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極北之地,天漫霜灰、地瀰皚銀,座落此間的人境未因此冷寂氛圍而陷蕭索,依舊兀自張揚著喧囂繁麗。
早在先前便有耳聞北隅皇城繁華庶麗之名,然興意來此,卻是因途中聞人口語,此時正逢皇城劍祭。
他抵達的時機稍遲,劍祭將近尾聲,評選結果已然揭曉,依循往例,凡參與評選之劍無論優勝劣敗、一律懸置祭場展示一旬,觀賞者若有所衷,可詢洽留名的鑄劍師,除獲評為前三優作者,餘下皆可由鑄劍師決定處置,自行收藏、或售或贈予賞識者,皆是無妨。
意興闌珊地繞行過半人來人往的場子,縱然初時也僅抱持著姑且一觀的心念而至,但入目所見多是平庸甚而低劣之作,仍不由得萌生了白走一遭的感嘆。
待行近場中央,透過圍觀人牆,隱見佩帶刀劍的侍衛肅然佇立,想來尚未見到的前三優作應是置放該處,然要穿越這雜沓人群近祭展台,委實不易且不適。
當他想思量著索性放棄、迴身欲離,卻忽爾察覺一道陌生的凌厲目光,往來處望去,但見一名衣飾華貴的青年端坐於環場的看台上,凌厲目光非對他而來,而是越過他及圍觀的重重人身,膠著於置劍之處。
不為顧守、不為欣賞,而是別有思量於心的眸光。
得此凝神注目,他思忖著,或許、芸芸中脫穎而出的三劍,尚有可觀之處。
時當十五的夜空,月清明、星微稀。
他凌身而過祭場護牆,夜守侍衛因感風拂錯身,而警覺地抬眼伺望,卻是未察有異。
祭場的守備較他預期的來得疏忽不周,除卻四方入口分派兩兵駐守,祭場之內便空無一人了。
信步而近飾點華繁的展台,目光掃過名列二、三之劍,心中已有了評斷,誠然有其過人之處,但仍未可稱為絕品。
首選之劍位於二、三之間,置台稍高,他需得稍退數步、仰首觀看。
劍名以篆字刻鏤於柄,是為闢商。
再觀其劍身,澤色不若一般兵刃於打造間力求澄明,曖曖刃身於星月下不爍其芒,反是如霧披隱、光暈濛昧,觀視竟略感眩惑。
待目光延至劍身距鋒端三吋之處,他難抑詫異。
縱然形式風格迥異,此劍與劍子之古塵卻有一相似處,近鋒端處皆留有三吋鈍刃。
他曾聽聞劍子言說,鑄古塵者心存仁厚,凡經其手所出的兵器,鋒刃必置三吋未磨,是欲以此省勸持劍者留人餘地方寸、勿逼至盡絕。
見他聞言神色顯有不以為然,未待他啟口,劍子便逕自續道。「若殺意縈懷,三吋仁心何足以救之;倘釋念早存,又豈需三吋仁心提點。」
莫非他的心思分毫未遺、盡書於臉龐上?他微微一笑,未置是否,如此沈默了片刻,劍子方問。「怎不說話了?」
「汝已將吾欲說之言道盡,吾自然無話可說了。」
「殺心釋意多僅介一念之間,鑄者留存於劍的仁心,交關之刻、或真足以動之。」
他聞言未即予回應,沈吟著、指撫過橫陳於案的古塵那三吋鈍刃,及至末了,忽一使勁,鈍刃沒陷指尖。
見殷紅血色暈散,劍子不由蹙了眉,隨手裂下一截衫袖為他裹傷。
「仁心亦足以傷人,或且傷之更甚,用說的吾即能明瞭,何需身試?」
任劍子拉過他的手腕,這一回、劍子猜思的並未完全透徹。
「殺心釋念若擺左於這三吋仁心,最終、不過落得傷人傷己。」
劍子專注於他指上的傷,未有回語,但他明白,靜默、不表認同。
而他也未再多言,原本,他就沒想過要得到劍子的認同。
處世的歧異,本是在所難免。
指傷早癒合得不著痕跡,若非於此相隔千里的北地,再見另一存有三吋鈍刃之劍,也許終其一生,他不會再憶起那段以緘默作收的言談。
目光再落於闢商,他於心忖思,且不說這三吋鈍刃,便是以鑄造的手法觀之,闢商與古塵應出於同一人之手,然署名於此者卻非古塵鑄者令狐神逸。
可雖說手法相當,兩者卻涵蘊截然不同的劍意,迥異於古塵的凜然坦蕩,闢商予人甚是隱昧懵晦之感。
而便是那份不明隱晦,令他不由心動了。
而後連著數夜,他均於更深人離時前至祭場觀劍,而就在劍祭落幕的最後一宿,卻有人早他一步、立身於闢商之側。
他未動聲色,身著夜行衣的蒙面者也未察覺身後有人注視著他的舉動,自懷中取出一方長巾裹起三柄劍,待要提攜而去,一回身見他凝目佇立,蒙面者先是一愕,隨即抽出腰際配劍急刺而來。
如此不干己之事,原不當興起插手之念,然闢商雖不為他所有,卻也不忍見其落入宵小之輩手中,於是一偏身、避過封喉劍刃,同時擒住對方腕骨,使勁一捺,對方吃痛之際,鬆了握持劍柄的指掌,脫手的劍未及落地,便為他接了去。
黑衣人尚不及退開,劍刃倏穿裹劍包袱及腕骨間隙,一個上抽,環腕綑結斷裂,包袱鏗然落地。
一招即失防身兵器及所盜之物,黑衣人眉目顯見驚惶,而此時祭場之外傳來一陣喧嘩,想來是守衛終於為之驚動而趕來,黑衣人當機立斷不再勾留,可方才一騰身,一道疾矢凌風掠過他耳側,刺穿了黑衣人的脛骨。
黑衣人委地痛吟之際,一名手持彫弓的青年趕上前來,行雖促急、步伐仍實穩,口吻從容地吩咐身後隨從將黑衣人擒拿下獄,而後方才朝他拱手一揖。「多謝閣下相助。」
引就稀薄月光打量過眼前之人,雖只有匆匆一面之緣,但當時凝注於展台上的精厲目光,他猶未忘卻。
見他沈吟未語,青年尚無不悅之色,身旁的侍衛卻隨即厲聲斥道。「見三王爺還不行禮!」
「無妨。」青年擺手制止,並示其退下。「以先生的衣著觀之,應為外地人氏,是吾失禮未先自介,吾乃三王爺北辰胤,敢問先生如何稱呼?」
北辰胤的態若自然令他難不生疑,因此未答所問,卻是反詰道。「吾與該名盜劍者皆是身在祭場,王爺不認為吾亦是可疑之人?」
「先生未有覆面掩容,足見立意光明,無不可示人。」
「掩面者多有其不可示人之秘,然未掩面者卻未必然磊落光明。」
有感於他話中似是另有所喻,北辰胤眸光稍稍有異,雖仍未現慍色,卻是轉移了先前的話題。「倘若失此三劍,皇城顏面盡失,還請先生隨吾回宮,讓吾聊表謝意。」
「縱然無吾阻攔,三王爺亦可尋跡隨後追拿竊劍者,無須言謝。」
並非刻意奉承,而是以皇城的勢力、北辰胤的能為,縱使三劍遭盜離,尋回也非難事。
「先生如此客氣,令北辰胤著實為難。」
北辰胤說著、也真面露了困擾的神色,而那樣別有所思的困擾,令他不由心念一轉,突兀地問道。
「若真要謝,可否將闢商讓予吾?」
如此有失節度的索求,北辰胤神色不變,竟是慨然應允。「也無不可。」
「劍祭首選之作,三王爺可作主輕言應允?」
「吾日前方才東征歸來,闢商為吾戰功之賞,然吾所慣用者乃是弓箭,闢商予吾難免蒙塵,因此、若先生有所喜愛,贈之也是無妨。」
「吾對闢商確有所衷,然制此賊人不過隨手之舉,得此厚贈,是過了。」
北辰胤稍事沈吟後道。「若是先生覺闢商不止此價,吾可否冒昧再求一事?」
「何事?」
「若來日有困,還望先生能持闢商一助。」
「來日不可期測,若求代價,何不於當下清償?」
「於此當下,吾無所求。」
以北辰胤的地位能為,若有求助於他,當非因事艱難為,而是因其身份而不得為之。
「好、闢商值得吾應許一未知來日。」
「那吾便先為那猶未知期的來日 謝過先生了。」聽他應允,北辰胤卻未顯舒意,反是恍有所思,手持闢商劍柄,在遞予他前忽又收手。「吾府中尚收有名劍數柄,先生可要一觀後再決是否要取闢商?」
「若汝覺得不捨,吾也不強求。」
「非也,而是……實不相瞞,闢商牽涉一不可公諸於世的秘密,若你帶走了它,或許有朝一日將為給你招來無端是非。」
「是關乎皇朝的秘密?」
「是的。」
雖引有察覺闢商牽涉內情絕不單純,但北辰胤如此坦承著實令他頗感意外。
「吾來自外地,順勢讓吾帶它隨同皇城之秘遠走,不正是三王爺最初贈劍的盤算,今卻何以說破?」
「這麼說聽來或有幾分矯情,但吾衷心希望能結交你這朋友,因此不欲相欺。」
縱然目迎的眸光率誠,他仍是搖了搖頭。「朋友需得交心,但王爺先隱而後揭的作法,卻較似為經過算計的籠絡人心了。」
北辰胤一怔而後笑了,笑容中隱有幾分感懷。「在這爾虞我詐的宮廷中,連血緣之親也往往僅存名分、而淡薄了真情,也許如你所說,吾是不懂如何交朋友了。」
「若汝是渴求需要朋友之人,吾會為汝的處境嘆息,但王爺非是如此之人。」
「也許吾是如你所說的那般,但今日吾真因未能得一悉洞人心又不諱言坦告的友人如你、而不勝感嘆了。」
見北辰胤唇線微彎,誠有幾分悵惘、卻未有自傷,如此神情看在眼裡,他不覺便將心中所思訴諸言語。「北辰皇朝有三王爺在,是幸是禍尚為未定之數,可如今在上位者有臣如汝,卻無疑是災劫了。」
聞此言北辰胤面色微沈,卻未有辯駁。
亦自覺說得過了,他手指向北辰胤手中的闢商,斷了方才的話題。「無論將招致何等是非,吾所要的,仍只有闢商。」
「你──」
見北辰胤隱有幾分感激之情,他搖了搖頭。
「吾望擁此劍,汝欲棄此劍,如此安置正合雙方所需,互不用說謝。
先前的交易仍作數,若有所求,汝當知該往何處尋吾。」
對他的意有所指,北辰胤未佯裝困惑不解。
「是的,吾知曉,就因為知曉你是何人,才會安心交予闢商。」
辭別北辰胤,他當夜便離開了北辰皇朝的領地。
城牆之外、便是望無邊際的漠野。
繁華如斯、突兀矗立於荒雪間的北隅皇城,在多少旅人的眼中,曾被視為不過是狀似真實的海市蜃樓。
。。。
底累很久的續。。。
太久沒碰了,感覺抓不回來也就算了,連句法自己看了都覺得一整個怪。。。(淚)
然後,竟然被料中了,接下來只是中,而且還不確定後篇能不能結束掉。。。
拖太久果然會大幅悖離原本的預計。Orz
(vert)
[ 此贴被起泓在2007-03-03 13:0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