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米蒂斯 |
2010-09-22 00:03 |
第四章
剑子仙迹自认是个随遇而安的人,无论身处何种境地都能吃得下睡得着,所以如果他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原因一般不在他。 从吹灯一刻算起,这已经是他第四次因为龙宿的动作被惊醒。说实话龙宿的动作并不大,大概是怕惊扰他,翻身时力道放得十分轻,但再轻的力道,有人在靠近你的地方辗转反侧一个武人也不可能全然不知。龙宿背对他侧身躺着,剑子叹了口气,隔着被子拍拍,轻声轻气道:“天晚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快睡吧。” 龙宿转过来:“抱歉打扰到汝。” 剑子笑:“该说抱歉的是我,是我把事情告诉你,害你烦躁了。” 龙宿道了声无妨,调整了下姿势侧身与他对视,一双眼黑暗中隐隐透亮,睡意全无。剑子又拍拍他:“无妨就快睡,我想开了你倒烦恼起来了。现在才刚过谷雨你就这样,等到谷雨二十,不需谁寻仇问罪,我也为你担心死了。”龙宿听他说话,只觉得那声音既轻又软,仔细听来似乎还带着丝笑,十足哄孩子的腔调,便也不当真,只是皱眉。剑子没办法,只得顺着他道:“那你说吧,这大半夜的你都想了些什么?” “吾在想,”龙宿斟酌了一下道,“世间是不是真的有死而复生的事。生命之所以宝贵是因为它只有一次,就算是吾等这样的天生灵物也一样,生命或许比他人长,但没了也就没了,而看似漫长的生命是将一切赌注压在这一生。常人的生命短暂,但他们有来生,一碗孟婆汤下肚就可再入轮回,而吾从出生起听说最多的就是珍惜性命,因为没有了就再不会有了。因此大家才都想成人入世,虽然长老们总说红尘可怖吞噬生灵,但命只有一次,不见识一下最繁华热闹的红尘总是不甘心。直到见识了才知道为什么他们都不愿我们涉足红尘,因为红尘真好,一旦见识了就再也不想回去了,”他顿了顿,又道,“应当说是有那个人的红尘真好,就是汝师尊的话‘无不可过去之事,有自然相知之人’。有灵之物千差万别,但有一点从来不变,就是情生智隔。当汝遇到那个与汝自然相知之人的时候,汝就再也别想脱这红尘。不过汝也不会想脱,汝的相知之人在这里,汝会舍得走吗?所以情之一字才会是可死不可怨的,怨他,谁能做得到?就是死也不是那么容易做到,连走连怨都舍不得,怎么会舍得死?但若有一天必须用汝的命去换他的命的话……就有了长生不死之梦……” 剑子仙迹听得发愣,按理说这种时候是该笑话龙宿伤春悲秋缓和气氛才是,他卜张口,却猛然想起龙宿偶尔会与他说的话—— 吾何时当真与汝制过气了? 一时间话卡在喉头半个字也吐不出,脑中疯狂转动的只有一个念头。 龙宿,我是与你自然相知之人吗? 剑子想问,想了想又觉得自己何须问,就凑近理了理他的额发:“你这样说不对,世间风光再好,若无知己为伴,也不过陌路擦肩之景,所以两个知己分别时,应该是不忍自己独活也不忍对方独活,这就是遗嘱之说。如果一方长生不死的话,不是让早晚会死的另一方死不瞑目吗?” 龙宿垂眸不语,半晌笑道:“汝说的不错,但吾就是舍不得他死,也舍不得先他去死,便总妄想求个两全的办法。不过倒也无妨,情生智隔,情生智隔,若是事事看通看透,情之一字也不会被归为魔障了,所以汝那个死人好友吾还是很有兴趣一会。” “无妨,如果真是鬼魂现世,日后你自然有机会见到他,”剑子说到这儿,又下意识紧了紧眉头,俄而像是想起什么一拍额际,“哎呀,说到闹鬼,我们今晚那一闹应该明天就能传到你师尊耳里,他老人家肯定知道是你,想好说辞了吗?” 常人渺弱,而修仙的人物无论根基深浅都多少有些法力神通,便有心术不正者利用神通手段诈骗财物虚构信仰,更有甚者害人性命,又有化作美女迷惑君王者,可乱一世朝纲,故此类败类一出,人世便乱。而各族各派虽术法精妙,却少有可查人心之术,况且人心易变,今日淳朴良善之人,他日不定就成了为恶一方的恶霸。饱受清理门户之苦后,各派执掌索性聚在一起约定,各自约束门人,如非必要,不可在常人面前露法,违者视其轻重受门规之罚。这也是剑子仙迹眼见蛇精凭了歌姬,只压不伏处处忍让的原因。 而他与龙宿今夜那一出,原本是可以不惊动旁人,不痛不痒便把蛇精收了,却被龙宿捣乱吓着了人,这就要受罚了。 剑子有些担心。龙族生自帝王家,便与人间帝王家一样崇尚帝王术,也学皇家外儒内法的那一套。龙宿此番闹的事,道主那里是打个哈欠挥一挥衣袖的大小,但龙首这边就难免有些惩戒。 就不知儒门对扰民之事的刑罚是什么。 他这边想着,龙宿自己却没什么顾虑,听他问话不甚在意道:“不用想它,只要不超出分寸,师尊最多也就责吾一句行为不端,再让抄些仪礼注疏……嗯,不过不知会不会亲自过来,若来了,汝倒是应当避嫌。” 剑子被他一提,也想起这层,垂了眼略一沉思,道:“那我明日外出一趟,你不是说佛剑分说去了白马寺吗,我明天就去找他,正好问问他的来意,顺便在四周转转,若是故弄玄虚引我上钩之徒,应该会有动作。” “那汝自己保重,万事小心。” “这是自然,”他随口答应着,又伸手去拍龙宿,“好了,行程定了话也说完了,你可以睡了吗?”
翌日。 剑子仙迹醒时房内已只剩他一人,摸一摸身旁被褥,早已凉透,龙宿已走了多时。他一惊,暗道自己竟沉睡至此,连龙宿晨起收拾也未惊醒。方这样想,一扭头就看见床边案上龙宿昨夜换下的衣裳摆在那儿,顿时松了口气道:“至少比他换了衣服我也没醒要强。” 他这一嘟囔声音不大,却立刻有叩门声响起,紧随其后的是穆仙凤的声音:“先生醒了,可要起身了?” 剑子应了一声,穆仙凤就推门进来,背后两个使女捧了几色用具,进来后不用穆仙凤召唤,各自将手中器具放下便退下了。穆仙凤这才进了里屋向他一福身:“先生这一觉睡得久,凤儿一盆水劳烦下面烧了三次。” 他神色一窘:“这你要怪龙宿,昨夜他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肯睡,害得我也跟着睡不着,这才起晚了。” 穆仙凤只是笑:“主人不惯和人睡。” 剑子仙迹心中一动,想龙宿昨夜因他之故起了心事,不是一日两日就能抛却的,不如说给穆仙凤知道,也好方便开解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无谓,龙宿若是像他这样容易开解的,昨夜就被他说动了,就是告诉穆仙凤也于事无补,徒增一人忧心,便草草一点头算是应下了,转而问穆仙凤道:“我醒来不见龙宿,他人呢?” “今天一早龙首就派了礼监司过来,这时候还在训话呢,”穆仙凤道,俄而掩唇一笑,“本来不至于训这么久,只是主人听一阵就打欠,而监司一见他打欠就上火,一来二去就拖到这阵了。我本来以为主人是一大早起来挨训,心中有气故意戏弄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是真的。” 话音未落,剑子仙迹就皱了眉:“他去会见监司怎么不更衣?”边说边拿手一指床边衣物,一指就是一愣,自己默默收回手垮下肩:“我真是睡糊涂了,应该对龙宿说声谢谢才是,他在哪里,我去救他。” “偏厅,”穆仙凤也不多话,径直回答他,“其实也不是麻烦的事,主人命我另拿了套衣物去隔壁房,主人说若是换成剑子先生也会顾虑他,他这是应该的,不必多说什么。” 剑子本在漱口,听到这话顿时把茶吐了:“你主人的思想真是要不得,这种事他觉得应该,我可不能觉得应该……我昨夜和龙宿说好今日出门去见佛剑分说,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你帮我带话给他: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不是应该的,世上的道理是你对我好,我就当你作朋友;而不是我当你作朋友,你就要对我好。我顾念他,他记得我的好,因此同等对我,同理他对我好,我也要感谢并报答他,人情就在施恩与报恩的过程中积累,久而久之就成了好友。可如果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对他的恩义当作了理所当然,那他就体会不到对方的情,只会记得自己给出了多少,等到日久生怨,这对好友、夫妻甚至血亲的缘分也就走到了头。所以这声谢我必须让他知道,如果用说的见外了,那就要做给他看。” 穆仙凤又笑:“先生的话凤儿一定带到,主人今日一定是冲撞了哪路神佛,先听礼监司传来的龙首的一顿教训,再被监司教训了,这儿监司还没训完,先生的下一场就已经侯着他了。” 剑子也笑:“无妨,他要是在你传话的时候和你抱怨,你就说是我说的,教训他是爱护他。至于监司那边,你这就带我过去,我去了监司自然就走了。到时候让他睡一觉再把我的话说给他,省得我说了这么多,他一觉睡醒还以为是梦。” 穆仙凤答应下来,看剑子仙迹梳洗得差不多了,就着人收了器具,自己领着人往偏厅去。刚走到花厅,已隐隐有声音传来,语气听来颇有些不悦:“龙宿你有在听我说话吗?”回答的声音倒听不见,不知是声音不高,还是自家主人终于熬不住睡着不说话了,不一会儿那声音又道:“你是未来龙首,一言一行都代表儒门,这样漫不经心成何体统,如何为儒门天下表率?”身后剑子仙迹“噗嗤”一声笑出来:“这位监司好大的火气。”她回过身:“礼监司专司门中礼乐祭祀之事,对言行举止难免苛责些。” 这时离偏厅已经近了,穆仙凤没有收敛声音,声音便漏到厅里,礼监司声音又起:“谁在外面?” 穆仙凤对他使了个眼色,率先进到门前一福身:“我来禀告主人,剑子先生来了。” 像是证明她的话一般,剑子仙迹大跨一步站到穆仙凤身后:“龙宿好友我来看你了,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你们看起来在商量要事?” 龙宿屋内本半倚着椅背恹恹打欠,见他们这出微微一愣反应过来,一脸惊喜起身绕过穆仙凤将剑子仙迹的手一拉:“何事重要得过好友光临,吾与监司不过闲来无事聊些闲话,倒是好友终于省得屈尊来看望龙宿了,快快入内,吾为汝引见吾门监司!”说话间已将剑子仙迹引到礼监司面前,“监司,这是吾在外结识的好友,名唤剑子仙迹,道门道主的高徒,汝应当听过,”又转向剑子仙迹道,“剑子,这是吾门礼监司花伴月,今日代吾师尊前来检查吾的学业功课。” 剑子正与花伴月见好,听他如此说,顺势笑道:“哦,那果然没什么事,龙宿的学业功课自然是门门优秀,无可挑剔,不消一刻就检查通过了,监司我说的对吗?” 花伴月虽之前正教训龙宿,但见剑子仙迹来了,外人面前不好说他不是,便点点头顺着龙宿的话道:“龙宿是未来龙首之选,确实如剑子所说,他这次的功课也完成得很好。” “那就好,”剑子仙迹做出松了口气的表情,“我奉师命前来洛阳求助龙宿,一路上都怕他有事抽不开身,如今听到监司这么说,看来是时间恰好,如此就好,如此就好,”说着大力按住龙宿的手,“好友这次就全靠你了!” 龙宿望了花伴月一眼,转回与剑子仙迹道:“三教交谊甚厚,汝又是吾的好友,汝有麻烦,龙宿当然相助,有什么事就说吧。” 花伴月听说剑子仙迹身份已知道不可久留,此刻接了龙宿的眼色,知是让他避嫌,立时道:“剑子你既然有事与龙宿相谈,花伴月就不打扰了,我检查课业已毕,也该回去向龙首复命了。”便辞了龙宿、剑子、穆仙凤去了,走到门口不忘回身瞪龙宿一眼:“龙宿,帮忙归帮忙,别忘了龙首给你的功课。” 龙宿答应着,待花伴月脚步远了,身子一偏倒回椅子上:“呼,终于走了!剑子,这次必须谢过汝。” “举手之劳,不过报答你不更衣之情,”剑子仙迹随口道,忽见龙宿歪在椅上,半张脸掩在扇后又是打欠,拢眉道,“你要不要回房再睡一阵?” 龙宿想了想向他一点头:“也好,吾先回去,汝是此刻就去找佛剑分说吗?”见剑子仙迹一点头,又道,“方才礼监司传话时曾说闹鬼之事已经传开,因昨夜馆内尚有高官名流,就有人重金礼聘白马寺高僧前去作法事驱邪,汝直接往那里去吧,吾猜佛剑分说也在那儿,吾去睡了,让仙凤送汝出门。” 说罢招呼穆仙凤过来交代一番,起身理好衣领袖口,径直入了内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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