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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冬天很冷,雪兀自下著,積累三尺,覆蓋住世間塵埃。
深冬的朝陽從兩個山頭間昇起,雪地皚皚的亮白一片,遠丘上的乾枯樹影默默地拉長,長至遠方。
晨曦方起的時刻,什麼聲音也沒有,匆亂的腳步聲忽地劃破寂靜,那是名年紀還小的少年,倉皇的臉凍得紅咚咚,嘴裡不斷吐出團團濃厚白氣,雪地上有一長排他急行的腳印。
髮白蒼蒼的老嫗嘴巴開闔不停,漾開一室低緩的鼾聲,睡夢中她聽到孫兒的焦急呼喊由遠至近。
「奶奶!奶奶!快醒醒——」
「降神諭了!爹請您趕緊過去!」
突來的倉皇拍門聲驚擾了淺眠的老嫗。
她眼瞼下的肌肉不自主地抽動,腦袋慢慢清醒過來。
「不要慌,穩重點。」她說。
老嫗聲音一如既往的低啞滄桑,卻讓少年閉上嘴巴,心裡的不安也平穩下來。
木門方打開,少年立即搶近,扶持著走出的踽僂身影。
皺紋長了滿額滿頰的老人,是少年敬愛的祖母,國君倚重的巫師。
男為覡,女為巫。好多年前后羿射下九隻金烏,天再無二日,而在夏王明德地統治下,國都大穆之野季季豐饒,老嫗正是八百里中原裡數一數二的大巫。
少年與老嫗快步穿過重重長廊,遠遠地便聽到眾人喧嘩爭嚷。
社前廣場擠滿了族人,兩人一走近族社,被團團包圍的中年男子已發現他們。
此時,老嫗停住了腳步,中年男子趕忙迎上前去,鼓譟的人群也自動地開出一條路。
「母親,請您來看看。」
男人雙手探入焦黑松灰堆中,捧起已被燒裂的龜甲,恭敬地遞給他的母親。
老嫗面無表情地點頭,瞇起眼睛,仔細看著叫人難以辨認的差序裂紋,龜甲骨被灼燒得黝黑吐光,心底推敲一番後,她又深怕遺漏地復次端詳,好一會才放下。
無視人們的焦躁不安,老嫗沉默不語,兀自抿緊了唇,只側頭注視身旁的中年男子。
多少年過去,她的孩子長這麼大了,早已經能在族裡獨當一面,大穆之野上誰都聽過他的名字,日日清晨他都得帶領著巫覡卜上好幾卦,才有國人搶著遵循的忌諱。
「母親……這?」
老嫗沒有回答。
「母親?」
老嫗依舊沒有回答。
蒼老的她望著站在眼前的眾人,和兩旁的巫覡,緩緩地舉起雙手。
她喊道︰「眾人聽著!」
老嫗的表情肅穆、儀態沉穩,滿身皺摺像鑄刻在肉身的古老圖騰,團圍的人群屏息等待大巫解讀出神旨。
「雲神將臨——」老嫗的右掌大大地開張,左腕的環飾叮咚作響。
幾字鏗鏘落地後,男女老少一反方才的靜默無聲,頓時嘰嘰嘎嘎了起來。
雲能化雨,而雨水豐沛與否密切影響年成,他既俯就臨世,人們豈有不仰攀的道理?
眾人這一喜,好似窮鬼發財,撿到天上掉下的寶貝。
「正月準備獻祭——」
「是!」男女老少應聲而去。
人群領命後相繼四散奔忙,群巫敲著鐘鼓,唱起祭祀雲神的歌。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雲神豐隆,聚雲降雨,博愛八方,天見其名,地見其澤。
數十天之後,祈神祭歌更會一遍一遍地反覆迴響在太平國度的每寸土地。
群巫的歌聲飄散在風裡,老嫗獨自站立雪地,朔風一起,身後樹林上的積雪轟隆隆地接連滑落,連樹枝都被斷了數根。
眼前雪光映射一片扎眼茫茫,天地在她看來相差無幾,是空漠蒼白的天空和蒼白空漠的大地。積雪深深吶,死的活的不死不活的全都被掩蓋,連樹枝都簇擁著厚雪,這片白色大地下縱使埋了什麼也沒人能明瞭。
老嫗臉上微微地顯露難解的表情,嘴裡呼出來的嘆息立即成了一團白氣。
劍子,你不是上了崑崙山,怎麼現在又渡過了弱水,重回人間?。。在很多很多年以前,老嫗曾見過雲神的。
那些記憶甚至不受日常瑣細影響,至今她仍清楚地記得他的模樣。
他有著盈頭的白髮,眉鬢皆凝霜。
他的相貌雖難稱稚氣,卻也不顯老態,他的髮長過腰間,穿著一襲素潔的白衣,寒衣單薄雲千片吶,寬大的衣擺被吹得老高,如旗幟般飆飛振颺。
世人相傳雲神名喚豐隆,也有人說他叫屏翳,他卻自稱劍子仙跡。
那時候的老嫗還不是老嫗,也不是大巫。
那時候的她連巫都說不上啊,只是生在巫覡世家,略具一點感知能力的女孩而已。
那時候的天地,萬物顯出盎然生機,辛夷反常地生成長枝粗幹的碩樹,花開了一千朵,綻盛時香氣醉遍整座花塢。
起初女孩到河畔只是偶然起意,因為暖春日高煙斂,長河兩岸花開得繁茂,女孩想在三伏未至前,飽覽一樹燦爛春花。她漫步在淥水堤岸,正猶疑要早歸或晃蕩之際,隨意一瞥,看到遠處有道獨影長長,便往那方向細瞧,想要辨識清晰,只是若有若無間,形影似乎不斷地變換。
為了探出虛實,她大著膽子緩緩靠近,小心翼翼地觀察了一會,才確定背對她的身影、是個男人。
他兩手置在腰後,抬頭端詳天空,似乎在觀察什麼,又或者期盼能看到什麼。
女孩張口叫了幾聲,男人連頭也沒回,動也不動的,身形穩然如山。
見對方置若罔聞,女孩咬了下嘴唇,再次執意地喚了幾聲,試圖引起他的注意。
男人仍舊沒有任何反應。
因此她不快地皺起眉頭,猛然拉開嘴角,並且深吸了一口氣,微慍喊道︰「喂!我在叫你!」
拔尖了嗓子,女孩的聲音一下子便拉高許多。
對方幾乎同時抬起了頭,淡漠地看著她。
女孩發現,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除了瞳色、唇色和膚色外,全身幾近雪白的男人。
他的五官端整,卻一臉肅穆嚴然,猶如多年積壘的沉痾,瞳孔黝黑深邃,隱隱約約透著鑠鑠炬光,有清秋之色,雙眼不帶任何情緒。
四周彷彿因為眼前這人的存在而靜默了起來,女孩知道自己有些害怕,不自覺地屏息以對,嘰咕一聲,她狠狠地吞咽唾沫。
「人類?」聲音說渾厚太過,是很沉穩溫雅的音色。
見她點頭,男人一臉愕然,又瞬間掩去驚意,回覆原本的表情。
他說,他叫劍子仙跡。
在那一年難得溫煦的春天,女孩認識了他。
。。。
嗯@@,實驗性質濃厚的一篇,最近真是冷到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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