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嵐 |
2006-10-04 02:21 |
貳、櫻嵐
龍府,祈縣第一首富,縣裡居民誰人不知,哪個不曉,龍家老爺是出了名的大善人,鋪路造橋不說,還時常救濟貧苦人家,出錢蓋學堂,讓窮人家的孩子也能習字,龍家上下待人極好,而且十分豪爽好客,因此只要提起龍府,無不伸出大姆指稱讚叫好。
此刻星月高掛,該是好眠時刻,但此時龍府燈光大亮,家僕進進出出東奔西走,這般漏夜忙碌,為的不是其他,而是二夫人準備臨盆產子。
臥房內虛弱呻吟聲陣陣,每傳一句,廳堂裡的中年男人眉間更深,心頭更疼,耐不住焦急,起身繞著屋舍踱來踱去,連同一旁婦人與青年跟著煩躁起來,兩相對視,終是嘆息無奈,遂出言相勸。
「爹啊,您就別再繞圈子了,地都快被您踏出渠道來啦。」大兒子龍琮勸道。
「是啊,老爺,妹子又不是第一次生產,您放寬心吧。」龍大夫人也一旁試著說服。
「你們懂什麼!恬兒近年來身子孱弱,怎能像平常人那般承受生產的辛苦?我是怕她堪不住啊!」龍舒海心焦不已的吼著,腳下步伐非但沒有趨緩,反而行的越快,踏的越重,嘴裡不停的喃喃自語:「大夫說她不適合再懷胎,她卻硬要留下孩子,說什麼也不肯聽,實在是……早知道就不讓她堅持下去了。唉……」
母子兩人面面相覰,雙手一攤,放棄勸說的意念,靜靜坐在一旁喝茶聊天。
「琇兒有說什麼時候歸來嗎?」柳氏看著大門,詢問自己兒子。
掐了掐手指,回道:「之前捎來的信上有提,大概這一兩天就到了吧。」
皺眉,神色擔憂。「聽說最近郊外不太平靜,不知道會不會耽擱?」
「鄭捕頭早上有來,說離縣不遠的鷹首山聚集了一幫盜賊,近日不斷生事,要我們嚴加戒備,自己多加小心,我已經要興伯多派人手巡視了。」父親只顧著關心二娘的身子,家裡一切大小只好自己多擔待。 「希望沒事就好,不然你二娘這個情況,要逃也很困難。」望了望房門。「看來還要很久,我去準備宵夜,你守著你爹,多少勸勸吧。」
「娘,我來幫你吧,反正這裡也沒事做。」再看下去,老的還不累,小的就先昏頭了,還是轉移注意力,去做些有用的事比較實在。
「也好。」母子兩連袂往廚房而行。
半刻過後,寧靜的夜裡,突然傳出數聲尖叫。
「啊──!」叫聲悽厲,倏地一片嘩然。
「娘──!來人啊!有賊啊!快來人啊!」
庭中家丁護院聽見少爺聲音大喊,連忙趕往事發現場,當場瞧見少爺被來人砍上一刀,鮮血不停冒出。
「是山賊!鷹首山的盜賊來啦!大家快保護少爺!」人群聲音紛擾,眾人紛紛拔刀持劍,手拿武器誓死保護主子。
「哈哈哈,憑你們還不夠看啦!老子金斧江易今晚要大幹一場啦!」彪形大漢揮舞著手中金晃晃的大斧,吆喝著身後的夥伴:「兄弟們,上!把他們都殺光,金銀財寶通通帶走。」
一時刀光劍影閃爍,血肉橫飛,尖聲慘叫,加上隨處燃起的火苗,整個龍府頓時陷入一片人間地獄,慘絕人寰。
「老爺,快帶二夫人走,賊人殺來啦!」管家龍興拖著傷重的身體,搖搖晃晃的趕到內院,要龍舒海快離開現場。
「什麼!」向前扶住老管家欲倒身軀,急急詢問:「其他人呢?琮兒和翎華呢?」
「大夫人不幸遇害,已經氣絕身亡,大少爺他……唔……!」瞬間瞪眼氣盡。
「他已經去見閻王了,哈哈哈。」拔出插在老人身體上的金色大斧,來人狂妄的笑著:「老頭,聽人家說,你做了不少善事,我江易也不是個不通情理的人,你想要怎麼死?先砍手呢,還是先斬腳?來來來,讓你自己選,夠大方了吧?哈哈哈……」
「你們這群惡徒,我龍某與你們素無嫌隙,往日無仇,為何要如此殘殺龍府之人?」龍舒海怒目相向,絲毫不畏懼眼前之人。
「老子就是看不爽有錢人,不過是跟你借來花用而已,放心,我會還給你的,喏,拿去,」手一拋,撒出滿天冥紙。「這些應該夠你在地府裡買上十個龍家了吧,看看,我還真是慷慨啊,哈哈哈……」
「混帳!可惡的賊人,納命來!」手一揚,牆上寶劍出鞘,快步攻向江易,直取命門,招招不留情。
江易見龍舒海來勢洶洶,氣勢銳不可當,口中一喝聲,雙手握緊金斧奮力一劈,兩人被震退數十步,兵器再交接,又是一陣激烈火花。江易金斧雖然猛烈,但龍舒海劍法精純,一時間兩人不相上下,已戰去數十回合。
龍舒海心知對方實力與自己相當,又擔心房內妻子安危,見久戰不利,當下提起內力,氣勁蓄積於掌,正要發出全力一擊,不料背後有人趁機偷襲。
「啊!」毫無防備下受到重擊,身體直飛出去,撞倒屋牆,被落下的大片石壁掩埋,地上盡是血跡斑斑。
「真是多管閒事。」江易看著從臥房走出的魁梧男子,不悅說道:「這老傢伙被你一槌擊中,不死也重傷,我的獵物又被你玩完了。」
「你手腳太慢了,對付一個老頭何必花這麼多時間,快點解決回寨吧。瞧,我找到好樂子了。」來人正是鷹首山第二寨主銀鎚胡楠,背起肩上麻袋就要離去。
「哼哼,真是性急,這次是哪個姑娘受到咱們二大王的青睞啊?」摸著麻袋裡溫熱的身軀。
「聽說是龍家的二夫人,正準備臨盆呢,可惜這龍老頭看不見,哈哈哈。」說罷,又重重拍了麻袋兩下。
「唉唉,你連孕婦都敢玩,遲早會遭天譴。」說的好像真的一樣。
「嘿嘿,你也好不到哪裡,別五十步笑百步。快離開吧,再過會兒官差就要來了。」
兩人足一蹬,施展輕功離開現場。旗下小兵見首領收手離開,將所有活口全部砍殺乾淨,一個不留,扛起今晚的收穫,回山慶祝去了。
※ ※ ※
黑紅紫三道身影在樹林間快步行走,月光穿透樹葉細縫,在地上映出斑駁光點,一路上雖然只有幾許微光,卻無礙於三人行走速度,只見三條身影越行漸快。
「主人,要歇一會再走嗎?」紅衣女子問道。
「不了,久未返鄉,吾想早日探視母親,不知現在情況如何了。」紫衣青年回絕好意,語氣憂歡參半。
「仙鳳認為夫人必也十分想念主人,希望夫人此次產子順利,給主人再添一手足。」紅衣女子貼心地安慰自家主子。
「嗯,但願如此。」只是,為何心裡有股不安的感覺?
匆匆再走幾里,穿過樹林,正要開口之際,忽見黑夜半空紅光大作,那方向正是家鄉祁縣,光亮源頭在老家附近,該不會……
「鳳兒、言歆,吾先行過去,汝倆隨後跟來。」匆匆叮囑,化作紫光飛去。
蒼天保佑啊……
※ ※ ※
「這是怎麼回事?」足方落地,驚見府內到處煙霧彌漫,屍首遍布,家園殘亂不堪,匆匆隨意抓個人詢問。
「你……你是離家多年的龍二少爺?」
官差認清來人,快速簡潔地說明事發經過,聽的龍宿怒不可遏,金色眼眸不停閃著火光,渾身顫抖,勉力壓抑怒氣,向官差道過謝,奔往屋內而去。
經過斷樑頹圮,跨過焦黑殘木,急急來到內院母親房裡,見牆壁一角倒塌,碎石磚瓦下似有微微氣息,連忙搬開石塊,赫然發現氣若遊絲的龍舒海。
「爹、爹,是我,琇兒回來了,醒醒啊、爹,琇兒回來了。」忍住心中既悲且怒的恨意,連忙渡氣給龍舒海,試圖護住其心脈。
「琇……琇兒……嗎?」勉強睜開眼,模糊視線中,隱約看見思念之人,抬起顫抖手臂,緊緊抓住龍宿衣袖,老淚縱橫的囑咐:「爹……爹沒用……快、快去救、救你娘親……她快臨盆了……賊人……鷹首山……快……」
驟然仰頭嘔出血紅,手,無力垂下,眼,含恨未闔,想起一生行善,救人無數,竟落得如此下場,天理何在,蒼天不仁!
「爹──!」
緊抱住已然魂斷的屍體,放聲大喊,再也喚不回至親,淚水無聲無息落下,龍宿將老父雙眸闔上,擦拭臉上血跡,仔細整理遺容,留戀注視半响,輕輕蓋上布幔,雙手合十,默念往生咒,願父親安逝。
趕至而來的穆仙鳳,輕步走向龍宿,跟著跪地讀誦。
誦畢,兩人站起。龍宿轉身走出房門,穆仙鳳快步跟上。
「主人,要言歆同去嗎?」
「不用,在這等吾回來。一切交給汝了。」
不等紅衣女子回話,化做紫光而去。
※ ※ ※
鷹首山──
紫光停在寨門,裹足不前,奇怪為何無人看守,猶豫是否有機關陣法。
思索片刻,正要踏入之時,忽聞門後遠方傳來驚叫聲四起,隨後一片寂靜無聲,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過,方才的叫喊聲只是一時幻聽而已。
忽然一陣惡寒,不禁雙手環抱住自己,奇異的感覺自心頭油然而升,竟強過原先心中恨意數倍,龍宿下意識甩了甩頭,想拋去這詭異的感覺,深呼口氣,往裡面尋去。
一路上沒有半個賊兵出來阻擋,讓龍宿疑惑不已,這龐大的山寨,居然無駐兵防守,是太過輕敵鬆懈,還是另有原因?
越往深處,香氣越盛,甜膩中帶有花香,卻又有股刺鼻的腥味,傳至鼻間,像是魅惑人心的罌粟香,又像引人墮落的蝕魂香。
隨著薰馨走去,步出冗長隧道,黑暗夜色朦朧,闇空蟾兔半掩,隱約透出絳芒,仰頭再望,又見月色澄明,似無異狀。
風中落櫻片片殷紅,飄散在皎潔月光中,有著說不出的詭異。
龍宿藉月光往庭中探去,視線被詭譎的景象懾住,瞬間張目結舌,目瞪口呆,半晌說不出話來。
那是──修、羅、地、獄。
庭院裡死屍遍布,殘破不堪的肉塊被隨意丟棄,每具屍首不是缺手斷腿,便是肚破腸流,具具心窩掏空,血流成河。
亭下,龍二夫人身上蓋滿櫻花,片片雪瓣未染紅,像是白布一般潔淨,蓋住殘破的身軀,臉上竟是欣喜滿足,唇畔帶笑。
不遠處,紅白相間的嬌小身影迎風站立,約莫五六歲的孩童,身上白衣盡是血跡斑斑,如雪中綻放紅花,臉上看不清此刻表情,隱約一抹訕笑,似是嘲諷著這片零亂的景象,手裡提了兩個人頭,面首皆是瞠目張口,眼凸舌伸,彷彿看見鬼怪妖邪般的恐懼,截斷的頸下尚不停滴著鮮血,落地綻成朵朵紅花,觸目驚心。
良久,只聞幽幽童音傳出:「你害怕嗎?」
猛然回神,龍宿定住心神,平靜淡然應道:「不,他們是罪有應得,如此死去,還算是便宜他們。」
「哦,這倒也是。」冷然稚音又起:「那,你恨我嗎?」
望著母親安祥的面容,許久,深深嘆了口氣,轉為笑顏。
「不,吾不恨汝。她看起來很幸福。」
「她是個好母親。明知產子必死,仍然願意受孕懷胎,讓孩子吸著她的精血,噬著她的靈肉,最後穿破腹部而生。她至死,從未吭過一聲苦。」雲淡風輕地訴說,像是談著別人的事。
「『以血肉育櫻,方能綻的更盛。唯櫻華絢爛,為吾所願。』這是她生前最常說的一句話。母親打從心裡深愛著『櫻』,終其一生,唯有在懷著『櫻』時,才見她幸福的笑容。如今功成,她必然是十分欣慰。」龍宿回過身,正視眼前妖異的孩童。「為她,吾會擔起護『櫻』之責。」
「你可知,選擇這條路,必須付出代價?」像是詢問,卻早已有了答案。
「龍宿知道,龍家三十餘口以血為祭,即為逆天代價。」不悔不怨。
一陣狂風吹過,掀起翩翩櫻嵐,幼童周身銀光大作,覆蓋方圓百里之地,光芒散去,遍地屍首恢復完整,血跡消失,徒留片片白櫻飄散空中,像是洗盡一切罪惡,潔淨如昔,彷彿什麼事也沒發生過。
遠方某處鐘聲隆隆響起,頌經聲響不斷,是覺醒、哀鳴、還是祈求?
一襲白衣紅袍落地,黑瀑烏絲以白緞束起,白淨額上風形印記,手持摺扇,躬身行禮,緩緩啟口。
「吾之名為嵐.九緋櫻。今世,為守護紫龍而來。」
※ ※ ※
次日天明,官府發現鷹首山遍地屍首,每一具皆是無表情的死去,沒有流一滴血,也無掙扎的痕跡,像是集體沉睡而亡,官方緝查多時仍尋不出兇手,最後以暴斃結案。
龍家在穆仙鳳與默言歆的發落下,將所有死者與房屋一塊焚毀,對外聲稱舉行火葬弔喪,禮畢,一行人離開祈縣,再也沒有出現過。
久之,人們逐漸遺忘了這塊地曾是如何的繁華富麗,也遺忘了這塊地曾經發生駭人聽聞的殘酷血案,鷹首山上的山寨也是相同,彷彿一切不曾有過,本該如此。
從那日起,再也無人聽聞龍琇此名。 數十年後,眾人皆知儒門龍首,名為疏樓龍宿。 百年過後,三教頂峰齊出,名震江湖。
櫻嵐,則不斷出現在各時代的傳說裡,皓月聖潔的雪櫻,絳紅邪魅的血櫻,柔情醉人的粉櫻,究竟何者為真,何者是假,千百年來,無人得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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