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一季嚴冬,北風勁襲,帶來幾場大雪,唯有眼前的松林依舊不畏霜冷寒侵,一任蒼翠凝白。
風來,松濤洶湧,耳畔如聆漱泉。在白衣忍者耳中,這是天地賜予的仙樂,人間向來不曾有;徜徉山林,遠勝於涉足紛擾紅塵。
冬陽初昇,清幽小徑傳來羅裙迤雪的窸窣聲。一名年輕女子站在綠意盎然的古松下,拂去散落身上的雪花,清澈的大眼瞇成彎彎細縫,朝著聆松高臥的白衣忍者揮揮手。
微風拂曉而來,將捎來誰的訊息呢?
「大首領,你看,情書哦──」朗朗清音從樹下傳來,見白月笑得如此開心,神鶴佐木自知又是麻煩到手。
接過彩箋,攤折。一聲輕嘆。原來,下月初是他的成人禮。果然他還是個孩子而已。
「代吾備禮吧。」
「啊?大首領不去嗎?去嘛,去嘛,大首領不去,他一定會很失望…」
失望?何來失望?不該讓白月送他回去的…這丫頭堅持禍要自種自收,這一收,沒完沒了啊。
「白月,妳對他說了什麼嗎?」
「沒什麼呀,白月不過代你回句…」糟了!發現自己說溜嘴,紅撲撲的小臉隨即一陣刷白,裙擺下不安份的小腳來回摩挲結凍的雪塊。
「哦?吾想聽聽妳代回什麼。」笑容苑爾。看白月忐忑不安的模樣,不用說他也知道接下來的話,肯定讓他既好氣又好笑。
「沒什麼,只是說,只是說…你沒碰他,是因為…」
「因為什麼?」唉,真不敢相信她居然跟他解釋這個。
「只是說…」悄悄收轉視線,瞧神鶴佐木堅定的唇線沒一絲變化,白月放棄最後掙扎,有些窘迫地說:「大首領,你這樣盯著白月,白月說不出來啦!」
「現在可以說了吧!」待神鶴佐木一轉身,背後傳來令他哭笑不得的怯怯低語。
「人家只是說…他乳臭未乾,而你半緣修道半緣君而已嘛!」
彷彿是說給松樹聽的,連松樹都笑得婆娑搖曳。
回身一笑,神鶴佐木輕捻白月小巧的鼻尖,叮嚀道:「妳也真多事──這件事就到此為止,別再胡鬧了。」
抬頭一見慈眉善目的大首領,白月暗自慶幸這回又平安無事。
前一秒還狀似愧疚,一眨眼卻低頭玩起雪地上圓滾滾的松毬。一雙小腳正恣意享受剛才不經意剷雪的成果。
「大首領不喜歡非凡公子嗎?依白月看,他可是難得一見的絕代佳人喲!」吁口氣,搓揉冰凍的小手,白月拾起一顆毬果放進懷裏。
「唉,真不懂妳在想什麼…」不再多言,白色身影負暄離去。
「噯?大首領,別走啊──」殷切望著遠去的背影,白月深信只有才貌出眾的“他”能匹配她最敬愛的大首領。至於這兩人的意願以及性別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能留住大首領的心──
仰望微曦中緩緩飄落、輕如鵝毛的雪花,柳眉一會兒倒豎,一會兒開展。
真的不去嗎?一旦辜負美人好意,以後不就沒戲唱了?大首領真是大笨蛋!
「你們兩個附耳過來──」
無言相望,楞了幾秒,一副“為什麼又是我”的木然表情。
聽完白月的計劃,兩名黑衣忍者同時搖頭嘆氣。
「你看,上司這回又想做什麼?」趴在石案磨墨的忍者先開口;另一位則站在門口把風,左右張望。
「不知。上回竟然抓來伊賀派的少主,我看她的眼光根本有問題…噓,她出來了!」
自神鶴佐木寢室走出時,白月手上多了一把折扇。目光一掃,迅雷不及掩耳朝兩人頭上一敲。
「說上司壞話還敢那麼大聲!快去辦剛才交待的事。」
一邊提筆沾墨,一邊搔頭苦思,白月咬住筆桿,望著前方,口裏唸唸有詞,順手翻開詩卷──
「好吧──就抄這首!」
朔雪紛飛,到傍晚暫歇;入夜後,細雨霏霏,連著幾日不停。
--
猶記和他初會那晚,是晴朗的月圓之日。偏偏這雨…一下就整整三天!
「這雨下得莫名啊!」這是他對天的無理埋怨。
纖愁凝眉。沒來由的思念使他夜不成眠,重新捻燭,起身翻閱簡牘。漸漸,手中的文字游離視線之外。
隨著一聲嘆息,人兒慵懶地半臥小樓前,拋卷,聽雨。
物本無情,因感物而動情,人兒亦輕吐心語。
亂雲疊窗泣,久雨折花易,空有候月心,天無釋晴意
風聲、雨聲,還有這無法傳達的晴願──他,都聽到了嗎?唉,晴願…情願…不知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晴願,還是,一切只是自己一廂情願?
雨聲不休,倦意爬上細緻的臉龐,輕輕關攏紙門,非凡公子坐回床榻,腦海再度浮現令他魂搖神馳的畫面。
那一夜,真幻難辨,神鶴佐木帶給他從未有過的安全感──在這天寬地闊的世界,他終於找到最溫暖的懷抱,安頓小小的身心。他知道,他可以全心相信、全心依賴這個人。
可笑!這一定是錯覺!一向不求人的他怎會有這種想法?身為伊賀派的少主怎能有這種想法?心亂如麻,理不清愈抽愈纏亂。
他下定決心非見他不可,他要確定那是──夢。
嗯──是誰?
絲履輕盈,仍遮不住裙下屐聲。一步一聲由過廊盡頭傳來。
打從那天回來之後,府裏就開始發生怪事。在這陣步筏未到前,先是亡命之花──聽,來了!
「少主,時候不早了,明日儀式極為繁瑣,請儘早安歇。」人影伏地,門縫傳來低低輕喚。
「知道了,你也早點休息。」待他退下之後,那陣步筏總是剛好停在門前。
「奴婢向少主請安。」美其名為問安,真正的目的是來侍寢吧。從這些嬌柔稚嫩的聲音,他能聽出對方年尚綺華。奇怪,府裏的家妓為何全往他這兒跑?什麼時候訂這規矩?
「我累了,退下吧!」
一番折騰,終於恢復原先的寧靜。從那天起,整座府邸就是這樣不對勁,而他也是一樣。
──又來了!不是才打發回去?
側耳再聽。聲音自院內一堵高牆傳出,沒有腳步聲,呼吸聲也全然隱暱。來人潛聲悄行,正往他的方向移近。很好,能避開亡命之花的嚴密巡邏,功夫不差──
「少主,奴婢──」
是女人?聽這聲音…非凡公子倏地起身,奪門而出。
「果然是妳!」
輕裝夜行的女子,自揭面紗,黑夜下白晰的臉孔,笑得和那天一樣鬼靈精。
「嘻,少主,奴婢也來請安。」
「白月,妳膽子不小,敢一個人來此──隨我來!」深夜冒險前來,是有事要嗎?不等白月答話,非凡公子迅速將人領進屋內。
「前日之事,本公子並無取妳性命之意,何故急著送死?」轉個彎提醒,她應該懂吧。
白月不是沒聽見,而是眼前青絲曳肩、漫不經心披上外袍的非凡公子,在迷濛燭光下,更顯清麗絕倫,就連蹙眉的樣子也惹人垂憐呢──她實在無法不出聲讚嘆啊。
「哎,怎麼看都是個大美人嘛!」其實,她真正想誇獎的是自己的眼光。
「怎麼?大半夜跑來,就為了說這個?」瞪了白月一眼,非凡公子整襟而立。
「當然不是,是來轉告你這個消息──」為防萬一,白月只在耳邊留下簡短口訊。
似乎不相信親耳所聞,明亮的黑瞳質疑地看向白月。但是,看她誠懇的樣子…
「好吧!我會想辦法赴約。快回去,此地不宜久留。」亡命之花不會離他太遠,驚動他等於驚動整府侍衛和眾家武士。
「一言為定。白月這就回去稟報。對了,早點辦完你的成人禮也好──瞧你這張臉,不知騙過多少男人登門求親呢!」
男人?哪有什麼男人?還不就妳這沒長眼睛的丫頭!
黑夜中,女子翩然離去,雨聲也開始稀疏零落,榻上的人兒依舊輾轉難眠。這回換成飛上雲端的心情,使他閤不著眼。
約在那個地方嗎?那裏可是…咦?這扇子是…
「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這…難怪會是那個地方…」
數著胸口狂跳的節拍,年少的心縱然不識情愁,卻因淺嚐情愁滋味,醉入高枕了。
[ 此贴被憂幽子在2006-11-20 10:36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