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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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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微垣(~11,52F/07.09)副標題就該叫做“霹靂世界穿穿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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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有點囉嗦,但再三考慮後還是貼在文前了,希望看文的大人們看後,對本文行文多少有些了解。
1,   本文是龍宿同人。因爲從他少年時寫起,而霹靂原著中年齡夠千年又與龍宿有關的人物實在少得可憐,一方面又是不少現在的先天人當年的少年郎……但都是年紀輕輕能力不足,所以在龍宿的前輩長輩上幾乎都是原創人物,尤其女性角色,連同輩或小輩也幾乎全是原創。這應該算是本文的硬傷吧,但也是實在沒辦法的事,我會努力把這些原創人物融入霹靂世界,而不喜歡看原創人物的大人們,就只能說抱歉了。
2,   二來本文屬於“正劇”性質,並且儘量貼合霹靂中千年來的事情發展發生來寫。不過龍宿做爲主角,卻不是那些大事的主角,所以只挑能和龍大扯上關係的部分來寫,其他草草之處,還請見諒。
3,   文中儒門中人,尤其是成年儒門中人,言談舉止會十分“文氣”,估計大家不太明白的詞,我會在文後一一注釋。而非儒家的一些角色,同樣會根據身份等決定談吐是否文言,所以希望大家不要被“序”嚇到了,汗……
4,   我進入霹靂界不久,雖然劇情都大概知道,但了解畢竟也有限。因此本文也是一個成熟過程。有什麽紕漏缺陷,希望看文的大人們指出,多謝多謝。
5,   關於作者名字,因爲我之前都是用“月月臺”這個名字,但不算之前與人打賭輸掉的那篇《賭》,這是我的第一篇霹靂同人,因此也決定正式改回寫同人時的專用名字“般若蘭寧”,但論壇改名字很麻煩,我還在努力中。因此大家看到文的落款與發文人名字不同不要奇怪,繼續汗……

囉嗦完畢,進入正文……



紫微垣


丹魂碧魄篇




“玉圭先啓國,銀榜後題名。育德吾君子,庸親天下公。”
二尺玉圭輕點,金芒隨聲四散,乍見黃衣儒裙飄拂過眼,書夫子盧妃[注一]已現于文思院庭中。方要舉步登階,忽見龍首私輦竟停在廊下,左右卻不見文武二衛肅立。
“這是……”
“盧妃好友,滇南之行耽汝數月才回,辛苦了。”樂夫子墨台自穿堂後轉出,微稽成禮,滿面笑容。
盧妃回衽:“有勞好友挂心。今日龍首私輦移駕文思院,不知是爲何事?”
墨台笑道:“好友一去多日,竟連今日是龍小公子發蒙吉日都忘記了嗎?前日先龍首禫祭[注二],龍小公子服斬衰[注三]畢。龍首今日遣小公子至文思院拜祭至聖先師,是爲發蒙。此刻,左師好友正在祖堂主祭,還需片刻才罷。”
“是吾疏忽了。”盧妃與墨台拾階而上,徑過穿堂。
“好友,滇南儒院現況如何?以好友之能,尚需數月奔勞,想來棘手。”
盧妃微露悵然之色:“教化蠻荒,豈是朝夕之功。幸而期公大志,主持滇南儒院,艱難困苦不悔。近日中,已漸有蒙化之德。”
“如此甚好,期公果不負龍首重托。”

二人閒談且行,漸近祖堂庭外。墨台忽然止步笑道:“左師好友來了。”
話音方落,禮夫子左師已自廊下踱出,右手所攜幼童,素衣垂髫,目俊眉清。雖是孩兒氣未除,卻自有貴胄之尊。
“那可不是龍小公子!”墨台一揚手中雀翎。
兩方照面,龍宿先行上前一步,施了一個半禮:“盧妃先生,墨台先生,龍宿見禮。”
盧妃、墨台自知龍宿年齡雖幼,卻身爲先龍首子息,現任龍首長徒。受他一禮,便也以半禮之數對答。
禮罷,盧妃揚動掌中玉圭,笑語晏晏:“龍小公子,今日發蒙,此後便要恪守先師之道。儒門天下之泱泱,德厚至民歸,不由不慎。”
墨台聞言哂然:“好友,龍小公子方才發蒙,此一說未免過早了。”
左師拂須而笑:“龍小公子雖是蒙童,天資卻非凡質。墨台好友,汝只道盧妃好友言精意深,卻不知龍小公子能答也。”
“噢?”墨台趣味非常,躬身笑道:“如此,請教龍小公子,如何答之?”
龍宿默然片刻,朗聲道:“君子不器,君亦不器。”

三師目送龍首私輦漸遠,連袂而回。盧妃慨然道:“此子不凡。假以時日,可爲儒門魁領乎?”
左師莞爾擼須:“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如不器,或可行也。”


[注一] 盧妃:盧妃與後文的墨台,左師都是中國古複姓,在文中也是做姓氏使用,爲儒門天下文思院的三位大夫子。盧妃同時取字面意思,是女性。
[注二] 禫祭:中國古代葬後禮儀的—種。禫指除服祭,即喪家除去喪服的祭禮。
[注三] 斬衰:斬衰是“五服”中最重要的喪服,斬衰用最粗的生麻布製成,不縫邊表示服孝的人不做修飾。服斬衰期爲三年。著斬衰人是子、女(未嫁)爲父,妻爲夫,承重孫爲祖父。女性還要以生麻束發。


章一:端陽初見紫微人

時過端午,酷夏之姿有增無減,這日過午卻難得風清。龍首興起,攜了次徒帝女穆容思,幼徒鳳辰在儒門天下北苑之中閑步納涼。
苑中百花鬥豔,師徒三人置身琉璃閣之中。承簷之下,由閣後水車帶起的白浪化做無數碎珠垂落。水霧隔花,尤見姿研色潤。
穆容思與鳳辰見師尊難得可親,愈發童心萌動,舉止之間,也大不似平日謹言慎思。穆容思心慧,每出妙語開懷,鳳辰雖性靦,偶爾也會插言。龍首有二徒環侍,雖愛徒龍宿不在左右,也大得天倫之趣。
清談片刻,有下人送上涼茶細點,穆容思命人取了數隻銀盃置於簷下,水滴擊之,丁冬間恍有五音之妙,笑道:“師尊難得有興致命人開了琉璃閣,只可惜師兄有功課在身,不能同來。不然這珠雨之妙,定是極對了他的胃口。”
“無妨,待宿兒功課罷了,汝去喚他前來便是。”龍首愜然拂須,“吾之好友將至,汝等需一一見過才好。”
聞言,鳳辰暗忖來者是誰。穆容思已笑道:“師尊,不知是哪位前輩仙駕,弟子與師弟可曾見過?”
龍首笑擊玉几:“見過便知,多問何益。”
穆容思與鳳辰對視一眼,見師尊心情極佳,想來將至的高人必爲密友。二人在儒門天下地位雖高,卻終究不過是總角稚齡。終年深居內苑學文習武,少見外人。如此一來,對龍首口中“摯友”越發上心。
不過須臾之刻,龍首長身而起,攜二徒至琉璃閣外:“容思,辰兒,貴客到了。”
穆容思與鳳辰展目望去,但見長空一碧如洗,瞬息之後,天邊卻驀然霞光翻湧,青氣橫霄。雲光之外,朗吟之聲飄然而至:
“松篁交映有無中,行近仙扉一水東。獨上太清三洞妙,寶章雲笈助真風。好友,別來無恙乎?”
聲隨光至,光散形現。青霞雲藹散去,來人已登上琉璃閣。穆容思與鳳辰偷眼打量,見那道者寬袍披發,鶴鬢童顔,形貌極爲清聖不凡。右手挽三尺長拂,左手攜了一名麻衣布履的黑髮少年。
“雲笈好友,自汝離蜃海蓬萊行化外之遊,不覺已是一甲子光陰。好友愈發大道弗虧,精進良多啊。”
“彼此彼此。”雲笈道子甩拂還禮:“好友不也同樣未墮寸功。數十年不見,儒門天下愈發瑰麗堂皇了。”
“好說了。”
略爲寒暄,雲笈道子牽過身側少年:“跡兒,見過儒門龍首。好友,你看此子可堪承我衣缽?”
少年上前稽首見禮。龍首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如此良材美質,好友是何處尋得的?此子骨格清奇不凡,假以時日,必有無量成就。”
雲笈道子手攜愛徒,道:“跡兒自幼爲孤,約是十五年前與我結緣。當年猶在繈褓之中,我見他道骨難得,便收在門下。不提貧道,看好友近來,不也同是桃李齊芳,好一對玉秀娃兒。”
“哈,久不見好友,只顧寒暄,倒忘了叫他們見過長輩。”龍首招手叫穆容思與鳳辰近前施禮。“容思略長爲孟,辰兒居末。可惜吾那首徒課業未完,稍候再叫來與好友見禮吧。”
雲笈道子端詳二子片刻:“女娃靈惠,男娃清俊……不知好友那首徒,又是何等人物。耶,好友,這男娃娃瞧來面善……嗯,六庭館主鳳期公與他有何淵源?”
龍首慨然長歎:“百年前一面相識,好友竟還記得。辰兒正是鳳期遺子。鳳期五年前卒于滇南,是爲儒門教化至勞也,吾亦悲戚。幼子失怙,天人可憫,吾便將其收納門下教養。”
“受邀三界磐石客論之事雲煙未散,不料期公竟已仙卒……” 雲笈道子同是喟然。

說話間,兩位長者已至琉璃閣內落座,慧仆奉上茶來。雲笈道子自一甲子前別雲笈觀而閑遊化外,二人已久未相見。故友再逢,不免把盞暢談。劍子仙迹侍立在師長身後,貌似垂眉肅立,但見師尊與龍首二人相談甚歡,力不及旁,少年心性終是難抑,漸漸偷眼四顧起來。
如雲笈道子所言,劍子自幼便隨師苦修,所居所行,雖儘是靈山寶地,終歸天然,更是少見浮世繁華。此日一入儒門天下,撲面而來,便是世間極至的耀目榮華,前所未見,不免嘖嘖稱奇。
琉璃閣雖是避暑閑館,取其玲瓏潔雅,卻也不失儒門泱泱之度。鋪設陳列,無不華美珍奇。劍子偷眼打量一番,周身多是自己未聞未見之物,考究之極。師尊與自己的居所一水三清清寒簡陋,儒門天下堂皇富麗,反差極大。雲笈道子置身其中,言談舉止,卻似極爲習慣適應的,不由暗自打趣自家師尊不可貌相。
儒門龍首氣勢凜然,王者君姿,劍子自是不太敢過多窺視,只眼角餘光微微一轉,便落在龍首身後二徒之上。左首女娃便是穆容思,鵝黃衫子縷翠點金,許是夏日,輕紗小袖將將及腕,一對碧玉釧微露,皓膚如雪……劍子忙不叠心中默念“罪過”,調開目光,轉而打量侍立右首,一身正紅儒衣的鳳辰。鳳辰年貌雖幼,但生父爲六庭館夫子,又得龍首親身調教,形容舉止,已頗見正雅風貌。垂手在龍首身後,已臻半個時辰,竟未見他貿動分毫。
劍子咋舌稱奇,心中暗道:“不怪師尊常道天下教化出儒門,見這兩娃才及總角,已是如此坐立合度。但規矩雖有了,卻嫌太拘束了些,不如道家瀟灑隨性來得自在……”
正思量中,無意擡眸,竟見穆容思妙目橫波,向自己微微一轉。劍子吃她一瞥,不知何意,已聽龍首道:“好友,吾與汝久未見,尚要暢談多時,不妨讓這三個娃兒去自行玩耍。迹兒初來儒門,便讓辰兒帶他四下遊玩可好。”
雲笈道子聞言點頭:“如此甚好。跡兒,你隨辰兒出去吧,莫要失禮。”一面淡淡掃了他一眼。
劍子暗自吐舌,知是方才舉動未嘗逃出二人眼底,忙低身道:“弟子遵命。”
“辰兒汝去吧,莫要輕慢客人。容思少時有功課去文思院,叫宿兒下課後來琉璃閣見吾。”龍首一一吩咐下去。三小施禮告罪,退出了琉璃閣。

才出琉璃閣方圓,穆容思驀地停步轉身,對劍子笑道:“小哥哥真沒耐性,一雙眼睛四下亂轉。我和師弟倒是不怕你看,不過要是大師兄在,就有你好瞧的呢!”
劍子哂然:“你家大師兄都不許人瞧的?”
穆容思輕嗤一聲:“你若好奇,不妨自己親身一試。師弟,我去文思院了,你慢慢待客吧。”
“師姐慢走。”
穆容思翩然而去,鳳辰目送她行得漸遠了,回身對劍子道:“劍子……唔……哥哥……”話方出口,已覺稱呼得過於熟絡,一時澀極。
劍子見他拘謹,不由道:“唉唉,不習慣的話,叫我劍子就好了。道家體性自然,不拘俗禮,你我同輩論交,這樣叫也不算失禮。”
“……”鳳辰又略猶豫了下,終於點頭道:“那……劍子。”
“哈,這樣就好。”劍子笑開,本還想伸手去他肩膊拍上一拍,忽轉念想到儒門舉止言談無不講究,惟恐冒犯,遂轉手將拂塵塞在腰後,“我見儒門天下占地極廣,處處皆有好景致。鳳辰你是小主人家,我就跟定你慢慢玩去,如何?”
“嗯。這邊請。”
鳳辰先行一步引路。劍子隨在其後,暗自忖道:“鳳辰小小年紀便過分的言思謹慎,容思姑娘雖截然不同,狡黠靈惠,但都非是好相與的脾性。師尊行前囑咐我善交儒門之人,不知他們口中那位大師兄又是如何面貌。若也言行必論書禮,那可真要爲難死我了。”

穆容思一路徐行,遙見文思院外雙銀杏,如翠蓋相疊。鸝鳥剔羽其上,偶爾嬌啼。一縷笛音婉轉其間,空明喜樂。
穆容思眨了眨眼,快步繞出花籬。果然遠遠便見墨台倚坐在文思院那堵題有“子不器,思無邪”六字的照壁之下,翹腳品笛,陶陶然好生自得其樂。
文思院三位大夫子中,墨台最是隨樂善言。穆容思在另兩人面前舉止合度,唯獨見了這位樂夫子時,孩氣畢露得緊。此時見他閉目橫笛,一派陶醉。童心一動,悄無聲息掩了過去。
墨台側坐石塄,穆容思伸出手來,恰恰掩住他雙眼,也不做聲,只偏了頭看他的反應。墨台輕咳一聲,放下長笛:“帝女,左師好友來了。”
“啊!”穆容思輕呼一聲,連忙放手站好,連連四顧左右,卻不見其他人影,立刻扁了扁嘴:“墨台先生,您又拿左師先生嚇唬我。”
墨台笑道:“毋不敬,儼若思,安定辭。帝女以曲禮爲名,總要不負了容止若思之意才好。非是吾挾左師好友之威啊。”
“您是夫子,我才不與您辯。”穆容思目光溜溜轉到笛上:“墨台先生,您剛剛吹的是什麽曲子,好聽得很。”
墨台揚手:“這是大公子今天的功課。考磐在澗,碩人之寬。”
“《考磐》麽?”穆容思撇撇嘴:“大師兄不喜歡這個的。師尊常要師兄識濟天下的大道,才好日後統領儒門。您要師兄‘獨寐寤言’,那儒門天下豈不是要‘於嗟乎,不承權輿!’了!”
墨台失笑:“汝是越來越靈牙利齒了。大公子的脾性汝倒清楚。好吧,時辰近了,吾不與汝多言,盧妃好友尚在書齋等汝,快去吧。”
穆容思應了聲,擡腳要走,忽然驚呼一聲:“哎呀,墨台先生,您不是該在爲大師兄上課……大師兄呢?”
“今日課結得早,大公子先離開了。”墨台見她蹙起眉頭,好生失措,不由安撫道:“帝女可有事要找大公子?”
“師尊的好友雲笈道子前輩來訪,師尊要大師兄去見禮……”
“雲笈先生麽……”墨台略一沈吟,“帝女莫急,吾會派儒生前去通報大公子,汝放心便是。”
“多謝墨台先生。”穆容思一掃愁容,笑嘻嘻福了福:“有勞了。”

儒門風光,大不同于一水三清。鳳辰因溽暑悶熱,便選了沿琅湖水道蜿蜒的堤道前行。一路白堤翠柳,放眼便見湖光飛闕,琳苑紅潮。那派花團錦簇的富貴氣象,劍子乍見,登有目迷五色之感。
兩人由儒門龍首閒居的北苑一路行來,愈近湖心地帶,愈見儒生往來頻繁。鳳辰遙指一個方位道:“那邊便是儒門天下的文思院。儒門天下儒生,經春士與秋仕選拔後,擇優者入內學習。這時未課已罷,大多會來琅湖納涼休息。”
劍子點頭道:“文思院……聽名字就很有學問。不過我看這些儒生長幼不一,都是經過多次選拔才進學的麽?”
鳳辰怔了怔,道:“儒門天下下屬各派繁多,儒生數如過江之鯽,自然要層層選拔。不過地位不同,要求倒也不同。”
“唔……”劍子若有所思,“想來你也在這文思院讀書了?”
“師兄師姐與我,都是在文思院發蒙,那是自然。”
劍子點了點頭,不再多問,鳳辰便也繼續爲他四處指點景致。劍子隨之盼望,忽然見東方遠遠花木紛掩處,一帶剔透閣頂,陽光下熠熠流光,耀眼非常。
“鳳辰,那邊是什麽所在?”
鳳辰順他手指看去,方要開口,耳畔忽聽風響,又有人在不遠處大喊:“小公子留神!”鳳辰眼只瞥到一團七彩物什當頭砸來,忙閃身一避,卻又忘了人在湖邊,一時失衡,險像叠生。
劍子在鳳辰左側而行,卻看得清楚。左手拽出拂塵一抖,已卷住來物,右手順勢拉回鳳辰:“哎呀好險,鳳辰你沒事吧。”
鳳辰腳下立穩,立刻收斂慌亂:“多謝,無事。”
劍子倒也習慣了他這副樣子,笑道:“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一面去看已卷到手中的什物,卻是一隻七彩纏絲,十分精致的彩球,一條紫紗堆成的小龍盤桓其上,下墜珍珠八寶,極盡華麗。
“這是……”劍子拈著彩球,暗暗咋舌。
鳳辰擡眼,看向球飛來處,一名童子正垂頭喪氣跑來,到了面前,哭著臉向地上便跪:“小公子,棠兒知錯了,冒犯了小公子尊駕。”
鳳辰尚未開口,劍子卻被這一跪嚇了一跳,忙不叠一步向旁跳開:“跪他莫跪我,叫你這一跪,我會折壽的。”
鳳辰看他一眼,又向那童子道:“你起來吧。甘棠,這球你哪里來的?”
甘棠慶倖著起身:“是昨天大公子陪帝女玩兒時紮來消遣的。紮完懶得安置,就賞了棠兒。”
“大公子?你師兄麽?”劍子在旁好奇開口,“這球紮得真精致,你大師兄一定手很巧。” 一邊很有些戀戀不捨的將球還了甘棠。
鳳辰微點了點頭:“師兄雜藝旁精,興致來時,常會弄些小東西消遣。甘棠,你不在大師兄身邊,爲何自己四處遊蕩?”
“今天下課得早,大公子練了會兒劍,說氣悶,又說劍勢不順,心煩得很,叫我不要跟著,自己不知逛去哪里了。”
“師兄心情欠佳麽?”鳳辰忱思。

三人立在湖邊各持一事,卻不想甘棠大喊大叫一回,頗引人注目。幾名與鳳辰相熟的小儒生湊趣而來,見了劍子,不免要鳳辰引見,熱絡談笑一番。道儒兩家,既一氣連枝,又大相徑庭,劍子健談,口若懸河的講來,旁引博證,煞是勾人趣味。漸漸不知何時,身周人群積少成多,將他與鳳辰圍在中間,好不熱鬧。
儒門天下崇文不諱武,君子亦常配劍於身。這群小儒生多半少年,心喜獵奇,不多時,團團圍了劍子,要他評點儒道劍意。
劍子縱然天資聰慧,道書劍術學有小成,可終歸少年,如何點評得來。但被諸人圍觀,又不願示弱。忽然靈思一轉,從一旁折了樹枝笑道:“儒書道卷,雖然大義微言,也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明白。不如我舞一套行劍,你們看來。至於能看出多少門路,個人天資不同,慢慢悟嘛,哈哈。”
衆人聽他這一說,倒也合意,當下四散開三丈方圓一個圈子,由他揮灑。
劍子折枝爲器,只當是平日習劍般,腳下踩開八卦方位,點、刺、抽、挑,隨心揮灑。起初時,猶將速度略略放緩,但舞到興起,手下一緊,但見綠光如雨傾灑,身轉劍動,一體渾然,猶如忘我。
周遭之人齊聲喝彩,鳳辰也屏息細看,一面在心中揣摩劍路。一刻左右,劍子收勢,團團轉了個圈,抱拳一笑:“現醜現醜。”
衆人二番將他圍住,就劍式談開,各言其意,一時熱鬧得更勝初時。鳳辰在旁不多插言,但也留神去聽諸言。忽聽有人道:“不知劍子道兄的劍法,和大公子比起來誰更勝一籌?”
鳳辰驀地一怔,尋聲望去,卻看不清發問人究竟是誰。四周嘈雜似乎也因這一問突然停了下來,但不消一瞬,聲浪忽的再起,七嘴八舌,各持一詞,爭得不亦樂乎。
劍子似乎也沒想到會有這樣的反應,瞥瞥沒有什麽表情的鳳辰,覺得自己似乎惹出了一攤麻煩,只得乾笑。
衆人立足之處,正是琅湖邊最爲水景秀麗之地。沿湖而去,一路架築遊廊曲橋,間有水台小築之類供人駐足休息,大多別致精巧,鋪陳完備。此地不過數丈之外,即有一座玲瓏小室,懸有“芰裳亭”一匾,四面裝有雕鏤槅子,上糊銀紅窗紗描畫花卉,映著碧水,格外嬌嫩欲滴。
這邊廂哄鬧非常,劍子一時難以脫身,苦笑連連。鳳辰立了半晌,終究覺得讓他們再說下去,更爲不妥。方要開口,忽聽一聲輕響,芰裳亭面向這邊的槅窗被緩緩推開,一人身影半露,冷笑道:“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便是眼下麽?”

聲線清潤,卻尚帶少年口音。劍子聽得清楚,眉頭一凜,暗道:“這句話說得好生刻薄。文思院中的小儒生個個出身不凡,豈是吃得下這般冷誚言語的……”
但他思緒尤未定,忽覺身邊聲響一時全收,彈指一瞬,鴉雀無聲。與亭中人驀然開口相比,這一變故反而更叫他瞠目結舌。
亭內少年倒似全不意外,劍子只見槅窗口衣角微晃,人已不見。隨後亭門慢啓,踱出一人來。
劍子定睛,見那少年與自己年歲相仿,紫衣華履,珠冠束發。五官眉目只覺難以描畫,俊挺嬌妍和諧揉雜。瞥向自己一眼,眸光若星,卻是琥珀色的奇星。
“他是……”見他風貌氣度,劍子心中暗忱,略略已有了大概。果不其然,那少年緩步行來,身周諸人紛紛躬身行禮:“大公子。”
“果然是他……”劍子對自己揣摩身份的眼力十分滿意,一面放開了上下打量這位儒門天下的少主人。
龍宿的目光在衆人身上輕描淡寫的一轉,不曾理會劍子,只道:“還都聚在這裏幹什麽,文思院無功課了麽?”
一言如赦,諸人立刻紛紛走退。不消轉眼,芰裳亭下已只餘寥寥四人而已。
鳳辰低眉向前:“大師兄,是辰兒失禮數了……”
龍宿聞言一皺眉:“有人自招嫌隙,與汝什麽相干。”鳳辰立刻噤聲退後。
劍子見龍宿眉目間猶有微餳,約略是小憩中被人擾醒,心下不得爽快。鳳辰與甘棠在旁都似不敢多嘴一句的樣子,便自發拽出拂塵,一甩而稽:“貧道劍子仙迹……”
話剛出口,龍宿橫瞥他一眼,冷哼道:“吾知曉汝是劍子。方才那些人恭維汝得緊,當吾是聾子聽不到麽!”
劍子心下哎呀一聲,倒將龍宿怒意的源頭摸清了幾分,攤手笑道:“儒門門生都好生好客,多方擡愛,倒是劍子受之不恭啊!”
龍宿旁踱了兩步,挑眉道:“恭與不恭,還要見過才知。汝既然師從高人,又以劍爲號,想來手下不凡,不如讓龍宿領教一番如何。”
“大師兄……”
“大公子……”
鳳辰與甘棠愕然,俱料不到龍宿會如此反常,出言挑戰。反觀劍子,卻是不亢不卑,嚼著笑意,連甩拂塵:“哎呀,能與你切磋,真是受寵若驚。只是劍子頑劣,學藝不精,還請手下留情啊!”
劍子山中不羈頑皮慣了,此類腔調信手拈來,龍宿在儒門天下卻幾時見過,只覺油腔滑調使人生厭,眉眼一凜:“何必多言。”
“好說好說。”劍子卷起拂塵插回腰後,右手猶提著适才折下的樹枝,抖了抖笑道:“既是切磋而已,就以枝爲劍吧……”
“甘棠。”龍宿卻不去理會劍子,負手道:“去吾書齋拿兩柄玉尺來。”
“是。”甘棠一路小跑而去,劍子啞然無聲。

鳳辰在旁聽兩人言語來往,想起少時甘棠所言,倒也多少明了龍宿今日因何一反常態咄咄逼人。眼見龍宿眉梢飛慍,劍子笑容可掬,只得抱了圓場的心思出聲:“大師兄,師尊有貴客來訪,正在琉璃閣小坐,囑咐師姐轉告,要你下課後前去見過。”
“容思不曾見吾。”龍宿瞥向劍子一眼:“是哪位貴客?”
“便是家師。”劍子樂呵呵在旁介面。
“唔?”龍宿擡眼冷笑:“無妨,待吾與這位劍子道兄切磋之後,再去見過便是。辰兒,汝退開吧。”
“……是。”鳳辰欲言又止,退後數步,不再做聲。
龍宿側立湖旁,不理會劍子,只去望那一帶清波。劍子卻好生不客氣的放了膽看他,再瞧瞧默立不語的鳳辰,心下暗笑:“龍首前輩這三名弟子脾性倒真是大不相同。怎生幼徒拘謹,長徒倒是如此喜怒隨于心形於色,真真有趣。依次看來,若真要從人論交,這位龍宿大公子卻是最好相與的。師尊有命在前,莫怪我放手一試了。”
龍宿自不知劍子心中有何盤算,只面對琅湖默思數日來轉圜不順的一手劍招,一時間到也安靜。片刻,甘棠氣噓噓原路回來,懷中果然抱了兩柄玉尺,遞倒龍宿手中。
劍子偷眼去看,那兩柄玉尺俱是三尺長短,質地溫潤晶瑩,雖非奇珍,倒也名貴。龍宿拈尺在手,抖了兩抖,瞥一眼劍子:“汝平時慣用之劍,長短如何?”
劍子被問得一怔,不知他意爲何,想了想才小心答道:“不過二尺一寸左右,和這尺的長短倒也相差無幾。”
“二尺一寸是麽……”龍宿將玉尺平端,“吾素不喜占人便宜,如此……”舉掌拍去。只聞兩聲脆響,兩柄玉尺登時各被折去二寸長短。
“哎呀……”劍子失聲叫出,好生惋惜的看著落在地上的兩截斷玉:“這何必……”
“汝自選一柄吧。”龍宿不由他嗟歎捶頓,將尺向前一遞。
事已至此,劍子只好十分從善如流,隨意擇了一柄,拈了拈笑道:“非金則玉,儒門天下果然好氣派。”
“無非器皿罷了。”龍宿將尺一抖,捏了一個劍訣:“請進招吧。”

兩人各有分寸,同時擠步上前。雲笈道子一脈,煉劍氣以修仙,開闔飄逸,劍勢綿綿如絲,運轉不絕;龍宿所習儒門正宗,中庸抱守,揮灑靈動而不失大家風範。劍子與龍宿雖然後輩小成,但自家劍法施展開來仍純熟無比,起手運招靈活敏捷,以補真氣不足。
鳳辰與甘棠在旁看得眼花繚亂,半個時辰晃眼即過。二人靜立無虞,場中劍子與龍宿卻終歸少年,盡力而搏,漸漸氣空力盡了。發覺體力難支,龍宿心中一動,將前日新學得的一式“萬化千影”施展開來。雖然火候功力均不足,但此招三味已得。跨步抽身,輕叱一聲,身影幻化數條,玉尺或劈或刺,盡籠劍子周身。
劍子倒也不敢大意,足下迅速騰挪。踩八卦,凝氣於尺,遞出一式“劍影紛紛”。雙式相接,叮叮噹當脆響如爆豆。鳳辰甘棠一時目不暇接,屏息而待。
精光消散,唯剩衣袂猶在翻飛。劍子與龍宿相對而立,間距不過二尺餘。甘棠一眼瞧清劍子兩手空空,龍宿掌中玉尺卻穩穩點在他胸口之上,拍手喜道:“大公子勝……”
話音未落,“叮”一聲微響,龍宿那柄玉尺齊齊從中而斷,前段與地上原屬劍子那柄跌作了一處。
“這……”甘棠啞口,不知所措的看向鳳辰。
一片沈靜。
驀地,龍宿“嗤”的輕笑一聲:“汝劍法不錯。”
劍子眨眨眼:“彼此彼此,你的也很好。”
龍宿忽的擰眉:“可惜市井油腔讓人生厭。”
劍子依然笑得無辜:“此乃從善如流也。龍宿,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龍宿皺眉想了想,忽又莞爾:“汝倒是有趣!”隨手抛下斷尺:“甘棠,打理乾淨這裏。”
甘棠見龍宿色已轉霽,長長吐了一口氣,一溜小跑的去收拾殘玉。龍宿轉身拉過鳳辰:“辰兒,隨吾去見師尊。”
鳳辰被他拉著便走,劍子無頭無緒的扎手站在原地,無從來去好生可憐。龍宿走了兩步,回頭哼一聲:“還不跟著,汝等著人來擡麽!”

三人偕伴返回琉璃閣,再次見過雙方師長。雲笈道子見了龍宿不免吃驚,龍首這才笑道:“宿兒正是先龍首子嗣,根器資質俱是不凡。吾儒門基業,未來盡付他矣!”
“此子命有風雲之氣,好友後繼有人啊。”雲笈道子攜了龍宿一手,越看越愛,笑歎道:“可惜非是塵外之人,不然縱然與好友齟齬,我也忍不住要搶來一水三清栽培了。”
龍首撫須連笑:“好友有跡兒足以承衣缽,何必眼紅。歷來三教並立,汝這徒兒根骨絕佳,吾儒門又豈能落於人後。只待假以時日,武林頂峰之列,必不難見他二人之名。”
兩位長者談到樂處,開懷一笑。劍子侍于師後,偷偷向龍宿吐了吐舌頭。見他眉目一皺,反瞪了一眼回來,不由大樂。暗道:“如此有趣,儒門之行倒不怕乏味了。”
少時鳳辰因課時已到,便請告退,龍首一併便命龍宿退下了。劍子枯站了半晌,見此大急,連連在雲笈道子身後偷偷鼓手弄腳。雲笈道子心知劍子仍是玩心未退的年紀,便順了他的意笑道:“好友,此地甚佳,你我正可長夜把酒,但娃兒們起居自有時辰,不便陪同枯坐。我見這幾個孩子也頗投契,不妨讓他們同去交遊玩耍,也勝過在此受著拘束。”
“好友言之有理。”龍首頷首喚過龍宿:“宿兒,近日跡兒便由你招待,需善盡地主之誼,可知?”
龍宿乖巧應聲,劍子一旁正中下懷,愈發的眉飛色舞。雲笈道子見狀,不動聲色清咳一聲:“跡兒,儒門天下禮儀之地,不比一水三清之無拘,切莫頑皮。”
“是。”劍子咋舌稱是,與龍宿鳳辰辭了兩位師長,同去了。
雲笈道子慨然:“跡兒心性過於活潑,恐非將來修行路上助力。蜃海蓬萊已是前身,此後餘年,我擬便在一水三清將他詳加打磨,望其成器啊。”
“好友莫多慮,跡兒仙骨不凡,必有大成。何況汝仙道將成,便是善例,跡兒循汝之法,自然無礙。”
雲笈道子歎道:“以煉劍氣入仙道,更難於煉氣之門路。一念之非,便是仙道凡道之別。跡兒雖有仙骨,塵世羈絆卻也厚重,一切仍要看他自身造化,非是能假以旁人之手。”
“好友且放寬心吧。”

琉璃閣外日已偏西,霞光如火,映得萬物流丹溢朱。龍宿攜了鳳辰直過橫橋,才放手吩咐他去了。回頭見劍子臨水而立,長吸著氣感歎:“美景啊!有道是半湖瑟瑟半湖紅。這水岸雖然是人工砌景,卻有天然匠心,不俗也……”
龍宿嗤笑一聲:“汝有感慨的話請便儘量免客氣,等吾用過晚膳,到了就寢時分,自會讓人前來叫汝。”
“耶!”劍子連忙晃身過去:“有言民以食爲天。孔老夫子也說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龍宿你怎麽可以罔顧我的民生大計呢!”
“吾以爲美景當前,劍子汝吸風飲露便可過活了呢!”龍宿略偏頭上下打量他一番,喚過一直在閣外侍侯的甘棠:“傳一桌上膳擺在吾那,要快。”
甘棠應聲要走,劍子連忙出聲叫住:“小哥,菜品隨意,飯量倒是麻煩足些。有勞有勞,多謝多謝。”
甘棠聞言,先是一怔,隨即撐不住笑應了一聲,飛快去了。劍子不以爲意,轉向龍宿道:“你住在什麽所在,咱們這就去麽?”
龍宿向東擡眼,繁花茂樹之後,隱見一點琉璃屋頂,熠熠生輝:“紫雲台。”
“紫雲……台……”劍子摸了摸頭,暗自咕噥:“儒門天下這麽大,龍首不至於這麽小氣吧……”

直到兩人穿廊過院,在一組房室前停下後,劍子才發覺龍宿口中的“紫雲台”與自家師尊打坐時所用的“掃塵台”,無論大小還是奢糜程度,都相差了何止雲泥。若大一片華屋美室,前有芳庭,後植松濤,朱廊環設,流水隨之。一塊半人高璞玉立于三尺石台之上,鏡磨一面,鐫有“紫雲來兮”四字,仿佛門戶。
龍宿偷眼看他顔面表情紛繁變幻,這才笑道:“此地地面,本是數十丈方圓整塊白石,天生紫紋。師尊命人合著房舍地步雕鑿成台,故名‘紫雲台’。”
劍子搖頭撫胸:“奢侈人力。”
龍宿勾唇:“非也,此乃華麗之本色。汝若嫌珠玉之光汙目,舍後竹亭,請君自便。”
劍子雙手一推,拔步便向紫雲台內率先行去:“既來之,則安之,方不拂主人好客之禮啊!”
“那便請吧。”龍宿笑吟吟隨在其後,頗有得意之色。

兩人在小廳落坐,侍女奉茶即退。龍宿不喜過分喧鬧,紫雲台一干僕役,未經傳喚少有近前。龍宿伺人退盡,起身推開後窗,隨手放下簾子用金獅子倚了。劍子這才發覺此廳正臨竹林,清風徐徐,鳳尾森森,間有蟲鳴一二。一室忽覺空寂,不由喟然。
龍宿返座,呻了兩口香茶才道:“無由來,汝忽然一臉悲愴幹什麽?”
劍子好不同情的看著他:“一水三清雖清寒簡陋,我卻能與師父抵足相親。而你雖身處華屋廣廈,反而冷冷清清……”
龍宿噎住,一時只覺劍子的眼光與思維好生詭異,反而無言以對。
劍子仍在語重心長的道:“太教條的生活環境不利於少年成長,一水三清雖不比這裏富貴氣象,卻不拘人性天然……哎!”
話未盡,一物晃面而來。劍子反手抄住,卻是几上果盤中一隻水梨。龍宿一手疊於頷下,微微含笑:“不勞操心,請用果品吧。”
“多謝。”劍子笑眯眯咬下一口,忽又搖搖頭在自己頰上輕拍一下:“逾越了!這張嘴……”
“什麽?”龍宿瞟來一眼。
“沒什麽沒什麽,梨很好吃。”劍子笑得越發燦爛。
龍宿便也不再多言,順手抓起晨時扣在几上的《國語》翻看起來。劍子低頭啃了片刻水梨,忽覺耳畔無聲,擡眼見好大一卷書冊被龍宿平舉在臉前。見自己擡頭,書卷邊緣琥珀色一點眸光飛閃而沒。劍子連忙端容肅相,愈加寶相莊嚴的眼對鼻,口對梨,心下竊笑。

少時,晚膳傳至。儒門上膳,自是珍潔細美之極。此外,果然又有一隻頭號簋碗,滿滿盛著香稻米飯。饒是劍子自詡肚大,見了也不由咋舌。
龍宿舉箸讓客,甘棠侍立一旁添飯布菜,一時鴉雀無聲。劍子卻無“食無語”的習慣,片刻之後,只覺好生難過,終於開口笑道:“龍宿,你今年多大?”
龍宿一怔,停箸看他片刻,才道:“十五。”
“喔,我比你大哦!”劍子笑眯眯比了個“六”的手勢:“我應該是十六了。”
“應該是?”
劍子連連點頭:“師父撿到我十五年了,撿到我那年我貌似已經十幾個月……這樣算,當然是比十六隻大不小了。”
“唔。”龍宿點點頭,拿起牙箸準備繼續吃飯。
兩口咽下,劍子忙又道:“龍首前輩帶你到儒門天下外面玩過麽?”
“不曾……師尊公務繁忙……”龍宿猶豫了下,“幼而學,壯而行,現下還不急開始尋幽訪勝。”
“我也是在一水三清長大的……”劍子眯眼尋思著開口:“不過我師父每年都要外出雲遊采藥,我跟著他倒也走了好多名山秀水。其實采藥只是個藉口啦……”
劍子拖長了聲音,然後一頓。龍宿果然介面道:“什麽藉口?”
“師父之前本是在蜃海蓬萊的雲笈觀修道,後來大道將成,便把道觀讓出,雲遊去了。但俗務冗雜,師父在一水三清定居後,總有道教門人想方設法摸來,請師父再渡紅塵。師父不勝其擾,才經常四處閑遊……”
“雲笈前輩爲何不肯再渡紅塵?”龍宿有些興起,匆匆咽下一口飯菜發問。
劍子清了清嗓子:“你們儒家學的是經世濟民的入世道理,而修仙道是要斷絕塵世俗務的。塵緣不淨,如何飛升?師父所修的是仙道,自然要放心於化外。據師父他自己說,現下他唯一肯涉足的俗界之事,便是每百年召開一次的證道會了。”
“證道會?”
“我也不太清楚,似乎是苦境道境的道門比武大會……不過應該很熱鬧很有趣就是了……”
如此你來我往,劍子成功的將龍宿拉進自己的話題之中。兩人邊吃邊聊,一頓晚膳罷了,之前的客套與較勁早去了八分。雖然各負奇稟,終是少年,一旦話語投機,便能極快的熟絡起來。連甘棠在旁侍立,都要忍不住來插上幾句。龍宿身份不同尋常,身邊極少有些可以不拘閒聊之人,今日難得如此暢快,縱然甘棠逾規插嘴,竟也一笑而過。而劍子雖然嘴巧人靈,深山古澗長日修行,也少有話伴,存了滿腹的見識點子,一傾而出。
飯罷上茶,兩人換到內廳剔燈續談。甘棠雖有些不支,但童心更勝,偷偷出房叫人沏了釅釅的一壺濃茶喝了,回轉身來爲二人添擺點心小食,只蹭在龍宿身邊不肯離去。三人窩在房中自得其樂,直到三更過了大半,方依依散了。甘棠服侍龍宿睡下,劍子也自回客房歇息。

此後一連三日,龍宿將甘棠陪在劍子身邊,一一玩賞儒門風光。待功課一了,便是三人同行,談天說地,好不快活。有時連穆容思也拖了鳳辰跑來湊趣,命人在琅湖上放了輕舫,水氣輕薄散暑,冰碗涼品齊備,一路隨水漂遊,舫上自在如仙,竟是從未有過的愜意舒暢。

三日之後,雲笈道子帶劍子告別而去。龍首在琉璃閣外送別好友,轉身看向猶帶別緒的龍宿:“宿兒。”
“師尊?”
龍首莞爾拈須:“儒門天下以教化爲本,少問江湖雜事,但仍有不得不爲之時。外設三監,便是代理儒門外務的門面,汝可知?”
“弟子知道。”
“宿兒,汝未來將領儒門,內外之事便俱要一一精熟。從明日起,汝便每月前往三監一旬,觀摩學習吧。”
“……是。”龍宿暗暗忱思:“莫非已是‘終日乾乾’之時了麽!”

                                      2006-6-23 般若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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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合掌,阿弥陀佛,版主是好人,帮在下把ID改过来了……

    先坦白从宽……我是圣圈子里的兰宁,汗,我就知道会被抓包的,《狂》我不会弃坑的,抱头泪……
    关于龙大的出场,是考虑后决定先三重铺垫一下,这样千呼万唤始出来比较有震撼力……花痴笑……
    因为我的写“正剧”类的文习惯了的,所以文的发展与伏笔一向都很慢很长……希望诸位麦嫌我写得罗嗦,汗!这文是个大工程,文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希望大家为我指正,慢慢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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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春風一等少年心

    如月之末,仲孟春交,正是清明將近,常有細雨霏霏時節。
    儒門三監側堂之中,禮、樂二位監司適逢清閒,茶談無忌。二泡將過,門外忽有人聲,有執事儒生在外稟道:“大公子請見二位監司。”
    禮監司聞言停茶,忙道:“快請入。”
    不消片刻,門簾打起,龍宿緩步而入。夾衣輕薄,越顯身長如玉柳,較之兩年前束發之時,更見清俊明麗。見了二人,微躬成禮:“見擾二位先生。”
    二位監司微微離椅,還禮再坐。龍宿也在下首坐了,笑道:“一旬彈指即過,今日已是晦日。吾明早將返儒門,所以來向兩位先生辭行。”
    禮監司略一沈吟,道:“已是冬至後百日,儒門天下中該備寒食禮。大公子此去,請代吾等請龍首新火[注一]。”
    “這是自然。”龍宿頓了頓道:“元月已過,這一旬功課較清閒。但如有不足,還請二位先生指正。”
    二位監司相視笑道:“大公子言謹了。時方兩年,三監事務,大公子已精進如斯,吾等豈敢再當‘指正’二字。”

    正言間,繡簾再開,卻是書監司入內。手中搖著一封玄色書簡,笑道:“百年將至,此帖果又到了。”
    因是側堂,禮數少拘,龍宿只在椅上略起,道:“帖用玄色,實爲少見,不知是何處投來?”
    “大公子想未見過。”書監司莞爾,將貼遞于龍宿。
    龍宿接帖在手,見那紙地堅潔如玉質,封面無字,僅以金絲鑲就太極圖案。內襯一頁,筆力蒼勁透紙,爲“證道”二字。
    “這兩字聽來耳熟……”龍宿暗忱,道:“這是……”
    “汝莫要再賣關子了!”樂監司搖頭微笑:“大公子,此貼來自道境玄宗,乃是相請證道會列席佳客之意。”
    “證道會!”龍宿恍然記起劍子當年似乎略提起過此事,微詫道:“據說此會是苦、道二境的道宗盛會,爲何請貼會發來儒門天下?”
    “大公子知此會?”書監司頗爲意外。
    龍宿忙道:“只是略微有所耳聞。詳細之情,還要請教三位先生。”
    禮監司道:“大公子所知約略不差,此會由來已久,乃是苦境道門與道境玄宗、滅境道系聯手所辦,每百年一會,使門人切磋較量道法武功,顧名‘證道會’。因苦、滅、道三境往來不易,需一定修為之人才可往返,便將此會定在玄宗之內。證道會雖是道宗盛會,但儒、釋兩家每屆也在被邀觀禮之列,因此此帖每百年便發至三監一次。”
    “既是百年盛會,難怪吾不曾見。”龍宿有些好奇的把玩玄帖,“不知慣例儒門派何人前往觀禮?”
    “這嘛……”書監司撫掌笑道:“儒門天下從未曾派人前往,故吾等皆不知也!”
    “爲何?”龍宿愕然,“既是如此盛會,玄宗又有拳拳盛情,置之不理,豈不大失禮數!”
    樂監司道:“此乃龍首授意……儒門天下每收此帖,便命人備齊禮物回帖,送至玄宗位於苦境的分支。此例已有數百年,雙方皆已心照不宣。證道會雖是盛邀三教,但儒門與佛、道兩家究竟不同,入仕出世,大相徑庭,證道之會,儒門不適也。”
    “證道會雲集道系高手,即便抛開證法論道之舉,也是難得一見的武林盛事。儒門天下任與其交臂,不免可惜。”
    禮監司聞言只是搖頭,然後道:“武林之事,與儒門天下何干。”
    書監司亦同言:“儒門行天下之教化,非贊亂世之干戈。知其事而行己道,足矣。”
    龍宿默然片刻,道:“輔車相倚,唇亡齒寒。儒門在苦境,應是當爲苦境之事,以餘力兼濟諸人。”
    樂監司莞爾:“大公子只知‘輔車相倚,唇亡齒寒’,卻不知‘心苟無瑕,何恤乎無家’乎?”
    “吾之願,是天下皆可得南風之熏[注二]。”龍宿一時難抑少年銳氣,語氣略提,長身而起,卻又頓覺失態,複坐下轉換話題,改請問起三監諸事來。

    少時送龍宿告辭而去,書監司將玄宗道帖收於鈿盒之內,回顧身側兩名同僚,笑道:“大公子果然新銳可人,頗有大志。”
    禮監司頷首:“大公子有德,卻不知其行將如何。南風之熏,與龍首之道,其實無悖。可惜此話說來容易,卻不是常人可識。”
    “吾等亦難透徹,故而留連三監之局,仍是是非中人。”樂監司緩步離位:“或許大公子可得龍首三味,儒門天下則無虞也。”

    馬車轔轔入紫雲台而停,甘棠早已伺在一旁打起垂簾。龍宿尚未出車門,便已聽到院亭中笑語頻傳,頗是熱鬧。
    “容思,汝不在蘭宮,卻跑到紫雲台來頑皮!”
    龍宿輕笑揚聲,亭中諸人果然齊齊將目光轉向來處。穆容思輕呼一聲:“大師兄!”舍了另兩人,跑來拖住龍宿一邊袖子,笑道:“吾想大師兄也該在這時回來了!吾是與師弟在爲汝招待客人,哪里頑皮!”
    “什麽客人?”龍宿踱向亭中,這才見除了已起身肅立的鳳辰外,尚有一少年道者,側身而坐,舉壺斟茶。
    “這是……”龍宿只覺這人好生眼熟,眉目間卻又似是而非,不由沈吟。
    那少年道者此時已斟茶罷,舉杯面向龍宿,起身笑道:“龍宿,別來無恙?一水三清無所有,僅山茶半分,借儒門名泉,獻于主人。”
    龍宿訝然:“是汝……劍子仙跡!”
    劍子但笑不語,只看向鳳辰。
    鳳辰見此,只得輕聲向穆容思道:“師姐,大師兄認出劍子,是你輸了……”
    穆容思氣結道:“劍子汝耍賴,說好是不許提醒師兄的。”
    劍子將茶放入龍宿手中,攤手而笑:“貧道不打妄語,我不曾提醒龍宿。”
    “可汝明明說了‘一水三清’……”
    “耶!”劍子搖指笑道:“适才你只說我不可主動將名字告訴龍宿,卻未說自報家門也在禁止的範圍之內啊!”
    “師弟,是劍子在鑽空子才是!”穆容思咬唇轉看鳳辰。
    “這……”鳳辰啞然,半晌才道:“師姐你確實未曾限制劍子自報家門……”
    “汝等……”穆容思連連跺腳,咬牙道:“鳳辰,汝只會給吾拆臺!”

    龍宿在旁,見三人各執一端,便略一振衣在繡凳上坐了,笑道:“師尊不在旁,容思汝便有出不盡的促狹點子,連辰兒也跟著胡鬧,倒拿吾做起賭注來了!”
    穆容思吐舌,拖著鳳辰的手推向身前:“哪里!要不是劍子死不鬆口,吾和師弟才不來趟混水。”
    “唔?賭注是什麽?”龍宿挑眉看向劍子。
    劍子微笑落座:“無它,出遊而已。”
    “怎講?”
    穆容思唉道:“清明正是出遊佳時,但師尊素來不許吾等擅離儒門天下。吾與師弟便相請劍子去與師尊商情,許大家出玩一日。劍子是客,師尊料來不會不允。”
    龍宿聞言輕笑:“可惜劍子不肯答應!”
    “是啦!”穆容思忿然,點著劍子道:“小道士軟硬不吃,吾與師弟才要和他打賭的!”末了又軟聲道:“師兄……”
    “都是汝的主意,卻偏要事事拖上辰兒!”龍宿放下茶杯,將穆容思與鳳辰一手攜了一個,笑道:“《儀禮》一遍,明日此時抄妥了交吾。”
    “啊……師兄……”穆容思失色,“師兄,吾……”
    鳳辰連忙扯住她衣角,低頭道:“我們知了。”
    “知道便好,汝等去吧。”
    “是。”
    鳳辰拉著頗爲委屈的穆容思告退,臨了仍不忘向劍子一禮。
    劍子還禮,待二人離了紫雲台後,才向龍宿道:“你未免苛責了。”
    龍宿只細細品那香茶,半晌才道:“長兄,代師之責。君師者,治之本也。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以師長爲兒戲,失之禮儀,怎可不罰?”
    “這……”劍子歎道:“儒門繁規,使我有寒蟬之憂!”
    龍宿擡眸笑道:“汝非是儒門之人,何憂之有。”
    “不然。”劍子搖頭道:“客居儒門,若是因我不慎而累伯仁,豈不愧哉!”
    龍宿聞言出神片刻,笑道:“是了,吾尚未問汝,雲笈前輩何在?吾還未去與前輩見禮。”
    “師父日前便已離開儒門天下,你倒是哪里去見他!”劍子失笑,躬身打了一個稽首:“自此一年中,有勞龍宿好友多多指教了。”
    龍宿一怔:“怎麽……”
    劍子笑道:“師父受邀爲證道會主持之一,自然免不了要爲優勝道生準備花紅彩頭,加上證道會本身持續時日,少說也要一年之期。師父嫌我累贅不肯帶在身邊,又嫌我頑劣不肯專心用功,便將我轉手賤賣給龍首前輩調教了。爲期一年,打罵隨意,唉,苦也!”
    “證道會麽……”龍宿被觸動心頭思緒,一時失態出神。
    “龍宿?”劍子把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乍然回神,龍宿微微赧然,整頓顔色道:“證道會乃是道門盛事,雲笈前輩爲何不肯帶汝前往?”
    劍子打個唉聲:“師父說我仙骨雖佳,塵根也重,一個不慎便成修行大礙。證道會雖是盛會,卻少不得牽扯俗世情仇,當然少沾爲妙……便將我踢來儒門天下了!”
    龍宿淡笑:“聽汝言語,倒是不忿得很。”
    劍子擡眼望天:“那樣的百年盛會,不想去才怪。何況我一直跟著師父山中修行,少見同門,證道會上各地道家名流雲集,不提參加比試,即便在場外看一看也是大長見識。你們儒家不是說,‘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塵緣俗念,存乎一心,我心不動,又奈我何!”
    “仍舊貫,如之何?何必改作……”龍宿動念,道:“吾不瞞汝,證道會一事,儒門天下同樣在受邀觀禮之列。只是數百年來,不曾參與罷了。”
    “爲何?”劍子吃驚不小,跳起身看著龍宿。
    龍宿便將昨日儒門三監中所經所曆娓娓道來。
    劍子聽他言末了,不由笑道:“儒家入世,道家出世,本是大相徑庭的理念,怎麽龍首前輩卻和我家師父殊途同歸了!”
    龍宿一手托腮,略有茫然:“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吾不解師尊之意也。”
    劍子看他半晌,伸手在他肩上拍了拍:“這證道會,入世之人去不得,出世之人也去不得,真是好一場冰火同源的大會啊!”
    “哈!”龍宿展顔,“也許是緣分未到吧!天色不早,待吾去見過師尊,回來便叫人擺膳如何?”
    “自然是客隨主便。”
    龍宿點頭,喚過甘棠:“再過半個時辰,傳膳過來。”
    甘棠點頭應是,忽地掩口笑道:“大公子,可還要多備米飯?”
    龍宿未答,劍子已揚聲笑道:“仙者服氣修靈龜,人者食谷求智慧。甘棠,速去便是,速去便是!”

    清明日前,儒門天下皆備寒食禮中,文思院依例將課停了半旬。
    卯時末,穆容思與鳳辰便到紫雲台中。龍宿早已梳洗罷,命人將早膳擺在廳中,與二人並劍子共用了。因清明之祭,龍首公務繁忙,便由龍宿代師,爲穆容思與鳳辰二人佈置了當日課業,一一囑咐妥當,方命他們散去。
    劍子自飯罷便在廳角安坐,抓了本《陰符經》似看非看。待龍宿諸事必,方笑著起身:“你今日可有要務?”
    龍宿不解他何意,細想了想才道:“並無大事。”
    劍子合手一拍,笑道:“如此最好,龍宿,快去換身衣服,隨我來吧。”
    “……有何事麽?”
    劍子只顧拉他起身,邊向內室行去邊道:“昨日請見龍首前輩,前輩許我今日出去踏青閑遊。我見你在儒門天下,無事難得外出,好生憋悶,便向龍首前輩請你與我同行,前輩允了。如此,你還不快準備一下,早早出發,路上行人稀少,才好欣賞風光。”
    龍宿錯愕了半分,才道:“汝的手腳倒是快得很,都不和人打好招呼的!”
    “意外之喜,才格外讓人心怡嘛!”
    龍宿平日若無事,只在儒門天下與三監中往返,難得因私遊外出。聽劍子一說,畢竟少年心性,倒也頓時心生向往。不再與他多言,徑回房中,除下華衣珠冠,換了輕便衣飾出來。劍子因見他卸了頭冠,改以紗絹束發,通身打扮較之平時實數少見,便笑眯眯湊上前,連繞了三圈上下打量。龍宿被他繞得眼花,方要開口。劍子忽雙掌一擊驚道:
    “龍宿,原來你的發色竟不是黑的!”
    龍宿撩起鬢邊一綹發絲,對向陽光,嗤道:“吾幾時說過吾是黑髮來著!”
    劍子頗委屈道:“你平日梳得嚴整,珠冠耀目,又怎是我的不是……不過說回來,你這發色重紫如黑,即便見了,不上心細瞧,也難發覺。”
    “說來說去,還是汝眼拙罷了!”龍宿避到窗邊,打量了幾眼天色道:“今天陽光倒是難得的好,可用備上涼扇?”
    “耶,心靜則自有涼風徐徐。”劍子拎起自己衣袖瞧瞧:“如此便好。”
    “隨汝。”龍宿出內堂,叫過甘棠吩咐幾句,轉身道:“如何走,便勞繁常日慣走山水的劍子好友了。”
    “自然自然,隨我來便是。”劍子一口包攬,與龍宿離了紫雲台。

    兩人離去後不久,穆容思拖著鳳辰從小路轉出,悄悄笑道:“劍子和大師兄出去了,汝小心些,咱們好跟在後面。”
    鳳辰仍有些猶豫:“師姐,咱們擅自出去,被師尊和師兄知道的話,免不了受罰……”
    穆容思一指頭彈在他額上:“笨蛋,咱們跟在後面,只看看大師兄他們去哪里玩,又不走遠,時間差不多了便回來。”
    “可是……”
    “走啦!”穆容思懶得再說,拖了鳳辰便走。眼見劍子與龍宿遠遠在前,穆容思算得精當,正是可見背影又難以被發現的距離,鳳辰無奈也只得隨她去了。

    離了儒門天下,距離市鎮雖遠,卻正是風光無限的一程山水。道路兩旁,繁茂杏花夾植,如煙似錦,仿佛朱雲。伴著清風麗景一路行來,心曠神怡之極。
    龍宿折了一枝杏花在手,笑道:“聖人喜春服既成時,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如此說來,吾等今日之遊,倒還簡陋了。”
    “如此大張旗鼓,正是儒門之風啊!可惜道家者,惟有兩袖之風之雲。今日得儒門貴人相伴而遊,實在奢侈了!”
    龍宿只得將杏花抛到他頭上,唾道:“豎子,不識雅遊。”
    劍子接花而笑:“真人,非訴俗事。”

    兩人一路談笑前行,言語間總有交鋒,卻是無傷大雅,唯增遊趣而已。少時山回路轉,小徑數條縱橫雜交。劍子停步略望了望,笑道:“這倒難抉擇了,龍宿,你說我們走哪條路爲佳?”
    龍宿只四下顧盼風光,聞言道:“有人自言包攬今日全部行程,怎的現在又問起吾來?”
    “你不選,那就隨我了……”劍子摸了摸頭,方要舉步,忽然微頓,反手一拉龍宿:“隨我來!”足下輕點,已沿著一條小路直掠下去。
    龍宿不知爲何,只得跟上。兩人輕功在伯仲之間,劍子掠速又不甚急,龍宿不覺吃力,只是納悶道:“劍子……”
    話未竟,劍子隨手搖搖,壓低了聲音道:“前面有個怪東西,敢不敢跟我過去看看?”
    劍子腳下不停,龍宿緊隨並肩而馳,輕笑道:“看看又何妨。”

    兩人一路追蹤,經劍子指點,龍宿才發覺前方密樹之中,一條淡淡血影飄忽而行,不辨面目。
    劍子低聲道:“這東西不是善物,一身妖邪之氣,我是斷然收拾不了的。你所學非道,更是不知門路。咱們只能遠遠瞧著。”
    龍宿微微擰眉:“可是修習邪門功法之人?在儒門天下左近出現,必成一患。若瞧定了他的出沒巢穴,必要請示師尊定奪。”
    劍子笑一聲:“此物非人,該是哪個歪門邪道放出爲害的傀儡之流。見到它的主人,一切再定奪不遲。”
    龍宿點頭,二人越發放小心了腳步,不去驚動血色怪影。不知不覺間,已是追出十數里有餘。杏花春柳早已不見,只一帶凹谷嶙峋,雜樹茂密。

    地形險惡,兩人加上十分小心,避在樹影之中。那血色怪影不知爲何,入谷之後,速度登時放緩大半,頗有猶豫前行之態。
    劍子悄眼望去,谷中亂石散落,荒草高及人膝,只中央一處三丈方圓略爲平整。血色怪影便停步在平地之前,左右顧盼,頗顯焦躁不安之態。
    “不像是在尋它自己的主人。”龍宿附在劍子耳畔輕聲道。
    劍子點頭,道:“如果我沒看錯,前方應該有……”
    話未落,血色怪影忽疾轉身,向來路奔去。
    劍子不及將話說完,一把將龍宿推向身後,同時縱步而出,右手掐訣,向空虛按,喝道:“孽障,哪里走!”
    手印按出,空中頓生太極之形,金光四射,罩向血色怪影。
    血色怪影被迎頭突擊,不辨深淺,只覺滿目金光,立時怪叫一聲,倒退數丈,落入平地之中。
    太極金光方生便滅,也並不見任何餘威。血色怪影這才發覺被人擺了一道,怒吼一聲,做勢便要前撲。
    劍子“哎呦”一聲,一連退了數步,與龍宿合在一處。血色怪影身形未動,空中忽有人沈聲喝道:“疾!”
    一道金色符籙罩下,明光大盛,血色怪影立身的平地立刻被盡籠其下。龍宿踏前一步,才看清那塊平地四周隱隱有符文流動,不知是用何物在地面所畫。平時隱而不現,但一經術法引動,立刻天羅地網一般,將血色怪影緊緊縛住。
    劍子拍胸笑道:“前輩出手得好及時,這怪物難逃了。”
    金光一閃,一名藍衣道者現身場中,手只一招,符網連血色怪影一同縮成一團白光,落入他手中葫蘆。道者塞緊葫蘆口,才轉向二人,道:“小道友,你功力尚淺,便來招惹這血奴,過於冒失了。”
    劍子笑著打了個稽首:“晚輩不才,隱約認得平地之上布有六儀正法之陣,猜想是有前輩高人欲于此收復邪類。因見這血影狡詐欲走,情急之下,才貿然贊了一掌。幸而所料不差,使此邪伏誅。”
    那道者聽劍子此言,才略爲展顔道:“既是如此,小道友倒是心細膽大。”
    “不敢,前輩謬贊了。”
    龍宿側身立於一旁,聽二人言語,再看那藍衣道者,細眉鳳目,五官端秀,舉止間卻自有端肅英風,知是不凡,遂一揖道:“晚輩龍宿,冒昧請問前輩,此怪是何來歷。”
    藍衣道者凝重道:“此怪喚做血奴,行蹤鬼魅,善吸人血脈元氣,但卻需另有主人操控,才可爲害。我設此六儀正法之陣,本爲擒抓其主,一舉絕了此患,卻不想只有血奴被誘至此。此怪與其主常理不會相離太遠,那惡主定還在左右。你二人山野獨行,恐有不妥,還是快快回家去吧。”
    龍宿聞言忡忡:“如此說來,另有惡人爲患左右……不知前輩可否告之克制之法?”
    “我亦不知血奴之主是何人。何況此人想來凶詐非常,不是常人可敵,你等修爲尚淺,不可冒險。”
    “這……”
    劍子接口道:“那前輩意欲如何?”
    藍衣道者道:“我自會查訪此人行蹤,以免禍及無辜。你二人若是有心,不妨回告家人鄰居,近日小心出門,慎防不測。”
    “這是自然。”劍子躬身道:“晚輩劍子仙迹,可否請教前輩尊號?”
    藍衣道者將葫蘆收納妥當,才道:“貧道法嚴。二位小友,我尚要追尋惡人行蹤,不便多留,你二人也速速去吧。”
    劍子點頭稱是。龍宿低忱片刻道:“此地亦屬儒門管轄,法嚴前輩如有需要,可前往儒門天下三監,必當鼎力。”
    法嚴頷首,與兩人作別。龍宿這才頓足道:“有妖人在儒門地界橫行,實爲大患。此事不益拖延,吾需即刻回轉儒門天下。”
    劍子也知此事不小,不作多言。二人辨了來路,提氣急行,不曾再有耽擱。

    穆容思與鳳辰乍出儒門天下,見景色綺麗,繽紛入眼,不由多處流連。起先時,尚能遠遠跟在劍子龍宿二人身後,但一路春光,漸入佳境,越發迷亂眼目。行入山道,因貪看一處風光,不覺多耽誤了片刻,再轉眼時,哪還可見前方人影。
    兩人一時無措,又前行了片刻,見小徑更是雜亂。鳳辰憂道:“師姐,找不見師兄他們,我們又不熟地形,不如就此回去吧。”
    穆容思偏頭想了想,欲回儒門天下又捨不得眼前美景,便拔下一支金釵,笑道:“吾等且選一條路走下去,只行三里,再不見人,便回頭如何?”
    “這……好吧。”
    穆容思便默祝幾句,將釵向空一抛。金釵落地,斜指一側,二人便又沿著那條山徑走了下去。
    越向前行,山路越顯寬闊,漸漸又聞水聲潺潺。兩人循水而行,格外山景明麗。不覺間已出數里。
    穆容思見景色雖妙,卻仍不見龍宿二人身影,不由歎道:“也不知道大師兄他們究竟去了哪里!算了,畢竟咱們也已經出來半日,現下折回,大概還能在大師兄回去前作好功課,也免得受罰。”
    鳳辰聞言自然稱是。兩人正要折回,山中忽起呼哨之聲,頃刻陰風襲體而來。
    二人大驚,分左右疾閃。一道利風擦身而過,雖未觸及,卻已割面生疼。
    “什麽人!”穆容思與鳳辰一分速合,成背倚之勢,警盼四方。這才看清距二人數丈外,現出一名紅衣怪人,白髮枯顔,手如鶴爪,十指萁張做勢待撲。
    二人雖不曾見過如此陣仗,但見那怪人嘿然冷笑,更覺可怖,心知不是善人,立刻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戒。
    紅衣怪人一擊不中,返身又至,速度極快。穆容思與鳳辰驟然遭襲,招架得頗爲吃力。兩人畢竟年少力淺,又未曾帶有隨身兵器,見紅衣怪人爪風淩厲狠絕,哪敢硬碰,只得狼狽閃避。不消幾個回合,已是薄汗濕衣。
    好在紅衣怪人內息受創,意在生擒二人吸補內元,不曾施下毒手,穆容思與鳳辰才得以勉強周旋。支撐片刻,兩人已頗見拙。穆容思心知不妙,忙向鳳辰喝道:“快走!”
    鳳辰會意,虛晃一招,與穆容思疾向來路掠去。
    紅衣怪人哪里肯容二人走脫,怪嘯一聲,身形爆轉,只一吐吸間,已縱至二人身前,怒道:“給我留下!”右手閃電般扣向鳳辰。
    這一擊來勢極猛,鳳辰眼見閃避不及。穆容思只道自己頑皮,連累師弟,心下一橫飛撲過去,全力撞向鳳辰。鳳辰吃她這一撞,跌開數步,雖然狼狽,卻僥倖脫出險境,驚道:“師姐!”
    穆容思使鳳辰脫險,己身卻正在紅衣怪人指風籠罩之下,驚叫一聲,左肩已被扣牢,立時痛入心扉,面色慘白。
    “放開我師姐!”鳳辰大驚,顧不得章法,運掌向紅衣怪人臂上切去。
    紅衣怪人只是冷笑,不曾放在眼裏。一手扣死穆容思,一手順勢撈抓,欲將鳳辰一併擒下。
    穆容思雖痛得冷汗涔涔,右手卻還自由,見狀一把抓住紅衣人手臂,死死不放,氣怒道:“笨蛋,快跑!”
    鳳辰哪里肯走,紅衣怪人被穆容思惹得性起,也不肯就此罷了,手上運力一抖喝道:“兩個都要給我留下!”穆容思只覺得如遭巨撞,半邊身子一併木了,哀叫一聲,右手軟軟垂下,嘴上猶怒道:“汝這妖人,儒門天下不會放汝甘休!”
    紅衣怪人不理會她,腳下騰挪,再次抓向鳳辰。這一抓極其鬼魅,鳳辰避無可避,只道必死,天外忽精光一閃,一道劍芒快如閃電,插入二人之間。
    紅衣怪人見來勢不善,忙縮手閃避。一劍方過,一名儒衣青年已躍入場中,不消他喘息,又是數道劍氣當頭罩下,綿密如網,毫不容情。紅衣怪人被一連迫退數步,知是勁敵,不敢大意。
    兩人連拆數招,儒衣青年步步緊逼,紅衣怪人內息未複,又因扣著穆容思拖礙手腳,不免落於下風,轉念開始思索抽身之策。未料心思方動,身後忽又一道掌力拍來。紅衣怪人暗叫一聲“不妙!”順手將穆容思向後抛出。
    身後贊掌之人因這一阻,忙變換招式,將穆容思妥善接下。紅衣怪人長嘯一聲,一連三爪猛攻儒衣青年,借著劍勢被阻的空隙,脫身而去。
    鳳辰驚魂甫定,這才看清接住穆容思之人乃是一位青年女子,藍衣紫裙,作儒家裝束,忙飛奔過去:“師姐……”
    那名女子低頭查看穆容思情況,見她面白如紙,雙目緊閉,忙在她腕脈上一試,方道:“不礙事,只是昏了過去。”
    鳳辰緊抓住穆容思一邊衣角,嘴唇顫動,一時竟說不出話來。聽她這一說,情緒才略爲緩和,摸向穆容思額際,觸手儘是冷汗。
    那名儒衣青年也已收劍,走過來道:“小兄弟,汝可有受傷?”
    鳳辰扭頭見那青年,修眉俊目,態度可親,正嚼笑看向自己,忽覺片刻前生死一線恍如噩夢,此時初醒,連吐吸數次,終於使聲音略略平復:“多謝二位相助,我無礙,只是師姐她……”
    那名女子笑道:“這位姑娘傷勢不重,應是驚嚇過度才導致昏厥,休息片刻便該無事。”
    儒衣青年探身瞧了瞧穆容思情況,點頭道:“汝寬心便是……小兄弟,吾聽這位姑娘适才之言,不知二位與儒門天下是何關係?”
    鳳辰垂頭道:“我們便是儒門天下之人。這是我師姐穆容思,我名鳳辰……”
    話未落,那名女子已驚道:“鳳辰?”
    儒衣青年訝然而笑:“莫非竟是帝女與世弟?”
    鳳辰一怔,擡頭看向二人:“你們……”
    儒衣青年笑拱手道:“吾二人來自滇南書院。吾名離君侯,先師正是期公。”
    那女子更是驚喜不己:“世弟,吾乃楚君儀,七年前曾扶恩師期公靈柩回轉六庭館,尚見過汝數面,汝可還記得?”
    “是……君儀師姐?”鳳辰吃驚比二人過之而無不及,一時只是錯愕,竟不知該如何答對。

    劍子與龍宿乘興出遊,卻是憂心忡忡而歸。本待去向龍首稟報出行所遇,卻不料先查出了穆容思與鳳辰私自外出之事。
    此刻正不比平常,龍宿聞報二人至今未歸,又去向不明,立時驚出了一身冷汗。劍子也變色道:“他二人若是隨在你我之後,怎麽咱們歸途中又不曾見到?”
    龍宿略一思索:“莫非是跟錯了岔路?但即便他們走了其他山路,此刻也該回轉了才是,除非……”
    劍子見龍宿死死捏住雙手,拳面已略泛白,忙道:“不見得就遇上那名惡人,許是貪玩,才耽誤了回程。”
    龍宿不理會他,謔地轉身,揚聲道:“來人。”
    二人身在儒門天下正院堂前,龍宿喚一聲,立刻有數名輪值儒生快步近前。龍宿穩住底氣,一一吩咐他們召集閒暇人手,四出搜尋穆容思與鳳辰行蹤,末了回身便在堂前坐了,也不言語,只閉了眼,動也不肯再動。
    劍子默立半晌,竟也無言,只是陪坐在一邊,靜觀天雲。

    經此一來,儒門天下大半均被驚動。消息傳至文思院,左師與盧妃因事不在,只得墨台一人,聽了此事,匆匆而來。
    龍宿見墨台親至,起身一揖:“墨台先生。”便再無話,只負手而立。
    墨台輕歎口氣:“大公子,請坐罷!”
    龍宿點頭,複又落座。墨台道:“大公子且放寬心,儒門天下若要尋人,斷無不得。帝女與小公子機警,料也不至大礙。”
    龍宿輕吐一口氣:“墨台先生,此事尚未驚動師尊吧。”
    “龍首與人在書齋議事,想來還未知道。”
    龍宿略點頭,視左右道:“爲先生看座。”
    墨台見龍宿不肯多言,也只得坐下,一面輕聲喚人來,加派文思院中高手,一同外出尋人。

    儒門天下雖因此事忙做一團,正院堂中卻無人敢放聲言語,只聞一片靜謐。甘棠戰戰兢兢送茶上來,大氣也未曾多出一口,躡手躡腳站到劍子身邊,只擡眼不斷瞄向外。
    半個時辰在沈靜如水中漸逝,儒門天下外忽然拔起一波人聲,數名儒生簇擁了幾人匆匆而入,連聲道:“帝女與小公子回來了!”
    墨台與劍子聞言一喜,匆忙起身,龍宿卻仍不動。眼見人群已到堂下,鳳辰在前,離君侯抱了半昏迷中的穆容思與楚君儀在後,快步行來。
    “帝女怎樣了?”墨台看清情況,不免一驚。
    離君侯忙道:“無礙,只需靜養。”一面將人遞到墨台懷中。
    墨台略放了心,方要再問鳳辰安危。還未開口,鳳辰已向他一揖爲禮:“我無事,有勞先生挂心了。”
    “無事便好,無事便好!大公子在這裏等了你們大半個時辰,總算安然。”
    離君侯與楚君儀已將堂前幾人一一看在眼裏,再聽墨台之言,知那華服端坐少年便是龍宿,正待上前見禮,鳳辰已垂了手,默默向前數步,一跪落地,低頭不語。
    龍宿面無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只向離君侯與楚君儀道:“二位是?”
    離君侯上前道:“吾乃滇南書院代掌院離君侯,奉龍首召喚,與文弼楚君儀至儒門天下候見。”遂將紅衣怪人之事略做陳述。龍宿聽罷,不做多說,只與二人再見了禮,緩聲道:“師尊此時正在書齋議事,不便打擾。二位遠來辛苦,請先到客驛休息,少時再請往北苑,如何?”
    離君侯與楚君儀自識得氣氛不安,確也不是多言之時,便點頭謝了。龍宿喚儒生引二人徑去客驛,然後向墨台道:“墨台先生,龍宿身上不適,先回紫雲台了。此地諸事,有勞先生費心一二。”
    墨台自然明瞭,歎道:“大公子好生休息,這裏吾自會安排妥當。”
    龍宿點頭起身,走過鳳辰身前時,略有一頓,便自去了。
    劍子揉著額頭跟上,低聲對鳳辰道:“快去歇著吧,龍宿也不是真忍心要罰你。”
    鳳辰垂首道:“師兄之罰,是鳳辰該領。”便不做聲。
    劍子見狀,也只得長歎一聲,隨龍宿離去。

    諸事各就其位,墨台對鳳辰之舉也難多言,倒是懷中穆容思半昏半迷,更使人憂心,低頭輕喚道:“帝女!帝女!”
    穆容思一路昏沈,茫茫然不知所處,忽然聽到熟悉人聲,竟神智漸回,慢慢睜開了眼睛:“……哪里……”
    墨台見她轉醒,松了口氣,放柔了聲音道:“已回到儒門天下,小公子也無恙,帝女莫擔心了。”
    穆容思聞言,震了一震,才恍如大夢初醒,未傷的左手摸索著擡起,忽一把緊緊捉住墨台胸前衣襟:“墨台……先生……”壓抑已久的驚嚇恐懼登時爆發,抖得語不成調,只一頭將臉紮進墨台懷裏,哽咽出聲。
    墨台知她驚嚇之極,一路忍至現在,終於一併發泄出來。不消片刻,胸前已有濕溽之感,便輕聲道:“帝女莫怕了……請先回蘭宮休息吧。”一面欲將人遞到循訊而來的蘭宮諸僕役手中。
    穆容思抖個不停,卻仍死死握住墨台衣衫不肯放手。墨台無奈,只得道:“帝女,吾送汝回蘭宮去……汝等速去請大夫來,並準備安神藥物。”
    衆人連忙一叠聲的應了,四下而去。墨台將穆容思抱妥,方要舉步,又不禁看向猶在默跪的鳳辰。
    鳳辰引身頓首:“師姐有勞墨台先生了。”
    墨台只得歎息而去。

    龍宿回至紫雲台,默然出神了片刻,歎道:“這次事端不小。容思與鳳辰偷溜出去,若在平時,並不見得苛責,但現在妖人出沒,兩人帶傷而回,師尊那裏,恐怕不好解釋。”
    劍子搖頭道:“他們兩人這次虎口逃生,此時怕是驚魂未定。容思有傷待醫且不提,鳳辰未必然便要如此受罰。龍宿,你不免太嚴厲了。”
    龍宿輕笑一聲:“君子懷刑,小人懷惠。怎地,汝要做小人不成?”
    “你是儒門又非法家,兩個孩子而已,何必大張旗鼓的處罰。”劍子敲了敲自己的額頭:“不過說來你也難爲!”
    “唔,如何難爲?”
    劍子做了個向下壓的手勢:“你倒是還比我小上一些,今日在那裏一坐,卻頗有當家人的架勢了。克己複禮,說來簡單,但若時時刻刻都要如此,實非易事。”
    龍宿聞言笑道:“汝非吾,焉知吾之樂……算了,吾知道汝道法自然,儒家的繁文縟禮,汝想來沒什麽興趣。少時,吾要去見師尊,汝便在紫雲台自便吧。”
    “血奴一事,我也有參與,哪有被排斥在外的道理!”
    “不止血奴……汝要同去也可,但除血奴之事外,其他還勿多言。”龍宿想了想,起身從書架上取了一部《孝經》,命甘棠道:“傳話讓辰兒回去休息吧,再把此書送至蘭宮,命容思大愈後跪抄兩遍。”
    “是。”甘棠捧書而去。劍子咋舌道:“果然家法嚴峻!”

    但直到與龍宿同見龍首之後,劍子卻有種想要咬掉自己舌頭的衝動。
    血奴之事,一經稟明,龍首果然加派人手搜捕不提。離君侯與楚君儀自滇南書院回歸儒門天下,也免不得諸多褒獎。但待各事俱畢,劍子只道無它時,龍宿卻引身而跪,道:“今日之亂,容思與辰兒已受吾處罰,料想自會引以爲戒。但吾忝爲長兄,猶有管教無當之過,該領師尊責罰。”
    龍首閉目頷首:“如此,自去省身之室,面壁靜思一月吧。”
    龍宿叩首領了,與劍子同出。劍子只得以手捫額,歎道:“你屬意如此,我無話可說了。龍宿啊龍宿,律己非是惡事,但容思與辰兒若不知你苦心,豈不枉然。”
    龍宿莞爾:“與君則忠,與師則孝,與兄則悌,與弟則標。他二人習儒書典籍,又怎會不知。”
    劍子無言,擺手頓足與龍宿同回紫雲台。


    [注一] 新火:清明的前一天稱“寒食”,但到宋代兩個節日基本已經融爲一體。此日要斷絕煙火,僅食用冷食。而自唐朝開始,便有宮中在清明節取榆柳鑽取新火,然後賜與群臣,以示皇恩的習俗。
    [注二] 南風之熏:《史記》樂《書》曰:舜彈五弦之琴。歌南風之詩。而天下治。南風之詩者。生長之音也。舜樂好之。樂與天地同意。得萬國之心。故天下治也。全歌爲:“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關於本章,倒是有幾點還要說明一下:
    一是新出場的幾名新人,其實除了楚君儀外,那位藍衣道者法嚴天師也是霹靂劇中人物。看過“九皇座”的道友大概能記得,就是前代九皇中的“術流座”,也是刑天師,儒怪,與恨刀英雄的師傅,又被稱爲“天道奇者”。
    二是關於證道會。因爲直到現在的新劇,霹靂中還沒有正面說明證道會究竟是有苦、集、滅、道中哪幾境參加,並且多久召開一次。也未說明道境在異度魔界初降臨時,是否只有玄宗。所以在這兩個問題上,我就先按自己的想法去寫了。日後要是有了明確答案,會再做修改。
    三是龍宿與劍子現在的脾氣個性與劇中大不相同,是因爲設定他們現在還是少年時,總是要經過種種曆練才能成爲劇中的樣子,所以龍宿仍是恪守儒家法度,劍子也還是依照他的師父指點,一心修煉仙道。
    如此,謝謝大家觀文,如有不妥,請指正。
     
                                          2006-6-29 般若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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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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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三:有志須為物外仙

    劍子雖暫居在儒門天下,但一日之時,起居坐臥,與一水三清並無大別。自端陽之後,龍宿與穆容思、鳳辰俱受師命閉關潛修,若大紫雲台中,劍子自客居,反成半主,與甘棠日日相對,漸漸的也越發熟絡起來。
    道家清修,自是與儒門不同,每日裏或運鍛水火,或練劍築氣,六六陰陽時辰之分,別有講究。劍子又因身諸玩伴皆不在了,便收攝心神,一心運用于修行,果然精進非常。龍首時而召見提點,儒道心法雖不盡同,卻有相通之處,見劍子這般成就,不免替雲笈道子欣喜。
    半載易過,劍子這日偶然算計,才發覺自己已到儒門天下近一年了。隨身道書,多半熟爛,雲笈道子行前所佈置的功課,也漸罄盡。諸事皆畢,雜心便起,忽的觸動起一年前那樁心事來。
    此時天方過午不久,甘棠自外回來,見劍子與平時不同,未在靜室吐納,而是懶洋洋袖了卷書,在院亭中閒散納涼,便過去笑道:“先生[注一],今日懈怠了!”
    劍子略將坐姿正了正,肅容道:“非也,而是張弛有道,事半功倍也。”
    相處已久,甘棠知他整肅之間,也無非玩笑,又極愛尋人言語間的漏洞談笑,忙機靈靈轉了口道:“今晚龍首要在清涼水殿設宴,先生是儒門貴客,可要過去?”
    “唔?”劍子心中尋思一番,道:“今日非是節慶,龍首前輩為何忽然如此有興致?”
    “先生想還記得去年回來儒門天下的滇南儒院代掌院吧,離代掌院在六庭館修身一年,即日要回滇南正式接掌儒院。龍首今晚便是為他餞行。”
    劍子聞言默想了想,揚眉笑道:“是了,我還有印象,這位離公子初來便出手救過容思姑娘與鳳辰。我見他氣度不凡,談吐舉止都是大家風範,想來也是人中龍鳳。既是他的餞行之宴,必然多是儒門顯貴出席,我夾雜裏面,豈不是寒酸之極的破敗風景,還是回避為妙,回避為妙。”
    甘棠愕然:“先生,您這是什麼說法!何況龍首必然也有心……”
    劍子揮手截住他的話頭,拋下書卷道:“若是龍首前輩責備,就說我懈怠好了,想來罪不及你……外面天色不錯,我在紫雲台枯坐了幾天,正好出外走走,時辰若到,你便自去,不用管我。”說罷,也不管甘棠再有何言語,瀟瀟灑灑揚袖出門去了。

    儒門天下四時風光各不相同,此刻春景明麗,和風暖暖,正適閒遊。劍子出了紫雲台,沿琅湖悠閒漫步,行過芰裳亭不遠,岸柳之後夾路之上,忽見兩人且談且行而來。客居儒門天下一年,劍子雖與上下之人,大多混了臉熟眼熟,但出於身份高下不同,卻少有人與他路遇不羈閒談,此時本也想一走既過,那廂兩人卻轉向迎來,儒衣女子已笑吟吟道:“劍子先生,久見了。”
    劍子腳下一頓,甩拂笑道:“楚姑娘,離代掌院,確實好久不見。”
    三人都非是多言之人,又非熟交,略略寒暄幾句,方要作別,楚君儀忽道:“大公子閉關半年,少見先生出紫雲台,不免清修孤寂。昨日聞左師先生言,大公子行功進境可喜,出關便在近日,想來先生日後不至寡趣了。”
    劍子聞言,一絲念頭忽然浮現,瞬息揣摩之下,越發可行,謝了楚君儀的溫言相告,作別二人而去。
    見他漸行漸遠,離君侯莞爾:“儒釋道三家共為武林臂擎,劍子先生與大公子交好,果不失為儒門幸事。”
    楚君儀輕歎道:“自來江湖多風雨,得一人同行,自然大好。譬如小至一家一室,大至一國一州,不也如此。”
    離君侯聽她一說,眉宇間卻多帶了幾絲幽愁:“汝之言自是不差。又譬如先師逝後,吾草掌滇南儒院,非汝一路盡心扶持,難有今日。但吾今自回滇南,汝卻回歸發身之地,此後離離草木,又誰可知吾心!”

    瑤席玉鏡之處,便是儒門天下中最清幽養神的一個所在,居中敞地,依四時方位各築軒室,其間雜以花木奇石,種種天然人工之景為屏,既款曲相通,又各成天地,別具匠心。
    劍子雖然早知此地,卻是第一次親身踏入,閒散拖遝走來,俯仰留連,自得其樂。待至腹地,四下略為打量,便直向西角雅室而去,卻又不近門面,只繞到舍後窗外,尋了塊大石施施然坐下,上下左右環視後,頗為滿意的挑了個舒適之姿,從懷中摸出一卷書來。
    清了清喉嚨,持書在手,劍子將一臂曲到腦後枕了,愜意吟道:“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造化鐘神秀,陰陽割昏曉。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頓了頓,將書翻過兩頁,再吟道:“勝日尋芳泗水濱, 無邊光景一時新。等閒識得東風面, 萬紫千紅總是春。”
    四下寂然,惟朗吟之聲隨風而散,別有幽趣。劍子少停片刻,略坐直了些,面向窗口,提聲繼續吟道:“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饈值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
    “咯”的一聲,雕窗微開半扇,雅室內輕微響動,一條淡淡人影已出現在窗內,哼笑道:“劍子,汝有閑到專門跑到吾閉關的窗外來讀詩麼!”
    劍子閃身而起,對窗一躬笑道:“聽聞好友功成在即,特來相迎,怎麼,龍宿你不歡迎麼?”
    龍宿在窗內冷哼道:“這般相迎之法,倒是第一次見到!”
    “耶,因你久難外出,特吟山水之詩,暢想與好友共游啊。”
    “離原定出關之日還有半月,汝如何此刻便來,不怕敗興而回?”
    劍子伸手閉眼道:“貧道承紫府秘笈,神算無失,自然知得。如何,好友,貧道算得可有差麼?”
    一聲輕響,雕窗大開,龍宿一手挽住隨風拂動的垂紗簾子,挑眉道:“劍子,半年不見,汝越發有祝鮀之風了。”
    “好說好說,不過入鄉隨俗而已。”
    劍子言辭上不肯墜了半分下風,龍宿因尚有冥思之課,暇時無多,也不再多糾纏,倚身坐了,道:“汝若無事,也是在紫雲台閉門閑坐,今日大駕蒞臨瑤席玉鏡,若說僅為探訪而來,不免矯情。劍子好友,能勞動仙跡前來,何事呢?”
    劍子哈哈一笑:“耶,如何把我說得這般冷情!我是因諸事皆畢,你又出關在即,加之春和景明,萬物勃發,正是天時地利人和俱全之機。我欲向龍首前輩請辭,再探山水之妙,不知龍宿你可願同行呢?”
    龍宿默然片刻,道:“劍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
    劍子擊掌笑道:“正是正是,‘在乎山水之間也’。龍宿你屬意如何?”
    龍宿微一沉度,笑道:“師尊若首肯,吾自然樂意之極。”
    “如此便好。”劍子心滿意足將書袖起,“那就不打擾好友功課,少後再見了。”
    龍宿垂目送客,劍子將將舉步,忽聞身後輕笑道:“劍子好友,《行路難》其詩,非是把酒同歡,而是去國懷鄉之調啊!”
    劍子足下一頓,回頭見雅室雕窗已闔,遂笑一聲抽出拂塵,迎風空甩揚長而去。

    龍宿出關便在三天之後。回到紫雲台略為打理,卻不見劍子蹤跡,問起甘棠,也說不知。龍宿微一轉念,並不以為意,淨身後換了衣履,便往書房叩見龍首。
    不想進房之後,才發現劍子竟也在場,一臉輕愜之色,正與龍首相談什麼。
    龍宿施過大禮,並將閉關之中,種種得失體悟略為陳述。他本天分極佳,閉關半年,又未曾稍惰,其間進境,自然頗讓龍首心喜。往來之中,無非褒獎,待罷了,將此事拋開,龍宿又再拜陳道:“師尊,吾自這半年靜修之中,功體之上,雖稍有進境,但卻覺儒門心法修為,雖然書本秘笈易得,卻是一點心胸難為,便如泰山屏障,不越傲來之峰,更何論見玉皇之巍峨。吾想儒家修境,並非僅為一二草成,更需錘煉心胸眼界,才是修心之本。不知師尊之意為何?”
    龍首聞言笑撫須道:“難得汝有此體悟,這半年閉關,便僅得此,也不枉了。聽汝之言,是已有打算,不妨說來聽聽。”
    龍宿道:“打算不曾有,只是覺得吾已年歲漸成,卻還少識天地之寬,不由動了外出遊歷之心。時下儒門少事,三監常務,也自覺識得八分,便想向師尊告數月外假,輾轉於山水人情,略加磨礪。”
    “汝之心事確有道理。”龍首微一尋思,笑道:“吾本也有意讓汝外出歷練一二,可巧剛剛劍子還在和吾說起離家日久,欲回一水三清探望,並四下依例雲遊。汝雖文武之能有餘,但少涉足儒門之外,處世難免生嫩,不妨便與劍子結伴而去,也好互相提點照應。”
    龍宿立時明瞭三日前劍子話中之意,竟是早已計算妥當,當下便順水推舟道:“有劍子為伴,吾自然樂意之極,但不知劍子之意如何?”
    劍子一直在旁傾聽二人談話,此時忙笑道:“龍宿與我摯友相交,能結伴於山水之間,是難能的樂事,如何不肯!只怕道門兩袖清風,反被好友棄嫌。”
    “一體清風明月之樂,雖與儒門不同,卻也為別有佳趣的經驗才是。”
    龍首見此,知是二人均無異議,便將此行定下。龍宿得了這數月恣意時間,欣喜非常,與劍子回到紫雲台後,立刻便要將行程多方籌劃。但劍子卻似另有腹案,但笑不語,只囑咐龍宿在衣履用具上儘量收斂,免招無妄垂涎。

    待兩人辭出儒門天下,名為結伴共遊,但對於策劃路線方位等事,龍宿實在毫無經驗,便任由劍子一手包辦下來。二人雖是年少,師出名門,功體根基已頗不凡,腳程之上,收放隨意。一路行來,每逢名山秀水,佳景麗境,便駐足玩賞一番,若無稱心風光,則一路全力前行。十數日中,已出儒門天下數百里之外。至於方向目的,劍子雖心中早有打算,但見龍宿不曾開口詢問,便也絕口不談,任他自去揣摩。
    行旅間兔走烏升,山水逢迎,愜意之行,漸漸已近一水三清。龍宿雖不似在儒門天下般華服寶冠,嚴妝正容,但衣飾用度,仍在華貴之列,信手搖一柄玉骨春扇,於山路上翩翩而行,間或顧盼風景,好不自在。
    劍子與他並行,一路指點山景。龍宿俯仰之間,忽漫不經心般道:“劍子,一水三清,便在近前了吧。”
    劍子一頓,笑道:“我只當好友一路上醉心風月,原來竟還記著路程。”
    龍宿搖扇道:“耶,好友當日在師尊面前所言,龍宿自當記得。只是聽汝當日話意,回一水三清探望雖然要緊,但重點卻更在之後的‘雲遊’二字,卻不知要將吾引往哪處仙鄉?”
    “自是隨緣來去。”劍子攤手道:“何妨與好友把臂,信步前行。要知道苦境之中,洞天福地數不勝數……”
    “唔?”龍宿將扇一搖止住他的後話,輕笑道:“正是。苦境之中,洞天福地數不勝數,但苦境之外,玄妙仙府也別有風光,劍子,汝說可對?”
    劍子不知何意,只得點頭笑和:“自然。”
    “那汝與吾信步前行,隨緣來去,若是機緣巧合遊歷到其他三境之中,便也就該順應天意,進入一遊才對。”
    劍子聞言,先是微怔,隨後乾笑一聲:“好友啊好友,知我者,龍宿也!”遂欠身一躬,“先前不曾言明,只是想待到目的地後,再給你一個驚喜罷了。不想好友你果然慧目如炬,不容我藏拙啊。”
    龍宿輕聲冷哼:“若非如此,龍宿與待價而沽之物,又有何差異。劍子,汝選在此時離開儒門天下,所念為何,吾豈不知。”
    “龍宿,你莫非與我有志一同,才這般心有靈犀?”劍子笑打了一個哈哈。
    龍宿只作不見,曼聲道:“同去道境自是可以,吾心中確實也曾動念。但劍子汝如此不動聲色的相邀,莫要有什麼伏筆才好。”
    劍子搖頭苦笑:“你又知了!我無非是想與好友一同開開眼界,既非與人相殺,又非相闖龍潭虎穴,能有什麼伏筆暗樁。”
    “但願如此。”龍宿不再多問,揮扇道:“一水三清已近,好友便請盡地主之宜吧。”

    一席唇槍舌劍,轉瞬被拋於身後,兩人再又說笑前行。山行路盡,複至平地,轉過一帶石障,眼前豁然開朗,一片蕩蕩煙波浩淼,如玉帶盤曲,水岸靈秀之氣,撲面盈身。
    “好水!”龍宿不禁歎道。
    “不知比儒門天下琅湖如何?”劍子輕車熟路般去到水岸蘆草深處,摸索片刻,拖出小小一隻竹筏來。
    “玉堂金馬,太上忘情,各有所長也。”
    “好說好說。”劍子推筏下水,將手一比:“好友,請上坐吧,好讓劍子一盡地主之宜。”
    待龍宿上閥坐穩,劍子立於一邊,取了篙輕輕一點,竹筏便隨波蕩去。龍宿側身下望,見那水一平如鏡,澄潔明潤,萬般不盡的妙處,不由得探身輕掬,感歎道:“此水之妙,雖為道門仙府,倒也可以‘六功德’稱之了。”
    “唔,不知八功德中,所欠二者為何?”
    “得其淨,得其冷,得其甘,得其輕,得其潤,得其和,卻不得除患與增益……但想來山水無情,這後兩者,又豈是易見。”
    “想不到龍宿你日常研習儒門典籍外,於佛於道,也有涉獵。”
    龍宿不免微露得意之色:“三教教義,自有相通之處,雖未曾深究,倒也略知一二。”
    劍子笑道:“但不入其門,如何能一體真如奧妙!”手下再起一篙,揚聲吟道:“樂哉林泉人,自得林泉趣。渴則掬泉飲,健則穿林去。四時適吾意,萬象為吾侶。更問意如何……”
    “如何?”龍宿笑應。
    劍子揚篙一指:“自是,快活快活,有甚討處!”

    水面風來,透體清涼,竹筏越行,越入雲煙浩渺深處,只覺處處仙風盎然。劍子一路與龍宿笑答,多是道家機鋒。龍宿聰慧,問答之間,漸入妙境。心下只覺得在儒門天下之時,劍子雖也健談自在,卻遠不及此時渾然之妙,想來草木無情,人為靈長,斯人與斯處,果還是有氣脈相通一說。
    正思量間,耳聞劍子道:“師尊選在一水三清結廬,龍宿你可知一水三清之妙在何?”
    “願聞其詳。”
    “‘一水’便如你眼見,明玉以無雜,就體而名玉清也。”
    “水為玉清?”
    “正是。而上以上登逐用,而名上清,便是眼前。”
    龍宿抬頭,才發覺竹筏已靠岸,蒹蒹小路,盡頭立著丈許方圓一片青石,其上隱約字跡,不知為何。
    劍子引他前行,道:“聽師尊說起,百年之前,師尊曾與一位坤道前輩在此論天仙道法。這位前輩尊號英碧城,修為之深,家師也甚為推崇,雖有煉氣煉劍之分,相談之下,卻十分投機。兩人在此論道一旬,臨行之時,英碧城前輩在石上題字,便是此了。”
    龍宿抬頭觀望,果見那大青石上,略為平整一面,題有數字:“心本是道,道即是心,心外無道,道外無心。”
    “是了。前輩留題之後,不久便在心崖證飛升之果,所以我也無緣一見。但聽聞英碧城前輩身後有一徒傳其衣缽,在萍山隱修,想來修為不差。”
    “這是汝道門之事,於吾卻是無關。”龍宿轉過青石,又見山路蜿蜒,道:“玉清已過,上清已見,既已登堂,接下來,便該入室了吧。”
    劍子向前一指:“那不就是了。”

    入一水三清之境,別有天地,松濤竹篁深處,隱現一帶茅舍竹亭,古趣盈然。劍子笑歎一聲:“可算家門到了。龍宿,道門寒酸簡陋,今夜不免委屈你了。”
    龍宿以扇拄額:“簡陋之地,自有天然之趣。只是汝與吾皆非吸風飲露過活的仙人,這飲食之物,才是民生大計。”
    劍子怔了怔,敲頭道:“哎呀,一水三清已近一年沒有人煙,哪里還有存糧……這倒是我疏忽了!”
    龍宿也沒想到自己一言中的,半晌才道:“劍子,汝不是在開玩笑吧……一水三清不至家徒四壁如此……”
    劍子只得傻笑,摸了摸頭:“這,讓我四下再去找找,也許有什麼可吃之物也說不定……龍宿你隨意坐坐,不要客氣。”一面繞向屋後去了。
    龍宿四下看了看,只好先去竹亭中坐了。見亭桌上石簋之中,疊疊放有數封書信,筆跡式樣雖不同,卻都題有“雲笈先生親啟”的字樣。因是客人,不好多看,便推在一邊,只將摺扇打開,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一面賞那天光雲色。
    劍子這一去頗久,直到龍宿坐得不耐煩了,方見他從屋內出來,行囊已經放下,兩隻衣袖高高挽起,道袍下擺也掖在腰上,雙手捧了一隻扁筐,笑嘻嘻道:“還好還好,今晚你我不至於餓著肚子了。”
    龍宿只見那筐內一堆長圓事物,上面還沾著不少新鮮泥土,顯然是剛剛從地裏掘出,不由得皺眉道:“這是什麼東西?”
    劍子將筐放下,拿起一個,炫耀似的在龍宿面前晃了晃:“自然是好東西!師尊早年在屋後辟下一片山田,種有不少山藥黃精,只是平時少去動它,連我也快忘掉了。這些傢伙少說也在五十年之上,可算得上是上好之物,補氣養身佳品。”
    “山藥黃精?”龍宿一臉棄嫌,兩指拈起一個:“還沒聽過把這些東西當飯吃的……怎麼吃?”
    劍子眨眼:“大概,生吃?”
    龍宿一把拋下:“還是煮了吧。”
    “這……貌似也是可以烤來吃的……”

    入夜的一水三清,月朗星疏,微風清而不寒,蘊涵淡淡水氣,格外使人舒泰。
    龍宿仰臥在劍子搬到院中的竹床之上,仰望夜空,許久才道:“如此人間仙境,雲笈前輩真是獨具慧眼。山水間靈氣盎然,又暗合道家玄妙,長居於此修身,進境必是格外如有神助。”
    劍子捧了茶杯坐在一邊椅上,笑道:“你若見了我師父,當面去說,他想必更加歡喜。”
    龍宿翻了個身,面向劍子道:“若是見了雲笈前輩,吾不止要誇一水三清的好處,更要說他的寶貝徒弟,也同樣熱心好客,使人有賓致如歸之感。”
    “如何的賓致如歸?”
    “如歸於天地間,反璞歸真啊!”龍宿將扇一揚:“烤黃精,煮黃精,生切黃精,烤山藥,煮山藥,生切山藥。不加油鹽作料,不正是反璞歸真的天然之味麼!”
    劍子笑數聲,隨手將茶杯塞到龍宿手中:“哎呀,好友,你這樣一說,真讓我承受不起啊!來來,喝茶!喝茶!”
    龍宿倒也不是存心搶白,見此便收勢接了茶,起身細品。劍子返身到那邊竹亭中,不知鼓搗了什麼東西,少時拎了扁扁一個布包回來,一揚笑道:“龍宿,這便是咱們進去玄宗的手信了。”
    龍宿略一凝思,不由失笑:“難為汝想得出來,小心雲笈前輩打汝的板子!”
    劍子搖頭道:“非也。為徒的見有道門尊長留書,千里迢迢為師送信,是該褒獎,而非責罰啊。”
    “只要汝在雲笈前輩面前交代得過去,吾也懶得管汝用什麼無賴步數了。”龍宿丟開茶杯,向草屋內走去:“罷了罷了,時辰不早,吾要睡了,明日還要早早啟程。”
    “一水三清人間仙境,你這麼快就捨得走了?”劍子咋舌。
    龍宿頭也不回,只是搖手道:“雖是人間仙境,但龍宿紅塵中人,對這般的反璞歸真消受不起,只好心領了。”
    劍子躡步跟在後面,歎道:“龍宿,其實今天的晚飯,並沒有那麼難以入口才是,不然你哪里肯吃得乾乾淨淨……哎,龍宿啊,等我一下……”

    道境與苦境不屬相同空間,其中如何往來劍子也並非十分清楚,只能仗著雲笈道子無意間隨口透露一二,與一水三清藏書之中的寥寥記載,推測出黑暗道便是連接兩境之處。與龍宿商量妥當,兩人便抱著可行則行,不可行便當遊歷一番的心態,打點行裝,離了一水三清。
    這番行旅,雖然間或也有一二佳處可供賞玩,但越西行,越覺山水險惡。道境在苦、集、滅、道四境之中,素有清聖巍峨之名,但卻不知黑暗道如何卻在重重窮山惡水之後。劍子與龍宿雖曾小加議論,但終也不了了之。
    山路連綿,二人腳力雖不尋常,但數日行來,仍不免有疲累之感。這日眼見天將過午,猶在一帶山脊之上徘徊。龍宿出身嬌貴,之前有山景玩賞,倒還罷了,但近日滿目無非橫山亙嶺,百般無趣,又有烈陽當頭,口乾體燥,忿忿道:“劍子,汝確定這路是前往黑暗道的必經之途麼?荒涼如此,吾等走了快兩天,連半片人煙都未看見,汝莫不是又在搪塞吾吧!”
    劍子知他心情不好,只得賠笑道:“錯不了,我們且再向前走走,這段山路大概就要到頭了……”
    腳下小徑一轉,山雖未窮,卻見一片略凹谷地,屋舍儼然,正是一座小小村落。
    劍子忙一指:“你看,那不是人家!”
    龍宿搭上一眼,哼道:“最好是有休息的地方。”

    待下到谷地之中,劍子當先舉步,方進村口,忽然皺眉道:“不對。”
    龍宿上前一步,與他並肩:“哪里不對?”
    “安靜得出奇……”劍子掀了掀鼻子,“血氣……死氣……”
    龍宿一挑眉,忽的身形驟動,眨眼欺近右手第一間農舍,隔空一道掌氣將門擊開:“啊!”
    劍子緊隨過去:“龍宿,怎麼……”卻也在看清房內狀況時目瞪口呆。
    龍宿抿了抿唇,抽身退出,再發掌擊向下一戶人家大門。劍子微微扭頭,低唱一句道號,便與龍宿分頭作為。
    少時,二人又在村落當中院場聚合,互望一眼,劍子先搖頭道:“二十三戶,沒有活口。”
    龍宿垂眉:“二十戶,全部精血枯竭而亡。”
    “好殘忍的手法,死者都是在胸口或喉嚨處被利爪抓出血洞,連老幼也不曾倖免。”劍子歎了口氣,“這絕非山中野獸所為,倒似邪門功法,吸人精血鍛煉妖術。一村盡毀,這人必是兇殘非常。”
    龍宿冷顏道:“其惡當誅。”
    劍子苦笑一聲:“尚不知是何人所為。對方行蹤何處,功力深淺也不得知,能如鬼魅般一口氣屠殺全村,龍宿,估計你我合力,也不會是此人對手。”
    龍宿應了聲,慢慢平復胸中怒氣,幾個吐吸後道:“血跡新鮮,想來慘案發生不久。劍子,依汝所言,吾等需要小心了。妖人如未走遠,便依然是一大威脅。”
    “是啊。”劍子攤手,“這般邪功,越是有功體在身之人,越受垂涎。雖說人各有命,其命在天,但也莫要受這無妄之災才是。”
    龍宿點頭,心中卻忽然某處一動,不知是劍子哪句話,又去觸動了自己哪點記憶,只覺與眼前之事隱約相關,卻又一時捉摸不住。
    劍子不知他思量,再回身看看四下淒慘,躊躇了下,仍是甩動拂塵,掐了一訣合目祝道:“太上赦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跪吾台前,八卦放光,湛汝而去,超生他方。”
    禱罷,方睜眼,龍宿忽在他肩上一推:“劍子,看!”
    劍子順勢抬眼,極目前望,隱隱可見前方山林密處,迸射縷縷金光,幽幽冷火,竟似有人在拼鬥一般。
    “莫非是……”劍子略一沉吟,再看龍宿,兩人互換一個眼神,同時起步,向聖光幽火之處飛掠而去。

    佛光清聖,鬼火森森,劍子與龍宿二人雖未言明,但心下俱認定爭鬥雙方之一,便是那滅村妖人。兩人飛縱迅速,不消片刻,已到戰團左近,輕輕在一道石樑後按下身形,暫且觀望。
    藏身之處距交戰之地尚有十數丈之遙,兩人運足目力,見那一片石坪之上,一人紅衣枯容,白髮根根如針披散,十指萁張間幽火迸發,伴著聲聲鬼嘯,形容極為可怖。與他對戰之人黑髮披垂,面目瞧不仔細,惟見他手拈佛印,抽身踏步雖然遲緩,卻有一層淡淡佛光聖氣繞體。紅衣怪人招式淩厲,但妖邪之氣一遇佛光,每每便立刻消融過半。兩人根基功體縱然相差甚多,不過憑此一點,黑髮行者倒也能勉力支撐不落敗象。
    在那黑髮行者背後,另有一名青年道士,挽劍如風,拼鬥三條鬼魅血影。血影怪異不似人體,不但來去如風,即便吃上一劍,也不見有何實質損傷,反而越發兇橫。這雙方間不知已拼鬥多久,但見怪人血影之勢,已在漸漸淩駕於另兩人之上。
    龍宿慢慢將手摸索到背後劍裹系口處,靠近劍子低聲道:“汝看那血影子,可不是血奴?今日遇見故人了!”
    劍子咋舌:“一次三個,好派頭……這麼說那個紅衣服的怪人,就是當日傷了容思姑娘與鳳辰的禍首,不知怎麼法嚴前輩竟沒拿他伏法,反而讓他在此行兇。”
    龍宿低低一哼:“滅村之人多半是他,氣焰見長,不好相與。劍子,汝可有什麼克制之法麼?”
    劍子搖頭苦笑:“我連對付血奴的方法都不知情,何況他們背後主人!一個妖人,加三隻血奴,你我就是捆起來全力一拼,最多也不過兩敗俱傷,還要三七開一開。”
    兩人悄聲交換意見,場中變數又起。那名青年道士劍風雖利,卻傷不得虛無形體的血奴之身,窘迫之下,忽的倒踩三步,劍尖丕震,運化陰陽之位,喝道:“天地玄宗,萬氣本根,鬼妖喪膽,役使雷霆,去!”一點星光,乍時起於劍上,轉瞬一化為萬,縱橫而成一道光網,將一隻血奴罩在其中。青年道士手腕再震,催出一方法印,星網之中,立起霹雷之聲,那只血奴未出聲息,已成一縷焦煙。
    劍子瞠目道:“洞神役雷之法?這人不是苦境道門出身!”
    龍宿白他一眼:“人家都自報家門‘天地玄宗’了,自然不是苦境中人。”
    劍子摒聲再看。青年道士雖然一擊奏效,但以他現下根基,催動役雷之法實數勉強,血奴震化同時,也踉蹌倒退數步,身形虛浮不穩。
    “不妙!”龍宿吃了一驚,按捺不住便要出手。劍子一把將他扯住,死死按下:“你去了只是多個靶子……看!”
    青年道士真元損耗過巨,直跌入另兩人戰團之中。黑髮行者發出一招拒敵,一面迅速轉至道者身旁,雙手連劃智慧拳,內獅子印,瞬間佛光大盛,一張一合間,形態如初割蓮花,護定了兩人。
    紅衣怪人見他轉為固守之態,仰笑道:“小和尚,你的微末根基,能撐得了幾時!”一面催動幽火,意欲燎化佛印。
    黑髮行者只作未聞,緩緩盤坐于地,一心運轉佛光護持陣法。青年道士以劍拄地,略做喘息,也與他靠背而坐,調息平復胸口翻騰的血氣。
    雙方一時相持不下,龍宿看來看去,一把撥開劍子壓制自己的手,哼道:“裏面還有汝半個同宗,汝就要一直如此隔山觀火下去麼?”
    劍子歎道:“我若有我師父千分之一的本事,也早就出手了。你看那一僧一道,雖然功體與你我相仿,但都身負縛魔祛邪心法,尚左右支拙。你不通術法,我所修習,乃是劍道,即便出手,又有何助益。”
    “那就是要冷眼看其傷亡了?”
    “……讓我再想想有沒有兩全之法……”
    龍宿一掌拍在他背上,怒道:“汝的劍練來好玩的麼,血奴殺不死,那個紅衣服的妖人卻還是血肉之軀。若傷了要害,吾不信他還能倡狂。”
    “這……唉!”劍子歎了口氣,暗道:“人不染紅塵,奈何紅塵自染人,果真如師尊所言,我難脫塵事羈絆麼!”一面囑咐龍宿道:“我的劍氣挾有三清正法之術,一擊若中,必損妖人功體,你且待我出手之後再動作,莫要打草驚邪。”
    龍宿點頭,默運元功,只待間隙出手時機。劍子暗掐劍訣,覷准紅衣怪人背後空擋,肩頭一磨,清叱一聲:“疾!”背上劍光暴起,一道銀虹如練,隱約夾帶震爻之形,電射而去。龍宿隨即揚手,寒芒吞吐,作龍吟之聲緊隨其後。
    兩人先後出手,卻不料佛陣之中,此時竟也起了極大變化。
    紅衣怪人一心運轉幽火,煉燒佛印,眼見清聖金光在自己施為之下,果然漸漸淡去,心頭一喜,扭頭示意另兩隻血奴蓄勢,只待陣破發難。卻在這間刻之隙,蓮華之陣驟轉,佛光如水滴匯聚,頃刻收縮至一點之間,再爆成尺余金蓮,向紅衣怪人當面罩下。而佛陣既撤,現出其下陰陽運化,八卦流轉之勢,一抗鬼冥幽火。
    變生突然,紅衣怪人錯目之間,金蓮、道劍,紫鋒,幾乎不分先後而至。一時四面八方,五芒交錯,聲勢震人。紅衣怪人痛叫一聲,不知重創了何處,倉皇抽身遁去。一隻血奴閃勢略慢了些,金蓮餘威至處,如滾湯澆雪,化為虛無。

    大險得脫,青年道士反手收陣,方一起身,石樑後龍宿拖著劍子轉出,擊掌笑道:“妖人驚走了,二位無礙否?”
    青年道士收了劍,微一稽首:“多謝二位援手,吾無大礙。”
    劍子打量其人,雖也是道服玄冠,背負長劍拂塵,裝飾周正。但細微之處,果不同於苦境道家裝扮。眉目俊秀柔和,但身量卻似未足,較自己尤要低了小半個頭去,左肋之下,衣上血漬班駁,不由道:“小道友,妖人邪術,受其所傷不可大意,還是先將傷處略做處理吧。”
    青年道士眉宇間微微一跳,隨即又溫然笑道:“無妨,此傷處並無妖邪之氣侵蝕。倒是這位佛友……”
    黑髮行者自脫困之後,便一直閉目盤坐,面色慘淡,想是最後全力一搏,功體受創非輕。此時只睜眼略向幾人頷首,又複沉默。
    劍子只得歎道:“好在妖人已退……小道友,我看你並非苦境之人,莫非來自道境?”
    青年道士越發笑意舒緩:“這位道兄所料不差,吾出自道境玄宗,單名蒼。”
    劍子與龍宿也各自報了師門。龍宿看向黑髮行者:“這位佛友也是出自道境麼,不知如何稱呼?”
    黑髮行者聞言,抬頭向龍宿微微一笑:“貧僧……”
    不料方一開口,壓制不住的一股血氣便猛衝上來,立時連嘔了數口鮮血。
    蒼吃了一驚,飛速半跪下去,一掌抵在行者背後,為他疏導血氣運行:“莫再開口,守神要緊。”
    龍宿也被嚇了一跳,想想似乎自己難推其責,取出一隻瓷瓶道:“功體受損非輕,暫以此藥固神保氣吧。”
    蒼也不加推辭接過,順手撥開塞子,直接就在行僧口邊倒了數丸下去,一面緩緩運功,催化藥力。
    少時,行僧面色略見緩和,灰敗之氣也退去少許,蒼這才收手起身:“吾也不知這位佛友法號,是在對敵之時才初相識,慚愧了。”
    劍子笑道:“有緣相識,名號之類何足掛心。但他身上傷勢,卻是要處,需得尋一處靜地細細養複才是。”
    “佛友因助吾而受此劫,蒼難辭其疚。附近可有適合養傷之處,劍子道兄,麻煩指點一二。”
    劍子略想了想,歎了口氣:“附近未有得當之處。只西去不遠有一座小村落,其中村民皆已遭了方才妖人毒手,但房舍尚在,也許可用。”
    蒼不禁扭頭:“妖人殘忍手段,令人髮指……但目前也只有此處可行了。”
    龍宿輕咳一聲:“先生要助這位佛友修復傷體,絕非一兩日間可以見效。聽聞道境證道盛會在即,先生不知作何打算?”
    蒼笑一聲,道:“因緣聚合,自有天意。吾既與這位佛友有此聯手抗敵之緣,自當順意而行。證道會高人雲集,吾無非一名小小道子,缺之何憾。”
    劍子聞言跌足:“可惜了,我與龍宿正欲往道境,卻不識道路。本想能與小道友同行,沒想到緣分淺薄,真使人扼腕。”
    “雲笈前輩已往道境,道友為何未與前輩同行?”
    “此行本不在我計畫之內,只是忽然有道門前輩留書師尊,想來事態要緊,我在一水三清見了書信,便匆忙啟程。”劍子甩拂一歎:“可惜我是後輩,對道境情況十分生疏,如何前往黑暗道,倒還略知一二,但玄宗封雲山如何走法,卻是一無所知了。”
    蒼莞爾道:“道兄欲往封雲山?倒也不難。黑暗道中,有本門弟子迎送證道會賓客。若出了黑暗道,向東而行,不遠便可見封雲山。山左之路,是本門中常用,最為暢通。”
    劍子喜道:“如此,多謝指點了。”
    “不過舉手之勞。”

    笑意盈盈與劍子、龍宿作別之後,目送二人漸漸遠去,蒼輕輕撫胸,自言自語道:“無故缺席證道大會,想來又要落人話柄了。不過,有這位劍子道兄執言,想來也不至於被人抓了短處。”
    遂低下身去,見那位行僧依然氣色不佳,閉目已入禪定之狀,連連搖頭:“這一坐下去,怕不要到入夜才醒。也罷,吾為你護法便是。”一面撣落行者衣上塵土,將他打鬥中散亂的頭髮一併順手攏了攏,露出整張臉面來,卻是俊眉薄唇,意料之外的清爽英秀。
    蒼盯著他看了半晌,眯起眼睛笑起來:“以你的年齡,若稱吾‘小道友’,吾是信的。至於那位劍子道兄嘛……哈!”


    [注一]先生:先生是古來對道士的尊稱或諡號、賜號。因為劍子在儒門天下屬貴客,所以在此作尊稱用,與年齡等也無關。後文龍宿稱呼蒼為“先生”也是如此。


    關於章二的一點說明:根據官方攻略和其他資料,對原文中關於證道會的一個地方做了修改,修改如下:

    龍宿忙道:“只是略微有所耳聞。詳細之情,還要請教三位先生。”
    禮監司道:“大公子所知約略不差,此會由來已久,乃是苦境道門與道境玄宗、滅境道系聯手所辦,每百年一會,使門人切磋較量道法武功,顧名‘證道會’。因苦、滅、道三境往來不易,需一定修為之人才可往返,便將此會定在玄宗之內。證道會雖是道宗盛會,但儒、釋兩家每屆也在被邀觀禮之列,因此此帖每百年便發至三監一次。”

                                          2006-8-07 般若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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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四:清風明月道生涯

    辭了蒼與那位黑髮行僧,劍子與龍宿二人有了方向,腳下愈發俐落。不消半日一夜,傳聞中深幽神秘的苦、道二境交集之處,黑暗道已然在望。
    略略放緩了腳步,龍宿以扇遮額向前張望,半晌皺眉道:“好不起眼的洞口,果真就是此了麼?”
    劍子忙著將行囊重新整束,瞥了一眼便道:“都叫黑暗道了,你還想看到什麼金碧輝煌的山洞……快正午了,據說這洞也頗不好走,咱們快些動身,大概還可以去玄宗吃晚飯。”
    “汝倒真是以食為天的典範!”龍宿橫他一眼,合了扇,“那就走吧。連接兩境空間,吾倒真想看看這裏有什麼玄妙之處。”
    舉步入洞,山中特有的沁涼之氣撲面而來,與洞外炎熱頓成兩方天地。兩人在烈日下行了數個時辰,此刻不約覺得神氣一爽,透骨清涼。
    劍子頗愜意的向前邁了幾步:“倒是個避暑的好來處!可惜太黑了些,你我又不曾準備燈籠火把之類,真是失策。”
    “還能勉強視物……”龍宿少離儒門天下,更不曾有過太多穿山越洞的經歷,此時大覺有趣,仗著習武之人目力不凡,四下打量,但見石壁嶙峋,雖是在外看來頗不起眼的普通山洞,之內空間卻格外寬大。足下石路曲折,漸漸延伸進前方一片黑暗寧靜之中,不知盡頭。
    劍子不似他般小心翼翼,邁大了步子前行,笑道:“證道會八方人士都要經由此進入道境,地面想來已經被打掃乾淨,至少大的障礙物不會有,你不必走得那麼小心啦。”
    龍宿不理會他,仍是帶著賞玩性質的悠閒踱步,忽然想了想道:“吾記得那位玄宗的先生說黑暗道中有他們門中弟子往來迎送參會之人,怎麼現在卻不見半個?”
    劍子笑道:“那是證道會開始之前……現在推算時間,證道會正是如火如荼之時,與會之人,全員到齊,自然不再需要迎客之人。我想蒼大概也是出來一段時日,記得混淆了。再說即便沒人引領,這區區一個山洞,還怕走不過去怎麼!”
    龍宿尋思一下,倒也有理,便不在此多加糾纏。兩人說笑著一路進入黑暗道深處,腳下小路一轉,入口處淡淡天光,已然全沒。
    眼前無邊黑暗驟然撲來,莫名的沉重感壓得人心頭一窒。龍宿不由頓了頓,摸索著向旁伸手:“劍子?”
    “在這裏在這裏……”手上一重,是劍子將自己的手搭了過來。同時“嚓”的輕輕一響,一簇火苗燃起,一隻火摺子捏在劍子另一隻手裏,暖色火焰微微跳動。
    龍宿輕輕吐了口氣:“好黑!”
    “不然怎麼是名副其實的黑暗道!”劍子將火摺子舉得略高了些,試圖照亮腳下。
    龍宿隨著暈黃的火光邁出步去,一腳落下,忽然那簇火苗輕晃了晃,象被一隻無形的手撚滅了般,“嗤”的一聲,只餘一縷輕煙,與飄散在空氣中的淡淡硝味。
    兩人頓時都愣了愣……
    扣在一起的手不由得緊了緊,龍宿偏頭想了想,從懷中摸索片刻,再攤開手,一片柔亮清光水般蔓延在了兩人周身數步方圓。
    “這是什麼……”一股熟悉的清潤暖香隨之縈繞鼻端,劍子張望過去,見龍宿手中那物卻是一隻小巧精緻的珠囊,一色由半個小指肚大的水碧珠子穿綴而成。那片柔光便是由這些碧珠之中透出。
    “香囊。”龍宿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汝不是見過?紫雲台裏好多房間都掛著。這個小巧點,吾就帶在身上了。”
    “……”劍子啞然,半晌才道:“我只當是普通的琉璃珠子……儒門天下不免過分奢華了!”
    龍宿將珠囊拈了拈:“這種水碧珠連夜明珠都算不上,紫雲台多得可以拿來做簾子,穿幾隻香囊何必大驚小怪。”
    劍子只得無言舉步。
    兩人借著珠光,又前行了片刻,數條岔路現於面前。雖然不意外黑暗道中必非坦途,但面對每一條路都仿佛無盡延伸至黑暗深處的選擇,劍子還是不免頭痛。上前幾步正作打量,身後龍宿忽然低低的“咦”了一聲,眼前光線頓時暗了幾分。
    心中不妙的預感小小冒了下頭,劍子回身,果不然的,被當作燈籠托在龍宿掌心的那只珠囊,溫潤的柔光正在漸漸黯淡,不過從岔路口走回龍宿身旁的短短一瞬,兩人眼前便又陷入一片黑暗。
    “果然是‘黑暗道’!”劍子無言苦笑,伸出手摸索著碰到了龍宿的袖子。
    悉悉嗦嗦幾聲,想是龍宿收起珠囊。暗色中不辨表情,只聽到龍宿咬牙的聲音:“這是什麼鬼地方!”
    劍子歎了口氣:“還要走麼?前面岔路紛雜,又無光源照明,只怕不是憑你我之力就可以通過。”
    經此一番受挫,龍宿雖然心中不悅,但也並非不知進退之人,想了想道:“再行片刻,若是真無辦法,就離開吧。”
    劍子倒也無異議,兩人因黑暗中完全不見一絲光線,只得互相攙了手,試探著舉步。又前行了片刻,除了偶爾可聞丁冬水珠滴落石壁,再無任何外界聲響,也不知究竟身在何處。
    摸索著方向前行,龍宿心中暗忱:“雖然黑暗道中至今未見什麼危險,但似乎已經走過不少岔路。這般下去,方向道路俱辨不得,不要說順利到達道境,只怕還要被困在這鬼道之中,受上一番折磨。衡量輕重,只得回頭是岸了!”遂轉頭向著劍子的方向道:“如何,還要走下去麼?”
    劍子一聽,便明瞭了他話中之意,笑道:“知難而進是長處,但會權衡進退更是聖人啊!”
    兩人意見一拍即合,當下便準備按原路退出黑暗道。但方要轉身,忽然斜斜前方似乎有光亮一閃而過。
    龍宿眨了眨眼睛,懷疑自己一時眼花,但劍子已湊在他耳邊輕聲到:“我好象看到什麼……”
    話未落,又是白光一閃,已較剛剛近了幾分。
    此刻兩人均不再作聲,悄悄退後幾步,摸索著在一塊突起的岩石後矮下身子。黑暗道詭異異常,百光不明,那點白光既然非是二人錯覺,就自然別有來歷。兩人不知來處是人是物,是敵是友,格外加了十二分的小心,連氣息也一併摒住了。
    一點白光愈行愈近,不消盞茶工夫,已完全映在二人視線之內。看得清了,竟是一團浮在空中的拳大白光,明明爍爍,照得前後五步之內通明。白光之下,一人緊隨而行,黃衣彩縷,雲髻珠釵,身段纖細窈窕,竟是一名女子。只是不時抬袖及面,難辯容貌。
    劍子和龍宿萬難料此,又不好有所舉動,只得更將身子伏得低了。用不多時,那名女子已到二人藏身的岩石左近,這才有啜泣之聲隱隱可聞。龍宿心中暗道:“遠遠見她不時抬袖,原來竟是在拭淚麼?不知是什麼身份,一人在黑暗道這種鬼地方獨行。還有她身前那團白光,好生神奇!”
    黃衣女子雖然一路皆在傷心垂淚,腳下卻也是不慢的。她身姿輕盈,不知是何門何派的身法,只見足尖仿佛不需沾地,點塵不驚而行。從劍子龍宿的角度看去,唯一可見一雙修眉鳳目。不過轉眼,彩紗飛舞,暗香輕浮,已從兩人前方掠過,投向黑暗道苦境一端的出口去了。
    待她走遠,劍子與龍宿雙雙從石後冒出頭來,互相看了看,一時無話。半晌,劍子才清咳一聲:“我們……向回走麼?”
    “這個……也許再看一看……”
    見了有人順利從黑暗道中通過,兩人原有的退心立刻又被打消了八分。雖然黃衣女子消失之後,四周回復黑暗靜謐,但周遭氣氛卻已與方才的低落截然不同。劍子終於下了決心的在龍宿肩上拍了拍:“再向前走走吧,至少前面一段路的方向是錯不了。”
    龍宿默默頷首,又複前行。再走了盞茶工夫,身後忽有嗡嗡之聲傳來。其速極快,片刻一片白光已灑落在二人身後。
    本能抽身閃避,一道白光已擦著二人身側直飛過去,投向前方。劍子看清這道白光竟是剛剛黃衣女子身前之物,只是速度快了數倍,不由“啊”一聲輕叫出來。扭頭一瞥龍宿,兩人連話也不及說,只一個眼神間交換訊息,腳下已同時施展師門輕功,向著前方即將飛出視線之外的白光急追過去。

    白光去勢飛快,黑暗道中又是九轉十回的曲折小路。劍子與龍宿盯緊了那一點明光,足下發狠,仍是追得驚險非常,幾次險險就失了方向。不知在黑暗道中奔了多久,只覺與白光間的距離越發拉遠。劍子心中暗叫不妙,將已提至極限的速度又硬生生加快幾分,死死咬住依稀那道光軌,忽的路途一轉,一點白光已在視線之外,一片明亮天光卻鋪瀉而來。
    “出口!”劍子心中一松,腳下收勢不及又向前沖了丈餘,隨手扒住一片石壁,大口喘起氣來。
    龍宿與他不分先後停步,同樣頗狼狽的倚到了一塊石頭旁,連連拍著胸口,好半天才喘勻了氣,抹了抹額頭上的薄汗:“那究竟是什麼東西,飛得這麼快,險些就被它拋下了!”
    “管它是什麼,出來了就好!”劍子一挺身站直了向前觀望,忽然回身定定的看著龍宿:“我們……已經到道境了?”
    龍宿輕拍雙頰,聞言也連眨了數下眼睛,才恍然的幾步沖出洞口:“道境……”

    天光如洗,白雲無盡。道境風貌自與苦境不同,但卻也並非完全迥異。劍子與龍宿依照蒼的指點,一路東行,兼飽覽道境景致,倒也見了不少奇花異草,珍鳥流泉,而山川地理,卻無大異。
    走走停停漫步而來,約一個時辰之後,穿出一片繁茂花林,前方景色登時一變。身後尚是鳥鳴花盛,精緻風光,眼前卻一片挺秀山峰,拔地而起。
    “這莫不就是封雲山?”劍子在眉前搭了個涼棚,舉目眺去。見那山其形如翡翠蓮花,十數座山峰便是盛開的蓮瓣,其中簇著主峰聳入雲霄。那主峰恰如玉芝一般,又有雲纏霧繞,仙氣氤氳,峰頂已沒在雲霧之中,只約略可見其上隱現殿閣宮闕,一派仙家氣象。
    “好高!”龍宿只覺目眩,“果然是道境頂峰之處,此山氣度已是不凡!”
    “好高!”劍子同歎了一句,“這個高法,不知要爬到什麼時候!”
    龍宿本還在欣賞這派仙山風光,聽劍子一說,頓時也愁色上眉:“是啊,要爬上那座主峰,大概沒有三四天難以成事……不說這個,那條山左的玄宗便道,又在哪里?這若大一片山峰,難道要一個個尋了過去?”
    劍子又上上下下打量了封雲山幾眼:“到了山下就知道了,站在這裏,想破頭也沒有辦法。走吧,早點動身,大概還能到得早些。”
    龍宿點了點頭,打點精神,與劍子向封雲山腳下趕去。

    待到了山前,駐足再看,兩人不由為之前的彷徨失笑。封雲山主峰雖是高聳入雲,但山腳之下,便有石階整齊,其上不過數百階,已是門戶。數丈之高的巨大山門五色雕飾,氣派非凡,門楣正中雕有太極圖騰,兩側各襯鬥大一字:玄宗。
    兩人並不去扣山門,沿著山腳小路轉向左側。果然半個時辰之後,已到山峰後部,一條平整山路蜿蜒而上,沒入草木之中。
    “就是這條了!”龍宿興致勃勃當先舉步,見那路面乃用碎石鋪成,形狀俱是圓潤平滑,若非長年踩踏,絕難如此,才道蒼果然言之不虛。
    玄宗山門雖是巍峨,但這條自用小路之上的風光卻別有一番清雅不俗。道家仙居,山水間靈氣盎然,與一路走來所見又是不同。劍子與龍宿腳下雖不耽擱,但仍飽看風光,不知不覺之時,前方已有簷角庭院依稀可見。
    山中水氣充沛,苔草青青,山石之間,每隔數步便有水流湍瀉而下,若是水勢略大,便是小小一座瀑布,格外煙水環繞,飄然欲仙。
    劍子與龍宿正在繞過這樣一座瀑布,兩人小心翼翼不濕了衣履,但仍有濛濛水珠掛上眉睫。龍宿當先繞過了銀簾,吸一口山嵐水氣,不由感歎道:“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妙境!”
    頓了頓,身後不見有人應聲。龍宿暗笑一聲,回頭道:“劍子,這方是山水詩啊……劍子?”
    著眼處一片空寂,哪里還有半條人影。
    變故突然,龍宿吃了一驚,再回身四顧。卻是一時之間,周遭盡變,水霧全收,竟置身在了一片茫茫白地之中。
    “這是……”龍宿定下神來,略一尋思,約略清楚自己大概陷在了某種陣法之中。想是玄宗護山所用,不知如何被自己觸動。此時舉目四下,一片空曠,劍子蹤跡全無。龍宿哎歎一聲,奇門陣法並非他所長,陣式樞紐也全然不見,頓生無力之感。好在陣法雖然不明,其中卻無殺機,這才讓龍宿略略安下心來。
    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不見人來,也不見其他變動。龍宿索性胡亂找了一個方向,大步走去,心想或許福至心靈,就這樣誤打誤撞走出陣去也不一定。然而又在陣中轉了半個時辰有餘,並無半分起色,龍宿卻覺得眼前漸漸迷朦,頭腦中也開始混沌不清起來。
    再行兩步,忽的身子一歪,險些坐倒。龍宿“哎”一聲,連忙一手撐住,悶哼一聲,心道:“這陣雖然沒有殺機,卻不知布了什麼迷藥。再這樣下去,不被迷倒才怪!”忙從身上摸出只扁瓶,裏面無非是些清神醒腦的香丸之類,但此時聊勝於無,傾出兩顆吞了下去。
    搖晃著起身,龍宿強打精神拍了拍自己的臉頰,眼前卻有白霧慢慢彌漫開來。怔了怔,龍宿以為仍是迷藥致幻,卻見白霧越來越濃,兩步之外,難辨人物,同時耳邊也漸聞走動人聲。
    “莫非還是有導致幻聽作用的迷藥麼?”龍宿想了想,自己也覺得好笑。然而前方白霧中開,竟真有一條人影走了進來。
    龍宿眯眼看去,來人道裝負劍,年紀約比劍子長些,五官英挺,眉宇間自有一股沉穩氣質,向自己道:“請隨吾來。”
    龍宿朦朧中不辨方向,只覺得那道士攙了自己一臂,不知怎地左兜右轉,只消數步,眼前便又見如舊山水風光。一排藤蘿花前的石臺上,劍子好端端站在那裏,一旁還有一名青年僧人,緊抿著唇默念經文。
    晃了晃頭,龍宿茫然過去。劍子笑道:“無事吧,看你的樣子,想必虛驚了一場。”
    龍宿偏頭想了想,伸手搭在劍子左臂上,忽的用力一擰。下一瞬,一聲痛哼,劍子黑了臉大叫:“龍宿,你幹什麼!”
    “會痛,不是吾在做夢……”龍宿仍然有些神遊天外的飄飄然。劍子這時也發覺龍宿狀態詭異,伸手在他額上碰了碰,擔心的看向青年道士:“金道友,龍宿他這是怎麼了?”
    金姓道士道:“無妨,大概是多吸了些佈置在陣中的夢蘿。這草是封雲山特產,有些輕微的致幻作用,但於身體無害,少時服一顆解藥便清醒了。”
    劍子這才放心,扶住龍宿敲了敲他的頭:“清醒些啦!這位金道友放咱們出陣,你們儒家最講究禮數,怎麼也不見禮說一聲謝!”
    龍宿聞言,本能的上前一步,見了半禮。金姓道士扶住笑道:“不必客氣,喚吾金鎏影便可。這位佛友法號佛見,同是來自苦境。”說著向旁一引。一直垂目念經的青年和尚微抬起頭,還了一個合掌禮,便算做相見過了。
    劍子歎了口氣將龍宿拖回身邊撐住,一面向金鎏影道:“之前遇到玄宗那位小道友,他只指點我們此路可行,卻不想還有這樣一個陣勢。被困其中,才覺自己學藝不精,真是慚愧!”
    金鎏影微有詫異:“怎麼,原來是有人指了路給你?這就怪了,這條山路是玄宗弟子上下山時的捷徑,因無天險依憑,便佈置陣法作為防護,非是玄宗之人,多半會被困在陣中,怎麼會有人將這條路指給你們?”
    “那位小道友確實是玄宗之人,難不成他有意為難,但又毫無道理……”聽此一說,劍子也頗有滿頭霧水之感。
    金鎏影想了想道:“道友可知此人名號?”
    “這我記得,只一字,喚做蒼。”
    金鎏影身體微微一僵:“這……他確實是吾玄宗之人。但是……”
    接下來的解釋有些不知如何開口。金鎏影吞吐之時,藤蘿花架後忽然有人涼涼道:“自己生了一張娃娃臉,又不甘心被人踩了痛腳便要報復回來的,除了吾等那位蒼師兄,還有誰有這般的閒心!”
    隨著聲音,花後轉出一位少年,十六七的年紀,手裏搖著把涼扇,一身整齊的道袍偏偏穿出了三分不羈,擰著眉頭掃了幾人一眼。
    金鎏影不免尷尬,低聲道:“師弟,莫亂說!”
    龍宿扶著劍子站得歪歪斜斜,見又有生面孔走來,努力睜開眼睛去看。入目的臉龐好生精緻英美,本是該透著勃勃的英氣,卻不曉得如何造化安排,挺鼻薄唇之餘,偏生了好一對細細彎彎的柳葉眉,形狀端正得讓女孩子嫉妒,卻也把七分俊俏彎成了五分秀麗。
    “……”
    劍子忽聽龍宿在自己肩上含糊咕噥了一句,卻不知在說些什麼,忙拍了拍他:“喂,龍宿,你剛剛說什麼?”
    龍宿抬起頭來,卻不看劍子,只對那少年很認真的道:“吾若是汝,生了這樣一對眉毛,也會時時將眉頭擰起來的……”
    在場幾人都是一怔,連佛見都微微抬了抬眼皮,龍宿卻“咚”的一聲,一頭栽在劍子身上,徹底不省人事。
    “龍宿!龍宿!”劍子手忙腳亂的一把架住他,幾人間剛剛凝聚起的小小僵硬氣氛也立刻蕩然無存。金鎏影對夢蘿藥性如何瞭若指掌,見龍宿突的厥倒也心下詫異,忙上前道:“讓吾看看。”一面搭上了龍宿的脈門。
    片刻,金鎏影吐了口氣放下手,笑著撫慰劍子:“無礙無礙。夢蘿是封雲山特產,藥性雖不猛烈,卻十分奇特,易與它味相沖,所以從來都是單獨使用……”
    正說話間,那名少年也湊到龍宿面前瞧了瞧,很不屑的哼了聲:“阿影,你囉嗦那麼多幹什麼!他就是在陣裏吃了什麼自帶的解毒藥,結果和夢蘿藥性一混,安神效力翻了幾翻……睡幾天到自然醒過來就好啦!”
    “師弟……”金鎏影只能苦笑。
    那名少年只作不見,從劍子手裏扯過龍宿,一蹲一托,已將人半背半扛了起來:“吾去找間屋子讓他繼續睡。阿影,你招待你的客人吧。”也不待回應,轉身便走。
    劍子目瞪口呆的看著他走遠,轉回眼神,對上一臉無奈的金鎏影。金鎏影只能攤手:“抱歉,荊衣就是這個性子,讓你見笑了!”
    “啊……無妨……”劍子一時也不知說什麼好。
    見兩人尷尬木立,佛見低念一句佛號:“出來時久,吾也告辭了。”
    金鎏影扯動面部笑了笑:“大家一同回去吧。”
    劍子只得點頭。

    雙眼未睜,鼻端已先嗅到幾絲淡淡檀香,味純而不濁,淡暖悠然,非是凡品。龍宿腦中一片朦朧混沌,只道香料雖好,卻如何焚在寢居之中,不倫不類,閉著眼便要喚甘棠。卻不想嘴唇方動,頓覺喉嚨乾啞難當,難受之極,人也連帶清醒了八分。
    勉強睜眼,先見青紗幔帳,格外眼生,並只放下了半幅,靠近床頭的另一半還好端端束在銀鉤之上,也因此房中擺設一覽無餘。龍宿見那桌椅櫥櫃,家什具全,每樣器物打眼的地方,總烙有一個小小的陰陽圖案,忽的就明白過來:“這是玄宗……”
    頭昏腦漲的爬坐起來,龍宿尚在梳理記憶中睡前的片段,房門輕響一聲,一人托了只捧盒進來,只向床上瞥了一眼,哼笑起來:“吾估算得不會差,這不就醒過來了?”
    龍宿茫然盯了來人看,一眼落到他那對格外秀氣的柳葉眉上,靈光一閃:“是汝……”想不起他的名字,乾脆一手在自己的眉上連畫。
    “喂!”少年立刻擰眉咬唇的放下捧盒沖過來:“畫什麼畫啦,吾名紫荊衣!”一面不客氣的捧起龍宿的臉看了看,又搭了搭脈門。
    “紫荊衣……”
    待龍宿從嘴裏擠出這三個字,紫荊衣已經丟下手:“無事了……哦,你想問什麼?這是玄宗,劍子有阿影招待去見雲笈前輩,你吃錯了藥多睡了幾天,現在醒來就好了!”
    龍宿聽他連珠一樣將自己尚未問的話一口氣解釋清楚,張了張嘴,最後只得道:“麻煩汝了。”
    “你是貴客嘛!”紫荊衣轉身去倒了杯茶給他,“玄宗千百年來,少見儒門貴人,何況是儒門的小主人親臨。可惜師祖師伯都在為證道會忙得分不開身,只好暫時由吾招待了。”
    龍宿一怔,暗暗叫了聲苦:“宗主前輩等已知吾的來處了?”
    “是劍子說的。”紫荊衣不以為意的又去揭那捧盒蓋子,忽然想起什麼似的一回身,見龍宿臉上一片愁雲慘霧,立刻笑了出來:“你急什麼,吾隨口說說而已,沒那麼多人知道啦!”
    龍宿一抬頭,紫荊衣笑吟吟的坐回床邊:“溜出去玩的事,吾和阿影也幹過,有什麼稀罕!喏,要是大家真的都知道了,早把你這條儒門的小龍請到上房去住,也不必睡這小院子的客房了。”
    “汝嚇死吾了!”龍宿松了口氣,捧著茶杯慢慢喝水。偶爾瞥一眼又去打理捧盒的紫荊衣,只覺得他與尚在儒門天下中的容思鳳辰年紀雖然相仿,舉止個性卻大不相同,雖不知如何說法,但格外有一種無拘無束,自在快活。
    “你看什麼?”紫荊衣逮到他一縷目光,扭回身來。
    龍宿扯了扯內衣的襟口:“吾想……”
    紫荊衣這時已將捧盒中的東西取出,一股面香立刻彌漫四周:“現在不行。你睡了四天什麼都沒吃,虛的很,等吃點東西吾再帶你去個好地方慢慢洗。”
    龍宿眨了眨眼睛:“汝又知道吾要去哪里?”
    紫荊衣很嚴肅很認真的道:“吾若是你,這樣一連睡了四天,起來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去找個地方好好的洗一洗……”
    龍宿只覺這語氣好生熟悉,默然與紫荊衣對視了半晌,心中一動,兩個同時大笑起來。
    龍宿趴在枕頭上連連擺手:“一句話汝也要時時記得扳回一城,哪里還是道家的清靜無為!”
    “率性而為,正是清靜無為啊!”紫荊衣笑眯眯的將碗端給龍宿,自己只坐在一邊喝茶。
    龍宿接過來,卻是一碗煮得爛爛的素面,雖然不見葷物和多餘澆頭,卻香氣撲鼻,惹得他食指大動:“很香!”
    “餓了四天,什麼都是好的了!”紫荊衣笑道,“吾不太會弄吃的,只給你加了只素蛋[注一]進去。說來煮面的手藝,還是蒼最拿手,可惜他通常只肯煮給自己吃,小氣!”
    龍宿含糊點頭,精力仍在面上。正如紫荊衣所說,适才尚不覺得如何,但飯菜端到眼前,便覺出腹中饑餓之感已經翻江倒海。雖然仍是斯斯文文合著禮數,但進食的速度已比平時快了許多。

    一碗面吃完,又略略休息了片刻,紫荊衣果然如之前所言,收拾了些東西帶著龍宿出了房。
    龍宿打量處身院落,整潔小巧,房舍雖然不多,卻極為清淨雅致。适才見紫荊衣從隔壁房中收拾物品,想來便是他的住處。只是原以為紫荊衣無非玄宗之中普通道生,但現在看來,能不與眾人雜居,而安身在這樣地氣靈秀之處,身份來歷,只怕也並非普通。
    但紫荊衣不曾開口,龍宿便也不作聲的將此事丟開。兩人出了院子,東轉西繞了不知多久,漸漸竟到了人煙稀少之處。
    龍宿奇道:“玄宗為何要把沐浴之處設得如此偏僻?”
    紫荊衣回頭看他一眼:“沐浴之處剛剛院子裏就有……但修道人沐浴時刻都是有講究的,麻煩的很。吾帶你去吾平時泡水的地方啦。”
    “這吾知道,但吾是外客,並非玄宗之人,也要依照道門法度不成?”
    紫荊衣只得大歎口氣:“你洗的舒服,難道要吾蹲在一邊看麼……這段日子天熱得很,動一動就是一身的黏汗,要多難過就有多難過!”
    龍宿失笑:“就說汝也想洗一洗好了……咦,這是哪里?”

    兩人停步在一處石谷之中,花木分籬,清香襲人。谷壁上斜插出一面巨大石屏,其下籠著一池泉水,水霧嫋嫋,淡淡硫磺之氣飄散風中。
    “溫泉?”
    紫荊衣得意的回身笑笑:“吾和阿影發現的好地方,水是溫的,你現在的狀況也一樣可以泡。不象其他溫泉,丟你下去一刻鐘大概就要暈了。”
    “若說溫泉,儒門天下也有一眼,卻是稀奇的藥泉。若非療傷養病,於身反而有害,吾從小到大,也只泡過兩次……紫荊衣,汝手腳怎麼那麼快!”
    紫荊衣不知何時已下到泉水之中,連半截肩頸俱沒在水下,正向自己笑的得意。龍宿見了,胡亂將衣服找了塊大石之後安置,也沿著泉邊慢慢溜了下去。
    身一入水,暖洋洋極為愜意之感立刻包裹上來,四肢百骸關節之處傳來微麻的感覺,格外舒暢。龍宿放鬆了倚在石塄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與紫荊衣閒聊。
    經由紫荊衣之口,龍宿才知曉所謂玄宗封雲山,涵括方圓三十三峰,而自己與劍子遠遠所見那座玉芝般的峭峰,既是主峰,又是玄宗大道要地。此時身處的清微峰,乃是玄宗中人日常起居的主要之處。因宮觀建設繁盛,玄宗門戶便也設在了清微峰下。而欲去主峰真羅天,則需有深厚根基,從風雲舍生道,經由仙雲霞靄流瀉而成的雲階,禦風而上。因路途極為不易,又是前往真羅天的必經之途,素有“登天難”之稱。此次的三境證道盛會,便是選在真羅天之上的拱塵台。
    兩人泡在水中隨口聊些道境的人情風土,紫荊衣又磨著龍宿說了些苦境趣聞。可憐龍宿常年難出儒門天下,哪里知道那許多,只得將些書上看的,與耳聽傳聞,整理整理講了出來,一面開始格外懷念起劍子的滔滔不絕。
    兩人正聊得興濃,谷外又有人聲走動,不消片刻,兩個人一前一後到了溫泉左近,隔著霧氣輪廓朦朧不甚清楚。龍宿一驚,紫荊衣已伸手拍出一個水花:“阿影,你怎麼知道找到這來?”
    金鎏影無奈的蹲身:“要叫師兄。”
    紫荊衣哼一聲遊開:“蒼都沒說一定要叫他師兄,你羅囉嗦嗦幹什麼!”
    金鎏影歎了口氣,起身道:“劍子,你的朋友也在。你放心好了,荊衣人雖任性了點,倒還不至於把人弄丟。”
    劍子從金鎏影身後轉出來,笑嘻嘻看著龍宿:“好友,這一覺睡得可好?”
    龍宿也笑眯眯的看著他:“大夢誰先覺,平生吾自知……自是睡得極好的,起身後還有溫泉可以舒筋活骨。就不知好友與師尊久別重逢,有沒有什麼格外感人之處。”
    劍子摸了摸耳朵,苦笑:“還好還好,想來是因為做客在外,到了房間裏才被扭了耳朵。龍宿啊,你不在我身邊,我在玄宗真有如履薄冰之感!”
    “吾就知道,汝拖上吾來玄宗,無非是想在雲笈前輩面前多一塊擋箭牌罷了!”龍宿覷他一眼,“如何,證道會可開了好友的眼界?”
    劍子在溫泉邊找了塊石頭坐下:“龍宿,別打趣我了,我不信你現在還不知道,證道會開在拱塵台,那是真羅天上的場地,功體稍弱都上不去,何況我了。你一連睡了四天,我免不了被師父訓到臭頭。證道會還有半旬結束,師父便要捉我回一水三清苦修去了。”
    “要回去了麼?”龍宿垂眼想了想,“可吾的外假還有一段時間才結束,這下不知去哪里好了。”
    “不然跟我一起回一水三清吧!”劍子樂滋滋的提議。
    龍宿白他一眼:“回去繼續啃山藥黃精麼?”低頭算了算時間,道:“誰移琪樹下仙鄉,二月輕冰八月霜。雖然現在瓊花時令已過,但芍藥卻是逢期,不妨就向江東一行好了。”
    劍子無力的攤在石頭上:“真是快活……沒有我給你打點,你就不怕路上被人拐了麼?”
    “汝不一樣是在拐吾!”龍宿不以為意,一心已盤算起新的旅程來。

    金鎏影站在岸邊,看著紫荊衣在遠遠另一頭打起好多水花,玩得快活,便也蹲了下去,將雙手在溫泉中浸著。暖暖的水波輕拂皮膚,柔滑可人,想了想笑道:“當初只是井口大的一隻泉眼,想不到幾年下來,已經擴成這麼大的水池了。”
    紫荊衣遊過來瞪著眼睛:“吾知道是你和蒼的功勞,嫌吾出力少麼?”
    金鎏影在他頭上拍了拍:“吾不常來這裏,蒼雖然來得勤些,也不過一個月三四次而已,你多來泡泡,才不浪費了這一池好水。”
    “說得好聽,心裏不知道怎麼編排吾不守規矩!”紫荊衣向旁邊一滾:“再過兩年,蒼的實力就可以去後山靜修了,你和他實力相當,大概也在那個時候。留吾一人好沒意思,連你的嘮叨也聽不到,也不能和蒼一起去扇骨岩吹山風了。”
    金鎏影笑起來:“說得好象你不會去後山一樣。這第一次閉關靜修要緊得很,坐過這一甲子的初關,才算真正開始在玄宗的修行之路。之後歲月漫漫,有的是在一起的時間。”
    “一甲子都坐成老頭子了!”紫荊衣鼓著嘴,向旁招呼道:“龍宿,儒門也有坐關修行的說法麼?”
    龍宿聞言想了想:“也是有的,不過要因人而宜。越是要修習高深的武學,所花年歲也長,便要先坐關修習延壽之法……不只儒門,大抵天下習武之人都要如此,不然幾十年辛苦練成高深功夫,同時人也形將入木,還有什麼練頭!”
    紫荊衣吐了口氣:“幾十年的坐關,真不知道要怎麼坐下來!阿影你打起坐來象塊木頭,看來這門功夫真是為你量身打造的。”一面手腳並用的要爬出水來。
    金鎏影伸手拖他一把,笑道:“坐關之時,人神合一,混混不覺外物。你只道一甲子歲月難熬,但于坐關之人來說,既是一生一世,也是一彈指瞬間,其中自有大樂趣,又何談枯燥。”
    “你總有大道理說!”紫荊衣坐在岸邊絞著頭髮上的水珠:“衣服給吾……龍宿,你泡得怎麼樣了?”
    “吾也要出來了。”龍宿只露一顆頭在水面上載沉載浮,飄得遠了,迅速起身避到放置衣服的石頭之後,一面打理衣履一面暗怪自己童心一起,禮數法度俱忘光了,與紫荊衣下水之時,半分也不曾考慮,直到要起身,才覺到不妥之處。
    拾掇整齊,再繞出來,見紫荊衣只著了中衣,道袍寬寬大大披在身上,一面胡亂擦著頭髮一面與另兩人說笑。劍子看到他連連招手:“大公子妥當了?請起駕吧!”

    四人一行回到那座小巧院落,原來卻也是有名字的,喚做“披顏居”。龍宿一面尋思道:“觸目山河俱秀髮,披顏人物競風流。這名字取得倒有了三分儒氣。”已進了院子。原來不只紫荊衣與自己,金鎏影與劍子的臥處也都在此,此外尚有一間臥室閉門開窗,望將進去,格局佈置大同小異。
    劍子順著他的目光,低聲道:“這就是那位蒼道兄的屋子了!”“道兄”兩字被他咬著牙根念出來,龍宿只覺好笑。
    紫荊衣聽得清楚,扭頭笑道:“只哄你們進迷陣,蒼大概已經手下留情了。披顏居只吾等三人,其他的小輩面前又要擺著大師兄的樣子,他一肚子古怪點子找不到地方,難怪出去了見人就要捉弄。”
    劍子龍宿對看一眼,不由得想起那位重傷的黑髮行者來,不約而同默念了聲“阿彌陀佛”。

    此後之事,無非梳洗整齊,與劍子同去見了雲笈道子。雲笈道子心中洞明劍子與龍宿此行何來,但一來已對劍子有過責罰,二來體諒二人少年心性,見到龍宿,只問了些龍首近況與身體安妥與否。倒是聽龍宿說到離君侯已不日回轉滇南儒院,而楚君儀留在文思院中不再同行,觸動當年與鳳期論道之緣,不免喟歎一聲人事流水,讓兩人下去了。
    此後數日,雲笈道子仍去真羅天上,劍子與龍宿留在披顏居無事,紫荊衣樂得拖著他們滿山亂晃,將清微峰前前後後的去處玩了一個痛快。金鎏影見紫荊衣連日課都拋到了一邊,一開始免不得約束幾聲,但紫荊衣哪里肯聽他的,只作耳畔清風。清微峰上主事長輩俱已去了拱塵台,也無人管束得了。金鎏影無奈,只想這半旬便隨他去了,卻不想略一放鬆,連自己也同被紫荊衣拖下了水。每日裏不是山前山后尋幽探勝,便在披顏居閉門說笑,龍宿與紫荊衣格外投緣,四人日日攪在一起,只覺人間樂事,此時便是其一。


    [注一]素蛋:關於雞蛋是否屬於葷食,歷來說法不同。但認可雞蛋可以食用的寺廟道觀,所吃的雞蛋是由未與公雞受精過的母雞所下,稱為素蛋。

                                          2006-8-13 般若蘭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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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於紫微垣:

    今天在為一位道友回復的同時,想到一直掛在心裏,卻沒有找到機會整理的關於紫微垣的一些說明,就趁此機會一次理清了。

    從紫微垣還在構思的雛形階段起,我就知道這文其實是非常不討好和不能吸引人的。一來它是正劇的文風,同人中流行的幾大要素,曖昧,耽美,等等它都沒有,或者說是非常的少。二來這是一篇跨越千年時間的設定,在千年前,實在沒有幾個大家熟悉的人物,所以只能填補以大批原創角色,尤其在女性角色上。第三則是這是我一直想要寫的一個成長的故事。在我看來,紫微垣中會寫到的一些現在劇中的千年“老人”們,他們也是從青少年時期一步步走來,一步步成長。漫長的歲月中,學到了很多,丟掉了很多,也改變了很多。演繹到現在迷倒一片的形象背後,他們也支付了巨大的成熟的代價。而即使是金子,也不是一開始就是純粹的結晶、閃閃發光。他們同樣要經過少年的純真,青年的滿腔熱血,然後磨礪如今。因為紫微垣是從他們的少年時期寫起,與現在相比,青少年時的他們自然與現在大不相同。但這樣一來,打個比方,文中的龍宿,劍子,蒼。可能龍飯覺得這個龍宿沒有劇中的精明華麗強大,劍飯覺得這個劍子沒有劇中的瀟灑坦蕩正義,蒼也沒有劇中的種種讓人拜服的氣質和優點。總之應該是一個在各家粉絲面前都不會討好的文章構思吧。又與現在流行的同人熱門內容和形式不怎麼沾邊,所以紫微垣在各站受到冷落的情況,我是早知如此,看到回帖,反而會受寵若驚啊。

    我一向是只會寫長篇而寫不來短篇文章,就是因為喜歡不斷的在小情節、語言、動作上下工夫埋伏筆,甚至一筆可以埋到幾十章後才拎出來,而這時即便看的人也都忘得差不多了。這雖然可以說是構思長遠啊什麼的,但有時也確實算是毛病。在我的文裏,有時一個小小的伏筆或者有意而為能被讀者挖掘出來,都會覺得很快樂。

    我最快的出文速度也不過就是一週一章了,因為畢竟不是專業寫文章的人,功課纏身之外又要考慮大量的資料和情節佈置,所以進度緩慢。這次第四章的誕生,實在是超出預計的快了好多,原因就出在無忌姐姐身上啊……果然催文的功力沒有最高,只有更高……

    說笑了,說來這麼快寫出第四章,主要的原因之一確實在金鎏影與紫荊衣兩人身上。千年前的少年情懷,一切都是純真坦蕩的。那時的他們與蒼只是玄宗的小小道生,沒有野心,沒有為了權力或其他的勾心鬥角,有的只是恣意揮灑的青春。即便是看來比另兩人老實穩重的金同學,也是輕鬆快樂的青年啊。就象無忌姐姐說的,那時的紫荊衣,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為了不死啊,權力啊去背叛師門和殺人,那時的金鎏影,想不到自己有一天會親手斷送這個自己疼愛得很的小師弟的性命……一切大人的煩惱,成年要面對的困惑,對他們來說都是還不如吃一碗面,洗一個澡重要的東西。而人生最無奈的便是沒有能永遠留下少年時,每個人都必須面對長大,不只是他們,龍宿和劍子也是同樣,蒼和其他原創角色也是同樣。而這個也就是紫微垣的重心所在了。

    其實早想就紫微垣的內容和立意闡述一下,但卻一直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今天恰好借了一位道友的東風。因為據我所知,看這篇文的人是非常少的,而仔細去看而非一眼掃完的人就更少了。雖然如此,仍有一些道友抱著比較嚴肅的態度來看文。而每人對事物的理解都有所不同,有人認為非常明顯的地方往往又是另一些人的盲點。紫微垣究竟想寫什麼,想表達什麼,我自己清楚,一些相交甚厚的朋友清楚,卻並非其他人也都清楚,所以做一個簡單的闡述是十分必要的。我雖然不認為自己是多有能力的寫手,紫微垣是多難得的好文,但是既然有除我之外的其他讀者,我想來就是要對這些道友的看文思路負責的。

    嗯,以上,是借回復道友之便而順便闡發的一些嘮叨。當然我現在的能力仍是不足的,所以之後的寫作路途,也是逐漸充實豐滿自己觀點的路途。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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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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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五:談言自有一家天

    半旬時日轉瞬即過,眼見第五日午後,便已有人陸續從真羅天返回清微峰。參與證道會的一干人等身份來歷俱是不凡,各自在清微峰的下榻之處,也無不有玄宗小輩弟子打點起十二分小心的服侍。一時之間,原本清寂的道院之中憑添了數分喧鬧。
    披顏居因選址在山中靈氣充盈之處,反而遠離道院中心,此刻倒還略微清淨。但諸位主事長輩接連回歸,紫荊衣也不得不收斂行跡,乖乖在房中按時作起日課來。如此一來,劍子與龍宿無它處可去,只好泡了茶,兩人各拖了一把竹椅,窩在院中古柏的陰涼下隨意談天說地。
    龍宿自日前作出決定後,便在一心憧憬江東之行,與劍子閒談之中,十句倒有七句不離此行可見的風土人情。劍子數年前曾與雲笈道子雲遊雁蕩,提及江東人物,倒也還依稀記得幾分。只是見龍宿好一番神采飛揚,不由苦笑道:“龍宿,在一個即將被關回山裏修煉的人面前高談闊論閒遊妙處,你不覺過於殘忍了麼!”
    龍宿輕笑一聲:“正因為好友去不得,吾才先在這裏與汝神遊一番。一水三清山靈水秀,坐其中而攬天地神韻,雲笈前輩又會不時攜汝雲遊八方,哪象吾尋常難得離開儒門天下。說來,倒是吾該羡慕汝才是,汝何苦看著吾這寥寥數月的外假眼紅?”
    “龍宿,你開釋人的方法也一樣無情無義!”劍子歎了口氣:“也罷,儒門推崇君子之交,合該是如此。”
    龍宿慢條斯理的搖著扇子:“劍子,太上忘情,更是道門風骨。或者,汝想要吾在雲笈前輩面前與汝共沾巾一次也無不可,只是情非有感而發,便成罔情。罔者,無也,無情之情,未免貽笑大方。”
    “受教受教!”劍子連忙舉手,想了想道:“師父與我大概就在這幾日回程,臨行前不免去拜別玄宗主事的前輩。龍宿,你可打算先與我們同行,之後再改道江東?”
    龍宿聞言,忽的觸動一樁心事,笑道:“不請而入是為賊,吾可不想白擔了如此惡名,還是悄悄辭了便好。說來,不日之中,各路高人便要陸續辭別道境,吾需趕在他們之前離開才是。少時荊衣做罷了日課,吾也正好與他商量。”
    劍子不免笑一聲:“我說怎麼昨天你拉著他在一邊嘀咕半晌,原來是在商量高來高去的勾當!那你打算何時動身?無論如何還是先要與我師父辭行才對。”
    “吾自然知道。”龍宿丟開茶杯起身:“左右就在明日吧……荊衣!”
    右首門響,紫荊衣一邊結著外衣的帶子一邊出門來,見龍宿正在院中,招手笑道:“正要去找你!現下阿影已經該在鵲舍了,你可要這就隨吾過去?”
    龍宿允聲起身,劍子一把拖住他的袖子,笑道:“你們要去哪里?算我一個。”

    鵲舍位於清微峰道院北緣,一座小巧庭院,正和數日前劍子與龍宿登山的便道出口相對。院外本有一名道童抱著竹帚打掃青石地面,見了紫荊衣,忙打個稽首道:“紫師兄,金師兄囑咐您來了便直接到裏面找他。”
    紫荊衣隨口應了聲,拉著龍宿與劍子三兩步進了大門,不入廳堂,只站在院子中高聲喊道:“阿影!”
    不消片刻,金鎏影從左側配房中匆匆出來,與劍子龍宿二人點頭示意後,歎道:“荊衣,迷穀[注一]們喜靜,你何必每次來都偏要弄出這麼大的聲響!”
    “吾不喜歡裏面的草沙味道。”紫荊衣嫌惡的撇撇嘴,將金鎏影手提的一隻小小竹籠搶下來塞到龍宿手中:“就是這個了。黑暗道只有這小東西飛得熟,玄宗弟子出入道境便是依仗它體內放出的光芒引路。”
    龍宿托起竹籠,劍子也好奇的湊了過去。見籠子只兩寸見方,內中小鳥黃質黑章,並無特殊之處,靜靜的在低頭剔羽。劍子屈指在籠上敲了敲,小鳥受驚抬頭,一對芝麻大的眼珠卻是透明的水色,依稀透出淡淡青光。
    “這就是‘迷穀鳥’?”
    金鎏影笑道:“迷穀是玄宗專門馴養來作為連通苦境與道境引路之用,平時喜靜懶動,但放入黑暗道後,身上便有白光遁出。循它所飛的路線快行,穿行黑暗道即可無阻。”
    龍宿與劍子對看一眼,恍然道:“這麼說,日前吾等借而通過黑暗道的白光,便是此鳥了?”
    金鎏影想了想道:“想必是了。那日華谷主匆匆離開,吾確實從鵲舍中取了一隻迷穀為她引路。而迷穀返巢之後,你們便誤入了山上迷陣。正巧吾與佛見同在後堂,便趕了過去。”
    劍子點頭道:“這位華谷主想來就是我們那日在黑暗道中所見的黃衣人……原來竟是受邀參加證道會的前輩!”
    紫荊衣聞言輕笑一聲:“前輩是算得上,卻不在受邀的高人之列。吾記得華谷主是與莫長鋏前輩同來,但卻還不夠資格登上真羅天……”
    “荊衣,你莫亂說!”金鎏影阻住他的話頭,“私下非議前輩們的私事,傳到戒律堂豈是鬧著玩的!”
    紫荊衣“哼”一聲似笑非笑,一腳踢開一塊碎石渣:“無非是些無聊的流水落花春去也……走了走了,這養鳥的院子有什麼好玩,回披顏居了!”拉了龍宿便揚長出門。
    金鎏影無奈的揉了揉眉心,歎一聲也送劍子離開了鵲舍。

    此時已近申牌,清微峰道院中玄宗弟子多各有其職,路上少見閒人走動。紫荊衣將裝了迷穀的竹籠以袍袖掩住,回到披顏居後方笑道:“龍宿,支使這鳥本要有監院師叔的手令,吾今日給你大開方便之門,你可有買路錢予吾?”
    龍宿莞爾接過竹籠:“來而不往,非禮也,自然有的。”
    他答得爽快,紫荊衣卻著實一怔,忙道:“喂,龍宿,吾和你開玩笑的,你莫要當真了!”
    龍宿笑眯眯不置可否,只岔開話題道:“吾約是明日一早動身,少時要去拜別雲笈前輩。劍子,吾回房稍做整理,汝去前輩房中時,吾與汝同行。”
    劍子應了聲,龍宿便心情極佳的與紫荊衣揮了揮手,捧著迷穀回房去了。
    紫荊衣看著他的背影隱入門後,擰眉看向劍子:“龍宿莫不是真要拿錢財予吾吧!”
    劍子笑道:“儒門天下富可敵國,你叫他佈施一些又何妨。君子言而有信,到時你莫要他為難才是。”
    “喂……”
    眼見劍子言罷便也自顧走開,紫荊衣只得踢著腳下石子,有些頭大的鑽回房去。

    次日絕早,龍宿就已起身,見窗外猶未透晨光,便摸索著掌了燈燭,洗漱著衣。不多時隔壁房中也有了動靜,劍子在門外笑道:“打理得如何了?”
    龍宿將他讓進房後,仍自顧去打點行裝。劍子倒了杯冷茶捧在手裏,只探頭看他整理行囊,忽的湊過去拎起一隻巴掌大的錦囊:“怎麼丟在櫃子上,小心落下了。”
    龍宿回頭一瞥,笑道:“那是吾的買路錢……”
    “什麼東西?”劍子有些好奇的扯松系口覷了一眼,“這個……我見過,你在紫雲台時常把玩的,原來也帶了出來。”
    “隨身的小東西,摩挲慣了的。”龍宿忽然停下手頭想了想,莞爾道:“儒門與道境本無過多瓜葛,做客玄宗也算是機緣巧合。這東西雖然不甚名貴,但做個紀念總是好的。”
    劍子只將錦囊在手中把玩:“聚散隨緣。今日是你入道境,豈不知他日卻可能是苦境相見……”
    “什麼苦境相見?”
    劍子話音未落,門外忽有人接口,紫荊衣托著早點食盒笑眯眯進來,一疊聲的招呼,“還熱著呢,阿影一早去叫伙房弄的。吃完了吾送你下山,也不會誤了早課的時辰。劍子,你方才在說什麼苦境相見?”
    劍子一面幫他打開食盒一面笑道:“自是在說不知何時儒門也有幸做一次東道招待貴客。怎樣,你們不想往苦境一行麼?”
    紫荊衣撇嘴道:“要出山豈是那麼容易的,何況離開道境。吾也只才下過封雲山一次,還是隨侍師長。”
    劍子聞言,不由向龍宿笑道:“看來儒門家規,竟還略遜玄宗三分!”
    龍宿哼笑一聲,不置可否。三人又說笑幾句,見寅牌已過了小半,忙匆匆將早飯用了,帶好隨身物品,又捧了迷穀的籠子,離開了披顏居。
    待到了鵲舍外,金鎏影早已等在路邊。四人借著朦朧天光,悄悄離開了清微峰道院。所行山路,仍是當日劍子與龍宿上山之途,但有了金、紫二人作為前導,自是一路暢然,不曾再有誤入迷陣之事發生。
    山行過半,夾腰而出一道飛瀑,較之前所見,聲勢俱浩大了許多。龍宿眯眼打量,忽的發現瀑邊山岩之上,竟似有一人結跏跌坐,危而不動。
    “那是……”
    天光未透,數步之外的景象仍是晦澀不清。金鎏影循聲看了看,解釋道:“想是隨侍無染空藏大師前來的佛友,法號佛見的,你們初上山那日也曾與他見過一面。”
    龍宿聽他一說,約略有了些許印象,笑道:“怎麼一早便在此禪坐,好生刻苦。既是有過一面之緣,待吾過去與他打個招呼。”
    說罷,不待另幾人的反應,便拔步向瀑布那邊走去。走出數步,忽聽劍子喊道:“等我一下。”也跟了上來。

    從山路通向瀑布下的水潭,另有一條石子小路。龍宿循勢繞到佛見打坐的岩石前,側頭打量片刻,道:“蒙昧不明,混沌不清,師父絕早便在此打坐,不知是在參悟什麼?”
    佛見不曾開眼,只出聲道:“蒙昧混沌,也可觀天地無言之法。”
    龍宿見他依然聲色巍然,便莞爾道:“汝閉眼垂目,又如何觀?”
    “施主不曾閉眼,又見了什麼?”
    “耶,我見造物無盡藏,散在林泉中。”劍子趕了上來,笑容可掬的接口,“龍宿你呢?”
    龍宿笑道:“那吾見不雨花猶落,無風絮自飛。”一面作勢向前方黑邃邃的山間張望。
    “吾見一切皆成。”佛見合什當胸,若不細看,幾乎無法發現他嘴部的開合。
    “吾學儒,他修道,也可成佛?”
    “三教本無差別。”
    龍宿笑了出來,揖了一揖道:“打擾師父了。”便抽身離開。劍子本也要舉步,忽又回身一稽:“貧道劍子仙跡,暫住在披顏居中。”方才沿路回去。

    金鎏影與紫荊衣不曾同去,只在山路上等候。見二人回來,複又上路。金鎏影這才道:“佛見個性寡言,無染空藏大師日常之事,多是由另一位隨侍的神淵佛友打理。但空藏大師言談中常對他的佛性修持大加讚賞,今日所見,倒也是不虛。”
    龍宿想了想道:“吾想講禪說理,僅是修的口上功德;修身之途,才是格外重要。這位佛見師父若是佛門中精煉之人,雖然儒門天下與佛門中往來不多,但也必有聞名之日。一切待那時再說吧。”
    “儒門中人,總是務實!”劍子笑搭了一句。

    再行兩刻左右,山路將盡,已近清微峰山腳下了。四人默契在此止步,紫荊衣笑道:“只能送到這裏了,不然誤了早課被發現,是要罰跪香的。”
    “之後道路,吾也認得。”龍宿一面從懷中摸出那只錦囊,遞于紫荊衣,笑道:“喏,吾的買路錢,汝可要收好了。”
    “你來真的!”紫荊衣哀叫一聲,但拗不過只得接下。抽開系口,摸出一樣物事來。借著稀微漸現的晨光,見乃是半個巴掌大小的一隻八角玉筒,金鏈束身,水晶堵口。玉板上面凸凹不平,密密刻著不知是些什麼字跡。
    “這是……”
    “這是吾小時把玩的東西,無非精巧些罷了。”龍宿拿過玉筒一拉一抖,立刻散成連綴在一起的八塊玉板,又拿起墜在上面的水晶薄片:“這上面是請手藝師傅雕琢的整卷《中庸》,將這兩塊水晶放在上面,字跡便清晰可見。前幾日汝還在向吾討問儒家經義,這個東西,就拿著玩吧。”
    紫荊衣吐舌道:“這你也記得清楚!”
    “既是好友,自然上心。”龍宿複將玉筒合好放到紫荊衣手中,“這幾日叨擾,有勞汝與金道友了。改日若去苦境,不妨到儒門天下讓吾一盡地主之誼。”
    “那是自然!”紫荊衣笑著在他背上拍了一下,“快上路吧,江東的芍藥花也不等人呢!”
    龍宿又與金鎏影道了別,劍子笑著拍他的肩:“路上小心。若是被人拐了,一水三清可賠不起龍首前輩這般大的活人!”
    龍宿哼一聲別開頭,但想了想仍是歎道:“若是汝能在雲笈前輩手下逃出生天,記得年節來儒門點卯……走時未與容思道別,她想來耿耿於懷著汝這一筆欠帳。”
    劍子一手撫胸:“到時還望幾位貴人手下留情了!”

    幾人作別後,眼見更漏將盡,金鎏影與紫荊衣不敢再做耽擱,返身上山。劍子悠然走在最後,尚有閒暇與龍宿揮了揮手。山風漸起,龍宿眼見三人漸行漸遠,終至於無,便也轉身離開。數日前的道路行進方向記憶猶新,不曾再花費多少心思,已脫出山道,離開了封雲山地界。
    而此時晨曦漸破,旭日初升,龍宿腳下迅速,待發覺萬道金光出雲入眼,人已站在了來時途經的花樹林前。這一林繁花破曉而開,猶有晨露盈盈。微風穿林而來,透體清涼。龍宿站住了回望封雲山方向,白雲掩映之間,翡翠色的蓮花形山脈愈見仙氣充盈,幾如仙境。凝神細聽,仿佛可聞清微峰傳下的早課鐘磬之聲。龍宿提著迷穀的籠子扶樹遙望,少年不識的別離之情,竟被微微觸發。默立了片刻,忽的起了一股強風,吹起滿天花雪,拂落一身。龍宿伸手捉住一朵,吟道:“已成新相知,忽作新別離。始知別離早,更覺相知遲……花啊,人有合離花一也,不應人去不花開啊!”遂笑著將手中殘瓣拋開,辨識了前往黑暗道的方向,入林而去。

    六月下江東,花紅日麗景妍,略別於江南水鄉窈窕,卻別有一番英風秀骨。
    龍宿隻身辭了道境,此番行旅,不似以往有劍子為伴,孑身行來,倍覺孤單。好在一路漸漸回轉中原,明麗山水入眼,時常留連賞玩一番,略略解了些許寂旅無聊。
    直至這日終於進入江東古城南陵一帶,眼見滿城錦繡,群芳鬥豔,正是天下聞名玩賞名品芍藥的去處,龍宿方才精神大振,只想著莫要辜負這番辛苦跋涉,既入芳都,總要盡得弄花香滿衣之趣才是。
    如此打定了主意,便在鬧市之中,撿那高屋雕欄的雅致去處,先選了家客棧歇下腳步。見他衣飾談吐俱是不凡,店家也格外用了心,殷勤安排房間用度。龍宿將一切安置停當,便信步踱到樓下用飯。
    龍宿素日在儒門天下,吃穿用度皆非俗物,此時信手拈來的落足之地,便是南陵城中數一數二的華貴去處。客棧格調既高,廳堂陳設也極為整潔考究。此刻申時方過,午晚不搭,若大店堂之中,只有寥寥三兩桌的客人,此外二樓雅座之上,另有一位藍衣公子倚窗獨酌,怡然自得。
    見閒人不多,周遭倒也清淨,龍宿索性便在廳堂之中叫了飯菜,一面喚來店夥詢問城中賞花的去處。那店夥計許是見多了專為賞花而來的客人,不消多加詢問,已經滔滔不絕將南陵城內外有些名氣的花園景致俱報了出來。龍宿一一記在心中,方要打賞他些銀錢,那名夥計卻忽又湊近幾分低聲道:“公子,芍藥花雖然好看,但命更重要……最近我們這出了好幾樁詭異的凶案,都是死在郊外。要賞花,城裏也有這麼些好去處,就莫要出城了。”
    龍宿微微挑眉,將一隻小銀錠子丟到他手中:“吾知曉了,多謝。”
    夥計領了賞錢退開,龍宿轉念一番,心道:“南陵應已是江東儒林所在,若有惡徒滋事,儒門想來不會袖手於旁,無非所需時日長短罷了。”一面仍是安下心來用了飯,自回房中休息。

    一路風塵略覺乏累,龍宿現下心中無事,便合衣在床上小寐了片刻。再起身時,窗外天光依然明亮,忽有人輕聲敲門道:“公子,有給您的書信。”
    龍宿一怔,聽那聲音是方才為自己解釋賞花去處的店裏夥計,便拉開門道:“怎會有人寄書於吾,汝聽得真切?”
    “真切真切,是那位公子親手交我的。”店夥計一面賠笑道,一面將一封雪白厚繭裁制的緘劄取出。龍宿猶豫著接了,取信觀看,卻是一封淺青色的謝公箋,正面兩行分書八字:“一川風月,十里芍花”。後四字乃以桃花墨寫就,“芍花”二字愈發顯得嬌豔欲滴。再看背面,另有數行小字:“佳景天成,欲邀君子共賞。如肯撥冗,將軍嶂下,掃榻相待。”字體清勁妍美,遒潤暢達,此外別無落款它言。
    龍宿將箋紙翻來覆去看了幾遍,終是動了好奇之心,叫過店夥計詢問將軍嶂一地,原來也是南陵城外有名的登高去處。山峰峻偉,拔地如屏,春日重陽,城中百姓多結伴登山應俗,但此時夏季節令,少有遊人。待問及十里芍花之景,他卻也是不知的了。
    打發走了送信夥計,龍宿捏著信箋暗道:“吾方到南陵不足一日,即便是江東儒林掌閣,應也未知,如何竟被人找上門來。但看此信,卻不似懷有惡意,無論如何,前去一見便知。”一面仍將劍囊負上,以防驟生變故。

    心有所往,腳下格外快了三分。踏入將軍嶂週邊山徑之時,初更仍未起,天畔幾縷薄雲如絲,此外便是一色通透的藍,下映青山,頗有幾分大開大闔的灑脫之氣。
    路旁一座山亭,松柱茅頂,古拙可人。龍宿遠遠便見到亭中一人正在煽爐烹茶,藍衣白衫,隱約眼熟。待入了亭,方記起正是用飯之時,所見在雅座上獨酌之人。心思轉定,那人已轉過身來,提壺注水,笑道:“新茶正好,公子果然是有緣人。”
    龍宿一面不動聲色打量這人,一面道:“閣下便是以風月芍花相邀之人?”
    “正是。”藍衣青年伸手延客入座,“不瞞公子,在下以花月相邀,乃是後話,此時是欲借公子數分氣力,達我一個薄願。”
    龍宿聞言反笑:“若是有事相求,何妨直接開口,不出天理人情之外,吾自會考慮。”
    藍衣青年笑道:“公子看我,可象是會做傷天害理之事?”
    “這還要一見才知。”龍宿見這藍衣青年眉眼含笑,別有一番書卷之氣,俊秀風流,心下已是頗有好感,“請問閣下如何稱呼?”
    “鄙姓金,虛長了公子幾歲,若不嫌棄,稱我一聲金兄便好。”
    龍宿也自報了名姓,兩人二番見禮,再落座。金姓青年斟新茶,推盞向前道:“將軍嶂虎符口內地孕靈氣,寶光潛伏數百年而欲湧,乃是克化五金之物。我雖然未眼見,但以氣勘察,此物與我數年來營營所尋之器相去不遠,只可惜虎符口入口處天生一陣鐵甲玄風,如猛將固守關隘,寸步難入。我請公子前來,便是欲借公子之力暫時克制玄風,好入內一觀。”
    “何為克化五金之物?”龍宿初此聽說,大為好奇,“既是寶器,金兄如此合盤托出,豈不怕吾起了窺視之心?”
    金姓青年失笑道:“克化五金之物,市井處處可見,只不過此處這個,更得一段造物滋養罷了。我要尋的,乃是鑄煉五金之時,可用做熔爐的物件。正是我之寶器,彼之糞土。試問公子對此可會有窺視之心?”
    龍宿聽了他的解釋,不由啞然,搖頭笑道:“如此寶器,自是有緣者禦之,吾不敢奢望,亦無餘力。只是金兄尋此物,竟也是要自用麼?”
    金姓青年取出摺扇怡然輕搖:“如何,莫非我不象麼?”
    “以常理度之,當真不象!”
    “哈哈,這便是我與眾不同的妙處啊!”金姓青年似是十分受用此話,春色上眉三分。
    “但金兄所言虎符口處的鐵甲玄風,吾未曾聽聞,更不知破除之術。金兄言需吾相助,是如何助法?”
    金姓青年莞爾道:“天生萬物,總不脫相生相剋之理。我對這陣鐵甲玄風雖然束手無策,但于公子,卻是舉手之勞。”
    “願聞其詳。”
    “將軍嶂之氣,源于古時忠君義勇之靈。而其地氣之眼,便在虎符口。鐵甲玄風宛如實體,堅不可摧,但也無非臣弼之屬。若有帝王玄黃浩瀚之威鎮在風眼,其風自然可歇。”
    龍宿心中微有透亮,卻仍笑道:“吾一介凡人,如何有帝王玄黃浩瀚之威?金兄莫要玩笑了。”
    金姓青年只搖扇輕笑,半晌才道:“我雖不知公子出身來歷,但卻識得你背上‘麀鹿濯濯,白鳥翯翯’[注二]之風啊!”
    龍宿一怔,笑歎一聲揖道:“之前是吾眼拙,金兄果然是辨禦五金之精中的高人。”一面取下劍來,揭開半截劍袱,濃紫檀木鞘上,金絲繡出八字,古篆體銀鉤鐵劃,正是“麀鹿濯濯,白鳥翯翯”。
    金姓青年眼中一亮,擊扇歎道:“好一口‘靈台’,好一口‘靈台’!公子能持此劍,今日之交遊,是我高攀了。”
    龍宿複將劍收起,笑道:“此乃師尊所贈,吾受之不名。金兄抬愛,不敢當。”

    兩人再坐了片刻,一壺香茶罄盡,酉牌將過。金姓青年這才引了龍宿,從大路登山。到山腰之後,再轉入一條草徑小路。龍宿在後默記著腳下方位,見荒草漸高至沒膝,不見人獸足跡。也不知那位金姓青年如何辨認道路,不曾絲毫停滯,荒野之上,如庭中信步,遊刃有餘。
    龍宿緊隨他而行,漸入山中極深之處。眼見天光將沒,忽的起了一個寒戰,心中有些忐忑起來,腳下不停,卻已默默運起真氣流轉周身。
    金姓青年恍如不覺他的動作,仍是一味向山深草密處鑽去。又前行了一刻左右,才止步道:“此地就是虎符口了。”
    龍宿滿腦子的胡思亂想被忽然打斷,驀地一怔,才反應過來。順其手指看去,前方不遠果然有一處天然石口。此時天光方沒,但那石口之中,卻已是一片墨黑,如凝實體。石口後究竟是何光景,無論如何也不得見了。
    “這便是虎符口?”龍宿試探前行幾步。金姓青年忙拉住他道:“小心黑風傷人!你看石口中黑色凝體,就是鐵甲玄風。貿然近前,會被吸捲入玄風之中,危險非常。”
    “不上前,又如何破它!”龍宿靈光一現,抽開劍囊系口,靈台劍清吟一聲出鞘入手,淡淡紫光裹於劍上,映得身周也明亮了數分。
    仗劍在手,龍宿再次試探著前行,一路不覺異樣,唯見劍身上紫光愈發明亮耀目,再到後來竟似有將沖天而起之勢,而人已到了玄風石口之前。
    金姓青年遠遠站著無法靠近,只能揚聲道:“石口之中,應有風眼所在。只需將劍插入風眼,鐵甲玄風便會止住了。”
    龍宿依言細看,黑如流墨的玄風實體被劍光照耀,竟有了微微透明的質感。依稀可見風行運轉的軌跡,似是來自石口頂部。龍宿將劍平伸,人退後了一步,抬頭打量。丈余高的石口頂端,黑黝黝一片山岩,形如猛虎側臥,而虎口箕張,狀似吞吐,黑色玄風,正是自虎口噴湧而出。
    瞧定了風眼所在,龍宿不再遲疑,墊步縱身而起,左手一撈,牢牢扳住石口頂突起的岩塊,右手已倒持靈台,清叱一聲,直向虎口之中插去。
    寶劍入石,如插泥屑,轉眼沒入虎口一半有餘。龍宿翻身落地,飛起一腳將身旁一塊頭顱大的石頭直踢入石口中去,一聲脆響,玄風凝體如粉碎落,露出之後寸草不生的一個鬥谷。
    “成了成了!”金姓青年快步上前,喜悅之情溢於言表,向龍宿一揖道:“多謝公子相助,玄風已止,公子可有意與我入內一觀?”
    龍宿見那鬥谷只數十丈方圓,以自身修為,即便有變,也有把握迅速回到山口取劍,便點頭道:“有勞金兄帶吾一開眼界。”

    兩人連袂入谷,金姓青年先是四下顧盼一番,便直向西側行去。此時天已全黑,只有點點星月之光,見金姓青年屈指扣擊石壁,竟有金器交鳴之聲。龍宿大奇道:“此壁非是石質?”
    金姓青年只在石壁之上上下摩挲,時而點頭,複又退後打量,忽的長歎一聲,頓足道:“我晚至百年,此物已不成了!”
    龍宿見他忽轉愴然之色,如失至寶,便道:“金兄為何有此一說?”
    金姓青年手撫石壁歎道:“此石本是絕佳的鑄爐材料,但自成形之後,無人採用,而久在深山受天地精華沁染。如今五竅滋生,竟已化做一尊天然的秦皇鼎,而非能取用打造之物了!”
    一面將壁上五處石竅指于龍宿觀看,“此五竅如同人之五官,將鑄材置於口中,運真火鍛煉,骸從鼻走,器自眼出。所鑄造出的兵刃,可得天地之靈。然而此鼎已與山谷渾然一體,又得五竅,非自然陰陽之火不燃,已非我力所能用。可惜啊可惜,如此一塊神物,我也終是無緣得之!”
    龍宿對於鑄造之事似懂非懂,但這一來也略明白了八分,只得道:“人事器物因緣不同,許是此物與金兄無緣,此後再尋其他的鑄爐材料也無不可,金兄莫要過於執著了。”
    金姓青年仍是頓足撫胸好一番感歎,才戀戀道:“雖不可得,但能一見傳說中的秦皇鼎,也算不虛此行。叨擾了公子半日時間,此時天色已晚,也該回轉南陵城了。”
    龍宿聽此自然同意。兩人出了鬥谷,金姓青年避出數丈之外,龍宿依樣將石頂虎口中的靈台拔出。劍甫離石,玄風立起。龍宿走出數步再回望時,石口之中,已又是鐵甲玄風凝聚成障,黑邃幽然。

    自將軍嶂返回南陵,兩人腳下迅速,不過花了小半時辰。金姓青年精神回復之快,出乎龍宿意料,才行至中途,已又伶俐健談起來。龍宿心中已知此人見識眼力非比尋常,一路聽他說些山南海北,玄妙逸聞,倒也有趣。不覺間停步在一家中等規模的客棧之前,金姓青年握扇一揖:“已到我下榻之處,公子可認得之後回去的路麼?”
    龍宿笑道:“只管向最是燈火輝煌處行去便是了……原來金兄也是客居在此麼?”
    金姓青年歎道:“我遍訪靈山秀水,只為求一可為鑄爐之物。但今日看來,南陵仍不是有緣之地,數日之後,便要另去它去了。”
    “如此……”龍宿若有所思道,“金兄信中所言,‘一川風月,十里芍花’,不知何時可前往一踐呢?”
    金姓青年黠然一笑:“公子如雅興未減,明日請來此相見,我自當請你一領‘一川風月,十里芍花’之妙。”

    兩人笑語作別,龍宿辨認了客棧方向,乘著夜風清爽,月朗星稀,悠閒踱步回去。轉過一個街角,客棧紅燈已然在望,卻忽的瞥到不遠處一排房頂之上,一條淡淡紅影一掠而過,速度極快,邪氣繞身。
    龍宿心中一動,不作多想,返身也躍上屋頂,追蹤而去。但只這一耽擱,那條紅影已又掠出十餘丈遠,幾個起落,直投城外去了。龍宿遠遠看到,卻不緊追,小心踩到紅影飛掠之時落腳的一處瓦面,低頭細看,青灰色的瓦塊之上,染有幾滴深色。用指尖蹭起一嗅,一股淡淡血腥之氣。龍宿皺眉想了片刻,忽然“哎呀”一聲,敲手暗道:“莫不是他也到了南陵?真是冤家路窄!”一面不再繼續查探,仍回客棧去。
    踏入客棧大門,幾名眼熟的夥計立刻迎了上來,其中便有白日那名數次打雜之人,笑盈盈引著龍宿上樓,一面道:“公子怎麼這麼晚才回來,今天真是不安生得很,前幾天只在城外鬧的邪門凶案,今晚竟然鬧進城裏來了。”
    龍宿停步抬眼:“城中有人遇害?”
    “可不是,我聽去看的人說,死了一共兩人。嘖嘖,都開膛掏心的,血流得乾乾淨淨,真是怕人!”
    龍宿聞言皺眉,低慮片刻道:“汝明早到吾房中來,吾有事托汝去辦。”
    夥計一疊聲的答應了,將龍宿送到房門口,又討了些許賞錢,歡天喜地的去了。

    待到次日,這名得了吩咐的店夥果然早早便來服侍。龍宿方洗漱罷了,坐在桌邊取了封金漆薄箋,道:“汝可知南陵江東儒林的門戶?”
    夥計笑道:“公子您這話問假了,南陵城的人,誰又不知道江東儒林呢!江東儒林的掌閣,我還曾遠遠的見過一次。”
    龍宿點頭道:“這封書箋就煩汝為吾送到江東儒林,若是有人問起吾的所在,但說無妨。”
    夥計千應萬應的接了。看似一紙薄箋,入手竟頗有分量,瑩潤細滑,不知是什麼紙張。箋皮上蓋了枚朱紅印記,筆劃繁複,也不認得是什麼字。只覺紙上似有暗香流動,嗅入鼻中,說不出的通體舒暢。
    龍宿自知這儒門天下上位之人所用的文箋,尋常人未曾見過,也不做它言,又另取了一封書信道:“汝將信送進江東儒林,待見到裏面有大動靜之後,再去距這裏兩條街外的一家文都客棧,找一位姓金的青年公子,將信交他,其他不必多說,回來便可。”
    “公子說的大動靜是指什麼?”
    龍宿輕笑一聲:“到時汝自然就知道了。去吧,順便替吾叫早飯上來。”

    文都客棧的一間上房中,那名金姓青年正立在案邊操筆弄墨,門外跑堂夥計忽然轉送上一封書信來,告了擾就退下了。
    金姓青年見信套潔白,不著一字,笑了笑從中抽出信來,同是一張謝公箋,換作明黃紙色,其上提了一詩:
    “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注三]
    金姓青年彈信而笑,搖頭道:“哎呀,好聰明的人。只可惜我這剛剛完成的一幅佳作,無人共賞了!”一面將信箋放到一邊,複提起筆來,在案上墨蹟初幹的一副月下芍藥圖的空白之處,提上“風月芍花圖”五字。

    龍宿在房中用罷了早飯,正在閑坐,樓下忽然起了一番喧鬧之聲。少時數人腳步聲上得樓來。當先之人粗重飄浮,想是引路的店中夥計;之後數人,腳力輕健迅捷,功體修為,都是不凡。此外另有一人,不聞腳步之聲,只有氣息綿綿之感,身負修為,較那幾人又高了不只一個等級。
    房門只是虛掩,龍宿待幾人在門外停步後,便揚聲笑道:“請進吧。”
    店夥應聲卻退開,一位青衫秀士推門而入,見到龍宿之後,一拜及地:“江東儒林掌閣,修椽書客明沛涵,見過大公子。”
    隨他而來的數人,也在門外依次施禮。
    龍宿笑吟吟道:“明掌閣多禮了,請起吧。”
    修椽書客告罪起身,這才道:“屬下已在外面備好車駕,大公子欲何時動身前往江東儒林?”
    龍宿起身道:“本來只是些微小事,但因事關江東儒林所轄區域,才欲與掌閣一晤。有勞掌閣親身來迎,這便同回江東儒林吧。”
    修椽書客聞言,知龍宿所指多半不離近日詭異凶案之事,退步道:“大公子請。”
    龍宿只攜了靈台劍下樓,早另有人在後取了他的隨身行囊。一行來到客棧之外,果然已有車馬與隨從數人等候在外。龍宿見車馬駕具,舒適華貴卻不張揚,知也是修椽書客用心安排,回頭笑了一笑,方才登車。
    一切停當,諸人回轉江東儒林。因車馬之上俱打有儒門記號,路上行人紛紛自動讓在兩旁。鬧市之中,為免擾民驚眾,隊伍行速緩慢。龍宿卻也不急,倚在車窗邊打量兩旁街景。車行過文都客棧,龍宿望見那塊烏木燙金的招牌,不由輕笑一聲。放眼一瞥,一扇窗口似有淺藍衣角拂過,龍宿見了,越發眉眼生花的笑了兩聲,才又正身端坐。
    車馬自文都客棧前走過不久,那名金姓青年攜了隨身行囊出來,以扇做涼棚向那行去處眺望一番,笑道:“原來是儒門的貴人,我那小小謎面,想是班門弄斧了。”一面喚來帳房結算了房錢,向另一方向的道路出城而去。
    一路上見他把扇輕搖,衣袂飄飄,頭簪的羽翎隨風輕動,暢快而吟:“碧雲遮斷天外眼,春風吹老人間心。大龍上天寶劍化,小龍入海明珠沈……”聲漸漸遠不可聞。


    [注一]迷穀:出自《山海經》:“ 南山經之首曰鵲山。其首曰招搖之山,臨於西海之上……有木焉,其狀如谷而黑理,其華四照,其名曰迷穀,佩之不迷。”文中化用為鳥。
    [注二]麀鹿濯濯,白鳥翯翯:出自《詩經•大雅•靈台》,是歌頌文王施政得民心,百姓為他造靈台與靈沼的故事。代指帝王之風。
    [注三]:龍宿與金姓青年的來往謎面。“一川風月,十里芍花”分別寫成黑色與紅色,暗喻“丹青”。而龍宿的回詩“李白乘舟將欲行”,出自古典故:汪倫以“萬家酒店,十里桃花”邀請好美景美酒的李白至家中做客,李白到後,才知道“萬家酒店”是萬姓人開的一家酒店,而“十里桃花”是指十里桃花潭。但兩人的友情由此結下,李白臨行之時,汪淪於岸上踏歌相送,而李白便做此詩回報。

    小小一個說明:關於龍宿送給紫荊衣的小禮物,為什麼選用《中庸》?有好奇的道友可以去翻一下《中庸》正文的第一句話,自然就知道。這裏賣一個小關子,就不明說了。

                                          2006-8-28 般若蘭寧
    [ 此贴被般若兰宁在2007-04-03 14:46重新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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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同師妹一起滾:我心愛的小紫啊……抓住師妹,出小紫時一定要漂漂亮亮的啊淚~~~~
    小紫和龍宿會不會再見……看天,那屬於後文的範疇了,目前這裏啊,就還是那句龍宿念的詩“已成新相知,忽作新別離。始知別離早,更覺相知遲”。所以,免悲哀啊,看開吧!
    子陵前輩的出場,嗯,很嚴肅的看,我已經儘量讓他低調了啊,可惜他喜歡調戲美人的劣根性我也是沒辦法的啊~~~說來紫的章五裏的子陵,是比龍宿大上不少的,但還遠遠沒到先天人的級別,不然他就真成千年老妖了啊,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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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六:四面雲山誰作主

    江東儒林位於南陵城東,占地頗為寬敞。但修椽書客應龍宿之意,不曾將車駕大張旗鼓引入正堂主院,而是直接轉進之內的精潔雅室安置。
    一路行來,龍宿留神打量。見江東儒林弟子,井然有序各安其位。雖然儒林之中,書劍流風實屬平常,但此時看在眼裏,卻格外多了幾分嚴陣以防不測的意味。
    待到室內落坐,龍宿心中思緒已轉了幾轉,向修椽書客笑道:“明掌閣,吾見儒林之中,內張外弛,其矢地可也是近日之中的嗜血凶邪?”
    修椽書客聽龍宿率直發問,只得苦笑道:“說來讓大公子見笑。近日來,南陵城外屢屢出現血案,受害之人猶以習武者為最。吾此時尚無十全把握解決此事,只得先以治標之法,限制東、西二門的人員出入,再加強要地戒備,以防不測。”
    龍宿點頭道:“掌閣此舉,自是十分穩妥。謀定方可待動,不然只是徒傷人力。吾初到南陵,對於此事只是約略有些耳聞,想來是掌閣不願驚擾民心,而將消息儘量封鎖了吧。”
    “正是。”修椽書客喟然,“只可惜昨夜凶邪魔掌已延伸至南陵城內,若不能妥善安撫,只怕民心將浮。”
    “掌閣不必憂慮,萬事有法可解。之前聞掌閣之意,豈不是已在積極尋求應對之策?只是不知掌閣口中‘十全’之意,可否為我略作解釋。”
    “這……”修椽書客略猶豫了下,拱手道,“不敢相瞞大公子,在下多日來苦思應對之策,亦派出人手四處打探兇手虛實,小有所得後,略作了些安排。幸喜大公子親臨江東過問此案,聽大公子所言,想來對這惡人也有思量。吾冒昧,想與大公子再探討一番,同拿一個定論,不知大公子意下如何?”
    龍宿聞言一笑:“掌閣過謙了,吾對此事也不過略知一二而已。吾只知此名兇手一身詭邪功夫,近乎妖類,恐怕非是武力可以降伏,而要借助道門術法之能。”
    修椽書客忙道:“大公子可有人選?”
    龍宿略一凝思:“吾對道教門人知之不多,僅兩年前見過一位尊號法嚴的道門前輩,曾以六儀正法之陣拿伏這妖人手下一隻血奴而已。但法嚴前輩雖言要追蹤妖人而去,卻一直未聞後話,想來是這妖人狡詐異常,非但不曾落網,今日尚能來到江東興風作浪。”
    聽到法嚴名號,修椽書客不由笑歎一聲:“大公子,原來汝竟已與奇者有過見晤。吾近日來所探得的妖人底細,便也來自於奇者之處,只是無緣不得面見而已。”
    龍宿於他的稱呼有些詫異:“奇者?便是法嚴前輩麼?”
    修椽書客含笑道:“大公子有所不知,法嚴道長便是道門正一天道之首,人稱天道奇者之人。只是多年來,江湖中多以‘奇者’相稱,而前輩原本尊號,竟是除幾名好友之外,便無多少人知曉了。吾也是近日中,才從易家少主處得知。”
    “可是南劍易家?”
    “正是。自血案出現,屬下便多處探訪。因易家與江東儒林素來交好,告之吾一事,便是與血案及奇者相關。”
    龍宿聽他口氣,心中底定關鍵多半便在此了,莞爾道:“既然如此,明掌閣便說於吾聽吧。”
    修椽書客點頭稱是,道:“易家少主易劍離有一胞妹,是其雙親老來所得,今年不過三歲。兩年前,這位易小姐尚在繈褓之中,被惡徒擄走欲修煉陰功,時值奇者追蹤妖人路過,出手救下易家小姐,但也因此耽擱,使妖人不知去向。易劍離與奇者頗為投契,便也從奇者口中得知了那妖人的一二來龍去脈。他聽吾那日所言,與奇者當日形容得十分相似,便合盤說出。這妖人自號‘血道冰邪’,以生人血氣修煉一種性極陰寒的魔功,並煉有數名血奴為其效力。妖人一脈非尋常方法可降伏,需得至陽之氣才能破他的陰功與血奴妖體。本來奇者身負正一天道絕學,要將他拿下並非難事,但不巧在奇者雲遊天下,難覓其蹤,只得再另尋它法了。”
    “原來掌閣竟是已將這血道冰邪查得透徹了。”龍宿微笑,“那克制其功體之法,可有眉目?”
    修椽書客道:“既然沒有奇者下落,便只好在至陽性的兵刃之上著手。但屬下愚鈍,一時竟無可應用之物。只得修書各地儒門分屬,以求對策。今日幸得大公子前來,可否指點一二?”
    龍宿沉思了片刻,笑道:“明掌閣,吾倒是記起一物……汝可聽過‘烈陽針’?”
    修椽書客啞然:“烈陽針?莫非是那宗早已不知下落的古物?然而它雖是至陽之寶,卻只多年前在武林中驚鴻一現。如今事在眉睫,恐怕花費人力尋它時有不殆。”
    “掌閣有所不知,”龍宿道,“烈陽針並非不知下落,而是滇南離家鎮家之寶,故而才多年不曾現世。”
    龍宿將話點到為止,修椽書客早已明白了他話中所指:“滇南離家,莫不是滇南儒院現任掌院離君侯麼?”

    龍宿與修椽書客定下主意,一面命人追加一封急函往滇南儒院,向離君侯商借烈陽針,一面便暫時在江東儒林安頓下來,以待最後擒凶之舉。
    修椽書客不敢怠慢,但又顧及龍宿不願過於聲張的要求,便將自己的別處“風簾翠幕”讓出,供他下榻休息。
    自離開道境之後,一路吃住雖也妥當,終不及儒林之中,泱泱書墨之風來得熟悉自在。龍宿在風簾翠幕中好生休頓了一番,雖然處置血道冰邪之事刻不容緩,但時機未至,急也無用,他便按捺下心來,安心等待滇南儒院一方的回音。

    江東儒林在內部與南陵城中的戒備並未因此而鬆懈,修椽書客也自有公事纏身,除早晚會謁外難得一見。龍宿靜下心住了數日,暗中估量以儒門傳送緊急消息的管道速度來言,近日該有來自滇南儒院的回應,便離了風簾翠幕,信步要去見修椽書客一問。
    修椽書客日常在書閣之中處理事務,近午正是往來人最稀少之時。龍宿一路來到書閣之外,溽暑悶熱,不見一人,想來也都各自用飯休息去了。眼見閣門半掩半開,雖無人可以通報,龍宿也不在意,正要逕自進入,卻從內裏傳出斥責之聲。
    不想這一來正逢著修椽書客訓斥門人,龍宿猶豫了一下,收回步子。從廊柱下探頭一望,閣中除修椽書客外,另有一名青衣少年,垂手跪著,卻仍不平道:“師尊,弟子此言並非冒犯大公子,而是就實而論,何錯之有……”
    龍宿一愣,未曾料到竟是於自己相關,卻不知自己何有不妥之處,使這位小儒生如此犯顏相陳。當下更悄然側身,愈加的用心去聽。
    只聽那少年道:“血道冰邪之事,師尊多日來已安排妥當,只待最後一擊拿下。大公子蒞臨南陵,後來居功而無實功,僅淺談一二皮毛而已。若大公子未至,滇南儒院見師尊之信,烈陽針一事同樣可得。子曰:‘待于君子有三愆:言未及之而言謂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謂之隱;未見顏色而言謂之瞽。’大公子中途插手,擎高令指派師尊,卻多為空言。如此,豈非‘言未及而言之躁’麼……”
    這一番話入耳,龍宿心中“啊”的一聲,如遭了平地一擊。書閣中再有修椽書客怒斥之聲,也難入耳。慌的沿來路急急折返去了。
    一路匆匆回到風簾翠幕,避入了內室,正見桌上銅鏡之中,好一副面紅慌亂之態。龍宿一手掩了額,坐到床上,心中越發羞愧起來,暗道:“早在入儒林之時,便覺自己思慮過淺,但有修椽書客以禮恭迎,順水推舟下遮掩過去,卻未料及已是失德之舉。一時淺薄,反在一名小儒生眼中落于下乘,實在失儀之極!”
    又一轉念道:“前足已錯,便該紀念在心。以吾之身份,若留貪功之名於此,日後豈不愧領儒門。即便僅在一人之心,一人不曾膺服,也非吾樂見。”
    這一通反復思索,龍宿才將心境平復下來,再對鏡一看,忽地又失笑道:“一時見拙便如此慌亂,看來修為不及劍子遠矣。這八風吹不動的本事,卻也還要多加錘煉才是。”

    滇南儒院傳來回信,卻是又在兩日之後了。龍宿本在風簾翠幕中靜坐,聞報後匆匆來到大堂,才驚覺滇南儒院對於儒林相借烈陽針的回復,竟是由離君侯親身前來。
    略問了寒暄後,修椽書客便導入正題。離君侯笑著拿出一物,道:“吾接到明掌閣飛訊,便知江東儒林之事非同一般。不敢耽擱,速攜烈陽針冒昧前來了。”一面將手攤開,只見一方綃緞之上,躺著兩枚四寸長短的火紅長針,金赤耀目,熠熠生光,知是非同一般的寶器。
    修椽書客讚歎道:“好一個至陽之物,名不虛傳。為江東儒林之事,請出離掌院傳家之寶,又勞動掌院親身前來,吾實在慚愧。”
    離君侯將針遞與龍宿觀看,笑道:“明掌閣客氣了。其實吾這番前來,雖有兩個原因,卻是一半私心。不怕掌閣與大公子見笑,一來這烈陽針是吾家門秘傳,除吾之外,無人懂得運用;二來,離家祖上有訓,輕易不得請動烈陽針出戶。但江東生民有難,吾豈能袖手,又怕吃罪於祖宗之前,便親身護送前來了。”
    龍宿點頭道:“如此寶物,離掌院小心行事自是該然。”
    “大公子誤會了,離家祖訓,並非因烈陽針珍貴難得,而是由於另一個古怪的原因。”離君侯輕笑一聲,“離家祖宅之中,安頓有一塊奇石,重逾千斤,形如一刀一劍並立。這兩枚烈陽針,自離家祖輩之時,就插在這塊刀劍石上。據說烈陽針離石,便有大亂,但卻無人知源頭為何。而數輩之後,傳到吾時,便只稱‘烈陽針不可離戶,否則便有大亂’的空談了。”
    “這祖訓倒確實是古怪!”龍宿與修椽書客點頭附和,隨即將此事撂開不談,仍策劃起如何殺除血道冰邪之事來。

    近幾日來,血道冰邪的活動愈發猖獗,並有漸漸西移之勢。仿佛是要在南陵再盡情饕餮一番後,便要去尋找下一個禍害之地。
    眼見情勢不可再拖延,待遠道而來的離君侯休息一夜,次日修椽書客便要進行拿殺血道冰邪之事。
    修椽書客與離君侯自然在計畫之列,而為了減少其他功體較弱的儒門弟子的傷亡,二人儘量精簡人手,只挑選數名膽大心細而輕功極佳的門人守衛設伏四方。但龍宿卻執意要求同行,並笑道:“離掌院身懷烈陽針,明掌閣又功力深厚,有二位同行,吾有何懼。何況此番擒凶,二位各出心力,是為江東生靈,吾不行這一遭,心下實在有愧。至多,吾以自保為主便是了,想來以二位之能,也能予吾周全。”
    見龍宿如此說,修椽書客與離君侯知是擋駕不住,也只好勉為同意。

    血道冰邪藏身地點,便在南陵城外一處荒林之中。樹木荊棘,亂草叢生,果是一個極易隱匿之處。
    江東儒林的門人敲定大概位置,將離君侯留于週邊,修椽書客與龍宿便極留神的步步深入其中。
    荒林之中,路頗難行。龍宿數次被枝椏牽住衣擺,疑神疑鬼一番。修椽書客見他有些緊張,便婉言道:“大公子,此路難行,又至今不見妖人行跡。不妨汝先回轉稍歇,吾再略向前一探如何?”
    龍宿搖頭笑道:“吾無妨。明掌閣,儘管繼續搜查。吾只是初出儒門天下,還不曾真正與人交手過,有些新鮮而已。與汝同行,也正好學習歷練一番。”

    兩人複又前行了一段,略遠處林梢輕動,疑似風吹。龍宿本未在意,卻忽然間,風送淡淡血腥之味入鼻,立刻驚轉拔劍:“這裏……”
    話出口的同時,修椽書客也已有了動作。電光火石之間,一道枯槁紅影已撲到二人身前,兜頭便抓。修椽書客將手中青玉尺去格,尺爪相交,竟發出“叮”的一聲交鳴。
    而兩人四周,三四條猙獰血影隱現晃動,正是血奴們也在伺伏而動。

    既已將人引出,修椽書客與龍宿也就不再多做停留,手上將血道冰邪裹入戰團,一邊暗中將腳步向來路回移,以便離君侯行事。
    龍宿這才是初次與血道冰邪交鋒,方一上手,就覺頗有幾分吃力。一方是自身功體尚不足,一方則是血道冰邪的陰寒之功,裹得人透體生寒,如鬼氣襲體般難過。而四隻血奴在觀望片刻後,也一同加入戰團。修椽書客與龍宿俱知這些妖物宛如虛體,不懼刀兵,更是小心應付。
    一番混戰之後,血道冰邪漸漸被從荒林腹地誘出。但他見二人僅是纏鬥,又在對招之時極為閃爍,心下也生了提防。將近離君侯藏身之處,忽“咭”的怪笑一聲,抽身便要退。
    龍宿見狀不對,不待修椽書客動作,飛身躍上,挺劍便刺,喝道:“血道冰邪,三個月前,汝在西地吃吾等一劍,可惜只除汝身邊兩隻血奴,未競全功。今日再見,汝還妄想脫劫麼!”一邊連出劍招,不容他作喘息。
    龍宿叫出當日前往道境途中之事,便是要激他繼續相殺。血道冰邪當時負傷慘逃,本不知暗中下手之人是誰,此言入耳,果然凶性大發,怪叫道:“小娃子,原來便是你偷襲傷我,留下命來!”竟舍了修椽書客,直撲龍宿。
    他這一番發作,手下更見兇殘。龍宿摒神靜氣以對,修椽書客又迅速仗青玉尺周旋,但仍連見險象。一個躲閃不利,龍宿左袖已被帶下半幅。
    見不好再作拖延,龍宿深吸口氣,與修椽書客對望一眼,全力提氣縱出戰團欲走。血道冰邪哪里肯放,半空中扭腰墊腳,直向他背心抓去。
    聽到背後風聲,龍宿反身一劍格開,落地便向前掠,又是數丈。血道冰邪不肯放手,緊咬住兩個起落,已將兩人距離拉近,眼見再一擊便可得手,一時忘形之間,哪還覺得出已身陷一片烈陽聖氣中。
    但龍宿心中卻算穩距離,見血道冰邪氣紅了眼,不覺烈陽針之威脅,已入射程之內,便在縱掠之中將身形一滯。血道冰邪拿住空門,兜頭向後心便抓。卻不想龍宿半空中折腰側滾,驚險閃開。而這一爪落空,不待變招,前方忽一片金赤光芒大作,離君侯閃身而出,運起烈陽針,疾電般破空而至。
    這一下兩廂迎上,便如血道冰邪直直去撞那針尖一般。“噗”“噗”兩聲輕響,兩枚烈陽針自他兩邊肩井穴透射而出,帶出兩蓬血霧。血道冰邪罩門被破,慘叫一聲,踉蹌滾落在地,而烈陽針去勢一轉,已又回到離君侯手中。
    一擊得手,龍宿折身一劍,直取咽喉。血道冰邪巨痛之下,仍一記血爪格開,抽身要逃。但他陰邪功體一毀,又正遇上“靈台”這樣寶劍,如切腐木一般,雖讓開咽喉致命之處,雙掌卻迎上刃口,齊腕而斷。
    連遭重創,血道冰邪痛徹心扉,慘嚎一聲,四隻血奴撲上將眾人攔住,護他逃命。修椽書客見這一阻,血道冰邪已奔出數丈之遠,忙凝力於青玉尺上,疾甩而出。血道冰邪腦後生風,急忙閃避,仍在後心狠狠吃了一尺,噴血拖命而走。這邊離君侯連發烈陽針將四隻攔路血奴除去後,已被他逃出視線之外。

    “吃這一番重創,他應已無力傷人,只是多殘喘片刻而已。” 修椽書客喚過人馬分路追蹤格殺,一面向離君侯讚歎道:“烈陽針果然是至寶,今日擒殺妖人,離掌院功不可沒。”
    離君侯連道“不敢當”,又去問龍宿安危。見他確實無恙,才與修椽書客放下心來,率門人回轉江東儒林。
    這一役結束得極為俐落,諸人休整之後,也不過才正午時分。離君侯因記掛祖訓烈陽針不可離戶,用罷午飯便急欲辭行。修椽書客苦留不住,只得送他去了。回頭向龍宿道:“離掌院這般來去匆匆,倒真是只為今日這三記烈陽針而來,著實辛苦他了。”
    龍宿含笑點頭:“血道冰邪之事落幕,掌閣與離掌院當居首功。連南劍易家,也少不得要去答謝一番才是。”
    “屬下自會安排。大公子今日也受累不少,更為殺妖人而以身涉險,屬下不敢貪足大公子之功,當在上呈龍首此事時稟明。”
    龍宿聞言失笑:“明掌閣,汝這樣說吾不敢當。連番查探設計有勞掌閣,關鍵之烈陽針又是離掌院不辭辛苦送來。吾略出一些力氣,哪值得一提。何況江東儒林本是儒門翼下,吾行此事,豈不是理所當然。”
    修椽書客只得連連道:“大公子謙虛了。”

    此時自龍宿離開儒門天下已有數月,眼見外假之期將至,便不思再去他處,只待在江東儒林內多盤桓幾日後,再一路慢慢遊玩回儒門天下罷了。
    也是在這幾日中,龍宿才真正有閒暇去玩賞南陵風光。果然山水清奇,繁花如錦,逗人流連。而在第三日上,一紙信箋遞到江東儒林,竟是離君侯所書,言在回程路上正遇苟且逃竄的血道冰邪,便借機將他除了。修椽書客見終了了這一隱患,才完全放下心來,將城門出入處的儒林弟子撤回。如此一來,南陵城一派祥和景象,才算是真正恢復如初。

    自俗世中兜兜轉轉近半年,一襲風塵,再回儒門天下。龍宿直到見了那塊刻有“紫雲來兮”的璞玉時,才驀地生出已經還家的感慨來。
    帶了些雀躍與急切的心情舉步,甘棠早已迎了出來,一疊聲的喚著“大公子”,好生親熱。龍宿笑著撣撣衣擺:“只半年不見,汝就要哭給吾看麼!”
    甘棠揉揉眼睛只好傻笑,槅子窗忽地推開,穆容思雙手撐著窗櫺,顧作懷思愁苦狀吟道:“濛濛煙雨蔽江村,江館愁人好斷魂。自別家來生白髮,為侵星起謁朱門。也知柳欲開春眼,爭奈萍無入土根。兄弟無書雁歸北,一聲聲覺苦於猿。去國懷鄉這許久,如何叫人不苦吟啊!”
    龍宿直被她氣樂出來,手指點點一時卻訓斥不出什麼。倒是她身後的鳳辰頗乖巧的出來見禮,規規矩矩叫了聲:“大師兄。”
    龍宿與他二人從未這般長久不見過,一時見了面,倒也格外親熱。一手攜了鳳辰,又去拉出穆容思,好生親密的說著話。半晌才去換了衣服,洗去風塵,到北苑拜見龍首,稟告些出遊見聞。
    至此之後,龍宿於儒門天下的起居,又漸漸恢復如常。只是往文思院中的次數,愈發少了,而轉向六庭館中,請教上位者的儀禮之端。

    六庭館對於儒門天下,乃至整個正統儒門,均有訓教之責。自鳳期公勞疾而亡,便由儒門諸長者共同推舉出青簡上略一編書,以擔此職。
    龍宿自登門六庭館,便得龍首之令,須以半師之禮相待。而龍宿本人,對一編書大抵也是十分尊敬。每月之中,總要抽出數日來館,執弟子禮請學。
    與龍宿不同,穆容思與鳳辰的功課仍還多在文思院中。但這半年來,穆容思與楚君儀越發熟絡起來,想是儒門天下中本就少見女子,更何況以尊位者論之。自穆容思在瑤席玉鏡出關之後,兩人漸漸往來親密。見她交結同伴,龍宿也樂得順水推舟。每去六庭館時,十之八九帶了穆容思同行。然後自去向一編書請益,由著穆容思溜去會友。

    楚君儀重返儒門天下後,便在一編書門下修習。穆容思在她的住處往來多了,輕車熟路上門。見簾櫳半掩,知她正在,於門外笑道:“楚姐姐,吾又來作不速之客了。”
    楚君儀忙將她讓進了房,斟了茶道:“今日是大公子來館之日,吾想汝八成也會同來,早備下新茶在等汝了。可巧茶水正好,汝登門的時機是越算越准了。”
    “吾是一個閒人,哪比得了汝已是有職務在身。汝不嫌棄吾麻煩便好了!”穆容思接過茶順口玩笑,一眼瞥到旁邊書案之上,高摞著好些卷宗書冊,一副正被翻看的樣子。便向案上呶了呶嘴道:“莫不是一編書前輩指派了任務給汝?看來吾真是來得時機不對了。”
    楚君儀過去歸整書案,笑道:“哪里,只是幫朋友查點東西罷了,吾近來也是閑得很呢。”
    “查什麼東西?”穆容思來了興致,“這麼大的陣仗,可要吾幫手?”
    “倒也沒什麼,只不過是離掌院近日來的書信中,言及他家中出了樁蹊蹺怪事,不知是何緣故。吾正清閒,便替他查找一下而已。”
    穆容思聞言,湊過身笑眯眯道:“原來是離大掌院的事,難怪姐姐這樣上心了。他也奇怪,不寫些花月雅致之事予姐姐開懷,反倒拿些蹊蹺怪事來累汝為他勞心,真真是個不解風情的呆子!”
    楚君儀睇她一眼,莞爾道:“汝心中那人又何嘗不是個呆子,還來拿吾說事。汝這邊柔腸百轉,又可有半分到了他的眼中。”
    穆容思微紅了臉,嗔道:“吾與汝又不同的,吾總要顧及著他的身份……楚姐姐,汝又拿話岔吾,離掌院究竟寫了什麼蹊蹺事,說來聽聽可好?”
    楚君儀見勢也收了話頭,不再調笑,道:“這事倒也奇怪,只不知是個什麼兆頭。離家後院之中,本立有一塊形如刀劍並立的巨石,前些日子,不知為何,一夜之間忽然碎成齏粉。事後問及值夜的家人,有說見到一紅一碧兩道光芒沖天而去的,有說金光大作後將巨石轟碎的,還有許多更為荒誕的說詞,莫衷一是。離掌院自己也不知何故,才托我在儒門的藏書之中找一找蛛絲馬跡。”
    “一塊大石頭無由來碎了一地?”穆容思也頗詫異,“果然奇怪,姐姐可查到了什麼沒有?”
    楚君儀搖頭道:“滇南之事,儒門中本就記載不多,吾將相關文卷俱翻過了,也不得答案。只是曾聽離掌院說過,這塊石頭與他一門祖訓頗有牽連,雖已無來龍去脈,終是怕生出什麼事端來。”
    穆容思見她擔憂,開解道:“此事既已過了半月餘,未曾聽聞滇南一帶有何不妥,料想應無大礙。待吾回頭再向師尊請問一番,或可知情。”
    “那便有勞汝了。”

    自六庭館回程途中,坐在馬車中無事,穆容思便也將此事隨口向龍宿說了。龍宿聽後,心中依稀覺得:“莫不是與烈陽針一事有關麼?”但僅是無由來的猜度,也不好多談,只道:“回去請問師尊便是,汝莫盡將心思花在此上。明日吾還要與汝同去墨台先生那裏研習音律,汝的功課可完成了?”
    穆容思眨了眨眼,忙端正坐好,道:“墨台先生佈置的課業,吾幾時耽誤來著!”

    一晃數月將過,龍宿私下留心,見楚君儀處並未再有刀劍石一事的餘音,終將此事擱開了。而時近重陽,中原武林驀地連連出現數門血案,擾動了一池春水。
    龍宿自六庭館回來,轉向到龍首處請安,卻見北苑之外,侍立著數名三監之人。儒門三監總領儒門外務,若無大事,通常不會再上報至儒門天下。見了今日這般排場,龍宿心知定是生了什麼要事,遣離甘棠,快步入內。
    北苑之中,儒門三監司中的禮監司果然在坐,陪龍首同在的,還有文思院中盧妃夫子。見龍宿前來,龍首招他在旁坐了,一面向禮監司道:“繼續說吧。”
    禮監司道:“原本在駱家血案發生之後,雖然手法兇殘,仍只當作是江湖尋仇之類。但不到半個月內,又有三個頗有名望的世家被同樣的手法一夜屠殺滿門,其中白氏一族更在儒門江東轄內。連番血案震動中原武林,聯請三教出頭處理此事。近日之內,蜃海蓬萊與無染諦鏡已先後有所表示。因此案非同一般,屬下不敢擅斷,還請龍首定奪。”
    龍首點頭道:“既然驚動了蜃海蓬萊與無染諦鏡,道佛兩家協力,此案想來不會拖延太久。除駱家外,另三家可有活口留下?”
    “董、越兩族也是被血洗滿門,只江東白家,因為幼子白裳那日隨奶娘外出,逃過一劫。但白裳只是不足周歲的小兒,難以從他身上得到什麼線索。江東儒林明掌閣因憫他遭遇可憐,已將他收留在了儒林之內。”
    “體憫幼子,該然。”龍首轉向盧妃,“汝之看法如何?”
    盧妃道:“此案兇手如此兇殘,需早日擒拿,以免釀成大禍。道、佛兩家既然已經涉足,儒門自然也不該袖手。但儒門天下只管教化儒生,素來不多干涉武林恩怨。既已有三監負責外務,此案一併交於三監負責就是。”
    “此言甚是。”龍首向禮監司道,“便著令儒門三監,與道、佛兩家同力,徹查此案。另外因兇手殘毒,許汝從武昭閣中調派人手支援便是。”
    禮監司聞言,領令去了。龍宿這才側身向龍首道:“師尊,武林中有此惡患,屠人滿門,何其兇殘,正該速除之而後快。師尊僅著三監協查此案,不免著力過輕。”
    龍首向他溫言道:“宿兒,江湖紛亂,恩怨仇殺何其龐雜,豈能以數人之力定奪。何況恩仇報應一事,最是難解。儒門天下志不在此,過多涉入,便如不知不覺中陷足泥潭,再想抽身,難矣。儒門外事向來由三監管束,此案交於他們,正是合乎慣例。汝處世尚淺,不知其中紛繁複雜,待日後長久,便明瞭吾之意了。”
    龍宿躬身領了這番訓令,又略作對答,便請辭離開了。見他遠去,盧妃微笑道:“大公子正當年輕氣盛,是要有一番作為之時。龍首苦心,眼下便要他盡得三味,確實勉強,還要慢慢引導才是。”
    龍首慨然道:“在江湖中波折歷練,總是難免。吾當年亦是如此走來,自然體諒宿兒心境。吾三徒之中,宿兒天資最高,卻也最是心潔氣傲。將來要經受的打磨,怕也最是艱苦。可不經如此,又如何得現飛龍在天之格。”
    “龍首不消多慮,大公子之造化,自有定數。”盧妃想了一想,又笑道,“是了,龍首,日前江東儒林備報血道冰邪一事後,龍首便下令為大公子三人找尋護身之物。近日得人回報,已在極北之地得雪浣絲數絞,正可用來織造貼身軟甲。不日之中,便會著專人押送至儒門天下。”
    龍首頷首聽了,忽地心中觸動,向盧妃道:“适才禮監司所言白氏一門,便也是在江東之內?”
    “正是。”
    龍首不由笑歎:“江東之地,近來連生事端,好不太平。這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吾該然寫書信安撫明沛涵一番,以免他戰戰兢兢,惟恐失職啊!”
    盧妃同是一笑:“明掌閣個性謙和持重,是擅治之人。但江東連出血案,果然還是為難他了。”

    寶書驚絕耀天章,飛白親題賜玉堂。瑞彩上騰流素月,朗河下注映丹牆。
    天章古聖閣,儒門度法量刑之地,氣度自是不同。有別於儒門天下玉堂金馬華威,渺渺儒風之中,格外一分肅穆莊重,氣沉停淵之態。
    一名布衣禿頂的老者腆胸而來,直到門前,對古聖閣的莊嚴氣勢視若不見,拈須笑道:“好啊,每次到這座大門前,總有要進衙門口的錯覺。果真是威風凜凜,嚇殺人膽!”
    門外儒生俱是相熟,相視而笑迎了上去:“虛無先生,快裏面請,聖儒正在後園相待。”

    天章古聖閣的花園之內,天章聖儒百里雲生一襲便袍在小亭中親手烹茶。九月天高,秋菊登魁,滿園清芬,伴著嫋嫋茶香,別有一番清淡雅致。
    虛無先生熟門熟路尋了過來:“遠遠就聞到你這裏的好茶香了。為這壺九品丹葉,也不枉我從五藥亭跑來這裏一趟。”
    百里雲生笑著斟茶:“好友肯來,吾處蓬篳生輝。一杯香茗,自然要招待的。”
    “只一杯哪里夠,雲生,你忒小氣了!”虛無先生不客氣的入座,揮揮袖道,“你這裏愈發愜意了。若叫玄武真主與無染諦鏡的和尚們見了你這般悠閒,管叫他們氣死!”
    百里雲生撣落石凳落花,也坐了下來:“好友,汝莫不是指近日中多樁滅門血案之事?”
    虛無呷了口茶:“我只當你不知道,才能有閒心在這裏喝茶賞花。原來竟是公親不肯做,躲在這裏偷閒而已。”
    “如此說來,倒是好友去做過這個‘公親’了?”
    虛無搖頭歎氣:“我去頂個什麼用。玄武真主倒是拉了我去驗看屍體,但那些屍首不是全身凍結,就是被燒成一段焦碳,再無第三種手法。既不是死於毒藥蠱術。我看了也幫不上什麼忙,只好回來了。”
    百里雲生附和著點頭:“好友急公好義,有這一片心便夠了。”
    “你少來!”虛無“哼”一聲:“雲笈觀的道士和無染諦鏡的小和尚們為這事愁眉不展,你這天章古聖閣倒置身事外,就不怕被人說了閒話?”
    百里雲生做詫異狀道:“好友何出此言?儒門天下各部,各司其職。血案一事,已有儒門三監奉龍首諭令調查。天章古聖閣不曾接到命令,豈可擅動。”
    “儒門三監在緝凶上能有多大作為,你比我明白,何必裝傻。”虛無搖頭道,“明明該是以天下為己任的儒門,這一輩從上到下倒是將明哲保身學了個透徹。雲生,你們龍首的心思,還真是古怪。”
    百里雲生但笑不語,為他將杯續滿,做了個“請用”的手勢。
    虛無這番抱怨自兩人相交以來,早已不知說過多少次,料百里雲生也不會搭腔接續些什麼。自覺抱怨夠了,便將話題一轉:“雲生,說來已有半年不曾見過莫老弟,他這個武宗祖師究竟是跑到哪里去了,還是又悟出了什麼術訣,窩在歸心淵裏閉關?”
    “長鋏他嗎……”百里雲生未開言已是忍俊不住,忙將茶杯挪開後道,“最難消受美人恩。汝要說他在歸心淵閉關也無不可,總之近日內,汝怕是見不到他現身來拜訪老友們了。”
    虛無一口茶險險噴了出來,慌忙掩住口道:“雲生,你這話當真?莫老弟一世英名,你可莫要拿來開玩笑。”
    百里雲生笑道:“吾何必拿他玩笑。好友,汝可知飛仙谷谷主華顏?”
    “你指的是那位被贊為姿容有飛仙之品的芳主華顏?”
    “正是。這位華谷主,如今一腔柔情系在長鋏身上。長鋏不敢消受,只好回歸心淵閉門不出,消極抵抗了。”
    虛無拍案大笑:“芳主華顏雖然個性強悍些,但在江湖上的口碑卻也不錯。她若喜歡上了莫老弟,不正是郎才女貌,皆大歡喜。莫老弟躲她做甚?不如早做了親家,我也好去討一杯弟妹的水酒!”
    百里雲生笑歎:“長鋏就是知道汝定會拿住這個話柄嘲笑他一番,才不曾將此事說與汝聽。好友,汝莫要再去給他多添三分頭痛了。”
    虛無奇道:“為何?我看芳主華顏人頗不錯,又肯先放下身段來。莫老弟是哪里看不上她,躲得這般狼狽?有道是千里姻緣一線牽,他若是臉皮薄,我去幫他說合。”
    百里雲生按住他微笑:“好友,這男女之事,旁人是插不得手的。一個不當,小心公親變了事主,兩不討好。長鋏為人汝也熟知,不是虛浮之人。華谷主之事如何處理,他自當有定論。汝要想知,日後再去問他便是了,莫為他亂添了麻煩。”
    虛無聞言連連搖頭,好無趣的坐下:“罷了罷了,苦樂自由他,我不伸手就是。”
    百里雲生便又為他添茶:“如此便好。好友,可要再來一杯?”

    又過兩泡,茗香漸淡。百里雲生正待潑去殘茶,再起一巡,天章古聖閣的文儒修言中倫匆匆自園外進來,停在拱門處似有話說。
    百里雲生一眼見了,起身道:“好友,勞汝稍等片刻,吾去去就來。”
    虛無請他自便,百里雲生便忙隨言中倫去了,兩柱香後方才回來,手中多了一塊金牌,向著虛無笑駡道:“好友,汝果然一張烏鴉嘴。才說見不得吾清閒,這便有麻煩上身了。”
    “如何說?哪個指派你了?”
    百里雲生攤開金牌在他面前:“三天前,儒門北屬分支押送一車珠寶前往儒門天下,半途中遇害,財物被劫,無一活口,死狀正是與這幾樁滅門血案相同,半是凍屍,半成焦碳。這車上的珠寶古玩不打緊,但龍首下令找尋的雪浣絲也在其中,立時便驚動了儒門天下。龍首震怒,下令天章古聖閣徹查此事,不得有誤。”


    這段時間又將前幾章修訂了一下,做了一個設定上的改動,也就是將儒門中人,改口使用儒音的時間定在了十五歲之後。因此,雖然這個改動不太影響故事情節發展,在用字上卻需要調整,只好從頭修改了。都是一開始的考慮不周,真是汗顏!
    這章中出現的人物,看過《九皇座》的道友們應該熟悉,天道奇者,易劍離,虛無先生,百里雲生,莫長鋏(武癡)等,都是上代九皇中人。因為他們的形貌風格,劇中沒有給出,蘭寧就自己決定了,見笑見笑。

                                          2007-4-3 般若蘭寧
    [我很喜欢你的文章,送朵给你!] [我对你的文章有点意见,扔个给你!]
    顶端 Posted: 2007-04-03 15:03 | 8 楼
    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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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汗,一直不太会回帖,要说的话,就捆在一起说啦^^

    文拖了好久才更新,都是在犯懒啦……不过这一拖,新章里的几个地方也酝酿得更成熟了点,也算是有所得了。以后会尽量不在这样狠拖文的,汗。

    看到楼上几位肯把《紫微垣》当一个正剧文来看,很感动啊。是说我其实也不只一次的发誓要写地道的耽美文出来,但一但要实行,就又却步了。因为可能自身个性的原因吧,拿起笔来就总想要好严肃,所以写来写去也都只能写出正剧风格的文来。《紫微垣》想描写的是龙宿的成长过程,当然千年来物换星移,霹雳的编剧只留给我一堆无比诡异的设定,大部分的内容,就只好自己想象着来充实了。《紫微垣》中涉及到的人物会很多,但除了大部分不得不原创外,即便是霹雳中原有的角色,一来在剧中也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二来则是他们也同样需要从年轻时慢慢成长,所以《紫微垣》的原创成分其实是很大的。我会努力的去把大家喜欢的人物诠释出来,但不足之处,也还请多多见谅了。当然,要是有什么意见指点,也欢迎直接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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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腹黑:8 (By 狡童jun) | 理由: 謝謝你精采的好文及回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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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顶端 Posted: 2007-04-04 11:35 | 9 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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