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可以重來。
沒有如果，自然不會重來。
佛劍那日來說，拂櫻那日來勸。彼此已經知道時間已經不夠了。碧落，黃泉，從此不會再相見了吧？
那年大雪，冷得穆仙鳳在屋子燃了四個暖爐，才讓龍宿的臉色顯得紅潤些。
特別大的雪，幾乎將路人的膝蓋沒過，佛劍分說卻來了。撐著一把最普通不過的傘，一步一步走到宮燈幃來。十裡宮燈依舊亮著，像在指引，又像在等待，紅光在鵝毛雪里微弱。佛劍的步伐堅定，毫無遲疑。
在接到劍子的書信，他便出發了，等待此日已久，出家人有種無法述說的平靜。心底最深層的疼痛已經被壓制住，手指不會有任何的顫抖，信念亦不會迷茫。這或許才是佛劍分說最大的慈悲。
躺在層層幕簾之後，軟榻之上的龍宿已經沒有起身的氣力。
外屋，其他的人也在。在西苗養傷的慕少艾，在蝶谷隱居的談無欲，與楓岫鬧彆扭的拂櫻都來了，當然他們的家屬是一定要跟來的，所幸，屋子大，容得下這麼些人。
佛劍分說是最後一個到的。
拂櫻見到他來，聲音不由輕了些：“大師……”未竟的話，還是吞沒在喉。
“嗯。”此時早已不分說，不須分說了。
劍子撥開這層層疊疊的珠簾走了出來：“佛劍，你來了。”
佛劍問：“龍宿如何？”
“睡過去了，剛才醒了一會。”
拂櫻插嘴：“息木呢？”
“在裏面……”劍子指了指簾幕之後，那段木頭回春般地長出了綠葉花蕊。
拂櫻皺眉：“這，已經來不及了。”
“拂櫻齋主，此話何意？”眾人一頭霧水，而楓岫神色凝重。素還真忍不住作揖相問。
拂櫻歎道：“息木本是佛獄一怪，折枝而取，得之者可夢回舊日尋求答案。怎料息木竟然蠶食魂魄的力量……”他如何得知龍宿魂魄未去，還徘徊在劍子身邊。不過此時說這話便是解釋了，此般田地，解釋不過蒼白無力。
“老人家我不關心這些，一點都不關心。”
慕少艾忽然開了口。
“我關心的現在怎麼辦？”
“現在即使折斷息木也無濟於事。”拂櫻皺眉。時至今日，任何方法都無法補救。早些時候他趕到安陽的時候人去樓空，來回拖延，已經耽誤了龍宿脫離息木的時機。
劍子問：“可還有回轉的辦法？”
“佛獄沒有，喂，上天界的不要裝失聰，快想想辦法。”拂櫻用花盞拍了一下沉思著的楓岫。
楓岫沉聲：“劍子，既然龍宿回了宮燈幃，便哪裡都不會去了。此時離開正是他的願望，不如……”
“說的什麽話讓你想辦法不是讓你搗蛋的……”拂櫻話一半就讓捂住了嘴。
楓岫無可奈何地笑著：“劍子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並非見死不救。”
“我明白。但我不能讓他走。”
錯，一步錯，步步錯，一錯再錯。
又如何，只要能留你在身邊。
“吾的魂魄好吃么？”龍宿掙開雙眼，望著散著淡淡螢光的息木，不由一笑，“這可是最上等的，汝真是好挑食。”
安陽那上百上千的魂魄不動，偏偏賴著龍宿這單薄的魂魄。
佛劍分說問：“即使現在將息木帶離龍宿身邊也沒有辦法了嗎？”
“息木一旦開始便不會停止，除非……”拂櫻想到這邊，不由煩躁，早知道不該貪杯求換這一壇碧玉釀，那麼多好物他爲什麽偏偏要用息木跟劍子換呢？
楓岫一見他臉色便知他心思，伸手將人擁住：“別多想了，不是你的錯。”
還不是因為你。拂櫻轉眸一瞪，竟不顧眾人，往楓岫脖子狠狠一咬。楓岫苦笑，咬牙受了。
“……我想進去看看龍宿。”一直未曾開口的談無欲道。
劍子點頭。他便撩開簾幕走了進去，重重紫紗之後，隱藏著怎麼的心思。談無欲忽然覺得自己很清楚，走到龍宿塌邊。龍宿是醒著的。
“這般模樣見客是大大的失禮啊。”
“龍宿，時到今日，風度仍在。只是你我之間，何必俗禮？”
“是啊，月才子豈是凡俗？”
“我與龍宿也算一見如故。如今這般卻幫不上忙實在慚愧。”
“并非幫不上忙……”龍宿的目光落在案頭那息木，“吾有一事還須勞煩談無欲。”
“龍宿吩咐，自當盡力。”
“最多三日，吾魂魄就會盡數被息木吞噬。”龍宿的聲音很輕很淡，“講養生息。或許這一去，吾並不是死。”
“你的意思是……”談無欲何等聰慧，立刻懂得了龍宿的意思，“可有依據？”
“沒有。”龍宿乾脆地答了，笑道，“只是到了今日，還有什麽可怕？”
談無欲受他感染，跟著笑了：“是了。”
“汝，吾，還有慕少艾，都是一樣的人，但少艾的心腸比吾們兩個都來得軟，所以還是勞煩汝了，談無欲。”
談無欲笑著，搖頭，身後鳳流劍出鞘：“勞煩二字不該是從你的口中說出。”
“呵。除了佛劍和劍子，汝和少艾如何不是吾的摯友呢？”龍宿轉頭，目光穿過那層層紗幔而去，“只是這一次，真的要說再見了，劍子。”
汝欠吾的一句話，還是聽不到了吧。
那便作罷了。
長指撫上劍鋒，金光劍氣。
“鳳流嘯天！！！”
劍氣引動了外屋眾人騷動，慌亂跑進屋子來，便見息木一口氣將龍宿魂魄吞噬，瞬間開出紫色的花朵。而談無欲安靜地站在那裡，手裡握著的滴著血的鳳流劍。
“你做什麽？”
劍子過去一把將談無欲推開。談無欲的目光沒有波瀾，平靜得讓人心疼。素還真走過去將人攬住，輕聲道：“無欲。你這是何苦？”
“少艾必然不捨得的。而劍子，龍宿又不捨不得。”談無欲的眼睛明亮，“能做這件事的只有我。”
“劍子。龍宿，和你說再見。”
再見，是再次相見，還是永不再見？

素還真很不爽蝶谷的東南角新建的屋子。
談無欲毫不在意的模樣，開始在蝶谷種桃花，種很多很多的桃花，後來拂櫻過來拜訪，帶了一些櫻花的種子來，裏面夾雜了幾個楓樹的種子。談無欲都一併種下了。
至於後來極道送的梅花，慕少艾送的丹桂……什麽的，談無欲都不曾拒絕。蝶谷一時百花紛飛，唯獨沒有蓮花。
劍子從此銷聲匿跡了。連佛劍都不知道他的下落。
談無欲默不作聲將息木帶回了蝶谷。那日紫色的花朵常開不謝。談無欲有的時候會將他拿出去曬曬，然後放在蝶谷一處靈氣極其充沛的地方，一天一夜，再收回來。
素還真似乎看出了玄機，白天來的時候乖乖住東南屋子里，晚上還是跑到談無欲這裡睡覺。
談無欲趕他不走，便不再堅持，除了種花，讀些經書，就是每日看著那段息木發呆。
“無欲。”
“劍子仙跡去了哪裡了？”
“確實很久沒有他的消息。佛劍大師誦經保龍宿魂魄不散畢竟是一時之計。遇見息木，命中註定。劍子前輩卻始終無法原諒自己吧。”
“還不夠。”談無欲轉動著手中的息木，“他們還不夠自私。”
“無欲？”
“如果是你，會毫不猶豫將我犧牲吧。”談無欲轉眸看著他。素還真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他。靜默許久。談無欲自己笑了。這是一個很明顯的結果，何必自尋煩惱呢？
“無妨。我早有如此的覺悟。”談無欲低頭看著息木，眸子依然亮如夜星，“有件事，希望你幫忙。”
“無欲想要什麽？”
“找到劍子仙跡。”
所以說，秦假仙雖然叫福將，不過是命還是不夠好。之前被劍子逼著找疏樓龍宿敲得半死，現在被素還真逼得要去撞牆，整一個皮笑肉不笑的，玩陰的。
不過劍子仙跡這麼顯眼的人物，還沒有去仙山賣豆干的話，要找就比較容易了。
秦假仙的大眼流著淚，掛著鼻涕，不得不很爽快地答應了。
劍子走了很遠的路，去了漠北。在繁華的江南，太多龍宿的記憶，零散的，灑滿了走的每一步路。每踏一步，便覺得腿要斷了。
漫漫黃沙與他一向的華麗風格不相符。所以，即使要踏遍萬里路，龍宿還是很少來到這裡。
大漠孤煙直。
劍子仙跡一生坦然，無愧天地，唯獨對於龍宿，愧疚良多。
本知他是如此極端的人，可以預想他會做的事情。一次，又一次。
縱然君楓白之事他毫不知情，始終不該將邪之刀交給傲笑紅塵。這麼簡單的道理，劍子如何不知？只是那時，覺得傲笑紅塵這人正直，自然不會將其用之卑劣之途。
【吾是貪心的人。吾在賭，賭一次，汝不會將邪之刀交給傲笑紅塵，無論什麽理由，汝都不會將吾的性命交給一個他人。】
而最後，他竟然還讓談無欲進去了？！！
稍作思考，龍宿不願殘存，偏毫無動彈之力，縱觀那日，會動手的人只有佛劍和談無欲。佛劍分說仍然思量救龍宿的方法。談無欲這麼平靜地走進去了。
然後，就是滴血的劍，安靜的龍宿和瞬間盛開的息木。
想到那個瞬間，心就似被鉸刀攪碎般疼痛。
“叔叔，你不舒服嗎？”天真的女童仰頭望著他。一時將劍子的心思引得回來。劍子微笑，俯下身子來，撫摸她的頭：“沒有。”
“可是你爲什麽看起來像是要哭了呢？我阿娘失去阿爹的時候也是這樣子的。叔叔阿姨說這是阿娘愛著阿爹愛得很深很深的關係，叔叔你也失去了愛得很深很深的人了嗎？”
“……你叫什麽名字？”劍子轉移話題。
女童果然馬上忘掉剛才的說話，很歡喜地回答他：“玉蘭歡。”
“小歡。你怎麼一個人在這裡，你阿娘呢？”
“阿娘拿織布跟人換錢呢。”
“織布？你阿娘不是漠北人嗎？”
“阿娘說她從江南來，說那裡是個很美的地方，可是她愛著阿爹便跟著回來了。叔叔也是從那裡來的吧，可以告訴小歡那裡是什麽樣子的嗎？”
“嗯……那裡春天有開得極美的桃花，夏天有清雅的蓮花，秋天有燦爛的菊花，哪怕雨雪交加的冬天，也有傲骨寒梅可以欣賞，石板路上被水打得濕滑，還有穿過城鎮的河流……”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那是一生一世的美景。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劍子說著說著，想起那個獨坐宮燈幃彈琴的龍宿。帶著三分的笑意，輕啟唇瓣，吐出裊裊煙雲。便是玉溪生的詞觸動了心，最深的痛。
“叔叔？”
小歡不解地望著忽然彎下身子來蹲在地上的劍子。
“怎麼了？是哪裡痛嗎？“小歡拍拍他的後背，“很痛很痛嗎？沒關係的。阿娘說，只要這樣的話，什麽痛都會不見的。不痛了，不痛了。”
何日，共飛花攜滿袖？
【劍子仙跡汝這……不要逼吾說不華麗的詞……】
【劍子仙跡汝啊……】
【劍子仙跡，吾要跟汝絕交，再見！！！】
一直以為，只要回頭，就會你在後側相候。一直以為，無論多遠，都能飛回你的身邊。只是這一次，你在哪裡迷路了，龍宿？
“前面的劍煮先吃，找到了，找到了。”秦假仙的消息果然不是蓋的。半個月奔波，終是找到了流連漠北的劍子仙跡。
劍子挑眉問，何事。
秦假仙劈裡啪啦話說了三個籮筐半，才道出素還真托他找人。
“素還真？”自從宮燈幃一別之後，他便不再與中原眾人聯絡，此時素還真找他能有何事。最近苦境一片太平，未曾聽說有戰爭禍事。
“具體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啦。總之素還真這麼吩咐了，劍子你還是回去一趟吧。”秦假仙想了一下，又說了一些廢話，將事情誇大其詞，這幾年，他也曾聽說劍子淡出苦境武林的消息，這番怕是沒那麼容易將人請回去。
劍子思量前後，問：“他可曾提到談無欲？”
倒是秦假仙一愣：“他找你，提談無欲做什麽？”
“隻字未提？”
“一字不提。”秦假仙很肯定地跟他說。
劍子點頭，道：“好，我回去。”秦假仙這回真的不知他們葫蘆里賣的藥了。素還真請劍子回去到底跟談無欲有什麽蛋關係啊啊啊？

劍子直接去的蝶谷。桃李芳菲。談無欲正握著什麽坐在一棵紫葳樹下發呆。
紫色的花瓣落滿了他的衣衫上。
仔細一看，他的手裡握著的是息木。
劍子正待要上前，卻見到息木變化，逐漸變成一個很小很小的人。紫色的長髮，紫色的衣衫，不注意看，幾乎和那些落下的花瓣融在一起。
可劍子無法錯認。那眉眼，那笑意，莫不是龍宿。
眉間的紫龍紋尚在，笑容更是溫柔，正在圍著談無欲的手指玩耍。
仿若夢境一般的情景，劍子一時情切，不敢出聲，只是怔怔望著。談無欲察覺到他，抬頭見他，便將小小龍宿托起來，遞了出去。
“這……”
“息木成靈，也是一試。他與我都毫無把握。”
談無欲平靜地道。
“到了那時，息木已將他魂魄幾乎吞噬殆盡。他不願坐以待斃，放手一搏，知你無法動手，於是委託給我。”談無欲小心翼翼地將小龍宿托起來，到彼此可以平視的高度。小龍宿未曾見過劍子，有些驚懼，不自覺地往談無欲的那邊躲。
劍子一顆心都是滿的，怔怔望著那個會笑會動的龍宿，眼角滑落一滴淚下來。
小龍宿見他如此，遲疑了會，從談無欲的手上走過去，小跳兩步，爬到劍子的肩膀上，抱著他的臉，用很低很小的聲音，哼著：“不哭的，不哭的。”
劍子受寵若驚，慌忙扶著那小小的，仿佛一捏即碎的龍宿。
“龍宿……”
“日後如何？我亦不得知。或許會長，或許一輩子這般，什麽時候在什麽時候消失，統統都不知道……”談無欲頓了下話頭，“劍子，你該明白。”
“只要他在身邊，還有什麽不能接受呢？”
似乎感覺到他的喜悅。龍宿笑著蹭了蹭他的臉，狀其親昵。
劍子用手指輕輕撫摸他的頭。
談無欲微笑著站起身來，轉身朝著自己的屋子走去：“好了，其他的我不管了。你們要是願意，東南的那間屋子可以住，這裡，龍宿喜歡。”
“那我便陪著龍宿。多謝你。”
“我幫的是龍宿，可不是你。日後，你要好好待他。劍子，人生不會有第三次的機會。”
“這個自然。還是要說一聲多謝。”
談無欲擺擺手，走得很是瀟灑，像是卸下一個人生重負。
“你……你……”
望見談無欲離開，小龍宿絲毫沒有悲傷的表情，反倒是對劍子額頭上的三撮毛產生了巨大的興趣，不停地伸手去扯他。
“痛……痛……龍宿你……”
那邊龍宿天真地笑了。
“罷了。”這個世間上還有什麽比他的笑容更珍貴的么？
劍子湊過去，將龍宿捧在手心裡，輕輕地說。
“龍宿，我回來了。”
聞言，小龍宿一怔，露出極其幸福的笑容來。
【上篇完】

龍宿病了。
前些天，貪玩汲水，上了岸又吹了風，自然得了的傷風。躲在屋子裏打噴嚏很委屈地看著劍子。此時的他已經是人類的幼童大小，模樣也是四五歲光景，咕嘟嘟的臉上，發著燒的紅潤。
劍子苦笑著，端著一碗黑漆漆的湯藥，走到他身邊。
“不喝，苦。”
“知道苦怎麼不聽我的話。”劍子忍不住捏他的鼻子。
龍宿皺著鼻子，瞪著劍子的眼睛，大大的，滿是可憐。劍子差點心就軟了。這時，談無欲敲門，身披玄衣，容色安然。龍宿見了他，歡喜地跳下床，撲到他的身上。
談無欲將人抱起來，道：“怎麼這麼熱？”
“前兩日跑到蝶谷後面的冰雪瀑布玩，鬧了一個下午，回來就病了。”“龍宿……”
談無欲的聲音無波無瀾，卻自有責備的意味。劍子仿佛看到龍宿歡喜的尾巴垂下來，很難過地抱著談無欲的脖子，小聲地撒嬌，對不起。
談無欲心腸也是軟的，將人抱回床榻上，棉被包住，接過劍子手裡的藥碗，道：“我來喂吧。”劍子只得應了，雖然他更喜歡逗弄那個不愛喝藥的龍宿。
談無欲說一是一，沒有宛轉的餘地。龍宿很清楚，不能和跟劍子一樣，打著哈哈將藥儘量推開。接過談無欲遞過來的藥碗，一臉視死如歸，壯士斷腕的神情，肉呼呼的小手捧著，一口氣便全部喝下了，然後可愛的小臉皺成一團。
劍子看著有趣，百看不厭，決定將甜頭過一會再給龍宿。
龍宿心思敏銳，立刻察覺到劍子的邪惡用心，雙眸濕潤著瞪著劍子。劍子
呵呵地笑著。談無欲知其中乾坤，便從自己這邊掏出剛才去市集買的冰糖葫蘆給龍宿。
龍宿喜歡酸甜的山楂，笑瞇瞇地大口咬下，不忘跟劍子做個鬼臉，得意洋洋。
劍子啞然失笑，心裡滿滿的，被熱水浸泡一般的，溫暖。
過了半個時辰，談無欲便告辭了。龍宿已經吃完冰糖葫蘆，洗乾淨了手，擦乾淨了臉，心滿意足地窩起來睡覺。因為呼吸不暢，還有輕許的呼嚕聲。
劍子坐在床榻邊，幫他打扇子。一下一下，很慢很慢，怕他吹不得風，又怕他熱了。

劍子照顧得細心，又有談無欲每日督促喝藥。龍宿很快就痊癒了。
然後又在蝶谷裏四處跑動，摘了大把的花枝，插在自家的花瓶裡。劍子在一旁看著他鬧，他笑，有時在想，或許是以前幼年的龍宿缺失的童年，要在這一生彌補回來。
舊日身為儒門少主的龍宿，幾曾有過這般絢爛的笑容，無邪的心思。
這樣，若能無憂無慮，一輩子，也無妨。
“劍子，劍子。”
“龍宿你別跑那麼快，小心跌跤。”
話這剛落，就見小小人影一滑，摔在草木落葉上。龍宿摔得有些突然，坐在地上，一時不知道站起來。劍子有些慌，跑過去，扶著他，問：“怎麼了？摔到哪裡沒有？哪裡痛嗎？”
龍宿看著他，露出極其燦爛的笑：“才沒有，劍子笨死了。”然後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繼續飛跑。劍子聞言，一時怔忪，笑得有些無奈。
“龍小少。”
輕佻的笑意，是無端愛風流的慕少艾，攜家帶口地來。
龍宿見到他，很是歡喜，飛撲過去，一個跳躍，蓋到慕少艾臉上。
“龍宿你的資質果然還是驚人。”慕少艾將人從身上抓下來，“這麼高你說跳便跳上來。藥師我要是沒接到你可怎麼辦？”
“不會的。因為你是藥師啊。”龍宿應他，明眸皓齒，天真的容顏簡直讓人犯罪，扶牆。慕少艾那頭扶著羽人非獍，忍不住讚歎，美人果然是人生的恩賜。小號的美人依舊是美人云云。
那頭劍子皮笑肉不笑，道：“人已經看到，藥師你可以走了。”“哎呀呀，人才剛到，凳子未熱，不上好茶，就下逐客令。劍子仙跡，你這小家子氣的腹黑雞，我是來給龍宿做檢查的。”
劍子依舊那副模樣：“那勞煩藥師了。”
“聽談無欲說，前陣子，他傷風了？”慕少艾漫不經心地問，“孩子身子弱，你還任他耍一個下午，怎麼照顧得？”
“一時疏忽了。”劍子苦笑。龍宿在蝶谷胡鬧慣了，一時未看住，便不見人影。一時著慌，尋了許久，才在瀑布邊找到玩得正歡的龍宿。
已經不知道該是責備還是哭笑不得了。隔日的生病更是將劍子的心思全部吊起來，裡外操勞，整夜不睡的，守著龍宿。半夜醒來口渴的龍宿望著打著瞌睡的劍子，忽然懂得了什麼，目光變得一種深沉的柔和。
只是龍宿不會說，劍子也不會知道。
慕少艾將龍宿抱著晃，拍拍他的後背，或許他身上有種安定人的氣質。小龍宿竟然很快在他懷裡睡著了。這一舉動又將慕少艾萌了半天。
偏是那邊劍子大魔王有些毛了，過去將龍宿抱回來。
慕少艾磨磨蹭蹭地將龍宿還他，握住他的手切脈，問：“近來為何不見長？”
“不知道，以前長得挺快的。”劍子撫摸著龍宿，愛憐流露無遺，“這些日子慢了。這樣也未嘗不好，我只是擔心他的身體。”
“身體倒是健康。”慕少艾搖頭，“不過他的體質特殊，小心一點總是沒錯的。”
“少艾。”一直沉默的羽人非獍忽然開口。
慕少艾被提醒，趕忙說：“我想起來了，今日帶了一些丹桂甜糕來。龍宿應該會喜歡。”羽人非獍聞言，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包油紙包來，放在旁邊桌子上。
“你們費心了。”
“不會。龍宿要是喜歡吃，你知會一聲，下次再做給他吃。”慕少艾看著呼呼睡的小龍，“吃了那麼多苦，合該多疼一些。”
“這個自然。”
“前些日，楓岫主人有去過一趟平樂居。說龍宿與息木共生之事，拂櫻稱從未聽聞。或許真的蒼天憐人。這般無憂無慮也未嘗不好。只是，劍子，如果他一輩子都不會是過去的龍宿，你該如何？”
“愛他，疼他，更勝往昔。”
劍子語氣堅定，目光平靜。慕少艾輕輕地，輕輕地笑了。月上墨空。龍宿被餓醒了。慕少艾借了廚房做了一頓豐盛的菜肴，都是家常菜，但是手藝了得。龍宿吃得歡，比往常吃得多。
飯後，劍子去燒熱水，準備給龍宿沐浴。
慕少艾泡了一壺茶和龍宿說著話。龍宿回頭望了一眼屋子，然後望著慕少艾。慕少艾的心頭咯噔一下，忽然覺得什麼不同了。
可是，龍宿還是那樣笑著的，伸手抱著慕少艾，態度親昵。慕少艾很清楚，若是當初的龍宿，不會有這樣的態度和動作。
“你想瞞的是他一個人，還是我們？”慕少艾試探性地嘆了一句。羽人坐在不遠處聞言抬頭望著他們。龍宿歪著頭問：“你說什麼？”
“不，沒什麼。”慕少艾笑著，拍拍龍宿的後背。“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龍宿？”
“這首詩寫得真好，不是麼？前些天在無欲那裡看到的。”
“玉溪生，相思成灰，你想說什麼呢？”
“君問歸期未有期，卻話巴山夜雨時……”龍宿眨眨眼睛，笑得燦爛。那邊，劍子走出屋子來，喊龍宿過去沐浴。龍宿從慕少艾的身上跳下去，朝著劍子跑過去。
慕少艾站起身子來，望了進屋的龍宿一眼，對劍子道：“我們先走了，改日再來。”劍子點點頭，道：“藥師，今日多謝。”
“客氣了。”
慕少艾擺擺手，轉身握住了羽人的手：“走吧，羽仔。”
“嗯。”

蘑菇我是群里的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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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咻咻想起来心都化了~

劍子在院落里，做了一個秋千。
龍宿站在上面的時候，就被推得很高很高，長髮飛揚，笑聲成鈴。“劍子。劍子。”
龍宿忽然在秋千蕩得最高的地方放開了雙手。劍子臉色一變，慌忙張開雙臂，接住了飛撲的龍宿，被結結實實撞了一下在胸口，一時氣悶說不出話來，只能苦笑。
“再來，再來。”
龍宿不亦樂乎，馬上又要往還在來回蕩的秋千爬。劍子再次將人抓住，道：“你這惡劣的個性倒是還在。摔著了怎麼辦？”
“劍子在呢。”龍宿頭也不回地應他，然後抓住秋千繩子，嘿咻嘿咻地往上站。
劍子揉揉胸口，便走過去繼續幫他推。
當龍宿再次從飛高的秋千上面跳下來的時候，劍子已經早有準備，要飛奔過去將他接住的時候，便見一雙有力的手臂穩穩將龍宿接住。
龍宿稍作打量，隨即笑開了：“佛劍，佛劍。”
平日嚴肅的佛劍難得露出一絲笑意，應他：“龍宿。”
小龍宿無時無刻不是歡樂的。就藥師的話來說，是要將上輩子的給彌補回來。
“佛劍？坐。我泡茶。”劍子走過去將龍宿從佛劍身上抱下來。
佛劍頷首：“嗯。我來看看龍宿。”
“佛劍，檀香。”龍宿扯著佛劍的袈裟。劍子問：“是去了附近的寺廟？”
“嗯。蘭音寺的住持開法會。我便過來。”
“法會？”小龍宿有些好奇，水濛濛的眼睛望著佛劍。
佛劍撫摸過他的頭，道：“明日帶你去吧。”龍宿頓時笑了起來，重重點頭。
說完話，龍宿便要去談無欲那邊玩。劍子忍不住多叮囑了兩句。龍宿露出不耐煩的神情來，望著他，突然說了一句，劍子，你好囉嗦。劍子一時被噎住，在那裡瞪著龍宿。龍宿隨即露出燦爛的笑容，將劍子的偽怒氣打得七零八散，就招了招手往談無欲那邊跑。
“晚膳吾要在無欲家吃。劍子煮的太難吃了。”
“龍宿……”
人小鬼大。劍子笑得無可奈何，卻是甘之如飴。佛劍在一邊見了，放下茶杯：“輪迴。”
“佛劍，你說什……”劍子頓住了話頭，“這樣子不是挺好。”“嗯。”佛劍虛拍了一下空杯。劍子為其續上茶水。
佛劍喝了一口，繼續道：“這次，蘭音寺。是為轉機而來。”佛劍的話很簡潔。“不要勉強他。”劍子說。
佛劍點頭：“這個自然。”
次日。喜歡睡懶覺的龍宿起了個大早，喧嚷著，要劍子幫他梳洗乾淨。劍子絞了布巾，替他擦乾淨了臉和手腳，連耳朵後頭都擦了兩回，然後替他換上前些日子穆仙鳳托人送來的親手做的衣服。淡紫色的短衣，繡上龍狀的金紋，襯得龍宿仿佛金童一般，露齒笑時，莫不傾倒。
佛劍站在門口，等著他。
龍宿朝他打招呼，笑容正濃。佛劍頷首。龍宿正要出門，忽然回頭，望著劍子。
“怎麼了？”劍子蹲下來幫他整理好衣領。
龍宿問：“劍子不一起去嗎？”
“不了。有些事情要做。你好好跟著佛劍。晚些時候我去接你。”
“哦……”龍宿看起來已經有些意味闌珊，再問，“是什麼事情呢？”“小孩子不懂的。”劍子揉揉他的頭，“想吃什麼，晚上我帶來給你。”
“什麼都可以嗎？”
“自然什麼都可以。”劍子寵溺地笑著。
“桂花豆腐。”
“喂喂。”劍子不由抗議，“你是故意的嗎？”豆腐這種東西，哪怕他能禦劍跑大老遠去買，卻無法保證完好地端到龍宿的面前。
“不行嗎？”龍宿很懂得利用有利條件，裝成可憐兮兮的模樣。劍子立刻就吃癟了，道：“哪有什麼不行。”
“那就這麼說定了。”龍宿立刻轉身跑向佛劍。拋棄劍子的速度完全就表明剛才的態度就是偽裝的。
佛劍將龍宿抱起來，對著劍子點點頭，轉身走了。劍子擺擺手，回屋子內，取了古塵，出了門朝著另外一個方向去了。

Quote:

引用第14楼逝离殇于2014-04-15 01:36发表的  :
蘑菇我是群里的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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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的咻咻想起来心都化了~

E醬，感謝回帖。
蘑菇寫劍龍文能堅持那麼久也是承蒙大家不棄。
所以有機會，我不會保留我寫的文。

這文寫得早，當時很想寫養成系的，就出手了。
特別喜歡小龍宿糊在少艾臉上的那一幕O(∩_∩)O

法會很熱鬧。
六根清淨的出家人在大雄寶殿誦經。寺廟門口，小販很多，熙攘著叫賣，很多新鮮稀奇的玩意兒。龍宿卻毫無興致地靠在佛劍的身上，模樣悶悶不樂的。
佛劍拍拍他的後背，問：“怎麼了？”
“你們是不是讓劍子去做很危險的事情呢？”
佛劍聽聞這話，停下腳步望著龍宿：“怎麼會突然這麼想？”
“因為他是劍子啊。”龍宿理所當然地說，“若非瞞著我事，劍子從來不會這樣哄吾。他只會耍得吾團團轉，然後才理直氣壯地答應……還有還有……”
聽著龍宿滔滔不絕地數落著劍子的話，佛劍忍不住一滴冷汗。
劍子好友，你做人真的很失敗。
講完這些，龍宿的話頭一頓，緩慢地說：“他無論如何，都不該是這樣的。而我……也不該是這樣的……”
“龍宿？”察覺到異樣的佛劍，將人抱住，大步地往蘭音寺走，不顧四周詫異的目光，走到後面已經化光飛去。
蘭音寺的住持正在誦經，抬頭望著一向淡然的佛劍此刻正著急地抱著一個小娃過來，開口第一句直讓佛牒問候他的腦袋。
“佛劍，你的私生子這麼大了。”
佛劍將有些不對勁的龍宿放在塌上，道：“住持，這是龍宿。”“便是他了么？”住持左手仍然握著佛珠，右手已經搭在龍宿的眉心上，閉上雙眼。起初還睜大雙眼不肯睡去的龍宿，此時安然閉上眼睛，沉入一個香甜的夢境裡。
龍宿再睜開雙眼，這個世界，完全不一樣了。佛劍和陌生的僧人坐在身邊。
“龍宿。”
“佛劍。汝們真是……”龍宿苦笑著，坐起身子來，發現自己已經不是幼童的短小身材，而是蛻變成少年青澀的身體。伸出手來，已是修長的手指。
佛劍毫無歉意地道歉：“抱歉。若一味讓你以幼年持續下去，怕橫生變數。”
“汝們……是弦知音出的餿主意不是？”
佛劍的沉默就是最大的默認。龍宿搖搖頭：“劍子仙跡這個笨蛋。為何搞得跟訣別似的，害吾白擔心一場。”
“劍子走了。”
“走了？”龍宿皺眉，“為何一走了之？”
“不是。至北之處傳聞有人知息木。他希望得到解答。”
“他……佛劍。至北之地不是這麼簡單吧？”
“傳聞有出，但去的人多是一去不返。”
此話一落，就見床榻“卡啦”裂開一條縫。一直很沉默的住持立刻很惋惜很傷心地望著自己可憐的床榻，叨叨開始念著，要是找寺內掌管財物的人報銷一定會被念死云云。
可惜被其他兩人無視了。只能自己轉身窩在角落繼續絮絮叨叨。
“佛劍。給吾路觀圖。”
“龍宿？”
“吾要路觀圖。”
此話是如此斬釘截鐵。龍宿起身，將臨時找來罩在他身上的單衣拉攏一下。
錦瑟無端五十弦。
龍宿撫琴的時候。劍子總是很沉默。滿肚子壞水的，思量著這次要怎麼將宅龍拐出門。每次他的小算盤都沒有落空。便是龍宿默認的縱容吧。
總是下著雨的宮燈幃。龍宿睡在其中，總帶著有些厭倦的神情。
是厭倦了漫長的生命還是厭倦了總是在等待的角色？
一次，又一次的。最後等來的，卻是當心一刺。
劍子仙跡，這次，汝還要讓吾等汝多久？

冰山雪峰。透著刺骨寒意。籠罩著山頂隱約的雷電之雲。很難相信有人會隱居在這裡。更難相信的是隱居在這裡的人，曉得息木。
與息木共生，靠著息木吸取生息的龍宿，到底可以繼續多久？
這樣的一個念頭，宛如一根刺死死扎在劍子的心頭。
擔憂，害怕，不是足夠準確的詞彙。
這一次，已經不想讓龍宿再受任何的痛苦了。如果有，也該由他來承擔。爬的越高，呼吸便越困難。虧得先天人的功力，不至於高原反應的劍子，抬頭望著似乎爬不到盡頭的雪山。
白茫茫的一片。怎麼會有人住在這種鬼地方啊？！！所幸，爬到半山腰的時候，竟然遇見了人。
那人也是一身白衣，扎著書生髻，手裡握著的竟然是竹簡！！！劍子都以為自己遇見在山難中死去的亡魂了，正要努力回想往生咒怎麼念時，對方先開口了。
“劍子前輩？”
對方的遲疑。似乎疑問和劍子是一樣的。
劍子的嘴角抽了一下：“你好，伏龍。”
不是伏龍是誰？
冬雪烹茶。在這一片白茫茫的雪山之上，竟然辟出一塊生機盎然的田地，種花。
儒門的人都是怪物嗎？
喝下暖暖的茶。劍子才有些說話的力氣。（之前之剩下吐槽的力氣了麼？）
“劍子前輩怎麼會到這裡來？”
“事關息木……”劍子不想耽擱，把話攤開一口氣說了乾淨利落。
期間，伏龍煮茶，煮飯，一點都沒閒著，始終都微微笑著的。
等到劍子說完，午飯落肚，伏龍總算是弄清楚事情原委。“劍子前輩為了龍宿學長不辭辛苦，實在令晚輩佩服。”伏龍彎下身子繼續煮茶，“關於息木之事，伏龍確實知曉。之前也曾聽聞與息木共生之例……”
“但是……”儒門的人說話就是喜歡繞著彎子，伏龍當然不例外，“龍宿學長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
“是啊。”伏龍笑道，“因為之前他是嗜血者啊。”
嗜血者。
“說起來息木早前在佛獄也是吸食戰場枯骨殘血的。所以龍宿學長一旦要穩定下來，身體恢復成以前的模樣，恐怕，同樣需要開始吸食血液。”
“這……”
“仙長有何可擔心的？”伏龍笑著，話語間已變了稱呼，“龍宿學長早前不也是嗜血者么？”
劍子沒有接話，難得地陷入深思，早期龍宿確實是嗜血者沒錯，也因為長期未曾吸食人血而變得蒼白羸弱。現在的龍宿身體不復當年，若堅持不再吸食人血，後果如何猶未可知。但如果讓他繼續吸食，且不論以龍宿的精神潔癖是否願意，這用以食用的大量鮮血又要從何得來？
伏龍見劍子許久未言，不由一笑，繼續煮茶，加了幾朵桃花進去，然後倒到杯子裡，遞給劍子：“仙長思慮良多，伏龍可以理解，不過，有些事情，何必獨自去思量辦法？想必此時龍宿學長已經讓人破功恢復之前模樣了吧？”
劍子聽聞他一說，不由臉上一熱，確實之前為了能放心過來，便求了佛劍找人恢復龍宿的身體，雖經過再三考量，確實安全，心底還有些許不安。
還在思慮之間，伏龍忽然將手中茶杯一放，微笑道：“來了。”
“來……”劍子還在想什麼來了，便感覺身後一陣夾帶著風雪的寒風刮來。他一轉頭，便是少年龍宿一臉平靜地站在門口，似有不悅地望著他。
伏龍起身朝著龍宿行禮：“學長。”
“免了。”龍宿揮手，轉身對著劍子笑，“汝與佛劍好一場雙簧。”
“雙簧？”劍子有些懵了。
龍宿見他反應，臉色更加難看了，知道什麼一去不返全是一面之詞，他關心則亂。而佛劍一臉正義的出家人臉，便也信了，算是他道行不夠，活該被誤導。
伏龍左右看出端倪，想笑又沒膽，就低頭去找曇花燻香，繞到旁邊去。而尚在怔忪的劍子，在片刻後也反應過來，正要撲龍宿，就被龍宿閃開了。
“閉嘴，吾現在不想聽到汝的聲音，不准笑。”
“龍宿……”劍子用可憐兮兮的聲音回他，“不說話也罷了，笑都不准，這……”
“哪來那麼多廢話，汝的膽肥回來了是不是？”
“不敢，不敢。”劍子立刻低頭掩笑。那邊伏龍點燃了曇花燻香，轉身取出珍藏的極品雨前，掀開門簾，接過未落塵土的雪，雪紛紛落進銅壺里化作無根純水，用以烹茶再美不過了。
常年在龍宿身邊，對於儒門即使是墳地都要生出一片曇花的派頭已經習以為常，劍子坦然地拉著龍宿坐下，搓了搓他的手，道：“你走得這麼急，怎麼手還是這麼冷？”
“還不是汝沒事跑來這麼個破地方。”龍宿瞪了他一眼。
伏龍專注著眼前的茶，畢竟跟前兩人實在很閃，不好插話，只好當自己是透明的，不斷不斷縮小縮小，整個世界只有眼前這壺正在烹煮的茶和自己。
靈犀何時來看他？突然好想她，還是等這對閃瞎眼夫夫走了再去找她好了。
那邊的據理力爭，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了。忽然便聽話頭一轉，龍宿問他話。
“伏龍，汝說吾必須以吸血為生？”
伏龍就覺得自己後頭一大顆冷汗滴下來。
抬頭，努力維持著儒雅的笑容，伏龍道：“學長。息木長於佛獄古戰場。確實以殘肢……咳，為生息。而被息木吸取魂魄之後反而與息木共生的人，古來雖少，但未必無。至於共生之人吸血之說，其實也在傳說之中，做不得準。”
這話一落，劍子便瞪他。做不得準。做不得準。剛才還忽悠他忽悠得那麼開心。
伏龍笑笑，因為對方太閃了所以作弄一下不為過，想著聳聳肩。龍宿忽然露出深不可測的眼神，笑了一下。
傾國傾城。當真傾國傾城。不過此時的伏龍還是覺得脊樑骨後狠狠地抽冷了一下。
龍宿站起身，道：“告辭了。”
劍子跟著起身，稍作禮數，道：“叨擾許久，在此謝過，告辭。”“請讓伏龍小送一段。”
龍宿搖頭：“不必了。想來樂執令也該來了。今日無緣，改日必定登門拜訪。”說著，笑意更深。伏龍苦笑，點頭，起身作揖，道：“那請恕伏龍不遠送。”
龍宿出了門就頭也不回地往山下走。劍子“哎哎”叫了幾聲，都沒有應。劍子只好默默跟著，此時山上大雪方停，走一步深一腳，其實兩人走得並不是很快。
天是陰著的。
劍子的心情卻極好。
一時盼著這樣的路，永遠走不到盡頭。

龍宿不肯回蝶谷了。
儒門天下物是人非。疏樓西風和宮燈幃都還在。平日裡穆仙鳳會過去打理，一切都還是舊日模樣。聽聞龍宿要回去住。穆仙鳳趕緊前後張羅了，選了幾個伶俐的婢女和能幹的護衛，疏樓西風算是重回當日了。
龍宿走到書房，望見昔日白玉琴和紫金煙管，一時，恍若隔世。兜兜轉轉。已經這麼多年了。
即便如他，也要平白生出滄海桑田的傷春悲秋了。
手指輕拂過琴弦的當下，聽見清涼深沉的音色如故。偏頭，站在身邊的仙鳳早已無當年的狡黠天真，便是溫柔如舊，縱然還是不同了。
“主子。”
“這些年，辛苦汝了。”
“無妨。只盼著此刻。仙鳳一生無悔。”仙鳳哽咽，不成聲。
“傻孩子，汝這麼傻的孩子，怎麼會是吾養大的呢？”
仙鳳破涕而笑，駁道：“誰還養得出我這般的性子，可不是主子？”
“汝這嘴巴的本事倒是未退。”龍宿靠著椅背坐了下來，“沏壺茶來吧。”
“是。”仙鳳躬身一福，後退著下去了。
龍宿伸手撥動了下琴弦，調試了幾個音，終是按下不彈。
宮燈幃又開始下著雨。淅瀝的。
劍子撐著傘來找他，傳話的人說在疏樓西風，一直都沒有過來。劍子點點頭，又打著傘走到了疏樓西風。
掃地的童子換了個人。穆仙鳳的模樣竟然有了些風霜，見了劍子，極度有禮，行了福禮， 跟他說，主子在寢樓。
疏樓西風極大。別人住屋都是寢室一間，大小可分貴賤之別。
龍宿獨門獨院的，光睡的地方就是一棟小樓，飛簷上滴水獸，二樓的東西兩邊都開著窗戶，先掛一層珠簾，再掛一層紗簾，這樣講究著隔開。
劍子從正門走到寢樓需要不少時間，中間穿插的迴廊，水池，侍女或低頭幹活，或細聲交談，一派春光無限的感覺。
劍子信步走著，感覺仿佛回到了當初。他跟著師尊第一次走過這千轉百繞的迴廊，在廳堂遇見精緻容顏的龍宿，小小的，跟在儒尊左右，有些傲然，更多的卻是一種長大后無法再得見的怯意。
那時他想，這麼小就坐擁一座房產的孩子，不該是這樣子的。
一窮二白的道門教育還是讓孩子從小就很有理財概念。
斗轉星移。現在想起當時的想法，劍子帶著笑意推開了寢樓的門，繞過屏風，然後爬上樓梯，便見紗幔層層疊疊，清風吹拂，一切都靜了去。
“汝來做什麼？”
好生僻冷的話。
劍子穿過紗幔，走到內室。其間特別簡單，只有床榻，以及床頭一個小小花架。上面隔著的是剛摘下的墨菊。
“談無欲來過？”
見那墨菊，劍子問道。
龍宿一件單衣，長髮隨意用發帶扎著，靠著軟枕上，手裡還握著書卷。
“月才子情深意重，自然和某人不同。”
龍宿并沒有抬眼看他。劍子很是隨意地坐在塌邊，低頭看了眼他手中的書卷。
“玉溪生。”
依舊是玉溪生的詩詞。依舊是一弦一柱思華年。龍宿忽然抬起眼，望著他，雙眸清亮，帶著近乎赤誠的神色。這樣的神情是少年以後的龍宿都不曾見過的。
“汝在愧疚麼？”
“……”
“劍子。無關的。吾不在乎。有關的。汝不在乎。”
“龍宿。”
“汝在乎，嗜血者，傲笑紅塵，轉世，息木。這些吾都無所謂。死，生，對於吾其實毫無意義。”龍宿緩緩道，“而吾在乎的……”
劍子震了一下，腦子迴響起來的，是龍宿常念著的，玉溪生的詩。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桑田珠有淚，藍田玉暖日升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汝懂了嗎？”
“龍宿。我……”“無妨。汝可以慢慢想。一點一點地想。”龍宿揮袖，道一聲送客，便聽侍女們踏階而上，紛紛而來，走到劍子身邊，恭聲相送。
劍子渾噩地出了疏樓西風。穆仙鳳不由回到寢樓，問龍宿：“先生前些年伴主子左右，早前也確實放下江湖，主子何必此時再讓先生走？”
“因為吾旦夕不保，因為吾亡故，才放下的江湖。他還是會回去的。鳳兒，便讓他好好再去想一想，究竟什麼樣的日子他要過的。而吾還能不能陪著過這樣的日子。”
“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