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莎·天涯 6(上)
恰恰是下意識的抬頭,讓佛劍看到了掠過天邊的六翼和一道微微的閃光。又恰恰是在附近的城鎮中見到了捂著胃蹲在小巷中的劍子。
分給他自己化緣得來的三顆饅頭,告訴他如果想找龍宿應該往北去。但當劍子問自己是不是見過龍宿,佛劍卻遲疑了。
他確實沒有見過龍宿,只是那六翼下的閃光實在熟悉,於是他回答他是直覺,劍子卻皺了毛絨絨的白眉說自己糊弄他。
於是只好解釋給他聽,那位道門先天抓住饅頭袋,頭也不回的沖向北方,連道別都沒有。
善哉,此二人孽緣糾纏,只不要相互拖垮了才好。
阿彌陀佛。
佛者雙手合十,念一聲佛,繼續旅行。
順著風與蒲公英的方向,劍子終是找到了那個隱蔽在重山中的山谷,找到了站在花田邊出神的羽人非獍。
詢問是否見過那紫衫的人兒,他去了哪里等等的問題,估計了時間以及腳程,劍子仙跡請羽人將他帶到了往北方向的一個鎮子裏,希望能在這裏找到那人的身影。
羽人將他放下,劍子道了謝,看著羽人轉身消失在空中,那句“他好嗎?”卻始終沒有問出口。
他很想問羽人,他看起來好不好,他有什麼改變,精神如何……到了嘴邊,卻一次一次又咽回去。
知道了又如何,在他沒有找到他,沒有見到他之前,任何的聽聞都沒有用。
望著青空下的鎮子,熱鬧的集市人來人往。
龍宿,你會不會在這人海中?
我是不是一步一步在接近你。
如果沒有,你又究竟在哪里……
微微垂下頭,卻瞥見一旁的告示牌:
告示:
本府內近日陰氣籠罩,有一惡鬼怨靈夜夜降臨屋頂徘徊不去,喝之不走,箭射不及,交涉時無言語。主人苦不堪言,特請高人降之,定有重金酬謝。
臨川鎮,沈府
重金
兩個無比分量的字眼輕易躍進劍子眼底,頂先天摸摸下巴嘿嘿一笑。
是重金啊!
於是敲開了看起來十分豪門大院的沈府,讓下人誠惶誠恐的迎了進去,解釋了一大番如此這般的情況,好吃好喝的招待著。入了夜,被請到了花園中。
不小的池裏開了初綻的白蓮花,鋪在水面上。沈員外顫顫抖抖指著水池正對的那片屋頂。
“那鬼就是每夜在那裏,黑漆漆一團,箭射過去就彈開了……啊啊——來了!”
員外和下人們抱頭鼠竄而去,劍子望著對面屋頂上輕靈降落的黑影。
“恩——這是……”眼神一斂,心裏已有了底。
提氣一躍,人已是上了屋頂,看著眼前的人道:
“久違了,葉小釵。”
那被黑暗籠住了身形而讓沈員外一家人認成怨鬼的劍客,微微點頭。
“啊……”
踏著瓦片與他一同坐下,夜雖黑,仍遮不了葉小釵臉上的傷痕。
月探出雲頭,撒下一池清冷的光輝,池中月反襯著白蓮的搖曳,隱約竟有剔透的晶瑩。
劍子不由得笑:“只是覺得很漂亮,所以才天天晚上來看花嗎?”
“啊……”身邊的人低下頭,一臉歉意。
“別擔心,我會和這家主人解釋的。你也別太掛心。”
“啊——恩…啊…………”
“不必謝,舉手之勞。至於談無欲,我並未見到。”
葉小釵低下頭去,輕歎。
劍子無言。
曾經對日月才子與葉小釵之間的事情也有所聞。江湖平定之後,月才子談無欲便失蹤了。如同三十年前龍宿的失蹤一般。區別僅僅是,葉小釵留在了素還真身邊。而自己的身邊,只有龍宿遺留下來的白玉琴,冰涼而寒冷的包在白布中,背在他身上。
只是,葉小釵,你每夜每夜來看這白蓮映月,又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
蓮池的波光晃蕩,搖動水中月影。天上月,水中月,誰真誰假,誰觸手可及,誰遙不可望,又是誰,想觸及想遙望。
雲層掩了月色,兩人坐著,一夜無言。
龍宿沒有想過會在這裏遇見談無欲。
山道的盡頭是一片崖和簡單搭建起來的小屋,談無欲將粗陶的杯遞來眼前,茶煙飄渺著散發清香。
“山野沒有好茶,還請龍宿前輩見諒。”他說著,在石桌對面坐下。
“哪里。”茶入口,龍宿笑道:“月才子親手沏的茶,說什麼也不差。”
抬眼望瞭望談無欲的臉。
實際上,就個人而言,比起江湖上其他的各色人等,談無欲是給龍宿感覺很好的一個人。在他離開之前,這樣的人已經很少了。三十年後能在這裏遇見談無欲,龍宿的心情著實是很好的。
粗茶借著談無欲精巧的手藝煥發出美好的味道,讓龍宿想起那白髮道者的手藝來。
那時他總撐著那把不知用了多少年的油傘,慢慢走進宮燈幃。
他會笑起來,喚他:
[龍宿……]
龍宿知道天下安定了之後,談無欲便消失了。個中緣由他大約也能猜到。在某些方面談無欲和自己的做法很相似。所以龍宿並不認為談無欲的離開是對素還真選擇的埋怨或是報復。他只是單純的離開素還真,抱著平靜的心情。——而在他面前的談無欲,也確實反映出了這樣的資訊。
他只是離開素還真。很多時候,一個人生活反而更適合談無欲。
放下杯子,龍宿微微一笑:
“月才子手藝果然不差。”
對面的人站起,背對著山崖前方壯闊的風景,為龍宿滿了杯子。
“前輩贊謬了。”談無欲看著龍宿,“久違前輩,氣色卻不見得好啊。”
苦笑著,被看出來了。
“無妨,吾這般已有些時日了。”
談無欲過來,握了龍宿的手把脈。不刻,卻不置信的睜大眼看著他,“前輩你……”
龍宿不動神色抽回手:“吾無妨,月才子不必擔心。何況天下早已安定,功體什麼的在如今已無甚作用。”說著,理了理衣袖的褶皺,漫不經心的繼續喝著茶。談無欲也不再說什麼,只是進屋翻箱倒櫃的拿了個瓷瓶出來交給龍宿。
“這是素還真的護元金丹,前輩必有用到的時候。”瓷瓶被塞進手裏,冰涼得如自己的體溫。龍宿不推辭,接過來放進袖中:“勞月才子費心。”
山頂的風時不時囂狂起來,帶著兩人的衣擺一層一層翻舞。
卡拉卡拉卡拉卡拉
突然傳來的奇怪聲響,讓龍宿疑惑的回過頭去。
那是插在屋子窗臺上的白色紙風車,讓風一吹旋轉著,撥動竹片,輕輕響著。
那必是承載了什麼沉重東西的借物。龍宿心知,於是問他:“不打算回去?”
“想去時便去了。本就沒有什麼回去不回去之說。”談無欲道,白髮一絲絲飄揚起來。
沒有回去不回去。那裏,只有去與不去的問題。
疏樓龍宿忍不住抬頭看了一眼談無欲。那張清瘦的臉上,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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