襯得他的膚色透出異樣的白。

    果然還是太勉強了,劍子皺緊白色濃眉暗暗想著。這兩日他藉由導引靈氣入體的機會,探了龍宿體內殘存的龍氣,卻發現他探不到龍宿能吸納的靈氣上限究竟有多少。能懷納靈氣的人體便是一件容器,他有自知之明,也知曉自己能被道門中人敬為前輩高人,不僅是基於年齡、修道時日多寡及一身高超劍法之故,更多的是他的靈氣沛然,能夠使出道門諸多祕法。但龍宿的龍氣納量……深不見底!莫怪乎東海龍君言道龍宿需潛修三五百年才能養回那些逸失的氣息!

    僅是微微蹙眉,劍子便感到握住龍宿手掌的掌心有一股溫暖的氣息倒灌,他打量著似乎愣住的龍宿,用力掐住他的手掌,安撫道:「我將方才借用的龍氣還你,別抗拒。」

    「真是危險。」龍宿悶悶地道,勉強打起精神,不再抗拒那股暖暖的氣息。

    「現在的你才危險,不牽著你,若是狂性大發,我可無法制住你。」劍子慢悠悠地道,「有強大武力卻沒有足夠靈識為輔,放在哪兒都會釀禍,你現在就是這種境況……咳,好吧,當成是我不好,不然你也不至於如此。放心吧,雖然危險,但憑你我交情,難道還會意志擺盪難定?這也是我敢灌靈氣給你的原因。不過……」

    劍子又皺起眉,話語隱沒無聲。若在平常,龍宿非得追問後續,然而此刻的龍宿只是輕輕頷首,又發起呆來。

    未曾出口的疑惑在於龍宿的龍氣為何逸失這麼多?這兩天劍子穿行於山間,持續思量這個問題。真是肉白骨、海中救人,讓龍宿消耗甚劇?他在海中瞧見的那幾條具形後的龍氣光帶又是怎麼回事?往昔非是未見龍宿原身在天際翱翔,也沒瞧見龍氣如此外放的景象。

    如他這般靈氣豐沛之人,催動複雜的法陣時,偶爾也會有渾身靈氣不受控制的迸發外顯之象,卻僅是剎那,畢竟攸關靈識乃至性命,實在大意不得。

    莫非與擄走他的那個巨漢有關?那傢伙不是人類,又似與龍宿有仇,所以擒他威脅龍宿,難道所求者是龍宿的龍氣?取這玩意兒有何用處?

    劍子反覆推想,忍不住瞄了雙眼瞇起的龍宿一眼,輕輕一嘆。

    罷了,先走下這座山要緊。



    ###


    受到劍子靈氣牽引的鬼魂一直木愣跟隨,這時像是主魂魄歸來似的,躍躍往前。那幾團草精追之不上,宛若蝴蝶般飄來繞去,未幾則齊齊煞止,怏怏地四散飛去。劍子見狀,抬眼往林間瞧去,極目所見,隱約有裊裊煙霧。

    「走了數日,總算得見人煙啊!」劍子開懷一笑,安撫地握了握龍宿的手掌。

    看來那抹鬼魂感應到生前所居之處,倒是為他們領路了。幸而此座山林靈氣充沛,除非精怪有意糾纏鬼魂,否則多數鬼魂精怪的氣息不易汙濁,在辰光大好之時出沒也不會受影響。

    龍宿振作精神往林間看去,又望了劍子一眼。只見他笑意隱隱,眉眼舒開,彷彿鬆了口氣,便不再多想,讓他牽著往前行去。

    兩個時辰後已是日頭偏西,劍子與龍宿走在人為鋪成的石徑上,推開低矮的木柵門,步入這座隱於山林間的小山村。村中廣闊處,幾名頑皮孩童注意到有生人從山上而來,悉皆停下玩鬧,望著兩名陌生來客。

    劍子微微一笑,正要說話,那幾名孩童忽地神色大變,轉身拔腿就跑!

    「欸……我不是歹人……」劍子揚聲喊道,又顧忌到身旁的龍宿,只好隱忍下來。

    瞇著琥珀色眼瞳的龍宿左右張望,俊俏如玉的臉龐縈繞著深思,卻是這幾天來精神最好的模樣了。

    兩人在村中小徑走無數步,嘩啦啦雜亂的奔跑聲紛紛而至,數十人神色戒備地慢慢靠近劍子與龍宿,這夕陽西下的小山村裡瀰漫著一觸即發的緊繃氣氛。

    「呃……諸位,我與友人意外由旁處行至山上,好不容易摸索下山,未有歹意……啊,我是道士,我這朋友的樣貌、髮色都是天生的,並不是什麼邪魔妖怪啊!」

    一名衣著較為繁複、像是讀書人的中年人男子排眾而出,一手撫著鬍鬚仔細端詳劍子和龍宿,而後眾人的視線落在劍子和龍宿緊緊交握的雙手上,又一起倒吸口氣。

    昏鴉低飛,呱呱鳴去,那名讀書人神色變換不定,驀地問道:「那位是儒門龍首……是嗎?」

    劍子雙眼一亮:「你是儒門之人?」

    神遊不知幾萬里外的龍宿被劍子用力一拉,倏地回神,不悅地瞪他一眼,這才專心看著那名中年男子。龍宿擺出慣常待人的神色,下巴微抬:「汝是何人?此地是儒門的產業?」

    聽聞龍宿的嗓音,那中年男子也顧不得疑惑為何堂堂儒門龍首卻衣衫不整,心裡已經信了七八成,趕忙拱手行禮:「未知龍首來此,有失遠迎!還請龍首與……這位道長至寒舍!」

    這樣也行?劍子雖然對於這座小山村的防範存疑,仍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泰然自若地握著龍宿的手掌前行。龍宿抿了抿脣,將這些村民的眼神置之不理。

    中年男子是這座村子裡少數幾個能識文斷句的人,正如龍宿隨口所問,這座靈氣充沛的廣袤山林確實是儒門產業,他則是鄰近的儒門書院派來處理巡山事宜的小管事。如他這般天賦平平的人,大都被放到儒門的各個產業做管事;體認到自己確實難有寸進,少有人感到不滿。

    名為周揚的中年男子讓出自己的住處——儒門在這座小山村所築的兩層木屋,安排龍宿和劍子入住後,隨即找村長指了幾名婦人掃布屋內,烹煮膳食,準備熱水。劍子坐在小廳裡看這些人進出忙碌,又見龍宿懶洋洋地坐在屋內唯一的一張榻上,神色完全不見有何不妥。

    劍子暗忖已將己身一成的靈氣灌入龍宿體內,雖然他探不到龍宿的容納量多寡,但對自己的靈氣充沛有數,一成便極為可觀了,而且觀龍宿經常發呆,起碼沒有出現囈語妄動的舉措,也因此來到周揚讓出的屋子後,他才敢鬆手讓龍宿自行落座。

    天色漸晚,劍子請託周揚往儒門書院傳信,必須等到翌日方能成行。他和龍宿用過晚膳後,龍宿讓他打發去沐浴,原想跟著去看顧,以免龍宿腦子不清醒而出了意外,但被那雙驟放精光的眼眸一瞪,他明明沒有綺想歹念也心虛地止步了。

    吁口氣,劍子推門而出,小山村裡的炊煙早已散去,有些住屋內的燭火早已熄去,傾耳細聽猶可聞尚未就寢的住屋內正在說些什麼。有男人打罵孩子,女人正在勸阻的聲音;有男人正在訴說一日工作及來日安排的聲音……放鬆的意態繃緊,劍子抿脣而笑,反手將門合上,信步踱至這村子裡的空曠之地。

    白日跟隨他們的那抹鬼魂自入了村子後便不見行跡,劍子原想那玩意兒許是找到家人,便不再搭理,此時看來,那鬼魂找是找到了,卻似遇到難題。

    距離小山村下山坡道的一戶民宅前,幽暗的影子不停徘徊,非但沒有穿牆而入,反而像是被什麼東西擋住。

    入夜後村子裡不見人跡,月於夜穹投下銀亮光芒,襯得那抹鬼魂更顯晦暗;草精糾纏日久,終究還是影響了三魂七魄。劍子無奈地搖首,趨前卻未驚動那抹鬼魂,而是打量那屋舍外牆後,擺袖再揚,阻擋鬼魂入屋的靈罩霎時破開,那鬼魂登時覷機而入。

    將靈罩復原後,劍子揣著心思步回周揚的屋子。

    如龍宿所說,既然做了不好中途罷手,不過方才見那屋外的靈罩,他很是吃驚。進屋前他瞄了木門上方,終是長長一嘆。

    居然是他的手筆!敢情這座小山村家家戶戶都掛了他所寫的避邪震妖法器?莫怪那群草精進不得這座村子!不過他毫無印象在何時做了這些事,往昔龍宿向他索要符籙法器,他也鮮少放在心上,通常都是大方地給了……

    這座山靈氣充沛,又是儒門產業,這座村子顯然也是刻意安排在此守山之用,龍宿究竟有何籌謀?難道這山裡有什麼靈物或妖怪?左思右想,劍子決定待龍宿更為清醒之時再問;見龍宿似乎已沐浴完,便逕行去浴間清理一身塵埃。


    ###


    翌日朝陽升起,村裡幾名婦人送來早膳,又將劍子與龍宿暫居的屋子稍微清掃過,煮了白水盛壺後,安靜地離去。

    劍子在不動真氣的情況下活絡筋骨,一夜好眠讓他神清氣爽,再者此地靈氣充沛,更是讓他打從心底舒坦起來的主因。打過一整套的拳法之後,他站直身軀拭去額上的汗,仰首望向天際,判斷時辰,不禁納悶龍宿怎地毫無動靜。

    轉身步入屋內,劍子來到龍宿歇息的房間外,側耳細聽屋內動靜,旋即詫異地瞪著門板。他聽到很明顯的呼吸聲!如他們這般真氣渾厚的習武者,實不該呼吸吐納如此沉重,除非是受了重傷……思及此,劍子立時推門而入,一眼望見龍宿已有半邊身子懸在床榻外,竟仍熟睡未醒!

    劍子趕忙上前推著龍宿的肩膀,將人推回床榻上。這般使力推挪,龍宿仍是面色不動,眼睫連顫動一次都沒有,但這幾日因疲憊而輕蹙的濃眉已鬆開,脣色也帶點薄薄的紅潤。

    看起來似乎只是疲憊得不省人事……也對,龍宿體內的龍氣大失,雖然倒灌部分靈氣至他體內,但恐怕不足十分之一,能保意識不大亂已是幸事!

    彎腰扯來已堆擠到床榻內側的薄被覆在熟睡的龍宿身上,劍子站在床邊端詳許久,試探地伸手撫著龍宿光滑的額,見這睡時少去逼人氣勢的俊美傢伙不為所動,他長長一嘆,掌心安撫地滑過額上,又攏順龍宿頰邊的銀紫色長髮,這才慢吞吞地踱離房間。

    由於這座山靈氣過於充沛,連不甚幽密之處都有魑魅魍魎出沒,一般人無法在夜間循路下山,那名儒門派來此地守山的儒生周揚在天剛亮時便急忙離開,趕著去山下的儒門分院通報。

    眼看仍需在此地盤桓一段時日,龍宿此時尚在熟睡,劍子索性放寬心,把滿腔疑問壓下,閒逛似地在這座小山村走動。

    昨日便發現村子周圍乃至幾座房舍門外皆有法器,劍子決意往其他地方檢視。細細想來,應當是龍宿將多年來屢次向他索討的避邪法器符籙送到此處,供村中人防身之用,不然即使山中精怪及魑魅魍魎並無害人之意,終究與人殊途,被纏上了會日益衰弱。

    劍子忍不住一嘆。龍宿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無論法器或符籙皆需因時地制宜,效用不同的東西同時擺在一起,可能導致靈氣混亂的可怕後果。但說來奇怪,這村子裡的各色法器這麼多,竟然沒有出任何意外!他不禁懷疑是一名道門同修借物布陣。

    小村裡的屋舍不多,粗略算去大約二、三十戶,屋舍鋪蓋得很近,外圍則有柵欄圍起,劍子昨日看到的各種法器或掛或懸或綁在柵欄上,如此堪堪形成一座不甚堅固的大陣。此時放眼望去,已有幾個地方出現漏洞,難怪昨日那抹鬼魂能夠飄進村內,但依然被擋在房舍外。

    劍子走在村中下山的坡道上,方想到此事,忽地瞥見一名婦人帶著一名男孩由一棟屋舍後轉出,他彎了彎脣,正要轉身離開,那名婦人卻大喊:「這位道長!」

    原來是找他的?劍子納悶地側身看向婦人。「夫人不知有何事?」

    婦人牽著半大的男孩,直直盯著劍子,片刻後忽然拉著男孩,也不顧正在村中的下坡路上,一大一小就這麼跪伏在劍子身前三步之處。

    忽然受此大禮,劍子很是吃驚。

    「道長的大恩大德,不知要怎麼回報,多謝道長讓我那口子能回得家來……」

    劍子恍然大悟,原來昨夜那抹鬼魂是這婦人的夫婿啊!他不以為意地道:「這位大嬸快請起,那是小事,我當不起這麼一跪啊!」

    婦人用力地磕了三個頭,很是俐落地拉著男孩起身。

    「這孩子昨晚瞧見他爹,居然露出驚嚇的樣子!但如果不是道長施了法術,只怕他連爹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呢……」

    那男孩看起來八、九歲,長得很壯實,神情卻有些呆楞,顯然是受到驚嚇而神思不屬。劍子端正神情,步至男孩身邊輕拍他的肩膀,將他渙散的神智拉回。

    婦人不解劍子之意,以為他在表達安撫,便笑道:「我那口子給這孩子取叫『小呆』,平常時候他也是木楞,不過生在這座村子裡,憨厚老實就能過日子,太過精明也沒什麼用處……」

    「這位大嬸,我瞧你們這座村子的風水極好,地靈人傑,應該能養出許多人才,就沒人想過下山去城裡嗎?」劍子換了說話方式,但他滿頭白髮以及不怒自威的莊嚴氣勢,卻稱婦人「大嬸」,顯得不倫不類。

    牽著兒子小呆的手,婦人未覺劍子正在套話,笑道:「聽周先生說儒門的老先生來了,道長同老先生來的,不知道咱們這座村子的事啊?要說村裡出人才也是有的,其中有些心大的就下山去,但沒聽說有哪個混出點名堂。聽村裡老一輩的人說,咱們村子的水土養人,所以個個都歲壽極長,無病無痛,幾乎都是壽終正寢。老人們說百餘年前,儒門圈下這座山,讓祖先們在這兒守著,究竟守什麼也不曉得。但這百餘年間,大夥兒不缺吃穿,平日進山捕獵也行,偶爾也能下山去城裡看看,這種日子羨煞多少人!」

    劍子聽那婦人叨絮,心中疑惑更深。守山?能下這種命令的只有龍宿,他在想什麼?不過既然是百餘年前的事,龍宿說不定已經忘了!虧得儒門內也算是令出必行,不然這群移居山間生養數代的人,會硬生生被養廢了!斷了他們吃穿豈不是逼人去死?

    「聽說幾十年前山下到處都在亂,一直亂到這時節還沒停。我們老老實實待在這兒,小呆長得健壯,長大了娶房媳婦就能好好過日,多的實在不敢想……」

    「沒人逃荒逃難地落腳在這兒?我瞧村子也才幾十戶人家,但有比一些山下的田野村落要多些。」劍子微笑著問道。

    婦人搖頭,認真地回答:「我們這兒最多只能住這些人,山裡沒有其他地方能起厝住人。儒門來的先生們都說,要是村裡住的人太多,會壞了風水!所以有時那些心大的要離開村子,沒人會阻止他們。若要帶人來村裡,除非是娶媳婦,否則是不允的。」

    「原來如此。」劍子一派恍然大悟的樣子,他確實瞭解原因。

    這座山靈氣充沛,為免精怪及魑魅魍魎吸收靈氣而壯大,必須用人氣壓制。但人一多,靈氣會變得混濁,甚至是稀薄淡去,所以將人數控制在一個數額內,既能壓制那些精怪,又避免壞了靈氣。

    劍子左思右想,再次感應周圍,仍不覺得山中藏了什麼以龐大靈氣鎮壓的妖魅之物。

    罷了,待龍宿醒來再問清楚,千萬別是自作主張弄出什麼禍事!好比當年去搶闢商劍那樣。這件事至今仍是劍子心中的痛,他極為小心地不敢再提,卻一直想不透龍宿為何要這麼做,而後不敢、不願再想原因。

    劍子溫和笑道:「多虧大嬸了,待會兒我也能去老先生面前擺弄這些事,他必定以為我啥都不曉得,哈哈!」

    婦人卻不能體會劍子說笑的涵義,只好跟著笑道:「道長且敬重儒門的老先生一些,聽說他極為高壽,比太爺爺還要年長,千萬別衝撞他!」她想了想,又道:「道長滿頭白髮想必是勤於收妖累出來的,這世道有道長這樣的人在,是我們這些凡人的福氣!」

    劍子的笑聲噎了下,轉為汗然的笑意。

    「大嬸說的是,確實不能衝撞他。」一個弄不好,龍宿氣極而走,那群找不到龍宿的學生就會找他拚命。

    一直在旁發呆,母親要他做什麼就照做的小呆忽然發問:「那個東西……我爹,他去哪了?」

    婦人掐了下小呆的手臂,斥道:「沒大沒小,怎能這樣說你爹!」

    劍子斂去眉間大部分的笑意,認真地道:「當然是去他該去的地方,不過你還不能去,等到你娶婆娘,生了孩子,成了爺爺,最後是太爺爺,你才能去。」

    小呆喔了聲,低頭看著自己的草鞋。

    「這孩子……」婦人歉笑以對。

    「大嬸有什麼打算嗎?」

    「打算?」她仍是笑著,不見悲傷,而是豁達以對。

    「當年我勸他別入山太遠打野物,他堅持要去,幾天後沒見他回來,我就知道是出事了……都十年囉,日子還是照過啊!」婦人說著又是一鞠躬,「小呆是遺腹子,多謝道長讓他見到他爹的最後一面!」

    對啊,事情都過了十年,這婦人如果鎮日哭哭啼啼悲傷過度,又該如何撫養孩子長大?劍子頷首,又跟婦人閒聊幾句,順帶誇了小呆乖巧,這才轉身離去。他雙手負背,沿著其他屋舍漫步而行,偶時見到幾名村人,那些人皆敬畏地看過來,不敢上前搭話。

    將村外柵欄看過一次,補上大陣的漏洞後,劍子滿心讚嘆地走回周揚的居處。

    他十分確定村子外的大陣,乃至於各間屋舍懸掛法器符籙,全是出自同一人的布置。細看才察覺此人對於陣法十分精通,竟能用他在不同時間所製的器具布陣,而且這些陣法術式也不是同時布下,而是隨著法器符籙分批送到村子,逐一添加上去。

    不知是道門哪個門派的高人?劍子難得動念想認識此人,繼而想到需詢問龍宿,也許就是他安排人來此布陣。

    原來龍宿除了他之外還認識其他道者啊……劍子端著下頷步入屋中,卻被龍宿投過來的眼神懾住,那眼神充滿幽怨,透露出強烈「汝跑去哪了」的惱意。

    將銀紫色長髮紮在腦後,穿著單薄裡衣,僅披了件外袍的龍宿坐在小廳唯一的榻上,矮木桌上擺著的早膳並無動過的跡象。

    劍子早起練拳活絡筋骨之後,沒有吃食便出外閒晃;龍宿迷迷糊糊地睡醒,如遊魂般到小廳,腦子渾沌一片,坐在榻上神遊物外,更沒想過吃桌上的早膳。

    此時見到劍子歸來,用力瞪了一眼之後,原本端坐榻上不知多久的龍宿忽然身子一歪,竟似耍賴般側臥在榻上。那雙琥珀色眼瞳顯得朦朧如水霧罩過,劍子往左走,眼珠便往左移;走右處,他又跟著往右看。

    這……受寵若驚啊!劍子也不逗弄,快步走到龍宿面前,蹲下身盯著側躺在榻上的龍宿,問道:「你是何人?我又是何人?」

    龍宿眨了眨眼,忽地眼神清明,揚手輕拍劍子的頭頂,嗤笑道:「當吾撞傻腦子嗎?」

    「別糊弄了,快回答!」

    澄澈的琥珀色倏地凝深,龍宿狀似不滿,一字一句地道:「吾是劍子,汝是龍宿!」

    蹲坐在榻邊的劍子倏地撫掌大笑:「哎呀!看來你終於清醒了,甚好、甚好!」

    當真把他視為傻子了!龍宿惱怒地道:「好啊,汝不是該照三餐討好吾嗎?居然敢作弄吾?」

    笑嘻嘻的劍子瞥見龍宿不屈不撓,頗為訝異:「龍宿,原來你認為你照三餐討好我?」

    要不是側臥在榻上,他肯定氣得倒仰再跳起來!龍宿那張俊美略帶邪氣的臉龐脹紅,惡狠狠地瞪著劍子,含怒道:「要算帳否?吾就一件件數……」

    「好,是我失言,是我不對,你別氣啦!」劍子訝異於龍宿的情緒如此激動,轉念一想,雖然龍宿看來神智清楚,但顯然還處於不穩定的狀態,要是再胡攪蠻纏下去,說不定會動手揍他;平日他自然不怕,但此時他一身功力遭禁,毫無反抗餘地啊!

    劍子傾身,腰腹靠在榻邊,低頭檢視龍宿臉上神情,想確認他如今的神識情況。

    躺在榻上的龍宿卻是思緒遠颺,他發現劍子半垂著眼瞼時,長長的白色眼睫就為雙眼覆上一層影子,他一時讀不出劍子的思緒。怒意又騰地竄上,龍宿舉起雙手就往劍子臉龐兩側而去,彷彿孩童玩鬧般,硬是要將他的眼瞼往上推。

    乍然遭此襲擊,劍子嚇了一跳,趕忙擒住龍宿的雙腕,身軀也往開始掙扎的龍宿身上壓去,他皺眉道:「別鬧,你若失手,我可就跟著失明了……」

    「汝別妄想控制吾的行止!」龍宿撇嘴道,想用蠻力甩開劍子的箝制。

    出於無奈,劍子迅速壓住龍宿,又往他薄而冷的淡色脣瓣吮去。

    掙扎不休正要動粗的龍宿霎時頓住,逐漸轉紅的琥珀眼瞳充斥著震驚,而後那抹躁意迅速散去,雙瞳又似晨起時蒙上一層朦朧的水霧。

    縱然非是出於慾念才有此舉,劍子仍是溫柔地輕吮龍宿的脣,腦中卻忽然想起為這座山村布陣的那名神祕道者。他緩慢地將嘴移到龍宿右頰那小小的笑渦上,很是慎重地曼聲問道:「這村子裡外的術式、陣法,是何人布設的?」

    也感到受寵若驚的龍宿暈乎乎地任劍子吮吻,聽到這般詢問,卻是一時難以理解。陣法?什麼陣法?他在問哪件事?

    「呵……有人拿著我做的法器符籙,在這山村周圍布使,不是你吩咐的嗎?」劍子已鬆開對龍宿雙腕的箝制,一掌改為撫著龍宿的頰側,親完那小小笑渦後,他開始親吻龍宿的右耳垂。

    耳盼傳來的清朗聲音帶點誘哄,龍宿正要開口答話,全身忽地一顫,瀰散的思緒全數回籠,他納悶地想著劍子所言,此時才想到他對這座山村的情況並不瞭解,如何知曉劍子問的人是誰?

    「別靠過來,令吾煩躁!」龍宿抬手將靠在耳畔又親又摩挲的臉推開,撐起身軀坐起,整了整衣襟。眼見衣著完好,沒有凌亂之處,他既是鬆口氣,心中卻產生羞惱的情緒。

    這老道從哪裡學會這般拐人的法子?手段恁地粗笨,以色拐人卻連那人的衣衫都未拉開,誰信?而且這種問法,活似那鄉野裡打翻醋罈的笨漢!

    劍子坦然自若地坐在小榻邊沿,他將有些凌亂的白髮撥順,笑道:「原來你這時才完全清醒啊!」

    「方才汝所言,吾不甚清楚,且再說一次吧!」龍宿有些不自在,側首避開劍子的眼神。

    相處日久豈會不曉龍宿在惱他?劍子又是低低笑開,隨即將那名婦人所說的話,以及他觀察村子周圍的大陣情形,一一告知龍宿。

    出乎劍子意料的是,龍宿難得一臉茫然:「依汝所言,此山是吾占下,還派人入山守著?吾卻想不起有這件事。」

    「聽那婦人所言,已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也許當初你覺得這山夠綠,氣息聞起來夠舒快,便叫人圈了此地預備建別院呢!」劍子微笑道,「對我等修道者而言,這座山倒是難得的洞天福地,靈氣極為充沛。瞧你現在神思清明,大抵與山中靈氣豐裕也有關係。」

    別院?龍宿屈指敲著矮榻面,霎時靈光一閃,浮現片段的回憶。他皺眉思索,想將這件事弄清楚,但越是使勁想,越是覺得……莫非他做出這個圈山決定,後來自認為不妥,甚至羞惱,所以才忘得這般七零八落?能讓他惱羞成怒佯裝未發生的事情少之又少,他已不是孩童,面子與尊嚴還是要的,做了就是做了,豈能裝作不知意欲卸責?

    劍子端色神情,嚴肅地道:「龍宿,你體內龍氣勉強恢復一成,好歹讓你清醒不少,我們先來說說先前發生之事。」

    龍宿也嚴肅以待,示意劍子繼續說。

    「那個擒抓我至海崖邊藉以逼你離開儒門的傢伙,我從他身上察覺到與你相仿的氣息,應該也是出身龍族。由救了我倆的東海龍君神色來看,他似乎不知詳細情形,或許更未發現那人後來的行蹤。我原以為那是與你有夙怨的仇人,但他既然施了法子,使你龍氣流失,又為何沒有趁機殺你?」

    龍宿頷首,仔細回憶當時的情形。彼時他見毫無自保能力的劍子落海,義無反顧地入海救人,一時背後空門大露,早就做好遭人擊上一掌或捅上一刀的準備,橫豎他是嗜血者,要他的命豈是如此容易?但他只覺得隨著他入海越深,身體裡有某種東西持續被抽走,雖然他堅持護著劍子,為劍子留住一口氣,但在無傷的情況下,即使真氣運轉流暢也是疲憊不堪。多虧敖卷青來援,不然他與劍子真的只能葬身海底。

    劍子端著下頷道:「我認為那人是衝著你身上的龍氣而來。當今世上知曉這件事的人極少,反倒是仙妖精怪大老遠就能分辨出你的來歷,而那人的言行之中似乎與雲巢無關,甚至帶有仇視之意。我擔憂的是,若他得了你的龍氣,是否會四處為亂?你失了龍氣,若那人再次找來,你擋得住嗎?」

    龍宿扯開淺淺的微笑,眸光森然:「他若敢來,吾又有何懼?」

    「話非如此,除非一般的武功能傷到對方,否則說大話無甚意義。」劍子搖頭,勸道:「你需要靜養,靈氣……龍氣是神思之根本,失其之固則分寸亂。龍宿,你的真氣深厚,武功上佳,若是神智錯亂,惹出大禍事的可能性極高。」

    定定注視劍子滿是擔憂的臉龐,又看向他真心誠意的雙眼,龍宿的笑容轉為溫和,並摻了點無奈與妥協。

    「吾明白……東海龍君也道,吾休養個數百年才能養回失去的龍氣。」

    龍宿輕輕一嘆:「事情超乎吾之預料,雖然吾已打算將儒門囑託後輩接任者,但這個人選卻遲遲未定……儒門極大,掌舵人的才智、人和極為重要,而且也需要歷練一段時日,考驗其心性才能定下。當年吾草草選出一名接任者,儒門卻瀕臨分崩離析的困境,甚者有人據勢作亂……該如何是好?」他忍不住抬起左手揉著額心。

    厚實溫暖的手掌覆住龍宿撐在榻上的右掌,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龍宿的掌背。劍子輕聲道:「莫慌,你如今的學生雖銳意不足,守成已有餘,接替你之職位的人並不難找,如一時無法隱居,還有我在。再過一段時日,我身上的禁錮便會解開,屆時你若失控大鬧,我有把握制住你的。」

    龍宿聞言忍不住噗哧一笑,心中焦慮去大半,他斜眼睨著信心滿滿的劍子,調侃道:「喔?莫非劍子大仙自忖武功優於吾?要過招試試否?」

    「你在說什麼啊!趁我之危?待我功力恢復了,倒不介意同你過招,屆時你就知道誰比較厲害了。況且我若擋不住你,還可搬救兵啊!像是佛劍,若他知道你出事,肯定會來幫忙。」劍子笑咪咪地道。

    龍宿盯著劍子,不發一語,打從心底佩服劍子的一片光明坦然。

    「這幾年你可注意過接任人選?應當心中有數吧?」劍子將話題轉回,微笑問道。

    「有,仍在觀察。遍觀儒門眾多學子,心性或肚量足以擔大任者並非沒有,卻差在武藝上,吾不打算從中擇人了。莫怪當年那群孩子想得出找靈涓下山做他們的打手,看來也知事情輕重,但……」

    「好啦,事情都過了,別說著說著又惱起他們。靈涓不以為意,你我何必替她生氣?」劍子頗為豁達地道。

    這傢伙明知他氣惱的是什麼,居然裝起傻來!龍宿抿緊嘴脣,末了一嘆。

    「回轉儒門後,吾再做打算。汝……」

    「這段時日我就不離開了,方才說過我會陪在你身邊,這不是空口白話。」

    龍宿轉頭看著與他並肩坐在榻上的劍子,見這人神情輕鬆自在地凝視前方,未幾察覺到他的視線,便轉首與他對視,深色雙眸透出些許疑惑,似在等他開口。

    這人怎地又是如此!龍宿不解自己為何每當見到劍子這般神情就莫名地怒意翻騰。劍子總是說出或做出一些讓他感到……是欣喜還是期待的話或事情,讓他暗自尋思、讓他雀躍之餘還必須維持不動聲色的樣子,最後卻對他擺出「怎麼啦?我很認真地說跟做這些事,你怎麼這副神情?」的態度。

    莫怪他對劍子的朋友總是抱持揣測的心思,因為大多時候劍子待那些朋友就跟對待他的方式一樣。明知不該,但他總是多心之人;明知有九成九的機會是他胡思亂想,但他還是因此生起悶氣。

    見過幾次龍宿忽來的陰陽怪氣態度,劍子再駑鈍也知道原因出在自己身上,恐怕方才的言行有哪裡出錯,惹得驕傲無比的儒門龍首不悅。

    「那個……我又是哪裡讓你不快了?你不說,我不知曉。」劍子誠懇地問道,搔了搔腦後束起的白髮,驀地重重一嘆:「龍宿,你知曉我從沒跟人『這般』相處過,究竟要怎麼做,我不太瞭解,也無人可問。或者我去問問那些成親的人,怎麼樣才能……呃,把你哄開心?不過你是男子,我能用對待女人的方式待你嗎?不好吧?」

    「為何不是汝為女,吾為男?」龍宿立時回了一句,又想起數年前發生的事,旋即緩和神色,對一臉怔愕的劍子道:「無事,只是吾想岔罷了。」

    「我做女人那方也不是不行啦……」劍子很認真地考慮,片刻後垮肩一嘆,「不行啊!那個……我受不住,你真要的話,我不介意你去找女人。橫豎那事以男女為正道,我無法滿足你還攔著你,委實過分。」

    「劍子仙跡!」龍宿又怒又羞,厲聲斥責。

    劍子倏地笑開,伸開雙臂主動將氣得渾身微微發顫的龍宿攬入懷中,一手扣住他的後腦杓,讓他的額心靠在自己肩上,同時柔聲道:「別生氣,是我不好,如果你想的話,早就娶妻生子小妾一大堆,還等到這時候嗎?我總覺得我的運氣好在有你青睞我,只是我在談情這方面毫無經歷,你又是堂堂的儒門龍首,驕傲自信可比天高,不能以常理忖度,我難免有自以為好卻做錯之處,你且好好告訴我,不然我如何得知哪裡讓你不高興?我也不想看到你不歡喜卻自己生悶氣的樣子。」

    剛才說「當女人那方也不是不行」的傢伙,這時把他當女人攬在懷裡哄,還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當真毫無與女子相處的經歷?他怎麼覺得……稍微,只是稍微……有點受用啦!

    龍宿用力掙脫劍子的懷抱,深深吸口氣,俊臉上的紅潮與羞意都淡去,不過仍是豔得容光逼人。

    在劍子想來,用「豔」來形容龍宿並不是很妥當,但此時的他確實豔得晃人眼,就彷彿春季滿山盛開的灼灼桃花,成片如火般逼來,又美又動人心魄,讓人呼息一窒,眩於其中。

    「吾倒有一問,汝為何執意要問為這座村子布陣者是何人?」

    劍子瞪大眼,頗為詫異此時豔得讓他有些意動的龍宿將話題拉轉得那麼遠,想了想,便道:「此人於陣法之上的造詣極高,我已少見這樣的道門修者,極想一見。如為前輩,自當求教;如為晚輩,在求教之餘,如他需提攜,也該扶持一二。」

    「當真?無其他因由?」龍宿定定地凝視劍子,眼中的探詢之意十分明顯。

    「千真萬確!」劍子凜然頷首,旋即疑惑地反問:「還能有什麼因由?」

    想到劍子又親又吮的笨拙問法,知曉當時再次想岔的龍宿忍不住將劍子用力推倒在榻上,旋即起身怒哼:「無事!都是那該死的傢伙讓吾龍氣大失,神思不屬,煩躁得很!當吾發癲,癲完就無事了!」

    眼見那瘦高的身影晃著銀紫色長髮快步離去,徑自出了屋門,劍子趕忙翻坐起身追去,連連喊道:「龍宿!龍宿!你現下才是真的很不對勁,別亂闖!」

    龍宿充耳不聞,出得屋外,讓大好天光一照,這才長長吁口氣,卻未走得太遠,而是佇立在屋前圈起的一方地上,微瞇起眼打量四周。

    確如劍子所言,此地竟有遠離塵世的寧靜感,但這股安詳是儒門強行營造出來。龍宿放眼望去,這座山村的周圍不適宜耕作,頂多種植菜蔬;雖有飼養鳥禽,但數量似乎也不多。此時因他身處此地,稀薄的龍氣散發出來,使得山林間異常靜謐,只有暖陽及微風照拂。

    龍宿抿了抿脣,想起他當初下令在這座山上養著一群人的原因,旋又思及在屋內喊他之名的老道,今日掀波不休的怒意再次騰起。他還以為那傢伙追問為這村子布陣的道士為何人,是著急呢……確實是著急,但不是他所想的原因。

    然而……龍宿又是一嘆。他似乎苛求了,劍子有哪裡做錯呢?早就知劍子是這般個性,而且挺認真考慮該如何待他。

    「我還以為你一路奔出去,嚇壞那些村民。」笑嘻嘻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劍子跺步來到龍宿身旁,很自然地挽過龍宿的右臂,將他輕輕拉回屋內。

    若是不願,龍宿有一百種方法能甩開劍子的攙挽,但他僅是睨了被勾住的右臂一眼,無甚好氣地撇嘴道:「衣著不整,如何出得門去?」

    昨日兩人來到這座山村,梳洗後換上的衣物皆是儒門學生周揚備下的。劍子尚好,穿著灰色儒袍仍算合身;龍宿卻是百般彆扭,他身量高,縱是寬袍大袖,穿在身上仍有短了一截的突兀感。

    將人帶進小廳內,劍子半推半拉地讓龍宿坐在桌旁,強忍住笑意,濃密白眉卻不停抖動。他上下打量安坐著的龍宿,瞥見衣袍下襬確實短了些,又是一笑。龍宿大抵耐不住粗袍,穿著裡衫只披了外袍,這般模樣走出門外不是得個狂狷的名聲,就是說他下流無賴了。

    容色逼人,貴氣蒸天,萬般的好都在龍宿身上體現,這人生來就是威震一方,有本錢睥睨絕大多數的俗人;再如何華麗珍奇的衣飾寶物,又有哪樣襯不起龍宿呢?他便有本事諸般珍亮在身,仍是最為耀眼的那一個。此時縱是身穿陋衣,龍宿也硬撐出一股斐然不凡的風采來。

    劍子嘖嘖作聲,略顯方正、天生嚴肅的臉龐充滿不搭軋的笑意,惹得龍宿嗔他一眼,抬手捉住劍子的袖尾,斥道:「怪模怪樣!儒門來人尚須時日,進些膳食吧!」

    擺在桌上的早膳已涼去,幸而劍子與龍宿並不在意,兩人慢條斯理地用罷,又討論了些那尾針對龍宿而來的惡龍之事,以及後續如何作為的細節。末了,劍子握住龍宿的兩腕,再灌靈氣。

    這次龍宿沒有拒絕,他平心靜氣地任劍子施為,兩人坐在小榻上靜默無語,漸漸地龍宿察覺雙腕被握住之處閃爍著白光,而這抹光芒溫潤不刺目,令他感到好奇。

    劍子閉目專注於輸氣,渾然未覺龍宿對他的打量與窺探,但就算知曉,他也是笑容以待,或是促狹地凝視回去,泰半是龍宿敗下陣來。

    和煦的日光便在這般寧靜中緩緩淡去。


    ###


    「龍首!龍首無事就好!」

    已是入夜時分,山村居民大多就寢,但一串火光迅速逼近,十數人聲勢浩大地奔進村子,還是引起騷動。

    這座山裡精怪甚多,有人趁著夜色狂奔,擾得那些精怪跟著亂竄,使得靈氣浮動,讓劍子與龍宿察知有人來此。

    龍宿略感無奈地看著奔到屋前、一臉大喜過望旋又泫然欲泣的蒙山飛燕,他還未開口,這名在當今儒門內已有舉足輕重地位的儒生忽地跪下磕頭,接著抬首眼巴巴地望過來。

    「唉……」一聲長嘆,充滿無奈。龍宿示意蒙山飛燕起身,緩聲道:「有勞汝急趕來此,一切可好?」

    「不好!」聲若洪鐘的回答震得其他儒門子弟以及一些好事的村民紛紛嚇了一跳,蒙山飛燕滿臉嚴肅地回答道:「當日承天儒門金風閣內一片狼籍,穆師姐說龍首追著擒拿劍子仙長的歹人而去,大夥兒就擔憂不已,便即派出人手四處尋找,望能給龍首助力。未料龍首數日未返,眾人也遍尋不著您,全都嚇壞……」

    眼見蒙山飛燕這個大男人說著說著竟似孩童般要嚎啕大哭,龍宿濃眉抽動幾下,抬手制止:「吾明白了,多虧汝等散出消息,這麼快便來接應。」

    蒙山飛燕搖頭道:「是冷邪告知要往此地搜查,也不知他用什麼手段探得龍首您所在之處。原本我們幾人請冷邪隨同而來,但他推託不願,說是龍首吩咐他更重要的事在身,輕易不得離去。」

    有什麼事比找到龍首更重要?蒙山飛燕胸有悶氣,但拿冷邪沒轍,他弄不清楚這名膚色略黑、長得極為英俊但不似善類的男子究竟是何身分,不好用強迫的手段。

    龍宿卻頷首道:「吾確實囑咐過冷邪,往後汝等不可對他無理,或是指使他做旁事。」

    蒙山飛燕全身一凜,趕忙點頭應是。

    一旁的劍子悶笑,屈肘提醒龍宿讓眾人進屋,不然一大群人提燈杵在屋子外頭,將擾得整座村子寢不安寧。

    周揚所居的屋子不大,一下子湧進十多人,小廳顯得極為擁擠。劍子放下心來,逕自避到廳後的房間。他一個暫無武力可用的人,而龍宿的神智已清醒大半,自是讓龍宿去發落接下來的事。


    ###


    「你居然將那座山取叫瑯嬛?真虧你想得出來!」

    再也憋不住的笑聲朗朗逸出,劍子笑得肩膀直抖。雖然自己好不到哪去,但龍宿懶於為產業取名著實讓他取笑過一陣子,如今知曉那座富含靈氣的廣袤山林有個如此「相襯」的名字,還是讓他起了捉弄之心。

    龍宿緩緩地瞥了劍子一眼,琥珀色眸子微微瞇起,直待劍子笑夠了,抑或是察覺到他心有不滿而頓下笑勢,他才泰然起身,慢吞吞地走到劍子身旁。

    坐在磨石矮澡凳上的劍子毫不避諱地欣賞起龍宿。是的,他倆來到這座距離海濱不遠的儒門分院,由於此地有暖泉,早在建造書院便挖了座池子,以備龍首駐此之需,此時兩人很是友好地一同入浴——劍子十分確定蒙山飛燕的眼神充滿了不贊同的意思,其餘儒生則是見怪不怪。

    許多城鎮也有澡堂,一群男人呼拉拉的相邀去沐浴,順帶探討許多問題,最後在澡堂裡打起來的事情所在多有。龍首和好友一同去洗個澡,又有什麼?只蒙山飛燕略知「內情」,疑心全儒門最愛戴的龍首可能遭拐,擠眉弄眼地暗示數次,最終還是攔不住。

    實則龍宿沒想太多,他甚至一入這座偌大的澡間,立刻喝斥劍子褪了衣裳,讓感到十分不妥而守在門外的蒙山飛燕嚇住,而後匆匆離去。

    劍子知曉龍宿要看他背上的圖紋,很是爽快地扯開衣襟,露出上半身,而後轉身讓龍宿觀看。

    那幅藍幽幽的紋路已縮到約拳頭大小,盤踞在劍子的後心偏右方,若從這裡透到前身,約莫是肺部的位置。龍宿皺緊眉,很是小心地撫著那抹藍色,問道:「六十日將近,這幅藍色圖紋悉數淡去,汝確然無事?」

    劍子低聲笑道:「我信以此禁錮我真氣的人,橫豎解禁的時日不遠,屆時若發現他們騙我,我也會去討公道的。」

    「無法動武,如何討公道?」龍宿用力捏了下劍子的肩膀,俊美臉龐上縈滿深思,最末仍是嘆息。

    兩人都不扭捏,褪了衣衫各坐一張磨石澡凳,先是沐髮,之中劍子又問起那座山的事來,龍宿才將學生們告知的訊息說出,惹來一頓笑。

    銀紫色長髮溼漉漉的黏束在一起,貼在龍宿的背上,幾綹泛著淡淡銀芒的鬢髮則是貼垂在胸前。劍子笑著欣賞龍宿的好身材:身量高,肩寬腰窄,胸腹及臀部都很結實,肌理也算分明,但看起來偏瘦,那一雙腿修長而有力(兩人打起來時,怒極踢出的一腳使人狼狽)。

    自從成了嗜血者之後,龍宿的肌膚觸感也有所改變,變得更為滑膩,膚色更白,若是精神不濟,那膚觸當真冷若瓷,色澤則會灰白得嚇人。

    龍宿知曉劍子盯著他的裸體發呆,他抿緊脣,走到劍子背後屈膝跪坐,拿起胰子往劍子背上弄,陰側側地道:「很好笑嘛!真榮幸吾的一時發想取悅了劍子大仙啊!」

    「啊啊啊……輕點輕點!」險些被拍得前撲倒地的劍子趕忙求饒,左手將同樣溼漉漉的白髮挽起,伸長右手去抓擺在一旁的布巾;坐在澡凳上的身軀因此前傾,惹得龍宿往他腰上一掐,疼得他險些跳起身來。

    龍宿氣惱歸氣惱,手勁卻放緩了,為劍子刷背,又讓他起身將臀部跟雙腿後方都刷了一次,這才端著澡盆舀水來為他沖洗。

    「瑯嬛山……吾確實是因山上靈氣充沛而弄來手中,但沒想過在山上建別院。」

    「喔?你想做什麼?一丟百餘年不聞不問。你也沒有打獵的嗜好,何況那座山上尋常野獸不多,多的是草木及精怪。」劍子頗感納悶地側首看著身後停下動作的龍宿。

    龍宿卻是跪坐著垂眸盯向磨石地,濃眉微蹙,幾次有開口說話的跡象,但又止住。

    彷彿是難以啟齒的理由。劍子瞧見龍宿猶豫不決,最後抬頭盯著他,那雙琥珀眸子慢慢浮現不悅、羞惱、掙扎,他幾曾見到龍宿這麼畏縮?

    不知過了多久,劍子恍然驚覺,這件事跟他有關!龍宿把那座山納於己手,卻是因為他之故!

    發現劍子眼中的悟然之意,龍宿板起臉,將胰子遞給劍子,旋即拉來自己的澡凳坐下,悶悶地道:「該汝了。」

    愣愣接過溼滑的胰子,劍子默不作聲地為龍宿刷背。

    龍宿不似方才劍子那般,拿條布巾將溼髮盤起束著,而是輕柔地擰去銀紫長髮吸附的冷水,讓長髮乾了大半,這才以布巾盤髮束住。

    「為什麼?還是說,那時候你就……」劍子喟然長嘆,為龍宿的一番心意感到不捨。這人待他千好萬好,由於他修練時會待在靈氣充沛之地,於是在察覺瑯嬛山適宜道者修練,便趕忙為他張羅。不曉得龍宿做過多少這樣的事情,但不說、不拿出來、不去到那些地方,他根本一無所知。

    「對朋友好不是應該的嗎?」龍宿悶悶地道,低頭絮語:「彼時吾很歡喜,雖然百餘年來做那麼多事,泰半是惱多過喜,但……」他勾起一抹淺淺的笑,脣邊小渦更深。

    劍子雖不見龍宿的笑,聽那含糊的聲也知道那笑中添了多少倦意。縱然多年前他察覺到自己對龍宿也有那種意思,甚至讓龍宿知曉,兩人坦承彼此有意,卻無法將龍宿早已存在的倦怠完全抹去。

    看了龍宿後頸上那塊指甲大小的「疤痕」,劍子忽地展臂,由龍宿身後環抱住他,下頷抵在他的左肩上,求教似地問道:「這時候我應當說什麼才對?」

    「不必多言。」龍宿的聲音又悶住了,沒有拒絕劍子貼擁上來的舉動。

    「……哈!龍宿,你真好,我則是運氣真好!」劍子想了半天,終於憋出這麼一句,他改為以額頭貼在龍宿的左肩胛上,攬抱龍宿腰部的雙臂卻收得更緊些。

    苦笑逐漸轉為溫柔的微笑,龍宿正要勸劍子鬆開手,忽地察覺身後之人長長吐出一口氣,嘴脣貼在他的肩上,溫熱的溼潤感讓他一顫,繼而不太自在地動了下肩膀,這一動讓他睜大眼,倏地轉頭並推開劍子的臉龐。

    「汝……這地方不太合適……」同為男人,他怎會不知道劍子想做什麼?

    劍子皺眉,擠出罕見的可憐神情,低聲道:「恐怕在這兒是最合適的。」

    「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想弄?」龍宿不為所動,定定地注視那雙深色眼眸。

    腦子難得靈光的劍子報以同樣認真的神情:「你莫要想岔,我不是因為方才你所言,起了什麼同情或憐惜之心,才想這麼做的。」

    琥珀雙眸微瞇起,龍宿雖被說中心思,仍是一臉不信地盯著劍子。

    劍子微偏頭,對那檔事意動了,還要耗神整理思緒同龍宿解釋清楚,讓他有些煩躁起來。

    「其實是數日前在瑯嬛山那屋裡,隨便說幾句話你就生三四次氣,那時我看你的樣子,就有些意動了。」

    數日前——龍宿詫異地瞪著劍子,見他神情不似作偽,情慾上臉很明顯,心裡多少信了幾分。真虧這傢伙能忍數日還不動聲色,連他都沒察覺。他為難地勸道:「要弄非是不可,但吾得先……」

    「不必,我沒要那麼做。」劍子搖頭道,神色正經許多,這時雙眼才浮現憐惜。龍宿坐在澡凳上,側過上半身看他,他笑了笑,溫熱的手掌輕撫他泛著涼意的臉頰。

    不然要如何做?龍宿疑惑地看著劍子,瞬間想到好幾個方法。用嘴肯定不行,看來是用手?他正要有所動作,卻見撫著他臉頰、不知想些什麼的劍子挪走他坐著的澡凳,又問他道:「你會冷嗎?」

    龍宿搖頭,順從地轉身趴在磨石地上。天氣逐漸炎熱,再加上有真氣護體,這點涼意他不放在眼裡。

    劍子卻笑嘆道:「可是我覺得你身子有點涼……唉……」

    溫熱而健壯的軀體覆在背上,既然劍子想弄,龍宿沒什麼好反對的,心中倒是湧現一點類似歡喜的感覺,畢竟劍子對做那檔事不熱衷,尤其是發現原來承受的那方並不舒服,此後頂多摟抱或親他。

    不多時,龍宿終於知曉劍子要怎麼做了,他忍不住笑出聲,被擺弄著屈膝跪伏在地上,劍子就勢鑽進他雙腿間。「這樣也行?」

    「試試,不試如何知曉?我會快些弄完。」

    「太不濟事!」龍宿冷哼,回頭嗔瞪劍子一眼,眼波流轉間有些勾人,還帶點挑釁。

    劍子伸手捏了一把龍宿的臉頰,輕笑道:「能讓你身體稍微熱起來就夠了,還要多久!我的腎氣旺盛得很,你豈會不曉?」

    龍宿呸了聲,改為看向前方,不時張縮雙腿,配合劍子的擺弄。本來只是順著劍子意動,但有幾次連自己的那裡也被碰撞到,弄得他同樣有些興奮,只得抿緊脣忍住那股刺麻感。

    雖然嘲笑劍子不濟事,但當自己被弄得興起後,頓覺時間拖得有點長。直到腿間染上一片溼熱,龍宿才喘口氣,皺著眉趴在清涼的石地上。他正在想自己該如何解決,想了片刻,忽覺腰間又被攬住,劍子將他抱坐而起,雙腿張開,讓他坐在中間。

    「又想做甚?」龍宿側首瞥了神情滿足、眉目舒開的劍子一眼,撇嘴問道。

    下身被厚實的熱燙手掌圈住,驚得龍宿全身一抖,差點癱軟在劍子懷裡。

    「該你了,我若弄得不好,你別生氣,多教我怎麼弄,你才舒坦……」有些低啞的聲音拂在龍宿耳畔,劍子笑得過分歡欣,手上動作慢悠悠的,又是小心,又是謹慎,就怕把龍宿弄傷。

    這好學敏行的樣子無論怎麼看都覺得胡來,彷彿刻意折騰他!龍宿深深吸口氣,一手搭在劍子圈握他下身的手掌外,頗有耐心地帶著他套弄。既然這傢伙做起此事大剌剌的,他為了自己的享受考量,還能不盡心嗎?

    但沒多久,龍宿便有些懊悔了。不愧是受人譽為道門先天的高手,做這檔事的悟性竟也不低,他才指點一二,劍子就能舉一反三,弄得他腦子糊塗起來。同樣都用手套弄,怎地劍子弄他,比他弄自己還要來得舒服?

    「龍宿……我不知你是否很在意這件事,我還是同你說清楚,我不曾跟其他『朋友』這樣弄過,只有你!你該清楚你對我而言終究和旁人是不同的。」

    正有些欲仙欲死的龍宿恍惚間聽聞此言,神智倏地一醒,旋即一顫,下身立刻被劍子的雙手裹握住,就這麼洩在他雙掌中。

    龍宿急急喘息,又驚又惱地側首瞪著一派泰然的劍子。身軀剎那的釋放與舒坦,內心深處卻百般複雜,讓他一時控制不住,眼眶倏地有些泛紅,蒙上一層薄薄的水氣。

    果然,這人就是不老實,為何不直接問他?劍子在落難的這幾天同樣考量甚多,尤其那一日龍宿數次欲言又止,情緒起伏極大,只會說「無事」,但他知曉說越多次「無事」就表示事情越大!每一個可能他都想過,最後才想到此,於是趁機會說清楚。

    眼見龍宿激動泛淚,劍子的憐惜之心更盛,他輕吻龍宿的臉頰,嘴脣碰到的膚觸滑細,體溫也高了不少,讓他很是滿意。「都是我不好,又讓堂堂龍首思慮過甚,往後有事就問我,問到清楚為止可好?」

    劍子的話激得龍宿的驕傲之心浮現,他硬生生忍住快滾落下來的眼淚,扯出微笑:「劍子大仙真令吾訝異,手段如此……精妙!」

    「過譽了,往後再指點我一二,這種事攸關咱們的感受,實是大意不得。幸好只出了點汗,再沖幾盆水就好。不過,我先洗手……」

    劍子得了便宜還賣乖的表情委實招人惱恨,龍宿轉身屈膝坐瞪,還用力啐了一聲,明白表示自己的不滿與不屑。

    劍子卻笑嘻嘻地雙手並著掬起,歪頭挑眉示意他掌心沾黏之物出自何人,趁著龍宿脹紅臉,便往他略顯紅潤的薄脣吻去,用力地吮吸他的脣,低聲道:「龍宿,你真是個美人!」

    是呀!龍宿是個美人,男子亦有美者,尤以此時之豔態眩花他的眼。此時的劍子不得不承認他仍是凡夫俗子,心中湧現的滿足感在在說明他對於這美人之心屬於他有多麼得意!



    ###


    之前把文丟在36雨,今天忽然想到應該來貼曉問,結果看一下進度...原來還差了一回!但可惜我還沒寫完XD  目前正在收尾了,下一回應該是真正的完結~
    話說最後這段在原本的大綱裡沒有,而是文擱著慢慢寫,爬文速度太慢(不知不覺又寫一年多???),然後就加進去了(咦)
    其實萬年沉默的劍子也突然發出願力:好久沒寫我跟龍宿了啊!
    所以我寫了,但去年11月下旬終於弄出來以後,後續又爬得很慢,至今日我忽然覺得「劍子你是吃飽開心所以又去休息了是嗎」
    只好再努力慢慢爬...
    雖然丟在36雨以及我自己的專欄的章序不同,但內容是連貫的,單純張貼習慣問題XD


    把放在36雨的預告也撿過來,如下:


    ◎下一回:

    雲天龍族來人.小寶來歷不凡?

    「汝就叫小白吧!那邊那個呢?」
    「……我……叫我阿紫……」
    「表情那麼屈辱?不爽就滾!」

    「看來看去,就是你給我的威脅感最大,小白。」
    「留著你,是因為你能讓他高興。我從沒看過他如此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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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微笑

    Keyword:微笑



    花樣少女微微彎腰,大袖衫的襬尾沿著桌沿滑下。那是染成湖水綠的輕薄紗衣,白皙手臂裹在其中,若隱若現。大紅色訶子裹胸,卻顯得胸乳更為高聳;月牙色與藕色裁成的間色裙搭配鵝黃色的披帛,在微風吹拂中盪出淺淺的微光。

    但最突兀的莫過於少女雲髻上簪的那朵紫色牡丹,花瓣重重,將近碗口大小,反而襯得少女身形單薄瘦弱得可憐。

    那朵左紫大得嚇人,偏生少女取來簪在髮上,少了富貴氣,多了陰森意……若是忽略那片惹眼的紫色,水嫩少女誰不愛看?

    劍子再次發誓他那時絕對不是故意的。

    簪著牡丹的少女正在整理桌上散亂的書卷。檀木椅後的牆面懸掛數幅古畫,獨一幅有大半空白,下方則是石桌椅及花叢,少女卻見怪不怪,直到將桌上清理整齊後,側身見門邊佇立之人,這才露出吃驚的神情。

    劍子卻是微微一笑,轉首望向連接書房的木門。

    金風閣正寢除了起臥的寢房以外,尚有小廳及一間書房,龍宿有時貪懶便在這間書房讀書或理事,但通常待在這兒就表示他暫時不想處理儒門的事,那班學生也不會不知趣地拿雞毛蒜皮的小事擾他。

    天光大好,習慣四處遊蕩的劍子經過儒門,一時動念便來探龍宿,甫入金風閣就見到衣著不合時的少女。

    「大白天的,龍宿莫非在睡?」

    那少女收起訝色,緩緩頷首。

    劍子嘆口氣,又牽起笑,「既如此,我就不叫醒他了。妳……門是妳開的?」

    少女彷彿明白劍子的顧慮,眨了眨眼,語速極慢地道:「龍首吩咐過無事不可相擾。奴見晴光明媚,敞門通氣,如有外人,自會相避。」

    聲音細細的,劍子卻聽得寒毛一根根豎起。這少女多麼惹人憐愛,怎地聲音就是透著一股陰涼?

    少女緩緩移動,間色裙隨之擺動,她以袖尾輕掃擱在窗下的一張檀木圓椅,轉身對著依然佇立門邊的劍子道:「道長請坐。」

    清朗日光毫無阻礙地穿透過少女的身軀,劍子又是一嘆,踏入這間在金風閣正寢內的小書房。




    事情說來話長。這少女以簪在髮上的紫色牡丹為名,就叫「左紫」,是一畫精。這幅畫著仕女的繪卷在多年前陰錯陽差地送到龍宿的書房裡,某日龍宿心血來潮展卷賞畫,見著這繪功普普的仕女圖,只是搖首一笑,隨意擱置,打算哪日讓人拿走。

    卻不料此後龍宿事忙,畫便一直掛在牆上。又一日堂堂儒門龍首受了點傷,在暗夜中回到金風閣,昏昏沉沉、跌跌撞撞地坐在桌前,卻將這幅仕女畫撞落,汙血濺在畫中女子的臉上。

    一如某些鄉野俗譚或是精怪話本描述的那樣,這幅畫染上仙氣,逐漸孕化出畫精。這還是許多年後劍子意外發現的,當時他十分錯愕龍宿在房間裡藏了一個瘦巴巴可憐兮兮的小姑娘,不請自來的他原想轉身就走,以免破壞龍宿的好事,同時還腹誹幾句好友居然對小姑娘有興致。

    但身為以收妖為本業的道士,劍子第二眼便發現此女不是人類,而且她躲得很快——亦因成精未久,現形時短——引起他的興趣了。

    龍宿身上有一股特殊的豐沛氣息,能夠辟易百邪,不見陰鬼。照說精魅之類的傢伙會躲得遠遠的,不然讓這股豐沛熾熱的氣息一沖,任是百年修為也要付諸東流。

    更讓劍子納悶的是,龍宿對這幅已成精的畫似乎毫無所覺!

    正因這隻畫精氣息難得純淨,劍子半是笑鬧地向龍宿討來,反遭龍宿譏笑他對一幅畫動凡心。當時他雖尚未對龍宿產生那般情感,卻很是認真地以為「看久了龍宿的華麗無雙,一般胭脂水粉很難入眼啦」,不出意外地惹了龍宿大動肝火。

    說是討來,劍子也只是將畫拿到金風閣的花園裡,仔細端詳許久——看得這少女都淚眼汪汪了——確定這幅畫沒有作祟的可能,兼之對畫精來歷充滿疑問,索性同龍宿借來筆墨,在圖紙空處畫上一朵他看過的牡丹。

    畫中的少女將紫色牡丹摘下並簪在雲髻後,此後對劍子便充滿善意;她清楚體認到這個白髮白眉白衣、龍宿經常咬牙切齒迸出一句「劍子仙跡」的道士,根本不是她能敵的。況且……

    「龍宿究竟有無看過妳?」劍子安坐在圓椅上,左紫離他數步之距,略尖的臉蛋上正漾著淺淺的笑意。

    「奴身低賤,怎能為龍首所見?自奴開了渾沌,唯道長一人與奴說過話。」

    也就是說,偶爾有其他人見到「女鬼」在金風閣裡外飄動?

    劍子無奈地抬手揉眉心,正色道:「妳的氣息乾淨,又是因為龍宿才能成精,這是我沒收了妳的原因,否則當年也不會畫那朵牡丹助妳。但妳須知分寸,若嚇到旁人就不好了。」

    左紫露出委屈神色,細聲道:「奴明白,奴對道長之恩無一日或忘。」

    「罷了罷了,妳該謝的是龍宿,不是我。」小姑娘委屈的模樣讓劍子心裡不痛快,他揮手止住左紫的話,又問道:「龍宿近日很忙?他雖貪懶,但大白天就在睡,莫不是病了吧?」

    「龍首勞心,況且……」左紫也瞄向通往寢室的那扇木門。「道長應時常來探龍首才是。」

    「我這不是來了嘛!」劍子笑道,思索片刻便即起身,「好吧,我去他房裡看他。」





    左紫看著慢悠悠推開木門並步入寢臥的白色身影,神色有片刻木然,接著轉為無奈與苦惱。

    「說是情投意合,龍首仍不時興嘆……方外之人灑脫且無情啊!」

    給了她一點仙氣讓她成精的龍宿,未將染上汙血的畫丟棄,許是起了不忍之心,將她留在此處。她能見到龍宿的機會很少,因他有許多居處,非時時在此,但她在這漫長時光中的幾次相處裡,見了龍宿對那人之心是如何渴望。

    好想得到,可是得不到……

    該問否?但是否問了就變了……

    『奴想幫你……』

    不可能在一起的,只能是朋友……

    『這道士給了奴靈氣,但你是如此高貴,奴怎麼能在你面前現身?』

    修道人最是無情,尤其吾還是……

    『道士助奴也是箝制奴,但為何奴感覺不到道士此舉出於私情?』

    汝無錯,錯的是起念的吾……

    『胸襟廣闊之人,抓不住的!』

    好痛苦,吾怎置己身於此苦楚之中……

    『奴一直都在傾聽啊!』

    然後她最喜歡的龍宿與他最喜歡的劍子決裂了。

    雖然她是在他們和好後才得知發生過這件事,但那一瞬間,身為畫精的她竟然感到開心、愉快,接著是更深重的哀傷。

    因為在她看來,道士給的只是那麼一點點,龍宿便喜不自勝……一點點,就好比她掌心可以盛起的一滴朝露,遇日光即散去,脆弱得無可依侍,龍宿便能那麼喜悅……

    得到之後苦於「是真?非真?」,仍是猜疑。她不捨,更不願,但她只能聽,畫中的她只能微笑以對。

    你是我最喜歡的人,我要給你你最想要的!

    但那人同樣成就了我,我無能為力,這樣的我無顏見你!





    劍子詫異於雙眼所見。

    金風閣正寢臥室裝飾得極為精緻,但各色家具斗櫃帷帳乃至披在衣架上的華衣,都比不上臥於床榻上的龍宿。

    正確來說,是一條纖細修長的銀紫色眠龍。

    劍子開始懷疑龍宿近日來勞心於何事了,知道自己睡著後露出元身嗎?

    不過這傢伙還挺克制的。他見過龍宿真正的元身,身軀長得可以繞半座儒門書院的外牆了,此時蜷縮在床榻上的模樣,分明縮小許多,就同冷邪一樣可以變換元身大小行事。

    淺得近乎銀色的薄薄紫鱗閃爍著如湖面倒映的波光,脖頸處環了一圈較為深色的柔軟長毛。嘴吻閉合,兩側細長的鬚正無風自動地波拂著。

    劍子極為小心地挪步至榻邊,發現這條紫龍還裹著外衣,兩隻前腳交疊在頷下,顯然是睡著睡著就原形畢露了。

    如果將龍宿喊醒,不知會發生何事?太難揣測!不如靜觀其變?

    劍子如此作想,泰然自若地改為盤膝打坐,沉下心緒,很快地就察覺到一股更為豐厚的仙氣圍繞過來,他毫不客氣地吸納入腹,默唸養氣的心法。

    床上的紫龍不自覺地散出龍氣,宛如搭起一座小小的橋梁連通坐在榻下的劍子。透著瑩光的白霧罩住劍子,漸漸地,整間寢臥在白日亦是霧氣氤氳,放眼所見朦朧一片。





    龍宿忽地睜開眼,入目是一片漆黑,幾個呼吸後,他適應了夜晚,同時察覺到床邊還有一個人在。他知道那人是劍子,不由得納悶這傢伙何時來的?坐在地上不言語又是為何?

    沒想到會睡得如此之久,竟已是入夜時分。龍宿翻坐起身,將大敞的中衣拉好,右手在床榻內側摸索,找到束髮的髮帶後,俐落地將長髮束起。

    眼角瞥見白衣道士盤膝打坐,這令龍宿更為納悶:這人專程來吾房裡打坐修練?此地風水比較好嗎?

    龍宿不是會打擾旁人行功的性子,他正想從榻尾下去,卻見劍子睜開眼朝他看來,那張端正嚴肅的臉上露出微笑。

    「你醒啦?睡得可好?」

    略帶調侃的話讓龍宿臉紅,他撇嘴道:「若沒人坐在一旁,應是更好。」

    「哈!那可不行,我坐在這兒,收穫頗豐。」

    坐在榻沿穿鞋的龍宿愣住,轉首問道:「莫非吾又漏出龍氣?」

    「許是你過於勞累。幸好我路過儒門,進來探你,倒是沒鬧出什麼動靜。反正漏得多了,冷蛇也會過來吸納的。」

    「嗤!」龍宿搖頭嘖聲,那條大蛇近來鬧彆扭,不肯來吸納龍氣,他卻想不透緣由。

    劍子蹲在龍宿身前,皺眉問道:「你最近在幹什麼?」

    琥珀眼瞳睜大,對於這麼直白的問話方式,龍宿臉上滿是錯愕。

    「自然是要緊之事,但與汝無關,何以此問?」

    「是嗎……」雪白濃眉皺得更緊,劍子撫著下頷盯著龍宿的雙眼,片刻後他的眼神移開,卻是看向龍宿中衣交襟處露出的肌膚。

    這傢伙沒將衣服拉好,又是微微彎腰,衣襟再次敞開些許,這麼看過去,雖然屋內暗得很,他卻看得很清楚:那膚色過白、觸之如瓷的胸腹甚為瘦冷,但很精實,一旦動起情來,脖頸到鎖骨乃至胸膛便會染上淺淺的緋紅,身體也熱了起來,然後……

    「想什麼?」

    惱怒的斥聲在耳邊炸響,劍子瞬間露出沉穩的笑容,搖首道:「只在想到底是何等要事能讓你不告知我,不過我有些事也不好對你開口,彼此彼此啦!」

    龍宿瞇起燦著金光的琥珀色眼眸,銳利的眼神不停刺著劍子。

    方才這老道不就起了那不好開口的遐想嗎?

    「嗯,既然你沒什麼異狀,我也不多留了。若你在忙的事需要幫手,便來找我。」劍子又是呵呵一笑,起身並撫平衣上皺褶,很是認真地道。

    「慢著。」龍宿悠悠開口止住某個見勢不好想逃走的道士,頰旁的笑渦益發深刻。「既然來了,即使汝辟穀,就當陪吾用晚膳,總該可以吧?」

    「呃……看你吃當然可以,別逼我吃……」

    「吾逼過汝?」

    「呃……唉!」

    倏然豔得逼人的笑容在劍子眼前展開,龍宿面上滿是愉悅的神情,彷彿自語又彷彿宣告自己的勝利:「這不就是,少在吾面前婆媽了!」

    總覺得龍宿高興起來,本就容色逼人的他更為華豔。劍子的呼息窒了下,軟開一直微蹙的白眉,嘆息似地道:「你高興就好。」

    龍宿眨了眨眼,這傢伙肯定沒發現這句話說得多麼柔情;或是,他又多想了?





    將正寢內的幾盞燈都點亮後,換上儒袍的龍宿不經意看了書桌一眼,目光隨即落在牆上掛的其中一幅畫上。

    那是一幅仕女畫,畫中少女身姿纖瘦,胸脯高聳,髮髻上簪了一朵大大的牡丹花。少女側身坐在一塊石頭上,彷彿看著遠處,未與觀者視線交會。

    一旁的劍子咳了聲,提醒道:「還得吩咐廚下備膳給你,走吧!」

    龍宿抿脣頷首,經過劍子身旁時,卻是低聲嘟囔一句:「又換位置了啊!」

    劍子登時一愣,便見龍宿側首對他露出微笑,那雙燦燦的琥珀色眼眸透出一縷促狹。

    這傢伙!劍子不由得一笑,將金風閣正寢的門板闔上後,趕忙追在那跨步而去的瘦高身影之後。



    ####

    這篇的時間點是在殊天引正文結束之後(至於之後多久?沒有特別限定,五年以內吧?)
    前陣子在youtube上偶然發現一首歌,歌名:「墨魂」,演唱者是董貞,覺得非常好聽!
    正好劍龍文裡有個畫精設定,聽著這首歌,就想到小畫精,但正文很難讓這角色出來。
    說起這文的各種裡設定實在多,這種只能把小偷逮進去畫裡關小黑屋的畫精,連龍宿的神奇寶貝戰隊一員都稱不上,目前只想到寫個番外讓她出來露露臉,基本上這個小畫精是忠實的龍粉無誤(嗯,這文裡好像很多人是龍首信奉會的成員啊!)。
    但比較糟糕的是,真正寫文時,播放的歌曲是「Can't Give You anything (but My Love)」,呃……不過兩首都是在表達對誰誰的愛嘛(?),結果憋著一口氣寫,寫到後段的劍子時,我自己先噗嗤倒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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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15-03-04 11:32 | 6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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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殊天引(六)正文完

    殊天引(六)正文完



    兩日後,蒙山飛燕與獨步尋花於瑯嬛儒門會合,便照著龍宿的意思安排好車馬,迅速趕回承天儒門。

    龍宿再三詢問兩名學生,確定挾持劍子的高大惡龍未再至儒門為亂後,終於放下心中的憂慮。

    劍子強力要求龍宿同乘馬車,待人一上車廂,劍子便捉住龍宿冷滑的手掌,繼而握住手腕,令龍宿愣了下。

    「怎地身子還是冷起來了?外頭天光正好,風拂甚暖,難道你……」劍子皺緊眉,頗為不解,旋即閉上眼專心地調動體內靈氣往龍宿身上灌。這幾日龍宿的神思穩固不少,說話議事只偶爾浮躁了些,但比兩人甫落難時要好得太多。他不能在車內運轉真氣,只能吸納靈氣,但車廂之內並非良好的修練處,橫豎為龍宿灌些靈氣,讓龍宿的神思更穩固,返回儒門後才好鎮住那班孩子。

    盤膝坐在軟榻上的龍宿本想臥著休睡片刻,但手腕讓劍子握住,他卻不好躺下;又聽劍子語帶疑惑,他斟酌片刻,思及前幾日劍子那般無賴行徑中的婉勸,只得抿脣低聲道:「吾似是無法專注於事甚久,卻不能讓他們知曉吾之情況不佳,所以……」

    「龍宿你傻了啊?」劍子挑起眉,伸出左手覆上龍宿已讓他握住腕的左掌,安撫似的摩挲幾下,微笑道:「我身上的禁制將要解開,就算你在這時候露出幾分不適模樣,往後一段時日真須打手出面,我蒙面為你揍人啊!」

    「胡說什麼!」龍宿那琥珀般澄澈的雙眸凝聚惱意,狠狠地瞪了劍子一眼,便長長吁口氣。「吾這些學生什麼都好,就是婆媽,一有風吹草動就哭哭啼啼,擾人不得安寧,吾是圖個耳根清靜。」

    豈止婆媽,還將你當成神來膜拜——劍子呵呵直笑,笑得龍宿滿臉疑惑,那張俊美帶點邪氣的臉龐難得露出近似稚氣的神情。若在龍宿精神大好的情況下,哪能見到這般惹人意動的模樣?

    劍子趕忙收斂心神,或許是將自身靈氣灌給龍宿的緣故,平素半年一年都很難意動,這陣子心猿意馬的次數竟增加了。前幾日與龍宿在浴池邊行那事,事後這傢伙又翻臉惱他不識時地……彼時百依百順的龍宿是曇花一現嗎?此時想來竟有些惋惜。

    眾人皆是習武之人,縱然劍子一身功力遭禁,底子仍在,於是連日轆轆疾行,唯蒙山飛燕與獨步尋花堅持龍首在入夜時必須休息,因此仍是耗了好幾日才終於返回承天儒門。

    滿頭霧水的蒙山飛燕領在車隊前,反覆思索龍首和道長之間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這幾日的日暮時分,他在車廂前恭請龍首下車,並開了門板,所見皆是兩人閉目盤膝狀似運氣修練,但道長握著龍首的手腕又是如何?推宮活血有挑在腕處的,而且一推好幾日?但看龍首模樣不似受了重傷,雖然覺得龍首的脾氣有些暴躁,但他與獨步尋花討論後,皆認為龍首是匆匆離開儒門,心裡憂慮所致,也不乏前幾日為了營救好友而思慮過甚啦……

    蒙山飛燕心中已有模糊的猜測,但他不願往那方面去想,更不願證實,因此數日來左思右想,終於讓他悟出一個真理:「不可質疑我們的龍首!」


    ###


    這日,時近午未,車隊駛入承天府。坐在馬車內的劍子深吸一口氣,小心翼翼地將靈氣轉回己身,接著睜開眼望向盤膝坐在正前方的龍宿。他側首打量臉色紅潤許多的龍宿,看了片刻才伸手輕拍龍宿的肩。

    「醒一醒,靈氣在體內流轉是如此舒坦的事?讓你睡著了?」

    迷糊著睜開眼的龍宿張嘴打個呵欠,睨了劍子一眼,左右轉動頭部活絡筋骨,動作俐落地開窗,霎時熟悉的人聲氛圍溢入車廂內。他張望片刻,將窗板拉回,單手托著下頷若有所思。

    劍子正了正神色,嚴肅地道:「如今回到儒門,照咱們之前議定的,以你休養為要,選定新的儒門首腦為次,期間若有那惡龍的消息,再看該如何滅了他。」

    龍宿輕輕頷首,卻是垂眸盯著自己盤坐的雙腿。

    「勿要擔憂,還有我在。」劍子的聲音一如往常和煦帶點笑意,更多的是鼓勵。

    實則劍子也無甚把握。儒門太龐大了,往後將如何走向,無人可知,但這是龍宿一生心血所在,豈是說放就能放?當年放下儒門事務也是不欲招致更大禍端。思及此,劍子不由得想起龍宿搶闢商劍之事……是否找個好時地跟龍宿行那事,趁這傢伙隨他擺弄時問清楚?

    劍子忽地全身顫了下,身為道士的天生靈感立刻示警:若真的這麼做了,龍宿絕對會發怒,會氣惱到逃走,而且專往他去不了的地方跑!

    正當龍宿沉默無語、劍子沉浸在恐怖的揣測時,馬車直接駛入儒門。沿途有許多往來的儒生停下步伐,有幾人甚至激動到飛奔而去,顯然是呼朋引伴看龍首歸來。

    獨步尋花分道而行,至前院交代事項,由蒙山飛燕隨侍馬車之側。

    「在此停下。」龍宿忽然揚聲吩咐道,原本有些木然的神情染上少許疑惑,旋而皺緊眉,越過劍子先行下車。

    劍子也感受到一股不尋常的靈氣迅速逼近,這股靈氣有些駁雜,但與龍宿身上的龍氣相似——是那惡龍?

    顧不得運動功力會受到反噬,劍子急速竄出馬車,落地後站在龍宿身旁,屏氣凝神地等待。龍宿側首瞄了一眼,便對蒙山飛燕及其他人吩咐道:「汝等先離去,待吾理好雜事後,便去前院。」

    「龍首……難道有人闖入儒門嗎?」蒙山飛燕緊張地問道。

    龍宿搖頭,有些不耐地擺手:「汝等且去吧!」

    蒙山飛燕等人無奈,趕忙拖著馬車離去。

    「若來者不善,我會布陣困住他。」劍子低聲道,全身繃得極緊,無法運轉真氣總是少了一分保命能力,若他的速度不夠快,只怕著了來人的道,讓龍宿有所顧忌,但要他此時轉身而去是萬萬辦不到……

    龍宿忽地轉首盯著劍子,語氣嚴厲地道:「汝若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吾一定……」

    正想著是否以靈氣炸傷敵人的劍子一愣,乾笑道:「你多心了,我這人這麼怕死。」

    「最好如此!」龍宿哼了聲,倏地拉著劍子連退數步。在這兩人後退過程中,空中忽地有兩團事物現影,挾著威勢迫使氣流沉重,就這麼狠狠砸下!然奇者在於這般重砸卻未激起滿天塵土,更未於地上砸出大洞,反倒是肉眼不可見的氣流持續洶湧波動,如投石入湖,激起層層漣漪。

    劍子訝然望去,能以自身氣勢擬形,彷若巨石墜地,該是何等強者?

    龍宿卻只是看了一眼,便轉首望向花園小徑的深處,亦即金風閣所在。一道淺紫色的身影如貓似犬急急奔來……跟著轉頭看去的劍子瞪大眼,這頭小獸只以兩隻後肢奔行,前肢卻抱著不知何物。龍能這般行止嗎?

    「弄什麼鬼!」龍宿啐了聲,方才的戒備盡去,毫不理會那兩團影子落地,極有可能攻擊他,而是怒意翻騰著往那小獸行去。

    留在原地的劍子詫異非常,他看向氣流將景緻扭曲而不見來者蹤影之處,又看向龍宿瘦高修長的背影,一時之間湧起荒謬之感:恐嚇他不能自盡以保人的傢伙,轉眼就將手無縛雞之力的他留在這兒面對「敵人」……這才是弄什麼鬼啊!

    兩團乍看無定形的影子掙扎不休,倏地「啵」的一聲,兩道灰撲撲的身影就此顯現。

    劍子一眨眼,便見其中一道灰影直撲過來,尚不及側身避開,那道較矮的影子已從他身旁掠過,速度之快極為罕見。但令劍子訝然地是,那道灰影掠往方向是金風閣小徑,同時還有一聲大喊隨風而來。

    「寶寶——我的寶寶——」

    喊聲又高又尖細,彷彿丟了孩子的母親正撕心裂肺地尖叫。劍子眉峰微抽,並未轉頭去看,而是直視前方那身形較高的人。

    如就外表來看,並未跟著追去的人應該是一名女子,但讓劍子皺眉之處在於此女宛若淫邪魔修般只著片縷,堪堪遮住幾處要害,倒是穿了一雙長至膝處的皂靴,大半肌膚裸露出來,委實有傷風化。

    女子一頭灰黑雜著深紫的長髮束在腦後,長相顯得很是英氣,一眼望去只覺是十分健美的女郎。她的眼神充滿好奇,毫無遮掩地直視劍子,接著露出大大的笑容,聲音渾厚地道:「你是劍子仙跡?怎麼身體裡有隻蟲子呢?」

    劍子板起臉,肅然道:「姑娘倉促來訪,更不該穿得這般……」

    女郎哈哈大笑,抬手搔著後腦杓,邊笑邊道:「我還是第一次化身成人形,沒有考慮那麼多。你身體裡的蟲看了好礙眼,我幫你捉出來吧?」

    曾經被雲巢眾龍捉弄過的劍子不敢掉以輕心,連忙搖頭道:「不敢勞煩!」

    「劍子仙跡你不必緊張,我是站在龍宿那一邊的,既然他喜歡你,我不會同其他族民那樣把你趕走的。」

    女郎坦然以告,劍子從這番話確切感受到這尾雌龍真是首次化為人,說話說得直白,反倒讓他無法接續下去。

    衣著有傷風化的女郎翹首望向劍子身後的小徑,嘆口氣,有些無奈地道:「這傢伙真沒用,難怪寶寶不把他放在眼裡。」

    眼見女郎也舉步前行,劍子側身讓開路,待這爽朗高大的女子越過自己之後才鬆口氣。他內力未復,即使是精氣神皆飽滿的時候,他也毫無把握能戰勝雲巢的龍。

    他能跟龍宿戰得平分秋色,有時甚至占上風,還是因為龍宿對於元身的一切都不復記憶。縱然龍宿近年來偶爾能化形為龍,仍不懂得如何在人身時候運用這股力量,不然他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


    小寶托著一只有牠頭顱大小的白色螺貝,身軀直立起來,長尾拖在地上,眼瞳睜得圓滾滾的,奮力將螺貝往上舉,同時嗚聲不止。

    龍宿彎腰接過那只螺貝,頓覺一股熟悉而溫暖的氣息自螺貝裂隙處逸出。

    「寶寶!我的寶寶!」尖叫聲迅速飆近,龍宿將螺貝舉高並仔細端詳,同時步伐一挪便閃開那道撲來的身影。他將螺貝開口處旋至下方,手腕輕晃,只覺有股重力要穿透裂隙而墜出。

    撲來的灰影只有膚色是偏白的,長相溫和,眉宇及神情卻給人一種長年畏縮怯懦的感覺,此時他雙眼含淚,態勢極為凶猛的展臂抱起掙扎不休的小寶,臉頰直蹭著小寶脖頸上的那圈銀紫色細毛。

    「爹爹好擔心你啊,你這孩子向來吃好睡好的,真不該讓他們把你放到這裡來的……讓爹爹看你有沒有瘦了?」男子拔尖了聲大呼小叫,換來緊抱在懷中的小寶一聲輕蔑蛇嘶。

    正在觀察螺貝的龍宿忽地皺緊眉,抬首望向叨唸不休的男子,未及開口,那名身材高大健美的女郎步伐極快地掠至男子身側,用力將小寶搶去。

    「你真無禮,多少族民想待在龍宿身邊,寶寶在這裡只會過得更好,長得更聰明健壯!你再多話,我就把寶寶送去別的地方!」

    男子渾身一顫,聲音壓低,方才那將要鬼哭神號的氣勢也收斂不少。「別……別這樣,我只是擔心嘛,好久沒看到寶寶了,當爹的會想念他啊……寶寶也想爹的,對嗎?」

    充滿不屑的哼聲從小寶嘴吻的鼻尖處噴出,牠轉頭窩在母親懷中,逐漸變長的尾巴甩動兩下,絲毫不理會父親。

    女郎卻一掌拍在懷中的小寶背部,斥道:「跟你爹擺什麼臉色?沒大沒小的,我把你跟你爹一同關個十來天,你們好好培養父子之情!」

    「嗚!嗯!」小寶硬是在母親懷抱中扭轉身軀,如鹿般溫馴的頭顱襯上水汪汪又可憐兮兮的眼瞳,讓原本被兒子的輕蔑哼聲擊傷的男子瞬間笑如百花開。

    「不要凶寶寶,他還小,剛才只是鬧彆扭,妳看妳把他嚇成什麼樣子!」

    抱著小寶的女郎先是深呼吸,繼而鬆開抱在懷中的小寶,撇嘴轉身踱至一旁。

    在小徑另一側看著這匪夷所思場景的龍宿抿了抿脣,微偏頭瞄向方才走到身側的劍子一眼,思索片刻後,將白色螺貝遞向劍子。

    「這是何物?」劍子納悶地問道,伸出左手欲接,但指尖甫觸到螺貝冰涼光華的殼面,頓覺一股甚為厚重、讓他十分熟悉的氣蜿蜒而上。

    握住螺貝的瞬間,劍子臉色乍變,五指立刻鬆開,那只比手掌還大的白螺貝立刻墜在地上,沾了好些塵土。

    龍宿皺緊眉直盯著劍子,片刻後遲疑地問道:「汝的舊傷在右肩,是那封鎖汝之內力的蠱……」

    劍子搖首苦笑道:「我才覺得奇怪,看你握著這螺貝很是輕鬆,但方才我接過來卻重逾千斤,較之小寶壓在我身上的重量不知重了多少,根本握不住啊!」

    龍宿更為詫異,他蹲身將螺貝撿起,反覆打量,片刻後看向端坐在地上正擺著尾巴十分無奈地聽著父親嘮叨的小寶。他瞇了瞇眼,小寶立有所覺,登時拋棄父親,直奔他而來。

    那男子尖喊了聲「寶寶」,見是龍宿將孩子招去,立時縮起肩膀不敢再言語。

    「小寶,此為何物?汝從何處得來?」龍宿晃了晃白螺貝,再次感知到那股厚重感將從裂隙處墜出,便將螺貝轉平。

    小寶抬起左前肢,嗚鳴幾聲。龍宿面色幾變,末了長嘆一聲,卻聞調皮帶點輕佻、聲線略高的男聲在旁響起:「這不是『萬納』嗎?海龍族真會討好你!不過雲巢裡的寶貝很多,多得是比這更好的玩意兒。」

    劍子直瞪著不知何時立於龍宿左側三步的年輕男子,竟有人能無聲無息接近至此,瞞過他和龍宿!再者,雖然未曾見過此人面貌、聽過此人聲音,但他的靈覺告訴他,這傢伙就是雲巢龍族裡最想把他弄死的那條龍!幾番讓他生不如死甚至差點致死的作弄,都是這傢伙動手的!

    眨眼間,劍子的注意力被年輕男子身後的白色身影拉走,旋即他的濃眉緊緊皺起,天生嚴肅的面龐縈上如臨大敵的戒備,以及一絲恐懼。

    方才出聲的男子眨眨眼,見龍宿瞪著他並一語不發,便微鼓起臉頰,那與龍宿有幾分相似但更為稚氣與端正的面龐露出討好神情。

    「我可不是故意的,但來人間一趟總不能弄得聲勢浩大,這些屋舍會承受不了龍氣撞擊。我好不容易把龍氣收斂得一絲不漏,不能給點稱讚嗎?」

    龍宿哼了聲,打量這名身形高瘦、髮色深紫並著紫紗衣的年輕男子一眼,頗不以為然,繼而望向那名全身銀白,僅白髮摻了些墨綠髮絲的高大男子,心裡某塊地方彷彿撞了一下,帶起一絲絲似曾相似的熟悉感。他微瞇琥珀眼瞳,不自覺地聚起全身內力,甚至龍氣也波然而動,彷彿與那一身銀白的男子形成對峙。

    全身著銀白紗衣,額上、雙耳、脖頸、雙腕都有銀飾品的高大男子卻是淡然微笑,淺灰色眼眸直盯著龍宿,溫雅如白霜、俊美如謫仙般的面龐充斥著掩飾不了的欣喜,倒讓他身旁的紫衣男子有些詫異。

    此時健美女郎與灰服男子才從見到這兩人的怔愕中回神,取而代之的是恐慌,趕忙單膝跪地,俯首恭敬道:「見過族長、代族長。」

    「嘻,你們看到龍宿,怎麼沒有匍匐行禮呢?」紫衣男子笑吟吟地道。

    女郎一驚,便要對龍宿行此大禮,那名白衣男子卻擺手,淡聲道:「毋須如此,你們帶孩子回雲巢去吧。」

    怯懦的灰服男人趕忙對小寶招手,小寶卻奔至龍宿身後,兩隻前足緊抱住龍宿的腳踝,將龍宿的上好華服衣襬弄縐。灰服男人更為緊張,額邊生汗,又是揮手幾下。

    「小寶,汝是壞孩子否?不聽父親的話了?」龍宿漠然道,同時抬腳將死命賴在身邊的幼龍踹得滾了幾個圈,他微抬下頷,以眼神示意小寶回到著急的父母身邊。

    小寶的喉頭發出咽嗚聲,黑色圓眼放得極大,幾息後察覺撒嬌無用,龍宿不為所動,只得垂下頭,一步三回首,充滿依依之情的走向母親身側。

    牠在雲巢時聽聞要將牠送到人間的一條大龍身旁作伴,原本很不願,但想到可以脫離蠢爹又能到雲巢之外遊玩,便沒有太過反抗。夜裡牠落在這條大龍身旁,卻很納悶大龍為何不是長條身的龍姿,可是……可是這條大龍身上的氣息讓牠感到十分親近,而且充滿安全感,比起蠢爹那般姿態要好上太多!

    雖然在人間的生活跟牠預想的差距很大,牠不能離開大龍休臥的居處,但大龍常陪牠玩,帶牠做遊戲,教牠舒展身軀,更常將牠抱在懷裡,讓牠想起在雲巢時哪能這樣有趣?娘也不常抱牠,同伴們更沒有牠這般待遇。在雲巢時,大夥兒聚在一起,整天就是在雲巢四處晃。負責養育他們的龍同時要忙碌其他事情,就算來看他們,也是講些很難理解與想像的事情。

    好想待在大龍身邊,雲巢的日子真的太無聊了……

    小寶很是惋惜地想著,卻明白龍宿不會再照顧牠。雖然很不願,但牠加快速度奔向母親,讓母親抱起後,頭顱縮窩在母親的懷中,不肯再抬頭了。

    年輕的紫衣男子又是嘻嘻一笑,揮手讓這對父母帶著孩子去旁處,語氣聽來有些嘲諷,又有些欣羨:「雲巢裡不知多少龍巴望著來到龍宿身邊呢!若非寶寶是血脈極純的紫龍,也輪不到讓牠來此了。」

    龍宿將小寶踢回父母身邊後,再次看向銀白衣男子。那對年輕夫婦稱呼此龍為「族長」,他以往上過幾次雲巢,不曾見過這傢伙,為何方才卻有股熟悉感?

    「看到你這般安好,我放心了,也很欣喜。」銀白衣男子率先開口,聲如玉潤,音如妙樂,襯上那張謫仙般俊美的面龐,渾不似人間會有的美男子。

    察覺到自身內力與龍氣波動甚劇的龍宿緩緩吸氣,斂下宛如見到大敵的氣勢,琥珀眼瞳帶點疑惑地道:「汝為族長?往昔在雲巢不能見過。」

    龍族族長淺淺一笑,笑容卻充滿感傷:「我有要務在身,鮮少待在雲巢,此回是因為他們將寶寶送到人間之舉過於莽撞,既然我回到雲巢,理應來探看一二。」說話之時,毫不避諱地瞥了身旁的紫衣青年一眼,又是一嘆。

    龍宿靜默片刻,眼神一溜,問道:「汝之左掌怎麼回事?」

    倏然一驚,龍族族長將左掌背到身後,輕輕搖頭:「沒什麼。」

    出於好奇才有此問,怎料這傢伙彷彿驚嚇到。龍宿不再追問,又是定定盯著對方,幾息後氣勢獨斷起來,彷彿方才的交談都是試探,這次開口顯得更具壓迫感。

    「吾就叫汝『小白』吧!」

    俊美似仙的龍族族長不惱反喜,笑容更為明顯,頷首道:「小白……好,你能欣喜最好,往後就叫我小白。」

    「那邊那個叫什麼?」龍宿隨意地瞥了紫衣青年一眼,對於那張有幾分似己的面容湧生幾許不喜,尤其那張揚輕佻模樣,讓他直想揍上一頓。

    在一旁饒富興味看著族長和龍宿互動的紫衣青年壞了臉色,一口氣憋在胸口不上不下。族長都讓龍宿叫成小白了,難道他能越過族長,以人間語言報出大名嗎?他用力喘了幾口氣,見龍宿神色逐漸沉下,便在又氣惱又彆扭的情緒中,艱難地憋出一句:「我……叫我阿紫。」

    龍宿見狀更是不悅,冷冷地道:「做什麼壞臉色讓吾瞧,既然感到這麼屈辱就滾一邊去!」

    阿紫鼓起臉頰,俊俏偏邪卻帶點稚氣的年輕面龐浮現幾許彆扭及撒嬌神情。

    「我……我是第一次被這麼稱呼嘛!咱們是龍啊!龍宿你以前在雲巢是喊我大名的啊,為……為何……」

    「吾此時姿態發不出那般聲音。」龍的大名極為拗口,且豈是能在人間屢屢提及?平時提及海龍族的龍君名諱,也是用人類語言說的。

    龍宿無甚好氣,揮袖欲讓阿紫離去。

    阿紫卻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垮肩嘆息道:「在人間就是麻煩,說個大名就會引動雷霆……對了,剛才我瞧見『萬納』,真是海龍族給的?」

    龍宿舉起右手抓握的白色螺貝,分神望了身旁不發一語的劍子一眼,卻見他面色凝重,視線直落在小白身上,那神情似是察覺到不妥,眼中充滿深思。

    這老道又在思量何事?擔憂雲巢會對他不利?龍宿轉念至此,心情跟著轉壞,琥珀眼瞳瞇起,欲將雙龍揮退。然而阿紫毫無避忌,瞬息間湊靠到龍宿身側,先是瞪了仍盯著小白看的劍子一眼,鮮嫩如玉的指掌抓向龍宿手中的萬納螺貝。

    「啪!」龍宿另掌拍開阿紫毫無規矩的爪子,並將萬納拿高,冷哼道:「吾可曾允准汝拿取此物?」

    「只是看看而已啊!」阿紫咕噥道:「我聽聞海龍族有四到五個萬納,最常用來吸取海水、調節流向。據說萬物皆可納於其中,算是族中重寶,這時用來討好你,卻不想想能吸取什麼?」

    彷彿想到何事,阿紫瞄了滿面嚴肅、沉默不語的劍子一眼,語帶輕蔑地道:「就他還不夠塞牙縫,吸入萬納還須煩惱如何清洗……啊!」

    龍宿握拳狠狠地扣在阿紫的頭頂上,見他五官疼到皺在一起,眼角飆淚,再看他一身紫紗華服,益發覺得不倫不類。

    許是阿紫化形為人的模樣與自己有幾分相似,龍宿第一眼瞧見便在心裡挑剔起阿紫的衣裝。這般裝束竟似天竺或波斯的富貴女子才會穿的,尤其結在肩上、曳於身後的斗篷,以及窄得貼膚、透光的雙袖,詭異程度不比方才那只著片縷的健美女郎來得低。稍顯可取之處便是紗衣疊了不同深淺的紫,還綴上如星光般鋪滿裙襬閃爍發亮的雲母薄片,虧得這輕佻傢伙能穿得飄逸。

    身為族長的小白衣著與阿紫近似,好歹還知道穿褲,但讓龍宿感到怪異的是布滿小白身上各處的銀環飾品,尤其穿過雙耳的兩只大銀環顯眼無比。這令他大大不滿意,身為龍卻在自己耳上打洞穿環,像什麼話呢?

    龍宿忽地一怔,他竟認真地挑揀這兩條龍的裝束?

    「好了,看也看過,既然小寶的父母將牠帶回,爾等可以回去雲巢了。」

    「哎呀!不行不行,海龍族那群小魚竟這般討好你!龍宿你說你想要什麼,我回雲巢拿來給你,我們怎麼可以輸給那些小魚小蝦?」阿紫板正神色,雙臂環胸,倒有幾分混跡城中巷裡的地痞模樣。

    「阿紫莫鬧,且退至一旁。」小白嘴角含笑,若不將阿紫支開,只怕龍宿掄拳揍人。「龍宿乃吾族耆老,自不會因小恩小惠就歸入海龍族。不過……」

    如仙樂一般的嗓音略為壓低,小白抬眸直視一直盯著他看的劍子,粉潤淡色的脣輕抿,「還望龍宿保重己身,我觀你的龍氣十不存三,連番大洩將動搖根本,縱然有非用不可之處,也請……以你自己為重。」

    原該聽族長之話安分的阿紫瞬息間蹦到龍宿身前,俊俏偏邪美的面龐湊得極近,一反方才胡鬧驕縱的模樣,深紅色眼瞳盈滿擔憂。

    龍宿不防這小子竟能在眨眼間靠得己身極近,皺起濃眉正欲開口,卻見阿紫擰起眉,連連頷首道:「確實……我居然沒發現!我們都是紫龍,我將我的龍氣灌給你,不然你待在人間養復,何年何月才能養回?不不,你跟我們回到雲巢吧!睡一覺就養回來了!」說著說著,很是泰然地就要擒握龍宿的手腕。

    「不可!」

    「汝欲何為!」

    兩道話聲震住阿紫,他滿臉迷惘,看向小白問道:「我哪裡錯了?」

    小白仍是神情溫和,淺灰眼瞳裡的神采卻添了幾許冷然。「誰准你對龍宿無禮?我說過,一切照著龍宿的意思去做,他既未提出回雲巢休養,你便不可強他所難!」

    「可是……」阿紫欲辯駁,驀地寒意襲身,這才察覺小白雖在笑,卻已惱起他,只得忍下未說完的話。

    「況且我長年不在族中,你代行族事,此時若將龍氣灌給龍宿,你的武力先減三分,再要休養,這段時日雲巢由誰主事?」

    阿紫縮了縮肩,低聲嘀咕自語:「我從沒想過掌這位置啊……」

    小白全然不理,恢復一派溫然,語氣柔緩帶點討好地道:「阿紫對待親近族民時顯得跳脫,但掌族事時不會如此,你切莫生他的氣。他說的也對,雲巢裡的寶貝甚多,如有所需,逕來雲巢挑選,或是發話讓族民送來給你。」

    越聽越覺得荒謬的龍宿沉默片刻,他深切體會到這兩條龍正努力討好他,卻無法明瞭原因為何。東海龍君父子喜覽美色,認定他是條美麗無比的龍,因此對他頗多援手,尚且說得過去;雲巢眾龍若只因他是耆老便百般討好,難道只餘他一個耆老嗎?

    「爾等所圖為何?吾對雲巢全不復記憶,連化為元身都極為勉強;抑或是如往昔阿紫所提,讓吾去留個種?」龍宿扯開笑弧,天生愛笑的俊美臉龐卻是神情森冷。

    如謫仙般的溫和超然瞬間破碎,小白神情惶恐,急忙搖頭道:「怎麼可能如此,絕無……好,我回雲巢約束他們,竟在我無法顧及之時這般待你,委實可惱!」

    他抿緊脣,神情肅然,側首瞪了裝得可憐兮兮的阿紫一眼,很是無奈地對龍宿歉聲道:「往後絕不會再有此事,我不允許……龍宿,你別生氣,我們絕無惡意。因為你全忘了過望,若果還記得,就會知曉誰都可能傷害你,唯獨我們不會。」

    小白語罷,瞥了劍子一眼,全然內斂的龍息稍稍放出,卻非直接騰空離去,而是往金風閣通往外庭的月洞門步去。

    彷彿對三龍交談充耳不聞,只專心打量小白的劍子同樣舉步跟去,衣襬卻讓龍宿捉住。

    「汝欲往何處?」

    劍子偏頭,挑眉淡笑:「有些事我得同他們說清楚,否則一再來擾,我堪不得啊!」

    鬆開指掌讓劍子離去,龍宿盯著劍子的背影默然片刻,又舉起萬納打量。小寶努力告知他此物來歷,奈何他只能聽懂一小部分;原想詢問阿紫,但方才言談間實在讓他氣惱得很,但願留在儒門的冷邪知曉一二。



    ###


    兩道白影,一仙一凡,卻有幾分溫雅飄逸是相仿的。

    小白率先停下步伐,旋身望向落後數尺的劍子,他臉上微笑依舊,淺灰色眼瞳漾著審視的眸采。資質尚佳,此生恐怕就此止步,不過既是龍宿喜愛,就算是九泉之下的妖鬼,他也要抓來送給龍宿,區區凡人更不在話下。

    但雲巢眾龍以阿紫為首,皆是痛陳此人如何怠慢龍宿、惹龍宿傷神。小白的審視眼神轉為興味,同時帶點欣羨與嫉妒,見此人全身靈氣摻雜龍氣,他豈不知龍宿與此人有多交好?不過龍宿的龍氣逸散甚多,卻不似轉至此人身上……

    劍子頓住走勢,雙臂自然垂在身側,他知曉這名高大俊美如謫仙的龍族族長此時才正眼看他,連步至這處小庭園,也是特意等他來此。

    若將方才所見的那對夫婦算進來,劍子頗為訝異龍化形為人後,個個都是身形高挑得嚇人,就如龍宿的身量稍微高過他,眼前這個小白也是瘦長的高個子,連曾經數次惡意作弄他的阿紫都不矮。劍子自認在多數人中已不算矮小,但同這群身軀細長的傢伙相比,好似氣勢上就弱了一截。

    「我很少見到如你這般仙氣沛然的仙了,近來也才見到一個勉強搆上邊緣的道修。」劍子緩聲道,天生嚴肅的面龐卻漸次柔和下來,渾不顧阿紫充滿厭惡的眼神。

    小白僅是微笑以對,輕輕挑眉示意,卻不發一語。

    「你對龍宿委實在意,說話也很有意思。想必你能看出他龍氣大失以外,還受到嗜血者血脈浸染,卻隻字不提。一切依他所願、萬事憑他喜好……我可做不到這般。」劍子搖首笑道,「但你也知曉龍宿非是這般就能討好的個性,不過這倒是點醒我。」

    小白露出些微好奇的神色,粉潤的脣彎起,擺袖制止正欲開口怒斥的阿紫,做出「願聞其詳」的姿態。

    劍子舉起左手撫著下頷,雪色濃眉皺起,似是思考該如何言說。他邊思量邊看著沉靜的小白,又看向七情上臉的阿紫,驀地低低笑開,片刻後轉為長長的嘆息。

    「我看到你,才恍然大悟有件事我忽略了,或該說是我太過自信,未曾察覺到。」

    小白微偏頭,終於開口道:「是何事呢?」

    劍子又是低低一笑,左臂垂下,神情淡漠並帶點戒備之色,向來淳雅的嗓音彷若抽離情感似的,褐色眼瞳盈滿嘲弄。

    「龍宿的心總是充滿不安,我隱約知曉他對我的個性與行徑頗不諒解,就有如一些女子那般想從我這裡得到什麼承諾,但若真給他了,他依然狐疑不休,我又豈會隨他之意起舞?他鎮日猜疑,虧得我經常拉住與他之間的距離,不然情銷意盡,就要相殺至死了。

    「但第一眼看到你,我發現我錯了。我還以為是我與他個性不同,才對這種事的看法有所分歧。原來不是……原來並非如此!原來我在心裡深處早就認定龍宿非我不可,我先握緊他交託的情意,深信他不會背叛他自己的心,既如此,我有何可擔憂的?在我倆之中,我已占了上風,於是我自然可依我之意,主導我倆之間該如何維持。

    「哈!我對龍宿愛我之心從不懷疑,我也不懷疑我對他的心意,不過我沒有往更深一層想,有時還覺得這傢伙怎地三不五時就懷疑心四起,又要哄,又要寵,還不能將他當女子來寵。我是看準了他不會離開我,只要我回頭,他便在我能瞧見之處等我……我有何可懼?」

    小白並未因為劍子之語而動怒,再次伸臂攔下臉色大變的阿紫,輕聲道:「你卻畏懼了,因為有我來此。」

    「是啊!」劍子鬆開濃眉,笑意重新染上他的臉龐,緩和了那股嚴肅與冷然,也消減不少嘲弄。「既然十足確定龍宿不會離去,主導權就在我手中。但看見你,我知曉你有數種法子可以讓龍宿隨你離開,未必是讓他改變心意,但絕對能讓他拋下我。看來看去,就數你給我的威脅感最大。」

    長長吐口氣,劍子笑容更盛:「我該感謝你否?」

    定定注視劍子許久,小白忽爾啟脣,如仙音妙樂般的嗓音依然溫和無比,卻說出讓劍子愕然半晌的話:「原本我要滅殺你,但留著你,是因為你能讓他高興。你以為你占上風?怎知不是他樂在其中之餘,反過來藉此控制你?孤掌不鳴,事無絕對。」

    小白語畢逸出軟如珠潤的笑聲,雙頰泛上淺紅,端的是玉人染暮色,風情無限。

    劍子仍是搖首,重重嘆口氣,緩聲道:「我想說的話就是這些。如可以的話,我冀望你們將龍宿帶回雲巢,袚除他體內的嗜血者血脈,但他無論如何都不肯。這位……小白,你也別太勉強自己,在我看來,你與我近年所見那名仙氣沛然的道修極為相似,長此以往,只怕剛極易折。」

    小白仍是面露笑意,頷首表示聽見。劍子見狀不再言語,拱手告辭,反身穿過月洞門,回到金風閣。

    忍耐許久的阿紫扭動身軀,忽地「啊——」一聲長嘯,小庭院內隨即颳起一道強猛的旋風,吹得草木花卉東倒西歪。他迅速收斂滿腔怨氣,轉身怒然瞪著小白:「他說的話你可聽懂了?我怎地覺得他說龍宿是讓他呼之即來、能在掌中耍玩的?」

    強風並未拂動小白的衣袍,連髮絲都未吹起一綹,他仍是淡然輕笑,淺灰色眼眸卻充滿晦澀的神采。

    「他說的那番話若讓龍宿聽見,只怕龍宿會喜不自勝,往後更加百依百順了,但劍子仙跡斷不會做出這種事。我或許可以理解你惱怒他的緣由,不過你可曾注意到一事?」

    「注意到何事?」

    「你見過龍宿這般喜悅的模樣否?」

    阿紫頗感詫異,俊俏邪美的臉龐盈滿不解。「自從找到龍宿之後,我只覺得他老是對我發脾氣,剛才不是還敲了我的頭,險些折到角呢!」

    小白仰首望天,銀白色長髮悉數攏至左前胸束起,顯得很是柔順。他一邊撫著長髮,一邊喃喃自語:「我不曾見過他這般在意一個人,也不曾見過他的情緒波動如此之大,總是分了一絲心神在這人身上……他待我等是真心實意的好,卻是責任所在。我一直想知道他有何在意的事物,卻來不及……」

    眼見小白的心緒陷入低沉,知曉他心意的阿紫撇了撇嘴,先是翻個白眼,繼而想到龍宿特別提到小白的左爪,登時大剌剌地捉住小白的左手腕,問道:「龍宿問到你的左手,讓我瞧瞧是怎麼回事?」

    回神的小白想抽回左手,阿紫卻已瞪大眼,捧著他的左掌打量,片刻間瞪向他,厲聲問道:「怎麼回事?怎會如此?你應該是四根爪子啊!」

    小白掙脫阿紫的擒握,避開他充滿疑問與擔憂的眼神,輕輕笑道:「我大概是長得晚,不過這才長出半根指爪,並非生病。」

    「我不是說這個!雲天龍族只有破空而去的青龍是四肢五爪俱全,其他族民至少有一足是四爪,還有更少的。你……你會離開雲巢,不再回來了嗎?」

    「不會!」小白悍然答道,神情堅毅。「雲巢是我的家,我絕對不會離開,不會!若這根爪子再長,我就斬斷它。」

    阿紫抿緊嘴脣,滿臉陰霾地瞪視小白,片刻後改為盯著混雜在銀白色裡的些許墨綠髮絲,那是混到青龍血脈的特徵,現在連第五根爪子都長出來了……

    「我回到雲巢的這段時日,只有龍宿注意到我的左手,我真高興……」小白舉起左手觀看,旁人眼中看來如蔥白似溫玉的修長指掌,在他自己的眼裡卻是鋪滿銀白色細鱗的龍爪,掌沿有一處凹陷,藏在掌中的第五根指骨已凸出一半,就好似這根指爪發育不全。

    面露悲哀之色地盯視小白的左掌,阿紫那張總是笑得張揚、輕佻的俊美臉龐竟微微發白。



    ###


    吐出胸中鬱悶之氣的劍子來到金風閣,便見一身紅裳、滿臉擔憂的穆仙鳳背抵著鏤刻精緻的木門,應是讓龍宿揮退,只好守在門外。

    「仙鳳,龍宿和冷蛇正在屋內?」劍子緩步前行,揚聲招呼,拉回穆仙鳳的思緒。

    平素嬌俏可人的穆仙鳳略顯憔悴,她抬眸見到劍子,趕忙揚起微笑,頷首道:「龍首剛回來,正在屋裡和冷邪說事。方才有一股很強烈的氣息壓得冷邪驚懼不已,他讓我待在屋裡以免遇上危險。劍子仙長可好?究竟發生何事?」

    劍子安撫道:「只是有幾個像冷蛇那樣的傢伙來了,大妖通常較為靈敏,才會過度反應。當日龍宿匆匆來尋我,讓你們擔憂了,能否請妳去廚下備些膳食、茶水?龍宿乘車回來,沒怎麼吃食,如今身處熟悉環境,總該能放鬆了。」

    「好的,我這就去張羅。」穆仙鳳鬆口氣,劍子仙長都這般說了,可見無甚大礙,她振作精神,轉身前往距離金風閣最近的膳房。

    支開穆仙鳳後,劍子推門而入,立時察覺到屋內縈繞著一股極為熟悉的氣息,他悚然而驚,趕忙奔至內室,卻見冷邪站在窗邊,離龍宿有幾步之遙;龍宿泰然坐在圓木桌邊,萬納傾置桌上,幾顆圓潤珍珠從中滾出。

    劍子快步來到桌邊,拾起一顆乳白「珍珠」,指尖一觸又是一驚,訝然道:「這是……這是龍氣擬化的珠子!」他將珠子湊近眼前觀察,同時深吸口氣,卻是驚訝更甚。

    再次晃動萬納,螺貝的裂隙口又滾出幾顆珠子。龍宿見狀,嘴角笑意更深,琥珀色眼瞳中的緊繃與戒慎消退不少。

    「夠了,別再晃出那些龍氣,壓得我很難受!不久之前來了那麼多可怕的龍,我還以為發生什麼大事!現在別再灑出這玩意兒了!」貼著窗邊站立的冷邪勉強寒著聲嗓抱怨,那張英俊冷厲的臉龐露出極不搭軋的畏懼神情,將他平時用以嚇唬人的邪態化消不少。

    冷邪努力拉開與龍宿之間的距離。若非龍宿要他交代儒門這數日來所發生的大事,以及那枚螺貝的來歷,他早就帶著仙鳳躲得遠遠的!身為大妖,對於過量的龍氣自然十分敏感與畏懼;仙鳳雖是人類,對龍氣的感知遲鈍,但自身不若道士靈氣沛然,讓龍氣襲身久了也會不適。

    劍子立於桌旁,捏著一顆乳白珠子端詳,神情極為專注。

    坐在椅上的龍宿側身看向冷邪,見這條大蛇讓龍氣壓得舉步難行,有些歉然地道:「吾之龍氣在前幾日散去大半,見到螺貝之中竟然盛裝逸去的龍氣,稍顯得意忘形了。」

    眸采銳利的蛇眼又一次打量龍宿全身,冷邪雙臂環胸,背部倚著雕花窗櫺。像是壓身龍氣終於散去不少,他的話聲顯得輕鬆許多。

    「那個白色玩意兒一直讓那頭龍崽攬得緊緊的,而且牠打死不肯下床榻,若非你回來,我倒想知曉牠能窩在榻上多久?」

    龍宿搖首低笑,分神瞥向還在觀察圓珠的劍子一眼,登時愣住;不過幾息之間,劍子捏在指掌間的白色圓珠已不見蹤影!

    「確實是你的龍氣,也難怪冷蛇感到威壓極重,這麼一小顆卻凝結了甚為豐沛的龍氣,如我這般運轉吸納法門,便可流入體內。」劍子正色解釋道,雪色濃眉卻越皺越緊,「不太對勁,莫非這只萬納是惡龍尋來,專門用來對付你的?」

    龍宿靜默片刻,旋即轉首問向冷邪:「此物為何在儒門之內,還讓小寶護得緊?」

    「數日前,一名渾身溼漉泥水、衣裝襤褸的傢伙闖進來,將房裡弄得一團髒亂不說,言行也甚是怪異。他將那只螺貝拋出來,模模糊糊地說了一句……『龍有龍格,蛟有蛟格』?總之看起來像是特地送來螺貝,不過他神態不太對勁,又笑又吼的。龍宿啊,我觀他身上氣息與你近似,是從上面來的?」冷邪抬手比劃上方,意指雲巢眾龍。

    龍氣大失而精神懶散、情緒起伏不定,使得龍宿最常現於臉上的是惱怒神情,但此刻聽聞冷邪所言,他睜大琥珀雙眸,略顯失態地驚疑道:「龍有龍格,蛟有蛟格?是那個傢伙?」

    劍子撫著下頷驚奇地道:「看不出來啊!那條蛟畏縮怯懦,似無大志更無腦子,居然能將裝了龍氣的螺貝拿到手,而且送來給你,看來你給他的當頭棒喝效用真大!」

    龍宿無甚好氣地瞪了劍子一眼,冷哼道:「汝有所不知,彼時吾已察覺那蛟若是發狠攻來,吾的勝算尚且未知。」再次睨了劍子一眼,龍宿語氣放重:「吾說的是以元身相敵。」

    「那名蛟少年這麼厲害!」劍子真的吃驚了。他回想起穿著女裝,除了下身有那玩意兒以外,無一處不是嬌柔女子姿態的少年,接著想起衣著華麗的阿紫,衣裝品味竟然很接近?

    劍子瞄了龍宿幾眼,這人穿衣裝扮也是不拘常格,要不是身材高瘦、肩寬臀窄,那張臉又長得邪俊,說是妖嬈豔麗的女子都不奇怪。

    冷邪左右張望,不甚明瞭這兩人說到何人,又道:「我原先發現龍氣分作兩股,一強一弱,但那人送來螺貝後,我便能確知龍宿你在何處,讓你那班學生去尋你。哎,若非我曾吸納些許龍氣修練,豈能對你的龍氣感知如此敏銳?」

    雙掌把玩萬納,龍宿思索道:「看來那惡龍尋得萬納,又讓綺羅前來試探,而後擒拿劍子欲逼吾就範,為的便是……龍氣?他要龍氣做甚?彼時他之言語可見對吾仇隙甚深,欲先以此削弱吾之戰力?」

    「我想他主要目的在於收取龍氣之後,用以提升修為,或是療傷。」劍子收起詫異神情,沉肅地道:「有些邪門外道會奪取旁人精氣滋養己身,借男女交合行採補之道也是其中一種。龍宿,你應該告知雲巢龍族,有一條惡龍隨時可能下手相害,無論他是剝取龍氣甚至殺傷,都不是好事。」

    轉動萬納的動作頓止,龍宿俯首垂睫,片刻後抬首冷笑:「真不省心,吾決定要收拾這傢伙!雖然全不復記憶,但吾與他應有未完的一戰,豈容他牽連甚廣!」

    「呃……龍宿,你不是這麼好鬥的人啊。」劍子小心翼翼地勸阻。要說龍宿對雲巢境況全然不顧,眼下這般陰惻惻的模樣卻似護犢子。

    倚著窗櫺而立的冷邪見龍宿與劍子並未專心聽他說話,只是聳聳肩,決定先行離開,待他們說完了、鬧夠了,他再回報儒門近日情況。

    削瘦挺拔的身軀貼著窗櫺與牆面挪動,忽地廂房的雕花木門由人扣響,穆仙鳳的聲音在外響起,令冷邪止住身形。他輕嘆口氣,慢悠悠地前去將門拉開。

    「膳房備了些甜湯及糕點,我又讓他們準備粥食、麵點,晚些再送來……冷邪,你的神情好生奇怪。」

    「沒什麼,我只是認為我們避一避為先,裡面那兩位正忙著商討要事,自顧自地說得興起呢!」

    「咦?竟是如此?」穆仙鳳為難地看著提在手上的紅漆食盒,躊躇幾步,仍是挺起胸步入屋內。


    ###



    劍子左右端詳微瞇起眼卻更顯冷厲的龍宿,半晌後才長長吁口氣,似毫不介意那琥珀色的眸子正在醞釀不滿。

    「看來你將萬納裡的龍氣吸收大半,神思穩固許多,我也放心不少了。」

    與劍子對桌而坐的龍宿輕輕哼了聲,將銀灰色緞面、扇框鑲著白紫雙色珍珠的圓扇置於檀木桌上,雙臂環在胸前,下頷微微抬起。

    「今日是最後一日了吧!」

    「我體內的蠱毒?算起來確實將滿六十日了。」

    「汝確定當真無礙?」

    劍子神色未改,仍是一派悠閒,點頭道:「我未感到哪裡不適啊。」

    龍宿抿了抿脣,眼神更顯銳利。「汝可曾想過,待六十日一至,那蠱毒會如何排出?」

    「呃……」劍子抽了抽濃密的白眉,端著下頷思索,低聲道:「或許是上吐下瀉,又或是破體而出……若是後者可就麻煩了,也許從我左肩胛鑽出來?我也想過六十日後內力禁制即解之意,莫非是借我的軀體催熟這蠱?」

    「這兩個月來汝竟能如此悠哉!」龍宿倏地起身,怒眉騰騰,快步踱至坐著的劍子身旁,一把將他拽起。

    「喂、喂!龍宿,你過於憂心啦!昨晚不是還讓你瞧過我背上的紋路嗎?都縮得那麼小了。我倒覺得內力遭鎖而受到影響的氣血運行已舒暢很多,不可能發生你正在想的恐怖事情啦!方才所言只是歹毒蠱者慣有的行徑,況且以人之血肉或內力催熟蠱蟲的過程中,宿主豈能一無所覺?」

    劍子既好笑又無奈地掙開龍宿拽著他的手,挑眉笑道:「你拉著我要往何處去?」

    眼見對方不識好意,龍宿登時冷下神色,縱然心裡著急,卻也不再急躁而為。畢竟劍子說得對,一時半刻如何尋得擅蠱之人?這陣子他也吩咐人去尋過,但面對能讓劍子著道的蠱術高手,足堪對治者豈是容易尋得?他甚至想著讓冷邪往道境一趟央請緋羽怨姬前來診治。

    知曉龍宿面上看似若無其事,實則心焦,劍子輕輕一嘆,緩聲道:「我不願你涉險,但不將一些事透露與你知曉,依你性子又不知想岔到何處去了。」

    惱怒的眼神瞬間刺來,劍子卻恍若未覺,徐徐坐回椅上。

    「若是我倆有所爭執,素未謀面的年輕人忽然跑來想做和事佬,你作何想法?」劍子將桌上的白瓷杯斟滿水,自顧自地道:「我說的是『我倆』,也就是不僅止於至交好友的那種關係,我無所謂,你恐怕覺得惱人,或許揮手將人趕走。當然啦,我們是做不出來自家鬧脾氣還波及晚輩的事,偏生有些嫉妒心過強的人見影就疑鬼,與其說惱怒和事佬多管閒事,還不如說是嫉恨旁人分走他意中人的心思。」

    龍宿睜大眼,琥珀雙眸熠熠發亮,惱怒一閃而逝,更多的是瞭然,還夾雜一絲憤怒。

    喝了口清水,劍子將瓷杯置回桌上,右手端著杯沿緩緩轉動。

    「不過我這回是為了救人才涉入其中,急公好義見不得人爭執不休的並非僅我一人,但身為前輩,見小輩無辜險遭害,不出手搭救實在說不過去,所以這蠱最後就落在我身上了。」

    龍宿撇嘴道:「兩罈『水中仙』可真是便宜了!」

    抬眸覷見龍宿那張俊臉上仍有淺淺慍怒,劍子便知他未竟之語,笑道:「對我下蠱的那位前輩也是為了保住我的小命,畢竟那兩位不是我倆這樣的關係,其中一人求之不得,妄生嫉恨。起初我很納悶對我下蠱何以是保住我命之舉,一段時日後才想到,要是那位前輩當時毫無作為,我恐怕就讓另一人整得死去活來了。」

    這番難以理解的話,龍宿卻是聽懂了:只要採取任何動作,就表達出「在乎」之意,而那求之不得者投鼠忌器,便不會對劍子做出任何傷害的事——唉,有很長一段時日,他也是這樣。

    心頭忽然有些酸澀,龍宿吁口氣,瞪了劍子一眼,疑心這傢伙說什麼「嫉恨旁人」是否指桑罵槐?卻見劍子眸色深幽,直直盯著他。

    龍宿有些不安,步回桌旁坐下,一時不得語,而劍子的眼神就隨著他移動,專注得讓他不自在,卻憋著一口氣不願意先開口。

    幾息後,龍宿懷疑是自己感知有誤,因為劍子的語氣聽來像是故意放緩、拉長,彷彿輕佻戲弄又恍若事皆在握,令他緩緩蹙起眉峰。

    「我說過,我真的很幸運吧?我常常在想這件事,幸好啊幸好……而見到那位下蠱的前輩,這種『劍子仙跡你當真前世燒了多少好香』的幸運感就更強了,那求之不得的前輩就是一個警惕!」

    「此話何意?」龍宿悶聲問道,更像是對談時出於禮節上的應和。

    劍子聳肩,又露出笑容:「我可不想變成那個樣子,幸好在我悔之莫及前,事態轉變成你希望的,我也覺得很好的樣子。」

    「事態?」

    劍子一正神情,嚴肅地改正道:「是『感情發展』。」語畢又露出笑意。

    當真是調戲!竟敢調戲他!龍宿心中翻起兩種情緒,以惱怒最為明顯。他立刻壓下那疑似是歡欣的感覺,這傢伙說這種話,他還感到高興,豈不是——

    劍子忽地神情一變,迅速起身,面色發白地快步走到置於鏤花鳥木窗下的淨手銅盆前。

    「劍子?」龍宿大驚,趕忙奔至劍子身後,「蠱毒發作了?」

    背對著龍宿擺手,劍子另手摀住嘴,腹腔翻湧而起的噁心感將欲壓制不住。

    「別過來,後退!」

    龍宿大急,又要上前,但劍子已壓不住竄得極快的嘔吐之意,對著盛滿清水的銅盆吐出孔雀藍的液體,就像受到掌擊致使臟腑受創而瞬間嘔血,一塊略硬的不知名物體就這樣順勢嘔出來,啪搭一聲落進銅盆水中。

    吐出這東西後,劍子才覺得舒坦許多,同時遭禁六十日的內力自主運行起來,順著他慣常行功的經脈緩慢流動。

    龍宿趨前兩步,站在銅盆旁,見到染得鮮豔的孔雀藍水液,又見劍子嘴脣沾上些許同樣藍得讓人心驚的毒液,擔憂地問道:「汝當真無事?」

    「吐出來就好多了,沒事啦!」劍子笑著安撫道,但銅盆中的異變讓他驚慌揮手道:「退後,你快退走!不對勁!」

    龍宿也瞧見藍色水液騰騰冒出白煙的怪異景況,卻並未如劍子所言退開,而是怒上眉梢,幾步來到銅盆托架旁,擋在鏤花木窗前,遮去大半晴朗日光。

    「吾就算中毒,嗜血者體質也不會讓吾死去!正好,吾愁著師出無名,若是中毒才好去找這人討教一二!」

    睜大眼瞪著滿臉執拗的龍宿,劍子因擔憂瞬間生起的怒意很快就消退了,早前他不肯將這件事情說得清清楚楚,便是明白龍宿會做這種事;平素貪懶、趨吉避凶的龍宿偶爾史起這樣的性子,他著實束手無策……

    「嗯?這氣味……」

    隨著白煙蒸騰更盛,屋內逐漸瀰漫一層薄薄的白霧,劍子與龍宿盯著盆內緩緩蒸乾的孔雀藍水液,暗暗運氣探查己身,卻不覺有中毒跡象。

    「好像是曇花的香氣啊!」劍子低聲自語。

    龍宿細細嗅了嗅,思索道:「除了曇花,還有桂花的香氣。」

    「還真是如此。越來越香了,但我不覺得這是毒氣。龍宿,你可感到哪裡不適?」

    「吾心情不好。」

    「這毒會讓人心情不好?我倒沒這感覺。」劍子很是納悶,見龍宿狠狠瞪他一眼,趕忙笑道:「說笑而已!除了濃烈的香氣,似乎沒什麼大礙,難道要過些時候才會發作?會是哪種毒?不會是那種毒吧……」

    龍宿又是一瞪,心情更加惡劣,他豈會聽不出「那種毒」意指為何?

    隨著盆中水面降低,原本沉於盆底的豔藍塊狀物也溶解大半,室內白霧更濃。劍子端詳銅盆道:「若真是毒氣,不將周圍氣流控制住,擴散得遠了可就麻煩。」

    繚繞在屋內的白霧已有些許飄出窗外,龍宿提氣,雙臂平展,運起渾厚內力影限制周遭氣流,勉強將這些白霧收束,繼而關上鏤花木窗板,室內頓時不再明亮。

    一白一紫兩道身影只能大眼瞪小眼,佇立在木托架兩旁默不作聲。曇桂混合的香氣濃烈得有些嗆鼻,原該讓人心神愉悅的花香反而致使人產生反胃感。

    脣上忽地又熱又刺痛,劍子抬手抹了抹嘴,竟是乾裂開來。他皺緊眉暗忖:這不合理,若蠱毒仰賴周遭的豐沛水氣化散出來,連人體都會受到影響的話,怎可能只是嘴脣乾裂?雙目、鼻腔必然乾痛不已……

    「方才沾上的藍色水液蒸乾了。」龍宿沉聲道,解開劍子的疑惑。

    「看來這蠱毒吸水再釋,卻不知後勁如何?」

    由於屋內白霧極濃,所有擺飾皆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劍子定睛一瞧,連幾步遠的龍宿也只能瞧見那不時閃過珠光的淡紫色修長身影,眼下倒是有幾分典籍記載的仙境氛圍,又是白霧飄飄,又是花香四溢。

    運功收束霧氣的龍宿卻感到疑惑,方才他催動內力,如真的中毒,經此一催往往就該毒發,但他毫無不適,也不覺得自己真的中毒。這蠱毒好生奇怪……

    劍子瞥見銅盆裡的水易全數乾涸,只餘暗黃色盆底,左右思索後便步回桌旁坐下,耐心地等待。

    龍宿見此也坐回方才的位置,兩人又是對坐無語。

    如未確定是否中毒,或是其他後著,妄然離去只怕惹出更大的麻煩。

    劍子仔細回憶當日之事的種種細節,驀地想起施蠱之人說過蠱毒之名,只是他當下疼痛難當,未及深思。

    「這蠱倒是有個雅致的名字,叫『剎那芳華』。」

    沉默等待的龍宿眨了眨眼,忽地笑開來。

    「襯著曇花香氣,倒也合適。」龍宿睨了仍在努力回想各種線索的劍子一眼,「埋在體內六十日,一朝釋出濃郁花香,如非有毒,倒是頗有誠意討好人的麻煩東西。」

    「啊呀!」劍子聞言用力擊掌,立即起身並朗聲笑道:「你說的對極!這是討好人的東西!既是如此又怎會有毒?」他將木窗推開,回首笑道:「討好了人,想幹啥還需藥物嗎?龍宿啊,多虧你提醒,我才想起來這東西的用處。」

    怔愕不解地瞪著笑意盎然的白髮老道,龍宿旋即瞇起琥珀眸子,狐疑地道:「劍子,汝莫非毒氣上腦?」

    雖然龍宿以內力制住周遭氣流,但濃濃白霧許是讓日光照射後無法避免揮散,逐漸稀薄起來。劍子眼見於此,笑吟吟地道:「『剎那芳華』確實是用來討好人的蠱,即使宿於常人體內也能熟成,待六十日一至便化出散香,假若耐心不足或是百般猜疑,即告失敗。我的內力遭禁,大概是不願我以內功強行催成,又或是以內力育蠱將會釀成大禍。」

    煉出這種蠱的人當真是……龍宿將話含在嘴裡,眼神卻透露出意思:真無聊!

    你還敢說無聊!劍子暗暗想道,話題一轉:「當年有人同我打賭,讓宮燈幃十里內的曇花一夜綻放,你可記得事後我是如何?」

    居然嘲諷到吾身上?龍宿哼聲道:「躺在床上將養半個月,才總算消去那看起來像縱慾過度的慘狀。」

    好吧,當時他震驚不已,他從未看過劍子元氣大傷成那模樣,眼窩泛青,活脫脫腎元大損命不久矣的慘狀。既然會虧虛至此,何必應承他無理的要求?這廝活該自討苦吃。

    「哈!我鮮少躺在床上讓人服侍,吃好穿好,日日有人噓寒問暖,活似我隨時都會駕鶴西歸,又是自責又強忍著不道歉的模樣,我便想這人嘴還真硬,經此一遭,往後總知道收斂,不會再胡鬧了吧?可惜當時我還不懂得珍惜唷……」

    「汝!」俊美的白皙臉龐開始泛紅,龍宿氣惱地瞪著劍子,只覺他爽朗的笑容漸漸變成無賴漢模樣。

    「這蠱就是讓人在孕育期間培養感情,待熟成後共享那沛郁的香氣,心生感懷,你儂我儂,之後要幹啥就水到渠成了。但我實在不明白啊……龍宿,你的臉怎紅成這樣?霧中應當無毒才是啊!」劍子搖頭晃腦地說道,眼角瞥見坐著的龍宿神情詭異,竟是含羞帶怒,尤其怒意明顯得都要燒起來了,趕忙後退兩步。

    「汝不明白何事?」原想問這傢伙莫非萬分期待「水到渠成」,龍宿話鋒一轉,強壓下怒氣,順著劍子的話問道。

    「我只是覺得這種討好,或說是示好的方式太迂迴了,而你的經驗多,所以問問……女人喜歡這樣?」

    「下蠱者是女子?」

    劍子頷首,龍宿憋住心頭火,認真地想了片刻,倏地瞪著劍子咬牙道:「慢著,這跟女人無關,而是誠意!」

    「誠意與醞釀的時日長短有關?」

    「一朝動念與耗日甚久,莫不能說明關鍵所在?」龍宿沒好氣地道。

    「你中意這樣的方式?」劍子認真地問,臉上神情不再是輕鬆調笑。

    龍宿愣住,這時才察覺打從他踏進這間廂房,與劍子的對談似乎都是片段式的,話題總是牽來扯去。

    「在我們落難至瑯嬛山,我便反覆考慮過,前幾日見到那個小白,也讓我更加細思這件事……」劍子撫著下頷,瞄了龍宿一眼,「首先不能將你當成女子看待,第二則是要能討好你,第三卻不能違反我的處事原則,這樣一想真是不得了,閉關參悟深奧典籍都沒這般棘手!」

    「汝在胡言亂語何事!」龍宿俊面生暈,薄怒地斥道。

    劍子長長嘆口氣,振了振雪白寬大的衣袖,肅然道:「你在這種事情上一急就口是心非?無妨,反正我思量好便直接做了,你且等著。置身曇桂香氣太久,鼻子都不靈敏了,我出去繞個一圈,順便活絡氣血與內力。」

    「劍子仙跡!」龍宿執起桌上的圓扇喝道,險些將頗具分量的扇子執出去砸那瀟灑踏出房門的白衣背影。

    這股怒意很快就斂起,龍宿頹然坐回桌旁,銀灰色鑲雙色珍珠的圓扇在他雙掌間翻來轉去,倏地停住。那俊美帶點邪氣的臉龐騰起淺淺的緋紅,他輕抿下脣,將劍子幾次跳躍的話題打散了深思,越想面頰越紅,耳根也熱了起來。

    說他不老實、口是心非,認為植蠱示好這法子太過迂迴,但這傢伙何嘗不是口無遮攔又毫無重點,話說一半就打住,用重重話語掩蓋本意,徒讓他猜測,還一臉莫名地埋怨他胡思亂想……

    握住扇柄的修長手指用力握緊,龍宿滿心氣憤與無奈,卻不由自主地反覆思量起劍子話中之意,末了竟生挫敗感。劍子說對了,他確實會胡思亂想,而且總往他希冀的方向想,但又很清楚地知道事態不會那般發展……

    咬咬牙,龍宿幾次呼息,平復心境,決定回金風閣繼續吸收萬納裡的龍氣。既然劍子這傢伙已挑明要他等著,他有何懼?



    ###



    滿月湖畔的臥虹水榭臨水處正是新柳低垂。略淺的條綠與濁黃帶青的湖面相映,原該看不透湖底的泥混,卻可見湖中一塊嶙峋大石上罕見地趴了隻龜,脖子昂得高高的,一動也不動。

    非常大的龜,立起來比半個人還高。背上龜殼生滿了青苔,就像鏽蝕陳朽的地磚,然而深刻的紋路並未讓青苔進占,即使劍子坐在臨水的窗邊,依然可見那幅複雜深奧的龜紋圖。

    一身白紗衣、寬袍大袖,白髮梳得整齊的劍子對著一本珍本棋譜落子,對桌是一張臥榻,銀紫長髮的修長身影正懶洋洋地倚著窗框側臥,一臂屈起支在窗邊,卻閉眼彷彿睡著。

    劍子暗自腹誹,仍是獨自打棋譜,不時分神瞄向龍宿那俊美的側面。

    如非龍宿擺起臉色要他來臥虹水榭一同對奕,他早就收拾得當,離開儒門返回豁然之境閉關修練。邀他對奕非是不可,但他來到此地,只得到一本珍本棋譜,說好要對奕的傢伙滿臉不悅,讓他獨自揣摩——我又是哪裡惹你發怒你明講啊——這種話硬是憋住,未知的風頭正盛,他沒傻到硬捋龍鬚。

    天氣漸熱,穿著深紫綾羅外罩淺紫銀紗的龍宿垂著眼睫,白皙俊美的面龐上不見血色;修長手指戴上幾枚指環,有金色的,也有鑲上寶石的。劍子的視線落在龍宿支撐臉頰的指掌上,不免注意到那幾枚指環,冷不防寒意竄過背脊,暗忖若是龍宿一拳擊來,那些「暗器」將如何加重傷勢……

    一陣規律的步伐聲傳入耳中,隨即睜開的琥珀色眼眸也閃爍著光芒,對上正在探究的劍子。

    龍宿輕嗤一聲,坐正身軀,這間臨水廂房的門板正好輕輕叩響,隨後是身著紅衣白裙的穆仙鳳端著一只托盤步入。

    「龍首,照您的吩咐,已將東西備齊。」穆仙鳳將黑底描金線的漆盤置於已擺放棋盤的木桌上,歉然地對劍子一笑,又回首看著揚起一抹淡笑的龍宿。

    「汝且去忙吧!如要上街,就喚冷邪陪同。」龍宿頷首笑道,不忘叮囑。

    穆仙鳳點頭應是,好奇地迅速打量眼前這兩人的表情,卻看不出什麼端倪,只好斂袖又是一禮,迅即退離廂房,待她將門板闔上,才醒悟有何處不同。

    古塵!劍子先生揹著古塵劍!穆仙鳳恍然大悟,原來劍子先生要離開儒門了,莫怪龍首像是有幾分抑鬱……要說難捨卻也不像,因為龍首昨日已交代他過幾日要離開儒門一段時日辦事,即使劍子先生留在儒門,兩人也暫時要分別呀!

    穆仙鳳偏著頭百思不得其解,步至臥虹水榭的月洞門邊,毫不意外地瞧見了幾名師姐弟正在等她「回報」消息。

    夏風順著木窗吹進屋內,劍子將棋譜擱在一旁,投降似的道:「龍宿,你就直說我哪裡讓你不快?咱們不是說好有什麼事就盡量開誠布公嗎?若不說,我未必能察覺到。」

    正在擺弄酒盅的龍宿動作頓了頓,旋即慢條斯理地轉過淺底酒杯,動作嫻熟而優雅地斟了八分滿,推到劍子面前。

    劍子默不作聲,飄散開來的濃郁酒香已讓他知曉這酒液是酒莊夫婦送來的「水中仙」。

    龍宿自顧自地端起酒杯,嗅了香氣,嘖聲道:「香味濃烈,不輸給數日前『剎那芳華』的馥郁氣息,這竟是性子如此烈的酒?」

    「淺嚐一口便知。」劍子決定對龍宿的怪異行徑淡然處之,也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雖然早前喝過,此番入喉仍是感到詫異。

    就像清水一般。

    龍宿眼中同樣閃過訝然。水中仙散發出濃烈刺激的獨特香氣,讓嗜飲杯中物之人設想其性之烈,但入口後淡如清水——他屏住氣再嚐一口,竟無任何酒氣縈繞鼻間,奇也怪哉!

    劍子只是淺笑吟吟,一口接一口將杯中酒飲下。

    單就「香氣濃烈但嚐來如清水」這點,在酒中已然怪異無比,龍宿甚至懷疑「水中仙」並不是酒,而是蘊含類似濃烈酒香的某種果釀,但數個呼息間,如排山倒海一般自腹部湧上的熱感提醒他,這確實是酒!嗜飲者皆知酒液入喉抵腹皆有共通的熱感翻騰,依照劇烈程度區別出淡薄,未料這水中仙嚐來如水,後勁竟如氣味一般烈性!

    「水中仙的香氣是個提醒,劃下道來警示,而酒液清冽如水,帶點山泉的甜味,會讓初嚐者鬆下心神,待真正的酒氣一湧,正應和一開始的警示……人啊,總是身在局中昧於己知,一旦脫身而出,才察覺險之又險!」劍子緩聲道,執起酒盅自斟一杯。

    龍宿默不作聲,待酒氣散去後,才吁口氣,抬眸盯著飲得不亦樂乎的劍子。

    接收到龍宿帶惱的視線,劍子只得將酒杯放下,安撫笑道:「雖然酒氣極盛,在腹中燒燙起來的感覺也挺嚇人的,不過這酒並不烈,依你我的酒量,即使喝下一罈也才三、四分醉意。」

    「多虧有汝,吾才得嚐甚為特殊的水中仙。」

    本該是感謝的話聽起來卻很刺耳,劍子收起笑意,認真地打量龍宿。那雙琥珀眸子雖未生波,但不時一閃而過的怒氣瞞不了他。

    啪沙的衣料摩挲聲在謐靜的室內響起,劍子泰然起身,慢吞吞步至斜倚在橫榻上的龍宿身前,俯身逼近那睜大雙眼、與他倔強對視的俊美臉龐。

    「龍宿,我可不想閉關修練時心有旁鶩,你鬧彆扭也該讓我知曉原因何在。」

    淡淡的果香瀰漫在兩人之間,龍宿心頭火起,眼神轉為銳利,向來儒雅的嗓音也添了些許怒氣。「戰帖吾接下了,邀戰者卻渾似無事,莫非真以為吾鎮日無所事事,只待在這裡等你出招?」

    看來火氣真的很大,平常拿捏作態的腔調都變了。劍子訝然地盯著龍宿滿盈怒火的淺色眼瞳,發現他真的很氣惱,眼角微微抽動,呼息也用力許多,水中仙的果香散得更多,是醺得他有些暈眩。

    戰帖?他何時向龍宿下戰帖?劍子維持俯視龍宿的動作,右手撐在壁上,心思幾轉,忽地想起數日前他說要好生思量如何「討好」龍宿的話。這傢伙果然善於胡思亂想,能想岔成這樣也真是不容易!

    「呵……哦,我知曉了,原來你在等我出手啊!」

    「什麼出手!」琥珀眼瞳瞇起,澎湃的怒氣都快遮掩不住。

    「龍宿,莫非你真的認定我要找你打上一場?」劍子的笑容益發明顯,激得龍宿臉上泛起淡淡的紅,悶住笑聲道:「我可不信啊!你應當是設想好幾種我會做的事,但這幾日左等右等,我毫無所為,等不下去了吧!」

    「吾不是……」

    「我明白、我明白!」劍子截斷龍宿未竟之語,笑道:「我對於需要醞釀許久才能展現的誠意不太在行,但日前你像是極為贊同,所以我才按捺下來,結果……好!那就做給你看吧!」

    什麼!龍宿瞪大眼,又驚又恐,一時無法揣測這欠揍的道士會做出何事,溫熱粗糙的手掌已貼上他的臉頰。

    劍子端肅神情,先是右掌,接著左掌也捧著龍宿的臉頰,彷若在欣賞一件珍貴瓷器或是價值連城的珠玉,略顯粗糙的指腹摩挲著龍宿冷若滑瓷的臉龐,又慢又輕,一手徐徐額間移,一手則往下頷。

    濃密而長的白睫掩去劍子的眼神,難以探究他的心思,這讓龍宿感到胸口梗塞得難受,彷彿要喘不過氣,似是羞惱、怒氣,或許還夾雜細微不可見的恐懼,混合著宛若喜悅、期待的情緒,瞬間在胸中沸騰起來,憋得他抿緊脣,雙肩開始微微顫動。

    劍子豈能毫無所覺,忍住湧起的笑意,像是發現新奇事物地想道:即使是兩人首次行那事,這傢伙也沒驚慌成這樣;即使是龍氣大失而致神思不穩,這傢伙也沒羞赧成這樣……

    心裡某處也隨之化開,變得柔軟。他自認不是鐵石心腸之人,屢受龍宿意有所指的眼神控訴,總覺難以理解,但在此刻——胸口處某個東西融化的時候——原來他的情感真的有部分是硬的!不然這種暖洋洋又帶點酸澀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真是敗給你啦!往後我瞧見你,就常常這樣待你吧……」劍子低聲自語,俯首往龍宿薄薄的淡色脣瓣吮去,接著是脣角,而後是並不明顯的小小笑渦,接著在龍宿過於怔愕而雙肩不再抖動的時候,雙臂一攬,緊緊將他抱在懷裡。

    當然,這動作導致劍子背著古塵劍壓倒本就斜臥在橫榻上的龍宿。

    「汝……汝……」大口吸氣又大口吐出,辯才無礙的龍宿難得結巴起來,渾身僵硬,竟是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為。

    「你別誤會,什麼時刻什麼場合能做什麼事,我還分得清楚,就算要白日行那事也不會挑在此地!」劍子趕忙撐起身軀,迅速解釋完,並認真地道:「我的意思是,往後常摸啊碰的或者抱你,這是我目前能展現的最大誠意啦!」

    「啊?」龍宿呆住,嘴微微張開。

    很是可惜地盯著龍宿的嘴脣,若非嗜血者體質讓龍宿有所忌憚,這時候就該要用力抱住龍宿,就往他嘴上親吻,再用力吸——喔,「脣舌交纏」。

    劍子難得心生懊惱,坐起身來,側首望著躺在榻上發呆的龍宿。

    確實像是攻防作戰,有人進,有人退,但卻是一場以平局為目的的戰鬥,所以必須小心翼翼地維持兩人之間的平衡。

    「我得走了,有冷邪助你吸納龍氣,應當不會再出差錯。你要辦的事需要幫手,就來豁然之境找我,我雖閉關,但隨時都能出來的。」劍子溫聲笑道,起身撫平衣衫皺摺,又振了振衣袖,繼而彎腰盯著平復些許震驚的龍宿,在他額上輕吻。

    「別這樣瞧我,我有點難受……」

    龍宿立時回神,瞇起琥珀雙眸,恢復以往傲然的模樣。

    擺了擺手,劍子丟下一句「莫送」,昂首闊步離去,背影極其泰然瀟灑,背上的古塵劍穗隨著他的步伐而極有規律的一擺一擺。

    「……做了虧心事?」龍宿坐直身軀,疑惑自語。

    旁人看起來很泰然自若悠哉,在他看來是落荒而逃,連最基本的關門都沒順手而為,這該有多緊張啊!

    龍宿雙臂環胸,挺直的背部抵著牆壁,驀地低低笑開。說的也是,對劍子而言,下定決心每回見他就要抱他、吻他,確實是很大的進步……而他竟然湧生期待!

    笑了片刻漸轉無聲,龍宿的神情在平靜中添了些許難以言喻的心緒,他下榻著履,來到劍子原先所坐的位置落坐,斟了杯水中仙後,又拾起珍本棋譜,對著棋盤上的棋勢揣摩起來。

    看似這麼遠,好不容易拉近以後,才發現還是很遠……

    昂著脖子立於大石上享受豔陽照拂的巨大老龜緩緩轉動頭顱,瞄向臥虹水榭臨水齋閣的紫色身影,盯視半晌後,緩緩縮起脖子,四肢也回到殼中,爬滿青苔的龜殼又化為疊在巨石上的另一塊巨石。



    其實我該直接坦言「我意愛你」,這能讓龍宿更加高興。但這話在兩人赤裸交纏時能借性慾說出口,卻絕不能平日掛在嘴邊。

    淺陋又深沉,而我將退無可退。

    龍宿偶爾露出的那般眼神令我心驚又心憐,我既懼於他有朝一日因不得滿足而離去,也畏於給不了他更多致使他離去。

    所以啊……我們只能維持這樣的距離吧?即使你知道我意愛你,我知道你意愛我,我倆裸裎以對,水乳交融,已然如此之近,仍必須維持適當的距離。

    你永不滿足,我能給的卻淺而有限——哎呀!我啊,我就是這樣的性子啊!這句道歉,我永遠不會同你說起。



    (正文完)




    ####


    終於寫完,關於劍子和龍宿出演部分到這裡完結。

    因為寫的時間太長了,後1/3還滿跳針的,之後會再進行修改,應該會刪的比補充的還多吧……總之在不影響目前劇情的情況下作修正。但這是明年的事情了!

    那就先到這裡,感謝看完的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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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15-10-14 22:21 | 7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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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Re:Re:10.14  殊天引(六)正文完  14F

    Quote:
    引用第15楼月盈竹靜于2015-12-30 00:41发表的 Re:10.14  殊天引(六)正文完  14F :
    看完啦~~
    感謝大人努力完成了本文, 喜歡文中兩人相處的片段,
    雖然到最後劍子還是沒啥進步, 但仔細想想, 這樣的方式好像也是最適合他們的了...
    不過龍宿為什麼會失憶呀??大人有打算寫個番外嗎?


    龍宿失憶的部分會放在其他篇裡交代,不會特別寫番外講這件事。
    但也不會講得很詳細,畢竟追溯以前發生的事有點無聊(內容是我原創的,我想大概沒人要看衍生文裡這麼多自創內容,親友團知道設定後也表示不想看)。

    簡單說,就是龍宿在雲巢的大戰之後受重傷,又發生了一些事,事後有人洗掉他所有記憶,再把他放到四境六界的這個世界。龍宿化為人形(少年姿態)被一個世家公子哥撿回去照顧,幾十年後外表年紀大一些,出外玩的時候遇上扒手少年劍子(未滿20,還沒當道士,大致跟〈清音〉這篇文提到的接近),然後就是一串複雜的儒門建立史……

    就殊天引文裡出現的角色,只有小白稍微猜到雲巢大戰後又發生了什麼事(而且跟事實較為接近),劍子則是在殊天引故事結束後,因為其他事情拼湊出一點真相。不過他們都沒打算再去挖掘過去的事。
    目前龍宿記得的大都是他身為龍生存的本能。大概就是這樣^^" 不過其他文就不是劍龍兩位當主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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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15-12-31 21:07 | 8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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