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月出皎兮, 佼人僚兮。 舒窈糾兮, 勞心悄兮。
月出皓兮, 佼人僚兮。 舒懮受兮, 勞心慅兮。
月出照兮, 佼人燎兮。 舒夭紹兮, 勞心慘兮。」
月滿之夜。終日華燈不息的宮燈幃披灑上片片冰晶銀白的朦朧月華,襯著亭中望月之人口中的抑揚,顯得那天邊披洩下的陣陣盈波隨著燈燭更加閃動搖曳了。
一詩吟罷,亭中人揚起嘴角,負手望向天邊月,幽黯的眸子即使落於燈燭月華下,在暗夜中仍被掩映得深不可測。他不語,以著不變的笑意沉靜等著亭外之人緩步踏入。
「好友今日真好的興致,好到特意親自登門至吾宮燈幃吟詩?」挑眉。一襲華服如亭中人所料,掌中華扇輕動,煽起他幾綹紫白細絲,在月華輝映下更顯飄逸得泛出淡淡誘人晶瑩。
「吾倒是不知曉,汝
劍子仙跡對此詩篇也有涉獵?」刻意忽略掉那雙許久未見卻從未令他一時一刻拋下心頭的眸,龍宿不太想去釐清此刻心上的想法。
其實他有些忘了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眼前這襲素衣漸漸炫目得令他移不開眼。他從來不去多想,儘管知道這種情感無論如何不能稱之為友情。反正百年下來眼前之人不變如往,他也無意改變什麼,只要能繼續擁有他的目光便好。
掩飾,他一向擅長。
只是最近這人開始有些變了。變得讓他有些無法精確捕捉住他的目光,而這讓他感到些許心煩。於是在數月前,他邀了他一同出遊,本想套出他的口風,卻不料自己後來連怎麼收場的都忘了,於是也就不了了之。
現下,是那之後他們第三度見面。
「好友說笑了。」輕輕一聲,拉回了龍宿思緒。「吾只是月夜有感。」走到他身邊而坐,劍子端起茶具似極主人般替兩人各自斟上一杯。
「就不知好友口中『佼人』所指?」龍宿接過他手中的茶,以扇掩面輕啜了一口。劍子的眼閃爍得可以,一看就知曉不是什麼月夜有感。
果然是變了。他開始有些恐懼那所謂的「佼人」。
劍子沒有回答。他只是笑著,飲盡杯中冷茶。
見他不答,龍宿也無意追問,裝著不知道也好。別過眼不對上他那雙有意無意笑著的眸光,龍宿起了身,那身段有些美得足以令人以為天上謫仙落塵。「汝的目光近來飄忽不定。」
「好友言重了。總不如你的目光一直以來都是飄忽不定。」他放下手中杯隨之站起。
「汝的話意聽來不怎麼好。」皺起眉,龍宿開始暗地檢討自己是否真如他所說有此表現。
笑而略過龍宿猜疑的目光,劍子直言道出今日造訪目的:「吾為償賭注而來。」
「賭?」這詞新鮮,他怎地不記得自己近日曾與他下過賭?
「數月前出遊,你的一番醉語。」
「吾說了什麼?」一點印象也沒有。如此的未知,再加上眼前人一臉不太尋常的笑顏,龍宿當真隱隱覺得有些寒意。
「倘若宮燈幃東北方三十里處的小村莊中,由南數來第六間屋中養著的一對有斷袖之痞的母狗能在三日內產下小狗兒,吾便算輸。」
「兩隻母狗怎可能產下小狗?」龍宿越加起疑。他不太相信自己怎會下如此愚昧到不可復加的賭注。
「吾當初亦如此認為。」
「結果?」
「其中一隻母狗產下三隻小狗兒。」劍子語氣平靜。
「汝誆吾?!」用腦子想也知道不可能。
「應該是你誆吾。」輕歎了口氣。
「吾誆汝何在?」
「那隻母狗早和由西邊數來第十家養著的公狗有染。」劍子定定地看著他,有些正經得讓龍宿瞬時黑線俱下。
「...」無言地望著眼前素衣之人。
「果真是吾誆汝。」值得令人同情。
「你默認得太快了。」劍子看來有些哭笑不得。
「吾們的賭注?」說實話的他還是不太相信一向華麗無雙的自己會玩起這種沒格調的遊戲。
問話一出,龍宿立時感覺劍子的目光又飄忽不定了起來。
「方才的詩。」但那雙飄忽不定的眸卻又正紮紮實實看著他。
「何意?」他不會傻到只要劍子吟詩給他聽吧?
「對某個人的觀感。」
「對誰?」這問題他方才好似問過了?
「你...」
劍子忽然走到他面前,近得幾乎毫無距離。龍宿身上一綹曇香拂向他,他輕輕吸了一口,歛起眸光看向他。
「想不起來便罷。」
「汝當真無聊得可以。」對他擺擺手,龍宿忽然在他的眼中看到一絲認真的神情。而那神情讓他懼怕,他不再能夠捕捉住記憶中慣有的目光。
「好友,你也吟首詩吧。」劍子笑了笑。「吾可是難得見識儒門龍首獻藝。」
「這四字由汝口中說出聽入吾耳中實是哀淒。」這話其實有那麼些認真,或許他最想要的不是這四字也不是所謂的「好友」。「吾不記得自己有賭輸過,也不認為吾有償賭債的責任。」
「就當吾寒酸劍子的乞討吧...」無奈一歎。
「汝都如此說了吾也不便辜負好友盛情。」於是他一首吟過一首,只為他眼中縷縷不絕的笑意。
然後,劍子開口邀了他下一次的出遊。「到時再來賭一把。」他如是說,踩著從容的步伐離開了宮燈幃。
*
《之二》
時光飛逝,轉眼一歲春秋已過。
疏樓西風今日華燈依舊,落座園中之人卻輕蹙額眉,指下悠揚樂音和著奏曲之人不定的心神顯得有些浮渺躁亂。
突地,錚的一聲,園中人重重地凝起眉,望向案上一絃已然崩斷的白玉琴,一顆艷紅由龍宿指尖滴落,不偏不倚落於斷裂的琴絃上。
「汝來此肯定無好事。」有些不快的語調由其中傳出,龍宿抬首望向同是一臉凝重的來人。
「劍子今日來此是為告知好友一事。」
「吾不想知曉汝的事,也無意淌這混水。大門在汝後方,言歆,送客。」
絕情的語調傳出。這人在一年前瀟灑一別後便沒有再往此地來過,而他此刻匆匆趕來也絕不會是為一年前他曾允諾的出遊與賭約。
果然是變了。
而他如今才察覺這改變如此之大,眨眼不及的速度快得讓他咋舌。
「好友,都一年了你的絕情還是不改啊...」劍子歎著氣的苦笑中帶著一絲無奈。
「絕情者是誰,不改的人又是誰,汝自己心裡明白。」龍宿轉過身,一手輕壓住血流不斷的指尖,沒讓他發現。
心下明白是自己毫無告知無端離去了一年後才復返,引起龍宿不悅也是天經地義之事。自知理虧,劍子無奈地一笑,又道:「龍宿,你明白如今天下的局勢。」
「和吾無關。」冷冷的語調。他厭惡所謂的紅塵,帶走了那人始終投注在他身上不變的目光。
「吾總不能放佛劍好友一人在武林上奔波,也總不能見天下蒼生受苦受難而袖手旁觀。」
「汝可真宅心仁厚。汝何不考慮剃髮出家遁入空門和佛劍分說一生一世長相廝守研究佛理解救蒼生算了?」他更厭惡他口中的佛劍好友,帶走了記憶中那人悠然的身形,而那身形中有著那人原該投注在他身上不變的目光。
「好友,你的口才即使多日不見仍讓劍子不敢領教。」苦笑著搖了下頭,劍子眼中無奈益發加深。
「汝劍子仙跡還有什麼不敢領教的?」這語調負氣的成分濃厚。
「吾不敢領教的就是你的脾氣啊...」這話說得小聲,仍是盡數落入龍宿耳中。
「吾可沒要汝領教。大門在那,不送。」擺手,甩袖,這下他連默言歆也不喚出來送客了。
「好友啊,劍子今日來此是願你能與吾共渡紅塵,解救天下蒼生免於嗜血族之苦。」硬是厚著臉皮佇立在原地不動,反正龍宿也沒提劍砍人攆他出大門,當然得繼續想辦法說服他。
「欠吾的尚未還清之前,汝別妄想吾會答應汝半分要求。出去!」這次連不送也沒了。
「龍宿啊...來日方長,此事不急一時。嗜血族之危害若無法安然度過,咱倆又得上哪兒共飲一世悠然呢?」這次改採動之以情誘之以利。
聞言,龍宿靜聲了。他背對著劍子的身影一動也不動像是思量著什麼,好半晌才轉回頭看向劍子,那雙金瞳添上認真,一瞬也不瞬地凝著劍子。
「吾可以同汝渡紅塵。」
就在劍子感覺時光幾乎快要凝結起來之時,龍宿出聲了。
「但是汝欠吾的賭約照樣要償還。」
「要下什麼賭?」未料到這回如此好說話,劍子先是愣了一愣,這才加上一問。
「咱們就賭,汝劍子仙跡會在半年內完成汝想解決之事,而後與吾遁出江湖永不涉足。」
「好友啊...這賭...」
「若是不賭,大門在那兒,汝自個兒決定。」直截打斷他,龍宿冰冷淡然的語調清楚地告訴劍子這是他最終的讓步。
「唉。那麼賭注?」心知不容得他再討價還價,劍子只得妥協。
「吾若贏了,從此紫金簫、白玉琴,共飲逍遙一世悠然。吾若輸了...」龍宿抬手化出華扇掩面。
「劍子仙跡,吾會讓汝嚐到最痛苦的滋味。」
*
《之三》
「汝的天下蒼生和吾疏樓龍宿,汝總能輕易地作出取捨。」
龍宿挑高了眉,謔笑著微揚的唇逸出了一番譏諷的話語。
他那反諷的表情看來沒有絲毫其餘的情感,卻也成功地將眼前一襲白衣之人慣有的淡笑拂成苦笑,久而不下。
「劍子仙跡,吾會讓汝嚐到最痛苦的滋味。」
然後,他丟給了他這句話,留下愣立在原地的那人目送著那身華麗無雙的背影。
那看來異常冷絕的背影。
*
濛濛細雨不絕。
身著一襲華麗紫衫的人影慵懶地坐於亭中,一手托著煙管,和著由那粉紫雙唇緩吐而出的一縷薄煙,將他視線中的白衣道人抹得更加不清了。
可他偏愛這樣的視感。這樣一縷煙幕,阻絕的不只是他眼中的他,更是那人眼中的自己。
他輕輕地笑了。突地一股文人與生俱來的興致,誘著他下意識地開了口。
『華陽初上鴻門紅,疏樓更迭...』輕吟的話語忽停,一旁的白衣道人挑起眉看向他。他偏過頭避開了那目光,手中華扇輕搖,掩去了半張容顏,同時啟唇:『龍麟不減風采。』
『龍宿,你方才有了片刻的猶疑,何因?』淡笑地問道。
「猶豫」這般表現太不符合龍宿平日華麗無雙的作風,對其箇中緣由,劍子倒是興致盎然。
『好友想多了,吾不過是將這「抑揚頓挫」作得太過了些。』
撇開頭,他簡單地壓下這個話題。
眼前這道人太過飄逸出塵。
他看著念著,總會無時地想著,這道人合該不染塵俗位列仙班,而他亦不願讓紫龍的塵世之心染上他身。
這樣就好。
紫龍的貪戀之心,永遠不適合讓這道人明瞭。
然而他卻感覺一道似笑非笑的目光由他上頭傳來。
放下煙管,他皺起了眉,不解地抬頭望向那道人,一陣低沉穩厚的嗓音卻在同時直直地送入他耳中。
『紫金簫,白玉琴,宮燈夜明曇華正盛...』道人嘴角微微勾起,順勢將那風揚起的銀紫髮絲納入掌中。『共飲逍遙一世悠然。』
聲停,龍宿就這樣仰著頭瞪了他好一會兒。
原以為這般凌厲的眼光能讓這逾矩的道人收斂些,卻沒料到只引起道人更深的笑意。
『劍子,汝這話何意?』起身同時不忘拉回自己一綹髮絲,將自己帶離這道人周身之處。
『吾之意,好友自是明瞭。』道人舉步拉近兩人距離。
『吾明瞭。汝定是希望劍子與龍宿之友情能共一世。』搖扇,硬是往左移了幾步,再度拉開兩人之距。
聞言,劍子只是挑眉睨了龍宿一眼,才緩步入座於席。
『好友,你最大的本事便是華麗無雙的閃爍其詞。』舉杯將和著茶香的溫熱液體送入口中。
『總不如汝嚴肅的欲蓋彌彰啊!』走近桌緣立於劍子對面,龍宿一手拂袖一手舉壺將香茗注入劍子手中空杯。
宮燈幃,華燈依舊。
*
無來由地,百年前的回憶就這麼闖入他此刻的心緒中。
窗邊人或許有那麼瞬間不自覺地笑了。
那道人親口承諾的共飲一世悠然總能讓他無法克制地揚起嘴角。
果真是喜因劍子,悲亦劍子啊...
忽地一陣叩門聲響起,紅影推門入了內。
「主人,喝杯熱茶吧。」來人將木盤內的熱茶推到兀自倚著欄杆吞雲吐霧地望著窗外之人的面前,又道:「主人,窗子若不闔上是會著涼的,何況您穿得單薄。」
的確是單薄。
主人今日不知怎麼地一反常態,返回疏樓西風沐過浴後,竟丟下一旁她早已備好的華服,回房取了一襲多年未著的輕便儒杉便套上,看得她傻愣在原地連主人的衣服都忘了收。
但是說實話的,主人這樣的打扮其實是美得讓人不捨移開目光的。
方出浴的主人沒有別上頭飾梳理那髮,只取了一根簪輕輕挽起長得彷彿即將洩地的三千紫絲。
然後他坐上窗邊,那蘊水的珠光在一綹綹銀紫的細絲上添上平日不可見得的雪白,隨著入房的夜風輕曳飄揚,散了他一身。
她頭一次感覺不語的主人其實挺像那天上謫仙,一眨眼便會化仙而去。
思及此,仙鳳腦中又不由自主的想起主人口中的好友。
想來,主人今日舉動異常肯定也和他脫不了關係吧?
「鳳兒。」
正胡思亂想著,忽聞一聲喚。
「主人。」收起思緒,仙鳳目光趕緊對上眼前之人。
「汝在這站了好久了,腳不痠嗎?」龍宿看了仙鳳一眼,視線又轉回窗外。
「主人...」她實在很想說,您這樣會染上風寒的。但在見著那張比風雪還冰冷的容顏時,她突地忘了自己該說什麼話,只有愣愣地看著這個她從未見過的主人。
「汝下去吧。順道告訴言歆,再掃下去疏樓西風當真變成一毛不拔之地了。」伸手指了指窗外,只見一襲人影揮著竹掃把趕著落葉,連一絲塵埃也不放過。
「是。主人也早些歇息吧,可別著涼了。」她退出了房門,離開前彷彿聽到那輕得無法再輕的一語竄入耳中。
『吾貼心的鳳兒...』
那落於疏樓西風的最後一語,只可惜她卻聽得太模糊。
*
濛濛細雨落於多年不雨的疏樓西風。
紫影輕淡地笑了。
這雨,就當吾疏樓龍宿的反噬與疏樓更迭最華麗無雙的陪襯吧。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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