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慕】流水成歌（全）

　　一開始，他的世界很喧囂。

　　惡人谷來來去去都是大嗓門的人，今天砍了誰，明天和誰對決，都是一溜煙的事情。他母親的床上每天都有不同的男人躺過，他每次都會走很遠很遠，不聽那些沈迷的飲歌。

　　後來，他離開了惡人谷。去了落下孤燈。

　　這個地方和它的名字一樣安靜。惡人谷的狂龍不出谷來追殺他，但下了懸賞，說這樣滅絕人性連自己母親都殺的人，連惡人谷都容不得，若有取首級者一律重重賞。

　　於是，落下孤燈又不安靜。

　　剛開始都想獨吞賞金都是一個一個來對砍的，搞得仿佛他們是斗魔王的勇者般，殺了羽人梟獍，又可揚名又有黃金的。可是，羽人是一個很安靜的人。一個說話不多的人，總是能一心一意將一樣本領練到極致。而羽人練的，是他的六翼刀法。

　　於是，後來的人又改成組團的，一團一團的，抱團滅，染得一片白雪四處開滿了杜鵑花般艷紅。

　　便有人動了主意，組團來這裡參觀團滅的，落下孤燈就熱鬧了，樓上一群打打殺殺的，樓下一群泡茶瓜子的，六翼刀法除了致命之外，還有一個附加價值大概就是觀賞價值了。羽人梟獍就這樣飛身而過，六翼展開，白羽飄落，跟演大戲似的，時不時還能聽到樓下圍觀的喝彩。

　　漸漸的，沒有人再敢來送死，組團圍觀的也消失了。狂龍忙著他姐姐練峨眉的事情正在惡人谷撒潑就管不上他了。落下孤燈又是一片死寂。

　　直到那一天，幾個人拿著不知道是不是過期了的懸賞令來到了落下孤燈。

　　羽人梟獍依舊沒有說過半句話。就刀落，血灑。

　　『哎呀呀。』身後這般不輕不重的嘆。

　　羽人梟獍想都沒有想，飛身轉過去，伸手拉住那個不知什麼時候爬到懸崖采草藥的藥師。

　　慕少艾讓人一拉住了手，忍不住抬頭，四目相對，一時無語。

　　分明是俊朗的少年，卻有著比誰都緊蹙的眉間，那濃得化不開的懮郁，這階段不流行了啊親。

　　羽人梟獍顯然沒聽見慕少艾心中那長長的吐槽。

　　鶴發童顏，分明是個男子，卻有著比女子更俊秀的容顏。妖怪？

　　直白的內心活動會讓人吐血的親。別說出來千萬別說出來。

　　羽人梟獍一把將人拉上了懸崖，就剛纔那種生死一線的情況下，這個人竟然還抓著草藥。

　　『哎呀呀，這藥草我采到了，你這個朋友，我也交定了。』

　　慕少艾一上來就這麼一句。

　　麻煩。

　　斷定後，羽人梟獍立刻展開六翼飛走了。

　　『哎呀呀，恩公朋友……』

　　羽人梟獍的落下孤燈從那一刻又是一場又一場的喧囂。他對他說，他是名藥師，名字慕少艾，定居在峴匿迷谷，然後就開始巴拉巴拉地講那些陳年舊事，老掉牙的被翻了一千遍的麒麟穴的往事。

　　實在吵。羽人梟獍皺緊了眉頭，那人好看的雙脣卻總是絮絮叨叨個沒完。

　　後來，後來，竟然還扯上了斷雁西風這個丫頭。泊寒波整一個話癆，和慕少艾一唱一和不去相聲巡回都可惜了。幸而他還沒空跟慕少艾天天沒事就往落下孤燈爬。這裡天寒地凍的，老呆著做什麼。

　　這樣想著，忽然有一天，慕少艾卻來告別。

　　他說他要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他說，羽仔，你陪我喝一杯吧。

　　笑蓬萊最好的酒，一開封，香氣就滿溢整個落下孤燈。羽人梟獍知道藥師的人緣。金八珍每次都親熱地喊一聲，小慕。給他的酒，自然是上等的。上等的酒，好，入喉潤，不苦不澀，甜絲絲的，又極其醇厚，次日也不會上頭。慕少艾很好這口。

　　羽人梟獍天生好酒量，很少喝。那次，陪著藥師喝了一夜。慕少艾的眼眸比任何時候都來得亮，就跟天上的星辰般。他輕輕落下的一個蝶吻，帶著酒的味道。羽人梟獍喝醉了。

　　隔了很久。慕少艾再次出現，臉上多了一痕罪印，妖嬈地仿佛藤蔓纏繞出一種不動聲色的風情來。

　　羽人梟獍望了他半天，直到那人輕輕咳嗽，微笑著。羽仔？

　　他纔回過神來，伸手將人緊緊抱在懷裡，歡迎回來的話說不出口。不過行動已經充分表達了沒關系。慕少艾的驚訝轉瞬即逝，隨即伸手回抱了他。

　　『我回來了，羽仔。』

　　他更瘦了，不若當初那種將養出來的豐腴，手腕握著都讓骨頭膈著了。去了翳流，怎麼去，多辛苦，怎麼回來，付出了多少。羽人梟獍都沒有問。慕少艾也不會說。

　　他只是覺得沒有慕少艾的落下孤燈，如此安靜，靜得讓人幾近發狂。他開始學二胡，一回，一回地拉著曲子，奈何淚。

　　那天，慕少艾沒有呆太久，就讓簇擁而來的朋友給拉走了。泊寒波無視氣氛地大喊，慕阿呆這次算是立了大功，他不居功，笏君欽老爺子要設宴，和幾個朋友喝一頓接風洗塵。羽仔，你也來吧。

　　羽人梟獍轉頭看著慕少艾。慕少艾也在看他，依然是笑語晏晏的模樣，眸子裡都是那光亮的神采。

　　笏老王爺讓僕從一壇一壇地給宴席上送酒。來的都是幾個親近朋友，沒跟著客氣，一個勁地灌慕少艾。慕少艾酒量好，一碗一碗都接過來喝了。羽人後面看得有些在意，便走過去他身邊，幫他擋了一些。那群胡鬧的壞朋友，又趁機灌他。

　　最後，兩個人都有些醉意。起身告辭的時候，慕少艾的腳步有些顛。

　　笏君欽吩咐人為他們准備了房間。

　　羽人攙著他慢慢走到房間去，將人防在床上的瞬間。月色下，一顆淚滑落慕少艾的臉頰。

　　『對不起……』

　　他這樣小聲地說著。

　　『對不起……』

　　他又說了一句。羽人梟獍知道他不是對自己說的。但那顆淚仿佛落在他的心尖上，瞬間灼傷出一個印記來。他伸手將人抱了起來，擁著，輕輕拍著後背。

　　『慕少艾，都結束了。』

　　結束了。好的，壞的，榮辱，富貴，陰謀，殺戮，愛恨都消失在西苗翳流總教的那場大火裡。

　　你不是認萍生。

　　次日，慕少艾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找藥，從他被丟在地上的袍子翻，翻出兩個藥瓶來。他說，眼睛腫成這樣出去怎麼見人，那群損友不笑半年他就更名改姓！後來，又握著另外一瓶藥，臉色就有些復雜了，轉頭看著還躺在床上的羽人梟獍。

　　『羽仔。你的安慰方式太實際了。下次能改一個嗎？』

　　『抱歉。』

　　訥訥的一句實打實的道歉。慕少艾這般舌燦蓮花的也不知該說些什麼。說什麼說什麼？說下次溫柔點藥師我的老腰都要斷了你是年輕人體力不一樣嗎喂這像話嗎像話嗎喂。

　　慕少艾又轉身彎腰撿衣服，嘴裡還絮絮叨叨的。羽人梟獍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只覺得那人這樣說著，然後又睡著了。慕少艾說了半天沒動靜，回頭看見那人孩子般的睡顏，輕輕一笑。

　　羽人覺得有個人在身邊這樣總是嘮叨，其實挺煩的，不過聽著，就知道他在，心底莫名一陣踏實。

　　這種踏實的感覺，就似熱水一樣，浸泡著他的心髒，不會停止跳動。

　　整個世界都被他的嘮叨和自己的心跳聲音所淹沒。也沒有什麼不好。

　　只是，他們都沒有緣分走到最後。落下孤燈又沈寂了下來。這種帶著死亡氣息的沈寂，本來是習以為常。但，羽人梟獍遇見了慕少艾，更名為羽人非獍，漸漸試著去做一些好的事情，說不到洗脫自己的罪名，只是去做了。

　　然而，這一次，落下孤燈不再會有他的說笑聲，不厭其煩的，一遍一遍喊著羽仔。

　　偶爾會說說他和西風小妹的事情。那枚落在嘴脣上的蝶翼落花般的輕吻。那個人粗暴地闖進他的生活，卻又如春雨潤物一般地改變著他，填滿了他，給了他一個世界。

　　一個喧囂卻甜美得世界。

　　現今，又帶走了。

　　不復存在的。

　　他是愛戀著他的，依賴著他的，期許著能告訴他這個世界溫暖的一面，有朋友，有親人，還有一個可以去愛的人，他不是獨自一個人。他相信了他，相信這個世界的美好，相信了朋友的溫暖，相信了這麼多他給他的東西。籠統的，卻失去了一個他。

　　他仰頭望著那盞始終在亭子裡飄搖的孤燈，脣齒幾次開合，發不出聲音來。

　　最終。一滴淚落在皚皚白雪上。

　　這是，你留在我心口的一滴淚。慕少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