般若兰宁 |
2006-08-07 06:56 |
章三:有志須為物外仙
劍子雖暫居在儒門天下,但一日之時,起居坐臥,與一水三清並無大別。自端陽之後,龍宿與穆容思、鳳辰俱受師命閉關潛修,若大紫雲台中,劍子自客居,反成半主,與甘棠日日相對,漸漸的也越發熟絡起來。 道家清修,自是與儒門不同,每日裏或運鍛水火,或練劍築氣,六六陰陽時辰之分,別有講究。劍子又因身諸玩伴皆不在了,便收攝心神,一心運用于修行,果然精進非常。龍首時而召見提點,儒道心法雖不盡同,卻有相通之處,見劍子這般成就,不免替雲笈道子欣喜。 半載易過,劍子這日偶然算計,才發覺自己已到儒門天下近一年了。隨身道書,多半熟爛,雲笈道子行前所佈置的功課,也漸罄盡。諸事皆畢,雜心便起,忽的觸動起一年前那樁心事來。 此時天方過午不久,甘棠自外回來,見劍子與平時不同,未在靜室吐納,而是懶洋洋袖了卷書,在院亭中閒散納涼,便過去笑道:“先生[注一],今日懈怠了!” 劍子略將坐姿正了正,肅容道:“非也,而是張弛有道,事半功倍也。” 相處已久,甘棠知他整肅之間,也無非玩笑,又極愛尋人言語間的漏洞談笑,忙機靈靈轉了口道:“今晚龍首要在清涼水殿設宴,先生是儒門貴客,可要過去?” “唔?”劍子心中尋思一番,道:“今日非是節慶,龍首前輩為何忽然如此有興致?” “先生想還記得去年回來儒門天下的滇南儒院代掌院吧,離代掌院在六庭館修身一年,即日要回滇南正式接掌儒院。龍首今晚便是為他餞行。” 劍子聞言默想了想,揚眉笑道:“是了,我還有印象,這位離公子初來便出手救過容思姑娘與鳳辰。我見他氣度不凡,談吐舉止都是大家風範,想來也是人中龍鳳。既是他的餞行之宴,必然多是儒門顯貴出席,我夾雜裏面,豈不是寒酸之極的破敗風景,還是回避為妙,回避為妙。” 甘棠愕然:“先生,您這是什麼說法!何況龍首必然也有心……” 劍子揮手截住他的話頭,拋下書卷道:“若是龍首前輩責備,就說我懈怠好了,想來罪不及你……外面天色不錯,我在紫雲台枯坐了幾天,正好出外走走,時辰若到,你便自去,不用管我。”說罷,也不管甘棠再有何言語,瀟瀟灑灑揚袖出門去了。
儒門天下四時風光各不相同,此刻春景明麗,和風暖暖,正適閒遊。劍子出了紫雲台,沿琅湖悠閒漫步,行過芰裳亭不遠,岸柳之後夾路之上,忽見兩人且談且行而來。客居儒門天下一年,劍子雖與上下之人,大多混了臉熟眼熟,但出於身份高下不同,卻少有人與他路遇不羈閒談,此時本也想一走既過,那廂兩人卻轉向迎來,儒衣女子已笑吟吟道:“劍子先生,久見了。” 劍子腳下一頓,甩拂笑道:“楚姑娘,離代掌院,確實好久不見。” 三人都非是多言之人,又非熟交,略略寒暄幾句,方要作別,楚君儀忽道:“大公子閉關半年,少見先生出紫雲台,不免清修孤寂。昨日聞左師先生言,大公子行功進境可喜,出關便在近日,想來先生日後不至寡趣了。” 劍子聞言,一絲念頭忽然浮現,瞬息揣摩之下,越發可行,謝了楚君儀的溫言相告,作別二人而去。 見他漸行漸遠,離君侯莞爾:“儒釋道三家共為武林臂擎,劍子先生與大公子交好,果不失為儒門幸事。” 楚君儀輕歎道:“自來江湖多風雨,得一人同行,自然大好。譬如小至一家一室,大至一國一州,不也如此。” 離君侯聽她一說,眉宇間卻多帶了幾絲幽愁:“汝之言自是不差。又譬如先師逝後,吾草掌滇南儒院,非汝一路盡心扶持,難有今日。但吾今自回滇南,汝卻回歸發身之地,此後離離草木,又誰可知吾心!”
瑤席玉鏡之處,便是儒門天下中最清幽養神的一個所在,居中敞地,依四時方位各築軒室,其間雜以花木奇石,種種天然人工之景為屏,既款曲相通,又各成天地,別具匠心。 劍子雖然早知此地,卻是第一次親身踏入,閒散拖遝走來,俯仰留連,自得其樂。待至腹地,四下略為打量,便直向西角雅室而去,卻又不近門面,只繞到舍後窗外,尋了塊大石施施然坐下,上下左右環視後,頗為滿意的挑了個舒適之姿,從懷中摸出一卷書來。 清了清喉嚨,持書在手,劍子將一臂曲到腦後枕了,愜意吟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頓了頓,將書翻過兩頁,再吟道:“勝日尋芳泗水濱, 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 萬紫千紅總是春。” 四下寂然,惟朗吟之聲隨風而散,別有幽趣。劍子少停片刻,略坐直了些,面向窗口,提聲繼續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 “咯”的一聲,雕窗微開半扇,雅室內輕微響動,一條淡淡人影已出現在窗內,哼笑道:“劍子,汝有閑到專門跑到吾閉關的窗外來讀詩麼!” 劍子閃身而起,對窗一躬笑道:“聽聞好友功成在即,特來相迎,怎麼,龍宿你不歡迎麼?” 龍宿在窗內冷哼道:“這般相迎之法,倒是第一次見到!” “耶,因你久難外出,特吟山水之詩,暢想與好友共游啊。” “離原定出關之日還有半月,汝如何此刻便來,不怕敗興而回?” 劍子伸手閉眼道:“貧道承紫府秘笈,神算無失,自然知得。如何,好友,貧道算得可有差麼?” 一聲輕響,雕窗大開,龍宿一手挽住隨風拂動的垂紗簾子,挑眉道:“劍子,半年不見,汝越發有祝鮀之風了。” “好說好說,不過入鄉隨俗而已。” 劍子言辭上不肯墜了半分下風,龍宿因尚有冥思之課,暇時無多,也不再多糾纏,倚身坐了,道:“汝若無事,也是在紫雲台閉門閑坐,今日大駕蒞臨瑤席玉鏡,若說僅為探訪而來,不免矯情。劍子好友,能勞動仙跡前來,何事呢?” 劍子哈哈一笑:“耶,如何把我說得這般冷情!我是因諸事皆畢,你又出關在即,加之春和景明,萬物勃發,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俱全之機。我欲向龍首前輩請辭,再探山水之妙,不知龍宿你可願同行呢?” 龍宿默然片刻,道:“劍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劍子擊掌笑道:“正是正是,‘在乎山水之間也’。龍宿你屬意如何?” 龍宿微一沉度,笑道:“師尊若首肯,吾自然樂意之極。” “如此便好。”劍子心滿意足將書袖起,“那就不打擾好友功課,少後再見了。” 龍宿垂目送客,劍子將將舉步,忽聞身後輕笑道:“劍子好友,《行路難》其詩,非是把酒同歡,而是去國懷鄉之調啊!” 劍子足下一頓,回頭見雅室雕窗已闔,遂笑一聲抽出拂塵,迎風空甩揚長而去。
龍宿出關便在三天之後。回到紫雲台略為打理,卻不見劍子蹤跡,問起甘棠,也說不知。龍宿微一轉念,並不以為意,淨身後換了衣履,便往書房叩見龍首。 不想進房之後,才發現劍子竟也在場,一臉輕愜之色,正與龍首相談什麼。 龍宿施過大禮,並將閉關之中,種種得失體悟略為陳述。他本天分極佳,閉關半年,又未曾稍惰,其間進境,自然頗讓龍首心喜。往來之中,無非褒獎,待罷了,將此事拋開,龍宿又再拜陳道:“師尊,吾自這半年靜修之中,功體之上,雖稍有進境,但卻覺儒門心法修為,雖然書本秘笈易得,卻是一點心胸難為,便如泰山屏障,不越傲來之峰,更何論見玉皇之巍峨。吾想儒家修境,並非僅為一二草成,更需錘煉心胸眼界,才是修心之本。不知師尊之意為何?” 龍首聞言笑撫須道:“難得汝有此體悟,這半年閉關,便僅得此,也不枉了。聽汝之言,是已有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龍宿道:“打算不曾有,只是覺得吾已年歲漸成,卻還少識天地之寬,不由動了外出遊歷之心。時下儒門少事,三監常務,也自覺識得八分,便想向師尊告數月外假,輾轉於山水人情,略加磨礪。” “汝之心事確有道理。”龍首微一尋思,笑道:“吾本也有意讓汝外出歷練一二,可巧剛剛劍子還在和吾說起離家日久,欲回一水三清探望,並四下依例雲遊。汝雖文武之能有餘,但少涉足儒門之外,處世難免生嫩,不妨便與劍子結伴而去,也好互相提點照應。” 龍宿立時明瞭三日前劍子話中之意,竟是早已計算妥當,當下便順水推舟道:“有劍子為伴,吾自然樂意之極,但不知劍子之意如何?” 劍子一直在旁傾聽二人談話,此時忙笑道:“龍宿與我摯友相交,能結伴於山水之間,是難能的樂事,如何不肯!只怕道門兩袖清風,反被好友棄嫌。” “一體清風明月之樂,雖與儒門不同,卻也為別有佳趣的經驗才是。” 龍首見此,知是二人均無異議,便將此行定下。龍宿得了這數月恣意時間,欣喜非常,與劍子回到紫雲台後,立刻便要將行程多方籌劃。但劍子卻似另有腹案,但笑不語,只囑咐龍宿在衣履用具上儘量收斂,免招無妄垂涎。
待兩人辭出儒門天下,名為結伴共遊,但對於策劃路線方位等事,龍宿實在毫無經驗,便任由劍子一手包辦下來。二人雖是年少,師出名門,功體根基已頗不凡,腳程之上,收放隨意。一路行來,每逢名山秀水,佳景麗境,便駐足玩賞一番,若無稱心風光,則一路全力前行。十數日中,已出儒門天下數百里之外。至於方向目的,劍子雖心中早有打算,但見龍宿不曾開口詢問,便也絕口不談,任他自去揣摩。 行旅間兔走烏升,山水逢迎,愜意之行,漸漸已近一水三清。龍宿雖不似在儒門天下般華服寶冠,嚴妝正容,但衣飾用度,仍在華貴之列,信手搖一柄玉骨春扇,於山路上翩翩而行,間或顧盼風景,好不自在。 劍子與他並行,一路指點山景。龍宿俯仰之間,忽漫不經心般道:“劍子,一水三清,便在近前了吧。” 劍子一頓,笑道:“我只當好友一路上醉心風月,原來竟還記著路程。” 龍宿搖扇道:“耶,好友當日在師尊面前所言,龍宿自當記得。只是聽汝當日話意,回一水三清探望雖然要緊,但重點卻更在之後的‘雲遊’二字,卻不知要將吾引往哪處仙鄉?” “自是隨緣來去。”劍子攤手道:“何妨與好友把臂,信步前行。要知道苦境之中,洞天福地數不勝數……” “唔?”龍宿將扇一搖止住他的後話,輕笑道:“正是。苦境之中,洞天福地數不勝數,但苦境之外,玄妙仙府也別有風光,劍子,汝說可對?” 劍子不知何意,只得點頭笑和:“自然。” “那汝與吾信步前行,隨緣來去,若是機緣巧合遊歷到其他三境之中,便也就該順應天意,進入一遊才對。” 劍子聞言,先是微怔,隨後乾笑一聲:“好友啊好友,知我者,龍宿也!”遂欠身一躬,“先前不曾言明,只是想待到目的地後,再給你一個驚喜罷了。不想好友你果然慧目如炬,不容我藏拙啊。” 龍宿輕聲冷哼:“若非如此,龍宿與待價而沽之物,又有何差異。劍子,汝選在此時離開儒門天下,所念為何,吾豈不知。” “龍宿,你莫非與我有志一同,才這般心有靈犀?”劍子笑打了一個哈哈。 龍宿只作不見,曼聲道:“同去道境自是可以,吾心中確實也曾動念。但劍子汝如此不動聲色的相邀,莫要有什麼伏筆才好。” 劍子搖頭苦笑:“你又知了!我無非是想與好友一同開開眼界,既非與人相殺,又非相闖龍潭虎穴,能有什麼伏筆暗樁。” “但願如此。”龍宿不再多問,揮扇道:“一水三清已近,好友便請盡地主之宜吧。”
一席唇槍舌劍,轉瞬被拋於身後,兩人再又說笑前行。山行路盡,複至平地,轉過一帶石障,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蕩蕩煙波浩淼,如玉帶盤曲,水岸靈秀之氣,撲面盈身。 “好水!”龍宿不禁歎道。 “不知比儒門天下琅湖如何?”劍子輕車熟路般去到水岸蘆草深處,摸索片刻,拖出小小一隻竹筏來。 “玉堂金馬,太上忘情,各有所長也。” “好說好說。”劍子推筏下水,將手一比:“好友,請上坐吧,好讓劍子一盡地主之宜。” 待龍宿上閥坐穩,劍子立於一邊,取了篙輕輕一點,竹筏便隨波蕩去。龍宿側身下望,見那水一平如鏡,澄潔明潤,萬般不盡的妙處,不由得探身輕掬,感歎道:“此水之妙,雖為道門仙府,倒也可以‘六功德’稱之了。” “唔,不知八功德中,所欠二者為何?” “得其淨,得其冷,得其甘,得其輕,得其潤,得其和,卻不得除患與增益……但想來山水無情,這後兩者,又豈是易見。” “想不到龍宿你日常研習儒門典籍外,於佛於道,也有涉獵。” 龍宿不免微露得意之色:“三教教義,自有相通之處,雖未曾深究,倒也略知一二。” 劍子笑道:“但不入其門,如何能一體真如奧妙!”手下再起一篙,揚聲吟道:“樂哉林泉人,自得林泉趣。渴則掬泉飲,健則穿林去。四時適吾意,萬象為吾侶。更問意如何……” “如何?”龍宿笑應。 劍子揚篙一指:“自是,快活快活,有甚討處!”
水面風來,透體清涼,竹筏越行,越入雲煙浩渺深處,只覺處處仙風盎然。劍子一路與龍宿笑答,多是道家機鋒。龍宿聰慧,問答之間,漸入妙境。心下只覺得在儒門天下之時,劍子雖也健談自在,卻遠不及此時渾然之妙,想來草木無情,人為靈長,斯人與斯處,果還是有氣脈相通一說。 正思量間,耳聞劍子道:“師尊選在一水三清結廬,龍宿你可知一水三清之妙在何?” “願聞其詳。” “‘一水’便如你眼見,明玉以無雜,就體而名玉清也。” “水為玉清?” “正是。而上以上登逐用,而名上清,便是眼前。” 龍宿抬頭,才發覺竹筏已靠岸,蒹蒹小路,盡頭立著丈許方圓一片青石,其上隱約字跡,不知為何。 劍子引他前行,道:“聽師尊說起,百年之前,師尊曾與一位坤道前輩在此論天仙道法。這位前輩尊號英碧城,修為之深,家師也甚為推崇,雖有煉氣煉劍之分,相談之下,卻十分投機。兩人在此論道一旬,臨行之時,英碧城前輩在石上題字,便是此了。” 龍宿抬頭觀望,果見那大青石上,略為平整一面,題有數字:“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無道,道外無心。” “是了。前輩留題之後,不久便在心崖證飛升之果,所以我也無緣一見。但聽聞英碧城前輩身後有一徒傳其衣缽,在萍山隱修,想來修為不差。” “這是汝道門之事,於吾卻是無關。”龍宿轉過青石,又見山路蜿蜒,道:“玉清已過,上清已見,既已登堂,接下來,便該入室了吧。” 劍子向前一指:“那不就是了。”
入一水三清之境,別有天地,松濤竹篁深處,隱現一帶茅舍竹亭,古趣盈然。劍子笑歎一聲:“可算家門到了。龍宿,道門寒酸簡陋,今夜不免委屈你了。” 龍宿以扇拄額:“簡陋之地,自有天然之趣。只是汝與吾皆非吸風飲露過活的仙人,這飲食之物,才是民生大計。” 劍子怔了怔,敲頭道:“哎呀,一水三清已近一年沒有人煙,哪里還有存糧……這倒是我疏忽了!” 龍宿也沒想到自己一言中的,半晌才道:“劍子,汝不是在開玩笑吧……一水三清不至家徒四壁如此……” 劍子只得傻笑,摸了摸頭:“這,讓我四下再去找找,也許有什麼可吃之物也說不定……龍宿你隨意坐坐,不要客氣。”一面繞向屋後去了。 龍宿四下看了看,只好先去竹亭中坐了。見亭桌上石簋之中,疊疊放有數封書信,筆跡式樣雖不同,卻都題有“雲笈先生親啟”的字樣。因是客人,不好多看,便推在一邊,只將摺扇打開,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一面賞那天光雲色。 劍子這一去頗久,直到龍宿坐得不耐煩了,方見他從屋內出來,行囊已經放下,兩隻衣袖高高挽起,道袍下擺也掖在腰上,雙手捧了一隻扁筐,笑嘻嘻道:“還好還好,今晚你我不至於餓著肚子了。” 龍宿只見那筐內一堆長圓事物,上面還沾著不少新鮮泥土,顯然是剛剛從地裏掘出,不由得皺眉道:“這是什麼東西?” 劍子將筐放下,拿起一個,炫耀似的在龍宿面前晃了晃:“自然是好東西!師尊早年在屋後辟下一片山田,種有不少山藥黃精,只是平時少去動它,連我也快忘掉了。這些傢伙少說也在五十年之上,可算得上是上好之物,補氣養身佳品。” “山藥黃精?”龍宿一臉棄嫌,兩指拈起一個:“還沒聽過把這些東西當飯吃的……怎麼吃?” 劍子眨眼:“大概,生吃?” 龍宿一把拋下:“還是煮了吧。” “這……貌似也是可以烤來吃的……”
入夜的一水三清,月朗星疏,微風清而不寒,蘊涵淡淡水氣,格外使人舒泰。 龍宿仰臥在劍子搬到院中的竹床之上,仰望夜空,許久才道:“如此人間仙境,雲笈前輩真是獨具慧眼。山水間靈氣盎然,又暗合道家玄妙,長居於此修身,進境必是格外如有神助。” 劍子捧了茶杯坐在一邊椅上,笑道:“你若見了我師父,當面去說,他想必更加歡喜。” 龍宿翻了個身,面向劍子道:“若是見了雲笈前輩,吾不止要誇一水三清的好處,更要說他的寶貝徒弟,也同樣熱心好客,使人有賓致如歸之感。” “如何的賓致如歸?” “如歸於天地間,反璞歸真啊!”龍宿將扇一揚:“烤黃精,煮黃精,生切黃精,烤山藥,煮山藥,生切山藥。不加油鹽作料,不正是反璞歸真的天然之味麼!” 劍子笑數聲,隨手將茶杯塞到龍宿手中:“哎呀,好友,你這樣一說,真讓我承受不起啊!來來,喝茶!喝茶!” 龍宿倒也不是存心搶白,見此便收勢接了茶,起身細品。劍子返身到那邊竹亭中,不知鼓搗了什麼東西,少時拎了扁扁一個布包回來,一揚笑道:“龍宿,這便是咱們進去玄宗的手信了。” 龍宿略一凝思,不由失笑:“難為汝想得出來,小心雲笈前輩打汝的板子!” 劍子搖頭道:“非也。為徒的見有道門尊長留書,千里迢迢為師送信,是該褒獎,而非責罰啊。” “只要汝在雲笈前輩面前交代得過去,吾也懶得管汝用什麼無賴步數了。”龍宿丟開茶杯,向草屋內走去:“罷了罷了,時辰不早,吾要睡了,明日還要早早啟程。” “一水三清人間仙境,你這麼快就捨得走了?”劍子咋舌。 龍宿頭也不回,只是搖手道:“雖是人間仙境,但龍宿紅塵中人,對這般的反璞歸真消受不起,只好心領了。” 劍子躡步跟在後面,歎道:“龍宿,其實今天的晚飯,並沒有那麼難以入口才是,不然你哪里肯吃得乾乾淨淨……哎,龍宿啊,等我一下……”
道境與苦境不屬相同空間,其中如何往來劍子也並非十分清楚,只能仗著雲笈道子無意間隨口透露一二,與一水三清藏書之中的寥寥記載,推測出黑暗道便是連接兩境之處。與龍宿商量妥當,兩人便抱著可行則行,不可行便當遊歷一番的心態,打點行裝,離了一水三清。 這番行旅,雖然間或也有一二佳處可供賞玩,但越西行,越覺山水險惡。道境在苦、集、滅、道四境之中,素有清聖巍峨之名,但卻不知黑暗道如何卻在重重窮山惡水之後。劍子與龍宿雖曾小加議論,但終也不了了之。 山路連綿,二人腳力雖不尋常,但數日行來,仍不免有疲累之感。這日眼見天將過午,猶在一帶山脊之上徘徊。龍宿出身嬌貴,之前有山景玩賞,倒還罷了,但近日滿目無非橫山亙嶺,百般無趣,又有烈陽當頭,口乾體燥,忿忿道:“劍子,汝確定這路是前往黑暗道的必經之途麼?荒涼如此,吾等走了快兩天,連半片人煙都未看見,汝莫不是又在搪塞吾吧!” 劍子知他心情不好,只得賠笑道:“錯不了,我們且再向前走走,這段山路大概就要到頭了……” 腳下小徑一轉,山雖未窮,卻見一片略凹谷地,屋舍儼然,正是一座小小村落。 劍子忙一指:“你看,那不是人家!” 龍宿搭上一眼,哼道:“最好是有休息的地方。”
待下到谷地之中,劍子當先舉步,方進村口,忽然皺眉道:“不對。” 龍宿上前一步,與他並肩:“哪里不對?” “安靜得出奇……”劍子掀了掀鼻子,“血氣……死氣……” 龍宿一挑眉,忽的身形驟動,眨眼欺近右手第一間農舍,隔空一道掌氣將門擊開:“啊!” 劍子緊隨過去:“龍宿,怎麼……”卻也在看清房內狀況時目瞪口呆。 龍宿抿了抿唇,抽身退出,再發掌擊向下一戶人家大門。劍子微微扭頭,低唱一句道號,便與龍宿分頭作為。 少時,二人又在村落當中院場聚合,互望一眼,劍子先搖頭道:“二十三戶,沒有活口。” 龍宿垂眉:“二十戶,全部精血枯竭而亡。” “好殘忍的手法,死者都是在胸口或喉嚨處被利爪抓出血洞,連老幼也不曾倖免。”劍子歎了口氣,“這絕非山中野獸所為,倒似邪門功法,吸人精血鍛煉妖術。一村盡毀,這人必是兇殘非常。” 龍宿冷顏道:“其惡當誅。” 劍子苦笑一聲:“尚不知是何人所為。對方行蹤何處,功力深淺也不得知,能如鬼魅般一口氣屠殺全村,龍宿,估計你我合力,也不會是此人對手。” 龍宿應了聲,慢慢平復胸中怒氣,幾個吐吸後道:“血跡新鮮,想來慘案發生不久。劍子,依汝所言,吾等需要小心了。妖人如未走遠,便依然是一大威脅。” “是啊。”劍子攤手,“這般邪功,越是有功體在身之人,越受垂涎。雖說人各有命,其命在天,但也莫要受這無妄之災才是。” 龍宿點頭,心中卻忽然某處一動,不知是劍子哪句話,又去觸動了自己哪點記憶,只覺與眼前之事隱約相關,卻又一時捉摸不住。 劍子不知他思量,再回身看看四下淒慘,躊躇了下,仍是甩動拂塵,掐了一訣合目祝道:“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禱罷,方睜眼,龍宿忽在他肩上一推:“劍子,看!” 劍子順勢抬眼,極目前望,隱隱可見前方山林密處,迸射縷縷金光,幽幽冷火,竟似有人在拼鬥一般。 “莫非是……”劍子略一沉吟,再看龍宿,兩人互換一個眼神,同時起步,向聖光幽火之處飛掠而去。
佛光清聖,鬼火森森,劍子與龍宿二人雖未言明,但心下俱認定爭鬥雙方之一,便是那滅村妖人。兩人飛縱迅速,不消片刻,已到戰團左近,輕輕在一道石樑後按下身形,暫且觀望。 藏身之處距交戰之地尚有十數丈之遙,兩人運足目力,見那一片石坪之上,一人紅衣枯容,白髮根根如針披散,十指萁張間幽火迸發,伴著聲聲鬼嘯,形容極為可怖。與他對戰之人黑髮披垂,面目瞧不仔細,惟見他手拈佛印,抽身踏步雖然遲緩,卻有一層淡淡佛光聖氣繞體。紅衣怪人招式淩厲,但妖邪之氣一遇佛光,每每便立刻消融過半。兩人根基功體縱然相差甚多,不過憑此一點,黑髮行者倒也能勉力支撐不落敗象。 在那黑髮行者背後,另有一名青年道士,挽劍如風,拼鬥三條鬼魅血影。血影怪異不似人體,不但來去如風,即便吃上一劍,也不見有何實質損傷,反而越發兇橫。這雙方間不知已拼鬥多久,但見怪人血影之勢,已在漸漸淩駕於另兩人之上。 龍宿慢慢將手摸索到背後劍裹系口處,靠近劍子低聲道:“汝看那血影子,可不是血奴?今日遇見故人了!” 劍子咋舌:“一次三個,好派頭……這麼說那個紅衣服的怪人,就是當日傷了容思姑娘與鳳辰的禍首,不知怎麼法嚴前輩竟沒拿他伏法,反而讓他在此行兇。” 龍宿低低一哼:“滅村之人多半是他,氣焰見長,不好相與。劍子,汝可有什麼克制之法麼?” 劍子搖頭苦笑:“我連對付血奴的方法都不知情,何況他們背後主人!一個妖人,加三隻血奴,你我就是捆起來全力一拼,最多也不過兩敗俱傷,還要三七開一開。” 兩人悄聲交換意見,場中變數又起。那名青年道士劍風雖利,卻傷不得虛無形體的血奴之身,窘迫之下,忽的倒踩三步,劍尖丕震,運化陰陽之位,喝道:“天地玄宗,萬氣本根,鬼妖喪膽,役使雷霆,去!”一點星光,乍時起於劍上,轉瞬一化為萬,縱橫而成一道光網,將一隻血奴罩在其中。青年道士手腕再震,催出一方法印,星網之中,立起霹雷之聲,那只血奴未出聲息,已成一縷焦煙。 劍子瞠目道:“洞神役雷之法?這人不是苦境道門出身!” 龍宿白他一眼:“人家都自報家門‘天地玄宗’了,自然不是苦境中人。” 劍子摒聲再看。青年道士雖然一擊奏效,但以他現下根基,催動役雷之法實數勉強,血奴震化同時,也踉蹌倒退數步,身形虛浮不穩。 “不妙!”龍宿吃了一驚,按捺不住便要出手。劍子一把將他扯住,死死按下:“你去了只是多個靶子……看!” 青年道士真元損耗過巨,直跌入另兩人戰團之中。黑髮行者發出一招拒敵,一面迅速轉至道者身旁,雙手連劃智慧拳,內獅子印,瞬間佛光大盛,一張一合間,形態如初割蓮花,護定了兩人。 紅衣怪人見他轉為固守之態,仰笑道:“小和尚,你的微末根基,能撐得了幾時!”一面催動幽火,意欲燎化佛印。 黑髮行者只作未聞,緩緩盤坐于地,一心運轉佛光護持陣法。青年道士以劍拄地,略做喘息,也與他靠背而坐,調息平復胸口翻騰的血氣。 雙方一時相持不下,龍宿看來看去,一把撥開劍子壓制自己的手,哼道:“裏面還有汝半個同宗,汝就要一直如此隔山觀火下去麼?” 劍子歎道:“我若有我師父千分之一的本事,也早就出手了。你看那一僧一道,雖然功體與你我相仿,但都身負縛魔祛邪心法,尚左右支拙。你不通術法,我所修習,乃是劍道,即便出手,又有何助益。” “那就是要冷眼看其傷亡了?” “……讓我再想想有沒有兩全之法……” 龍宿一掌拍在他背上,怒道:“汝的劍練來好玩的麼,血奴殺不死,那個紅衣服的妖人卻還是血肉之軀。若傷了要害,吾不信他還能倡狂。” “這……唉!”劍子歎了口氣,暗道:“人不染紅塵,奈何紅塵自染人,果真如師尊所言,我難脫塵事羈絆麼!”一面囑咐龍宿道:“我的劍氣挾有三清正法之術,一擊若中,必損妖人功體,你且待我出手之後再動作,莫要打草驚邪。” 龍宿點頭,默運元功,只待間隙出手時機。劍子暗掐劍訣,覷准紅衣怪人背後空擋,肩頭一磨,清叱一聲:“疾!”背上劍光暴起,一道銀虹如練,隱約夾帶震爻之形,電射而去。龍宿隨即揚手,寒芒吞吐,作龍吟之聲緊隨其後。 兩人先後出手,卻不料佛陣之中,此時竟也起了極大變化。 紅衣怪人一心運轉幽火,煉燒佛印,眼見清聖金光在自己施為之下,果然漸漸淡去,心頭一喜,扭頭示意另兩隻血奴蓄勢,只待陣破發難。卻在這間刻之隙,蓮華之陣驟轉,佛光如水滴匯聚,頃刻收縮至一點之間,再爆成尺余金蓮,向紅衣怪人當面罩下。而佛陣既撤,現出其下陰陽運化,八卦流轉之勢,一抗鬼冥幽火。 變生突然,紅衣怪人錯目之間,金蓮、道劍,紫鋒,幾乎不分先後而至。一時四面八方,五芒交錯,聲勢震人。紅衣怪人痛叫一聲,不知重創了何處,倉皇抽身遁去。一隻血奴閃勢略慢了些,金蓮餘威至處,如滾湯澆雪,化為虛無。
大險得脫,青年道士反手收陣,方一起身,石樑後龍宿拖著劍子轉出,擊掌笑道:“妖人驚走了,二位無礙否?” 青年道士收了劍,微一稽首:“多謝二位援手,吾無大礙。” 劍子打量其人,雖也是道服玄冠,背負長劍拂塵,裝飾周正。但細微之處,果不同於苦境道家裝扮。眉目俊秀柔和,但身量卻似未足,較自己尤要低了小半個頭去,左肋之下,衣上血漬班駁,不由道:“小道友,妖人邪術,受其所傷不可大意,還是先將傷處略做處理吧。” 青年道士眉宇間微微一跳,隨即又溫然笑道:“無妨,此傷處並無妖邪之氣侵蝕。倒是這位佛友……” 黑髮行者自脫困之後,便一直閉目盤坐,面色慘淡,想是最後全力一搏,功體受創非輕。此時只睜眼略向幾人頷首,又複沉默。 劍子只得歎道:“好在妖人已退……小道友,我看你並非苦境之人,莫非來自道境?” 青年道士越發笑意舒緩:“這位道兄所料不差,吾出自道境玄宗,單名蒼。” 劍子與龍宿也各自報了師門。龍宿看向黑髮行者:“這位佛友也是出自道境麼,不知如何稱呼?” 黑髮行者聞言,抬頭向龍宿微微一笑:“貧僧……” 不料方一開口,壓制不住的一股血氣便猛衝上來,立時連嘔了數口鮮血。 蒼吃了一驚,飛速半跪下去,一掌抵在行者背後,為他疏導血氣運行:“莫再開口,守神要緊。” 龍宿也被嚇了一跳,想想似乎自己難推其責,取出一隻瓷瓶道:“功體受損非輕,暫以此藥固神保氣吧。” 蒼也不加推辭接過,順手撥開塞子,直接就在行僧口邊倒了數丸下去,一面緩緩運功,催化藥力。 少時,行僧面色略見緩和,灰敗之氣也退去少許,蒼這才收手起身:“吾也不知這位佛友法號,是在對敵之時才初相識,慚愧了。” 劍子笑道:“有緣相識,名號之類何足掛心。但他身上傷勢,卻是要處,需得尋一處靜地細細養複才是。” “佛友因助吾而受此劫,蒼難辭其疚。附近可有適合養傷之處,劍子道兄,麻煩指點一二。” 劍子略想了想,歎了口氣:“附近未有得當之處。只西去不遠有一座小村落,其中村民皆已遭了方才妖人毒手,但房舍尚在,也許可用。” 蒼不禁扭頭:“妖人殘忍手段,令人髮指……但目前也只有此處可行了。” 龍宿輕咳一聲:“先生要助這位佛友修復傷體,絕非一兩日間可以見效。聽聞道境證道盛會在即,先生不知作何打算?” 蒼笑一聲,道:“因緣聚合,自有天意。吾既與這位佛友有此聯手抗敵之緣,自當順意而行。證道會高人雲集,吾無非一名小小道子,缺之何憾。” 劍子聞言跌足:“可惜了,我與龍宿正欲往道境,卻不識道路。本想能與小道友同行,沒想到緣分淺薄,真使人扼腕。” “雲笈前輩已往道境,道友為何未與前輩同行?” “此行本不在我計畫之內,只是忽然有道門前輩留書師尊,想來事態要緊,我在一水三清見了書信,便匆忙啟程。”劍子甩拂一歎:“可惜我是後輩,對道境情況十分生疏,如何前往黑暗道,倒還略知一二,但玄宗封雲山如何走法,卻是一無所知了。” 蒼莞爾道:“道兄欲往封雲山?倒也不難。黑暗道中,有本門弟子迎送證道會賓客。若出了黑暗道,向東而行,不遠便可見封雲山。山左之路,是本門中常用,最為暢通。” 劍子喜道:“如此,多謝指點了。” “不過舉手之勞。”
笑意盈盈與劍子、龍宿作別之後,目送二人漸漸遠去,蒼輕輕撫胸,自言自語道:“無故缺席證道大會,想來又要落人話柄了。不過,有這位劍子道兄執言,想來也不至於被人抓了短處。” 遂低下身去,見那位行僧依然氣色不佳,閉目已入禪定之狀,連連搖頭:“這一坐下去,怕不要到入夜才醒。也罷,吾為你護法便是。”一面撣落行者衣上塵土,將他打鬥中散亂的頭髮一併順手攏了攏,露出整張臉面來,卻是俊眉薄唇,意料之外的清爽英秀。 蒼盯著他看了半晌,眯起眼睛笑起來:“以你的年齡,若稱吾‘小道友’,吾是信的。至於那位劍子道兄嘛……哈!”
[注一]先生:先生是古來對道士的尊稱或諡號、賜號。因為劍子在儒門天下屬貴客,所以在此作尊稱用,與年齡等也無關。後文龍宿稱呼蒼為“先生”也是如此。
關於章二的一點說明:根據官方攻略和其他資料,對原文中關於證道會的一個地方做了修改,修改如下:
龍宿忙道:“只是略微有所耳聞。詳細之情,還要請教三位先生。” 禮監司道:“大公子所知約略不差,此會由來已久,乃是苦境道門與道境玄宗、滅境道系聯手所辦,每百年一會,使門人切磋較量道法武功,顧名‘證道會’。因苦、滅、道三境往來不易,需一定修為之人才可往返,便將此會定在玄宗之內。證道會雖是道宗盛會,但儒、釋兩家每屆也在被邀觀禮之列,因此此帖每百年便發至三監一次。”
2006-8-07 般若蘭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