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六絃之首蒼的身亡,在道境玄宗無疑是件大事,龍宿等著看盛大的排場,又覺得不會有什麼排場。這樣清靜的地方,不適合任何原因下的吵鬧。翠山行與赤雲染在正殿佈置了靈堂,藺無雙則獨身一人處於園中,遠遠看得到靈堂,卻不走近,更不離開。
龍宿與劍子地待在一起,不出去添亂,只是心中不約而同想到,蒼死了,怎會沒有一點波瀾。龍宿隱隱覺得,蒼的死,只會是打開一切的開端。
第二日,有人上門來,劍子和龍宿待在房間裡,聽外面瑣碎的議論說,來的人是金鎏影,玄宗四奇之首。
“又是六絃,又是四奇,道境玄宗也這麼多講究。”劍子歎了句。
龍宿忍不住想笑。
“汝之師門人丁稀落,就不允許別人枝大葉繁麼?”
“誰說人丁稀落?不是還有我嗎。”劍子一本正經地說。
“是啊,只是,汝手下還有別人麼?”龍宿終於笑了出來。
劍子與龍宿到底與蒼交情不深,感嘆也感嘆過了,心中也沒有多麼沉重。
“說起來,這件事一點頭緒也沒有,不知何時能了。”劍子顯得有些鬱卒。
“一點頭緒也沒有麼?不盡然吧。”龍宿淡淡地說了一句,喝茶。
“這麼多矛盾的狀況,你找出頭緒了麼?”
“只是一點。”
“哦?一點已經不少了,是哪一點?”劍子頗有興趣。
“白雪飄。”龍宿輕輕吐出這個名字。
白雪飄,龍宿親眼見他慘死,而劍子又似乎看見他出現在蒼的院子附近的白雪飄。
“也許……”劍子沉吟道,“那天晚上,我只是覺得那個人影像他,也許未必是他也說不定。偶爾眼花,也是可能的。”
“汝眼花了,吾難道也眼花了麼?”
“若是死而復生,的確蹊蹺。”
“真的是死了麼?”龍宿突然說,“汝覺得可能麼?”
“不是你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便是真實的嗎?”龍宿站起身,若有所思地來回走了幾步,“汝可還記得蒼的說辭。”
“此間乃是翠山行白雪飄等人殘餘意念所化。”劍子記得清楚。
“若是意念所化……意念,會再死一次麼?”
劍子怔了怔,這一點,他也隱隱覺得不對,但是他之前只是在心中思索過此事。
“本身蒼所言,意念所幻化之具象,其真實性便值得懷疑。只是——”劍子略一遲疑,“蒼會說謊麼?”
“他必然說了謊,目前的狀況就是最好的證據。”龍宿分明說道。
“你是說……”
“如果這個空間是他用術法構成,那他現在已死,空間本應幻滅,怎會像現在一樣安然運轉。”
劍子想了想,知道龍宿所言甚是,不過,他又想到。
“又或者……”
“又或者,蒼並沒有死,而是藏在暗中。”龍宿接下劍子的話。
蒼沒有死,這可能麼?昨日眾目睽睽,躺在那裡毫無氣息的人是蒼,這瞞不過眾人的眼睛。
劍子與龍宿皆沉默了,顯然都想不通此事。
過了一會兒,龍宿突然站起身來,一拂袖,便是打算出去。
“誒?你去做什麼?”劍子問。
“吾去看看蒼到底死了沒有。”龍宿甩下這句話,便踏出去了。
劍子剛想跟他說別去,已是來不及。劍子想了想,倒沒跟出去。已經有龍宿去了,他自然不必掛心那邊了,劍子現在想的,是白雪飄。
與翠山行拌嘴的白雪飄,對六絃之首蒼畢恭畢敬的白雪飄,慘死房中的白雪飄,消失無蹤的白雪飄,恍如鬼魂般出現在蒼的院子外面的白雪飄。
為什麼是白雪飄?
劍子想不明白,但是他知道,自己一定是沒有找到藏在背後的一個關鍵之處,這個關鍵,也許是解開一切迷障的鑰匙所在。每個派門,總有些不為人知的秘辛,劍子不欲參與人家是非,只是事到如此,不弄明白,怕是難以離開此地了。那麼,這個關鍵,掌握在誰手中?
劍子揉了揉額頭,腦中有些混沌,這時,他好像隱隱嗅到一個好聞的味道。這好像是……龍宿的醉裡香。
劍子意識到這一點,突然清醒了,精神頓時振奮。可是,這一清醒,仔細分辨,空氣中什麼味道都沒有。
嗯?劍子愣了愣,又仔細聞了聞,確實沒有什麼特別的味道。
原來是錯覺。
恐怕是的,劍子明白,若真是有什麼味道,不會瞬間就消失的,總會留有些痕跡。看來是自己錯覺了。
劍子並沒有在意,手指輕輕敲著桌子,心不在焉地,思緒又跑遠了。
龍宿向正殿走過去,遠遠看見翠山行和赤雲染身著素服,在裡面為蒼守靈。旁邊還站著一個人,看背影氣宇軒昂,頗讓人看得起。
龍宿接近,隱約聽得那人對翠山行低聲說著,絃首之死實乃道境玄宗之大不幸,吾甚感痛心云云。龍宿聽著這些話,再看他形貌,心中判斷此人是那金鎏影。
龍宿本想進入看看蒼,此時卻立在遠處不動了,皆因他感到一種壓迫。龍宿沒有回頭,卻知壓迫來自哪裡。
藺無雙。
藺無雙遠遠地坐在園中,獨自一人喝著酒,一杯接著一杯。從昨日起,他已經是這樣了。
藺無雙並沒有看向這邊,甚至眼睛也不抬,可是龍宿卻很確定,正殿中所有人的一舉一動,皆在他心念之中。這是一種無形的感覺,就好像整個靈堂籠罩了某種意念。
龍宿不喜歡這種感覺,他寧願站在外面,不想進去。
龍宿看著金鎏影對翠山行和赤雲染不斷說了些什麼,後者表情淡淡的,偶爾點頭。金鎏影轉過身,似是要看蒼的棺木。
蒼躺在棺木中,從龍宿的角度看不見他,但龍宿能看到金鎏影的表情。金鎏影注視著蒼許久,背對著翠山行和赤雲染的臉上沒有什麼痛惜的表情,反而有一種奇怪的……龍宿有些說不上,只覺得他眼中似乎閃爍著莫名光芒。
一瞬間,龍宿好像看見金鎏影的嘴角微微勾起了!
龍宿皺眉,正要看個仔細,卻見那金鎏影還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仿佛剛才所見完全是幻覺。此時的金鎏影,沒有明顯的悲慟,也沒有任何高興的樣子。
龍宿又轉過身,遠遠望著藺無雙。藺無雙在那裡,已經喝了不少酒,不知醉了沒有。
藺無雙看起來真是個冷淡的人,好友躺在這裡,他還能冷靜地坐著。但是龍宿知道,他心中絕不平靜,否則不會離得這樣遠,還能感覺到他強烈的意念的存在。
龍宿突然覺得身後有人,一轉身,果然看見剛才正殿中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後。
金鎏影從剛才就注意到龍宿,觀其相貌舉止,心中認定這是個人物。
“汝就是金鎏影,玄宗四奇之首?”龍宿的聲音拖得慢,語調顯得很華麗。
“正是在下。觀閣下氣宇不凡,卻面生得很,不知閣下名姓?”金鎏影態度很好地笑著說。
“吾來自中原苦境,儒門龍首。”
“原來是來自苦境的儒門龍首,失敬。”金鎏影聽到龍宿身份,心中不免更加刮目,態度也更殷勤起來,“未聽聞龍首來道境做客,該讓道境玄宗招待一番才是。”
“吾只是無意中來此,意外逗留兩日,不便打擾,只是沒想到遇見此事,著實令人遺憾。”龍宿說話時並不正眼看金鎏影,語氣也淡淡地,顯得高傲。
這樣有一點輕慢的態度,卻沒有激怒金鎏影,反而絲毫不覺似的,陪著龍宿感嘆兩聲。
劍子在房中,半天沒有等到龍宿回來,忍不住出去看看,遠遠地就看見金鎏影和龍宿站在廊下說話。
劍子看龍宿擺出那一副傲慢的表情,就知道他正在享受儒門龍首被人恭維的虛榮,心中暗暗腹誹著。他和龍宿認識多年,龍宿對他來說並不是了不起的人物,但是對江湖上很多人來說,儒門龍首還是讓人很尊崇的身份,所以龍宿在他面前是一個樣子,在別人面前又是另一個樣子。
劍子想了想,覺得龍宿還是與自己在一起時是最自然的樣子,也是自己最喜歡的樣子。想到這,劍子又釋然了,於是轉過身,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龍宿一進門,看見劍子正坐在桌旁,面對一堆碟子,裡面盛著吃的。看劍子的樣子,恐怕是剛提起筷子,準備開動。
“回來得正好。”劍子抽了一雙筷子給龍宿。
龍宿皺著眉走過去。
“哪裡來的?”
“當然是去廚房撿的,他們現在忙著悲慟,還指望他們能想起我們來麼?”劍子不以為然地說。
這倒是實話,現在外面上上下下是沉浸在悲傷中,誰也顧及不到旁人了。
龍宿坐下來,用筷子撥了撥菜肴,是冷的,顯然不是新做的。龍宿很嫌棄,抬眼看了看劍子,發現他倒是不挑。
從昨日到現在完全沒有吃過什麼,龍宿不是不餓的。龍宿皺著眉,用筷子夾起一個饅頭。饅頭自然也不是熱的,而且有點硬,龍宿夾到嘴邊,卻停住了。
“這是……”龍宿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只見那饅頭上面點著紅點,明顯是準備擺上供桌的。
劍子見狀,伸手把龍宿那饅頭拿過來,利索地把饅頭皮撕下來,再把饅頭塞回龍宿手裡
“沒事,吃吧,蒼不會介意的。”
龍宿看著劍子像沒事人一樣,只知道填肚子,氣不打一處來。龍宿劈手奪下劍子正在吃的饅頭,扔在一邊。
龍宿什麼也沒有說,站起身便往外走。
門咣地一聲被關上了,劍子確定龍宿走出去了,筷子一扔,拿出布巾擦了擦手。劍子也站起身,舒展了一下四肢,往裡面走,走到床邊,毫不客氣地躺了下去。
龍宿常有午睡的習慣,劍子卻沒有,只是如此無聊,不如睡覺。
劍子閉上眼睛,滿腦子翠山行白雪飄,白的綠的紫的讓他頭腦又漿糊起來,逐漸混沌了……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門又開了。劍子心中有察覺,雖然還在困著,卻極力讓自己睜開眼睛。一個努力,終於坐起身來了。
龍宿果然已經回來了,手上的托盤中,幾個碟子蒸蒸冒著熱氣。劍子立刻變得極有精神,一骨碌從床上下來,還未等龍宿招呼,已經從善如流地坐在桌邊準備好了。
龍宿看了他一眼,默默地把之前那幾盤冷菜推開,換上自己剛剛新做的。雖然是素齋,但翠綠白紅看起來很是養眼,劍子食指大動,頗有席捲之勢。
龍宿總覺得此時的劍子很欠扁,忍耐著不去看他,只吃自己的,可是總有無意間一瞥,看他吃得一臉感動的樣子,又覺得好笑。
劍子看著龍宿,目光閃動,此時的龍宿在他看來真是世界上最可愛的人。
龍宿又氣又笑,偏感到拿他沒辦法。
“汝這人啊……”
不過自己的手藝總希望看到有人欣賞,看著劍子吃得高興,龍宿也覺得滿意,順手又把劍子的湯碗填滿。
突然,劍子神色一怔,龍宿敏銳地察覺到了,立刻看向劍子。
“怎樣了?”龍宿問。
劍子什麼也沒說,立刻站了起來,,幾步走到門邊,連手中的饅頭都忘了放下。劍子推開門,神色更加深沉了。
龍宿也走過來,和他一起向外看去,明白了劍子為何是這樣一個表情,因為自己也是同樣。
他們看到了同一個人。
白雪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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