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城市密不通風,鐵灰色建築物快速蔓衍,每個人抓緊了年月日,像前浪領後浪、後浪推前浪,啪噠啪噠地不斷趕路,稍有停滯便覺虛擲時光。
一個人的性格足以決定生活方式。對於事情的做與不做,龍宿通常只看自己想要或是不想要,在他眼裡,浪費生命沒有什麼不對,更準確地說,他從不覺得曾浪費了生命中的什麼,他恣意停留在想停留的地方,有時因停留太久被稱為糜爛,只是這樣而已。
三天過去了,十天也過去了。
龍宿想起劍子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更短,他的確想聽聽某個活著的人的聲音,但他可以忍耐著不聽,那遠方畢竟不太遠,在他心裡,劍子沒有真正離去。
時序更替,日子流水般順從地消逝,就這樣過了三十天,眨眼間劍子即將自群島歸來。
這一個月,終究沒有遙遠的電話渡海而來,穆仙鳳和默言歆倒是時常打來關心他的飲食和睡眠。
他懂得劍子性情,但心底免不了失望。
七、八月的雨照例下得斷斷續續,時有時無的,華燈初上,整座城市沉浸著月色暈光,夜被緩緩拉長,管人間繁華幾許。
指頭移動,將摺疊式手機旋轉數圈,以默然姿態揣摩無以名狀的距離。
龍宿有兩隻手機,一隻公事專用、一隻私人聯絡,公私逕渭分明。
這時代,早不需要背誦號碼,陌生人的、雜七雜八的號碼直接儲存成電子記憶,龍宿頭腦很好,重複使用幾次,號碼便無意識的背了下來,更何況頻率過高的、同居人的號碼,早不自覺地深深嵌入腦海。
因為職務關係,某些時候,龍宿是不在家的。
龍宿記得某次閒暇聊天,劍子曾笑著說,每當他出差,他總靜靜地想念,等著深夜時他自遠方打來的一通電話。
於是,即便身心再怎麼疲憊勞累,工作告一段落後,在劍子就寢時間之前,天涯海角他都會打通電話給他。
儘管說的都是最小最小的事情,儘管說的都是不斷重複的事情,儘管說來都是鬼打牆似的事情。無論是白天的、晚上的事情,說這麼多,也不過就是「我想念你」這件事情。*
該說緣分牽引麼,撇開性別不談,這樣的他,和那樣的他,沒有人看好,雖然龍宿一向不理會不相干的人。後來,跌破那些專業眼鏡,他們牽起手,關係竟變得如此密切,日復一日的生活中,劍子與龍宿看盡對方缺點,開始有了共同的氣息。
叔本華說愛情是補償作用,他們互相吸引,不也就是那麼一回事嗎,誰都無法預先掌握。
故事持續一對一進行,現實反反覆覆檢視彼此的存在,摩擦切身近逼。
於是乎,龍宿心底開始計算著,如何勒緊他與劍子之間又薄又涼的距離,輾轉多時,他決定前進了一小步、只是一小步,然而狂風挾雨,將他逼進胡同裡。
此刻,想起劍子,一別往昔胸臆滿溢熱暖,似一陣冷風透過背脊,龍宿竟覺心房深底有些許空蕩涼寒,而愛欲寸寸斷落成灰,他徹底地瞭解,一再退讓與妥協,囂捲了情與戀,只餘下不斷擴張的疼痛,假使能夠不在乎,必定會說出決斷的言語,嗤笑或是敷衍。
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無可確知自己是不是在等待,傷害總是一點點地來,他無法假裝它不存在。
午後陣雷,一輛白色轎車曲折地避開擁擠車潮,過了幾個街口,轉進磚紅小巷,正是某位風塵僕僕的故人歸來。
徐徐跫音由遠而近,男人白色外衣被風雨打濕,隨手瀝乾雨具,水滴散落一地,他用鑰匙一一開啟防盜鐵門與木門,進門後一回身,小力地押上門閂。
坐了老半天越過滄海的飛機,路程迢迢,回到家後他身心都鬆懈下來,方正臉上難掩行旅疲憊,將行李隨便擺放一旁。
一個男人安坐在沙發上,微笑凝視著剛剛進門的男人,臉上浮現淺淺的梨窩,彷彿等了很久。
「龍宿?」劍子愣了一會,喊出那人的名字,又問︰「今天沒有上班?」
「嗯,這幾天休假。」隔了一段距離,龍宿微微地歪著頭,將劍子的模樣端詳分明。
對望片刻,劍子走近,脫下微濕外衣,坐在龍宿身旁。
他們開始聊天,雖不熱絡卻親密、又損又有默契,外人難以理解的那種,感到欲罷不能。順著頸項流洩肩胛的幾縷淺紫髮絲,隨意舒張的乾淨手指,一切均如往常,但劍子總覺得,龍宿的笑顏很陌生,像漂洗過一樣。
不喜歡他轉折的笑容,劍子下意識地用力壓了壓手心,夏日熱浪在指尖冷卻。挨近龍宿,接著將唇捺上,吻了他,順著頸項蜿蜒而下,竄入衣領,龍宿將頭一別,一小撮髮絲散至前額,開始推拒。
「怎麼了?」劍子說。「你不舒服?」如他所願,龍宿表情坦露了熟悉的溫度,他便放開他。
龍宿思索著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最後他說︰「沒有,只是太久沒看到你。」覺得身體有些發酸,他站了起來,往旁走去,然後不語。
劍子眉頭糾結,注視著背對他的人,許是察覺到視線,龍宿側了身,偏頭回望,看起來沉靜而冷漠。目光相遇後,劍子覺得自己似乎看見淺褐眼瞳凝成冰霜,心臟猛然繃緊,並劇烈地晃動了一下。
縱使掩飾得無聲無息,沒有言語傳遞,從那眼神,劍子窺知他起伏情緒,飛快地捕捉前因後果,心底悄悄地嘆口氣,感到紊亂難言,果然龍宿一個月前的堅持另有深意。
劍子想跟,卻又不敢,呆坐一段時間,一會看他,一會看花,最後、他還是選擇跟了過去。
木桌下那盆木槿,含苞未放。
4.
「劍子、劍子……喂!」一連喚了好幾次,沒什麼耐心的男人忍不住大聲叫道。
劍子驀然回神。「……半分之間,什麼事?」他問。
「總機那裡傳來單子,你中午要吃哪家便當?你看、還有好幾家新開的!」一見眼前這人終於有反應,他趕緊扇展手上多張不同類型的便當店菜單。
「嗯,我什麼都吃,你隨便選一家即行了。」不感興趣地回答,劍子雙眉連成一字。
「唷唷?這麼好養?」他又問道︰「大哥,我看、你心情不太好?」
「半分小弟,你說呢?」嚴肅不阿地反問,劍子的表情十分凝重,想掩蓋剛才的失態。
「嘖嘖。」絲毫不受對方影響,半分之間依舊滿臉笑容,他撥了撥頭髮,毛遂自薦道︰「若是感情方面的問題,我經驗豐富的很,值得信賴,你可以問我啊,別客氣、別客氣。」
「……還是算了。」
「欸、欸,你不相信我。」
「不是,我跟他沒什麼大問題,怎好意思勞駕大德你。」
「是這樣嗎?我說劍子,同事這麼多,你可以學習、學習其他人的方式,也許你跟龍宿之間的問題就解決了。」他興味盎然地建議。是說,劍子與龍宿根本是王對王。
聽到這話,劍子審視辦公室一周,思考這堆叢衍的死會和活會群是否有人可作為自身情況的參考。
狂刀抑揚頓挫的直截愛語。秦假仙不怕死的風流放蕩。佛劍跳過。一頁書跳過。素續緣潛力無窮但尚待開發。封禪對劍雪人神共憤的無限溺愛。尹秋君與昭穆尊其實甜到膩人的彆扭鬥嘴。傲笑紅塵對愁月的偏執、對袁冬曲的假道……。繞了一大圈,最後回到眼前的半分之間,他決定跳過。劍子無奈地閉起眼睛。
龍宿是喜歡新鮮的事物沒錯,不過這裡每個人的難度都太高、他做不到。而且如果劍子改變了,就不是原來的劍子。
「半分之間,你單子傳完了嗎?」睜開雙眼,劍子巧妙轉變話題。
「啊、還沒!」隨即轉身,移動到辦公室另一區,精力像用不完似的,他繼續忙碌地詢問︰「佛劍,你還要吃萬聖巖便當?吃不膩嗎?」
……整間辦公室都是他的聲音,不過比剛剛安靜多了。劍子吁了口氣,伸手揉按腦際,睡眠不足著實令他有些疲累。
天空落下滂沱大雨,城市滿溢倉皇喧嘩的打葉聲。
下班後,劍子徒步回家,從公司到居所短短的路程,淋雨的、躲雨的以及撐傘的路人全注意到他,明目張膽或是偷偷地觀賞著。劍子的氣質殊異突出,似世界與他隔離般的淡然寧靜,而且很少有人能將白色穿得這麼明亮清簡,像發著光。
不過,他兀自沉思,絲毫沒有注意到旁人的視線。
駐足等待綠燈亮起,好通過路口時,劍子看到面前一對情侶,兩個人一起撐了把樣式稀奇的傘,蝶撲月的圖案,金髮男人低下頭,不知對她說了什麼,酒紅色頭髮的女人猛地揍了他一拳,從男人發出的幾聲哀嚎,可以判斷她揍得結結實實,只是不知他是真痛或假痛。即使挨了一拳,他手中那把共撐的傘位置沒有移動,依舊遮著身旁的女友,雨沒有淋濕她。
自己撐起一傘的寂落,劍子悄悄地嘆了口氣。
他想起,龍宿最初的模樣。記憶不斷地蓄積,一開始怦然動心的感覺卻從未遺忘,深深地隱微於平日說笑談話後,卻始終不變。錯與對都不是那麼重要,重要的是——曾幾何時,面對龍宿,他連用詞都拘謹起來。
要他像狂刀一樣,在街頭大聲吼出情衷,那不可能,劍子不是狂刀,他做不來,也完全不想去做。
回憶過往曾經參與的片段,所有白天的、晚上的、龍宿的、他們的事情,有太多他沒注意到,甚至忽略掉的細節,如今才發現,很多時候是對方選擇退讓,才成就伴侶間彼此束縛的複雜幸福,例如他會遷就他的作息,好一起上床睡覺。
龍宿總是拐彎抱怨,仍任由他拉著他的手,走過大街小巷的春夏秋冬。
類似的事情,接二連三地想起,也許需要一句提醒自己記憶的詞語,不然會輕易忘記。
雨停了幾天後,氣象局又發布豪雨特報。晚間新聞一再重複躁動的頭條,滿是硝煙,與三個颱風將侵襲台灣的罕見狀況奪目爭輝。
他知道,昨夜劍子又延緩入眠時間,明明是靠著任何東西都能安穩睡著的人啊,看在這幾天他努力苦惱的份上,龍宿心想,他可以適時地遺忘心底的倦怠。
想起許久未收信,龍宿逕自下樓,走到大廈的收發處,剛開鎖檢查,便赫然發現信箱內躺著堆疊成丘的紙片。
陌上花開、雲跡縱橫、白鳥翩躚、古域落日、曲徑斑駁、園苑兼六、冷冬霜降……。一張張滿載異地掠影圖像的明信片,劍子隔著海,記述他看到的、想說的,統統寫在上面────
傍晚霞光湧色,將黃昏染上樹梢,時間漸漸緩慢沉澱,龍宿靜默讀著,目光來回於遒勁字跡間,一次又一次。天地一片靜寂,連風聲都聽得分明,他收起明信片,心底出奇的清明。
天黑前,強風過後,劍子回到家,進門後悄悄地把門帶上。
「你今天比較晚。」龍宿從廚房走出。
「龍宿……」一聽,劍子立即轉頭看向聲源處,喚了他的名字,欲言又止。
「怎麼?」不待對方回應,又問︰「……劍子,要喝蓮子湯嗎?」
「要。」兩道白色眉毛倏地揚起,像在期待什麼。
龍宿善廚,燒得一手好菜,講究配色,調味恰當,刀是刀,火是火,親手燉的蓮子湯更是一絕,也是劍子的最愛,他想燉時才會燉,可不是撒謊、脅逼等手段強迫得了。
也就是說,雖消磨掉不少日子,他們可以不再若有似無地對峙,明明兩個人是靠得那麼近,卻不再交心,讓過於小心的舉止漠視屬於彼此的回憶。
男人淺淺的笑容、傾聽的臉龐及眼瞳深處的熟悉真意,對劍子而言是如此動人,如此的令他懷念,過了一會,劍子散亂的心跳才慢慢地和緩下來,但嘴角一直維持著上揚的姿態。
「劍子,你有想過,沒有我的日子怎麼過嗎?」
「沒有想過。」
他和他之間,其實沒有什麼,只是想在沒有其他人的道德邊境,一起走下去。劍子一直覺得,縱使往後未可知,但他們這段路不會有盡頭。
整個晚上,他們一語不發,什麼事都沒發生,只有連秒針都停止的平和寧靜,這樣就足夠了。
隔天,劍子起了大早。
拿起手機,正檢視充電情況時,突然手機響動,他趕忙一把接起,發現是仙鳳打來,為了避免吵醒龍宿,他要仙鳳稍待,走到陽台,小心地關上落地窗。
結束通話後,他覺得身邊空氣隱約浮動著,竟想起第一次與龍宿共眠時的無措。
窗外月彎如勾,兩人肩並肩地靠坐沙發,鼻端是彼此身上清淡的味道。
思索良久,劍子才神情嚴肅沉重地喚道︰「龍宿。」
「怎樣?」他問。
劍子遲疑了,話到臨頭,梗在喉嚨,當下怎麼都說不出口,於是他改變主意。「噯,等等再說好了。」
「什麼事情這麼謹慎?嗯、我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龍宿,那是錯覺。」覺得這次被誤解的劍子,立即鄭重地提出抗議。
「耶,你自己明白就好,別逼我說出來。」
「哎呀,你這樣真傷我的心。」
昵了他一眼,龍宿冷冷問道︰「好了,你到底要說什麼?」
「這嘛……睡前再說好了。」
「劍子,你真是麻煩。」龍宿看著他,皺著眉頭說。
「你說得很對,而且我專門麻煩你。」得意洋洋地說道,他頗為自豪,很不客氣地笑了笑。
龍宿哼了一聲,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他覺得劍子的牙齒實在太白,還閃爍微光。
幾個小時過後,龍宿仍記得這件事情,他問︰「剛剛你要說什麼?」
劍子轉過頭看他,兩人對望片刻,劍子一步步靠近龍宿,最後他終於拿出一個小東西,說道︰「……鵲。」
轟地明瞭,腦筋一轉,褐色眼曈深處閃爍著不懷好意,說道︰「明明是鶴。」
龍宿故作嚴謹模樣,更正他的說法,卻難以抑制傾瀉的笑意,心知絕不是劍子自己的主意,但這表示來得突然,教人猝不及防。
「這、唉,一樣是鳥啦……」鵲鳥變鶴鳥是沒辦法中的辦法,他不知道見鬼的喜鵲怎麼折。
「鬼扯。」忍不住笑了出來,漏洩了心底的深喜。「而且只有一隻。」
「耶,因為路是人走出來的。」一手緩緩爬越楚河漢界,抓住對岸不閃不躲的手指。
「手過來,人不過來嗎?」睫毛搧動間,他笑意遊移。
「你說呢?」眉目燃起溫煦暖靄,臉上笑容逐漸擴大,他起身走近,坐在龍宿身邊,彼此感覺到對方的氣息吞吐,無從分心。
愛呀情的層層疊疊全是囈語,彼此都明白,他們的舊癖未改,但平時怎麼也吐不出的言語,這晚氾濫成災。
兩人在河邊等著,看了又看,這樣的日子不知過了多久,驀然回頭,發現那人還在,沒有離去,於是他從這邊開始,他從那邊開始,一個過去,一個過來,即使沒有橋,也能緊握他的手。
開遲的花比什麼都要美。
附註︰*同學謝爾比所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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眨眼間連中秋也過了……啊啊算了,我跟應景無緣(自暴自棄)
自己再看一次,好像也沒甜到。〒▽〒
[ 此贴被起泓在2006-11-05 04:10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